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势群体驱逐法则》 第1章 引子 旦上。 旦[唱]:驾彩云离却了峨眉仙山,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川。 [唱]: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微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 台上,白娘娘带着小青刚撑开了油纸伞,台下登时又是一片鼓掌叫好声。 这是1957年的初春。 伴随着伟大领袖振臂一呼,高喊出的一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次年2月,北京中央实验歌剧院里首次上演了《茶花女》,一时间万人空巷,激动不已。而在江南,无数的水桥垂柳边,大社戏的锣鼓又开始震天地响起。 硕大的电气灯明晃晃地挑在高杆子上,映照地底下的一圈儿脸红中泛黄,数不清的瓜子声和嬉笑声潮水般涌起,又波浪一般一圈一圈的地荡漾开去。那声音强而有力,荡过山坡,稻田,点过村口的小长湖,又飘出村外漆黑的老杨树林,最后和着几声若隐若现的狗叫声一起,缓缓地拍在小二毛的脸上。 他无声地吸了吸鼻涕,踮着脚望着那火光的方向,脸上满是艳羡。 “德,德哥,你听前头正唱上桥呢,下一初是不是就该闹天宫了?” 前面的人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弓起腰,很快地冲下了高坡。此时的田垄刚灌过一轮水,黄黑的湿泥和着刚出芽的草根,散着一股咸腥的香气。往前,透过夜色,隐约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白杨地,树干笔直地冲天而起,而在树与树之间,零星地分布着一个个小小的鼓起。此时惊蛰刚过,依旧料峭的寒风吹起,卷带起无数的纸钱。 小二毛又回头看了一眼。 “德哥你看,那是不是四叔在往脸上画油彩?听说这回从外头叫来的戏班子,那盔甲都是新打的,灯一照可闪眼了。反正其他人都不来,不然咱俩也回去吧?趁着他们还没唱完,咱们走跑快点儿,说不定还能赶上大圣下场呢!” 被他问话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停住了脚,向后望了一眼。他舔了舔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像是有无限渴望似的,可最终还是一咬牙,狠狠地道:“不行!他们要当叛徒是他们的,我张道德可不会做逃兵!二毛,咱们走!没有他们,还有你呢!”说罢,像是生怕自己反悔,他奋力撕回自己的眼神,一把拽起恋恋不舍的小二毛,扭头冲进了树林。 树杈上绑着的电喇叭追在屁股后面,还在声嘶力竭地呐喊。 国际建交……公私合营……牢记……亩产创新高……发展……发展……发展! 可谓是万物尽竞春晖,好一片勃勃生机的景象! 而就是在这种广阔天地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本村荣誉少先队员张道德同学,正摩拳擦掌地要去从事一番罪恶的事业—— 去村里的停尸所试胆。 何其放肆。何其大胆。何其不要脸。但凡是这附近十村八店的人,只要一听这个离谱的计划方案,想必都能猜出主谋到底是哪个。 张道德头顶掉漆的黑钢盔,身披褪色的红被单,一手擎天一手指地,蹲坐在村口的石狮子上,冲着底下七八张仰着的小脸豪言壮语: 傍晚八点,枣树下见。趁夜而去,南北摸棺,做不到的是孬种,做到的是好汉! 一群人赌咒发誓,端的是气势恢宏。 当晚六点半,社戏开演。 前头的梆子刚砰的一声响,八位好汉预备役中有四位抄起板凳就蹿了出去,欢天喜地,俨然一副为了猴子做孬种也甘愿的嘴脸。仅剩下两个里,有一个因为嘴馋偷吃供果导致光荣拉稀,已于今早奔赴县卫生院。另一位倒是体壮如牛,昂首大步直奔而去,可就在临门刚踏出一脚时,这位实诚人突然想起还没给家里报备,于是又乐颠颠回转,顶着七大姑八大爷震惊的眼神将一切和盘托出,现在还趴在床上哭唧唧地晾晒自己饱满的红屁股。 萧瑟寒风中,唯有张道德和小二毛(系其表弟)依旧傲然林立在无人的高岗上,在报时的广播声中,彻底傻眼。 坐落于江苏省苏州市西北部的南荡子二村,是个颇没有名气的小地方。地不广,人挺稀,多水,多坡,久居鱼米之乡,富饶之地而格外贫穷,堪称美人顶上的斑秃。全村唯有其位于村北的老城隍庙,在1950年时被列为了珍贵历史文物。 该庙始建于前清道光年间,传闻资助者是某位在朝做过大官,后来又因为贪污被砍头了的同乡。院落恢弘大气,前后三进三出,南北通透,放眼望去七八间大殿林立,一溜水的红墙金瓦,绿窗朱门,当真是富贵逼人! ……之后就在建国的轰轰烈烈大搞生产中,先是被充作会议厅,后又因地方偏僻,惨遭遗弃。而今除了每年秋收时被征做晒粮场外,这里绝大多数时间都只被当做停放棺材和灵位的预备坟地。 老木料,好桐油,能遮风挡雨,百年不坏的好东西,也该是这样发挥点余热。本村的老一辈儿们,打着扇子如是说道。而一提起他们提前备下,停在庙里的“寿衣寿棺”,他们也是一脸稀松平常的模样。 这是上了年纪的人才特有的,生死看淡的从容。可以想象倘若再过个五六十年,想必张道德也能拥有这种云淡风轻的气质。 不过很明显,他现在还是不行的。 满腔的豪情与胆气,随着他的一步步往前,像是破口袋掉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撒了一地,待到终于站在台阶前,仰头看着上面“灵垂奕叶”的匾额时,他终于忍不住,结结实实地咽了口唾沫。 透过明纸糊的轩窗,隐约能看到里面斑驳的雕花门柱。沿墙摆着一排七八个大缸,灰黄的粗陶胚上漆着淋漓的黑漆,过年时贴上的大红福字还未完全脱落,只是被回南的阴雨浸透了,成了一团乌黑的影儿。描金的藻井抗战时被人刮空砸破了,惨淡的月透过破洞刺射下来,正投在大殿的正中,映照出那黑洞洞,冷生生的十六口方棺来。 高坐在正中央的土地神像用麻袋蒙上了头,天长日久,麻布糟朽破了个窟窿,只露出一双无珠的画眼,冷冷地向下盯视着。 老门板发出吱的一声利响,照出一线冷白的石板地。供桌上的长明灯还亮着,守夜的马大爷却不见了踪影——志愿帮戏台子吹唢呐去了。万幸的是虽然他□□火急火燎地脱了岗,灵魂倒是心系着职责,为防灯中途熄灭,还贴心地从家里薅来了一只搪瓷盆。大红的面盆盛着大半满的灯油,灯芯一点,火光瞬间窜起小半丈高,烧得前头一排祖宗灵位锃光瓦亮,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 张道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赶忙推开黏上来的小二毛,勉强喝道:“怕,怕什么!都说了一切封建迷信都是纸老虎!快点,就按咱们说好的,一人一边从外往里,你去——”他张望了一眼。 满殿内十六台棺材,横四竖四的排列着,越往西就越新,大多都是刚打好的,预备下的空棺。他咬了咬牙,指着最靠西的一行,“——去那儿。别乱动,就摸一摸。不摸完谁也不许跑,听见没有?” 小二毛怯生生地点点头。 最靠东的一排却是四台明显有些年头的老棺。做棺材的张大爷也是本村唯一一个木匠,老而弥坚,几年前从隔壁村偷师回来,在这之前他还是本村唯一一个正经厨子,尤其擅长炖猪头肉。于是经他出手的一系列物件——不论棺材脸盆,箱子食槽,乃至于案板饭碗——不光模样极其雷同,还总是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 然而面前的这四台却不同。 逃去张大爷大刀阔斧的出手成方,四台棺材的造型或纤长,或古朴,用的虽然也还是本地常见的黄杨木料,却隐约带上了一些老民国才见得到的,颇为小资主义的雕花纹样。张道德眯着眼睛盯了前头的牌位看了许久,突然认出来那是村头刘二奶奶的棺。 那是个长相有些富态的小老太太,小手小脚,嗓门却大,下地插秧,叉着腰骂人,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似的。不过张道德想的却是她家屋外的那株杏子树。 那么高,那么大,尤其是每年一到了六七月,那一树黑压压的,像是按下了一把乌云似的。而每当这时,她家门前就会摇身一变,紧急被征用成了菜市口——不管是顺路不顺利,上学没上学的,都要背着书包专程绕过来,嘻嘻哈哈地笑着,眼睛却瞅准了,到了跟前猛然跳起,抓起一把杏子就跑。刘二奶奶就坐在正对着树下的西屋里,隔着窗子来回监察。这时候就会赶小鸡似的“哎哎!”叫着,倒腾着一双缠过又放开了的小脚,又慢又急地挪出来。 回回都要赶,却回回都忘记,能给树边围上一圈篱笆。 张道德砸吧了几下嘴,心里突然松快了不少——诚然棺材还是原来那个棺材,但熟死人听着就是比生死人感觉要亲切一些。他装模作样地转了一圈,用手抚着盖上凹凸不平的花纹,而后在小二毛崇拜的眼神里,看似淡定地在上头敲了一敲。 “咚咚。” 两声,不轻也不重。老木板的声音沉而闷,像是扣门一样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 张道德得意洋洋地向着小二毛一努嘴,看着他犹豫着走到一台乌黑的新棺前,同样抬起手—— “咚咚!” 也是两声,只是这次带上了些空而清的回响。不知怎么的两人下意识地屏息,同时盯着他的手,直到那声音渐渐的,从耳边平息下去了,才扫了一圈寂静的大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张道德咧嘴笑了笑,抬手,又是两声。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咚!” 沉,清,清,沉。东一声西一声交替着,直到走到临近门口了,又折转回去再继续。供桌的灯火就在面前,摇晃着渐渐走近了。 重,轻,轻,重。重,轻,轻,重。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咚!”……“咚。” 手掌下隐约还感觉能余震。小二毛慢了半拍才“咦”了一声,转头冲着张道德喊着:“德哥德哥你快来看!这个有人回我呐!” 张道德瞬间回过头,就见小二毛正乐呵呵地冲自己挥着手,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另一只手指着的背后,能清楚地看到那台本来应该是空棺的木盒子,轻轻的,动了一下。 是眼花?还是灯火跳动? 张道德僵硬在那里,两眼却一眨不眨,死死的紧盯着他身后。一阵迟来的北风从窗棂内滑入,牌位下压着的黄裱纸被缓缓掀起,打在棺木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在一片万籁俱寂里,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木板错位的嘎吱声,瞬间刺破了静寂! 张道德脑子里嗡的一声,狂啸着炸开了一片白茫!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细想,当即一脚抬腿,用力地往旁边棺材上一踹! “跑!!!!!” “二毛!!!跑!!!!” 他嘶吼着,借着一脚反力,瞬间直射了出去。 屋外几只老鸹呼的一声惊叫腾起,两侧的老木窗抵挡不住劲风,瞬间弹开!寒风裹着枯叶啸叫着穿堂而过,转眼已经卷沾在油灯上,腾起一片新的灯火。殿内骤然一亮。下意识闭眼的下一秒,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随即就是痛呼的喊叫! “二毛!” 张道德本已经一脚踩上门槛,却在听到声音的瞬间想也不想,当即回身又向内冲去。 一排排巨大的棺椁高耸在头顶,像是遮蔽天日的丛林。他两眼却只顾盯着正前,供桌前,小二毛捂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许是因为头晕的厉害,他踉跄了两步,下意识地往旁边扶了一下,却是一把正按在油盆的盆沿上! 一切快得不过转眼,两个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 灯芯被高高抛起在空中,又随即流星一样迅速下落,像是被拖拽着拉起的幕布一样在四面墙壁上降下大片的黑影。屋内蓦地一暗。而在黑暗中,唯有那一点泛着红光的,豆大的火苗亮得格外刺眼,它像是极快地,又好像极慢地向下飞去。光亮划过供桌上的老香炉,隐约照见桌腿上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的刻字,斑驳的掉漆,最终照见了那青石板的地……以及地上大片大片的,泼洒出来的灯油。 小二毛跌坐在灯油的正中间,顶着满身满头的油腻,茫然地抬起头。 灯芯擦过他的鼻尖,传来丝丝焦臭的气味。而就在那火苗堪堪舔上油面的一刹那,一只修长的大手突然从旁边伸了出来,精准地掐在灯芯的火焰上。 “嘶!” 伴随着一声像是吃痛的吸气声,周遭彻底暗了下来。 张道德瞪大了眼。骤然暗下来的屋内给人一种,仿佛飘在空中似的不安。他下意识的停住脚,小心翼翼地向旁边摸索着,手臂碰到清漆的木板,冰冷的让人急忙缩回来,他忙后退了一步,下一秒整个人都瞬间僵住了。 有什么东西,就在他的背后。 冰冷,黏腻,湿润,明明没有什么气味,却让人发自内心的感到一种毛骨悚然。它贴上了自己的肩,划过脖子时带起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 有什么冷硬的东西。 刀子?还是指甲? 耳边恍惚响起小二毛的哭声:“德哥,德哥!” 张道德咬了咬牙,鼓足了劲儿,猛地回手就是一掼! “x你娘!放开老子弟弟!”他大吼着,可下一秒却是一噎。一双无情的大手径直绕过他的王八拳,精准地捏住他的后脖颈,将他整个人提溜了起来! 黑暗中,依稀能看见一条修长笔挺的身影,眼中微波一现,闪出饶有兴致的光亮。 张道德不由打了个寒战,捏着自己的手臂轻松柔软,像是丝毫不费力气。手指上的硬茧蹭过皮肤猛地一疼,又让他清醒了一点,回过不少勇气。 他大喝一声,正要再踢腿,可来人却像是早有准备似的,随意一松手,而后在他踉跄着要往外跑时,一把从天而降,捏住他的头盖骨。 “……啊?” 张道德翻着白眼,只来得及向上瞅了一下,随即那只手却是慢条斯理地一动,像是拧瓶盖似的,带着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转了一圈。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张道德急忙喊着:“等等,等等……” 又是一圈。 “x你的!你给我放开!” 一圈。 “哇啊!二毛你快跑!别管我!老子给你拼了!” 再一圈。 再一圈。 再一圈。 …… 张道德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城隍庙内很快回归了宁静。寒风鼓动着吹散了乌云,一挂弦月悠悠洒露了出来,画棱窗内隐约可见有灯火重新点亮了。 但见朱漆斑驳的八仙供桌上,正单腿盘膝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看着约摸二十刚出头模样,一头如瀑的长发,只用根藤草斜扎在右肩侧,发丝黝黑光亮,却从草环往下陡然变成了雪白色。他一手举着个破灯盏,一手捏着半根草芯,正漫不经心地凑到桌沿接着打翻的香油。 他嘴里叼着火折子,影影绰绰的灯火沿着下巴打在侧脸上,又随即向后投射,替代下那蒙头的佛像,正将他的身影印在那一墙描金彩画的圆光正中央。 是菩萨耶?亦或者是鬼魅罗刹? 张道德打量了他半晌,偷偷挪动着把小二毛挡得更严实了。 两个人以一副相同的姿态,被套在一模一样的两个破麻袋里,一根麻绳把八只手脚捆扎在了一起。唯一的不同是张道德嘴里的苹果还是完好的,小二毛的却是已经被他小鸡啄米一样,勤勤恳恳地啃掉了大半个。 来人像是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慢悠悠地插好了灯芯,这才转过头,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 他有一双极标准的杏眼,眸子黝黑,清泉似的,泛着粼粼波光。然而一开口的腔调却是极令人讨厌的—— “深夜扰民,没素质。”他敲了敲火折子的木筒,淡淡说道。 张道德好悬没气得倒仰过去。只能从嘴角喷出几句模糊不清的谩骂。然而来人全然没有胜之不武的愧疚,抹干净火折子上的余烬后,反手拿着敲了敲别人的头。 “污言秽语,不敬。”他啧啧道,“灵堂喧哗,不孝。毛手毛脚事前不看地形,愚蠢。还有——” 还有?! 张道德头昏脑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然而…… 对面的人嗤笑一声,木筒在手指上随意一转收进了掌心,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 “——还有明知不敌却不知道回去搬救兵,鲁莽。唯一可取的,可能也就是这股蠢人的义气了。” 嘴里的苹果被“啵”地一声拔了出来,小二毛惋惜地叹了一声,顾不上瞪他,张道德活动了一下下巴,随即便一脸警惕地盯着对面:“你,你是人吗?” 男人好整以暇地一挑眉:“你觉得呢?” “那你是鬼?” “这也说不定啊。” 张道德皱了皱鼻子,猛地探出头去他的脚下,哼道:“骗谁呢,哪有鬼穿这么土的老布鞋的!我知道了,你是来找人的吧?也不对,我们一个村都是亲戚,没听谁有你这样口音。那是偷东西?逃荒?你可别是广播里说的那种‘盲流’吧?” 他一人一嘴就是一挺机关枪,根本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不管你是谁,我可告诉你。出了我们这儿,往东西南北到处都是水荡子,还有湖,有坡,有大深沟!附近几个村谁都认识,你要是抓了我们可别想跑!怕了吧?识相的就马上放了我们,不然等会看庙的马大爷就回来了,他可是扛过枪,杀过人的,到时候有你好看!” “那我可真怕死了,”男人神在在地道,“不过既然你都说了是贼,那可没有走空的道理。我要是放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张道德眼睛滴溜溜一转:“好处?什么好处?大不了……我就当没见过你这个人,跟外头谁也不说你,这总行了吧?” 男人闻言略带讥笑地摇了摇头,一手把两个麻袋提起来,径直推开旁边的棺材,将人丢了进去。 “画饼好歹也给画大点,真是编瞎话都不会。你的那位马大爷可是临出门前自己说的,今天要再开金嗓子,灯油不完绝不回来……行了,小碎嘴你别开口了,还有你,锅盖头,也别乱动。老实呆着,不然待会要是真死了,可别怪我。” 说着他随手一拉,盖上了棺盖。 而几乎就在男人刚收回手的瞬间,窗外松风涛涌着猛地甩上了门窗。远处,隐约能听到紧锣慢鼓的敲击声,戏台上,大圣方步一踏,咿咿呀呀地开了嗓子。 翻波涛……汪洋,分……水……宫墙…… 小二毛到底还是没有赶上他心心念念的天宫戏,可就在邻近戏台不过一射之地的羊肠小道上,却有一列身影伴着唱腔,摇摇地向这里走了过来。 那是一队“人”一样的东西。 细长,高挑,身披着同样的曳地白麻布,从头到脚连发丝都包裹地严严实实,只在胸口留下了一条极窄的缝隙伸出双手,直挺挺地捧着身前瓦瓮大小的灯笼。一行分明有十二三个,却是一点儿别的声响都没有,惨白的烛火照耀下唯有一片死一样的麻木,和着草根被践踏的哀嚎一起,眨眼就来到了城隍庙前。 庙内,长发的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重新盘腿坐回供桌上。在他对面,镂空雕花的门板上无声地竖起了一排密密麻麻的人影。 “叩叩。” 照惯例是两声敲门声,只是比较昨天更加急促了。男人也是同样依照惯例只当作没听见,甚至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灯芯。 然而这一次,门外的人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等着。两侧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不知不觉间黑影已经悄然褪退去了,但见一轮清辉悠悠洒下,门外不知何时正立着一个婀娜窈窕的身影。 她叹了口气,悠悠道:“常听人说郎君如今如何冷心冷情,奴总以为不过是小人构陷,以为奴是一片诚心,不远千里从丰州穿山过岭而来,凭借着一点么情谊总能一睹真容,却不想郎君竟如此狠心,当真连一面也不肯施舍吗?” 她的语气似怨更嗔,搭配上闽南特有的小调更是柔情似水,只可惜对面的人却是郎心似军工专用钢铁,不光看人如看臀放气,语调甚至带着些调侃:“有求于人的人姿态总是摆得格外好看,占不到便宜的,才会骂人冷心薄情,口蜜腹剑,鹗心鹂舌,口惠而实不至,我看尊驾倒是五毒俱全,要是真那么喜欢施舍,不如就去天桥耍虫戏,至少还能挣几个大子儿。” 门外人道:“兽心自是只有兽心才知。旁人如何奴实不晓得,只知自己却是一片诚心。奴是可怜人,幼年失怙,又有叔伯强横,将奴送去那暗无天日的所在,本该一生孤寂,却不想那一日侥幸得遇郎君,赐身赐物,还助奴假死逃出生天,奴才知道外头的天如此广阔,不用仰人鼻息是何等畅快的滋味! “恩公对奴如同再造,自得知恩公再出山的消息,奴的心里便提心吊胆,真就如针毡一般。只可恨偏又有那江东恶贼暗算出手暗算,将奴命骨摧折,这才不得不赶来叨扰。幸好奴虽浅薄,却还有那么一点末能为,只待事成,奴自可担保恩公一路再无人敢打扰,也发誓绝不将恩公踪迹泄漏出去,如此可好?” “哦?那如果要是说不肯呢?” 门外人轻笑:“恩公可万勿误会,便是不肯奴又怎敢多说!只是恩公也知如今时局动乱,便是恩公自己不愿张扬,可凭您一双夺天妙手,又有多少人心向往之。可如今时隔多年重现尘寰,这妙手犹在,实力却是……这人心不过肉皮筋,哪能经得起这么大的诱惑?风言风雨中对恩公已是起了狭亵之意。吾身怀恩公大恩,一腔赤诚,只恨力有不逮,若是能——” “若是能网开一面,不计较你这些日子不请自来,无故骚扰,尾随追踪,威逼利诱,还有这会儿后墙和屋顶上,那些绞尽脑汁破坏阵法的走狗们,”男人嗤笑道,“到那时候咱们兴许还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上一谈。 “怨不得别人常说竹子空心空脑,蠢人作怪。我观尊驾的脑子虽然只跟竹子沾了一点,却也是伤得不轻,不然怎么深更半夜就做起白日梦来了?” 一二再而三,实在欺人太甚,忍无可忍! 门外恼羞成怒,暴喝一声:“死人!谁问你了!” 话音未落,但闻得一声轰天巨响,两侧花窗齐齐爆裂开来!罡风裹着木屑瞬间喷溅,飞芒破空直逼,刮过两旁棺材,竟在木板上劈开一道近两指宽的长缝! 然而男人却是不慌不忙,直到那寒光将近,他才猛地一抬眼。 霎时间,整间大殿骤然一静。 狂风,怒吼,甚至连屋外的鸦鸣都仿佛瞬间停息了。爆冲而起的烈焰烘地满室灼亮,在地面拖拽出一道势不可挡的焦影,却在理离男人不到一指地地方停下了脚步。就仿佛是有一团无形沼泽团绕在他的周身,将一切胆敢靠近的事物都吞噬,啃咬,死死地拉扯钳制住。 隐藏在刺片中的火光不甘地震颤着,却还是被一寸寸吞噬殆尽,显出内里十三根指长的灯芯来。 暗黑色的通草在烈焰下却泛着一丝诡异的翠绿寒光,男人却在这时突然突然顿了一下,看向自己的脚踝。 门外人见状冷笑一声,道:“姓韦的,奴知道你的本事,你自恃读过几年书,一向眼高于顶,却难道不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道理?你以为如今还是你能猖狂的时日? “笑话!奴几次三番退避,不过是看在恩公的面子上。你以为自己真是个什么爱物儿?!不过是个掇臀捧屁的娈童,往前数个几十年也该是倚门卖笑的货色!奴这一手神通名唤‘役天响’,是万阴之主!如今如今好叫你知道,奴可不是看低你,奴是当真—— “——天克于你!” 一语毕,朱红色的烈焰瞬间转青,疫苗跳动间传来声声凄厉的嘶喊,本该僵持盘旋的木刺也随之猛地一震,竟猛地向前送了一寸。 眼看寒芒将要刺入眉心,韦灵菳却是猛然向后一卧,堪堪躲闪开来。然而那灯芯亦是当即回转,尾部绿光大盛,夹带无数木刺直冲天灵砸逼下来! 却在这时韦灵菳突然轻哼一声,但见他一手按住桌角,猛然一握,白衣下的劲腰当即借力一旋,竟是不退反进,将自己整个甩了出去。 木刺擦着脸颊飞过,靠近耳边的一瞬间,内种仿佛传来了阵阵哀嚎悲鸣,不等灯芯再次回转,他又猛地一拍桌面,宛如一只飞燕一样悬停在半空,借着下腰的力量,竟硬生生将自己的双腿从地上拔了出来。 门外的身影当即踉跄了一下,她面色一冷,冷笑一声,像是攥着什么猛然向后一拉,耳边瞬间回荡起一阵镣铐的碎响。 “到了这里不知死活!这是万阴地,奴就是万阴主,还敢造次!” 屋内火光霎时更盛,而就在那两人缠斗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旁边旁的木棺悄悄晃动了一下。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小二毛千淬百炼,从断奶开始日夜不停的门牙到如今也算是终于排上了用场。手忙脚乱扯开松动的麻绳,也来不及细看周围,张道德赶紧蛄蛹了几下,将眼睛凑上那破开的裂缝,来回张望着。 木料烤焦的味道隐约弥散在鼻腔,铁器的摩擦声一时靠近却又很快渐渐远去,他略带不安地动了动,试探着推动起棺盖。 然而很可惜,张大爷虽然在审美不尽如人意,可在“结实耐用”上却是有很有着满一百赠五十的大方,两个人死命扑腾了许久,愣是连一点儿漆皮都没能扣下来。 张道德暗骂了一声,尤不死心,艰难地腾挪着想要转身去看看另一边,却在这时猛地一僵,豁然抬起头。 在满室嘈杂慌乱的遮掩下,有一道极轻,极慢的脚步声,正拖拽着,一步步地,缓缓走到了他们面前。 就停在头顶上。 是谁?男的女的?谁赢了? ……不,不对。 张道德眼疾手快按住小二毛的嘴,警惕地紧盯着声音的方向。 近了,更近了。 左,左后,右后,右……正前。 裂缝外,一双黝黑的布鞋正静静伫立着。 纯白的衣襟飘动着拍打在裂缝口,而后一点一点下垂,渐渐显露出一片藏青色的腰带来。 张道德起先还有些茫然,直到头顶的棺盖突然传来“咔”的一声响,昏黄的烛火一寸一寸地,从头向脚,缓缓挤了进来。 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身穿丧服的人,正弯下腰,慢慢推开棺盖。白布的前裙门扣上了地面,后裙门也同时被高高拉起,整露出一双缠过了,又被放开的,蝴蝶花鞋来。 从进庙以来,张道德第一次,发出了一声近乎凄厉的哭喊。 叮—— 而就在他忍不住闭上眼的同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响。随即庙内蓦地一暗,下一秒张道德只觉得整个人骤然腾空,竟是直接被“倒”了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反应,匆忙向旁边一拽。待再睁开眼,脚下却是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搭成的木板,他慢了半拍,才终于意识到—— 那是屋子的横梁。 他不由抬起头,顶上,是佛头的肉髻在火光下闪着点点金漆,一排排冷棺密布森严,而供桌中央,豆大灯芯爆开了,一缕白烟摇摇升起,缓缓滴落在自己的掌心。 这时旁边的人动了一下,轻轻将自己的衣襟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张道德霍然回头。 他先注意到的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像是猎豹一样,锐利到令人不由一颤。紧接着才是那人的脸。 那是个像刀一样锋利的男人。沉默,坚硬,一头干练的短发,肤色如蜜,阔肩蜂腰,下巴上一道泛白的伤口一直贯穿到锁骨,右耳上却戴了个女式的玉兰耳坠,黄豆大小的金玲此时正随着他的动作叮叮轻响。 他仰着头,和同样仰着头的长发男人遥遥相望着。 韦灵菳沉默了片刻,突然勾唇一笑,一副混不吝的姿态抱臂靠在柱上。 “醒了?这次挺早哇。” 男人没理他,而是打眼扫视了四周一圈,这才摇了摇头道:“不算早。没能赶上你爆破整改的现场。” 他一开口,语调和外貌却是全然不同,慢悠悠,温吞吞的,时不时还停顿一下,几乎是接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 然而看韦灵菳的神情却是早就习惯了,及至他的最后一个字落下,这才笑眯眯地一摊手:“没办法嘛。我的座右铭一向是‘杀一儆百’,被人挑衅不还手可不是我的作风。再说这可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喏,你的狂热追求者在那儿呢。” 男人应声慢慢回过头。 满屋肆意嚣张的灯火在他现身的那一刻突然偃旗息鼓,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一样,柔柔地半飘在空中洒出点点金辉。 门外人既惊又喜,忙叫一声:“昆郎君!” 那人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她不由脸色一滞,低声喃喃叫道:“……恩公。” 男人盯着她沉吟了片刻,突然转头问道:“你的熟人?” 门外人身形猛地一僵,韦灵菳坏笑地瞟了她一样,随即正色道:“从,没,见,过。应该是从哪儿来打秋风或者碰瓷的吧?” 男人——昆祢——了然地点点头,转身对着门外笃定地道:“我们见过。” 门外人大喜,连声道:“对对对,自然是见过。恩公您不记得了?那年正是七夕,在长安城郊,白鹭宫……”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是飞檐重宇,雕梁画柱,千顷良田万船金造就的白鹭宫。 亦是一炭百千钱,织作不敢停的白鹭宫。 十三入宫墙,一转身朱门闭,台阶上就只有白头宫女在闲说玄宗。 日升日落,天寒酷暑,其实原本是已经忍惯了的。直到那天,有个人喝醉了酒,趁着夜色越墙而来,踩着高不可攀的檐脊漫步而过。 如此放肆,如此从容,如此洒脱…… 于是跪在檐下守门的人忍不住伸长了脖颈,呆呆地看着,甚至连炭火烧到了手背也不晓得。 “那日奴打翻了火盆正要被女史责罚,是恩公出手变出灰狼吓退了她们,又告诉奴如何假死,如何出逃,如何去……” “我记得了。”昆祢点了点头,“白鹭宫,壬午年七月初七,你是髯娘。” 髯娘猛然一顿,时隔多年再提起的名字熟悉又陌生,她怔了半晌,才轻声答了一句:“是……昆大哥。” 褪去了强装出的娇媚,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苍老,恍惚间甚至能听到几声铁链遮掩下的悲鸣。 昆祢“唔”了一声,下一秒,张道德只觉得眼前一花,重新回到了地面。 没管他警惕的表情,昆祢仰头想了想,道:“我记得当时给你的,应该是避险的含元,而不是延岁的抱山。” 髯娘闻言轻笑:“可知一个人要是有了力量,其他的东西自然也就如探囊取物。奴也是后来才知道,寿命算什么,只有人才会因为十年百年的岁月惶恐,于我等来说,那不过是最常见的,不值钱玩意儿。”她说着轻轻一抬手,原本巍然不动的大门却在这时缓缓打开了。 门外,十三盏灯笼同时亮起,白惨惨的烛火映照见一地惨白。月影摇晃间,十三片白麻布飞起抖落在地,露出一队干枯,细长……灯台一样的身影。 昆祢眼神微微一动:“北狼王张榜悬赏灭门金家的恶徒……” “是奴做的。”最前方的灯笼一闪,干脆道,“可奴当时只是想取精肉,杀的五十七只也只是肉壳!明琩颠倒黑白咄咄逼人,不过意图至奴死地,奴岂会让他如愿!” 昆祢皱眉:“那是人,是你的同类。” 髯娘淡淡一笑:“毛虫也蠕行,蚕虫也蜿蜒,再相似的东西等有一个羽化成蝶了,也是一天一地,怎么能说是同类?” 昆祢皱眉无言。髯娘心头一紧,背后的“烛台”在这时突然垂下头,枯草般的长发顺着削肩滑了下来,赫然露出颈后的巨大空洞! 枯红的内壁一望不见底,无骨无肉,皮囊下只有一缕白烟正从洞内缓缓飘起。而灯上,簪花戴玉的仕女像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它悠悠道:“奴还记得自己刚拿到灯的那天是何等欣喜。您走后,我在家里熬了半宿,还是忍不住,不等外头天亮就急急忙出去。奴怕骑马不诚心,一路靠双腿走,又怕走得太慢,有其他人赶在奴之前,抢走了我要给昆大哥求的上上签。 “奴跪在庙前叩首,求菩萨保佑昆大哥平安,康健,顺利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后来奴卖了您给的首饰,买了艘船,跟着那些男人一起四处跑商,下过江南,到了河西,海河渊薮,密林悬崖,只有那点儿光亮着,奴就谁也不怕,哪里都敢去。