《宿命情缘》 第1章 无上珍宝 宇宙幽邃的彼端,一场精心策划的暴乱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涟漪扩散,牵动着无数星辰的命运。执掌森严天道法则的天姬,身披凛然神威,率领麾下神卫,对掀起这场祸乱的始作俑者——驭天一族,展开了无情镇压。 驭天一族编织了一个惑人心魄的谎言。他们窃窃私语,将这片星域描绘成宇宙至宝的孕育之地,声称得此物者,便能执掌宇宙运转的无上权柄。贪婪如同瘟疫般蔓延,无数族群在虚妄的珍宝诱惑下蜂拥而至,彼此倾轧,血染星河。驭天一族则隐于暗影,冷笑着收割这场自相残杀的盛宴,汲取着疯狂滋长的力量,实力在阴谋与背叛的沃土上疯狂滋长。 于浩瀚宇宙的尺度而言,这本不过是星河沙数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然而,他们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此处,竟是创世之神静修的圣所。 凡俗的喧嚣与血腥,亵渎了这方亘古的宁静。于是,天姬奉主之命降临,以天道之名施以惩戒。 当破损的建筑在神力流溢中恢复如初,肃立的神卫无声退去,只余天姬一人垂首侍立。残垣断壁的尘埃落定,空间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一道人影悄然浮现在天姬身后。 那身影的衣袍,仿佛是由亿万载寒冰中抽出的雪蚕丝与星辰碎屑熔炼而成,质地清冽,流淌着月华般的柔光。日月星辰在其上流转不息,衣袂无风自动,轻盈飘拂间,边缘隐约透出极地苍穹才有的梦幻极光,色彩迷离变幻。这便是创世之神苍澜。她的面容并非传说中那般凶煞威严,反而透着一种俯瞰万古的平和,眼波如最深沉的宇宙之海,平静而温柔,宽广得足以容纳下所有星辰的生灭、文明的兴衰,以及那不可言喻的、超越宇宙本身的深邃。 天姬敏锐地感知到身后的存在,恭敬地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主上,一切皆已处置妥当。” “嗯。”苍澜的声音空灵,如同星云的低语,“不过,你还漏了一件事。” “还请主上明示。”天姬心中微凛,作为神主唯一的下属与心腹,她深知疏漏二字何其严重。每一个环节,从清除惊扰圣所的蝼蚁,到复原每一片瓦砾尘埃,她都反复确认,绝无纰漏。莫非是修复时的神力波动扰了主上的清静?主上素来厌弃喧嚣,独居此境,整个宇宙间,知晓她真实身份的,唯有天姬一人。 就在天姬心念电转之际,不远处的废墟深处,忽然传来一种奇异的律动,那声音微弱却顽强,如同初生幼兽的心跳,带着原始的生命力,咚……咚…地撞击着寂静,不容忽视。 “宇宙间确然藏有一件珍宝,”苍澜的目光投向律动传来的方向,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仿佛沉寂万古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颗细小的石子,那深邃的眼底迷雾中,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怀缅?“如今,它终于藏不住了。” 天姬心神震动:“莫非,驭天一族那荒谬的谣传,竟是真的?” “巧合罢了。”苍澜的声音恢复了平淡,“你在此稍候,我去瞧瞧,那所谓的珍宝,究竟是何物。” “是。”天姬垂首应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苍澜离去的背影,融入遗迹深处那片苍茫的阴影。无论宇宙藏匿了什么,她坚信,没有任何存在能成为主上的威胁。 苍澜的身影在古老的断壁残垣间穿行,脚下是凝固了时光的碎石与顽强生长的藤蔓。循着那顽强的心跳声,她拨开一片低垂的、散发着幽蓝光泽的巨大叶片,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仿佛被神力精心呵护过的碧绿草丛中央,静静地躺着一物。那是一个水滴状的物体,表面覆盖着厚重的宇宙尘埃与凝结的岩土,如同刚从混沌深处打捞出的胚胎,粗糙、原始,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苍澜缓步靠近。就在她足尖落定的一瞬,那尘封的水滴表面骤然绽开一道细微的裂痕,如同蛋壳初破。裂痕迅速蔓延、交织,厚重的岩土外壳簌簌剥落,露出内里令人心悸的核心。 一枚血红色的、半透明的巨大水晶。 它呈现出完美的水滴形态,内里混沌氤氲,仿佛有生命在其中孕育、挣扎,即将破茧而出。 苍澜的目光穿透那妖异浓艳的血色晶壁,清晰地看到了蜷缩其中的存在。一个身形羸弱的女孩,仿佛由最脆弱的琉璃雕琢而成,轻轻一触便会化为齑粉。她身着一袭素白如初雪的长裙,肌肤剔透,比万载玄冰更冷白,比月华凝成的玉石更皎洁。唇色是初绽桃蕊般的一抹淡粉,如瀑的长发垂落,直至纤细的脚踝。她双眸紧闭,双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交叉叠放在胸前,宛如沉眠于血色琥珀中的圣灵。 未等苍澜伸手触碰,那血色的水晶陡然软化、溶解,如同融化的赤色冰晶,化作粘稠的血水,无声地倾泻而下,迅速渗入下方生机勃勃的大地,消失无踪。与此同时,那水晶中的女孩失去了依托,如同飘零的羽毛,缓缓降落,直至**的双足轻盈地触及柔软的草甸。 她,睁开了双眼。 那双眸子里没有初生者的懵懂与惊惶,只有一片冻结了万载时光的冰冷与绝对的漠然。她抬起眼帘,目光毫无波澜地,穿透空间的阻隔,径直落在了苍澜身上。 苍澜亦平静地回视着这双独一无二的眼眸。宇宙间没有任何一个种族拥有这样的眼睛。它并非简单的映照星辰,而是仿佛将整个宇宙的命轮,那亿万星辰的生灭、时空的曲折、法则的丝线,都尽数囊括其中,幽深得令人心悸。宇宙的珍宝若是指这个孩子,苍澜承认,她的确……独一无二。 身为至高权柄的执掌者,苍澜能轻易洞察低于自身位格者的真名,那象征着个体力量与宇宙权限的烙印。万物皆有其名,唯独眼前这个女孩,她的存在仿佛一片虚无的留白,没有任何真名的痕迹。 天姬在原地静候,直到看见苍澜的身影自遗迹深处归来,身边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女孩的神情依旧如冰封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她任由天姬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毫无反应,仿佛一尊精致却没有生命的瓷偶。 天姬的目光最终凝固在女孩的左手,那只手正紧紧地攥着苍澜垂落身侧的尾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带着一种执拗的、近乎绝望的依赖。 苍澜看向天姬,问道:“你看得见这孩子的名字吗?” 天姬只凝神一瞬,心中便掀起惊涛骇浪。位格低于对方时,真名如同笼罩在浓雾中的星辰,无法窥视。她的地位在整个位面宇宙中仅次于苍澜,而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竟让她如同面对深渊,一片混沌!她压下心头的震撼,如实回答:“看不见。” 苍澜的唇角,竟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我也看不见她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先为她取个副名吧。” 在神祇的秩序中,高位者通常拥有主名与副名。低位者可呼唤副名以示尊敬,却绝不能直呼主名。正如天姬主名凌清烟,下属只尊称天姬,唯有苍澜可唤其真名。 苍澜垂眸,目光落在女孩那双冰冷得仿佛能冻结星河的眸子上,被攥住的尾指轻轻一动,连同无名指一起,将那纤细冰凉的小手整个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天姬的地位列于第二,她虽看不见你的真名,但你的位格尚未超越她,暂居第三,此后,我便唤你三小姐。” 女孩的目光并未因这宣告而动,她只是低垂着眼帘,专注地凝视着那只将自己小手完全包裹住的、属于苍澜的手。眸底那万古不化的冰川,似乎在这掌心传来的温度里,悄然融化了一角。她终于抬起眼,目光穿过交握的手,落在苍澜脸上,粉白的唇瓣微微抿起,露出一点白玉般的细齿和殷红的舌尖,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您,叫什么名字?” “你能看见我的名字吗?”苍澜反问。 “我想您亲口告诉我。”女孩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一阵微妙的沉默在空气中凝结。天姬心头一紧,正欲上前斥责这逾越神阶的僭越之举,竟敢直接探询主上的名讳! 然而,未等她出声,苍澜已平静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遗迹中清晰回荡:“我叫宫澜,这是我的副名。” 三小姐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面前这位至高存在的容颜。她是威严的化身,是天地的主宰,为何此刻,那双仿佛能审判星辰的眼眸里,竟会蕴着如此清晰的笑意? 苍澜吩咐天姬为三小姐在囚荒遗迹安排居所,位置就在她自己卧房的正对面。 天姬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个来历不明、无名的女孩,除了那份诡异的空白真名,似乎并无更多特异之处。她又看向苍澜,主上唇边那抹尚未消散的浅淡笑意,让她心中疑虑更甚。据她所知,主上素来不喜稚童喧扰,将这女孩留在身边,是福是祸? “请进,这便是你的房间。”天姬推开房门。 门内是一间异常宽敞的卧房,穹顶高远,墙壁流淌着古老的石纹。除了房间中央悬浮着、被层层如烟似雾的月白绸缎笼罩的圆形云床外,四壁空旷,透着一股未经修饰的、近乎原始的冷寂。苍澜的居所向来只有她一人,卧房仅一间。这间是临时以神力开辟,那张如梦似幻的云床亦是神力所凝。 三小姐的面容恢复了惯常的漠然,仿佛先前询问苍澜名字时那细微的动容,只是天姬的错觉。她步履无声地走到云床边,转身,安静地坐下,双手平放在膝上。姿态如同被精心摆放的瓷偶,美丽、易碎、沉寂,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等待着主人的审视或遗忘。 显然,她对这简陋的环境毫无异议。或许这里连一张床都没有,她也只会这般静默地坐着,直到时间的尽头。 她的思绪似乎从未真正停留于此。那双倒映着宇宙命轮的眼眸,总是穿透眼前的实物,投向不可知的远方。天姬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只有冰冷的石壁和流转的微光。她心中了然,三小姐看的,绝非眼前之物。 执掌天道的天姬事务浩如烟海,纵有万千神识分身分担,其本体仍需坐镇中枢,裁决紧要。除却突发状况,她只在固定的时刻前来囚荒遗迹,向苍澜呈报宇宙运行的经纬。 天姬离去后,囚荒遗迹重归沉寂,只余两人。苍澜与三小姐,仅一墙之隔。 苍澜行至自己卧房门前,脚步微顿。左侧是她的卧房,右侧则是三小姐的所在。那只伸向左门的手在空中有了极其细微的凝滞,指尖似乎有难以察觉的、向右偏移的意向,但最终,还是稳稳地落在了左侧冰凉的门扉上。就在她即将推门而入的刹那,右侧的门无声滑开了。 三小姐站在门内,仰头望着苍澜,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想出去走走,但我不认识路,您可以陪着我吗?” 放在门上的手缓缓垂下。苍澜转身,迎上那双映着宇宙漩涡的眼眸:“可以。” 囚荒遗迹,是宇宙诞生以来最古老、最惨烈神战中唯一幸存的孤岛。当第二批由主创造的神明在权柄的争夺中尽数陨落,这片曾经最荒芜的不毛之地,却在毁灭的余烬中奇迹般存续。