只是偶尔,有时候夜深人静,奴还是忍不住会去想。 “昆大哥,您这么厉害,一双手能在柳絮上画出牡丹花,再珍惜的材料也是翻手可得,可为什么给奴做灯的时候,却偏偏只有用了一张那么普通,那么脆弱的藤纸呢?” 那是顶上好的剡溪藤纸,经过无数次的蒸煮,舂捣,纸张洁白,外涂白蜡,鸭蛋青色的花草精心涂抹得古朴典雅,足够风吹日晒几十年不腐不毁。 也足够一个豆蔻少女到儿孙绕膝的一生。 “奴冥思苦想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明白了。” “您给奴做灯,其实从未想过奴半分回报,只是因为本心不愿他人苦海沉沦,自己作壁上观而已。守本心含真元万邪辟易,是因为奴说过自己想要多看多走,为的是让奴护身庇佑。而用纸则是因为您也清楚,用灯的人也只能活这么久而已。” 灯台猛然抬头,眼中滴下血泪:“可奴不甘心啊!” 蜉蝣何惧生死? 当她还是髯娘,站在宫墙里只能抬头看着四方的一片天时,她也曾求神拜佛,求食饱穿暖,求父母家人,求太平,求来生……可等她坐在大殿内一掷千金,体会过人人奉承,大权在握的滋味后,她才恍然醒悟—— 为什么要寄希望于来生?她现在过的,不就是他人祈求的来生。 怎能放手?怎能甘心!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有人顺遂就有人落魄,有人富贵就有人贫穷。总要有是人上人,既然如此,那为何奴不能是那一个?!” 于是忍过剥皮痛,钻心苦,浅淡勾勒的笔触被一层层涂抹,取而代之的是描金彩绘,逗弄着蝴蝶的仕女牡丹。白藤纸换成他山玉,寒铁打磨嵌上灯笼骨,精挑细选的肉灯台移动方便,唯有当时看似信手描成,撑架起一切的核心纹路始终无法复原,只能一年又一年不断请人在上头堆砌,先能勉强维持原来的样子。 直到今天。 对面的烛台从身里缓缓掏出了什么,而后单膝跪地,托到昆祢的面前。 “当初昆大哥曾说过,如果日后有缘再相见,可以拿着这个来找您帮忙,想来这便是奴的‘日后’了。奴今天便斗胆,想请您重开一次玉笔,用这些肉壳皮囊填内里,缝新身!”她的话音刚落,庙前十数具身躯也同时跪下身。 昆祢的眼神从那掌心内鹅黄色的荷包扫过,看向面前一排排麻木的脸,最终落到灯上那个只微微欠身,看不清神情的美人面上,缓缓摇头:“我帮不了你。” 髯娘脸色霍然抬头,眼神一变。 昆祢淡淡道:“你也说了,我们不如以前。一个连自保都尚且困难的人,谁敢肯定还能剩下多少能为。我可以出手重做,但你敢用吗?” 髯娘长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昆祢缓缓敲着一旁的棺盖,想了想道:“不过除了我以外,应该还有一个人,能有办法帮你。” 髯娘猛地抬头,惊喜道:“是谁?只要您说出来,不论天涯海角奴都会……” “你也认识,”昆祢不紧不慢地道,“江东北狼王,明琩。” 她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韦灵菳不由抚掌大笑:“那可真是太巧了!早听说如今外面各家都疯了似的搜罗珍宝器具,只有这位白毛狼王另辟奇径,收集的是天下奇术典籍。嗯……这么一算时间,里头应该确实有不少你恩公从前的墨宝。世上万事开头难,既然灯笼骨架还在,加上图纸,再来一个能工巧匠,没准还真能让你修补完成呢?” 髯娘心里一动,忙笑道:“话虽如此,可昆大哥手艺哪里是那些俗人能比得了的!况且一事不烦二主,便是昆大哥不愿出手,也不妨请二位到奴的小筑住上一段时日,也算是尽一尽小妹的心意。” 韦灵菳闻言啧啧出声,转头就对着旁边的人道:“听见没有?平日里你总说我是鬼话连篇,瞧瞧,真正的鬼话连篇长这样儿。能把胁迫说得这么大言不惭,也是颇有你的真传。” 昆祢不理他,只摇了摇头:“怕是不方便。我答应了和灵菳去西南节会,来不及赴你的宴请。” 眼看髯娘又要再说什么,韦灵菳却在这时突然一拍手:“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来着——阿祢,还记不记得你说过,含元灯宽厚,最易接受驾驭,所以能点亮灯不难,差别只在能在上面显出什么样的纹路。爱莲人清雅,但也可能是沽名钓誉,牡丹自尊,也可能是争名逐利,喜好不代表一切,却能反映出一个人的个性。 “而神通……神通却是最接近想象中的‘仙法’的东西。不遵常理,没有逻辑,亦善亦恶,唯一知道的是,这是只有在初次开窍的时候才会窥见,也是最能展现一个人本心的东西。 “这么一来可就有意思了。”他轻巧地一勾唇,抬起的脸上满是天真,“一样是人心,在灯上是渺小却又饱含生机,活泼谦婉的喜林草,又在短短十年后,许愿祈求来了剥皮填草的神通。这到底是物是人非,导致你已经不像你,还是说……是因为给出了这盏灯,才导致后来的悲剧呢?” 一言既出,对面的两个人都瞬间沉默了下来。 髯娘几乎是下意识又要出手,却见昆祢不动声色地瞥过来一眼,不由一顿,觉得可笑的同时又有些索然无味。 “罢了。”她叹了口气,“是奴一时着急,行为孟浪了。奴虽然自认不是个善人,却也自然没有狠心到会对恩人下手的地步。昆大哥,奴知道您对奴心有不满,但还是想厚着颜面求你最后一次。听说您过去在江东时,和北狼王也曾有过几分交情,那能否请您帮忙,在其中周璇一二?” 昆祢淡淡道:“怕是不行。” “你抱怨委屈,我也知道你不是存心。灯油少了就要去取熬,就和肚子饿了出门打猎一样,合乎天理。北狼王知晓这些,却还是执意追杀,不是为了金家,而是因为金家设宴请的人里,有一个是他的故友。 “也是我的胞弟。” 髯娘闻言怔怔了许久,最终只是一福身,一行人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昆祢望着走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佝偻的身影,直到那火光消失不见了,他才叹了口气,转身认命地弓下腰,打扫起了满地的狼藉。 韦灵菳没事人一样凑在旁边:“反正明天一早就走干嘛还收拾,凑合一夜算了。” “人家好心才借地方给我们,弄成这样就走,他怎么交代?” “笨!那叫什么好心。那老头那摆明是赶着去唱戏,是顺手拉两个人来顶岗——我话还没说完,你们两位又是要去哪儿啊?” 正拖托着人往窗户上凑,以及一只脚刚刚踩上窗台的蹑手蹑脚二人组当即一僵。 昆祢“啊”了一声,微微皱眉:“对了,还有你们。” “髯娘的万阴之主虽然是自封的,本事却不假。有她在的地方容易起尸,你们两个被阴尸舔到,已经中了毒。跟我走吧,不然五天后会……” “看我暗器!” 就在这时,张道德突然大吼一声,震臂猛地一挥! 韦灵菳打了个哈欠,看着昆祢抬脚后退了一步,然后低下头扫了眼一尺开外的板凳腿,又抬头看着两个人跌跌撞撞,跑远了的身影。 “喂,小碎嘴,我们只在这儿住一天,记得带上行李包袱,可别迟到。”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出来,带着一如既往欠揍的漫不经心。哪怕离得老远,张道德还是抓紧机会,冲他做了个鄙视的鬼脸。 大轴戏的梆子声由急渐缓。小路上扛着板凳的人群正三两结队的向家走去,趿拉的脚步声中时不时混入两句沙荒腔走板的唱调,像是意犹未尽。 趁着人群还会散尽,张道德赶忙把自己的经历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番,顶着一众小屁孩“哇”,“呀”,“喔”的捧场三连套,潇洒离场,之后就在被窝里连打了半夜的军体拳,直到被忍无可忍的亲娘强力镇压,一巴掌拍下去,然后就被额头上滚烫的温度吓得蹦起来。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猛然回荡在夜空中,惊得院外的老黄狗狂叫出声。 张道德的娘满头大汗,急得连声锤门,及至门刚一拉开一条小缝,她就想也不想一头猛地挤了进去,连鞋掉了也没发现,嘴里连声喊着:“王大夫!王大夫你在家不在?快来看看我家娃娃……” 一抬头,正撞上同样造型的小二毛的妈。 高烧退退起起,起起退退,始终没下过三十九度。 本村的赤脚大夫搭手把了把脉,又翻箱倒柜找出几片安乃近塞进两人嘴里,最后只能委婉地说了句:“不然还是带孩子去城里看看?兴许不是肺炎,就是一般的伤风呢?” 张家奶奶登时跌坐在地。 一时睡着一时醒。 恍惚间,张道德只听见姑姑的啜泣:“……晚饭时候还好好的,吃了两块糕,喝了碗甜汤,还嚷着明儿要去打枣儿,哪知道上半夜突然就烧起来了,浑身烙铁似的滚烫滚烫,到刚才连话都不会说了。” “问了常跟他们玩的几个小子没有?” “问了,人家都去看戏了,就他俩没去。非去什么坟地庙里试胆子,现在倒好,也不知道带出来了啥。大的这个估计还能撑会儿,我们家那小的怕是再烧一会儿,那脑子可就不行了。” 黑暗中,内屋的张道德挣扎了许久,终于睁开了眼。 …… 小二毛在做梦。 小二毛觉得自己在做梦。 外头一阵又一阵兵荒马乱的叫喊,可落到他耳朵里,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一样,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他一时觉得很冷,一时又觉得很热,一时觉得自己浑身疼极了,一时又觉得轻飘飘的好像飞在空中。 脸上凉丝丝的舒服,脚下又踩棉花一样软和,周围安安静静的,连那些老是东碰一下,西碰一下打扰自己睡觉的手也不见了,只有摇篮一样轻轻,轻轻的晃动。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正“飘”在村外的稻田垄上。 张道德打着摆子,老黄牛一样背着他,一步一步挪行在泥地里。 “德哥,你今天……又不去上学啊?”他只嘟囔了这一句。,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张道德没回应,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了田垄,穿过了坟林地。 月亮悄无声息地下了山,再过不久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戏台子拆装上完毕,远远的,大圣爷正和红娘一起吆喝着往驴车上抬箱子。 这是个神佛都不在的时代。 在那座历经两代,百年风雨的城隍庙前,长满了青苔的石狮子上,正坐着两个悠然的身影。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张道德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踉跄了两下,随即身子一歪,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而这,就是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引子 第2章 一位名叫阿琴的女孩子 倘使我们有幸能够跳出肉身桎梏,用辩证发展的眼光去宏观评判一下过去与现在,那么大约会不甚惊讶的发现:在整个人类的历史长河中,1957年委实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日子。 相较于不久前建国的兵燹,以及未来即将发生的各类“大事件”而言,这一年大抵可以算得上是风调雨顺,甚至有点普世意味上的祥和宁静。 尤其是现在还正值三月。 正所谓:三月和风满上林,牡丹妖艳直千金。雨后的碧空如洗,夹带着绿草的清芳和碧波的甜澈,更给人一种心旷神怡,万象更新的快意! 而这样一种舒爽,怡人又格外温馨的气氛里,在三月的风雨,两侧连绵不绝的青山,夹山蜿蜒翠绿的长河中,伴随着牛车哒哒的清脆作响,我们的好汉张道德又在做什么呢? 他在痛苦地做着数学题。 事情的起因自然还得从十天前说起。 上文我们曾说道,这位时年只有十二岁半的小朋友顶着高烧的苦痛千里走单骑勇救小表弟,而后孤身入坟场,在一片夜色寒风凄苦中,最终下定决心跟着两位来路不明的人士一起,踏上了自救与生存的无限征程! 悲也?壮哉! 要是时间再往回倒个二三十年,当是很值得在天桥上,让人拿着快板大书特书一番! ……只可惜,有的人不这么认为。 韦灵菳一手将习题册卷成筒,以全垒打状狠敲在张道德的头上,语气匪夷所思:“八个题,六道十以内加减,狗都要学会了。2 3和3 2和2 1 2你竟然还能硬生生算出来三个不一样的答案?!” 张道德霜打一样垂下头,蔫了。 人非尧舜,谁能尽善?更何况古人云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不过很可惜,于张道德而言,这个短处明显是个大项,如果用界门纲目科属种来比喻的话,那至少也得是个“科”级别的。 ——比如教育全科。 昆祢沉默地给这一对互相折磨的卧龙凤雏递上了一杯水。 牛车沿着盘山的小道悠悠前行。 他们如今所在的是位于丽水东北不远的,一处名叫碧湖的村镇附近。这里多山,多水,交通也颇为发达,四几年抗战时还作为浙江有名的大粮仓遭受过几次轰炸。而现在河水依旧粼粼,几条细长的竹筏轻巧地点过江面,悠悠而过。 他们这次来是为了找人。 沿着碧湖再往西,过了一路夹坡,越往里走路就越是陡峭崎岖,山林间偶尔能看见虎豹麂子一闪而过,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几户吊脚楼傍着山斜搭建成。张道德起先听说要往这种只有鸟拉屎的野地里来,心里还有些警惕——此子总是在这种不必要的地方展现出些惊人的才智——然而等到第二次毒发时,他就已经彻底破罐破摔,躺倒任拖行了。 在古往今来,无数的志怪传奇里,“尸毒”总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阴毒,邪恶,诡谲,一听这个名字就足以勾起人无数的恐怖遐想,譬如《子不语》的僵尸,又譬如《太平广记》的盗墓毒气。而如果褪去那些灵异古怪的面纱,用现今人——也就是张道德及小二毛——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的话,那大概可以将其高度简洁地概括成三个字:传染病。 人体内潜伏共存的细菌病毒在经过密闭棺材的有利条件,在腐肉的培养坏境下,以及养蛊似的菌类大逃杀发酵滋养后终于生出的……一种天差地别,却又统称为“尸毒”的玩意儿。 一样尸养百样毒。 这种一经播撒四处开花,一视同仁专人专定制的东西,即便是髯娘自己来了也要费神上许久,更不用说是昆祢这个蒙古大夫了。 他只研究了半晌,就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毒先放下,现在麻烦的是病气。现在还在皮毛,后面怕是要进脏腑。”他略一思索,从背后摸出两只银镯扣在两个小孩手上,“先带着,等我再想想办法。” 细长的蛇镯触手像是真蛇一样冰凉,甫一上手立刻就咬合着紧紧卡在腕上。张道德下意识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都像清醒了不少。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手背上那块铜钱大的黑斑,感受着上面骤然退下来的温度,惊讶地来回看了好几遍,而后看向昆祢,表情崇拜中掺杂着掩不住的好奇。 “小祢哥,”他仰着头问道,“你能告诉我,为啥你每回都能从屁股后面掏出这么多奇怪的东西来,是有什么机关吗?” 韦灵菳手拎“杀威棍”凑将上来,冷酷地勾着后领将人重新拖回了书桌。在张道德的哀嚎声里,昆祢重新给小二毛面前的空盘添满了食。 车轮碾过青草,爆开一地清香。一收一停,再抬头就已经到了地方。 在经过一路的挫折打击后,韦灵菳明显对“人与人的智商上下限”这句话有了些全新的认识,他一脸彻悟的攀走在山坡上,身后跟着的是小鸡仔一样的张道德和挺着将军肚的小二毛。 昆明望了一眼远处连绵交接的五座山峦,慢条斯理地道:“往前,过去山就到阿琴家了。” “阿琴到底是什么人啊?”张道德问。 “她是个——”昆祢歪头想了想,“——很热情的女孩。” “或者你用用‘蛮横’这个词,应该会更准确些。”前方,韦灵菳悠悠道。 张道德的心忍不住悬了起来。 往前一路过了山,在穿过一大片柏树林,眼前蓦地一下豁然开朗。 初春的曦光窃蓝带金,放眼望去,高坡下大片大片的低梯田纵横交错,橙黄中点缀油绿,一带缥色的溪水缠绕蜿蜒而过,正通向不远处一间毛竹的吊脚小楼。 灰白的石板墙上挂着晒好的腊肉蒜头,老葡萄架蔓延着爬过半个院子,正挂在门口的歪脖子槐树上,簸箕里盛着棉线穿了一半的干辣椒,旁边却隐约能看到个蹲着个人影,正在那里给花心授粉。 隔着篱笆,昆祢扬声喊了一句:“阿琴。” 那人顿了一下,惊喜地抬起头,一张挂了灰的脸上满是笑意。 “小祢哥!”她大喊着,扶着腰慢慢站起身。 张道德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这个所谓的“阿琴”身量看着也不甚高,体格倒是颇有些富态。她穿着一条破了洞的蓝布洒脚长裤,上罩着件领口快掉到袖口的背心,宽眉高鼻,两目炯炯,就连面无表情的时候,脸上都带着深深的笑纹。 分明是个极和善的小老太太。 而在张道德打量着他她的时候,阿琴也在仔细地看着他们。 她眯着眼,脸上的笑纹越发明显:“前些日子我还在想,可有些日子没见到小祢哥你了,别是在外面出什么事了。现在一看,活得比以前还好!这又是从哪儿搞来的两个小娃娃?虎头虎脑的,还挺招人喜欢。是收的徒弟?哎呦!总不会是你儿子吧?别说,长得还挺不像你,倒是这个劲劲儿的样子有点像……” “像谁?”韦灵菳突然探出头来问。 张道德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几乎是瞬间演了一场川剧。 “哦哟,老韦啊。”她乜斜着眼,恨不得连皱纹都开口向下,“几年不见,你还没死呢?胳膊腿都好?三灾六病也没有?哎,你看这事儿搞的!” 像是极为遗憾似的,她咂了咂嘴,而后拍了拍手,站起身。张道德这才看见她的右脚上绑了一块木板,竟然是坡着的。 “饿了吧?我去给你们仨弄点吃的去。不巧得很,最近正赶上农忙,也没预备什么好东西,幸好今一大早我听见后院的野鸭子叫了,赶紧就去村头,问人换了两块猪肉。本来还以为会是大姑娘过来来,没想到竟然是你们。正好,我现在就炒了去——小祢哥,你还喝不喝酒?新酿的。” “我喝。”韦灵菳故意凑上去道。 “你喝个蛋!” ……蛋自然也是要的。 小炒猪肉配上香油煎的笨鸡蛋,小吊炉子里炖着的是杂烩菜山菌汤。竹木的炭火荜拨作响,韦灵菳捏着银挑子轻轻搅了一搅,翻动起阵阵春笋和火腿的清香。 阿琴小心翼翼地揭开黄泥封,捧着坛子慢慢倾斜,琥珀色的液体滚落进海碗里,不多不少,刚好没过一个底。 韦灵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摇了摇碗口:“就这么点儿啊?多来点多来点。” 阿琴头也不抬,旋紧了封口:“美得你!能给你这些都已经是看小祢哥的面子了。不然就照你上回耍的那个酒疯,我早该把你大棒子打出去。你是怪好的,一撒手自个儿跑了,留下我给你擦屁股。你是没看见大姑娘回去看见屋里脸拉得多长!气得哟,干脆封山了两三年,连我也不见了——行了,现在可以吐了。” 她话音刚落,张道德两个就忙不迭地把嘴里含到牙酸的冰水吐了出来。 “疼不疼?不疼,那就行,别动,也别出声。”她说着擦亮了一根洋火儿,“可惜今儿是个阴天,没有月亮,不过幸好是两个底子干净的小孩,这么点光也足够了。” 青石板的圆桌轻轻晃动了一下,印着“先进标兵”四个刚气十足大字的搪瓷杯随之一动,满平口的井水猛地抖出一些来,泼下一片浓重的绯红。杯底,被砍断半截的壁虎尾巴还在不停弹动着,淋淋的鲜血大股大股地涌溅而出,简直像是流不尽似的。 就着火光,她慢条斯理地点上了烟斗,乜斜着眼道:“先说好,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你们去找他,”指了指韦灵菳,“我就是来帮忙的。” 断尾的壁虎半边身子隐藏在黑暗里,闻言一双覆着白膜的眼阴沉沉地盯着韦灵菳看了一眼。 烟袋的白雾袅袅升起,缓缓遮掩了面前人的面孔,朦朦胧胧中,唯有阿琴那一双圆圆的眼极亮地闪烁着。 “我看看……十一,东四西七,脾气有些不好。走三又分双,说明底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上勾月,八月十五生日。底上有双十,这个不错,是说你人品好,讲义气……可惜记性不行,脑子也一般,估计这辈子读书是没什么指望了。” 张道德一路渐渐翘起的嘴角这时又嗖的一下重新落了回去。 “村外,庙里,灯笼……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阿琴敲敲他手上镯子,“我就说这东西看着眼熟,这就是你上次说的殿银吧?尸毒这东西跟别的疫病不一样,别的病再怎么也是人活着自己才好吸收养分,它却是一门心思奔着让人死了,腐烂了才好安家。殿银能遮住‘人气’,也就是说你们俩现在从这条胳膊往下,在尸毒看来都是死的。到嘴的肉就不用着急,自然也不用再闹腾。这样也好,省得你再头疼脑热的,就是这解毒可不是我的专场。” 昆祢点了点头:“不劳烦,毒我再令想办法,只是请你把他上次犯病的疫气,清一清。” “那倒容易,不过后面调养得费点时间。”阿琴咳了一声,“这样,不如你们先住下,休养两天,等再过阵子我腾出手了给这俩小的做些排毒的药,也就好了!” 韦灵菳了然,问:“您老又有什么坏水要冒?” 阿琴悠哉悠哉地一抄手:“别这么说嘛,老韦。就是以前地主家雇长工,那也得管一碗饭不是?我如今啊这眼神不大好,原本打眼一扫能看前后五十年,现在看十天年都得歇半天。再说现在倒春寒多厉害啊,这人一上了年纪,胳膊啊腿啊都爱犯毛病,要是耽误了下苗,误了事,那可就不好了嘛。” 她笑着,缓缓地眯起眼:“劳动最光荣嘛。” 昆祢几个后知后觉,在她仿佛看过年待宰的大猪小猪一样的眼神里,骤然起了一身白毛汗。 …… 一位做了古的先贤曾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曾经,张道德对此很不以为然。 从宽松定义的角度来说,张道德应该算是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家。 香,因为他家是磨香油的。一门水磨鲜榨的手艺世传至今已有四代,连前堂的地面上都结上了一层厚厚的油渣,香气端的是馥郁逼人。 而书,也是实实在在涵盖了中外古今。刨去跟着张道德久经沙场,三朝元老的小学一年级算数语文外,更有整整一麻袋的典籍名著,全是其母趁着赶集四处淘来的玩意儿,总售价一块七角八分,在当年不可谓不是一笔巨款。 提起张道德的亲娘,本村妇女主任刘莲月女士,那也是一位妙人儿。 八年抗战打的是轰轰烈烈,荡气回肠,打出了精神,也打空了家底儿。建国初人口大普查,文盲率竟然高达了极其惊人的80%!这在中国历史上也算是名列前茅,刘莲月同志自然也不能例外。这位生于前清,长在民国,成年于抗战的陕北妇女,一生也没进过学堂,却是扛过枪,挨过饿,外能上阵杀敌,内还会洗补缝衣。在她的言传身教下,张道德自然而然地长成了一位标准的平权斗士,坚决唾弃一切封建糟粕,立志实行三个绝不原则——绝不心存偏见,绝不欺辱女性,绝不学习国文。 而就在今天,在这个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中午,他的信仰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动摇。 难养,那是物理意义上的真的难养。 虽然阿琴自己信誓旦旦,指天画地地赌咒发誓:她就是吃的多,用的多!这些山啊,田啊,果林啊,鱼塘啊,养鸡场啊……一切的一切均为个人所得,绝对没有做什么偷鸡摸狗的非法行为,更不可能因为看家里多了四个免费劳动里就私下和乡亲们做交易,去干那雇佣交易的地主佃户勾当! 然而…… 昆祢抬头看了一眼她背后墙上鲜红的“打土豪,分田地”六个大字,只能合理怀疑她是不是找到了什么门路,在这短短几年里自行建了国。 十五亩水田,八亩旱田,还有二百斤柴火,如此高强度的劳动量,但凡是个稍精明点的骡子恐怕都要气得当场撂撅子,不幸的是韦灵菳的地位很明显远不如骡子——至少在骡子悠哉悠哉嚼着草料时,他还得兢兢业业地拉磨做豆腐。 一夜之间满村都像过了年一样喜气洋洋,纷纷享受起不请自来的**乌托邦。 一行人里唯有小二毛适应地极其良好。 此子虽然只有七八岁,可举止动作中都颇有一种必成大气的沉稳端庄。除去刚睁开眼时望着车外飞快退去的陌生景色,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外,等他一转头看见了张道德后脸上表情就瞬间从“绑票”转向了“郊游”,一路吃逛逛吃,从容到令韦灵菳都有些瞠目结舌。 山里的清晨总是冷得煞人,连月亮都带着丝丝霜意。阿琴懒得点灯,借着月光轻车熟路地洗漱收拾好自己,又从后厨房提出来一只大挎篮,这才拄着拐走进门,挨个去把那四个戳醒。 自从这两年镇上的医院建好后,她身上的负担明显轻了不少。找人定做了张大床替换掉自己的小土炕,又让村口小六趁着进城进货的功夫把那些大盒子装着的细贵药材分卖了,只在柜台上留下些急救常用的盘尼西林,非那西汀,或是些补身子的维生素麦乳精。原本钉在堂屋里一个摞一个的晾药架子年前也拆下来了,乍然空下来的墙壁新得格外突兀,凑近了还能看见上头木架子留下的清晰的白印。 两个大人的地铺就放在这里,小孩儿倒是略有些优待:和阿琴一起,三人挤在卧室的床上。 连日的机械性劳作带来的不止是身体上的疲惫,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厌烦。幸而阿琴虽然是个包租婆新手,却也很明显深谙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道理,这几天虽然活儿依旧往死里派,但是饭却也是真舍得下料,做得十足十的好吃。 小二毛一手牵条狗,另一手还牵条狗,乐颠颠地走在最前面。张道德落后他一步,扶着阿琴缓缓走在后头。抛去小时候跟着娘出门探亲那次,张道德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高的大山。巍峨,险峻,诡谲,参天的大树高耸入云,连最正午的阳光也极难穿破它的重重密叶,可在当地人看来,这里却是不折不扣的仁山慈水。 试问世上还有哪里像五姑娘山这样好的地方? 天晴长果子,下雨生菌子,一年四季不旱不涝,花开不败,绿树长存。山羊野猪麂子蜂蜜……只要想找,处处都有好东西。就连昆祢这么沉稳的人忍不住,随手揪了片树叶放到嘴边,嘴唇轻轻一抿,树林间瞬间飘起了一阵悠扬的小曲儿。 张道德好奇地探头向阿琴手里望去。此时他们才不过刚到半山腰,篮子里就已经堆出了一个小尖顶。什么手掌大的虎虾,白抛抛的慈姑,满黄的大蚂蚱是独属于小孩儿的零嘴儿,也只有小二毛才把它看在眼里,又缠着昆祢编了个竹篓,五个一串地逮住了全塞在里面。 苦力依旧是韦灵菳。 他在五个人里身量最高,动作也最为轻盈,哪怕不用任何工具,单靠双脚爬上那么高的大树也不过要两三秒而已。 阿琴叼着烟袋,昂着头慢悠悠地指点江山。 “左边点。” “右边还有一个。” “哎哟,这个不好,颜色不鲜亮,撇了算了。” “这个倒是行……唉唉唉,别拿那个!指甲缝那么大点儿能干嘛?你也给别人留点。” 韦灵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一拳砸在树干上!伴随着底下“虫虫虫!”的呲哇乱叫声,他对着昆祢笑嘻嘻地挤了挤眼。 昆祢假装没看见他的恶作剧,沿着树根摸索扒拉了半晌,突然抬起手向着阿琴问道:“这个?” 张道德费力地盯着看许久,可无论他再怎么瞪大眼,看见的还是一片空。 阿琴却是一乐:“这个真不错。个头大,模样也板正,炒了下酒可就太可惜了,留着,到时候我剪剪腌了吃!” 张道德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是什么啊?” “这个你不知道?这个我们管它叫鬼头菜,是……”阿芹兴致勃勃地科普到一半,忽一眼回头看见他,猛然闭上了嘴,“……哦,对了。你看不见。” 又是这句! 张道德郁闷地踹了一脚旁边的石子儿。这几天来来回回,每个人都这么说,就每个人都不说明白,像是端着什么了不得的灯谜一样,让人猜得抓心挠肝。 阿琴眯着眼,眺望着远处满林郁郁葱葱,开得近乎诡异的梨花,不由叹了口气:“这也太多了。” 不仅是花,还有这些竹子,菌子,漫山遍野的杏子枣树,甚至是野鸡兔子。 这大概,将会是个前所未有的大丰年。 她又吸了一口烟袋,透过漫山的树林,看向山脚下道旁垒着一块五姑娘庙。 老早以前阿琴就想劝村里拆了那玩意儿,理由都是现成的:这东西怎么说都有些封建迷信的嫌疑。可惜等她实际到了地方一看才发现——封建是有的,奈何砌得实在是太不走心,以至于说是求佛,可怎么看都有些玩票的意味。 可就这么让它摆着? 且不说浪费不浪费钱的事儿。单就说这庙里的正主,那位五姑娘是到底个什么样的人她还不清楚吗?! 石头天上精,草木地蛀虫。 往好了说是铁血种族主义,一心信奉无机物高于一切原则。往坏了说,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活物灭绝鼓吹者。倘若不是因为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催动草木,滋养生发的能力,她早就把这些吸她养分的东西给一齐咔嚓了。 要想五姑娘有保佑民生的心,无异于想天河倒转悬。像这样无动于衷,放任植被动物窃夺自己的营养,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现在大约,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个了。 稻苗的栽种一般集中在三四月,到了四月下旬,梅雨季就要到来了。 丽水地如其名,是个水多雨也多的地方。昆祢他们来了七八天,就已经遇到过三四场大暴雨。雨水狭山势奔涌着倾下,狠狠砸在水坝上,带起大片大片的波浪。这样的天气别说是人,就是条皇带鱼来了也别想干活。 阿琴他们难得地睡了个饱觉,醒来后也懒得做饭,干脆一人揣着根玉米围坐在屋檐下,悠哉悠哉地看着院子里的游鱼。 韦灵菳两个却是不见踪影。 早在阿琴说出“今儿就休息吧”的一瞬间,两个人就齐刷刷地站起身。昆祢一言不发,抄起蓑衣就大步迈进了雨里,韦灵菳慢了他一步,却是狞笑着冲进了后院,一把从狗窝里掏出正熟睡着大黄狗,顶着一阵凄厉的惨嚎声,两人默契地一人托起一只前爪,迅速跑远了。 阿琴对这狼狈二人组早已是见怪不怪,只有尚未真正了解其本性的张道德目瞪口呆,觉得自己的“小祢哥”形象正在缓缓化灰而去。 年轻啊……阿琴啃干净了玉米,怜爱地拍了拍他的头揩干净汁水,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向外走去。 对山里人来说,雨天是难得的,能理直气壮偷闲的好日子。不能下地,不能上山,什么也干不了,合该在家里活动活动筋骨,而后趿拉趿拉地鞋慢悠悠地走出门,拔牙看病,理发修面去也。 阿琴的诊室就在槐树西不远的前院边上,紧靠着这边的篱笆墙,地方不大,收拾得却极干净亮堂,一水的水门汀配上本村唯二之一的白炽灯,简直气派得不行。 这个时间还早,屋里只三三两两的散坐着些人。几个大娘围坐在门边,纳着鞋底闲嗑牙,转头见阿琴淋着雨小跑过来了,都赶紧起身拿布让座,笑道:“慢点慢点,琴姨你可别再摔了!” 正说话间,张道德顶着个铁锅大的荷叶,摇摇晃晃地也走了过来。 众人又笑:“哎呦!小徒弟也来了!” 张道德没说话,揩干净了手里抱着的伞,放到墙角边,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放在阿琴手边。 阿琴道了声多谢,将纸包掀开,整了整草纸,又旋开钢笔,这才哆哆的敲了两下桌子,沉声喊了句:“排队。” 满屋的闲话声里,又多了一道钢笔的沙沙轻响。 张道德托腮坐在门口“妙手回春”的匾额下,百无聊赖地看着阿琴的动作。 望闻问切,再加上城里买来的老听诊器,她的动作不急不缓,开方拿药,偶尔再唠几句家常,也不过十来分钟就结束一个病人。张道德看着她的虎口沾上的墨水点,变身忍不住又滑向她左手边的小盒子。 一拃长的红木盒,不凿花不刻鸟,甚至连漆都掉了不少,却是装着他们从山上采来的“那些”东西。 早起让他送来的时候,张道德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依旧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可上手的瞬间却像是抱了块铁铅,甚至走动间还能听到吭啷吭啷的响。 到底是什么呢…… 门口一阵沙拉沙拉的轻响,有人把竹帘卷了起来,两条长凳被传到了廊下。 阿琴手指微微一动,表情一扫往日的笑意,变得严肃威严——简直像个正经的大夫了! 谁也说不清这个自称“阿琴”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就好像谁也说不清村口的山上什么时候突然多了间小楼,她就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理直气壮地住了进去。 她会医术,于是有些头疼脑热的就来找她看病。会写字,逢年过节大伙儿就提着猪肉来请她弄两幅对联。婚丧嫁娶,她能算命,小孩惊吓冲撞,能驱邪叫魂,经她手接生的孩子都叫她“琴姨”,等孩子又有了孩子,她就成了“琴奶奶”。 人人都说她是从外头投奔来的亲戚,可到底是哪家的亲戚?没人说得出,也从没有人想到去想过。 说起来……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远处传来一声闷雷。 大黄屁滚尿流地逃了回来了。它湿得像是刚匍匐过一条河,夹着尾巴一个猛子扎进屋檐下,浑身簌簌发抖,嘴里还呜呜乱叫着,大约是在骂人。 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叫嚷声。 “琴诶!小阿琴,来来来,今晚加餐咯!”话音未落,就见韦灵菳大步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不比大黄好上多少,原本顶着的斗笠此时随意系在腰间,藏青色的衣裤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衬得腰细腿长,肤白貌美,再配上一头及腰长发,更是活脱脱一个替死水鬼模样。 敢做的人先是被他这副模样惊地一愣,而后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呼的地一下全围了上去。 “了不得,可了不得……” “嚯!这么大鱼?!别是把鱼祖宗都钓上来了!” “哪来的?这哪来的?” 韦灵菳沐浴在满堂的惊赞声里,状似淡定实为臭屁的地一抄头发,肩上足有一人多长的扁长鱼头随着他的动作来回甩动,扛着另一头鱼尾的人偏头躲了几下,终于忍无可忍,松手放生了他。 昆祢沉默地低头,揩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也不知道他是经历了什么,身上的斗笠连带着上衣都不翼而飞,一身蜜色的肌肉就这么暴露在外,流畅线条结实有力,背肌劲瘦光滑,却又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腰直贯到颈,连上了下巴上的刀痕。 “南面,有个山洞,里面有很多鱼。” 韦灵菳啧了一声,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让我先得瑟一会儿啊,明明是我找到的地方。” “是在桥头的堤坝那里。应该是涨水从哪里冲过来的吧。我看还有不少锦鲤和草鱼,像这么大的估计没了,倒是半人长的还有三四条。” 这话一出,有些人可坐不住了,连药也顾不上拿,一溜烟跑回家抄渔网去了。 最靠门坐着的一位大娘眯缝起眼,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半晌:“怪了……这小伙子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是不是哪家的亲戚来着?” “哪家亲戚?都住这儿了,不是琴姨家的亲戚难道还是你家的?”一旁调侃道,“你也不摸摸你那老倭瓜脸,能养出那么水灵的吗!” 一种人哈哈大笑,那大娘自己也忍不住笑,可笑完又摇了摇头:“还是不对。我是老了,可还没糊涂。是有这么两个人,一个高点儿一个壮点儿,也是说从外头城里来探亲。对了,那年村口的大池塘子还没修好,老三家的你侄女去挖莲蓬差点掉进沟里淹死,还是他俩给捞上来的!” “哎哟,我也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俩人来的时候是不是还骑了马?我记得那是刚过重阳,天还下着毛毛雨,这俩人一前一后的走过去,身上竟然连一点儿水珠儿都不沾,可新奇了——哎对了,琴姨,我记得那俩好像也是来看你的,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阿琴没做声,只是低头在桌角磕了磕烟袋,眼角闪过一丝笑意。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三十年?四十年? 有时候她午夜梦回,还能清楚记起当时的场景——两个男人,一个高一个壮,一个白一个黑,同样的裹着斗蓬,同样的满身煞气。压抑,阴沉,恐怖。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脏像是被用力攥住了似的,呼吸急促,后背发麻,眼眶酸得发疼。 然后是第二眼。 那是两匹多好的马呀。 白烁烁,金闪闪,鬃毛比缎子还要水灵,更别提那么大,那么圆的两双眼,还有那么粗,那么长的四条腿儿……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鼻涕邋遢地匍匐在地,拽住眼前的一片衣角,声嘶力竭地吼着。 “好汉!好汉饶命……我一穷二白,我皮糙肉厚,我,我……这,这马多少钱卖啊?” 第3章 这就是门槛的由来。 说起1914年的民国,正是百姓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时候。 现代人提起那些什么十里洋场,灯红酒绿,说得是天花乱坠,可那是有钱人家少爷小姐玩儿的消遣,正经平头百姓该干什么去?逛逛不花钱的公园,听听天桥的大鼓,再有就是花上一两个小钱,从街头的报亭里买上一张份声势浩大的报纸,像模像样地端上一天。 《民报》、《申报》、《日报》、《新京报》……头版头条墨黑的大字,今天是是哪哪国又开了炮,明儿又是谁谁谁又夺了权。军,兵,统,战……颠来倒去,前头刚走了旧的又来新的,抬头再一看,更新的那个脚巴丫子都紧跟着进了门槛。不看吧,怕人家说不爱国。看吧,跟块烂胶糖似的,来来回回就这么点事儿。 故此,当“仁寿堂”的大名和那一长串,宛如报菜名一样的财产单子的一起登出来的时候,人人都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仁寿堂的齐大爷要收徒,这得让多少人梦里都开始犯嘀咕。 要说这齐大爷是哪个,怕是知道的人并不太多,可要是再加上“仁寿堂”三个大字,那在京城江南一带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几代世传,妇科圣手,针灸推拿,药到病除。祖上在康熙年间就开了馆,也曾跟着老佛爷出奔伺候过脉息。是金底朱笔,正儿八经的御赐牌匾,百年老店响当当的招牌! ……只可惜子嗣上实在是有些不丰。 从高祖父一辈起就是独苗传独苗,到了齐老爷更是担雪塞井,打遍竹篮,八房妻妾一起求神拜佛,到了,还是只有一个丫头。 齐大小姐出嫁的那年,正赶上齐大爷刚过六十大寿。喜事连连,意气风发,红轿子过了垂花门,一百零八台的嫁妆吹吹打打,横贯全城,撑足了场面。齐大爷沾沾自得,忍不住把园圃里埋着的陈年老酒都挖了出来,对月自酌痛饮了两大壶! 可惜水满则溢。许是因为连日操劳,又或者是吃了风,第二日酒醒一起床齐大爷只觉得头昏脑胀,勉强支撑了几日又有便多稀溏,前后不到半个多月竟然隐隐有了下世的光景。 齐大爷是个豁达开明的人,生死无常,倒也不十分惋惜,只是怕这一门绝学失传,那才真是死了也没脸面对祖宗! 仁寿堂的齐大爷要收徒,不光是为了传道授业,更要紧的是把这一门的银钱家私,乃至于仁寿堂的老招牌一起传承下去。 这消息一经登报证实,所有人都沸腾了。天南地北,山东山西,走街的,串巷的,坐堂的,卖狗皮膏药的呼啦啦全涌了上来,把城门口的地砖硬硬生生踩平了两层。阿琴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却是稍晚,距离考试开始整还有十天。 韦灵菳只听到这儿就一抬手:“明白了。” “难怪你这么着急,吓成那样也要拦马。从碧湖到这里几百里,附近又没有驿站马行,靠你自己就算到了明年也走不完。” 阿琴挠了挠脸,喃喃:“时间太紧了。我问了隔壁刘哥,他说要想进城走水路是最快的,可是现在刚过重阳节,各家囤的什么礼啊货啊都还没用完,所以连村口肉铺的驴车这阵子也不走了。我就是想人那玩意儿那么脆,万一这个齐大夫不等我来到就提前死了,那不是白干了嘛!”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连声音都不知道要放低些,往来的人不由侧目,连昆祢都忍不住问道:“你好像很确定,自己能选上?” 阿琴想也不想:“那是当然!” 韦灵菳当即嗤笑一声。 阿琴生怕他俩不信,急道:“真的!骗你是孙子!” “你别看我褪蛹时间不长,可该学的常识四姑娘早都已经教过我了。就在这几天来的路上,我还对着报上,一条一条又比对了,比如你看像这个,”她从背后逃难似的大包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剪报,手指着道,“第五条,虽英雄不问出身,然,长幼不敢废弃。报名者需得年龄二十五以下,通识文字,熟读百家医典…… “这两年我在村里跟着他们也做过不少活,扛包,种地,还去修过水渠。攒下来的钱除了这回带来的这些,剩下的全都给了刘哥,让他给我换成了医书。什么内经本草千金伤寒的,我背得一字不差!还有这条,‘身强体健,无隐疾残废’,我扛包,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儿,从小到大连个针眼都没长过! “至于剩下的这些一二三四……我一一都比对过的。每一条,是每一条哦,我都是顶格的符合,连王嫂都说,我包的伤口比上海哪儿的好些大夫都好看。你看,这么一算,他是不是就该选我?” 她洋洋自得,从城门口一路叽叽喳喳到护城河,捂着鼻子快速跨过那条一人宽的臭水沟,再往前赫然便到了主街。 三人的脚步也终于慢了下来——实在是挤得走不动了。阿琴很有眼色的把靠里的位置让出来,自己走在人多的一侧。她一手攥紧了包裹,脸涨得通红,两眼更是控制不住到处乱窜。 人,到处都是人。 密密麻麻地蠕动在街道上,攻占了两边所有能歇脚的店铺。茶汤面汤的小摊横七竖八地占据了各个巷口要道,浓白的水汽像是造了一片盖天的大雾,滚滚直上扑在茶楼的阳台上。透过阳台的栏杆,能隐约看见里头像是有什么聚会,一群西装革履,头牛舔过似的男人正赤着脸大声争论,什么“白术”,“当归”的名词时不时蹦出来。 阿琴终于想到什么,转头问:“哎,对了!你俩不是说到这儿来是为了找大夫,我还没问到底是谁生病了?生的什么病?快说说!” 她一脸兴奋地搓着手,目光从进城后就包裹得一丝不露的昆祢,缓缓转到一旁抱臂站着的韦灵菳脸上。对方也不扭捏,干脆利落地一举手:“是我。” “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忙问,仿佛纯好奇。 韦灵菳一双眼睛缓缓眯成月牙,他抬手,在阿琴眼巴巴的眼神里,一点点,慢慢拨开了斗笠下的面纱。 “砰!”身后传来桌子掀翻的声响。阿琴打了个哆嗦,猛然回过神,随即才后知后觉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结结巴巴地开口:“其,其实,脸还是好,好看的,就是这个呃……嘴,这个是……疮吧?” “是尸斑。”韦灵菳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 阿琴这次没有再抖,而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大步,而后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不慌不忙地抵住她的背。 昆祢淡淡地低头看着她。 韦灵菳笑得分外和善:“跑什么啊。是你自己说的,只要我们帮你过来,你就带我们去找有用的大夫。现在我们这一半的交易已经完成,轮到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琴神医。” 阿琴欲哭无泪:“都说过我不是神医了,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到处造我的谣!” 造谣的那个王八蛋倒还真姓王,不过却是个正儿八经的农副产业小贩儿,每季兼职卖卖秋梨膏。去年中秋这位王贩子回乡探亲,路过山下的时候正赶上暴雨,他着急忙慌一时不察,一爪子踏上沼泽,好悬没整个陷进里头。好在这时候阿琴钓鱼路过,甩着杆把人拉了出来,还顺手用板子给他固定上了断骨。 救命大恩,没齿难忘。许是为了宣扬这种舍己为人的优良美德,又或许是为了夸耀自己大难不死的事迹。王贩子在回京路上一路走一路讲,因为他颇识得几个字,又很有几分说大鼓的天赋,讲起来那叫一个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只有一点小小的问题:为了情节趣味性,他稍稍改动了一个细节,把上山挖野菜的村女阿琴,摇身一变改成了“慈航神医”天琴女。 深山老林,隐世神女。 短短八个字,让人在无限遐想中引得多少风波此时暂且不提,只说当时在茶馆里,有两个同样坐着闲歇的人也听到了这个故事,在对视了一眼后临时起意,转道前来拜访。 事情到这里发展的得还可以说是合情合理,只是有一点小小的纰漏——二者之中有一个不知是不是假懵懂,但另一个绝对是真没想起来,就这么一路从北平到了江南,愣是直到见了真佛才猛地记起: 或许对王贩子以及那满堂的精怪而言,要紧的并不是“阿琴”这个名字,只是“手”这个物件儿而已。 有人说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动物,正是因为有一双灵活的手。可这东西对精怪而言却实在是种鸡肋。 破皮塑骨变换身形,这都是一生才有一次的大事,谁不希望借着这个机会对自己去去糟粕?艳丽多姿的翎羽,威风凛凛的鬃毛,哪怕是换一双更长更有力的后腿呢!谁又会把那么想不开,割掉自己漂亮的原身去安一双恶心巴拉的皮条,只为换个帮人拔倒刺,开笼子的“铁饭碗”? 大约除了些连觅食都不愿意的懒汉,也只有真正的狠人,才能痛下决心。 明知挣扎无望,阿琴也不多费力,一咬牙:“算了,话是我自己说的,甭管怎么样也没有赖账的道理!你放心,等再过七天,我考试只要一选上,第一件事就是向齐师父要一张能治你的药方子。就是他没有也没事,你看这周围,自从见报了以后别说是方圆几百里,就是国外来的黄毛大夫我也看见了好几个,这么多号人聚在一块儿,都能凑成一支诸葛亮大军了,还怕没有办法不成?!” 她这话说得其实也不算错。拜这笔数目惊人的横财所赐,本城的草药气浓重到了一种空前绝后的境地,医患比更是达到了惊人的1:1,老百姓不费吹灰,却是享受到了百年后都不一定有的待遇——摇摇铃铛,医生排队竞争上门。 然,有一得就必有一失。 这座三面环山,常驻人口和牲口加起来都不到一万的小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涌进了从前一半的人口。操着不同地方口音的准“学子”们一股脑地挤进了客栈旅馆,你争我抢的,活生生把本地的房价抬高了两倍不止! 阿琴彻底傻了眼。 一文钱都能难倒英雄汉,更何况她差的又何止一文钱。顶着掌柜的鄙夷的眼神,她从袜口里掏出布包,把那可怜的几块碎银块来回数了七八遍,而后抬起头腆着脸赔笑:“大哥,不然……您这儿缺不缺打杂?我干得多吃得少,一个能顶仨使!要不行门外还有我两个同伙,我把他们也骗过来,一起给你当小二?” 闻讯赶来的现任伙计和小二如遭雷殛,联手把她扫了出去。 阿琴拍了拍衣角,皱着眉看着不远处的酒楼,正在犹豫要不要再去一家,忽一转头,整和对面台阶上坐着的男人打了个对眼。 韦灵菳的脸上难得没有带着笑意,只是一手托着腮,冷冷地盯着她。阿琴瞬间起了一身冷汗,然而下一秒那人却只是轻轻往旁边一扫,语气淡淡地道:“你的‘零钱’要掉地上了。” 阿琴脸刷得一红。知道他是听见了刚才的对话,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把布包随手往怀里一塞,问:“怎么只剩你一个?昆先生呢?” 韦灵菳不答,反问:“这里晚上要会清街,入夜后还在逗留的要关押十到十五天,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阿琴大惊,忙问:“你从哪听来的?!” 他往旁边一努嘴,阿琴忙转头,就见街口有两个穿着黑大衣的巡捕正看着这里。 “说是因为这次入城的太多,鱼龙混杂,百姓害怕有贼盗混入,所以才‘不得不’这么要求。不止是城里,还有附近十里以内的破庙,凉亭,包括山洞一律都要严查。” 阿琴结结巴巴道:“可,可这样,那不就是所有不要钱的地方都要查上一遍?!这,城里那么多人,就那么几间客栈,剩下的人要住哪儿啊?”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会住在哪里呢?”韦灵菳敲了敲膝盖,“一座不是交通要道的边陲小城,除了一般的四五家旅店脚店,再来就是茶铺酒楼大厅还有车马行一类,总共加在一起算它能塞下一半人,至于剩下的那些来晚了的一半……本地县官宅心仁厚,看在齐家的面子上勉为其难腾出来几间空房,不光可以供考生落脚,价钱也比一般的客房低上足足两文。” 阿琴一脸惊喜:“真的?!那可太好了!到底是大城市,就是大气!来来来,咱们也赶紧过去……哎?对了,”她赶紧又退回来,“你还没说地方在哪儿?” 韦灵菳慢条斯理地抬手,往身后一指道:“喏,从这儿,出了城门往北,我们来时见到的那片树林就是了。” 阿琴笑容缓缓收敛:“……坟地啊?” “好一点。坟地旁边的马棚。”他顿了一下,补充道,“百人大通铺。” 阿琴默默坐了回去。 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炮竹的震天巨响,舞狮的长队打着锣鼓铿锵铿锵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在经过十字路口时,前头的领队忽地向上一抛,手里的绣球滴溜溜转着猛地跃起,跨过茱萸的花环,从亮着霓虹灯的大招牌上轻轻一点,在人群哄笑着的叫好声里,又铿锵铿锵地远去了。 两边商铺门上的红灯笼被挑了下来,又挂了上去。火光斜洒下来,隐隐绰绰的,正照出前头灰黑的台阶和高高的门槛。褪了朱漆的长木头拖出一条砍刀一样的长影直劈进门里,却又随即被更深的黑暗裹缠住了,只留下一个又一个模糊不清的黑洞。数不清的洞口站着数不清的影儿。细长的,随意地倚靠在门边,抱着手踮着脚向外望去,像是一条条被食饵诱惑探出触角的蜗牛,身子还藏在黑暗里,只有头颅孤零零的,半亮着暴露在灯光下。 空气中隐隐传来草药的味道,像是是陈皮和桂花香气。而穿过这近半城的桂花树,顺着越来越洁净的道路一直往南,隐约能看见一座金顶琉璃瓦的大宅院就落在城市的最正中。 那是老忠义王九千岁的别院,也是如今仁寿堂的房子。 阿琴回想起着刚才在大宅门前,那副骈肩累踵,像是炮仗一样等待着一触即发的盛况,忍不住将手探进口袋,揉搓着里头手指长的小木签。她的指腹摩擦过背后的铁画银钩的“齐”字,又慢慢往下,抚着上头烫金的四个大字。 一八四六。 1846号,也就是说在她前头已经有1845个人。 离考试开始还有八天。 有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了一瞬,却又很快被压了下去。阿琴想了想,拍拍屁股站起身:“走吧。” “去哪儿?” “去坟场吧,两文钱也是钱呐。”她说着,瞟了韦灵菳一眼,“哎,韦……韦公子。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啊?” 她舔了舔嘴唇,道:“其实我刚才没全说实话。这些年攒下来的钱除了买书,我还拿出了一半,前阵子都托人换成了细贵药材。我原是想把这些东西送给我们村的胡大夫当个拜师礼,后来一听说这事儿我就一咬牙一跺脚,多,多买了点。 “我是觉得齐家报上写得那么有钱,又说什么扫榻诚心的让人来,怎么着也得有个住的地方,就没想到……我刚才数了数,要是勒紧肚皮,剩下的钱应该还够住个四五天。我不要多,你就借我两天的,等回头我考上了翻倍还你,行不行?” 韦灵菳两眼盯着她,又问:“你真的觉得,自己能被选上?” 阿琴于是又摸了摸兜里的木签,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还是觉得我行。” “四姑娘她们都说我傻,说我是自讨苦吃,可我是真心觉得好看的翎毛远不如——呃,有点不如——有用重要,也不甘心像其他人一样,单靠一句‘有手’过日子。我下山,住进村里,跟着做活儿,又花了些时间整理建好了院子。村里人都仗义,村长人也公道,大伙儿都对我那么好,还夸我聪明能干,于是我就开始想,那不如干脆就在定下来吧,学门手艺,就这么再也不走了。 “我见过别人拜师,懂一点儿规矩,所以有样学样地割了两斤猪肉,还买了一坛子老黄酒,”她顿了一下,轻声道,“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我从村头一路走到村尾,挨家挨户地敲门,却没一个人愿意松口,没一个愿意教我。” “四姑娘跟我说人都是这样的,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其实我也能理解。” 只是理解,却不能不感到难过。 她还记得那天自己扛着那袋“束脩”,满心欢喜地敲响了隔壁的门。当时的她对于“职业”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都还只是一知半解,只是觉得刘家大哥是个好人,刘大嫂她更是喜欢的不得了,就这么简单的两两一相加,“杀猪”就拔得了头魁。 她自信满满,甚至直到那扇门在她面前关上的前一秒,都从没想过会有第二种回答。而后站在漆黑的门板前,没来由地,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很小的,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的事。 那是她刚开始跟着刘哥打下手的时候。 因为人小力气大,又听话勤快,几个老大哥也从一开始的怀疑转成了亲近,其中又以主手的刘哥最为照顾她。那是个闷葫芦一样的男人,沉默,壮实,手像是石板一样粗糙有力。他会小声而坚定地告诉阿琴不要站在那么靠后,因为猪尥起蹶子来甚至比驴还要危险。 阿琴挺中意这项工作,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每次到了快要动手的时候,自己总是会被“请”出去——吃东西,或者是别的什么事。 直到有天她往梁上吊腊肉,举着麻绳漫不经心地左绕右绕了半天,也不知怎么的,竟然在自己手上绑出了一个极其结实的死结! 她先是大惊,可紧接着有一个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 阿琴甚至来不及解开绳子,一个大步跳下凳子就撒丫子冲向了隔壁。她像是举着什么珍宝一样高擎着双手,用头砰砰砰地撞起了门。而等刘大嫂的那张脸刚一露出来,她就忙不迭地举着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发现全抖了出来。 就这么一翻,一拉,再一绕,整个绳结就扎得牢牢固固,任你怎么拼命也解不开。她是如此诚心地想要教会她这个结实耐用,“特别适合拴猪”的新绳结,以至于甚至都没发现,从她开始说第一句话时,对面的两个就挂上同样复杂的表情。 阿琴洋洋自得,正要讲到自己想给它起什么名字时,刘哥却是突然伸出手,只随意地一拉,整个绳结当即脱了骨一样散落在地上。 “哎呦,我的傻妹子哟!这能不结实吗!你当这是什么?这就是他们杀猪用的猪蹄扣!” 刘大嫂哭笑不得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阿琴却已经僵硬在了当场。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在那一天,阿琴却无师自通的明白的,却是“门槛”两个字的含义。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乘过凉的后人站起身后却是伸出脚,绊倒了其他更后来的人。 这就是门槛的由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这就是门槛的由来。 第4章 精怪是什么样的? 码头号角的呼喝声似远似近,伴随着一阵惊雷的轰鸣,晚霞的最后一缕辉光缓缓落下了山头。 这是1914年的第一场深秋雨。它来得不算早也不太迟,正和千百年来的无数前辈们,以及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一样,平等而淡漠地播洒在同一片山川里。 韦灵菳抓到的——确切说是他自称“他”抓到的——大鱼足够五个人放开肚皮吃上一天也不止。阿琴提着刀比划了半天,实在想不到到底要怎么下手,最后还是昆祢做主,干脆从中间一刀咔嚓了,一半清蒸一半烧烤。 靛青色的火光闪烁摇曳着,小吊炉子上煨着鱼汤,鱼骨起起伏伏地在嫩绿的葱花间跳动着,翻动起奶白色的汤泡。五个人横七竖八地仰躺在院子里,眺望着远处天边一条红霞正渐渐晕起。 小二毛吃得鱼仙鱼死,他躺在凉席上满足地拍着肚皮,看向韦灵菳的眼神迷离,充满着无限的崇拜。 韦灵菳尾巴翘得老高:“好吃吧?我这一手独门秘方别说是外头店里的三流厨子,就是宫里的御厨也自愧弗如。多亏了它,我每回惹了阿祢生气都能被原谅。” 总是被惹的三流厨子昆祢:“……” “你也就会这一个罢了。”他状似不在意地道。 韦灵菳一听却是得意洋洋地,摇着想象中的羽扇:“一个也好一百个也好,招式不在新,只要切中命脉就行。” 连绵的大雨终于冲垮了村外的堤坝,雨水乘着山势倾泻下来,淹没了好几片梯田,连阿琴的压迫大业也被迫暂停。 村长口水激情四溅:“保家国!促生产!修河堤!为人民!” 激昂的电喇叭激得人热血沸腾,一时间满村里上到六十,下到十二的男女老少全鼓动了起来,放眼望去,四周大片大片光着膀子热火朝天撅土的身影,甚至连张道德两个也不例外,提溜个洋铁桶乐颠颠地跟在大人后面帮忙。 一行人里唯有阿琴被特准留了下来。 诚然,在别人眼里她依旧龙精虎猛,是个极闹腾的小老太太,可时光却不会有任何偏颇。它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自然也不会为了阿琴而稍稍慢下脚步。 她拄着拐杖,眼看着那两大两下叽叽喳喳地远去了,这才锤了锤腰,缓缓向后厨房走去。她的膝盖在早年时受过两次伤,从前还不显,可如今随着年岁越来越大,每到阴天下雨就会一阵一阵的发酸胀痛。 习惯了吵闹的屋子乍然安静了下来,一时间甚至还有些不适应。屋檐下一只布谷鸟歪着头啼叫了几声,随即振翅猛地飞起,带动着院里的大槐树发出沙沙的轻声。廊下的小砂锅还热着,里面煮的是要分给各家的防虫驱蚂蝗药。大雨后常有大疫,还得准备些感冒解毒的草药……她一面打着蒲扇一面计划着,突然听见后院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在山下的抗灾如火如荼地进行的同时,山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沉得住气。满溢的瀑布肆意横扫,狂奔着灌满了各处沟壑,顺手淹没了一路能看到的所有洞窟草木。 敲门的就是住在山背地洞里的鼹鼠精。阿琴看着他搓着手,期期艾艾的样子,马上明白了过来,二话不说起身进了仓库。 可这还只是个开始。 辛苦劳累了一天,刚从堤上回来的四人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炭盆,空的!米缸,空的!面缸,空的!油桶,空的!全空的! 在宛如被劫掠一样的末世景象里,唯有那一片刺眼的冷锅冷灶,还有一个一脸淡定的冷血阿琴。 “没办法啊,你看山上这水淹的,都快成泥片汤了。这阵子又正该出花授粉,这么一耽搁还不知道今年能是个什么收成,大伙儿街坊邻居的,能帮点就帮点,别那么小气嘛!”此人理直气壮道。 昆祢面无表情:“我们不担心你送东西。” 韦灵菳接口:“怕的是你送完,用存粮不够做借口压榨我们。” 阿琴望天,没有反驳。 然而很可惜,昆祢两人的担心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以一个八百迈的速度快速成为了现实。 前清时,人们常把在灾年建棚施粥的地主老爷称为“x大善人”,而这些所谓的善人们倘若能看到如今的阿琴,估计会羞愧地把头塞进米缸里。什么叫“大”善人?大善人就是想人之所向,急人之所急,一应所需,只要你要,只要我有,通通来者不拒。 靠着剥削昆祢他们迅速填充起来的小仓库又迅速地空了下去。然而张道德却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他整个人俨然已经进入到了一种空无的状态,只会呆滞地坐在台阶上,看着院里的群魔乱舞。 鼠牛虎兔龙蛇马羊……活生生的二十生肖此刻全在此处集聚! 嘶鸣,吼叫,争吵,劝架……他眼睁睁地看着两只雄鹿顶撞了起来,边吐口水边骂骂咧咧地你推我搡,等到离开时却是同心协力,一人四脚从自己的鞋面踩了过去。 小二毛对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毫不关心,只是咬着手指头蹲在空旷的鸡棚前,神情很是伤心:“他们没有自己的鸡窝吗?为什么老是来拿我们的?” 昆祢只得摸着他滑溜溜的小光头,安慰了一句:“精怪就是这样的。” 精怪是什么样的? 《太平广记》曾有云:有老妇每夜现于灯下,形如枯骨,窃灯油而食。问其故,泣曰:“吾生前贫无葬资,魂魄依灯为生。” 抛弃这句不知真假的自白,单就这种行径而言,的确是不折不扣的精怪风格。 穷,窘,难。 于是偷,抢,骗。 昆祢以前也不懂,是后来吃了几次亏才渐渐明白过来。回想起当时他像个精品粽子一样被倒吊在房梁上,却还是有心思转头,看向一旁同样造型的韦灵菳。 他那人难得这么一副吃瘪的样子,鼓着腮,奋力挣扎了几下后终于认栽,一脸生无可恋地边在空中转着圈,边下了定义。 “这些小东西,全杀了或许有冤案,但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大量纰漏,真是麻烦死了!”他咬牙切齿地道。 昆祢忍不住笑出声,又在对方瞬间回头的瞪视里当即板起脸,悠悠道:“仔细想想,这也不能全怪人家。都说了财不露白,你非要装大侠行侠仗义,被算计了也是正常。” 韦灵菳缓缓眯起眼:“你是说我活该?” “我是说你先攒着,等出去了再和我一块骂,现在还是先想想怎么逃出去,”昆祢看了一眼下方的一群尖耳朵,叹了口气,“我总觉得,他们不会只是捆人这么简单。” 韦灵菳也叹了口气:“我的狐妖梦破碎了。” 深山老林鬼故事,书生狐妖俏佳人。在满架上一堆武侠,神话,绿林奇谈里,这唯一一种能被韦灵菳接受的情爱故事,至此终于宣告结束。而当跳出了粉丝的滤镜,再回头去看这些“志怪”故事时,一切就变得有迹可循。 永远的漏夜前来,永远的温柔小意,深情款款,矢志不渝,世上或许真有这么完美缠绵的爱情,可书生与狐妖? 人是一种对着双大小不一的脚巴丫子都会产生取向分歧的生物,美丑妍媸各花入各眼,那么又凭什么会以为,精怪没有自己的审美呢? 鸟雀总会更偏爱艳丽的翎毛,虎狮会依照气味选择交际,百样精怪本就该有百样喜好,产生百样姿态,可却偏偏不知为什么,在一生唯一一次变换身形的大事上,他们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成为一个头毛黑,身上光,平嘴短牙四肢长的……女人。 是什么比繁衍的本能更重要,值得他们抛弃自身,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投怀送抱,如此谦卑,哀求,顺婉地委身于一个陌生男人?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只可惜当时无论是韦灵菳还是昆祢都尚未能看透这点。 阿琴的忍耐在又持续了三天后终于也告了罄。 她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两眼看似专注和蔼,可仔细一看那瞳仁儿却是涣散的。面前的人嘴还在一张一合,刚才讲到哪儿了来着?好像是七大姑的表侄女的三外甥家今年也遭了灾。