经苍澜亲手点化,此地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融合之美:原始蛮荒中蕴藏的生命狂野与神性理智创造的遗迹建筑相互交融、共生。这里埋藏着太多失落的神迹与宇宙的秘宝,是独属于苍澜的、被时光遗忘的圣殿。 然而,此地的瑰丽需要一颗能感知美的心灵去发现,若目盲,再壮丽的奇观也不过废纸一张,只余毁灭或重塑的价值。 三小姐显然没有这样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她的视野被另一种庞大无匹的存在彻底占据,心神尽数沉溺其中,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去留意周遭的草木山石、流云光影。 苍澜落后三小姐半步,静静观察着。 三小姐低垂着头,视线涣散,焦点不知落在宇宙的哪个角落。她行走没有方向,只是机械地迈开步子,如同执行一项设定好的程序,直直地向前,全然不顾前方是荆棘还是断崖。 脚前横亘着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以三小姐的行进轨迹,下一步必将踏上,继而踉跄。 在苍澜的注视下,三小姐的脚抬起了,就在落下的前一刻,一阵微不可察的清风拂过,那石头竟如活物般,悄无声息地滚到了一旁,为她让开道路。 一次是巧合。然而,当散落的枯枝、凸起的根须、甚至飘落的叶片,总在三小姐即将触碰的瞬间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自行避让时,这现象便显得意味深长。 三小姐漫无目的地行走,甚至浑然不觉地绕了一个大圈回到原地。她依旧向前,眼看就要撞上一棵虬结苍劲的古树。 那古树的根系在泥土下微微扭动,似乎想要悄悄挪开寸许。苍澜指尖微不可察地一点,无形的法则落下,古树瞬间凝固,纹丝不动。 三小姐会撞上去吗? 就在鼻尖几乎触及粗糙树皮的刹那,三小姐的脚步戛然而止。她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被强制中断,身体以一种奇异的协调性,开始向后倒退。一步,两步……整整五步,每一步的步幅与来时完全相同。最后一步,她的后背轻轻撞在了身后苍澜的身上。 “啊!”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惊呼。三小姐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熟睡之人被噩梦狠狠攫住,瞬间惊醒!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腔起伏,仿佛刚从窒息中挣脱,需要好一会儿才能平复那突如其来的惊悸。 苍澜自认并无骇人之处,三小姐反应如此激烈,显然是骤然从深沉的神游中被拉回现实所致。 待气息稍匀,三小姐僵硬的身体才慢慢放松。她站直,仰起头,目光终于聚焦在眼前这棵几乎要撞上的参天巨树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它。她凝视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面向苍澜,声音恢复了清冷:“这棵树很大,离卧房很近,可以在它粗壮的枝桠上,挂一架秋千。” 秋千?孩子喜欢秋千,似乎也寻常。 “你喜欢秋千吗?”苍澜问。 “我不喜欢秋千,”三小姐的回答干脆利落,目光依旧落在苍澜脸上,“我只是想要一架秋千。” “那你喜欢什么?”苍澜追问。 三小姐只是看着她,那双倒映着宇宙生灭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着苍澜的身影。她没有回答。 囚荒遗迹的光线流逝得极快,不似其他神域那般因强大神力而近乎凝滞。这里没有日月轮替,只有纯粹的光明与黑暗的交替。光线如同被无形之手迅速抽走,视野急速暗淡,最终沉入一片粘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墨色之中。 夜深。 突然,一股狂暴的精神力波动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对面卧房迸发而出!失控的神力毫无遮掩地炸裂开来,一道刺目的、凝练如实质的光刃,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斜斜地切过虚空! “嗤啦!” 光刃所过之处,宫殿的墙壁、穹顶,竟被无声无息地切开一道平滑如镜的恐怖斜线!裂纹如同活物,沿着切口瞬间蔓延开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半个宫殿沿着那道致命的斜线,开始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缓缓向下倾颓! 千钧一发之际,躺在床上的苍澜眼眸未睁,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那下坠的半个宫殿被稳稳托住,蔓延的裂纹如同被冻结的冰河,戛然而止。倾颓之势,被强行扼住。 丝质睡袍紧贴着曼妙的身躯,随着她的步伐如水波般流动。苍澜推开了三小姐卧房的门,周身散发出温和而浩瀚的神力,如同暖阳融雪,瞬间抚平了房间内躁动不安的能量乱流。 她在云床边坐下,指尖带着月华般的微光,轻轻点在三小姐紧蹙的眉心上。下一刻,苍澜的意识沉入了对方的精神领域。 甫一进入,便是无边的混沌。粘稠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液体,紫的、蓝的、黑的,如同天河倒灌,从虚无的高空倾泻而下,砸在下方一片片巨大而妖异的花瓣上。液体顺着花瓣的脉络流淌、滴落,最终浇灌在累累白骨堆砌的土壤上,将森森白色浸染成诡异斑斓的污浊……这只是最外围的表象。 三小姐不在这里。苍澜的意识穿透这层混乱的表象,深入其中。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纯白领域。这里矗立着无数栩栩如生的雕像,形态各异,男女老幼,神魔鬼兽,他们的表情被永恒定格,定格在最极致的痛苦扭曲或最癫狂的欢愉迷醉之上。苍澜的意识扫过这片诡异的雕像森林,依旧没有发现三小姐的核心意识。 她向着虚无的上空,意念微动,伸手轻轻一捏。 “哗啦!” 如同镜面破碎,纯白领域片片剥落,露出了精神世界最核心的真实图景。 这里是一片无垠的、深邃的宇宙虚空。无数星辰在远方明灭,星云缓缓旋转。无数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碎片,如同拥有生命的星尘,在苍澜的意识体周围急速飞掠、穿梭。 苍澜的目光投向白光碎片最为密集的源头。在视线的尽头,虚空中悬浮着一道由幽蓝半透明光芒构筑的长长阶梯,阶梯的顶端,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正是三小姐的精神核心。 无数白色的碎片正围绕着她疯狂飞舞、旋转,试图凝聚成一个完整的人形轮廓。每一次碎片勉强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身影。 那轮廓依稀能辨出是成年后的三小姐。 下一刻,那轮廓便因内部无法约束的磅礴力量而再次轰然爆裂!碎片如同受惊的萤火虫,四散飞溅,其中几片再次从苍澜的意识体旁掠过。 聚合,崩散,再聚合,再崩散,循环往复,如同一个绝望的囚笼。 直到苍澜的意识体踏上那幽蓝的阶梯,一步步靠近顶端。那些狂躁飞舞的碎片仿佛感受到了某种牵引,躁动稍稍平息,再次尝试凝聚。这一次,勉强在苍澜面前凝聚出了腰部以上的虚影,依旧模糊不清,白光流淌,散发着一种脆弱而强大的矛盾气息。 那由白光凝聚的虚影转向苍澜的方向,一个极度虚弱、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声音,如同最细微的风,直接传入苍澜的意念深处: “您是来为我唱摇篮曲的吗?” “为什么这么说?”苍澜在虚影身旁坐下。那白光虚影也依偎过来,坐在她身侧。 “我的力量在失控……”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深深的疲惫,“它让我无法安眠,也惊扰了周围的宁静……您需要安睡,所以,只能先来哄我睡着……” “可我不会唱摇篮曲。”苍澜的指尖轻轻点在那白光虚影的额心位置。一股温暖、浩瀚、包容万物的神力,如同最宁静的港湾,温柔地释放开来,瞬间抚平了虚影内部狂暴的冲突。那虚影身上流淌的白光变得柔和、稳定,声音也带上了浓浓的睡意。 “没关系,不用摇篮曲……”白光虚影的头轻轻靠在了苍澜的肩头,声音越来越低微,“看着您,我就能……安心了……”那些狂舞的白色碎片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执着于聚合,也不再狂暴地崩飞四散,只是温顺地漂浮在虚影周围,如同倦鸟归巢。 苍澜的意念之手与那白光虚影轻轻相触,神念交融。无数庞杂的信息、画面、情感洪流般涌入她的意识。过了许久,苍澜才缓缓睁开了眼,退出了这片奇异的领域。 意识回归本体。苍澜低头,看着云床上女孩稚嫩却依旧冷漠的睡颜,指尖残留着精神世界那虚影的触感。 通过方才的通感,她终于明白了三小姐那双眼睛所承载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那是人世间所有撕心裂肺的悲恸与微不足道的欢愉,是万物从诞生刹那便走向寂灭的轮回轨迹,是天地间冰冷无情却又精密运转的法则之网……从宇宙在混沌奇点中炸响第一声啼哭至今,小至一粒尘埃在风暴中的飘零轨迹,大至一个星系在引力舞蹈中壮丽的诞生与坍缩……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历史,所有的情感与法则,都被强行压缩、灌注,无时无刻不在她的精神视野中奔流不息。 三小姐的频频走神,正是因为她的双眼,她的神魂,被迫承载着整个宇宙从诞生至今的浩瀚史诗,那由无尽陨落与新生交织而成的壮阔画卷,那由亿万生灵最单调也最复杂的情感所汇聚成的、足以撕裂任何心智的混沌洪流。 宇宙将它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故事,毫无保留地、粗暴地塞进了这具脆弱的容器里。 第2章 一吻成疑 三小姐从云床上苏醒。那双倒映着宇宙生灭的眼眸,初时带着一丝混沌,随即恢复成亘古的冰冷。她坐起身,环顾四周,空旷的卧房在昨夜神力风暴的肆虐后,竟已恢复如初,连一丝裂纹、一缕尘埃都寻不见,仿佛那场失控从未发生。她静默地看了一会儿这片被神力精心抚平的冰冷空间,赤足踩在流转着微光的玉石地面上,无声地走了出去。 目的地是那棵虬结的古树下。囚荒遗迹的光线透过层层叠叠的巨大叶片,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新生的秋千安静地悬挂在那里,并非她昨日随口一提的简陋藤蔓,而是一件堪称艺术品的造物。坚韧的藤蔓被神力淬炼得如同暗金色的金属,又缠绕着无数盛放的、散发着幽香与微光的奇异花朵,花瓣上凝结着晨露般的星屑。秋千宽大得足以容纳两人并肩而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与神性的华美。 三小姐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片缠绕在藤蔓上的冰蓝色花瓣。花瓣触感冰凉,带着露水的湿润。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想坐上去试试吗?”苍澜的声音如同拂过花叶的微风,自身后响起,将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三小姐唤回现实。 三小姐依言坐上了那繁花簇拥的秋千,藤蔓和花瓣承托着她的重量,柔软而稳固。苍澜的手自然而然地搭上秋千的靠背,准备轻轻推动。 “不,”三小姐的声音清泠,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样就好。” 苍澜的手停住,缓缓收回,负于身后。她站在秋千旁,目光落在三小姐低垂的侧脸上,那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你看见了什么,”苍澜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散了她眼中倒映的宇宙图景,“可以说给我听吗?” 三小姐依旧低着头,几缕柔软的发丝被微风撩起,拂过她皎洁的脸颊。粉白的唇瓣微微翕动,许久,才吐露出字句,声音飘渺得像来自宇宙深处:“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执念的藤蔓缠绕着命运的轨迹,挣扎着,蔓延着,起点是混沌中的一声啼哭,终点是记忆被彻底抹平的虚无,过程或许如星云爆炸般绚烂,如文明史诗般多彩……”她顿了顿,语气没有起伏,只有一种看尽沧桑的倦怠,“可再绚烂的色彩,在亿万次的重复凝视后,最终都会融解,沉淀为一片无法穿透的、永恒的黑暗。” 她忽然抬起头,视线精准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定格在树冠深处一片毫不起眼的、边缘微微泛黄的叶子上。 “瞧,”她轻声道,声音里没有预言者的笃定,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那片叶子……要落了。” 苍澜的目光循着她的指引望去。那片叶子在枝头微微颤动,叶柄与树枝的连接处看似牢固,没有丝毫要断裂的迹象。然而,仅仅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在苍澜的注视下,那片叶子仿佛被一种无形的、精准至极的力量轻轻一拨,叶柄处发出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脆响,它便挣脱了枝干的挽留,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跌入下方的草丛,瞬间被淹没。 三小姐拥有洞悉万物命运轨迹的双眼。这并非寻常祭司或通灵者那种模糊的预兆感应,而是如同阅读早已写定的剧本般,清晰、精准、冷酷地看见终局。 宇宙珍宝,执掌宇宙权柄的传说……是真是假?除了这双眼睛,她是否还隐藏着更可怖的、足以撼动秩序的力量?一切仍是未知的谜团。 自那日秋千旁的对话后,三小姐似乎刻意收敛了这份能力,极少显露,甚至近乎于无。然而,另一种变化却在她身上愈发明显。她的情绪,如同被无形之手拨动的琴弦,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起伏波动。悲伤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在无声的泪水中,下一刻,又可能毫无征兆地爆发出纯粹而短暂的笑声,如同初春解冻的冰凌碎裂,转瞬间,狂暴的怒意又会席卷而来,周身神力激荡,引得囚荒遗迹都微微震颤。 每一次情绪的爆发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猛烈而纯粹,只专注于一种情感。更奇异的是,当这情绪的能量宣泄殆尽,风暴便戛然而止,如同完成了某种既定的程序指令。她瞬间恢复成那个冷漠、疏离、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三小姐,安静地坐回她的秋千,沉浸在那无人能及的、承载着宇宙重量的发呆之中,偶尔回应苍澜一两句询问,随即又陷入下一轮无法预知的情绪漩涡。 天姬前来汇报宇宙事务的日子到了。苍澜与天姬坐在不远处由神力凝聚的石桌旁。从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花树下秋千上那个小小的、安静的身影。三小姐也感知到了她们的视线,目光扫过这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她们只是两尊无关紧要的雕像。隔绝的神力屏障确保了她听不见任何交谈。 天姬条理清晰地汇报完毕,注意到苍澜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秋千的方向,忍不住轻声问道:“主上,您对那个孩子,似乎颇为在意?” “她有时确实像个懵懂的孩子。”苍澜的目光并未收回,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不过,那只是表象。她的内在远比外表复杂。你没发现么?她的身体每晚都在进行着微妙的重塑。” 天姬微微一怔,凝神再次仔细打量远处的三小姐。轮廓似乎比初见时抽长了些许?身姿也隐约褪去了几分孩童的圆润,显露出少女初成的纤细线条?她竟有些记不清上一次确切看到的三小姐是什么模样了,唯有那双承载着宇宙生灭、永恒死寂的眼眸,烙印般清晰。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秋千上静坐的三小姐,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在她那浩瀚无垠的精神领域核心,那些曾经狂躁飞舞、不断聚合又崩散的白色光之碎片,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稳定姿态,缓缓地、坚定地汇聚、融合。一个完整、清晰、散发着柔和而强大光芒的轮廓正逐渐成形——她即将完成一次至关重要的蜕变,重塑出更接近本源力量的新躯体。 “……您是说,三小姐正在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感受宇宙间存在的一切情感?”天姬听完苍澜对三小姐情绪化根源的描述,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只是感受其最强烈的瞬间,与之共鸣。”苍澜纠正道,目光深邃,“当她遍历了所有情感的极致,经历了亿万次的重复与麻木,最终,她会厌倦。热情会冷却,悲伤会干涸,愤怒会平息,所有的情绪都将如潮水退去,留下的只有绝对的理性与对万物轨迹的了然。如此,她才能成为真正超脱的掌管者。”苍澜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这是成为神的必经之路,也是毁灭之路的起点,无数古老的天神都未能跨过这道门槛,沉溺于自身情感的洪流,最终被其吞噬,化为宇宙的尘埃。” 天姬的目光再次投向三小姐,这一次,她眼底深处流转起玄奥的法则符文,无数代表因果、命运的丝线在她视野中浮现、交织。然而,当她试图捕捉属于三小姐的丝线时,眼前却是一片无法穿透的混沌迷雾——过去、未来,皆不可窥探。更令她心惊的是,那些本应连接着情感与**的、色彩斑斓的命运丝线,在三小姐所在的位置,竟是断裂的!一片虚无的空白!这意味着,在宇宙法则的层面,三小姐…本质上是无情的。 这简直是为造神而生的完美载体!由宇宙本身孕育的、纯粹的神祇,这在上一个宇宙纪元或许常见,但在如今这个神明不过是力量巅峰称号的新宇宙里,三小姐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颠覆规则的异数! 似乎感应到了这双重审视的目光,秋千上的三小姐微微侧过头,冰冷漠然的目光扫过苍澜与天姬。没有好奇,没有询问,她只是极快地转回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无关紧要的干扰源,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宇宙视野中,安静地坐在繁花簇拥的秋千上,无视了外界的一切。 天姬带着满腹的震撼与疑虑离开了。她掌管天道,职责如山,无数星系的运转、文明的兴衰、法则的平衡都需要她裁决。只有最核心的事务,才需苍澜定夺。 苍澜缓步走回树下,如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静静地站在秋千旁。她已习惯在情绪风暴来袭时,用温和的神力安抚那个看似脆弱却蕴含恐怖力量的身躯,或是在她陷入深沉的宇宙凝视时,给予无声的陪伴。 这一次,秋千上的三小姐却主动挪了挪身体,在宽大的秋千上让出了一个位置。她抬起头,那双倒映着星河流转的眼眸看向苍澜,第一次发出了明确的邀请:“您可以坐在我的旁边吗?” 苍澜微怔,随即依言坐下。两人挨得很近,手臂几乎相触。秋千的藤蔓因承重而微微下沉,随即,在无人推动的情况下,它竟自己轻轻地、有节奏地前后荡了起来。这是这架秋千自诞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摇荡。 三小姐的目光落在自己随着秋千晃动而轻轻摇曳的素白裙摆上。沉默在花香与微风中流淌。许久,她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问出了一个与宇宙法则、天道运行都毫无关系的问题: “您之前……有爱过什么人吗?” 苍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个问题,如同投入永恒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她亿万载的生命里激起了微澜。她从未思考过,也从未有人敢向她提及。 “不曾。”她的回答平静而真实,如同陈述一个宇宙常数。 三小姐的目光终于从裙摆移开,转向苍澜。那双承载着宇宙重量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苍澜的身影,专注得仿佛要将她刻入星河的记忆深处。“您每晚都会贴着我的额头,进入我的领域,去看我所看见的一切,感受我所感受的一切…”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么……您现在……可以再看一次吗?”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那话语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苍澜的心神猛地一紧。她下意识地扭过身,完全面对三小姐。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要看什么?为什么是最后一次?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然而,所有的疑问都未能出口。 就在她转身面对三小姐的刹那,一个柔软、微凉、带着奇异花香的触感,毫无预兆地印在了她的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绝对零度冻结。苍澜的瞳孔骤然收缩,神格深处传来前所未有的震颤!从未有人胆敢如此靠近她,从未有人胆敢如此僭越!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触感,像一道撕裂亘古黑夜的闪电,轰然击穿了创世神的心防。 在意识模糊的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三小姐的声音,如同从遥远宇宙尽头传来的叹息,直接烙印在她的神魂深处: “我曾无数次见过您……” 蜻蜓点水般的触碰,转瞬即逝。 三小姐迅速退开,那双倒映着宇宙命轮的眼眸,仿佛耗尽了所有星辰的光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苍澜僵坐在秋千上,唇上残留的微凉触感和那缕奇异的花香,如同烙印般清晰。她无需借助任何通感神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震惊、茫然、以及一丝尖锐如冰锥刺入心脏般的苦涩悲切,竟自主地从她空寂了亿万载的心湖深处翻涌上来!这怎么可能?她的情丝早已在无尽岁月前断绝! 而眼前的三小姐,这个本质无情的宇宙造物,那双迅速暗淡下去的眼眸里,为何会流露出如此深沉的悲伤?那句“我曾无数次见过您”……究竟指向怎样的时空迷局? 秋千仍在轻轻摇晃,繁花依旧绽放。只是身旁,已空无一人。苍澜怔怔地望着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消失在遗迹的转角,心中翻涌的疑问如同宇宙初开时的混沌风暴。那个吻意味着什么?为何情丝会因之悸动?三小姐的悲伤从何而来?那句谜语般的低语又藏着怎样的过往? 天姬再次踏足囚荒遗迹时,只感受到一种异样的空旷。那棵花树下,秋千兀自空荡地轻摇,却再也寻不见那个安静而奇异的身影。询问之下,才得知三小姐已悄然离去,走得无声无息,如同从未存在过,没有留下一丝神力残留或空间波动的痕迹,仿佛被宇宙本身彻底抹除。 宇宙的另一端,某个生机盎然、远离尘嚣的原始星球。这里没有文明的痕迹,只有最狂野的自然之美。在一片由无数奇异花朵组成的、望不到边际的瑰丽花海中央,浓郁到近乎液化的天地灵力正在疯狂汇聚、压缩。 突然,光芒大盛! 光芒散去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小婴孩出现在花丛中。她顶着一头如初生霞光般的柔软粉发,身高不足半米,挥舞着肉乎乎的小手,发出意义不明的咿呀声,好奇地坐在地上,试图抓住眼前飞舞的发光花精灵。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她眼前斑斓的光线。婴孩努力仰起头,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身姿高挑,面容是令人屏息的精致,却笼罩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眼神淡漠得如同俯瞰尘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在小婴孩懵懂的感知里,这实在不像个好人。 女子微微歪头,打量着这个在花海中央诞生的奇异生命,指尖无意识地点着下巴,似乎在思索一个重大的命名问题。“你既然是我的妹妹,”她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花海的静谧,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宣告,“自然要随我同姓。”她的目光扫过周围绚烂的花海,“诞生于此,花与海二字……你选一个做你的名吧。” 幼小的婴孩哪里听得懂这些?她只是瞪大了水汪汪的、如同纯净宝石般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这个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庞然大物。紧接着,强烈的饥饿感和面对陌生存在的本能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哇!”一声嘹亮的啼哭骤然划破花海的宁静,小脸涨得通红,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 此时的女子尚不明白,一个初生的婴孩,听不懂话语,表达需求的唯一方式就是哭泣。饿了会哭,害怕了也会哭。 许多年过去,奇迹般长大的粉发少女,面对着一个懒惰到令人发指且相当不靠谱的姐姐,人生学会的第一个深刻词汇就是自食其力。 花海算是她的副名,姐姐曾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她的本名应为情花或情海。花海当时就炸了毛,小脸涨得通红:“不要!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好奇怪!一点都不正经!羞死人了!与其叫那个,我宁愿叫花海!” 姐姐懒洋洋地倚在由藤蔓编织的吊床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带着一贯的漠然:“既然如此,你的副名就叫花海吧,至于情花和情海,都是你的主名。等哪天你想好用哪个字了,再改。” 花海捂着脸,几乎要崩溃:“为什么非得是花或者海啊?换个别的字不行吗!” “不行。”姐姐的回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因为你诞生在花海里。” 花海对这位姐姐的情感复杂到了极点——崇拜、畏惧、嫌弃,五味杂陈。崇拜源于姐姐深不可测、让她望尘莫及的恐怖实力,神力运用的精妙更是让她叹为观止。畏惧则根植于一次偶然窥见姐姐无意间流露出的、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另一面,如同深渊的凝视。而嫌弃……则源于姐姐那深入骨髓的懒惰!她能躺就绝不坐着,日常消遣就是用神术投射宇宙各处的实况,让花海自己觅食、做饭、打理一切!美其名曰独立生存训练。 花海的童年堪称一部血泪史。 婴孩时期,她饿得哇哇大哭,姐姐就站在旁边,一脸高深莫测地研究她,仿佛在研究某种稀有星兽。直到几只善良的花精灵看不过去,用精神意念向姐姐解释饿了这个概念,这位伟大的姐姐才恍然大悟。然后……她抬手隔空抓来一只活蹦乱跳、咯咯直叫、羽毛艳丽的大鸟,直接丢到了小花海面前! 那大鸟受惊,扑棱着翅膀就往花海身上啄!粉嫩的小胳膊上瞬间多了几个红印。小花海吓得哭都忘了,呆呆地看着这只凶悍的食物。 难道……姐姐认为一个婴儿的食物应该是……生啃活禽?! 好在姐姐最后似乎良心发现,隔空一指,那大鸟瞬间被褪毛去脏,悬浮在空中被无形的神火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当烤得金黄酥脆的鸟肉落到花海面前时,那滋味确实……惊为天人!可惜,当时的花海连一颗乳牙都没长出来,只能对着香喷喷的烤肉干瞪眼,急得直哼哼。 最终,姐姐还是去收集了最纯净的花露来喂养她。 等花海再长大些,长出几颗小米牙,眼巴巴望着姐姐,指望这位厨神再显身手。姐姐倒也干脆利落,随手一挥,色香味形俱全的美味佳肴便出现在石桌上。花海满怀期待地咬下一口……下一刻,小脸瞬间扭曲,怀疑人生的痛苦表情凝固在脸上。那味道,简直是宇宙级灾难!复杂、诡异、冲击灵魂!只此一次,就在小花海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从此下定决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然而,当她历经磨难,终于能做出像样的食物时,姐姐为了奖励她的进步,又亲自下厨了。花海看着那依旧色香味形无可挑剔的菜肴,战战兢兢地尝了一口……瞬间呆住!那滋味,美妙得如同宇宙星辰在舌尖炸裂!原来姐姐不是不会做,她是懒得做!而且一旦认真起来,整个宇宙恐怕都找不到比她更厉害的厨神! 花海的成长之路,每一步都充满了惊喜与惊吓。 如今,花海自觉羽翼渐丰,实力足以自保,那颗向往自由的心再也按捺不住,吵着要离开这颗星球,去见识外面广阔的宇宙。之前姐姐都以“实力不足,出去会被抓去卖掉”为由拒绝。这次,看着花海亮晶晶的、充满渴望的眼神,姐姐终于没再阻拦,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算是默许。 只是这一去,带来的并非星辰大海的浪漫冒险,而是一场席卷星域的灾难。花海涉世未深,被卷入一场星际暴徒精心策划的阴谋,无意间成了摧毁一颗星球的帮凶。虽然那颗星球本身是恶名昭著的流放之地,聚集着穷凶极恶的罪犯、变态和囚徒,毁灭是它注定的结局……但,这个结局,本不该由花海之手,在此时此刻提前到来。宇宙的规则冰冷而公正,无论动机如何,提前引爆一个星球的毁灭,就是重罪。 按律,罪犯需被押往惩戒领域,接受严酷的雷刑审判。 当惩戒领域全副武装的执法队循着罪业的气息,降临到花海藏身的星球时,却只找到了一间简陋的木屋,和一个静立在屋前、气息如万载寒渊的女子。 执法队的首领看着眼前这个面容绝美却冷漠如冰的女子,心中警铃大作,他竟完全看不透对方的真名!这意味着对方的位阶远在他之上!他的态度瞬间变得无比谨慎,躬身行礼:“尊驾,我等奉命缉拿要犯花海……” “我是她的姐姐。”女子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直接打断了首领的话。她抬起眼眸,那目光平静得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作为她的血亲,未能尽到告诫约束之责,致使她犯下此等大错,是我的过失。花海神力初成,根基不稳,承受不住惩戒领域的九重雷劫。”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的刑罚,由我代受。” 首领心头剧震!代受刑罚?而且对象还是位阶如此之高的存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惊骇,肃然道:“尊驾,若您执意代妹受刑,按律,刑罚将翻倍施加于您。花海本人亦不能完全脱罪,但对其的惩处可降至最低限度。” “没问题。”女子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对她而言,规则就是规则。宇宙若失去这些冰冷铁律的束缚,终将陷入混乱、暴虐的漩涡,直至彻底崩毁。她接受这一切。 “那么,请您随我等前往惩戒领域。”执法首领暗暗松了口气,态度愈发恭敬。若对方不从,凭他们的力量根本无可奈何,最终只能惊动天姬大人亲临,那将是难以想象的大麻烦。他不由得对眼前这位强大而明理的女子生出一丝敬佩。若宇宙中所有高位者都能如此遵守规则,惩戒领域也不会有那么多流血冲突了。 冰冷的金属镣铐并未加身,但穿戴厚重能量盔甲的执法队员们还是谨慎地将女子围在中央。出于对高阶存在的敬畏,无人敢直视她的面容。因此,也无人注意到,在转身准备踏入传送光柱的瞬间,女子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攥紧了另一只手的袖口布料。她微微低下头,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 那个名字——天姬——如此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仿佛昨日才听过。此去惩戒领域,若见到天姬……是否也能见到……她侍奉的那位至高存在?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在女子冰封般的心湖深处,轻轻荡开。 第3章 轮回惩戒 天姬身负维系宇宙运转之责,诸事缠身,无法即刻处理此案,需待明日方能亲临惩戒领域。在此之前,这名自称花海之姐的女子,需在这片纯白之地暂居一宿。 惩戒领域,名虽圣洁,实则囚笼。目之所及,皆是无瑕的雪白,白垩石铺就的广场,白玉雕琢的廊柱,就连囚禁犯人的牢笼,也是由纯净能量凝成的光柱构成,散发着冰冷而圣洁的微光。这里关押的,皆是罪不至死却又绝不可纵容之辈。他们被囚于独立的能量囚室之中,唯有在固定的放风与用餐时间,方能短暂接触外界,感受一丝人气。 当那女子在执法队簇拥下,踏着流光溢彩的白色甬道走向临时羁押室时,无数道目光从那些能量光柱后射来,如同暗夜中的窥探。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此女,便是那个毁灭了恶人星球的凶徒!可她通身的气息,却与凶徒二字格格不入。她步履从容,身姿如寒潭映月,清冷孤绝。若非那周身萦绕的、令人无法窥视其真名的神秘威压,人们几乎要以为,这冰冷圣狱里,误入了一株由宇宙极寒深处凝结而成的冰晶之花,剔透脆弱,仿佛指尖稍一用力,便会无声碎裂,化为齑粉。 此夜,惩戒领域难得地弥漫着一股压抑的亢奋。囚徒们窃窃私语,目光灼灼地投向那间特殊的羁押室。