这一连串土豆杂交似的族谱和起自开天辟地,止到绵绵无绝期的对话彻底消磨完了她的最后一丝耐心,因此当听到后院跳墙进来的声音时,几乎是一下跳起来。 韦灵菳很快就体会到了偷懒的代价。他嘴里叼着杏子,悠哉悠哉地刚要一脚踏出台阶,下一秒却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被瞬间推了进来! 院门声嘶力竭地摇晃着,却是早已不见了人影,唯有一句“哎哟我忘了昨儿还约了八奶奶去上山跑步先走一步帮我招待着客人人人人……”无限回响在耳边。 嘴里的果子“啪”地掉在地上,他忍不住目瞪口呆,被这一手明显是抓替死鬼的举动震惊了。 而在当晚,小院内传来了一阵几乎暴怒的狂吼声。 “我让你!招待客人!谁让你!谁让你!谁让你!给客人放贷!!!”阿琴咬牙切齿,一根拐杖虎虎生风追在韦灵菳身后,硬生生砍出了插秧的气势,“你放贷!放贷就算了!竟然还他娘的是高利贷!!” 谁能想到呢?在这个连谈钱都有些不道德的时代,前**战士,现村医王观琴同志的后院里,竟然悄然滋生出一个高达二十五人的非法讲坛来! 其中“坛友”共有二十三名,皆是毛都没褪齐的非人群众,一伙人搬着小板凳齐刷刷坐在院子里,表情纯真,兴致昂扬。而“坛主”则是坐在他们中间,一身粗布麻衣,臂上系着花套袖,脚上趿拉着老头鞋,他盘腿坐在桌上,一手掐印,拈壶而笑,姿态泰然中又带着股诚恳,谈吐风趣间尽显文雅,举手投足端的是宝相庄严,华贵无比。 但见他启唇轻语:“正所谓鳌足倾倒,天地间只一葫芦,焉知是看得到前路的更不幸些,亦或是看不到的更幸福些?” 一张美到近乎张扬的脸上尽是令人动容的慈悲,满座禁不住随着他的话语掌声雷动,眼中似有泪光闪闪。他又一抬手,微微下压,含笑间口中又不断念念着一些玄妙的词汇。什么“二一添作五”,什么“九出十三归”,什么“本金抵押,七十年回本双倍收益”的佛语,哄得一众小文盲虽然听不懂却也十分动容,纷纷解囊,不光心甘情愿地供奉上了多年积攒的肉干,有几个甚至还正准备签字画押,抵上死后的毛皮作利息。 阿琴眼前阵阵发花,双手哆嗦着刚喊“小祢哥,小祢哥”,结果一回头,正看见二十五人里的最后一个灵巧地穿梭在人群中间,一脸严肃地分发着画押用的纸笔。 至此,她终于忍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破锅配破盖,什么叫屎不独臭,祸不单行! 匪首在经过一轮拐杖的毒打后终于“自愿”归还贼脏。 韦灵菳起先还在嘴硬:“买卖自由天经地义。再说三岁小孩都知道路上怪叔叔给的糖果不能吃,我都已经穿得就快把‘变态’写在脸上了还没有人怀疑,很明显是这里的教化出了问题。” 昆祢没有说话,只是抱着那——么厚一沓卖身契站在一旁,沉默地表达了对他支持。 阿琴沉着脸劈手夺下卖身契,而后回身一竿把韦灵菳哆到了墙上。 满载着粮油豆盐的小推车呲哇乱叫地晃荡上了山。韦灵菳一面推着车,一面抽空往旁边瞄了一眼:“这边这位又是怎么了?” 昆祢回头看了一眼:“如果你问前头流口水的这个,应该只是早饭没吃好,至于后头的,”他上下打量着神游天外的张道德,下了定义,“像是冲击太大,傻了。” 事情不对劲,很不对劲。 张道德拧紧了眉毛,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穆。虽然他听不见那些七嘴八舌的寒暄,也看见那些让阿琴头疼不已的赖皮嘴脸,可除非是小二毛,任何一个人只要见到那天他一推开门,一群动物植物齐刷刷“看”过来的景象,都会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白蛇传,孙悟空,夜猫子,无头鬼……甚至连带着这几天一直感到的奇怪也有了答案。张道德忍不住心脏狂跳,尤其是当回过神后,他只感到害怕像是潮水一般退去,取而代之是满心的好奇。他忍不住从昆祢身后探出去,悄悄地望了望。 阿琴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她原是不想带着两个孩子来的,奈何韦灵菳一直死皮赖脸地耍无赖,一会儿说东西太多拿不下,一会儿又说路太颠簸需要人帮着推车,气得她差点当场抽出拐杖正要一杆戳死他算了,可就在这时昆祢却突然伸手拦住了她。 “带上吧。”他用一贯慢吞吞的口吻说着,“反正也费不了太长时间。” 韦灵菳也笑起来:“就是说啊!人的一辈子这么短,几十年一眨眼,现在这么小的小萝卜头就要变成小老头。等到他们俩躺在床上,连翻身都没力气的时候,再想起今天,发现自己竟然眼睁睁看着这么有意思的事儿错过,那该多可惜啊!” 阿琴闻言一怔,再看向张道德亮晶晶的眼,不由叹了口气。 受害者补偿工作进行的艰辛无比。而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所以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他们斩钉截铁,言之凿凿,坚信自己马上就要在新恩圣(注:系韦灵菳化名)的带领下发家致富,走向不劳而食,吃一碗撂一碗的美好生活。 堪称苦海无边,我却偏要勉强。 阿琴终于认真思考起韦灵菳的话,开始疑心该不会真的是教育出了什么问题。仔细想想,自己当初之所以疯了一样想要人身,除了因为想要到外面看看这个官方理由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再在山上继续待下去。 试问这附近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五姑娘山的大名?过碧湖,通丽水,绵延数十里,又在渠口猛然转了个弯返回,山势不高却险,宛如一个椭圆的酒瓮一样,背水抱谷,环绕着一大片极茂密的,人烟罕至的深林。而这五座山峰虽名义上是姐妹山,却是各不相接,分属于五位山主。 大姑娘面甜心苦,手段恶毒,所以做监督。二姑娘睚眦必较,吝啬爱财,所以管买卖。三姑娘下手狠,四姑娘脑子精,到了五姑娘则是真正的铁石心肠,一点情面不让。 五个人虽不相接,却又共商共治,罗刹手段造就桃源景象。本地的精怪从一出生就在他们带领下生长繁殖,不识大字,不通人性,格外得蠢,格外得笨,也格外得天真烂漫,一举一动仿佛好像是做牲畜时一样,懒散悠闲,盲从地过了一生。 修渠工作在举村狂热了几天后,终于日渐展露颓势。仗着外来人口的优势,韦灵菳几人开始肆无忌惮地公然翘班,每天叼着草根,以一副盲流的恶行恶相游走在堤外,眺望着远处有一搭没一搭摸鱼的人群。 在又一次大雨后,阿琴生了一场小病。 真的只是一场很小的病,最普通的伤风流感,可看三个大人的表情,却像是很意外似的。 大约是担心打扰到病人休息,张道德和小二毛被挪了出来。昆祢从后院搬来两块长木板搭起来,组成两扇简易的屏风,一左一右把屋里分成了三间,两个小的就被安置在西间里。隔着依旧还在睡客厅里的昆祢和韦灵菳,偶尔张道德起夜,还能隐约能听到她的咳嗽声。 阿琴突然变得忙了起来。 她的脾气像是山城的雨一样变得飞快,在没来由的低落了不到两天后,又没来由的重新振作了起来。她豪气冲天,宣布要趁着(苦力在)机会收拾收拾家里。 而不等她话音落下,韦灵菳就当即叼起馒头,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只留同样想跑但是被绊了一跤的昆祢,被她指使着上蹿下跳。 他把那些陈年的,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木箱子挨个翻找出来,任由她眯着眼一个个仔细回忆辨认。 “这参是前年刘家小子送的,谢我帮他媳妇接生的。” “这麝香珠子是死了的张员外给的,一共十八颗,挺纯,后来缺麝香的时候我还砸几颗用,这几年不煎药了,都给忘了。” “这是刘大哥上回去天津给我带的狼毫笔笔,花了得有小三块钱呢!刘大嫂说我写字多,用个好笔不伤手,后来换了自来水笔,我就给收起来了,你看这毛都快用秃了,还有这个……” 她从底下抽出一张泛黄发糟的信纸,灰黑色的墨痕已然剥脱,却依旧能看出苍劲端正的字迹: “琴妹, 闻君乔迁之喜,不胜欢欣。兄无以为赠,唯有一二薄礼,盼君常怀凌云志。如意,顺心。” 底下另起却又有一行小字: “听说你这里时疫又起,缺医少药,我抓了个外国大夫送来,可惜半路被阿祢发现放跑。今只余一些药材。请你知晓,好速速来信骂他。怜你。 游龙般的草书灵飞飘逸,颇有大家风范,内容却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哭笑不得。阿琴起先还在揶揄地笑,直到翻开厚厚一沓信纸,露出底下靛青色的料子。 木箱摆在床头的最下面,积压了一层又一层,早已经掉漆老朽。盖垫的老报纸也是同样昏黄不堪,抹开层层浮灰,上面的时间俨然早已停留在1915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老东西,唯有那件衣服依旧那么鲜艳夺目。 草染的青色沉而不暗,边角压着的金线精致而不张扬,粉色的蝴蝶灵动得仿佛马上就要振翅,底下压脚的黑边上却有绣着一圈儿小巧的凤仙。大约只有几十年前最手巧,最耐心的绣娘才能织造出这样好的布料。 可阿琴却在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后,不由屏住呼吸,而后却是极轻,极慢地将它掀开了,正露出在它下面,用油纸层层包裹着,又用玻璃盒子整整齐齐放着的,一条已经有些散架了的白色开司米披肩。 第5章 她的故事好像还没有开始 是要背负一时的欠债,亦或者是被押解坐牢?但凡是有一点脑子的都知道要选择哪一个。 阿琴四十度五角仰着头,一脸期盼地盯着对面,她手掌向前伸平,右脚向后撤退,俨然一副已经准备好了要恬不知耻单膝下跪的模样。然,她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要问上一句—— 韦灵菳有钱吗? 答案是否定的。 街角的巡捕终于锁定了目标,盯着这两个可疑分子,一手缓缓按上警棍。就在阿琴终于忍不住即将跳起来潜逃的前一秒,一个漆黑的人影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阿琴只觉呼的一声,心里像是有一块大石头突然落了地。她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就已经探身赶忙捡起自己的包袱,又推着韦灵菳一溜烟儿地跟了上去。 昆祢不知什么时候将他的黑斗篷脱了下来,随意地搭在手臂上,他穿着一身黑西装,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线条坚实的小臂,本就严肃的脸眉头不耐烦地蹙起,更显一丝煞气。 阿琴忐忑地跟在后面,看着他头也不回大步向前,直到转过巷口,越往前人烟越是稀疏,两旁的西式楼房也逐渐变得破旧,最终被一片黑灰的土楼马头墙取代。 这里的屋群远不如主街那么规整气派,一条条小巷蜿蜒盘绕首尾相接,曲径通幽,更通幽处。抬头一看,顶上一排排是搭积木一样错综复杂的晾衣杆,万国图似的的尿布在上面迎风飘展。再一低头,黑褐色的煤灰洋洋洒洒,宛如草灰蛇线,最终引领人找到了失落的煤球堆和两只破木桶。 这里是城门口的菜市街。离民生很近,离繁华很远。 昆祢的脸色猛然一变。他的嘴角轻轻上扬,眉头也随之舒展,一张原本凶神恶煞的脸霎时间变得亲切起来,带上了几分笑里藏刀的姿态。 阿琴汗毛骤然一竖。然而不远处那个倚门眺望的人却是在看到他的瞬间就眼前一亮,提着钥匙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上写满了对金钱渴望的光辉。 正所谓: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人们总是喜欢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自己没有钱,梦想着有朝一日突然暴富,而后打脸全场万事大吉,却忘了很多时候他们缺少的不仅仅是金钱。 就比如阿琴,她不光是没有钱,还没有权。 当然,如果真要细分深究的话,她或许还没有常识。因为只要是正常人都应该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有钱人更无聊,更喜欢凑热闹的生物。 如此盛大的一场集会,万人齐聚,锣鼓喧天,谁会那么卖力只是为了这些穷“学生”的那仨瓜俩枣? 最好的茶水,最好的吃食,还有那令她一听就倒吸一口凉气的房价本身就不是为他们准备的东西。它早就已经待价而沽,只等着那些衣冠楚楚声名显赫,喜欢开聚会,点西餐,最好随手给点小费就是五六块的大人物们。 不过幸好,此时的阿琴还顾不上去这些。她正一脸兴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丈量,而再过一会儿她就将直面房子的租赁仪式,并在老大爷嘴里吐出的数额里眼前一黑,体会到眼一闭一睁就负债累累的茫然。 她的肉疼足足持续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时却是悄然一变,转为了一股浓浓的庆幸。 大股大股的人流还在洪水一样奔涌进来,把城外的马棚从大通铺先是挤成肉罐头,最后又成了上下铺。阿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1846号从吊车尾一路爬到中间,百感交集还未平复,韦灵菳又从带来了新的消息。 “齐崇敏就快要死了。”他端着饭碗,只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阿琴当时正满头大汗地忙着摊膏药,闻言慢了半拍才“啊”了一声。她揩着手,语气很是疑惑:“可我听人说的是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已经能走路能吃饭的,没准再过几天都不需要招徒了。” 韦灵菳“嗯”了一声,道:“骗的就是你这样的。” “姓齐的今年是六十不是十六,病成那样子就是吃仙药也好不了那么快。这些天仁寿堂看着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派了无数人出去四处采买,而且专门搜罗些附子山参之类回阳救逆的猛药,更不用说就在昨晚,齐家的大小姐突然从娘家回来,乔装悄悄去了一趟城南,而后有人一打听才知道,棺材店那副贵得要命的镇店之宝,‘刚刚’被人定了出去。” 他敲着扶手,讥诮一笑,“巧合到这种程度,就是瞎子也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笑的是,这件事在昨天还是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可等一夜过后却突然都没了声响,反而是说齐大夫如何如何健康的话开始甚嚣尘上。到如今,这场流言已经完全成了击鼓传花的闹剧——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说,人人都心照不宣,就等着他死。” 昆祢眼底闪过一丝厌烦,垂眸道:“财帛动人心,何况这种马上开盅的大奖,耍心思也是正常。” “有心思是正常,可能许那么多有心思的人聚在一起,就是个蠢出升天的主意了。”韦灵菳摸着下巴道,“所谓营啸都是从一人起而迅速波动全军,喜怒哀乐都是人之常情,可同一种情感聚集太多,就如同翻江潮水,制止不住,杀之不绝,还不如从一开始不要给它成型机会。 “你只看我们刚才回来这一路,有多少人衣衫褴褛却出手肆意挥霍,就知道一个个肯定是日思夜想着要怎么花这笔横财,以至于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有还是没有了。这种人和烟鬼赌徒无异,为达目的是真的会不惜一切手段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乌鸦嘴显灵,就在几天后马棚里竟然当真出现了一起暴力事件——虽然只是喝醉后斗殴,可仍有一些明眼人从这种嗅到了一丝异样,果然那时候没过多久城里就加强了宵禁,连饭馆里都有持着警棍的巡捕到处审查。 “倒是还不算太蠢。”韦灵菳听完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很快将这个小插曲抛在了脑后,转而全神贯注于另一件事——在不砍掉人手手脚脚的前提下,如何合理,有效地防止他人靠近自己周围一米以内的空气。 ……像是熬药熬到日渐疯魔,满手鸡屎的阿琴。 许是被昆祢的一手“解决住房”俘获了芳心,又可能是处于一种低等动物式的直觉,对于这两个身份不明,浑身煞气的同行者,阿琴的态度已是肉眼可见的亲近了不少。只可惜这种亲近对那二人来说却是全无好处——原本近乎谄媚的安静听话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全是蠢蠢欲动的得寸进尺。 本就不大的小院此时晾满了药材,虫干,碎土块,墙角的瓮缸里密封着晒干的人中黄,更有数不清的黑丸子黄丸子倒在满地的黄纸上,风一吹就滴溜溜地乱滚。 阿琴小心翼翼地把药丸分装进瓷瓶里,用裁剪好的红绸子封好了口,左右转着仔细打量了一圈,确定连瓶身外表也毫无纰漏了,这才反手向后一递。 昆祢和她对视了一眼,冰冷的脸色射出一阵冰冷的目光,而后冰冷地接过来,低头在红纸笺上写下铁画银钩的“地黄丸”三个大字。 阿琴瞥了一眼,善意地提醒:“写得小一点啦,要那种细细的,药柜子上那种板板正正的字,你这大字配上小瓶子太难看了!” 昆祢默不作声,又重新掀开了一张。 而在他们说话间,一旁锅里的浓浆又冒了几个大泡。阿琴赶紧从旁边扯过来一只破碗,小心翼翼地将顶上的一层浮沫舀了出去。滚烫的液体碰到冰凉的粗瓷后迅速冷却下来,顺着碗壁缓缓流了下来,最终在碗底凝成了个黄豆大小的膏药。 她对着光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语气有些焦躁:“听说大后天的考试齐大夫和齐小姐都要来,到时间不光要考笔试文化,还可能会抽查考校做药的功底,本来我是想做点补药什么的比较好,结果去药铺一看,大家好像都是一样的想法。 “那么一丁点人参就要这个数,鬼才能买得起!不过说真的,他们这儿的药材可比我们山上的泡须要好得多,你看这个,熬出来果然连一点儿渣子都没有,颜色真漂亮!”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梦幻的迷离,倒是有几分“医痴”的意味了。 韦灵菳闻言移开盖着脸的书卷,探头看了她一眼:“你今天出门时候是不是遇到什么人搭话了?” 阿琴大惊:“你怎么知道?干不成你还真去跟踪我了?怪事!” 韦灵菳凉凉道:“劳烦尊驾自己动耳听听,‘考校’,‘泡须’,哪一个是你平时的方言口癖?除非早起出门听到了什么回来鹦鹉学舌,我想不到你还有什么别的行动轨迹。而且依照你的记性和顽固程度,大概也只有人在极近距离一对一对着你说话,才有可能连方言就记得这么清楚。 “放心,我对你的行踪不感兴趣,只是想知道你在外面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免得……” 咚咚咚。 韦灵菳顿了一下,继续道:“……免得发生现在这种情景——行了,现在请您自己快去开门吧。” 他摆着一张不耐烦的臭脸,一挥手,阿琴自知理亏,赶忙赔着笑一路小跑了过去。 而就在她从屋边到院门的这么一小会儿功夫,门外的人又连着敲了七八声,动静都不大,却是连绵不绝地令人头痛。 阿琴虽不怎么怕昆祢,可对着韦灵菳却不敢放肆,生怕他真的动怒,也顾不上问是谁,一把拉开了门。却没想到对面的人比她还要着急,眼看着房门刚拉开一点小缝,竟然直接一矮身硬挤了进来。 那人前脚才刚踏进台阶,一双尖细的桃花眼就已经滴溜打转着将院内的一切扫了个遍,待看到昆祢时更是眼前骤然一亮。 “想必这位就是老伯说的昆兄吧?久仰久仰。早听说这边胡同搬过来个同修,不光一表人才而且出手更是豪阔,一租就是整间大院儿。愚弟听闻后早就想来拜会,可惜这几日酒馔宴请一直不断……哦,还未介绍,小弟崔仁兴,就住在这墙隔壁高福客栈。” 他说着一腰弯到底,作了个极漂亮揖的同时,正露出手上锃亮的金表。 昆祢看了一眼他贯通古今的打扮,眼神从他锃亮的油头长衫皮鞋上扫过,了然地放下笔:“你误会了。”然而不等他说完,崔仁兴就忙一步抢上前来,嘴里连声喊着“不劳烦不劳烦”,却是径直将手伸了过来。 昆祢诧异地看向他。 那人双眼看着桌上的茶盏,平拖着手举了半晌才意识到不对,神情当即一僵,好在下一秒,昆祢便抬手倒了杯茶,推了上去。 崔仁兴丝毫面色不改,反手接过茶的同时顺势往桌边一坐,若无其事地继续笑道:“昆兄太客气了,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你我既为同修,就是一前一后的住着,可不是比近邻还要再近些!实不相瞒,昨日我同茂山兄——就是徐州王家的次子,祖上出过两位太医的──一起吃咖啡的时候还说起过昆兄,连他也是心向往之,每日总想递上拜帖却苦寻不到门路。好在愚弟长了个心眼,眼看着下人进去了,就赶忙来敲门,可巧不仅兄今日在!还喊着让人快开门,可不是缘分了吗?” 昆祢悠悠转过头,和阿琴一起齐刷刷望向摇椅上的人。 韦灵菳啧了一声,重新把书卷盖了回去。 崔仁兴全未察觉几个人的小动作,只是满脸堆笑,一会儿问“看昆兄的样貌仿佛不像是本地人,不知祖籍何处,现在哪里高就?”一会儿又自答“愚弟惭愧的很,只在天津开了间小馆,虽不是在租界,可离得也不远。” 他的嘴上不停,眼睛更是来回乱飘,在满地的药膏和桌上的瓷瓶上狠狠钉了几下。 “昆兄这里地势好啊,坐北朝南,阳气充足,怕是一天得个两三块钱吧?这地方也敞亮,看这一地的,这味道闻着像川芎?这做的莫不是红花通络膏?” 阿琴忙道:“是通络膏。用了川芎,当归,丁香,干姜。红花倒是没有,太贵了,要一块多钱呢!” 崔仁兴哈哈大笑:“昆兄真会开玩笑,只看兄这气势也知道不是一般人,这点子小钱算是什么。刚才是我闻错了,确实没有红花,用的是肉桂,对不对?妙极!有泻有补,改得相得益彰。选用伤药而不是补药,避开药铺漫天要价,又不落俗套,再看这颜色也是鲜亮干净,定然是行家才有的手法啊!” 阿琴脸红得像是干枣,整个人飘飘欲仙。 昆祢低头抿了口茶。 崔仁兴两眼紧盯着他的动作,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异样:“弟原以为自己虽算不上聪慧,可到底也不是个俗物庸人,如今一看昆兄才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不谈如此天资家世,单说外头这些天的动荡,兄却能红袖添香巍然不动,真让人钦佩。 “说句不怕招笑的话,如今这世道不是打仗就是闹灾,钱越来越难挣,花得倒是一天比一天快。咱们这行听着是个手艺,可人后却是又要卖学问,又要卖力气,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来干这个!” 阿琴傻乎乎地问:“可我看外头人家不都是说什么,‘医者仁心’的吗?” 崔仁兴意味深长地一笑:“有了钱,自然就有心了。” 韦灵菳听着他一句一句,挤牙膏似的故弄玄虚,耐心终于彻底告破。 他哼了一声,书册下的眼睛猛然抬起,崔仁兴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他那双透着不悦的眼,吓得当即一个磕巴。 “这,这位是……” 昆祢微带警告地扫了韦灵菳一眼,道:“这是我的一位……嗯,他得了种罕见的怪病,容貌尽毁,我们这次来就是专程给他求医。” 崔仁兴一听大惊,脱口而出:“怎么?昆兄不是来拜师?” “崔先生多虑了,我只是个陪从,构不成威胁。”他慢吞吞地说着,突然出手拍了一把阿琴的后背,“你的对手,在这里。” 阿琴踉跄了一下,急忙挺起腰。 崔仁兴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像是有些犹疑,又像是恍然大悟,而最终却化成了一片掩饰不住的狂喜。 当晚,忙碌着睡了一天的韦灵菳神清气爽地掏出压箱底的志怪小说,他捻开灯,悠哉悠哉地翻开一页,而后倒了杯茶刚举到嘴边,却在这时桌子猛地一跳,伴随着一声暴怒的“他娘的”,阿琴狠狠踹了一脚床板。 智慧地余光缓缓地,慢了半拍地照耀在她的头顶,于是阿琴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自己完全被人看扁了。 第二天一早,伴随着第一声鸡鸣,收恭桶的梆子声吆喝着在巷口响起。阿琴铁青着脸,“砰”地一声把板凳横在大门口。她打定了主意,不管今天来拜访的又是谁,只要是再敢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说话,她一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沙包大的铁拳! 她从早一直等到晚,可直到他们离开,这扇门都再也没有被敲响过了。 门外依旧纷纷扰扰。有人勾结,有人陷害,一场场阴谋你方唱罢我登场,像是宣告着场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可这些都和阿琴没了关系。她的故事好像还没有开始,又好像已经结束了。 第6章 吐水 阿琴的病反反复复,每次眼看着快要好全了,转眼又添上一样新的病症。 老村长提着一筐鸡蛋来探望,在屋里坐了半天后又一声不发地出了门,叼着烟坐在河边,啪嗒啪嗒地抽了许久。 张道德踮着脚在诊室外贴上了“休业”的标签,又赶忙顶着箩筐大步往回跑。小二毛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鸭儿悠哉悠哉地啄着羽毛,两只黄狗俯下身子,两眼紧盯着跃跃欲试。 已经是三月末,阳光渐渐镀上了一层暖意,马上腊梅就到了要落花的时候了。 阿琴整个人都拢在被子里,低头缝着一只布口袋。一只黑底白花的小野猪静静依偎在她脚边,暖呼呼的肚皮一吸一鼓,睡得酣甜。 满屋里到处都挂满了布口袋。花的,红的,绿的,蓝的……长短不一的悬晾在房梁上,风一吹宛如王国旗一样轻轻摇晃。 张道德摸了一把头发,甩干了箩筐上的水滴竖在门外,又哒哒地小步跑过去,凑在阿琴的眼前打量着她。 她看上去好像和往常没有多少区别,只是脸瘦了一些,上了年纪的脸颊挂不住肉,耷拉下一层薄薄褶皱,瞬间显得苍老了不少。可除此之外,她的眼睛依旧是笑眯眯的,声音也依旧响亮,叉着腰指使昆祢他们干活的时候,那副资本家嘴脸也是一如既往的恶劣。 “看什么呢?字都贴好了?”她用手上的顶针点了点张道德额头,略带嫌弃地推开他,“去去去,锅里头还有甜炒面,自己吃着玩儿去吧。” 张道德躲了一下,嘴里嘟囔了句什么,随即又凑了上来:“我刚喝了油茶,饱着呢,才不吃。你干嘛又做这个?有什么用?” 阿琴哼哼两声,不答。 张道德想了想,又问:“那我帮你穿针?有什么要我做的没有?” 她揶揄一笑,正要张口,却突然顿了一下,沉吟道:“也行……那你来帮我试试这个吧。” 张道德赶忙脱下水湿的外套,蠕动着钻了进去。 海军蓝的帆布料子结实又密闭,不知道是不是不透光的缘故,他只觉得这个口袋比以往的那些都要长大得多,简直快有一个大人那么长了。他扭动着翻个身露出头来,又伸伸手脚。 “好长啊,像上吊似的,都摸不到底。” “嗯……是大了点。你别动,我再缝上几针。” 张道德听话地挺着起脖子,耳边传来呲啦呲啦的轻响,麻酥酥的,甚至有点痒。 “这样好了没?” 他又左右晃动了一下:“没呢。还能再装下一个人。” 缝衣针又往里走了两圈,张道德刺挠地抖了一下,赶忙用说话转移注意力:“琴姨,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做这么些口袋是要装什么?” 身后的人没回答,穿针的声音沙沙,沙沙地不断响起,指长的钢针缓缓来到了他的脖子旁,突然停了下来。 随后是一阵抽丝的声响。 “有点紧。”张道德忍不住动了一下,说道。 “紧了。” “碰到我脖子了。” “琴姨?” 布边一点点锁口绞紧,嵌贴在脖子上,黄褐色的麻线绷在他的耳边,还在轻轻弹动,而雪刺白的针尖却是直对着他的耳垂,不急不慢的,一点点靠近了。 阿琴悠哉地哼起一支小调儿: 一百二片青枫叶,一百二枫香树一枝丫, 寨子百四五人家,为何见妹最牵挂? 窗外日光灼灼,小二毛屁股朝天地睡着了。门内,张道德的手脚被紧紧包裹在布袋里,只有脖颈还露在外面,直直地扬起。而就在阿琴的针将要刺下来的瞬间,脚边的小花猪突然翻了个身,打了个响鼻。 歌声突然停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声剪刀的声响。 张道德手忙脚乱地窜了出来,他摸着脖子,眼神里有一丝惊魂未定,却依旧没有跑开,而是蹲在床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阿琴。 “琴姨……” 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在这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道德。” 昆祢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门边看着他们。 “出来吧。” 张道德看了眼他的表情,犹豫了一下,翻身爬了下去。 他快步走到门边,一手抱起还在熟睡的小二毛,直到他温暖的鼻息喷在自己脖子上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一头冷汗。可他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快到台阶时,还是忍不悄悄向后瞄了一眼。 海军蓝的布口袋折叠好了,静静地放在一旁,阿琴又重新挑拣出一块大红带花的料子对着自己来回比划着。枕头边,她那台二手转三手的瘸腿收音机正在磕磕绊绊地播报。阿琴不耐烦地拍了拍它,又在察觉到视线后,抬头一脸促狭地笑了一下。 “怎么?反悔了想吃拉不下面子,是吧?我还不知道你这馋鬼儿,真是留不下一口隔夜食。去吧,井里头我还湃着一盆枇杷,拿着跟二毛你俩一起玩去吧。”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张道德向耳后一摸,低头看着指缝间半干的血渍。 昆祢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蹲身轻轻擦了擦他的手。张道德看着他半低下的头,犹豫着问:“小祢哥。” “怎么了?” “你说琴姨她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啊?” “如果她真的不喜欢你,”昆祢慢悠悠地道,“那你就该和今早厨房的那只老鼠一样,被远远地抛在外头,而不是穿着她做的背心裤衩,在这里问这个问题了。” 张道德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歪歪斜斜,针脚明显很劣质的衣服,本只是“有点”的眼神突然变得“相当”怀疑。 昆祢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大人是很忙的。真的不喜欢的东西,只会连时间都懒得费,所以她不是不喜欢你。 “她只是,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而已。” …… 张道德和小二毛又从西间被挪到了中间。 昆祢把诊室的长桌拆了堆在床的前后,自己和韦灵菳则是一左一右牢牢把两个孩子夹在中间。 他就像是一块又臭又硬的定山石,一声不响,却又不容置疑地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完全了。可奇怪的是阿琴对他这种显而易见的拆家行为,却难得的没有任何意见。 谁也没有再提那天的事。 张道德虽然依旧没能完全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在内心深处,却隐约知道自己是逃过一劫的——只是从“什么”手里逃脱,他不敢去细想。 他背着竹篓吭哧吭哧爬上山,打(偷)来了一小筐枇杷,恭恭敬敬地上供到已经安居在后院的小花猪面前。可惜对方只是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就不屑地扭过头去,引得他大受打击。 韦灵菳听闻这段插曲后,“唔”了一声,那是打量什么稀罕物件一样,上下打量了他许久。他抬头沉思了片刻,而后一抹嘴,干脆地走出门,直到临近天黑才回来,还带来了两只拇指大小的,像是犬牙一样的东西。 “这里真不能呆了。