无人能窥其名讳!更令人心悸的是,明日将由至高无上的天姬大人亲自施刑!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夜无声流逝。翌日清晨,当集合的钟鸣回荡在纯白广场,所有囚徒都伸长了脖子,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羁押室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骚动。两名囚徒在推搡中不慎踩踏了对方的脚,瞬间如同点燃的火药桶,神力激荡,眼看一场斗殴就要爆发。 “肃静!”执法首领一声低喝,蕴含法则之力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巨网轰然压下。整个广场瞬间陷入死寂,落针可闻,所有躁动被强行扼杀。 羁押室的门无声滑开。那女子缓步走出,对周遭无数道或探究、或好奇、或畏惧的目光视若无睹。当首领例行询问是否需用早膳时,她只淡漠地回以两字:“不必。”随即,便安静地跟随执法队,穿过一道雕刻着繁复律法神纹的侧门,踏上了通往审判核心的漫长白玉天阶。 天阶尽头,是惩戒领域的核心审判台。执法首领等人止步于门外,躬身肃立。接下来的刑罚,唯有天姬与受刑者,方有资格参与。 天姬立于审判台中央,身披由法则符文织就的流光长袍,气息浩瀚如渊。她垂眸,看向下方台阶上低垂着头颅的女子。神目如炬,轻易便洞穿了对方用以行走世间的情缘之名,这是一个尚未载入宇宙名册的新名。她翻开手中象征着宇宙权柄与秩序的金色册页,指尖在阶位排名处划过,最终将情缘二字,庄重地镌刻于自己主名凌清烟之下。 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审判台上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力: “情缘,你既执意代妹受刑,便需承受翻倍之惩。花海之罪,其神识将坠入轮回,受因果洗涤,而你的轮回,吾将亲自介入,确保惩戒贯穿始终。”天姬的目光锐利如刀,“此外,你需剥离部分本源神力,注入那颗毁灭的星球,助其回溯时空,直至恢复至原本的毁灭节点,如此,方算赎清花海提前引爆之罪。对此裁决,你可有异议?” 这便是天姬的让步,对花海的惩罚轮回,她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情缘暗中操作。 一直低垂着头颅的情缘,终于缓缓抬起了脸。 四目相对。 天姬的呼吸,在看清那双眼睛的瞬间,骤然凝滞! 那双眼睛死寂,空洞,宛如宇宙尽头最深邃、最寒冷的虚空。任何情绪、任何光芒投入其中,都惊不起一丝涟漪,只有无声的、永恒的沉没。用死水形容已显单薄,那更像是吞噬一切的、冰冷的宇宙沼泽! 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电流窜过天姬的神魂!她一定在某个遥远的时空,见过同样的一双眼! “我没有异议。”情缘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陈述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裁决既定,刑罚立启。 审判台穹顶,宇宙法则之力汇聚,酝酿着恐怖的雷劫。第一道天雷,带着煌煌神威轰然劈落! 然而,那声势浩大的雷光触及情缘的刹那,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威能之弱,简直如同细密春雨中的一滴雨珠拂面。天姬眉峰微蹙,下意识地抬首望向法则汇聚的源头。这是从未有过之事!宇宙法则,竟在偏袒此人? 第二道天雷紧随而至,威能稍强,也不过是两滴雨珠的力度。宇宙的偏心昭然若揭。 天姬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作为天道法则的化身,宇宙意志的代行者,她绝不容许规则被如此亵渎!她冷哼一声,浩瀚神力瞬间接管了雷劫的控制权。纤手凌空一引! 轰隆! 一道纯粹由天姬神力凝聚、蕴含着绝对惩戒意志的紫金色天雷,撕裂虚空,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精准无比地劈在情缘身上! “呃!” 情缘的身体如遭重锤猛击,瞬间瘫软在地!一道刺目的、蛛网般的白色裂纹,自她纤细的脖颈蔓延至精巧的下颌!她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真实的茫然,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抚上那道狰狞的裂痕。 翻倍的惩戒竟恐怖如斯!花海那点微末道行,若真受此一击……情缘心中泛起一丝罕见的懊悔。当初,真该多教教那个莽撞的丫头,万事需留余地,过犹不及。 未等她多想,第三道、第四道由天姬操控的紫金神雷,毫不留情地接连劈下! 咔嚓!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情缘一只手臂齐肩而断!断裂处并非血肉,而是崩裂飞溅的、温润如羊脂白玉般的碎片!那只断臂落在地上,瞬间化为齑粉,消散于无形。而被雷光劈中的肩头,露出的并非骨骼筋肉,而是一片朦胧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半透明虚影! 情缘震惊地看着自己仅存的、呈现出半透明状态的手臂,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波动:“手臂……没了?” 这耗费她漫长岁月精心雕琢、艰难适应的玉石身躯,竟在天姬两击之下便毁去一臂!再造一具谈何容易?那具孩童之躯早已崩坏……难道,她只能以这残缺不全的真身示人了吗? 然而,天罚无情。第五道、第六道神雷如同追命的锁链,接连轰落! 腰部以上,半边躯体,在刺目的雷光中,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瓷器,瞬间化为无数闪烁着微光的玉石碎片,四散崩飞!烟尘弥漫中,那半透明的、散发着朦胧白光的身影暴露得越来越多。 天姬的眼中也掠过一丝惊异。此人位阶不低,竟无血肉之躯?这具承载她行走世间的容器,竟是由某种蕴含神性的玉石所造? 刑罚无法中止。在后续狂暴的雷劫洗礼下,情缘的玉石身躯如同风中残烛,一片片剥离、碎裂、湮灭。最终,当最后一片玉石碎屑在雷光中化为虚无,审判台上,只剩下一个完整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半透明虚影。 这才是情缘真正的本体形态,没有血肉之躯,没有骨骼经络,只有纯粹的意识与浩瀚神力构筑的虚影。若说她是纯粹的灵体,却也不尽然。在她那半透明胸腔的中心,悬浮着一颗拳头大小、宛如最纯净红宝石雕琢而成的心脏!它寂静无声,没有搏动,却散发着真实不虚的生命气息与难以言喻的古老威压。 诡异的是,进入这种状态的情缘,对那足以毁灭星辰的天雷竟完全免疫!无论紫金神雷如何狂暴地轰击在那半透明的虚影上,都如同泥牛入海,激不起半分波澜,伤不到她一丝一毫。 天姬见状,挥手暂停了徒劳的雷劫。此形态下,物理层面的雷刑已失去意义。 刑罚进入下一阶段,轮回炼心!情缘的意识将被剥离,投入下界某些饱含苦难的凡俗生命体内,去经历无边苦海,磨砺心性,体验她所欠缺的惩罚。 天姬指尖一点,一道蕴含着轮回法则的金光没入情缘眉心的虚影。她的意识被瞬间抽离,随机投入了某个凡尘世界的命运长河之中。天姬则展开一面流转着命运丝线的灵镜,观察着她在凡尘中的历程。 镜中世界,时间流速迥异。天姬不过静观片刻,情缘的一生便已接近尾声。 画面中是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少女,刚刚从一场血腥追杀中侥幸逃脱。她本是江湖侠客之女,父母遭强敌追杀,仓皇间将她托付给一户农家,留下银钱恳请抚养。岂料农户耗尽钱财后,为供自家儿子读书科举,竟狠心将她卖入大户为童养媳。少女在被押走的途中拼死反抗,侥幸挣脱,慌不择路逃入深山,最终失足坠下悬崖,于冰冷刺骨的溪水中幽幽醒转。 按照既定的命运轨迹,她将在崖底遇见一位身负血仇、隐世蛰伏的残疾高人,拜师学艺,踏入腥风血雨的江湖。她会为师父复仇,却因身上独特的胎记暴露身份,引来昔日仇敌的疯狂追杀。师父为护她惨死,亲友遭屠戮殆尽,最终,她也会被所爱之人背叛,身陷重围,万念俱灰下拔剑自刎,香消玉殒。 这本该是她充满血泪、饱尝苦难的一生。 然而,变故陡生! 就在少女被逼至崖边,本应绊倒树枝坠崖的瞬间,画面中,她竟踉跄了一下,堪堪稳住了身形!追兵已至眼前,她退无可退,绝望之下,竟转身朝着悬崖反方向,密林深处亡命奔逃!她摔得浑身泥泞,衣衫破碎,却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意志,不顾一切地向森林最幽暗的腹地冲去。 天姬的眉头骤然压下。她看到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此命运线中的身影! 密林深处,少女背靠着一棵参天古树,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腐叶气息的空气,惊魂未定地频频回望。 “不用怕,你后面没有人。”一个清泠平静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耳边响起。 “啊!”少女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瘫软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当她看清声音的来源,一个悬浮在半空、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半透明女子时,恐惧达到了顶点!她挥舞着双手,涕泪横流:“别抓我!求求你别抓我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这半透明的女子,除了被投入此世轮回受罚的情缘,还能是谁? 天姬眼中寒光闪烁。按律,情缘的意识本该占据这少女的躯壳,去亲身体验那悲苦的命运。可如今,少女平安仍是平安,而情缘竟以旁观者的姿态,直接显化于此?! “我不会抓你。”情缘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我是这山中的山神,只行善举,抓你作甚?” 少女的哭嚎戛然而止,她透过沾满泥污的手指缝隙,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容颜绝美、气质空灵得不似凡人的山神。那周身萦绕的淡淡光晕和宁静的气息,确实不像那些凶神恶煞的追兵…… “你叫什么名字?”情缘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这狼狈不堪的女孩身上。 “平……平安。”女孩带着哭腔小声回答。 平安的眼前,凭空浮现出两样物件:一柄寒气森森、锋芒毕露的短剑;一支古朴雅致、笔锋圆润的毛笔。 “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情缘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不带丝毫情绪,“这两件东西,关乎你的未来,你想要哪一个?” 年幼的平安哪里懂得什么未来?她只是懵懂地看着这两样东西,想起养父母家中的弟弟拿着笔练字时,总能换来父母的笑脸和邻里的夸赞……她几乎没有犹豫,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向了那支毛笔。 灵镜的画面在天姬的操控下飞速流转。选择了笔的平安,命运轨迹彻底改变。她在深山中居住下来,得益于那位神秘山神偶尔的指点,竟画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山水花鸟,画作流入市井,被有心人炒作,价值连城。她借此积累了惊人的财富,远离了江湖纷争,逍遥山水之间,恣意快活一生。而她肩头那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胎记,在一次山中狩猎时被猛兽利爪所伤,留下狰狞疤痕,彻底掩盖了过往的印记,即便有江湖中人见过她的画作,惊叹其技艺,却也无人能将这富甲一方、逍遥自在的画师与当年那亡命天涯的孤女联系起来。 天姬看着镜中平安寿终正寝的画面,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奈。她主持惩戒无数岁月,从未出过如此纰漏!这差错,显然源于情缘本身那无法被凡躯承载的恐怖神力,每当她的意识试图融入轮回婴孩的身躯,那脆弱的凡胎便会在神力冲击下瞬间崩解,婴孩自然夭折,惩罚也就无从谈起。 连续两世皆是如此!情缘皆是以神灵之姿显化于被选中者的身边,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既定的悲苦命运扭转为顺遂安康。 天姬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事不过三。这一世,她决定亲自降临凡尘,化身其中,牢牢盯住情缘,确保这宇宙的惩戒之力,能真正施加于其身! ———— 凡尘俗世,天朝疆域。 当今天子年幼登基,根基不稳,其父先帝在位时,多仰仗一位神秘莫测的国师之力,方能逆转乾坤,收复失地,奠定如今基业,然,先帝亦因此落下沉疴旧疾,英年早逝,临终前将辅政大权交予国师,命太子继位,并擢升心腹重臣为宰相,辅佐新帝。 新帝年岁渐长,帝王心术日深,对国师手中那足以撼动朝纲的庞大权柄与深不可测的力量,忌惮之心与日俱增。他需要国师麾下的奇人异士驻守边关,震慑四夷,故不敢过分打压,唯恐逼反了这位连先帝也敬重三分的奇人。然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每当面对国师,新帝脸上堆满虚伪的敬重笑容时,眼底深处翻涌的,是浓烈的忌惮、深刻的憎恶,以及……对那掌控着帝国最强悍力量的兵符,最炽热的渴望。 皇帝暗中联合宰相,不动声色地剪除国师在朝中的羽翼,压缩其权柄。令人费解的是,国师府对此始终沉默,未曾有过半分反抗。 天姬化身凡人,以凌清烟之名行走尘世。她推演天机,算出情缘此世将诞于宰相府中。正欲前往接触,一驾看似寻常却由四匹神骏异常的天马匹拉着的玄色马车,自长街尽头辚辚驶过。车帘微掀,一股熟悉到令天姬神魂微震的冰冷气息,如寒流般拂过。 天姬脚步一顿,眸光微凝,脚尖方向悄然转变,不着痕迹地跟随着马车,最终停在了那座森严、古朴、仿佛与整个繁华帝都格格不入的府邸前——国师府。 不久后,宰相府内。 宰相夫人历经艰难,诞下次女,却因此元气大伤,御医断言其此生再难有孕。宰相夫妇对这来之不易的幼女视若珍宝,倾注了全部的爱怜。然而天意弄人,此女先天不足,体弱至极,自出生起便缠绵病榻,常在生死边缘徘徊。皇帝闻讯,特遣两位医术最为精湛的御医长驻相府,珍稀药材如流水般送入,只为吊住这幼女一线生机。可惜,人力终有穷尽时。五个月后,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那小小的生命终究还是如风中残烛般,熄灭了。 “我的儿啊!”宰相夫人肝肠寸断的哭嚎撕碎了相府的宁静。她死死抱着怀中那具已无生气的小小身体,仿佛要将她重新捂热。长女伏在母亲膝边,哀哀哭泣。宰相强忍悲痛,面色灰败地安慰着妻子,眼中亦是难掩痛楚。两位御医对视一眼,皆是无奈摇头,回天乏术。 其中一位御医正欲入宫禀报这不幸的消息,刚行至府门,变故突生! 数道身影如同鬼魅般自云端降落,无视相府护卫,径直破门而入!为首者气息冷冽如刀,腰间悬挂的令牌赫然是国师府的玄鸟图腾!几人目标明确,如风般卷入内室,在宰相夫人凄厉的尖叫与绝望的撕扯中,强行夺走了她怀中已然冰冷的婴孩尸身! “国师府!”宰相目眦欲裂,认出令牌,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强压惊怒,立刻点齐府中精锐护卫,怒喝道:“随我去国师府要人!” 宰相夫人早已哭晕过去一次,醒来后不顾一切地登上马车,朝着国师府方向疾驰。车厢内,她泪流满面,身体因恐惧和悲痛而剧烈颤抖:“这是报复吗?是我们夺了她的权,她怀恨在心?可她为何不来报复我们夫妻,为何要夺走我那可怜孩儿的尸身啊!”绝望的低语在颠簸的车厢内回荡。 当宰相带着满腔怒火与身后两排杀气腾腾的护卫赶到国师府时,看到的却是洞开的朱漆大门。府内景象,与想象中杀气腾腾的埋伏截然不同。 国师府内,不见奢华,唯有森严与庄重。庭院开阔,地面铺着巨大的青石板,缝隙间生长着顽强的苔藓,随处可见用于祭祀天地的青铜礼器,散发着古老肃穆的气息,往来行走的仆从,皆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分明是百战精锐伪装而成。整个府邸,弥漫着一种与尘世隔绝的、近乎神庙般的威压。 宰相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沉重了几分,心头那股因丧女之痛而燃起的怒火,在这无形的威压下,竟隐隐有些发虚。他与皇帝联手打压国师多年,双方早已势同水火,此刻踏入这龙潭虎穴,饶是他宦海沉浮多年,也不由得手心沁汗。 而爱女心切的宰相夫人,早已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府内。宰相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身后同样面色紧绷的护卫,咬了咬牙,挺直腰背,带着众人踏入了国师府的大门。 府邸深处,开阔的庭院中央。 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庭院中的那个人,容颜始终如初。当年先帝于微末中崛起,于尸山血海中逆转乾坤时,她是这般模样,如今新帝登基多年,朝堂几经更迭,她依旧是这般模样。青丝如墨,肌肤胜雪,眉眼间沉淀着看透世事的淡漠与疏离。正是这份超越凡俗的不变,如同悬在帝王心头的利刃,让他寝食难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宰相夫人状若疯虎般冲到近前,“你为何夺我女儿”的质问几乎要冲破喉咙,却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死死卡在了喉间! 她听到了! 一声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的婴儿啼哭声! 宰相夫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猛地僵在原地!微张着嘴,所有的愤怒、悲伤、质问都化为一片空白。她的视线死死钉在国师手中,那个被素白锦缎小心包裹着的、正发出微弱哭声的襁褓! 紧随其后的宰相也听到了这哭声,脚步猛地顿住!偌大的庭院,数十人肃立,此刻却静得可怕,唯有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婴儿啼哭声,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在空旷的庭院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呜…哇……” 或许是哭得累了,那声音停顿了片刻,又顽强地、委屈地抽噎起来。 宰相夫人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她的孩子!她亲手抱着、感受着那小小的身体一点点变冷变硬的孩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怀中的骨肉早已没有了呼吸!而此刻,国师手中抱着的,正是从她冰冷僵硬的臂弯里夺走的那具小小的尸身! 可是……这哭声…… 听着那揪心的、属于新生婴儿的啼哭,一个母亲最原始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与理智。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国师面前,颤抖着伸出双手,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祈求与卑微的渴望: “她……她哭成这样,定是饿了……求您……让我喂喂她吧……”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与哀求。她的手指在离襁褓咫尺之遥的地方停住,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在触碰一个随时会破碎的幻梦。 第4章 死婴复活 “清烟,带走她。”国师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忍的决断。她将怀中襁褓递给身侧的凌清烟,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留恋。 凌清烟沉默地接过那温热而轻软的包裹,转身便欲离去。 “不行!”宰相夫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猛然爆发出绝望的嘶喊!她踉跄着想要扑过去,却被无形的屏障阻隔,“国师大人!您与宰相府纵有天大的仇怨,也不该报应在一个襁褓婴孩身上!孩子是无辜的啊!您为何如此狠心,要生生夺走我的骨肉?!” 国师的目光终于落在宰相夫人那涕泪横流、悲痛欲绝的脸上,眼神依旧淡漠,如同俯瞰尘埃:“这孩子在你们宰相府,活不过今夜,你方才已亲手感受过她生命的消逝,莫非还想再经历一次?”她的声音清冷,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宰相夫人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 宰相夫人浑身一颤,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通天之能?起死回生?她不懂,也不敢信。可怀中那冰冷僵硬的触感犹在,女儿无声无息的模样历历在目……带回去?万一……万一真的再次……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眼看着凌清烟抱着襁褓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庭院月洞门的阴影里,骨肉分离的恐慌再次压倒了一切!“我是她的母亲!”宰相夫人声音嘶哑地哭喊,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您不能不让我见她!您不能啊!” 凌清烟的脚步顿住,侧首,目光投向国师,无声地请示。 国师眼帘微垂,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极其轻微地一抬。 凌清烟会意,抱着襁褓转身走了回来。她停在宰相夫妇面前,微微掀开襁褓一角。里面的婴孩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哭泣,正陷入安恬的熟睡。小脸红润,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全然不见片刻前的死气沉沉。 宰相夫人贪婪地、近乎窒息地看着那张熟睡的小脸,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再次触碰那失而复得的温热。凌清烟却不着痕迹地将襁褓往怀里收了收。 “宰相夫人,”凌清烟的声音平静而疏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您需想清楚,普天之下,如今能维系她这一线生机的,唯有国师府。” 宰相夫人猛地抬头,直直撞进凌清烟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心头那抹强烈的不安瞬间攀升至顶峰:“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此女,”凌清烟的视线扫过襁褓,“需养在国师府方能存活,十五年之内,不得见外人,不得离府门半步,待她年满十五岁后,您方可前来探望,而真正离开国师府,需待她年满十八岁之期。”她的语调毫无起伏,如同宣读冰冷的律法条文。 “十五年……不得相见?!”宰相夫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你这是要生生剜走我这做娘的心肝十五年吗?!”尖锐的悲鸣划破寂静。 “正是如此。”凌清烟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情感的温度。 巨大的绝望如同灭顶的潮水袭来,宰相夫人眼前一黑,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宰相慌忙扶住妻子摇摇欲坠的身体,望向国师的目光充满了愤怒与屈辱:“国师大人!您若有怨,大可冲我夫妻二人来!何苦以此等手段,折磨一个稚子,折磨她的父母!” 国师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收回,落在这对悲愤交加的夫妇身上,她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我对你们,并无怨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襁褓,“你们随时可以带走她,只是,莫要忘记,她已经死过了一次。” 选择如同两把淬毒的利刃,悬在宰相夫妇的心头。一边是再次目睹幼女夭折的锥心之痛,一边是长达十五年的骨肉分离之苦。宰相夫人颤抖的手指,隔着襁褓的锦缎,轻轻抚摸着女儿温热的脸颊。那真实的、生命的温度,像熔岩般灼烫着她的指尖。她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生机,再次熄灭在自己冰冷的怀抱里?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凌迟。最终,宰相夫人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她猛地抽回手,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嘶声道:“……留下她……让她活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宰相扶住几乎瘫软的妻子,只觉得肩头骤然沉重了千钧。他是皇帝的心腹,是打压国师势力的急先锋,如今,幼女成了国师府的人质,成了悬在他头顶的利剑!为了女儿能活命,他非但不能继续打压国师,甚至……还要在暗中维护她!这必将引来皇帝的猜忌与怒火!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头痛欲裂间,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宰相心中成型:朝中大权,国师占其一,百官共掌其一,皇帝与他共分其一……看来,他必须设法再攫取更多权柄,方能在这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中,护住自身与家人…… 当皇帝的密探以慰问之名匆匆赶到时,国师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已然紧闭。宰相将国师强行夺走夭折幼女之事和盘托出,言辞间充满了屈辱与愤懑,并信誓旦旦表示愿与皇帝同心协力,早日铲除国师,夺回爱女。 探子回宫禀报。国师那令人畏惧的通天之能早已深入人心,但这起死回生的诡谲之事,依旧如同毒刺般深深扎入皇帝的心脏,将他本就深重的忌惮催化为近乎实质的恐惧。对于宰相的忠心表态,皇帝面上安抚,心中却疑窦丛生。他决定加快动作,一面暗中收买更多朝臣,一面筹备科考,网罗新人,以稀释宰相在朝堂的影响力。 …… 国师府深处,静室。 凌清烟指尖萦绕着柔和却强大的神力光晕,小心翼翼地修补着怀中婴孩脆弱的身躯。情缘那过于磅礴的神力本能地在抗拒这凡胎的束缚,细微的裂痕如同蛛网,不断在婴儿娇嫩的皮肤下浮现、蔓延,每一次修补都耗费着凌清烟巨大的心力。 “哎……”她忍不住叹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给你一点惩罚,真是难如登天。”仅仅是为了让她这缕意识能安然存活在这具躯壳里,便已如此艰难,后续的苦难惩罚,又该如何进行?凌清烟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给自己挖了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国师静坐一旁,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目光偶尔掠过凌清烟手中那不断逸散出细微能量涟漪的襁褓,看着凌清烟一遍遍修复,一遍遍无奈叹息,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抱过来。” 凌清烟如释重负,连忙将婴孩递到国师面前。国师垂眸,指尖在婴儿眉心轻轻一点。 刹那间,凌清烟耗费心神构筑的、用以承载和隔绝神力的人造容器如同破碎的琉璃,无声地化为点点荧光消散!襁褓之中,只剩下一个纯粹由柔和白光凝聚而成的、蜷缩着的婴儿虚影,散发着纯净却无比强大的本源气息。 国师望着掌心这团微弱的圣光,另一只手凌空虚划。无数蕴含着宇宙本源的细微光点从虚空中析出,如同星辰碎屑,在她指尖的引导下,精准地编织、重构。一个全新的、与之前婴孩外貌别无二致、却由内而外散发着稳固神性光辉的身躯,在圣光虚影周围迅速成型、凝实,完美地包裹住那核心的光源。 “用她原本的样貌……”凌清烟看着那具散发着微光的婴孩身躯,有些迟疑,“若不与宰相府的二小姐一模一样?恐生事端。” 国师专注地引导着神力,指尖流淌的光芒如同星河流转。她随口应道:“此地,从无宰相府二小姐,只有国师府的人。”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婴儿安睡的面容上,声音里忽然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飘忽,“你在此地位列第二,她……当排第三,应唤三……” 话音,戛然而止。 一股强烈的、源自遥远时空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国师的心神。那句话,那个称谓……仿佛昨日才在另一个地方,对着另一个存在说过。 一旁的凌清烟心头亦是一震!她瞬间明白了主上为何失语,当年囚荒遗迹中,那个由宇宙孕育的珍宝,主上亲赐的副名,正是三小姐! 沉默在静室中弥漫,带着一丝追忆的沉重与怅惘。过了许久,国师才收回目光,指尖的光芒也随之隐没。她将重塑好的婴孩轻轻放回凌清烟手中,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暂不为她取名,唤小姐即可。” “是。”凌清烟恭敬应下,心中亦是感慨万千。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三小姐,是主上讳莫如深的过往,时光荏苒,连她自己也几乎要将那段记忆尘封。 …… 宰相夫人因思女成疾,抑郁难舒,遂前往京城香火最盛的宝华寺礼佛散心。跪在庄严的佛像前,她泪眼婆娑,祈求佛祖保佑远在国师府的女儿平安。正心碎神伤之际,殿外传来一阵微弱的婴儿啼哭。只见一名小沙弥抱着一个襁褓,匆匆寻到方丈,禀报说是在寺门外发现的弃婴。 那哭声如同细针,瞬间刺痛了宰相夫人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她猛然起身,顾不得仪态,踉跄着上前:“方丈大师……可否……让我看看这孩子?” 从方丈手中接过那轻飘飘的襁褓,宰相夫人颤抖着掀开一角。下一刻,她如同被定身咒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襁褓中的婴孩,眉眼、轮廓,竟与她那个夭折的女儿……一模一样! 一个荒诞而惊悚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莫非是国师在戏弄于我?将平儿偷偷送还?否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孩子?! 巨大的母爱与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压倒了理智。宰相夫人紧紧抱住怀中的婴孩,仿佛抱着失落的珍宝,泣不成声地对方丈恳求收养。方丈正愁如何安置这弃婴,见她如此情状,又知其身份尊贵,自是欣然应允。 带着这酷似爱女的孩子回到相府,巨大的疑惑与不安却如影随形。宰相夫人再次来到国师府紧闭的大门前,用力叩响了门环。 门开一线,露出凌清烟清冷的面容。 “平儿……她今日可好?”宰相夫人声音颤抖,目光急切地试图穿透门缝,窥探府内。 “一切安好。”凌清烟的回答简洁如常。 宰相夫人不死心,踮起脚尖,视线越过凌清烟肩头,只看到府内庭院深深,空寂无人。“我……我能见她一面吗?远远的……只看一眼,绝不打扰!”她几乎是哀求道。 “待她年满十五岁,夫人自可相见。”凌清烟的声音没有丝毫转圜余地,话音未落,厚重的府门已在她面前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宰相夫人失魂落魄地回到相府,望着怀中那酷似女儿的小脸,心中疑窦丛生,如坠云雾。这究竟是不是她的平儿?国师意欲何为?最终,她将这巨大的惶惑压下,只将满腔无处安放的母爱倾注于怀中的婴孩,决定将她视如己出,抚养成人。 宰相回府后,抱着这酷似次女的婴孩仔细端详了许久,亦是惊疑不定:“太像了……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刻出!国师……当真会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归还孩子?”他百思不得其解。 夫妻二人陷入同样的惶恐漩涡,既怕怀中婴孩是他们的二女儿,更怕她不是。这疑团如同悬顶之剑,令他们寝食难安。 宰相只能秘密派遣心腹,日夜监视国师府大门,记录任何出入的孩童或疑似乳娘之人。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熬过这漫长的十五年,等待国师府最终给出的那个答案。 然而,除了国师本人与那位神秘的凌清烟偶尔出入,国师府那扇沉重的大门,从未见第三个身影踏出过一步。 …… 国师府侧院。 时光在寂静中流淌,如同无声的溪水。庭院中的老树秋叶落了又生,生了又落。树下的孩子,年岁渐长,身形抽条,却始终如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她目光空洞,神情呆滞,终日只是仰着头,望着枝头的叶片由嫩绿转为苍翠,再一片片被秋风染黄,打着旋儿,挣脱枝头的束缚,飘然坠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凌清烟将简单的饭菜摆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唤道:“小姐,过来吃饭了。” 