整座山上的人都记仇得要死,见了我就像乌眼鸡一样……喂,你们俩,现在都给我过来,”他敲了敲前面的桌子,“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这个东西,有用。我不管你是要塞在□□里还是放进袜子里,总之一刻也不许离身,懂不懂?还有从今天起,晚上不许有人再起夜,也不许去里屋,如果有谁遇到你琴姨突然做些奇怪的事或是问些奇怪的话,就什么也不要说,把这个扔给她。以上,还有什么问题?” 张道德举起手。 “好嘞,散会!” 昆祢从梁上挑了两个最小的布袋把那东西装进去,一人一个塞在他们手里,轻声道:“拿着吧。等过两天药做好,我们就离开,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张道德看着那布袋,犹豫了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就到了堤坝完工的那天。 三月十六,福神正西,宜祭祀,祈福,嫁娶。满村里锣鼓喧天,红旗招展,一伙人“喔喔喔”地鼓掌叫好,庆贺堤坝正式完工,转头当即“喔喔喔!!!”地叫着,争先恐后地奔赴村头李大娘家的流水席。 这是多好的一年啊。 不风不旱,虽然泛了点小小的水灾,可非但没有耽搁庄稼,甚至山上带下来的肥土反倒让地里长势更好了。连时间也是恰到好处——战争的阴霾已经悄然离开了八年,足够生活渐渐平复,而久经磨练的精神还未完全褪去,于是所有人身上都满溢着一股新生一般的,满怀希望的冲劲。 孙家的小媳妇和大姑嫂穿着浆洗干净的衣服,一左一右门神似的分立两旁,满脸是红彤彤的笑意,两眼更是探照灯一样来回扫描,但凡是胆敢从她们面前经过的,不论男女老少,通通都要被塞进一个热腾腾的红鸡蛋去。 张道德和小二毛一个顶着一个眉心红印,也跟着乐呵呵地穿梭在人堆里。大红的鞭炮挑在门外的老树下,随着一阵起哄声爆发出震天乱响,白雾缭绕中依旧能清楚地炸开的红纸到处飞舞,顺着风摇摇晃晃地粘在人头顶下,洒下一片同乐的喜气。老寿星端坐在正屋中央,大红的炮纸撒满了一身,和着大红的新衣还有笑得通红的脸,也算是相得益彰。 张道德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惊讶地发现:这不就是常来打毛线八卦的那位大娘吗?! 摘掉了那条黑抹布似的围裙还有嘴角固定搭配的瓜子皮,孙大娘“正经”到甚至让人觉得慈祥。俗语说五十知天命,她俨然已经到了连天命该知天命的年纪。回首一生,风雪遍布来时路,往前却是一片坦途,确实是应该好好大摆两席。 而在主席正中,除了孙大娘外,在她左手边的“上座”上还坐着一个更加眼熟的角色。一身蓝布大褂,两眼笑得眯缝着——可不就是阿琴! 小媳妇抱着孙女过来给奶奶磕头,在一群人善意的哄笑声里接过红鸡蛋,而后又对阿琴笑道:“还有干姥姥呢!上回过年怕伤风就没敢让孩子出来,正好今儿沾沾奶奶的喜气。来,囡囡,给干姥姥也拜拜——拜拜,怎么拜来着知不知道?——这孩子身体不好,全赖我怀她的时候就没当心,后来又难产,幸亏有琴姨,否则就没囡囡这命了。” 大姑嫂一听赶忙叫嚷道:“哎呦!又瞎说又瞎说!大喜日子还不快呸呸!要说难产,胎位这事儿谁能说得准去,保不齐你睡一觉肚子里头都翻个个儿了,别说囡囡,就连我当时也是差点横着,也不还是让琴姨给接出来了?你要这么说,那连我也得跪下磕一个了!” 一群人哈哈大笑。 一直闹到天近傍晚,几个人才撑肠拄肚地晃悠回来。 其实真论起来,席面上也没多少东西好吃,不过一碗素面,几个青瓜小菜而已。可在那种气氛下,人人都那么高兴,好像就连喝水都带着甜意似的。阿琴难得的喝了两杯黄酒,本就擦得猴屁股似的脸这下更是烧得灼亮,宛如两个离家出走的红灯笼。 张道德也一样红着脸——趁着大人一错眼的功夫,他偷摸爬上桌,也舔了一筷子。他迷迷瞪瞪仿佛听到韦灵菳嫌弃的声音,有感到有人在拿热毛巾擦他的脸,却只是嘟囔了两句,就又睡死了过去。直到又过了许久,他喉咙冒烟地醒来,摇摇晃晃地踩着韦灵菳的小腿下了床,摸到厨房就着瓢灌了一口凉水,才突然清醒过来。 他转头望去,门外夜风凄凄,天上只一轮圆月照得一地明亮的白。院内竹墙青瓦,连水泥地上的污渍都仿佛清晰可见,绿得发黑的槐树叶在风里发出沙沙的碎响,而在树下,有一个身影正缓缓移动着。 它佝偻着腰,一手扶着槐树墙根慢慢绕圈,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呻吟,同时又张口,呕出一口水来。 精亮的月光照在它的背上,块块椎骨凸起崎岖着,它的肚子青蛙似的鼓起,又随着每一次张口更加胀大,等到它缓缓地走到厨房门前时,已经像是抱了个大瓮一样。 “道德,道德。”它喊着,透过棱子,能看见瘦下来后满是皱纹的脸微微颤抖着。 “甜炒面好不好吃啊?” 张道德轰的一声,整个人僵住了。 脖子上的布包突然爆发出一阵灼热的温度,烫得他不由一颤,张道德当即回过神,哆嗦着把手伸进裤兜里,掉了好几下才将那东西掏了出来,一把扔了过去! 清亮鼓胀的肚皮慢慢顶开房门上的布帘,而在锋利的犬牙碰到时,发出“咚”的一声,像是鼓面一样的轻响。 张道德咬紧了牙,冷汗浸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他不敢移开视线,在看着它停下的下一秒,整个人当即矮下腰,从它腿边的缝隙猛地钻了出去! 别过来,千万别跟过来。 他不敢快跑,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也不敢回头,只是两眼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房门,在心里祈祷着。 不要动,不要看我。 他开始后悔出门,他应该听老韦的,不出来,不去里屋,是他想错了,那就是个怪物,根本不可能是人,更不可能是…… “道德啊。” 月光下,阿琴的身影半遮半掩在槐树的影子里,凉风吹起门上的竹帘打在她脸上,只有一双亮晶晶的眼依旧那么耀眼,渐渐恢复清明。 她看着那个僵住的人影,突然叹了口气,有一丝歉意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去吧。”她说,“把小祢哥和老韦他们叫起来,咱们该上山了。” 第7章 一场漫长的盛大迁徙 暮春的山风依旧带着丝丝凉寒。大水后的泥土依旧还有些松软,可绿草早已经悄悄萌出了新芽。在大人的催促下,小二毛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裹上厚外套,跟在提着煤油灯的昆祢身后。 月亮不知从何时起隐匿了,唯有漫天星斗点照在大地。四周死一样的静寂,野兽,鸟鸣……甚至连虫子爬过的悉索声都湮灭了,只有脚步和灯芯爆开的哔啵轻响。 张道德攥着韦灵菳的衣摆,沉默地往前。 这条路这半个月他不知走了多少次,两侧的奇形怪状山石,结满果子高树,甚至连遍布泥巴的小沟,往常都能令他觉得有趣。可今天他却只是低着头,拐杖点在地面“哆哆”声回响在他身前不远,像是敲在他心上似的,带来的却不再是安心,而是若有似无的后怕。 韦灵菳啧了一声,一把把他揪到前面:“站那么远干嘛?灯都照不到了,想摸黑走啊?” 张道德无语地看着他。 这个人总是这样,不解风情到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境地,以至于有时候你甚至会怀疑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只是单纯的情商低? 昆祢也不赞同地道:“你别欺负他。” 韦灵菳嗤了一声,懒洋洋地道:“我才没有那么无聊……只不过是没有你们两个那么‘宠爱’他罢了。” 往前穿过一片黄杨林,隐约能看到一座不高的石雕佛像,前头洒落着几样啃了一半的瓜果。许是见识到了上次发大水的厉害,村里人终于惊觉:原来这万世不毁的“宝山”竟然不是完全安稳的!在不安,以及某种临时抱佛脚的驱使下,各处的五姑娘庙破天荒地香火缭绕,直到堤坝修好,这股风潮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阿琴却在这时脚下一转,偏离原本的山道,一路向着悬崖的方向走去。也就在这时,有一阵奇怪声音突然在他们耳边响起。 那是什么声音?时高时低,时远时近,穿林过叶,带着股令人不安的寒意。张道德侧耳听了许久,终于悚然反应过来── 那是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哭声。 啜泣,悲鸣,嚎叫,嘶吼……人声和动物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场盛大的炼狱哀歌,生死熔炉。 地身天盖,风作薪柴。 就在其他人也忍不住屏息驻足的时候,韦灵菳却突然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他低头瞪着手里的油灯。只见那豆大的灯火在夜色中仿佛蛇一样扭动盘旋,爆鸣声伴着尖锐的啸叫,焰苗也随之不断翻腾扭转,而后伴随着一声几不可查的—— 噗! 飞快熄灭了。 一片死一样静寂的沉默后,昆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下次,不要过来了。”他温和而又坚定地补刀道。 大姑娘之心如匪石,任你二十,三十还是四十年,仇恨始终崭新,不可转也。 任由他再怎么不满的臭着脸,昆祢还是毫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拔出灯,带着其他三人扬长而去。 而在前方不远,本地人俗称作“望天角”的悬崖就赫然立在眼前了。那是座细长到近乎尖利的长石,宛如一柄长枪直刺入山谷。两侧山壁陡峭高耸,不见花草,不见怪石,只有两株极高的,不知多少年岁的香樟树。 树枝如盖一般遮天蔽日着,树根则是张牙舞爪地向外攫取,不断延伸,而在一天一地间,又有树干冷硬地耸立着,裹挟着无数冷硬的荆棘,从树底一路盘绕到树腰,仿佛一扇严丝合缝的天门,将山内和山外截断成了两个互不相望的世界。 哭声到了这里终于到了顶峰,一阵接连一阵,已经近乎于惨叫,刺耳到令人心惊。 张道德忍不住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却从眼睛,从鼻腔里,从毛孔里不停地钻顶进去,脑子里仿佛有一只手在绞缠抠挖,让他下意识发出干呕,而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叫出声时,一股奇妙的清香顺着喉咙猛地滑了下去。 像是吞下了一团烧着的火,滚烫的,带着令人恐惧的灼热。可又像是含了一块冰,让人不由打了个冷颤后,这才惊觉自己连眉毛上都挂上了一层白霜。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子好像无比清明,而后他突然听到了—— 哪有什么惨叫嘶吼,那分明是一曲轻柔,又悠长的牧笛短歌。 他不觉抬起头,小二毛也咯咯笑着,应和着唱出了声: 一百二片青枫叶,一百二枫香树一枝丫, 寨子百四五人家,为何见妹最牵挂? …… 在声声走调的山歌里,昆祢若无其事地揩了揩手上的口水,将药盒缓缓收回袖子。 阿琴看着他这一连串行云流水地操作,简直哭笑不得:“本来就是给他俩做的药,怎么被你这么一搞好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样!” 昆祢淡定地扭过头:“只要结果合意,过程怎样不用拘泥。他受了惊吓,你现在给他,他也不敢吃,不如这样也好。” “放屁!我看你就是懒得解释,”阿琴翻了个白眼,“你呀,和老韦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是好的,嘴上偏不说,手上还净干学挺缺德动作,真是……” 她叹了口气,忽地一笑,“可千万别改啊。” “小祢哥,之前我一直没说。其实这药早几天我就已经做好了,只是一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给。这两个孩子跟你们不一样,不是个有福气的长相,脑子也不算聪明,可要是老老实实在家,应该也能差不多安稳地过上一辈子。而这个药…… “这个药没什么难的。只是为了能给你的找解药留够时间,我在里头堆了不少有营养的好东西,虽然不能有什么神奇的效果,可也足够让他们‘看见’一段时间了。 “可这样真的好吗? “记得从前还在山里的时候,偶尔四姑娘心情好了会给我们讲故事。有一回她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了一本老书,讲的是古代一个大将军。里头的那些什么征战权谋,勾心斗角,我一个也没听进去,只清楚地记得后来有一回打了胜仗,将军带着军队进城,百姓就站在旁边站着围观。” 金戈闪闪,铁马嘶嘶,旌旗招展中,但见甲衣辉煌,将军面容英武,昂首走在最前。街边人头攒动,小声念叨着他的功绩,却有一个卖点心的小摊立在巷口,店家岔脚坐在矮凳上,摇着蒲扇,拉长了腔喊:“冻酥花糕诶——” 那一□□灵活现的调子简直成了梦魇,以至于很多年后她突然惊醒,还会口水滴答地想:那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人无法想象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一件东西倘若你从未得知它的存在,那这一生你都不会为错失它而感到可惜。只有当它的身影第一次印在了你的眼睛中,第一次钻进了你的耳朵里,它才会印刻在脑子中,成为之后的无数次思想,和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养料。 多可惜啊。 这世上明明有另一种生活就近在眼前,可你却无从得见,只能不断在梦里,在口舌里,描述着那句“忽闻海上有仙山”。 可又多残忍啊。 阿琴不由回头,看着昆祢将煤油灯抛在荆棘丛上,霎时暴涨起的火焰宛如一条长龙,猛然扼住了荆棘,在上面无情地啃食出一个冲天的巨大空洞。 狂风呼啸着喷涌而出,而那牧笛的曲调也在同时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只见在悬崖的另一侧,无数星彩夺月,映照得漫天群辉,而更又有远处蓝山隐约,云海翻腾。 连山如过舟,风桨划江波。 耳边传来张道德的惊呼,小二毛笑着跳起来。 ……多可惜,多残忍啊。 你明明曾亲眼见过这副美景,可是惊鸿一面,很快就再也不见。 昆祢也不由抬头,看着那两个兴奋的孩子,低声问:“那,为什么又改变了想法?” 阿琴闻言摇了摇头:“不是改变了想法。而是我突然想起来——其实我自己早就做过一样的事情了。” 靠着不熟练的手脚辛苦搬扛挣来的五块钱,她一毛也不没干乱花,而是在有一天早上,坐在邻家大哥的驴车上进了县城,转车,转驴,再转车,最终坐在那家精致到鸦雀无声的茶楼里,珍惜地,小口小口地,尝到了那块花糕的滋味。 “小祢哥,我虽然不知道你和老韦过去到底是什么人,可有些道理却是相通的——当你聪明厉害到一定程度,就不需要再看别人的脸色,可以快活潇洒,肆无忌惮地过活,因为连老天也会忍不住让路。可这也并不代表小笨蛋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人总要自由地选择一条错路,纵使结局不美,可至少这过程确实是个甜果。” 笛声越来越近,像是很快就要逼到眼前。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轻响,那只黑底的小花猪缓缓踏过草丛,走了过来。 它比之前刚来的时候瘦了不少。两侧肋骨高高耸起,细长的小腿儿勉强支撑着身子,步履蹒跚,可眼神依旧那么嚣张,冷冷地扫过昆祢三人,直到看向阿琴时才猛然迸发出希翼的光芒,又随即在她苦笑的摇头里,渐渐黯淡了下去。 阿琴艰难地蹲下身抱住它的头,语气有些心酸:“好啦四姑娘,别伤心。还记得我刚说要下山的时候,你说的话吗?你说交情是要看距离的,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朋友,才算是活着的朋友,离得远的人就好像是上了墙的画像,永远只会停在最后一次见面的样子。不过这样一来,你也可以反过来想。” 她像是从前还在她怀里一样,轻轻撒着娇,“我只是你一个距离太远,上了墙的朋友,只要咱们从此以后不再见面,那你心里,我就跟今天一样,一直一直活在那里。” 笛声终于靠近了,悠扬的乐曲夹带着扑翼的震声,蓝山外有一条黑压压的云影,正随着声音缓缓飞来。 四姑娘于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纵身一跃,头也不回地飞进了火海里。 火光猛然窜起数丈,焰火里唯见一条漆黑的影摇曳着,仿佛不灭的灯芯,卷腾的黑烟冲天而起,弥漫着铺散开来,遮盖住了大半个天际。 突然!一艘金色的大船从中直破开烟雾,缓缓行驶而来。船中高耸着辉煌的鳌山,花灯灼灼映着歌舞留连,长帆猎猎,而在杆下一株巨大的桃树正摇摇屹立着。雪白的花树在星下投散开点点微茫,叶片叮铃响动着,照出玉石的华光。 阿琴轻声问:“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张道德大喊着,眼神里满是痴迷。 金船的灯火已经将半天红遍,火光中像是数不清的身影若隐若现着,他们高歌,举杯,豪饮。 唱啊,喝啊。 喝啊,唱啊。 走吗? 走吧,走吧。 阿琴于忽地一笑,突然有点知道为什么韦灵菳非要带上他们了。 大姑娘的个性是绝不许其他人做先锋,因此也是最先走的一个。在之后是二姑娘,四姑娘……等到再过一阵子五姑娘也走了,这座山就算是彻底的空了。 再也不会有这样四时不败,百岁不凋的花,压满枝头的果,春至应声而开的报春花,冬至洋洋洒洒的飘雪。或许一开始村里的人会觉得诧异不安,可是等再过几十年,等这一代的人故去了,一切都新事物就又会称为了司空见惯。就好像是现在的五姑娘山,谁还会记得就在百年前,这里也只是一座普通的,无名的大山而已呢? 史书神话里的故事一天天远去了。 从前他们听着四姑娘讲亘古洪荒,讲女娲补天,共工撞柱。这世上真有吸气为冬的烛龙,昆山玉碎的凤凰吗?仙人又是否真的曾在此嬉笑往来,列如麻? 过往的历史渐渐称为了传说,而如今他们也要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了。 阿琴摸着张道德的头,轻声道:“去看看吧。看看这山,这云,然后把我,还有我们都记在心里,从此以后啊……” 从此以后想要再见,就只能在故事里了。 她缓缓抬头,看着不远处。 那里数不清的凄厉哀嚎汇聚在一起,凝成了一片血红的鬼哭尸海。黑云翻滚里,无数的焦骨层层堆叠拼起船身,皮囊翻涌着缝合成风帆,鲜血是润滑,肉油做燃料。他们舍弃了生就的肉身,后世积累的财富,甚至将自己作为底座灼烧殆尽,只留下最轻便的一缕精神重新出发—— 去迎接一场盛大的,漫长的迁徙。 第8章 六条标准 那天等他们回来时,夜已经极深。再过不久,天光就要缓缓亮起,堤坝上施工的木架子即将陆续撤去,工具则是趁着天晴晾晒好,而后就要被随意地放进老粮仓,等着下次的启封。那可能要几十年,也可能只是几个月。 孙大娘累极了,躺在床上疲惫地打着鼾,幸而她的觉很短,再过不到一个小时,等到鸡叫声响起了,她又会乐呵呵地揣着没打完的毛线,到处串门聊天。 一切仿佛都和从前没有区别,可阿琴的故事却已经结束了。 仔细想想,人好像真的是一种很会自欺欺人的生物。就好像张道德下山后又重新当起了跟屁虫,乐颠颠地帮着阿琴收拾药橱工具,像是没事人一样。就好像阿琴当时口口声声着绝对有自信,可其实在心里早已经知道了结局。 少年人的心高气傲是种未经琢磨的豪气,总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眼界的开阔,转化成一种成人式的谦逊虚伪。或许对阿琴而言,这种转变从她站在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里时,就已经悄然开始。 只是她却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理由而已。 仁寿堂的齐大爷全国登报,冥思苦想了许久列出六条招徒标准,每一条阿琴都倒背如流。 第一,要年龄十六以上,二十五以下,能读书识字者。四姑娘闲着时常会教她背书,到现在她还能背一整本的《全唐诗》。 第二,无任何顽疾,三代内无恶病,体健健壮者。她没有三代,孤寡一人,照样能抗起一整头的大猪。 第三,有经验者优先。第四,品行不端,恶意滋事者不用。第五,五官端正,性格随和。 阿琴熟读经典,天赋卓绝,能吃苦,肯勤干。她听人说过“医者仁心”,虽然说的人自己都没有上心,可她却牢牢记住了。她梦想着学成,然后就像个真正的大夫一样,得意洋洋地摇着铃,穿着长衫大褂,一手提着针一手挑着幡,而后她要出门,行走在别人不敢去的山林,去采药寻方,去那些看不起病,看不着病的偏远地方,做一个不止是“手”有用,而是“阿琴”有用的人。 她是真的想了很多,也想做的也很多。而就这么想着想着,她竟然闯过了一关又一关,到最后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华衣高靴的大管家站在廊下招招手,领着她从侧边一道门一道门地往里走,直到来到最后一进的正厅里,隔着一层卍字的轻纱幔,她隐约看到了里面红木大床上躺着的人。 齐大夫的确是快要死了。 他像是一具枯瘦的干骨,用两边高枕架着半躺在床上。高耸的胸骨颤抖着一起一伏,发出“吼吼”的痰气声,他高挺着头,却没有看阿琴,而是两眼涣散地看着床边的女人。 那是个极年轻,甚至还有些稚气的女子,满身珠光宝气,衣着光鲜,绸锦的衣袖上却沾满了呕吐秽物,她却像是混不在意,只用手帕随手抹了一下,就又捧起碗,轻声哄着:“爸爸,再喝一点儿吧?今儿的参鸡汤好,我让人炖得烂烂的,你应该嚼得动。” 齐大夫梗着脖子,半晌,摇了摇头。 “人参,大,补元气,复脉,固,固脱,记下,是要用这个。”他喃喃着,又喘了好一会儿才仿佛回过神似的,慢声道,“你放着,我歇歇,就吃——姑爷是不是,又让人来催你了?” 齐小姐没回答是或是不是,只说:“我等爸爸睡了再去。” 齐大夫道:“你回吧。嫁人的人了,老在娘家,不好。爸这边有人看着,回吧。” 齐小姐闻言犹豫了一下,这才站起身:“那我先去问问他有什么事儿。爸,你先睡着,我晚饭时候就来。 齐大夫眼珠随着她的动作转动着,也不知是喘气还是应和的“哎哎”了两声,直到那女子打起帘子,快要走出去时,他才突然轻喊了一声:“乖幺啊……” 女子连忙回身探头问:“怎么了,爸爸?” 齐大夫乜着一双眼紧盯着她半晌,勉强笑道:“回去,你,别和人家吵了。忍着。等,等爸爸病好了,再去找他理论。” 阿琴看着那女子轻声应了一声,悄然离去了,才转过头,和看着她的齐大夫对上了视线。 六条标准,每一条她都认真比对过,每一条都完美符合。 她热情,正义,大方,言语虽然稚嫩却已经有了名家的雏形,她样样拔尖,六条里前五条她每一样都符合。可唯有第六条——传人需继承衣钵,摔瓦守灵。 她只少了这么一点,可也正因为少了这么一点,就一切都不算数了。 那之后的一切,对阿琴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她记得自己茫然地走出了门,茫然地回家,茫然地收拾好行李,又茫然地跟在昆祢他们的背后,走出城去。 齐家显然是筹备已久,鞭炮,红绸,簪花,马车……一应的物件都整整齐齐。仆从穿着一水的新衣,扛着箩筐一边撒钱,一边大喊着:“本家有喜!” 炮竹隆隆响过长街,围观的人群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记恨,有的只是抄着手,乐呵呵地看着崔仁兴一身红衣,骑着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得意洋洋地一挑金秤,将新漆的仁寿堂金字招牌重新升上了朱楼的高门。 这哪里是招徒,简直是给仁寿堂找了个倒插门的女婿!不少人都这么嘀咕。可韦灵菳却更愿意将其称之为“精准下套的骗局”。 百年老字号,世代传承,名家圣手……数不清的荣誉迎上来,将这块木头招牌硬生生捧上了难以企及的位置。 仁寿堂,仁寿堂,仁寿堂已经立得太久,久到这座城里有近三分之一的人都靠它为生。“仁”字的商船汇聚在航道上,源源不断地带来各种道地药材,选材,炮制,检验,包装……多少商铺本事就是仁寿堂的附属品,甚至就连他们刚进城时见到的饭馆旅店,也是几乎全倚仗它的病人过活。 它就像是一个无声无息的巢穴,潜移默化地将所有人都拖进了它的网里,于是谁也不想,也不敢让它倒。 齐大夫是不想。 他心心念念着祖宗的传承,是真心想要将这份基业百代传承下去。只可惜他病得太快,也太猛,早已没了费心教导的精力。 齐家的人是不敢。 这些人饱食终日,只用一个姓氏,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名号就足够享受一辈子衣食不忧,过惯了天上掉馅饼日子的人,连做接班人干活都觉得是一种苛责。 于是就这么心照不宣的,一个继承人的雏形产生了。 他需得年龄不太大,因为人老了就会变得圆滑不好掌握。可也不能太小,因为没人有耐心等他成长起来。要能读会写,好照着典籍开药方。要老实,听话,性格软,身体好,最重要的是要够穷,更要够贪婪。 “抽签选病考核正常,可指名需要各人的‘独门拿手秘方’,就是傻子也能看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愿意出手的,除了像你这样不在意藏私的人,也就只有一些抱着决心的赌徒了。” 韦灵菳看着远处的满脸春风的男人,讥讽一笑,“动不动就刺探监视,只有蠢活才用这种笨法子。人啊,说到底就是大一号的蚂蚁,只要有‘目的’这个糖块吊着,就算再怎么欲盖弥彰地绕圈,也还是会忍不住往那个方向前进。只要清楚这一点,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猜也能猜个大概。” “等游完了街,齐家就要为这位‘新姑爷’开场大宴。大喜时候的酒最容易醉人,听说主席的那位叔父在投奔来之前,在老家又是专业做放债讨债的营生,这么看来大概不用等到明天,这些人就能如愿以偿,而这位崔公子的身上也会多出一个‘把柄’来。 “所以这回听懂了吗,小丫头?这就根本不是你好与不好的问题。假如要把这座城比作一座大型的屠宰场,那这些考生就好比是待宰的牛羊,齐家是俎,考题是刀,而至于你…… “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资格站在这块砧板上。” 江水又在翻起波浪,伴随着南下的汽船终于开火的呜咽,几个小童手握着喜钱,一边叫喊着一边嬉笑着跑远了,在他们身后,夕阳依旧如火,只有老旧的城门矗立着,缓缓闭上了眼。 而在那之后,又过了许多年。依旧是傍晚,依旧是来时的山路。 “琴姨,这么早出来消食啊?哎呦,这么齐一家子,这是要上哪儿去?” “不早啦。送我这外甥回家去。” “嗐!这就要走?不多住几天?再过阵子荔枝可就要下来了!” “没办法,城里孩子住不惯……对了,老三。” “哎!怎么了,姨?” “回去告诉你们家爱军,别光顾着收拾那破庙了。明年的新书和桌椅都到城里了,让他赶紧带俩人去运回来,再把教室打扫打扫才是正经。” “行!我这就跟他说。琴姨,我听村长说,您今年不教学生啦?” “不教了。等再过阵子就会有新老师来接班,也是我从前的学生。” 她说着抄着手,颇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 新建好的河堤重新蓄满了水,波光粼粼里隐约能看见几条鱼尾跳过,有几个村里的孩子趁着天气还暖,纷纷脱下了袄,叽叽喳喳地地在里头摸泥鳅。 赤条条的□□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暴露在外头,给鱼儿带来灭顶之灾的同时,对于蚊子蚂蝗也是种大自然的馈赠。可以想见大约再过不久,阿琴就要过上挑灯夜战,熬驱虫止痒药的美好未来。她只略微这么一想就立马刹住思维,牢牢把它抛在脑后。 张道德和小二毛都是一身崭新的小制服,雪白的衬衫,海军蓝的帆布裤子,仿照城里——几十年前城里——的时行花样,脚上还有一双小黑鞋,简直神气得鼻涕泡都要出来。 他踢踏着脚,摇晃着头,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一身,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噔噔噔跑回阿琴的手上,好奇地问:“琴姨,你还当老师呀?你也上过学吗?” “上过?多新鲜似的!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正儿八经在洋学院里读过书的,就是那种尖顶子的,大花窗子的教堂,头一天上课就让画那种不穿衣服的人,还要学洋文,我到现在还会两句法语哩!” 人果然不可貌相,张道德不由肃然起敬。 阿琴得意地一笑,眯着眼,像是有些怀念似的:“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坐轮船。那么大,那么高,跟站在城门楼上似的。往下一看,那水像是黑黢黢的,等再一抬头,满眼全都是碧青色的。” 两边是数不清的舢板竹筏,海鸟啊鸣着斜着身子,像一条刀从头顶划过。印着“仁”字名号的大船缓缓驶入港口,船员吹着号子,呼喝着摇起铃铛—— 上海到了,上海到了。 无数双脚走动起来,无数的声音喊了起来。码头上熙熙攘攘,各种繁华和肮脏从眼前比肩经过。而在远处,租界的西洋教堂正尖顶高耸,顶上的大钟发出震耳的声响。 1879年由美国圣公会主办,在上海虹口创立圣约翰书院,而在经历了几次改革变迁后,最终于1905年正式改名圣约翰大学,原学生并入,学制四年,其中医科学制为7年。 这是座很年轻的学校。 也正因为年轻,所以还可以包容。 虽然它火车依旧不能像阿琴想象中的那么好,前路也依旧诸多坎坷,但至少它的门槛足够低,低到能让她满身狼藉,拼尽全力终于能勉强翻过。 而阿琴缺的,也只不过就是这么一个,低些门槛的机会而已。 轮船停靠在渡口的那天是1914年的十月中,早春的寒意,带着水边特有的阴湿如期而至。 昆祢用一把纯金的古董如意锁上了岸,等回来时就变成了两条大黄鱼。在刨去要付给船员的黑船票外,这些钱又给阿琴买了两身冬衣,两双皮鞋,一些常用的物件,之后就一股脑地全飞进了教务处里,化为一张合理合法,但稍微有些心虚的入学证明。 在迈进那扇大门的最后一刻,阿琴回过头,看着门外那一高一壮,一严肃一懒散的身影,忍不住问:“那个崔仁兴……” “嗯?” “他以后会什么样呢?”阿琴低声问。 “谁知道呢。”韦灵菳混不在意地道,“大概会一边欣喜若狂一边担惊受怕,就这么半喜半忧的继承家业,绵延子嗣,勾心斗角地享受富贵一声吧。” “这样啊……”阿琴喃喃着,“这样也好。” 昆祢看着它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突然问道:“你觉得崔仁兴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琴想了想:“挺烦人的人吧。说话难听,还势利眼,医术也挺不怎么样。” “那齐小姐呢?” 阿琴一愣:“齐小姐?齐小姐就是个……小姐?我没注意,长得好像挺小,挺斯文的。听管家说她也从小跟着家里学医,背汤歌认草药,连家里的药橱都是她写的字。” 名义上她是齐家的独女,是唯一和齐大夫血脉相连的人,她在齐家长大,在书房习字,前厅里绣花,院子里还有她调皮打破瓷瓦留下的刮痕,可偏偏在这件事上,她却比所有人都更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对她,阿琴有种同病相怜的微妙情感。然而昆祢听了却是摇了摇头:“不对。” “齐小姐确实不能继承家业,可在这件事上,她却不能算是毫无作用——还记得你说过的三关考核吗?” 那如何能忘! 第一考文笔,第二考辩证,第三用药组方。每一关都是用红头签放进大筒里,随抽随写。她记得抽到的文是乐府诗,病是疮痈。 昆祢闻言悠悠道:“那就是齐小姐的主意。” 许是因为太过紧张一时忘神,又或者拿到墨宝的同样是个女子,齐家忙乱间一时松懈,竟然谁也没注意到那支红头签被不小心被阿琴带了出来。 手指长的绿檀木上描着几个编序小字。不同于齐大夫的草书,也和告示上账房先生的楷体极不相同,那字体用钢笔写成,字迹沉稳有力,落落大方中更有些几分洒脱……也正好和书房齐小姐的字迹一模一样。 崔仁兴汲营苟且,无数考生明争暗斗,为的就是能攀上齐家这株高枝。他们梦想着财富和权利,却不知道这些做惯了富人的人,为了守护自己的钱财能想出多少方案和计划。 大鱼吃小鱼,小鱼还可以吃虾米。 富家的女子再可怜,总还有穷人压在身下作为踏板,就好像齐小姐在齐“小姐”这个名号前,她首先还是“齐家”的小姐。 第9章 行船,远离 时隔半个多月,那头拉着他们赶来的老黄牛终于重新啃上了村口的青草。 张道德彻底疯狂! 他呲哇乱叫着,连同兴奋的小二毛一起,围着牛车手舞足蹈呜噫唔咦。 来时还灰扑扑的破烂牛车此刻洗尽了铅华,朱红色的八宝翠幛车巍然挺立,老黄牛身披鳞毛,巨大的龙角银光点点,而在一旁,四只鎏金的车轮浑身冒火,正在悠哉悠哉地打着扑克。 美啊美……张道德的神情里有一股梦幻般的迷离。小二毛也无比赞同地连连点头,眼睛却是对着火轮上喷香的羊腿。 阿琴稀罕地摸了摸牛角,语气有些感慨:“原来外面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啊……哎!要是早几年知道就好了,也省的我低声下气地赖着你俩,一路当牛做马的。” 韦灵菳大惊:“谁当牛做马?你?你不是在最有求于人的那时候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连饭都是阿祢做的,碗还是我刷的!” 在张道德震惊的眼神中,阿琴理直气壮地道:“我以前又没做过饭,哪知道这汤那水的用多少东西!再说我一只鹮,自小吃泥鳅蚯蚓,肠胃那么娇弱,你一上来就喂一整只兔子,连切都不切一下,缺不缺德啊你!” 昆祢早已习惯在这俩人的打闹中保持中立,可在遇到这种种明显扭曲了的事实时,也忍不住帮韦灵菳辩解:“切还是切了的,只是毛没拔干净,显得比较大块。” 眼看着她一瞬间眉毛倒竖,忍无可忍地高举起拐杖,对面的人当即眼疾手快,一溜烟蹿远了。 阿琴好气又好笑。昆祢看着她精神到近乎怪异的神色,沉默了片刻,突然轻声问:“还有什么遗愿,需要我做的吗?” 阿琴闻言愣了一下,而后很认真地想了许久,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没了。” 是真的没了。 回想她的一生,虽然算不上多壮阔,可出山,坐船,进学……每近一步都是不一样的景色。她曾经只是阿琴,而后来随着年岁的一步步增长,她成了王同学,小琴大夫,琴主任,琴校长……到最后,又重新回到了阿琴。 再次回来的那天,她并没有带太多东西,只有一身衣服,一支钢笔,一盒勋章,一条中了枪的膝盖,还有就是…… 她不由低下头,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开司米披肩,突然意识到其实还是有的。 有一件事,她已经惦记了许多,许多年。 就在他们刚进城的那天,在旅店的门前,一支舞狮的队伍扛着彩绸绣球,敲锣打鼓地经过。领队的是个颇有些年纪的男人,穿着白背心,撒脚黑裤,一只手拎着绣球就这么随意的一抛,彩绸和铃铛旋转跳动着,正打在十字路口,那间名叫“光华”的西餐厅的霓虹招牌上。当时阿琴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觉得这地方阔气得甚至有些俗气。 等到崔仁兴来了又走以后,那股巨大的疑惑很快便化成了巨大的委屈,让她寝食难安。她沿着院内的水井来回踱步,直到巷外突然传来几声梆子的声响,走街串巷卖布头的拉长了声调吆喝,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蹦起来,抱着包袱一头冲向门外。 再然后,就是齐家考核的当天。 阿琴一脸茫然地坐在台阶上,两眼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西餐厅。 这么大的五间连铺,还分上下两层。百叶窗,雕花门,一色的西式装修。顶上,电气灯明光瓦亮,肉色的灯光旖旎地天鹅绒红毯上。门内,唱片机的咿咿呀呀声飞过朱红的铁门,在灯下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华彩的影儿。而在台阶上,正倚站着一个女人。 那是个身量模样,都看不太出年纪的女人。一身翠绿带蝴蝶纹的法兰绒长风衣,歪戴着顶网纱小帽,脖上串珍珠项链,一手提着包粗点心,一手冲着她轻轻招了招。 只是冷不丁对视上了一眼,阿琴就忍不住心里一跳,两条腿不受控制似的跑了过去。 半开的门内飘散出一股浓郁的,廉价的香水味。许是刚跳了一夜舞的缘故,那人一身被汗水浸得湿透,烫得微卷的头发粘在口红上,随着她不耐烦地一拨,在面颊上拖出了个长长的尖角。这时,她突然“咦”了一声,上下打量着靠近了的阿琴,语气有些惊讶:“哎哟!原来是个姑娘!真对不住,天黑咕隆咚的,我只看见有个人蹲在那儿,还以为是卖报的小子。” 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习惯性的拖着点长腔,像是撒娇一样,“这鬼灯!交了多少钱,老也不来修修。你呢?这么早不在家睡着,来这种是干嘛呀?” 阿琴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进城拜师,崔仁兴的讥讽,自己灵光一闪的“人靠衣装”,等说到裁缝店加急加快,信誓旦旦做出来的“成品”时,她终于忍不住,哭丧着脸掀开怀里包袱皮。 女人只扫了一眼,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哎哟!这是对面裁缝店的老胡做的吧?我就知道!除了那个老不死的老古板,现在谁还会做那么难看的一口钟?就是可惜了这个料子,”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上头的花纹,明红色的丹蔻点在藏青叠绛紫的蝴蝶上,“这么精细的刺绣,就不衬什么复杂的样式,该做成一件一溜儿下来旗袍,一点儿碎花边都不带,简简单单大大方方的,多么好看——你得找人给改改。” 阿琴一听更丧气:“没时间了。再过一会儿天亮了我就要过去,除了身上的这件,就只能穿它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我要是你,就不如干脆不穿。那样兴许还更好看点。” 她刚一说完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看着阿琴飞快蔫巴下去的头颅,像是有些于心不忍,忙道:“别丧气呀,我就是随口一说,咱们再想想法子嘛!唔……我看这样。” “现在是早上五点半,再有一个来小时天就大亮,现改是肯定来不及了。可你也不能穿着这俩衣服出去,会让人家笑话死的!这么着,你先去那边饭馆吃点东西,等再过一刻钟百货楼开门了,就去二楼买一条腰带。要大概这么一拃长,皮的西洋宽腰封,最好能把这些狗啃似的花边都挡住,再买一双矮跟的皮鞋,一双丝袜子,至于外头嘛……”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把手上的开司米披肩递了过去,“这个。搭在外面——不要扣,就这么搭着,挡住后背上那朵花。” 阿琴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 雪白的绒线又轻巧又柔软,米粒大小的珍珠颗颗柔光闪闪,就像是抱了一只有些棱角的小猫一样,一吸一呼间又仿佛有着一股脂粉的气息。 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急急忙想要推回去:“不行不行,这个太贵重了。我……我待会还要煎药,万一再给你弄坏了……” 那人一见她这样,噗嗤一笑:“贵什么,你看看我这样,哪有钱买什么贵货。这就是我一个客……朋友送的,不知道从哪个相好那儿拿来的二手货。我看它光秃秃的,边角还破了个洞,嫌它难看,就花一两角钱去生药铺里挑了点珍珠,自己捻了线穿上去的。” 阿琴还在犹豫:“可你……你就穿这些,天还怪冷的,冻着了怎么办?” “冷什么,我还一身汗呢!哎哟,你就拿着吧,这会儿你可比我需要它!我同你讲,你可千万别信那姓胡的瞎说,什么‘内在美外在美’的,你就看看城里那些人,那个不是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穿得一个比一个溜光水滑? “说白了,俩人一块赛跑,你是希望对手赤手空拳,还是脚上栓着俩脚镣?有多一分胜算的法子凭什么不选?穿!就该穿得好好的,杀杀他们的威风。” 阿琴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那人低头看了眼手表,又看了眼一旁的黄包车。阿琴这才回过神,忙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等等!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还你东西,该怎么谢你?” “哎呀,那个不用啦……” “用的!”阿琴正色道,“知恩就要图报。古人都知道要是做了好事不要报酬,那日子久了就没人肯做好事了。说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总要给你些什么,不然老天不罚我,我自己心里都过意不去。 她的手简直比铁箍还有力,那人哭笑不得:“哎,行吧行吧。那你能给我什么呀?” 阿琴想了想:“我帮你算个命吧。” “听说人都信这个,正好我的神通就能算命。你想要什么?或者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帮你看见,绝对不会有一点儿差错。” “真有这么厉害?”那人半信半疑,“我看过好多神婆大师,还没有见过像你年纪这么小的呢。不过我要问什么呢……哎呀,你突然一下子这么问,我还真有点想不起来。啊,有了!” 她一拍手,腕上的手镯叮铃一响,道,“不如你帮我算算,今晚的天气怎么样,好不好?” “偷偷告诉你啊。我呢,攒钱新做了一件旗袍,领口开到这儿,样式可漂亮了!只可惜那料子太薄,这阵子天一直凉津津的,总也穿不出来。大师,你既然这么厉害,不然就帮我算算,今晚上我能不能穿上那身衣服,要是穿上了,那样子好不好看啊?” 她的笑容狡黠而俏皮,阿琴一下子好像什么都忘了,只是低头看着她摊开的手,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上头一戳。 而就在下一秒,眼前的景色豁然一变,像是有一条长河在她眼前蜿蜒流过。 记得从前四姑娘在教他们开窍时,就曾经苦口婆心地叮嘱:破皮塑骨是重要,可也没必要TMD一个个两眼都全盯在那上头!要知道那身软了的骨肉要足足一天才会重新固定,在这期间你想怎么改就能怎么改。 可是神通就不一样了。 那就好比是一把通往神明仓库的一次性钥匙,能拿到什么,是好是坏,全凭各人的本事。所以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小王八蛋最好从今天开始就给我好好规划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最有用,最想要的招式,然后到了开窍那天,脑子里全神贯注地拼命去想,不停地想。 倘若幸运的话,或许你们中真能有谁摸到个了不起的神通,那就是跟古往今来的那些大人物一样,一步登天。当然啦,更大的可能,十之九九还是跟其他人一样,只落个“体壮长寿”完事。 毕竟说到底,越是强烈的执念愿望越是容易引来相应的神通,而在开窍的那一瞬,在濒死弥留之际,任你是多厉害的人,大抵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满溢着—— 活着。 阿琴长长地呼了口气。 河水不停翻涌,时而顺流而下,时而飞泉直上。过去,将来,人的一生在她面前就如同一册掀开的书籍,向前,向后,不过是翻手而已。 没有任何时限,没有任何代价。 只有如此才配称之为“神通”。 谁能不为这种纯粹的奇迹而好奇?在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阿琴都在为自己起获的这项能力沾沾自喜。她肆无忌惮地预知,又理所应当地看着它们应验,一次又一次。直到后来终于有一天,她不知怎么的突发奇想,回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她终于悚然地发现——自己本以为的这项“技能”,如今,曾经,和后来,都和第一次获得时一样,毫无差别。 那种感觉很怪异。 她本以为自己是个幸运的歌手,偶然得到了一副天赐的好嗓子,而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不断地精进,打磨,熟悉,可那天她却猛地发现,她其实只是个收音机。 水面猛然震荡着卷起无数微波,涟漪荡漾中恍惚勾勒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随手翻开一本手就找到想要的一页,这是件小概率的事,大多数时候总是前或后的,要多看上一点。 阿琴盯着水面上稚嫩的倒影,像是有些疑惑,而后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或许“女人”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年轻些。 她看着十一二碎模样,穿着身洗得发白的学生装,一手捧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课本,嘴里念念有词这什么。而在她身后,是五六岁的她,麻花辫,补丁摞补丁的旧衣,前面二十一二岁的她穿着那件漂亮极了的旗袍,正在舞台上唱歌,再往后…… 阿琴瞪大了眼。 “喂?怎么不动了?哎你……”女人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不由有些失笑,“算了算了,我这又是操地哪门子心。哎呦车来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今晚是个暖和天吧。这衣服你要是想还我,就今儿晚上来,不还我,那也就算了。好啦,那我可就走啦!” 她语气轻快地说着上了车,像只无忧无虑的小雀儿。 可阿琴却已经看到了。 过去,现在,将来。 人的一生就这么在她眼前流过,眨眼到了结局,于是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她好像已经认识了她一辈子似的。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别来。” 她喃喃着,可惜对方转眼已经到了巷口。 “别来!你别来!喂!你今晚千万不要来!” 她急忙追上去,可黄包车却在这时猛地转了个弯,很快没了踪影。 阿琴站在巷口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拍了拍包袱,站起身,缓缓向百货楼走去。 她已经想好了,等到进了齐家后,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一定,一定要努力让齐大夫收她为徒,然后她就马上赶过来,赶在天黑她上台唱那首歌之前,她要在后台截住她,先一步把人带上车,然后她会问她: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一起走啊? 她会同意吗? 一定会的。 毕竟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不该有那样的结局。 …… “后来那天从齐家出来以后,我大受打击,脑子发懵似的愣了一个多钟头。就是这么一个多钟头,就已经来不及了。” 旅店掌柜的如愿以偿,果然一网捞到了不少大鱼,每天光小费钞票就数得满脸红光,只是有一点遗憾——那些最舍得花钱的大官,大财主们才看不上他的“上房”,打从一进城就一窝蜂地全涌进了歌舞厅,西餐厅里。 大把的银元抛下去,别说是个小小的光华,就是真窑子也得马上开门。他们高歌,笑闹,觥筹交错间一掷千金,又在兴尽后拍拍屁股,连结果输赢都懒得多看,只带着满肚的美食,美酒……还有舞台上的美人一起扬长而去,再无消息。 “后来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或许我根本不是什么预知,我只是提前一步透过求问者自己的眼睛,‘看’到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 而在想通了这件事的一瞬间,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当时在那人身上看到的只有一片死一样的,沉寂的黑暗。 她是本被折断了笔的《全唐诗》,厚厚的一本堆在那里,仿佛故事还在继续似的,可当你翻开再一看,后半本却只有一片的草纸而已。 那天即便隔得老远,依旧能听到阿琴声嘶力竭的哭喊。 披肩上的珍珠这些年陆陆续续断过好几次,虽然总是被人小心地续上了,可到底还是留下了不少坑坑洼洼痕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自己本来就不像她那么擅长缝纫,也不像她那样,总是有许多奇怪的小巧思。 阿琴这么想着,突然笑了出来:“既然说是遗愿,那当然都是堆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说了也没用,只会招人烦恼,还不如就烂在肚子里,跟着我一起进坟地算了。”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我的想法只是我自己的,要是朋友有了不一样的心思,那出手帮上些小忙,倒也没什么不可。”她说着慢悠悠地摊开掌心,神情揶揄,“来吧,小祢哥。看你憋了一路都没说,正好趁着现在老韦不在,有什么要问的就来让我看看吧。” 昆祢微微一笑,缓缓伸出手。 过去,现在,将来。 潮水缓缓流动着,第一次见到的昆祢的长河,就像他的人一样平静而又格外温和。 她看到了崔仁兴离开的那一晚。 她在屋里,委屈又气愤地睡着了,而在屋外,昆祢缓缓搁下笔,写完了最后一只瓶签。 韦灵菳抱被躺在一旁,半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蹬动着摇椅,他的姿态悠闲,只等到昆祢掸了掸袖子,才突然问了一句:“阿祢。” “嗯?” “你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和我一起死吗?” 幽暗的潮水瞬间翻涌起猛烈的巨浪,恍惚间,水面下像是有什么黑色的兽猛然睁开了眼。 可只是一眨眼,水面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昆祢拉了拉快掉在地上的被子,淡淡地道:“我还有要做的事情。” 韦灵菳放声大笑:“什么?难道你还要继续你那些梦幻泡影?阿祢啊阿祢,难道你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自己吗?” “不对。应该说是‘你和我’,我们两个是一对儿绝佳的残次品,合该就这么纠缠不清的,一块儿埋进土里。只是阿祢,” 他笑着,脸上带着清晰可见的恶意,“你为什么不死呢?” 昆祢抬头看向他,缓缓张开嘴—— “看到什么了?” 他的脸和从前毫无二致,阿琴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看见你,还有老韦,两个人乌眼鸡似的又开始吵架。……算了算了,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们俩的事我是管不了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能确定的。” 她看着昆祢,语气斩钉截铁,“小祢哥,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我只知道不管你在谋划着什么,都绝对,绝对不可能如愿的。” 寒风呼啸着吹过,将一旁的笑闹声卷带着靠近,又随即远离了。 山道的另一侧,山谷笼罩着蔼蔼云岚。白雾的缭绕中,突然有一只巨大的鸟儿刺破了天际。五彩华文的翎毛上金光烁烁,在它身旁,一串赤青色的游鱼正悠悠游过。 有穿着长袍的小童经过,踏着木剑,跟在师长的身后,歪歪扭扭地经过,而在他们前方,隐约能看见一艘巨大的金船,正缓缓向天边,终于渐行渐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行船,远离 第10章 新地点 眼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 山一进一入,半个月就浪费了。 昆祢看着一脸没心没肺的小二毛,微微有些发愁。 倘若要把尸毒比喻成一场艰苦的攻城战的话,那病气就好比是它的投石车——火力猛,气势凶,势不可挡。他和阿琴一个内服丸药坚壁,一个外用银镯清野,却也不过是唱了一出拖延时间的空城计,想要真正的解决,最好的办法还是要找出解方。 又是尸毒方啊…… 他不由叹了口气,沉吟了片刻,抬笔在地图的西南画了个戳。 韦灵菳也在发愁,不过更多的还是恨铁不成钢。 自他们从五姑娘山出来到现在才不过短短两天,而为了配合颠簸的鬼车临时休课更是才不过十来个小时,张道德小朋友却已经以一个冰地打出溜的水平,飞快地把所有知识点甩在了脑后。 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啊。 韦灵菳不由托起此子智慧的大脑门,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有着怎样的机缘,才会让一个人的头脑如此四面通透?依照阁下的这种天资,我是真的害怕你有一天走在路上突然开窍,直接坐地升仙。” 张道德看着自己山河一片红的卷子,到底没有反驳。 褪去了伪装的鬼车活像个开屏孔雀,尾羽在漆黑的夜色里划出快有二里地的红光,幸好这一路多是人烟罕至的大山,否则估计附近庙宇的驱邪业务都会暴涨。几个人一路向前,直到连群山也被甩在了身后,车辙的痕迹渐渐变得多了起来,这才终于缓缓停下了。 这是一座名叫上清的水乡古镇。 趁着昆祢跟鬼车结账的功夫,张道德忙不迭地爬下车。他呲牙咧嘴的,揉着自己快要磨出一层老茧的屁股,可还不等站稳,一支笔直的长竹竿突然从旁边斜插出来,猛地勾住了他的领子。 “急什么啊。反正都这个时间了,今天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赶路了,”韦灵菳懒洋洋地说着,一手转着那根半路捡来的哭丧棒,“吃饭,住宿,哦对了,还要去街上买点东西。有没有谁想跟我去的?先到先得啊,现在举手报名,三,二……” 两个小孩当即一个激灵,争先恐后地蹦起来。 这时间镇上的棉纺厂刚下工不久,满街到处响彻着自行车当啷当啷声响。工装的男男女女走在道两旁,说笑声如同山浪般潮涌来,和着大喇叭的广播声一起,组成了一种这个时代特有的蓬勃朝气。 而在这股时代的洪流里,却有三个格格不入的身影悄然混迹了进去。 韦灵菳穿着身刚过时不到三十年的黑罩衣,头戴着渔夫的尖斗笠,那支高耸的哭丧棒宛如避雷针似的背在身后,自己却是昂头挺胸,左牵毛右擎张地踏过镇政府,转过卫生院,路过小吃摊,又穿过了一串又一串居民楼后,终于停留在了一间店前。 灰墙绿瓦内但见窗明几净,黑木的招牌上漆着四个气势磅礴的雪白大字—— 新华书店。 在张道德如遭霹雳的表情里,他缓缓回过头,露出了一个预谋已久的,狰狞笑容。 而待到昆祢赶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三人“品”字一样的队形。两个小的端坐在一旁,像是霜打过的鹌鹑,大的那个却是翘着二郎腿,啧啧称奇。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我原以为这位——”指了指张道德,“——已经是出类拔萃,没想到雏凤还清于老凤。就这么十个手指头硬是让你数出来十七个半,真是佩服,佩服。” 他抬手鼓了鼓掌。 小二毛扭捏着嘿嘿一笑:“也没有啦……” 韦灵菳当即拉下一张晚娘脸:“这句不是在夸你。” 昆祢沉默了。 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复杂心情,昆祢对于学渣们一向有种异于寻常的包容之心。然而即便是他,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也忍不住觉得:假如现在骂人是猪,那或许对猪也是一种莫大的残忍侮辱。 他只得生硬地转移话题:“吃饭了没有?” 小二毛当即抬起一张渴望的脸,连连摇头。 昆祢于是从怀里掏出一把粮票塞进张道德手里,低声道:“去吧。买点吃的。” 他的眼神中透着一股近乎佛性的悲悯,以至于张道德忍不住,升起了些许愧怍来。 看来哪怕都是同一种破烂,也会有品相不同,高低之分。好比他们眼前这个红着脸一步三回头的,就怎么看都要比那个嗷嗷叫着撒丫子跑没影的,要更有可塑性一些——韦灵菳如是想道。 昆祢只当没看见,低头重新翻起了那张地图。 韦灵菳慢悠悠地转着钢笔,一目十行地将整本习册看完了,一抬头,那人竟然还在认真参详着。 “……” 他无语地敲了敲哭丧棒:“我姑且不问你上下颠倒着地图是要做什么,只说一点:这镇从头到尾只有一条干道,所有的店也都是沿街分布。抬头前面是旅店,饭馆在这边,车马行那边,你还要再找什么,路痴?” “还要车站和路线图,天才。”昆祢答着,状似淡定地收回了那张“天书”。 时代在发展啊,日新月异。在仅靠着车马和人力的年份里,鬼车不可谓不是一种划时代的交通工具。私人租赁,座位宽敞,虽只是近地漂浮,却也风雅飘逸,颇有种古早民用客机的美。可等到蒸汽机的浓烟开始滚滚轰鸣,它就摇身一变,沦为了一种老土的备用选——速度慢,得避开城市和人,还有吃风拉肚子的风险。 韦灵菳闻言当即眼前一亮。 上清本身是没有火车站的,可距离它不远的鹰潭却是浙赣和鹰厦两条铁路干线的交汇点。得益于即将完成的“一五计划”,这座新的交通枢纽被建设得完备齐全,堪称为时代珠链上的一颗明珠。 昆祢在过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思考。毒是必然不能再拖。许是年老者的身体堆积的菌量更多,一经尸种激发后爆发地也更加不可收拾,就像是见光的爬山虎一样,层层纠缠,变异滋生,在两个小孩身体团成了一团会互相染色的糟麻线,如果不能抓准时机一举铲除,那不光是张道德他们要“线断人亡”,自己或许也要同样染上一身腥。这也难怪髯娘单靠这一手就呼风唤雨了大半辈子。 这块蒸不烂煮不化的老山芋烫手千年,可以说是人人谈之色变,除了昆祢,大概这世上再没有哪个人会这么想不开,再去专门研究它了。 “湘西有赶尸的传统,对尸毒研究比其他地方全面。那里我很熟,几味稀少的药材找起来方便,但我们原本说好要去北边……” “没关系,就去湘西。”韦灵菳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本来就只是想出来散散心,是南还是北都无所谓。更何况现在还要坐火车,有这种新玩意儿可以玩,我怎么可能错过。” 他的眼神和刚才的小二毛如出一辙,闪着极可爱的光彩。 “没有。”售票处的小姑娘高高坐在柜台后,冷冷说道。 韦灵菳的身形肉眼可见的晃动了一下。昆祢呼噜呼噜毛,像是于心不忍,赶忙安慰道:“没票也没什么,反正我们明天才……” “明天也没有,后天也没有,汽车上回掉沟里报修去了,大后天才回来。” 昆祢大惊:“那火车呢?” “火车的事儿你问火车站去。不过这阵子正赶上人潮你坐什么都一样,怎么也得排队个三四天的吧。” 刽子手如是说着,干脆利索地判了死刑。 从上清到湘西总长大约一千多里,是一段汽车—火车—汽车—驴车的漫长旅途。假如他们能赶上合适的交通工具,掐指一算,等到地方时大概只需要四五天的时间,可如果没有赶上的话,那么这一路的山,水,上坡下坡,就会很快让他们从掐指转为想要自我掐死。 我当时是为什么想救这俩小孩来着?昆祢坐在台阶上,恍惚想着,好像是觉得反正现在都有车,一路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两个不靠谱的大人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迷茫中。与此同时在另一边,张道德他们也已经彻底迷失了自己。 韦灵菳大约怎么也想不到,就在自己感慨的同时,在他们转过街口的一瞬间,张道德就已经完成了“泰山压顶”和“如释重负”的完美转换。他的愧疚插着自由的翅膀,来去如风,只有手中这十斤二两的粮票沉甸甸的,一笔从未有过的巨款让他不由飘飘欲仙。 什么是挥金如土? 他正在挥金如土! 糕点?买! 馒头?买! 铁蚕豆?买买买! 两个人活像是入了米缸的老鼠,一路走一路吃一路大撒币。咔哧咔哧的声音从街口响到街尾,直到最后一粒花生米也下了肚,伴随着小二毛心满意足的饱嗝,钱袋也正是宣告破产,两人重新滑落回到了光荣的无产阶级。 真是贫富一夜间啊…… 张道德不由感慨着。而算算时间,距离和昆祢约好的会和还有一小会儿。一想到回去要面对那——么厚的一大沓作业,两个人就都忍不住有些头皮发麻,干脆找了个马路牙子坐下了,齐心协力,力争磨蹭到最后一秒。 西边,太阳正悄然漫步走下山,金红色的水波游在桥下,荡开一圈圈斑纹。不远处,文艺团的刚下了演出,一群十来个穿着一色笔挺的绿军装从他们面前走过,都是十**岁的少男少女,涂着大腮红,眉高高吊着,精神极了。 走在他们当中的,有一个个头格外高的姑娘,也不知旁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她一面放声大笑着,一面从荷叶包里捡出一只黑漆漆的菱角,上下牙只一碰就磕出雪白的肉来,随口一吸,再一抛,地上就只剩半只牛角似的空壳。 小二毛忍不住嘟囔了句“好香”,也不知道是说他们身上的脂粉,还是单纯说菱角。张道德于是也看了一眼,又很快转过头去四处打量着。 小祢哥说虽然他们现在也能“看见”了,可到底没经过开窍,就算不上是真正的天落。 老韦说不是就不是呗,什么稀罕玩意儿。横竖那些人都是拼死拼活修成了才能“看见”,你俩是啥也没干白得一双眼,就算保质期短点也不亏。 而张道德想到的,却是阿琴当时说过的话——去看,去听,去记住! 于是他更加努力地瞪大了眼睛。 虽然昆祢总是说韦灵菳有好为人师的毛病,可他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半斤八两。只不过比起韦灵菳明显的居高临下,他的做法更温和,也更讨人喜欢。 张道德现在但凡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都会马上记下来,等回去后原原本本——或是添油加醋——地复述出来,再等着昆祢用那种一贯慢悠悠的声音给出解释。 这个是山精,这个是画皮……这个是瓦虫,会咬人! 他的话音未落,张道德已经忙不迭缩回手,再看那藏在猫毛里,密密麻麻窜动着的,跳蚤一样的东西,不由起了一身白毛汗。 可这里却不一样。 没有一点儿“应该”有的声音,放眼望去,人头不停攒动着,耳边充斥吆喝声,车声,呼噜呼噜喝粥声,还有打孩子的声音。 这是座吵闹又寂静的城市。 张道德侧着头,想得太过入神,却没留心在不知不觉间,有一个身影已经悄然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急不可查的清响,他猛的一个机灵,错愕抬头,正和那人对上了视线。 那是个英俊到几乎有些秀丽的男人。 约摸二十不到的年龄,长手长脚,身量高挑,冷硬淡漠的脸上稚气未脱,举止神态倒是有些古板的笨拙。 他低头看着他们,像是在打量什么一样,可不等张道德提起警惕,他又飞快地转过头,眼神扫过他屁股下脏兮兮的水泥块,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缓缓坐了过去。 张道德的眼睛从他身上崭新的中山装,慢慢滑向头上那个包扎得一丝不苟的,老嬢嬢才会用的蓝头巾,终于忍不住拉着小二毛,悄悄挪远了一点。 男人看着他一路往外出溜的动作,生疏地安慰道:“你别害怕,我不是那种会乱杀人的人。” 这话一出立竿见影,张道德果然一动也不动了。 男人这才松了口气,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来得匆忙,不知道这里已经是座死城了,刚才看到这里有髓光,知道是同修在,所以才过来,想向你们打听些事情。” 他说完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勉强扯起嘴角,摆出个不熟练的笑容,而后一展手,眨眼间掌心里就多了个东西。 小二毛眼前一亮:“麻糖!” 张道德的眼神也是陡然一变。 他动作生疏地撕开包装,推到两人面前:“吃吧……请吃。然后请告诉我,这附近的伏凉儿在哪儿?管事的老鸽儿还在不在?” 