那呼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需要漫长的下沉才能触及潭底。过了许久,树下的身影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僵硬,低下头,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到石桌旁,坐上冰凉的圆凳。她拿起筷子,动作机械而精准,小口小口地咀嚼着食物,安静得如同没有呼吸的玩偶。 自国师为她重塑了这具完美契合本源的身躯后,这孩子便彻底封闭了。那双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得如同废弃的古井。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对外界的刺激近乎麻木。凌清烟曾忧心地询问国师,得到的回答是:“她的核心意识仍在沉睡,或许终有一日会苏醒。如今驱动这躯壳的,不过是亿万分之一都不到的残余碎片,一具无知无觉的空壳罢了。” 此后,国师再未踏入这侧院半步,仿佛遗忘了这个存在。凌清烟则成了维系这具空壳运转的唯一纽带,每日早、中、晚三次前来,确认她还在呼吸,还在机械地进食,还在……活着。 小姐的食量极小,如同喂食一只精致的雀鸟。半碗清粥,几箸素菜,便是她的全部。饭后,她又会回到那棵树下,恢复那亘古不变的仰望姿态,仿佛在数着叶片坠落的声音,计算着时光流逝的刻度。 凌清烟不懂她在想什么,也无需懂。她只是沉默地收拾碗筷,如同照料一株需要定期浇水的植物,然后悄然离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凌清烟确认小姐已在简陋的床榻上熟睡后,才转身离开侧院。 不知过了多久,子夜时分。漆黑夜空中星河璀璨,清冷的月辉洒满寂静的庭院。一墙之隔的邻府,忽然飘来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琴音,清越悠扬,如同山涧清泉流淌。 就在这时,床榻上那具空壳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那双眸子里依旧空洞,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她悄无声息地起身,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出房门,径直来到那棵老树下,站定。小小的身影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仰着头,目光穿透交错的枝桠,投向那面隔绝了琴音来源的高大围墙。 墙外的琴声并未持续多久。一曲未终,余音袅袅,旋即陷入一片死寂。 树下的小小身影,依旧保持着仰望的姿态,一动不动,如同凝固在月光中的剪影。 翌日清晨,凌清烟端着食盘踏入侧院。甫一入院,便见那孩子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亵衣,赤着双足,像一尊被遗忘的雪人般,静立在老树下。露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衣摆。凌清烟心中一紧,快步上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和手臂。触手冰凉刺骨!不知她已在这寒露中站了多久! “哎,你这孩子……”凌清烟无奈叹息。 果不其然,到了午间送饭时,凌清烟发现小姐白皙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探额温,滚烫如火炭!她竟在发着高烧!而这孩子自己,依旧神情木然,毫无所觉,仿佛那灼烧着她躯体的热度与她无关。 是夜,凌清烟特意守在外间,想照看这孩子退烧,然而到了后半夜,那小小的身影再次如同梦游般起身,无视了守在外间的凌清烟,径直走向院中,又固执地站在了那棵老树下。 凌清烟追出房门,看着她赤足站在冰冷的石板上,月光勾勒出她单薄孤寂的轮廓,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你就这般喜欢这棵树么?连鞋袜都不顾了……”回应她的,只有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那孩子低垂头颅的沉默。 连着数日,夜夜如此。凌清烟忧心忡忡,这孩子本就痴傻,若再被高烧反复侵蚀,怕是真的要彻底毁了。正当她下定决心要采取强制手段限制其行动时,这一晚,那树下的小小身影在站了许久后,竟自己缓缓低下头,默默地转身,一步步走回了屋内,重新躺回床榻。凌清烟敏锐地捕捉到,在她转身的刹那,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仿佛某种无声的期待落空了。 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看树。吃饭。睡觉。这便是小姐在国师府侧院,无声流逝的全部光阴。 …… 这夜,万籁俱寂。熟悉的、断断续续的琴音,再次从高墙之外幽幽传来。依旧是那般清越婉转的调子,如同试探的指尖,轻轻拨动着夜的寂静。 树下的小小身影,几乎是琴音响起的第一时间,便已悄然伫立。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老树粗糙皲裂的树皮,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易碎的梦境。 然而,琴音刚起了个头,便听得崩的一声脆响!一根琴弦,再次毫无征兆地断裂!余音带着不甘的震颤,迅速消散在夜风里。 琴音断绝的刹那,摩挲着树皮的指尖猛地一顿,随即微微用力。一小块深褐色的、带着苔藓气息的老树皮,无声无息地被她抠了下来,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这一次,她没有再久久伫立。仿佛明白了某种无言的规律。琴音断了,今夜便不会再续。她默默地转过身,赤着脚,踩过冰冷的石板,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屋内,重新将自己埋入那片沉寂的黑暗。 翌日清晨,凌清烟如往常般端着食盘步入侧院。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微微一怔。石桌旁,那个总是需要呼唤良久才会挪动的身影,此刻竟已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空洞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碗筷上,似乎在等待? 凌清烟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波澜。她放下食盘,看着小姐如同设定好的程序般,拿起筷子,开始小口进食。动作依旧机械,但那份主动,却是不曾有过的。 “看来那场高烧,倒也没把你烧得更傻……”凌清烟低声自语,眼底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的欣慰。 小姐用完饭,又回到了那棵仿佛与她命运相连的老树下,继续她永恒不变的仰望。 凌清烟则收拾好碗筷,穿过寂静的回廊,前往国师所在的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国师正立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前,提笔挥毫,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淋漓。凌清烟侍立一旁,待她最后一笔落下,才低声禀报:“主上,即便您已退居府中,将军政大权悉数交还,甚至不再参与朝会……陛下对您的忌惮,却是有增无减,如今朝堂之上,针对我府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歇,您……究竟有何打算?” 国师并未抬头,只是将那张写满字的宣纸随意折起,丢入一旁的炭盆,火焰瞬间舔舐上纸张,墨迹在火光中扭曲、化为灰烬。 “顺其自然便好。”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我本无意与他争权,他想要,拿去便是。” “可是主上!”凌清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切,“他要的不仅是您的权柄!他要的是您的命!是彻底抹去您存在的痕迹!”作为国师最忠诚的追随者,即便明知结局,她也不愿看到主上如此被动地走向败亡。 国师终于搁下笔,走到一旁的茶案边坐下。她执起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紫砂壶,姿态优雅地为两个青瓷杯注入清亮的茶汤。水汽氤氲,茶香四溢。 “坐。”国师示意凌清烟。 凌清烟依言在对面坐来。 “我当年,只应了先帝之请,助他收复破碎山河,重整天朝疆域。”国师将一杯茶轻轻推到凌清烟面前,目光落在袅袅升腾的水汽上,“其后事,非我所愿干预。先帝深知其子性情,多疑善妒,野心勃勃,然皇室血脉凋零,唯此一子可继大统。为防其过于刚愎自用,断送江山,方将这兵符暂托于我手。”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散热气,“这兵权,迟早要物归原主,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国师抬眸,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望向凌清烟:“清烟,何必如此焦灼?你我皆知,此局终末,你我当面临何种结局。”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淡然。 “可是……”凌清烟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温热的瓷壁,却暖不了心中的寒意。她何尝不知那注定的结局?只是在她的认知里,凌驾于万物之上的主人,每一次下局,都该是执棋者,而非……棋子。 “哎……”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清雅的茶香里。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茶烟袅袅,在两人之间缭绕。 国师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沿,目光似乎穿透了氤氲的水汽,投向遥远的虚空。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探询:“对了,侧院那孩子……近来如何?”仿佛问起一件久已蒙尘、无关紧要的旧物。 凌清烟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她呀……”想起清晨那主动坐到饭桌前的身影,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一丝微不可察的轻松,“最近倒是不用人唤,时辰到了,自己便会坐到桌前吃饭了呢。” 国师闻言,端起茶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眸,看着澄澈的茶汤中,几片碧绿的茶叶缓缓舒展、沉浮,如同命运的浮萍。 “是吗。”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随即抿了一口清茶。袅袅水汽模糊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