张道德犹豫着捻起一根糖棍,好奇地问:“‘那个‘浮梁’是个什么?老哥儿又是啥?我们就是路过这儿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是想找东西该去街口,那儿有个广播站,刚才我还听见有寻人启事哩!” 男人却是摇头:“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但是‘光伯’这个,好像是凡人的东西?那不行,我要找的人也是位天落。” 他伸手往上比划了一下,说道,“是个男人,长得大概这么高,孔武有力,骨骼强劲,名字我不清楚,姓氏却很少见,姓昆。” 张道德闻言顿时一愣。小二毛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问:“德哥,德哥,你听他说的是不是小祢哥……” 张道德还未来得及说话,男人就猛地一抬头,眼神如电:“谁?你认识他?” 张道德只得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算是认识吧。” “那他现在在哪儿?也在这儿吗?带我过去!”他猛地站起身,语气急切地像是下一秒夺人而出。 可张道德却是摇了摇头:“不在。” 男人一僵:“不在?” “嗯。说是镇上的车不行,还是鬼车比较方便,就出门去了。”张道德一脸真诚,“我们俩是饿得受不了了,过来找点东西吃。” 男人像是在沉思着什么,闻言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吃过了吗?” 小二毛兴高采烈地回答:“吃了一点儿,没饱!现在没钱啦!” “……”男人缓缓转过头,匪夷所思,“昆……他也不多给你们些钱财?” 张道德有些纠结,从感情上来说,他当然不愿意给他的“小祢哥”抹黑,所以…… “给是给了的,但是钱不够,主要是老韦买了些乱七八糟的没用东西。”他说。 “原来是他。”男人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冷淡,“韦公子偏文人,大概不知道你们这个年纪正该锻骨强肌,就要多吃多睡多休息才行。” 张道德点头如捣蒜,看他的眼神简直惺惺相惜:“就是说啊!他还逼着我们算术,背古诗!写错一个就罚用钢笔在脸上素描一只小乌龟,墨水还不许晕开,多缺德啊!” 男人冷哼一声。 张道德趁机又问:“那你是怎么认识小祢哥的?是朋友吗?” 男人摇了摇头:“还算不上朋友。” 张道德赶忙问:“那老韦呢?” 男人想也不想:“那就很不熟了。只是一起住过半天,区区一次死里逃生的交情而已。”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嫌弃,只是看着张道德兴致勃勃的神情,勉强耐住性子,四下张望了一眼,想了想,问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想吃些什么?” 张道德小二毛两个唰的一声抬起头,两眼冒着渴望的明星,随即又唰的一声直勾勾看向对面。 而顺着他们的眼神望去,就见街角不远处正好有一家不大的炒菜馆。此时接近饭点,大厅里人来人往吵闹不休,门口大铁锅更是炖着的奶白的羊汤,小风一吹,一股浓烈的香气不断荡过来,勾得人直流口水。 男人趁机低声提条件:“那就由我做东,请你们吃点东西,边吃着你们边带路,带我去找你们说的那位昆少侠,懂了吗?” 两个小的乖巧地看着他,点头如捣蒜。 那人这才满意地整了整衣服,大步向前走去。 公私合营后的饭店规模装潢看着和从前一无二致,只是从主厨到服务员都多了种随心的懒散。掌勺老板似乎是个回回,戴着雪白小帽,一手叼着烟,一手漫不经心地咚咚地剁着肉。 只一眼看见那肆意流淌的血污臭水,男人当即便刹住了脚,略带嫌弃地皱着眉绕过去,看也不看,把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 “去做些熟食快菜来,我要带走。” 收银的小姑娘嗑着瓜子,一双圆眼从头到脚快速地将他溜了一遍,她呸的一声吐出黑皮,问:“要什么菜?热的还是凉的?荤的还是素的?饼子要不要?还是面条?有什么忌口没有?” “只要快些,其他随意,你们店里有什么现在能上的招牌菜,全拿出来吧。” “全拿?你吃得了吗?” 男人头也不抬,冷漠道:“不劳费心,我自有两个小友在外面等着。” 主厨的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乐了:“那有小孩儿,那不是隔壁老孙嘛!” 男人闻言一愣,瞬间回头。 但见街上依旧热闹喧哗,扛梯子的老大爷哼着曲儿悠悠走过门前,纸包的麻糖静静地放在路边上,却是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人影了。 第11章 戚长安 且不提那惨遭“饭遁”的男人是如何失魂落魄,只说张道德首战告捷,却是毫不恋战,一击脱离,拉着小二毛洋洋得意地蹿回了集合点。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本该已经收拾好的两个大人竟然一动没动,还坐在店外的台阶上,身边也还是放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昆祢有些迷茫。 仔细想想,他上次住店应该要数到前清,也就是慈禧还在宫里的那个年代。 好似大梦千年醒,乾坤还依旧,星霜却荏苒。而回想起他的一生,就像是一卷波澜壮阔的传奇册,半本大起,半本大落,数不清的挫折没有打倒他,却在一朝出洞,乍然看见那满眼的“半秃头”后,吓得魂飞魄散,捂着韦灵菳一口气跑进了山。 那之后他很是恶补了一阵历史。 什么满清,庚子,又是洋人,义和拳。千百年不遇之大变革冲刷着他的认知,各种新名词更是叫他恍然。银子,银元,法币……各种度量单位搞得他头昏脑胀,好不容易记全了,却是咔嚓一声……建国了! 那可真是重开新篇换新颜,喜气洋洋好河山,徒留他,和他那几千万作废的金圆券一起,四顾茫然。 一堑一智。这位遗老痛定思痛,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追求“潮流”,坚决唾弃一切金银以外的新式货币。这一招经验主义也算不上有错,只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在新时代想要住宿除了金钱以外,还需要一样更重要东西—— 介绍信。 一想到旅店大姐那仿佛看着特务的眼神,他终于忍不住,掩面长叹。 韦灵菳也是老大不满:“亲朋呢?好友呢?传说中突然冒出来一见如故再见倾心,愿意免费收留我们住下的好心人呢?阿祢,你的人脉不行啊!” 昆祢只当没听见,抓紧时间哄骗两个小的:“明天。等明早鬼车一到,我们马上就离开。” “那今晚呢?”韦灵菳不耻下问。 昆祢沉吟:“……不如先睡野外?” 这话一出,不但韦灵菳,张道德两个更是浑身一凉,连屁股都隐隐作痛了起来。 手心手背都是屎。而就在几个人踌躇间,突然,只听见一阵刺耳的抓挠声响。四人同时愣了一下,齐刷刷低下头,就见一只老鼠正从台阶的缝隙里缓缓向外蠕动着。 它看着甚至不像只老鼠。头大得简直畸形,通红的眼上附着寄生虫的白斑,毛色却是鲜亮得近乎华丽。 张道德两眼紧盯着它,像是有些疑惑:这么大的脑袋,身子该不会更大?到底是怎么挤进这么小的缝里的?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他的脑子里微微一转,下一秒就马上泥鳅似的没了影儿。他就这么看着它一点点地挤出墙面,又随即“咚”地一下掉在地上。 鼠头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像是长了条长辫子,从脖子以下只有一根灰白的,肉绳一样的东西拖曳着。半晌,那绳子突然动了一下,鼠头随即睁开眼,头顶猛地挤开一条长洞,有一条蛛腿夹着个巴掌大的竹筒,正倒在他们面前。 “请”——上面如此写着。 韦灵菳不由纳罕:“你竟然还能有这么客气的朋友?” 昆祢也有些惊讶,抄起他的哭丧棒,对着那东西轻轻一挑…… 竹筒翻动了一下,露出另一面同样端正的一个“柬”字。 请……柬? 谁的? 封口的绳子猛地松开。一张大红色的信封瞬间弹了出来。恍惚间,有股极浓烈的幽香极快地萦绕在四周,信封缓缓舒展,就见彩金描绘的囍字纹在阳光下散出辉光点点,正托着纸上几行小字: 欣逢吉庆,敬约八方宾客玉趾,特备桃觞一壶,粗馔一盒,礼候新旧亲朋。三星在户,祥徵凤卜之期,二姓联姻,喜缔鸳盟之好…… 斯文有力的瘦金体娓娓道来,却在末尾陡转之下,像是好饭上落了只苍蝇似的,用极笨重粗狂的笔触涂着四个大字——望柳山,喜。 竟是一封婚帖……亦或者说,又是一封婚帖。 昆祢忍不住回头和韦灵菳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看见了一模一样的诧异。 …… 明末《道听撰异》中有这么一个小故事。说北宋乾德年间,在充州长葛曾有个姓王的寡妇,因不堪婆家凶悍,只身带着两个儿女在外,靠赁铺做炊饼为生。一日暴雨,王寡妇独自在屋里做活,忽一抬头,却看见门外树下站了个十七八岁少女。茕茕孑立,衣衫褴褛。 偶生怜悯,隔着窗,她招呼人进门来避雨。少女欣然应允,再三感谢。攀谈间王寡妇得知她原来姓喜,是峨眉山人,返乡途中凑巧经过这里。又见这姑娘生的单薄细长,料想胃口不大,便去灶上热了些炊饼酒饭来替她驱寒。 喜姑娘亦是不客气,一口气足吃了一整屉的饼,连井水也干了两碗,只有那就却是吃了一口就撇过脸去,连连摇头。 “大娘,要说你这饼确实是不错,面也劲道,味儿也足够,用来当个糊口的营生是可以,可要是想发财,那是绝对不能。 “你这店开在官道口,要赁下来每月至少要二百文吧?炭火米面又要五六百文,一个炊饼六文,茶水两文,小菜五到十文,这么一算哪怕你再干五十年,也就五六十两的利润。六十两,在城里房子都不到半间,够了儿子娶媳妇就不够女儿嫁妆,何况到时候你也老了。 “倒不如这样。我有一门新学的手艺,能酿稀世美酒,一坛可值十金,只缺买料的本钱,而你有些傍身的存款,正缺有本事的人。如今我就且住下,替你做三年的酒,也算是还了你这一饭的恩情。” 说罢也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径直推开后门,竟然真的在柴房住了下来。 王寡妇将信将疑,却还是照她的吩咐,每日取了清水酒曲放在柴房前的大缸里,直到五天后…… 张道德屏息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胳膊:“五天后,到底怎么样了?” 韦灵菳不答,嘴角噙着丝丝笑意,闭目仰躺着,张开了嘴:“啊……” 张道德只得低头,在满舱栗子壳里找了许久,愤愤大喊:“小祢哥!” 他话音未落,那人哭笑不得,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又告状,又告状!你也学坏了。” 他懒洋洋地向外一指,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谜底不就在谜面上。喏,你听。” 竹篙点过如镜的湖面,宛如手指刺破青纱窗,雪白的指纹一圈圈荡漾开,碰撞到莲蓬的长杆,抖下一片露珠的粉霜。尖利的船头飞快驶过,剪裁开水面,又被船尾的煤油灯摇晃着,染成一片金黄的褶裙。 船身突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昆祢扶着斗笠缓缓回过头,就见来人抱着毛绒绒的拳冲他一拱:“劳驾,您老让一让喂。” 昆祢想了想,干脆支起了篙。 “多谢多谢……承柳公子福。”那人说着,撑着木桶一点,飞快驶去。 而正前方,放眼望去但见一片火树银花,无数的竹筏木船从四面八方缓缓聚集,船头灯光点点,照出天上天下两片星光辉映。又有五湖四海的来宾操着不同的口音,互相寒暄打着招呼。 “哎哟!毛二哥!您怎么也来了?快上船来吃杯酒。小果儿,你去。把你毛叔叔的桶扛上来!” “是任大姐?嗐!您来得还真快!大哥来了没有?没有?可惜了。我前阵子还说,正巧有笔账到期了,也该找大哥唠唠。” “三丫头?三丫头?” “你这小崽子,又跑哪儿胡撒欢?你娘送你来可不是让你享清福的!仔细待会儿耽搁了,捡不找香,我活吃了你!” …… 无数的人喊啊,叫啊,窃窃私语里是掩不住的兴奋。 听说喜夫人要开新香? 开的是什么? 自然是她那坛清风酿! 一群人咂嘴舔唇,像是已经闻到了那股醉人的芳香似的,嘴里不断念叨着: 全承柳公子的福! 承柳公子的福/寿/喜……在望柳山,这样一句话即是早安、午安、晚安,也是犯错后祈求原谅的免罪金牌。 蓬船转了个弯,最终停在了一处背山的芦苇荡里。 韦灵菳扫了眼那乌泱泱的人群,不由咂舌:“虽说是迎新再嫁,可这气势还真是一点也不落人下。看来这位‘喜夫人’当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昆祢道:“毕竟是一山之主,该有的排场总要有的。我还是更好奇,柳公子走后,这座‘望柳山’要改作什么名字。” 韦灵菳懒懒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左不过就是那些呗。对了……她这次的新夫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知。”昆祢摇头,“信上有时间,有地点,有客套,还有随信赠礼,只唯独没有提到‘另一位’半个字。” “这倒有意思了。”韦灵菳摸了摸下巴,笑得意味深长,“婚丧嫁娶,她一个人已经占了四分之三,难倒还不知足,连新郎的那一份风光也不放过?到底是太容不得人,还是说……是有什么别的猫腻在里头呢?” 苇花摇摇,映着清水粼粼。夜色里,隐约可见远处群山连绵起伏,而在最高在两座夹山间,有一座金碧辉煌的重檐殿宇宛如长拱架桥般悬浮勾连其间,背后巨大的瀑布喷薄而出,在半天撒下一片虹彩。 小二毛好奇地探头,看着路旁的一棵柿子树。分明是暮春四月,可树上却已经挂满了累累硕果,一个个拳头这么大的红柿子,新嫁娘似的吊死在枝头,果皮晶莹,更是一样能望穿肉骨。 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有股极轻淡的香味从里面渗透出来,让人口水直流忍不住就想伸出手,却在这时,一双大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别动。”昆祢头也不回道,“有毒。” 寒香透骨,味道却特殊。可要是只取一滴,滴在树根上,如此经年累月,结出的花果就能自带香气,三口就足够荡魂,堪可谓是物美价廉的天然防线。 韦灵菳轻轻踢了一脚,眼看着枝杈上的鸟巢掉落下来瞬间抖散,却是别说小雀儿,连鸟毛都不见一根。 “漂亮!千山鸟飞绝。这是用了多久,整片林子都腌入味了。” 昆祢想也不想:“中间有没有停过不知道,不过三四百年该是有的。” 韦灵菳讶然:“这都能闻得出来?还说你不是狗鼻子。” 昆祢摇了摇头:“因为这座重阵,是我做的。” 他语气淡然,抬手向旁边的石壁轻轻一敲。 霎时间,一股无名狂风骤然腾起,卷裹得整片树林瞬间一动,几个人只感觉头脑猛的一清,再睁眼时,面前又是一片皑皑白雪。 昆祢将外衣凝成麻绳,一边一个系在张道德他们手上,也不管后头神似逛街的韦灵菳,自己又掏出那张请柬看了一眼。 如此漂亮娟秀的字迹,骈四俪六的格式,遣词考究,文风华美,同时又有宛如老太太裹脚布一样啰嗦,繁杂的客套……这世上除了一个人,不做他想。 “妻子嫁人,丈夫写贴。”昆祢语气终于带上了些纳罕,“柳砚冰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风雪卷着红梅点点迅速向后退去,眨眼间一条蜿蜒的小路出现在了面前。花朵倏忽开谢,突然,只听得一声震天长吼,再一抬头,只见一条黑毛巨熊从旁瞬间飞蹿出来,齿牙尖利,隐隐带血,咆哮间,一股腥臭味已直杀至面前! 他的眼中满是兽性的饥饿红光,利爪上寒光凛凛,却在眼看逼到面前时,脸上突然闪过一丝人一样算计的神情,竟是猛地一刹,躲过最前方的昆祢,只扑向张道德面门而去! 张道德当即大叫一声,想也不想,下意识就要后退,可就在这时昆祢却是淡淡开口:“我说了,‘别动’。” 他的话音刚落,张道德手上“绳索”隐隐一亮,瞬间将他的脚步定在原地。 黑熊张开巨口猛撞而来,就在堪堪碰到他身体的一刹那,砰的一声整个身体当即炸裂开来。猩红的血液霎时泼洒飞溅,却不等沾上人身就化成了一地花瓣,直压得张道德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半空中,隐约传来几声俏皮的嬉笑声。 昆祢无奈,扬声道:“胡闹。有客人来了,还不开门吗?” 又是一阵狂风卷起,飞雪拍打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蛰得人睁不开眼,恍惚间,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锁扣扭动的声音。 “咔哒。” 风停,雪住。再看时哪还有什么梅林琼雪,只有一片枯草乱石犬牙交错,而身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真是一如既往,每次出手必要留个后门。也是一如既往,每个后门都做得这么声势浩大。做贼如此真是世所罕见。”韦灵菳的声音幽幽响起,“我开始怀疑,你心里到底是不想被主人家发现,还是巴不得被发现了?” 昆祢抿了抿唇,强压下眼底的一丝得意,看向前方。 小道依旧蜿蜒着,一路盘山向上,只是在尽头处突然笼上了一层怪谲的雾气,半遮半掩地看不清晰,却是隔得老远,都能感到那股不祥的杀气。 他望着其中的黑影正要说些什么,却在这时忽的一下突然云消雾散,小道也抖动着瞬间变得笔直,正通往一条青石铺成的长板桥。 桥下瀑布湍急,两岸垂柳依依,而在另一端,大殿金色的穹顶正赫然耸立在眼前。 韦灵菳此时终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叫开门揖盗?这就叫正宗的开门揖盗。 他缓缓地挪到昆祢身旁,气声谴责:“你竟然用这种档次的守卫给客人看家护院,当心遭天谴!” 昆祢也顿了一下,正要辩解,眼神扫过一旁时突然一凝。 就见在石桥的一旁,有一棵极高的杨树正高耸伫立着。五人合抱宽的树干黝黑苍虬,顶上枝叶四散岔开,底下西北角却撕开了个足有半人高的大洞,只盖了张石板当做大门。 青黑的岩石上挂满了苔绿,唯有中间的一块黝黑透亮着,像是被人无数次抚摸。那是一行清晰的錾字: 不肖罪人戚长安之墓 笔笔挂泪,字字呕血。 张道德一字一顿地念着,转头问:“戚长安是谁啊?” “是我。” 骤然响起的声音粗粝嘶哑,悚然回头,就见树干旁正吊挂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怎样的人啊。 就像是返乡过年时随手买来,又随手忘在一边的下水肉。秽物还没洗尽,就已经被苍蝇如饥似渴地啜食爬遍。**的肉和老朽的皮藕断丝连,经风一吹,荡秋千似的左右摇晃着将干枯的脖颈扯得更长,也将那一声声嘶喊勒藏在了剐肉的声响下。 “小……孩,小孩!”他仅有的一只眼睛奋力向下瞥着,喉咙里发出带着血沫的声音,“你来,你来。” “帮帮我,把上头的绳子解开,我给你钱,给你东西,只要你……只要我出来……” 张道德立马想到刚才的情景,一个侧步贴紧昆祢,满脸警惕:“你先说是谁捆的你,为什么要捆,说完我才知道要不要帮你!” “好狠心的娃子!哎哟……我一个老人家……哎呦,你快解开,解开……我说!我说! “是戚长安!是戚长安害我至此!” “你不就是戚长安?” “不对,我才不是戚长安!我是谁?我叫……” “老秉。”昆祢突然开口了,“柳公子现在在家吗?” 老者闻言的瞬间浑身一颤,脱口而出:“原来是有客来。客人大安,客人见谅,请柳公子福寿。客人是求香还是求画?求香请左走,主家在前厅不便待客,求画的请右走,公子的书房要先通传。” 他刚一说完,神情却突然一变,焦躁吼道,“谁?谁在说话!我为什么看不见!我的腿怎么动不了?!哎呦,哎呦……发发慈悲啊,客人。放我下来吧……戚长安!戚长安!” “到底谁才是戚长安!” 他嘶吼着一脚踢开条凳,整个人当即被扥直了,喉管暴出森森白骨。 韦灵菳冷眼看着他,突然冷笑一声,袖口微翻,再看时却有一个纸包正托在手心里。 老者几乎是瞬间转过头,通红的眼中猛然闪过一丝精光,他贪婪地吸了口气:“这是什么东西?好香的味道!我知道这个!我就是要这个!快给我!给我!” 在他凄厉的挣扎中,韦灵菳慢条斯理地掀开了油纸。 “行啊,给你。但是要先回答我的问题。答错一个,我就少了它。听好了,”他微微一笑,“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我是六道三门首座!鬻天售地通晓古今!我是龟兹国国师!神宗创始人!我是净天嵊月仙人!” “第二:谁捆的你?” 老者神情更加激动:“是戚长安!他恨我杀他师父,竟勾搭外人一起打断了我的腿,戳瞎了我的眼,将我吊在这里日日被千刀万剐,被畜生啃食!” “那你可恨他?” “不,我不恨。我不可能恨他!” “为什么?” “因为……”油纸包打开的瞬间便风化成灰,只有一缕斑白的发丝掉落在他脸上,又眨眼间化成一滩轻雨,轻轻敷上他的伤口。 久违的轻松快活得让人几欲落泪,他的眼中难得的闪过一丝清明。 “因为我……” 苍老的声音渐渐变得悦耳,椿皮似的皱褶的脸重新变得白皙,他有一张秋月一样俊朗清雅的脸,眉目转动间更是有股洒脱的英气。 “因为我,就是戚长安。” 十七八岁的小少年长出了一口气,再看向昆祢他们时,眼中只有怀念的笑意。 “许久不见了,韦将军,还有——”恭敬地一拱手,正色道,“──如意真君。” 第12章 如意真君 诗思禅心共竹闲,任他流水向人间。 手持如意高窗里,斜日沿江千万山。 敢以“如意”做名号,究竟是想展示自己豁达了悟的闲适,亦或者是傲慢地认为,自己当真能够万事如人意? 戚长安潇洒翻身,下了吊。他拍了拍衣襟,眼神嫌弃地打量着自己一身起码九袋的“乞丐服”,大约是觉得无论如何无法拯救了,便干脆不再管,对着昆祢两人爽朗一笑:“还以为上回江上一别,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呢。没想到啊没想到,看来这一回我醒得还不算太晚。” 韦灵菳勾唇一笑:“何止是不晚。是笔墨尚温静待黄庭,一出大轴就等着你开演了。不过戚兄,你当初不是说要回北面去,怎么一下子又跑到这里来了?” 戚长安“哦”了一声:“这事说来话长。原本我是要带着师父回老家去的,不过没想到刚一上船就碰到了个老熟人,也是要往楚州去。我想,既然人死如灯灭,那之后的身外事也没多少要紧,所以干脆就把骨灰和钱交给了他,请他帮忙代为下葬,之后就跳江了。 “也是凑巧。当时扬州有个花会要开,柳公子和喜夫人也在那条江上,他以为我是失足,就让人把我救上了船。醒后我也觉得自己挺蠢的——死又死不了,瞎闹也是添乱。再说还有真儿。总不好留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所以后来柳公子一说让我来替他们看大门,又能把真儿接过来教养,我就同意了。” 他说着又随手一指身后的大树,“喏,那儿就是我的住处。算是这大阵的第二道防线吧。” 昆祢犹豫道:“那墓碑……” “哦,那个啊。“是我竖的,写得还行吧?虽说真儿不在乎,可我毕竟杀了她爹,总不好意思再让她给我立坟。还有这个,” 戚长安拍了拍那“秋千”道,“这也是我自己弄的。我管他叫‘自动行刑机’,能剐能绞能淹,每天不重样。你们要是多待一天,可以来看火刑,我让小雀儿他们晚饭掺点硫磺,烧起来会变色,也算是个烟火。” “……”昆祢轻声道,“你这是何必呢?” 戚长安满不在乎地一摊手:“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真君。就好比要是哪天将军出了事,难道您不会为他报仇?我这个人没那么大肚量,心眼儿小得很,谁动了我珍惜的东西,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得咬下来一块儿肉来。不管是‘戚长安’,还是‘秉月’,都不能例外。” 他拍拍手,站起身,“好了,闲聊就到这儿吧,我能感觉到‘他’要醒过来了。虽然不知道你们来是要做什么,不过要是找喜夫人的话,奉劝二位可能得稍谨慎一点。她的脾气最近可是很不好呢。” 他说着,突然伸手将墓碑的一角猛地向上一抬,刹那间整座山都像是震颤了一下。大杨树剧烈抖动着,仔细一看却是在缓缓转动,正让出那条路来。 “这场梦做得可真是不痛快。醒了也好,睡着也好,都是无趣极了。只有刚才那一下子,我却是得深深感谢韦将军,没想到您竟然还收着我交托的那一缕头发。可真是……好久没有闻到了,师父的味道。” 随着他的一语话落,殿宇的大门重重打开,一道金光倾射而出,柔柔地打在树下。可当几个人睁开眼,再一回头,只有流水潺潺,芳草萋萋,再不见了人影。 …… 何以谓之天性?天然不雕饰,食色性也。 一觞一食,一饮一啄。吃喝,□□,睡眠,生老病死……人所有的一切不过天然共有,既不更好也不更秕。就如同那些情与爱,亲与友,都只不过是群居动物的报团慰藉,所谓天性,就是这么难以抗拒的东西。 于是无数的诗歌小说中,“言情”最为人津津乐道,人们都喜爱在各种各样诡谲波澜的故事里,看到那些重要角色们结识配对。 比如七仙女和董永,比如崔莺莺与张生,比如潘金莲与西门庆。 比如喜姑娘和那不知名的寡妇家大外甥。 这位杜撰而出的“拼好人”相貌模糊,生卒不详,性格更是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机灵挑逗,而故事里的喜姑娘也是几经变革,摇身成了花魁、精灵、仙女,以及最经典的x丞相千金。 千样人口中吐出千样故事,而如果能够祛除一切障目,反朴归真,去问问最初那位当事人的话,那她多半只会摆出一张茫然的脸问:这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路过了一下吗? 就只是路过,停了一下,又离开了。 仅此而已。 假如一定要说这段经历带来了什么的话,除了因为名声大噪而卖得更好的酒,赚得更多的钱外,大概最最要紧的,就是某一天突然来造访的,因为听说了故事而起了好奇心的柳公子了吧。不知有多少个深夜,她摸着这个守株待来的“宝贝”,做梦都会笑醒。 小柳啊小柳,我的小心肝儿。只要有了你,别说什么金山银山,就是给个仙人来我也不换! 当年的一字一句仿佛还砸嵌在地,可转眼那对“百年好合”的红烛,又要照上另一场婚宴。 昆祢的眼睛扫过那成堆成堆的嫁妆箱。成对的金杯,整套的玉盏,满盒的珊瑚玛瑙,拔步床,嵌着整根的大象牙;博山架,紫檀花雕暗镶珐琅;菱花镜背后是精心描画的和合二仙图,双层琉璃屏风天衣无缝,内层勾涂着千山江水图。十几只山精来回窜着,每个人都恨不得长了七八双手,每只手里都捧着这么厚一沓纸,正忙着核对清单。 明珠照墙,金砖铺地,可就在这数不清的富贵中,最令人浑身一震的,却还数正中央,那匹不知多少丈的,盘旋绕过整间大殿的纱衣霞帔。 乌铁的织机紧锣密鼓地拉响,金梭走动间,隐约能看到一个硕大的身影埋头在其后,四双修长的手正上下翻飞着忙活个不停。 “蚁儿蔓儿!去,描图的花样子用完了,再去拿几张来。” 左右男女急忙应了一声。 又喊:“狗儿!去厨房看看咱们还剩什么酒曲,把这盆浸过丝的水抱过去酿了。” “得嘞,夫人——酿好了是用一等瓶子装还是二等瓶?” “这还瓶子个屁!瓶子不要钱啊?!去找个大米缸。要是味儿不够,就去库房找件我不穿的衣服,抽几根丝放里头泡泡,就说是新品。” “明白了,夫人。那我就说,这是喜宴特供的鹊桥酿。” “酿个屁!什么金桥银桥的,好名字留着给收钱的酒用,白给的玩意儿起个蛋的花名!就这么几坛子放出去,爱喝不喝!” 她不耐烦地抬起头,冷哼一声,“来啦?你这排场真是越来越大,非得人三请四请不肯挪动屁股。得亏是今天来,再迟一点我的第五张请柬都要让人送去了!” 她语气讥诮,一张本就平平无奇的脸,一下变得普通又刻薄。 昆祢好脾气地道:“我搬家了。”他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递了过去,“贺礼,恭喜你大婚。” “那可真是老王八出壳,确实难得。”喜夫人半信半疑,语气略带遗憾,“可惜了。本来还想揪住这次机会,把咱们年底的分红降上一降,没想到都这时候了,你竟然还能想这么周到。不过先说好,分红不会少,礼我也是要收,不光是你,还有你的。” 韦灵菳刚踏进门,冷不丁地挨了一手指,微微挑眉:“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咱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夫人?” 喜夫人哼笑一声:“‘你’是,我可不是。不说别的,韦将军,连你现在戴的那个佩囊都是从我库里换回来的!可惜上次咱们见面的时候,你眼上还蒙着黑纱,那样子简直就跟……哦!” 她看着紧跟进来的张道德两个,语气意味深长,“又是两个……真君,我现在真的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怪癖了。” 昆祢闻言沉默了一下,突然开口问:“柳砚冰是不是走了?” 喜夫人一噎,半晌才冷声道:“废话。” 柳砚冰这个人纵然有一千种缺点,可任谁都无法否认他的才情与诗意。所谓春赏梅花夏赏雪,这世上仿佛就没有什么是他不喜爱的,甚至就连一块烂石头,一支破芭蕉,在他眼里都有股特殊的韵味。 在他年复一年勤勤恳恳的蚂蚁搬家下,偌大的扫珠殿总是呈现着一种似空似满的凌乱美,坐在其中只要随手一掏,到处可见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什么胶泥捏的小瓮,柳枝编的只有巴掌大的背篓,枣核钉成的小舟,木雕的娃娃屋。《渔乐图》下的小几上摆着没抄完的灵飞经,松针茶叶罐里藏着自制的,喜夫人爱吃的蜜饯…… 而如今他一走,所有的这些东西也全都跟着消失无影,只剩下一览无余的金碧辉煌,富贵到生冷。 “再过半个月就是大婚,想来我那位新夫就算再大度,也不可能容忍绿帽子在自己面前晃悠。与其到时候闹得鸡飞狗跳,不如让他走了,省得挨人家白眼。” “舍得?” 喜夫人啐了一口:“舍不舍得的,现在说还有个屁用!横竖主意是我自己拿的,又没人拿刀架着,到底是我辜负了他。” 你一言我一语,传到耳朵里就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杂音。韦灵菳最不耐烦听这些寒暄感慨,干脆抄着手慢悠悠地晃了一篇边,看着墙上一卷没来得及带走的《德忱帖》。 平心而论,写得确实不错。柳骨颜筋,颇有巧意,只可惜再好也是临摹之作,跳不开原作者的桎梏樊笼,就是有力而无勇。他不由啧啧,转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 那一瞬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直冲天灵,他几乎是想也不想,掉头就要跑!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一伙四五个小女孩嘴里高喊着“是小灵子!小灵子来了!!”直冲了进来,宛如土匪过境一样,而不一会儿又大喊着“玩化妆,玩化妆”,浩浩荡荡地离开。 烟波中,只留下“你们是谁……喂别闹!我打人了啊!我真的打人了啊!阿祢!阿祢!!!!!”的惨叫声。 “舞狮队”欢天喜地地远去了。 喜夫人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道:“哎,对了……刚才你说没接到信,那你是怎么知道宴会的消息的?” 昆祢假装自己压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掏出那张请柬:“你的爪牙在城里,四处派发这个,我想可能是是认错人了。”他抬手指了指抬头的名字。 喜夫人扫了一眼,“哦”了一声:“这是城里粮油铺子的老周。这几年送菜采买,这小子捞了我不少好处,本想着趁这次机会好好榨榨他的油水,看来他倒是跑得飞快。” 这就难怪了。 现在的上清连精怪带修者加在一起,数量竟高达势均力敌的“0”。想来,172那个小东西在城里盘旋了那么多天,早已经是急得焦头烂额。乍一看见昆祢他们身上的髓光,可不是得久旱逢甘霖一般,一个没脑子的头颅哪里想得到,世上还有张冠李戴的可能? 门外又是一阵呲哇乱叫,恍惚间,还有什么东西被踢倒的挣扎声。喜夫人本就心烦,忍无可忍地推窗,高喊:“勾雨,小花,别玩了!没看出来人家现在不是猫了,哪有爪子给你们摸!” 窗外猛地一静,又随即咦了一声。 原本你推我搡的一群,不知何时只剩下两个蹲在那里,一个穿红,包子头,一个穿蓝,小马尾,两个人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韦灵菳的脸,覆着白膜的瞳孔不停抖动着,半晌,“切”了一声。 “没有毛毛,不要了。” 说罢毫不留恋地把人一扔,作鸟兽散了。 韦灵菳顶着一脑袋簪花,阴沉着脸翻窗进来,一双锐利的眼神瞬间刺向昆祢。 对方赶紧捧上茶盏,有些心虚地转过头问:“写信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喜夫人看着的动作略一沉吟,闻言回过神,懒懒一敲卷布轴:“先说说你的目的吧。带着这么两个小孩过来,要说只是为了看看我鬼才相信,你想要什么?” 昆祢只得把事情经过简单一说,又道:“看到请柬我便想,香药同源,找你,或许有不同的看法。再来,上次托你做香囊时,用的香引还有没有剩下的?” 喜夫人大笑:“你倒打了一手好算盘!不过真君,咱们当初可是说好的。材料钱那是材料钱,手工钱是手工钱,多不退少要补。被说是剩下一点儿,就是剩下一筐,如今也是夫人我的东西,你想要啊?那可得好好算算这价钱!” 她说着手掌一推,织机上经纬瞬间凝成算珠,手指翻飞间,两眼放光,“咨询费,材料费,茶水费,人工费,还有进山钱,请香钱,炭火钱,呼吸钱。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的东西加在一起……” 她叹了一声把“算盘”一抹,苦笑:“免费!” 噔噔噔! 好熟悉的语气!好不详的即视感! 韦灵菳汗毛倒竖,一脸警惕抬头:“你也想要什么?” “什么叫‘也’?我可什么都还没说呢。”喜夫人白了他一眼,从左右手里接过一只木盒,径直递了上去,“我这里有一支通天签,两块石露,一颗夜明珠,还有刚才说的香和引子,再加上这个,” 她拈出一只黄铜钥匙,“当初咱们说好了,我帮你制香,你就帮我建一座千年不坏,万年不朽的大阵。还说只要以后拿着这个来找你,不管多少次……” “一次。”昆祢及时拒绝了她的高帽,“只有一次。” 喜夫人从善如流:“虽然只有一次,可只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过来找你,你一定尽力而为,是不是?” 虽然从她口中说出来,仿佛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公平交易,可作为另一个当事人的昆祢却是神情复杂:“……就算是吧。当时你说自己别无所求,现在是需要用了吗?” 喜夫人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是。现在就是‘到时候’的时候了。” “你是不是也在纳闷,为什么发出去的那封张请柬上只有新娘一行注着我的名,新郎一行却是空的?简单。因为我的那位新夫身份有些特别,是生在名门望族,富贵世家的公子哥。 “真君应该也听说过,所谓‘十家九殿三仙流’中,其中之一的东平铁家,六式绝刀的传人——” 她缓缓抬头看向昆祢,“——也就是,砍断你脖子的那些人。” 第13章 物是人非 乾符十六年,时年三十七岁的唐僖宗李儇于西京凤翔驾崩。行宫外灯火幢幢,侍者来往匆匆,殿前,众将领分立左右,脸色阴沉焦急地低声争论着。 盛唐要亡了。 在座的诸位,谁不曾是挥斥方遒指点三军,可如今三军何在?曾攻无不克的玄甲铁骑也已是名存实亡! 陛下已无力回天,却依旧不肯传位,纵使随侍早已拟好诏书,他的手却是紧紧攥住床沿,一刻也不肯松开。 他不签字,不盖章,不松口,只是在弥留之际依旧大喊着: 神武将军何在?神武将军何在! 神武将军何在——不过短短六个字,便敲响了一个时代的挽钟,亦是昆祢斑斑缴文上的又一桩罪证。 铁无锋何其得意啊。 他那年不过才五十余岁,天资与武学都算不得上等,靠着走镖押运在生死火场里闯出了一手刀法,可在这座山上,在这漂橹血流千里尸横里,在座的那一个不比他地位超凡?谁的神通不比他精绝高超? 可偏偏就是他砍下了那一刀。 鲜血喷淋在脸上犹带温热,手下的触感更没有想象中的坚不可摧,倒仰的头颅眼神冰冷,像是难以置信,可确实是他做到的。 虽然是偷袭,虽然只是近身的瞬间就被飞剑斩断了一手一脚,可在满地惊诧狂喜的神情中,他却清楚地感觉到,神明青睐的目光正缓缓投向自己。 铁家自此开始崛起。 正道栋梁,隐世英豪……数不清的荣誉雨打般倾泻下来,将它托举进高堂大门,又在仅仅数月后,在那个本该死了的男人复生归来,一剑砍断铁无锋的头颅后,彻底夯实了地位。 由一个男人的死带来的荣耀,又由另一个男人的死推向了永恒。铁家的地基里一半埋着的是铁无锋,另一半埋着的却是昆祢。 偌大的扫珠殿里只有一片死一样的静寂。 昆祢哆的一声放下茶盏,冷冷地看着她。 喜夫人低头,缓缓理着丝线:“铁家的男人都是从六岁开始健身,到了十二才正式学武,全是口口相传。你杀铁无锋本来无所谓,可偏偏下手太快,让他根本没来得及收徒弟,就连秘传的后半本刀谱也没能留下一点儿。” 一夜之间先死家主又丢传承,铁家的恨意何止是滔天。悲痛中,甚至不惜放出豪言,要用家藏的半个宝库的珍品作为悬赏,只要那如意老贼的人头! 那块字字杀意的寒铁昭文就这么立在鬼市当中,风吹不移雷打不动,足有上千年。后来柳砚冰还慕名跑过去观赏过,单看那上头的斑斑锈渍,倒是比筮绳司新上的那块铅皮招牌更具些历史的沧桑感。 如此占据道德高地的一块缴文,简直堪比描金绘彩的贞节牌坊,是什么都比不上的免费宣传,铁家自然是要时时勤拂拭,处处常提及……直到那天。 四十年前,太行山上的一把火赫然烧出了一方隐世巨洞,时隔千年,如意真君终于又再现尘寰! 而就在仅仅半年后,鬼市筮绳司竟也遭祝融。滚滚浓烟踏过半条长街,染得一天血红。事后清点伤亡时人们惊讶发现,司门前竖着的那块招牌不知怎么的,竟悄然没了踪影。 韦灵菳笑得一脸嘲弄:“这世上没有比人情债更划算的买卖。一条命,半本书,保了他们几代人的富贵。换成是我,恐怕也会犹豫一下要不要舍掉几个族人的性命,好给那本功勋簿子再添添柴薪。里子还是面子,这种千古难题他们竟然‘才’犹豫了不到半年,如此果断倒是真令人汗颜。” 昆祢阴沉着脸:“他的刀本就是二流,就算失传了又有什么可惜!” “所以说啊,这笔买卖不单是划算,还是大赚特赚。”韦灵菳懒懒一笑,“一坨齐全的废物,因为失传,就摇身一变成了引人遐想的奇珍。” 如此神通似的奇运,还用练什么功,补什么刀谱? 赢,是“半卷残本都有如此威力,六式绝刀果然不简单”。输,是“毕竟是失传的残本,六式绝刀果然不简单!” 一进一退,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只是可惜啊,这世上哪有永远稳赚不赔的买卖? 喜夫人道:“头先知道你醒了的时候,我就差了几拨人过去拜访。回来都说在山下等了好几天连个门都没进去,只远远看见里头有迷阵杀阵的铁马在巡逻,看着倒也不像出了什么事,我就以为你是又睡着了,没多在意。” 倒是铁家的那位老太爷,听到消息后急得毒火攻心,呕了半斤血,安神的朱砂更是嗑了足有小二斤。 “再之后就是去年年末,小柳儿生日的时候。” 照往年的惯例,柳公子的生辰那可是顶顶要紧的大事。须得拼尽一山人的心力,谋划三个月,准备三个月,动手三个月,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人疲马乏后,才能稍松一口气,拿着满包的赏钱去外头舒舒服服地喝杯香茶,修养回味上三个月,预备着来年新一轮的大战。 在望柳山,这是比日出日落,冬暖夏凉还要更准时的自然规律。可是今年,眼看着三月之后第二个三月都快要过去了,喜夫人还是没有传下任何消息。 头顶四季高挂的暖阳仿佛一夜之间挂上了一层严霜。所有人都不由忍不住提起脚尖,说话做事打起十二分的当心,连放屁都不敢开大了声——嘘,夫人和公子在怄气呢,眼瞅着都闹了快一年了! “我心知道自己不该和他生气的,可知道归知道,这个火啊就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看见路上有人杵着个大脑袋在眼前晃悠,我都恨不得从肚脐眼往上一把给他薅了,就这还摆宴?摆个屁的鬼宴! “我托人去信给你,本来是想问问你那儿有没有什么好的字画古玩,最好随便打包卖我两捆应付过去算了,哪成想你的回信没等到,铁家的请柬倒是先一步送上来了。” 还是一张专给“一等贵客”预备下的,极精致的洒香薛涛笺。由八男八女一整队的老妈子仆从送过来,礼数摆得可不是一般的周全。如此大费周章,从江北跑到江南,竟是专为请一个做买卖开香行,还兼职放贷倒卖的女妖去做客? 饶是见多识广如喜夫人,在看着底下那位老太太的落款,也不由犯起了嘀咕。 “我望柳山和他铁家一个南一个北,就是往前再倒个几年前,也八竿子打不到什么关联,能有什么是非要请我过去的?了不起就是哪位贵人想摆个臭架子,这倒也不少见。” 可及至一进门,她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 世家大族,一等一的豪门,听着是花团锦簇,可等转过那扇辉煌气派的照壁屏风,再往前,就是一片掩都掩不住的狼藉。 想知道一个人到底是穷是富,首先要看的是鞋,而想知道一个家族是在走上的坡还是下坡路,就要看那些细小的,被柳公子称作意趣,喜夫人却称之为无用的地方。 比如墙根的杂草,名贵牡丹叶底的黄褐斑。大几十两买来的精致的蝈蝈在外头此起彼伏地叫着春,小老妈抱着奶公子,一身金啷当银啷当的,趾高气昂地端坐在高凳上,因为一旦起身,极不合适的裤子就会被人看见。 十二月的天,屋里没有点炭,满座七八个人全靠一股抖成鹌鹑的运动阳气取暖。 铁老太太的年岁比喜夫人更轻,模样却像是大了不止一轮。她有一张修长的马脸,长相不丑,只是两眼已经冒出点点老年斑。 也不知道她的神通会是什么,不过看这样子大概不只是寿貌,应该是什么更厉害的后手。喜夫人只略一思索,再抬头时就和那一双挑剔的眼对上了视线。 “铁老太太人不行,说话倒是爽快。直言说请我过来是因为知道我和真君有些交情,想由我从中周旋,替他们把那失传的半本刀法要回来。” 昆祢想也不想:“绝无可能。” 纵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当日的断头之痛早已渐渐忘却,然而那种丧家之犬一般被人四处追赶,稍有不慎重要的东西就会被无情夺去的感觉却如附骨之蛆,让他连想起当时有关的人事物都有种难以遏制的厌恶。 然而…… 他扫了眼那柄钥匙,微微阖目,冷声道:“当时围攻的有三十六个,高手有十四人。其中许,王,离,缇在四方掠阵,铁无锋是最后才从背后潜上来,我一时不察,也没有看清他的招式,无从写起。” “我知道你不行,可不代表别人也不可以。”她意有所指,望向那个倚坐在窗边的身影。 韦灵菳微微挑眉。 “武学通传,天下‘一’源。神武将军的大名,就算是我在山里也知道得清。传说不管对手有多厉害,只要听一耳走路的脚步声,他就能猜出武功套路,只要看一眼身形伤口,他就能马上想出破解方法。恰好据我所知,所有复生方法的第一步,就是由亲近之人亲手把缺口缝合。” 新鲜的伤口肉色都还是红嫩,连肌肉都还在不停跳动。鲜红的热血先是喷射而出,到最后就只能随着心脏越来越慢的动作,一股一股道向外流涌。 亲人的血粘在手上是什么感觉? 黏腻。 就仿佛和其他人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找到,拼上,再缝合。对着一道伤口那么长时间,怎么也够将军把整本功法推演出来了吧?” 韦灵菳终于忍不住,抚掌大笑:“听听啊,阿祢。这就是你挑出来的‘益友亲朋’?如此冷心冷血的人,也算是一道奇观,我真替你惭愧啊!不如我就发发慈悲,替你……送她下去,亲口问问那位铁大人?” 他眼神骤然一凛,下一秒,一道寒光乍现,赫然刺上她的颈边! 喜夫人顿了一下,缓缓看着他的脸,又缓缓转头,看向那柄银白色的长枪。 枪尖薄如蝉翼,寒光带杀,枪身密雕错银,杀气凌厉。一道狰狞朱红血线由枪头一路向下贯穿至尾,直射到最顶上手边时却猛地一停,像是春雨叮当滴入湖一般,只在冰冷的枪杆上嵌下个蝠纹镂空的小球,里头悬着的,却是只刻着平安如意的玉狮子。 韦灵菳两指托着它,那神情,仿佛这世上最浪荡的世家子托着柄玉骨扇,坐在章台高楼,一颦一笑都有种无端的深情。 “我这个人可不像阿祢,没有那么些自作多情的怜香惜玉。夫人自己孤家寡人心情郁郁,可别拿我做你的出气筒。好在咱们不怎么熟,不然我都不知道现在是该杀你,还是该不好意思动手了。” 枪尖一点点压上肩头,谈不上多负担的重量却让她心里蓦地一沉,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 “……我说过了,是将军不认得我,我对你可是熟悉得很。” 喜夫人哑声说道,“一支返魂香,一半做成香囊,另一半用来剥皮实草。刀口从耳后沿着肩胛向下,缝针用了十三根,丝线用了五两七钱。” 对着这一道伤口那么长时间,就是再不熟的人,也被迫变得熟稔了。 黑纱遮眼,是为了有目不能看;金栓塞耳,所以有耳不能听;玉琀上嵌倒钩钩住喉咙,再用丝线牵引,好叫能动却不能说。七窍不开,一片懵懂,不知道外头四时交替……也就自然不能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喜夫人是个地道的商人。拿钱办事,只要价钱开得足够了,管他娘的谁生谁死!除去她的亲亲小柳儿外,她这一生只有五个半朋友,而偏巧昆祢就是这其中一个。怪只怪她当初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又或者是自己的鼻子实在太过灵敏。 “凡人老说‘灵魂’,其实这天底下的一切,谁还不是从一团髓气里蹦出来的。髓是精卵,身体不过是外壳,是贴着它后天长出来的一团肉而已,所以一只髓能操控两个身体,而一个身体却不可能挤下两只髓。” 唯一的一种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早已是面目全非,甚至于连身体都认不出,他是自己的主人。 在浓烈的血腥味,尸臭味以及越来越淡的的天遗臊味间,有一股若隐如现的气味掺杂在其中。 那是妖猫的气息。 “人死的三息之内髓就会消散,□□就会开始渐渐腐烂。你用他人的髓卵做引子,就是想先保住肉身,之后再慢慢想办法把散掉的髓聚回来。可一杯水已经倒在了湖里,再想原样找回来又哪有那么容易? “人死如灯灭,江河难复回,不过是刻舟求剑而已——这话从前从你嘴里说出来,我还骂你矫情,现在倒是全看明白了。” 她看着昆祢,眼神中透过一丝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因为现在的你,和他身上都有着一模一样的气味。” 山外寒风乍起,拍过小轩窗,轴承吱呀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响。盘龙柱上,夜明珠的白光冷冷打在昆祢的脸上。他的神情像是有一瞬间的惊讶,可随即连原本的愤怒也迅速退去了,只剩下一片面无表情的死寂。 喜夫人冷淡抬手,推了一把银枪:“所以将军,你也不用再作出这副样子。死者复生意味着什么,你我三人都清楚。自然也知道不管是过去,刀法还是铁家,其实在你们心里早就已经完全不在意。” 第14章 铁三公子 望柳山的四季和它的主人一样,既阴晴不定,又爱憎分明。自北向南,一条长河一路蜿蜒,环绕着将山群一分为二,往外是无尽的寒霜酷暑,毒气沼泽,往里则是一片风和云清,绿柳依依。 本就不大的渡口被围得铁锁横江。喜夫人大手一挥,干脆让人在沿河一二里全盖上了竹楼木栈,又命后厨按三餐备好了整只的大肥鸭烧鹅,还有整缸的好黄酒,由大管家亲带着二三十个男仆一起,抬着人高的大筐挨户分发。 如此豪阔的手笔,别说初识的人不由侧目,就连熟悉她的人也是惊诧无比。 “老姐姐,您……这是唱得哪一出啊?”一个长着熊头的男人满脸惊慌,“先不说夫人这铁公……额,这铁娘子今儿怎么那么大方,就说您,您一个大管家亲自来送东西,这怎么敢当?” 对面的人长得神似一栋铁塔,配上一身穿红戴绿更显十足英气。她脸上笑容不改,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滚,吃你的去吧!” 再看其余人也是一样,不分男女皆是浓妆艳抹一身新衣,端的是十分体面。 有胆子大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起哄:“鸡鸭是好,可都有酒了怎么能没有肉!夫人真要出手这么阔绰,何不给点子牛肉出来,咱们烤了吃吃!” 大管家闻言眼也不抬,对着后头轻轻一拍手。不一会儿,竟真有人扛着一整抬的牛肉吆喝着跑了过来。 木箱子放在菜地上墩的一声闷响,再看那上头的肉块还冒着腾腾热气,甚至连垫的稻草上鲜血都还未干透。 一群人你看看我看看你,也不知是谁先出的手,争先恐后地笑闹着升火架起炉子。 而在不远处的江上,另有一群自恃身份,不屑于和他们这些“下等人”厮混的人端坐在画舫里,一面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一面却是眼睛如电,不停地四处张望着。 “那边两个是谁?”突然有人高声问了一句。 顺着他扇子指的方向,就见有两个男孩正合力抬着个大翅膀的蝴蝶风筝,屁颠屁颠往山上跑,在他们身后跟着的两个更是眼熟——可不正是喜夫人的义女,勾雨和小花两位小姐! 趁着牛肉还没熟,几个山精凑在一起边喝酒边嘀嘀咕咕。 “你说好端端的,夫人怎么就怎么想不开,偏偏选了姓铁的连亲呢?” “二哥,这一路上老听你铁家铁家的说,这家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你一说起来就一副沾了屎的模样?” “老弟你还别说,没准儿还不如沾了屎痛快!还记不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咱俩去过一趟宜欢楼,当时在二楼包厢里有个醉鬼一直嚷嚷着什么‘精骚’,什么‘妖孽’,说要把咱们都赶出去的?” “是那个少了半边胳膊,方头扁脑的胖子?嘴边还这么大一个黑痣的?” “那是他家的大公子。他家二小姐你不知道?去年闹得沸沸扬扬,就是那个因为抢一个什么古玩,差点把个卖虎皮的当街打死的。听说后来还让人家告到典司去了,铁家生生赔了两大车的金银,这才把官司压下去。” “原来是她!如今就连昆仑上的那些‘仙门’都不兴嚷嚷什么降妖除魔了,她竟这么横行霸道,以为自己是在前唐呐?二哥,您也不用继续介绍了,都说蛇鼠一窝,剩下几个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鸟!” 二哥摇头:“话倒也不能这么说。龙还生九子呢,那么一大家子人总不能一个好的都没有,就好比夫人选的这个四公子,那就浓眉大眼四四方方,标致极了。我听说铁家年轻的一辈里就属他神通厉害,也没闹出过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总不得他爹娘喜欢。” “照你这么一说,一二四都有了,还剩下一个呢,那是个什么人物?” “你说铁老三啊?哎!可别提他了,”二哥一撇嘴,“这个铁老三呐……” 他的话音未落,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呼呼喝喝的叫喊。 一群人眼疾手快,赶忙端起锅往旁边一个撤步,正好踩进烂泥里。二哥正要开口大骂,一抬头,却见一伙十七八个人身穿一色黑罩袍,骑着青棕的高头大马,趾高气扬,目不斜视,大步从人群当中穿过。 领头的却是个三十来岁模样的男子,一身穿花云锦嵌水红宝石的天青蓝长衫,脚踩着高底缎呢子百花纹长靴,油头粉面,笑语晏晏。 “弟妹,什么事搞这么大阵仗?有热闹怎么不叫哥哥我啊!” 假使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铁三公子,那毫无疑问,一定是“风流”。 他出生在铁家还未完全没落的时候,而等长成时,各房叔伯的享乐手艺也已磨练的炉火纯青。一手双六投壶堪称天下一绝,马吊叶子牌也可谓是家传师承。吃酒,他只吃十年酿的好金华,品茶,更是只用那特供的一两种。铁老爷称他是老来子,老夫人更是笑骂他鬼灵精。乳母心疼他,从小抱着他在金丝狐裘的垫子上喂奶,后来他也同样心怀怜惜,反手把小厮按在上头,解开了裤带。 取向上的些许偏差虽不至于让他失去长辈的欢心,可在赌坊里连输的八个铺子却让家里觉察到了不妥,只能忍痛薅了他继承人的桂冠。 对这个新冒出来的弟媳,他打从心眼里看不起,虽碍于那份不菲的嫁妆不便多说,也只好在每隔一段时间的打秋风里,下手格外重些。 他端坐在八仙椅上,一手捧着只钧窑的茶盏,也不喝,而是先挑剔地左右打量着。 “看外头那么热闹,还以为弟妹是改了性,原来里头还是一样冷清……这是去年的龙井?闻着香味不对。上回我都说过了龙井要用定窑的盏,要胎白通透才好看,这个花里胡哨的,不好。 “这个屏风是蔡京的《环翠图》?不不不,哪里说得上是行家!不过是前阵子去无双门的时候看见王老屋里挂着一幅,瞧着笔锋和这个可不大一样。弟妹别是被人诓了,买着假的了吧?哎,可惜柳公子不在,不然还能问问他,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喜夫人淡定地抿了口茶,只在听到柳公子的名时才微微一顿,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我是个粗人,收着的自然也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哪能比得上三公子风雅。不知道铁三公子这回来是为了什么?是银子不够了?还是又缺什么东西?” 铁三公子哈哈大笑:“弟妹这话说得见外了。再过两个月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还提什么钱不钱的!说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下个月初三不是正该鲁大哥哥寿诞吗?老夫人就吩咐我挑些稀罕物件过去给他贺寿。我日思夜想琢磨了许久,想着大哥哥自小是好武的,所以就让人专程从西北淘来了一匹上好的战马过来——那可是正宗的大宛驹——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竟然说马上就要上船了要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又说船上地方不够,带不下它。听听,这多有意思?地方不够,少带两个徒弟不就成了? “这其实也还罢了,他不要,横竖我还可以收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只是这一路买马运马已经耽误了不少日子,外头又乱成这样,一时间去哪儿找东西?幸好我突然想到,弟妹的库房里有无数奇珍异宝,所以就想来借上一两件,帮我挡过这阵就好。” 他这话说得简直是理直气壮,可喜夫人又不是养狗的,哪里不知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道理?也不说好或不好,只笑了笑:“大宛驹,这玩意儿听着倒是新鲜,刚才我看你骑的那匹是不是就是?” 铁三公子眼前顿时一亮,忙问:“你也看见了?怎么样?长的漂亮吧!你看那马头,那肚子,更别说那快盆大的蹄子,就是弟妹你手下那个飞毛腿的神通,恐怕也未必能比得上它!” “漂亮是漂亮,只怕价钱也挺漂亮吧?” 铁三公子神情有些不虞:“这可是战马,谈钱就太俗了。更何况看弟妹这外头又是大宴又是酒席的,恐怕花销比这更不菲了吧?” 喜夫人闻言面色一沉:“三公子这话说的有意思。我的好婆婆和大嫂既然说不方便大操大办,我就请几个朋友来乐呵乐呵,难道这也犯了你家的忌讳?别忘了,咱们当初说好了这是两家联姻,可不是什么凡人的出嫁娶新娘子!我作为一山之主,难道成了亲连花自己的钱都要看别人的脸色了?” 铁三公子脸色一变,忙起身拦住她:“弟妹弟妹,是愚兄错了。愚兄一时口快,措辞不当,我这里给你赔罪了,成不成?” 他赔笑着深深一作揖,“好弟妹,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说如今四弟还在西南未归,要是等他回来,知道自己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妻飞了,只怕要把我吊起来锤!” 喜夫人冷哼一声:“一个订婚三天就去外地监工,满打满算也就见过两面的新夫,真论起来和盲婚哑嫁也差不多少,倒也不用说什么情谊,只希望互相帮衬着,能太太平平就烧高香了。” 铁三公子听出她语气松动,摇着扇子笑道:“一见倾心,再见如故,重要的是二人有意,情深清浅哪里分什么日久?这段时间四弟人虽不在,可话语信里却是时时念叨着弟妹,更别提老夫人。 “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家虽是世代名门,可祖上也是落魄过的,漫说是精怪,就是那种最下等的穷凡人也出过几个。老夫人打小见多了这些,哪还会有什么偏见?当真是官中最近事多。弟妹自己就是山主,当然也清楚如今哪家不是又要忙着上船,又要忙着安置不愿意走的人,就是真办了什么宴席,能有什么人来?所以呀,老太太这也是一片好心,恐怕到时候没什么人来,岂不是闹得更难看。 “不过弟妹放心,来之前老太太也说了,到了新地方安顿下来一应该有的礼数都会补齐,绝不让你受委屈。如今只是没那一口酒,在祖宅名帖上你已是挂了号了,一应的位份都是齐全的……哦,对了。我这次来正是为了送一份大礼呢!” 他笑盈盈的,抬手一指。 就见原本静静站在墙边的扈从们不知何时竟悄然褪下了罩袍,一众十五六人具是极精壮的青年大汉,穿着一身干练的漆黑短打,虎背熊腰,太阳凸起,虽还未出手,可观其神色倨傲,一看就知道皆是自恃能为在身。 站在最中央的却是一位老者,一身盘云龙纹大氅,内罩紫金双色飞鹤袍,鹤发白须,两目炯炯,腰上别着只极大的彩金墨斗,而最显眼的却是他手上托着的,一只通体漆黑的鲁班尺。 喜夫人瞳孔微缩。 铁三公子道:“这二位是胡教头常教头,弟妹你也是见过的,都是门内数一数二的好手,一手混金锁的神通能千里追敌绝无错漏。这两个郑名,薛鸦是自幼跟着我的长随,最擅长擒拿护卫。这几个虽年岁不大,都是门里的精英弟子,擅长刀阵互补。这几个虽刀法不精,神通却是有趣……最厉害还是这位,” 他笑着一拱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元门首座燕真人,专攻阴阳八卦,星宿河图,尤其擅长解离开阵,堪称为当世第一的阵法大师。” 燕真人慢吞吞地道:“不敢。早听说这里是如意真君生前建造的最后一座大阵,我辈阵术士哪个不是心向往之。数年前我也曾向夫人递过拜帖想要借宝地一观,不知夫人收到了没有?” 喜夫人面上难得带着三分真怒,不答。 一旁三管家忙笑道:“真人有所不知。这几年夫人日常操劳实在分身乏术,因此一应这些人情往来的事都全被我们揽了去。想来许是负责书信的人一时疏忽,竟忘了禀告,真是得罪。” 喜夫人突然冷笑:“我竟不知原来送礼是要把整个家都搬来的!三公子真是好大排场,我这一山总共才多少人,你就这么大张旗鼓,该不会是想把我屁股下的这把椅子也换个姓氏吧?” 铁三公子哈哈大笑:“弟妹又说笑了!不是当初你说过的,可惜这座大阵设计初就是奔着千秋万代,所以一旦阵成就会即刻顶死,再无法移动?后来老太太知道了便说:‘做人家媳妇又不是做人家附庸,一个女人怎能没有一点儿傍身的东西!’这才特命我去请了燕真人来,为的就是看看能不能找到个‘变死为活’的方法。 “合心船一旦破界而出,此方世界的髓光便会迅速泄漏消散,到那时候别说是万载不灭的大阵,就是你我这等天落也逃不开湮灭的劫数,所以弟妹,你该很乐意才是啊! “毕竟到了那样一处蛮荒新地,祸福还难预料,而有了这样一方宝阵,弟妹何愁不能先人一步开疆扩土?再者……既是心爱的东西,自然是要握在自己手心里才更保险,难道弟妹就真忍心把它扔在这儿,任由髓光消散后**凋零,甚至受人践踏吗?” 第15章 傀儡 满堂一片死寂。 喜夫人面沉如水,冷冷地盯着那一行人的背影,突然开口:“茹哥儿。” 三管家忙上前一步:“怎么了,夫人?” “小柳儿……他,现在怎么样了?” “七弟他们说亲眼看着公子过了江,估摸着今晚就要到江阴老家了。之后照您的吩咐,没敢让咱们的人进城,只打点了几个流民让他们平时多照看些,只是如今人人都是一门心思地忙着上船,恐怕就是嘴上答应了,没多少人愿意费心啊。” 喜夫人眼神当即一凛:“谁说的?老娘大把银子花出去了,他们敢不办事?!真有什么闪失,我扒了他们的皮!现在外头怎么样?出什么事没有?你也是,怎么不先把人带回来……” 边说着,她急忙就要站起身,忽一眼瞟见三管家神色,猛地一顿,许久终于叹了口气。 “……算了。你再去库里多支些钱,金子银子法宝灵器,不管什么多多带些出去,重赏之下肯定有人愿意留下。只一样——千万别让他发现了。知不知道?宁可多买些生人,这山里的熟人脸我怕他还记得。” 三管家连连称是。 喜夫人出神半晌,又问:“昆祢他们人呢?” “将军一大早就往山上去了,说是咱们这儿的饭吃着不合胃口,要自己去打猎,到现在也没回来。真君则是一直在后花园。” 喜夫人闻言一愣:“去那儿干嘛?” 三管家犹豫了一下,道:“夫人您忘了?那边的姊妹兄弟们……可都是真君做的呢。” 不同于那些四平八稳,却略带呆板的宫落殿宇,但凡是稍微有些见识的人,只要远远望一眼扫珠殿的布局,就知道它的主人定然是个极有意趣的人。 如此庞大的一座宫殿,却是用悬空寺的做法,硬生生用近千根长梁交叉拱在两山之间。两侧山壁沿着山石的纹路精心凿空,外表看来仿佛丝毫不变,可在内里却挖出了前殿近百二十间。 侧看,隐约能见几点露台阁楼点缀在峰林中,而向后又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石林花园。 不说如此恢宏的建筑,单看这陡峭的山势,想要将木材石料运送上来就已经是难如登天。纵使是昆祢,在第一次见到这样一张堪称为“灵机一动”的设计图时,也几乎忍不住要拍桌骂娘。 他盯着那张笔触优美,藏隐得当,结构错误的山水图许久,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期盼的柳砚冰,以及他身后笑得一脸威胁的喜夫人,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吟一番后便埋头闭关半个多月,最终打造出一批傀儡木人。 试问这世人除了牛马以外,还有谁能干得多花得少,任打任骂性命抛? 大约也就只有傻子和死人了。 此时的稚拙园内松柏依旧长青,虫鸣幽幽里,但见昆祢端坐在树下,面无表情地敲了敲石桌:“猪腿不要。” 对面的仁兄大受打击,垂头丧气的扛着猪腿,单脚跳着离开了。 满园里仿佛突遭屠戮,一片凄惨。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缺胳膊少腿,有鼻子没眼的“人”,再看他们手持的东西更是花样百出,有格外笔直的木棍,奇形怪状的铁锹,镰刀,骨头,食物……甚至还有几个偷偷摸摸,试图把自家宠物塞进身体里的大发明家。 哪有什么万年不朽?连倾尽锱铢的殿宇都会斑驳,更何况这些本就是粗制滥造的木人。 又一个没了下半身的走上来,抱着大黄(一只猫)试图讨价还价,磕磕绊绊地宣称他俩是如何一心同体早已不可分割,昆祢听得一脸糟心,干脆摆了摆手。 四管家……益叟赶紧上前一步,喜滋滋地挥舞着自己新换的钢铁之臂,将人无情驱逐了。 许是觉得有些热,树下的男人撸起一只袖子,他对着眼前那根已经糟朽到发黑的木棍,不过一拧一拽,眨眼间一条“腿”就落进了垃圾堆。 喜夫人看着他干练的动作,神情有些复杂:“听说你又活过来的时候,小柳儿高兴得简直一夜没睡。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找能修补傀儡的人,去过好多地方,人也累得半死,可惜那些饭桶嘴上说得天花乱坠,这个天工那个巧匠的,等真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废物。白费我那么些钱不说,还让人泄气!” 昆祢头也不抬,随手从旁边摸出几根铁棍,又是两三下就拼接出了形状。他小心掀开接口处的覆盖,露出底下密密麻麻宛如迷宫似的轴承机关,一边往上链接丝线,一边慢悠悠地道:“我还以为,你会马上把他们换掉的。” 喜夫人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想?你看看你造出来的这些家伙,力气大是大,可一个个的长得什么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看着都觉得眼疼!最可气的是丑也就罢了,你好歹给装个脑子嘛,怎么弄得一个比一个蠢?!要不是小柳儿心软,说他们跟了我们这么多年,现在又慢慢生了智慧出来,劈了当柴太残忍,我才懒得留呢!” 昆祢想了想,竟然一脸赞同:“那倒也是。” 或许是蜕变的时间太久,他渐渐也开始理解起这种天落式的思维。 何为天落? 不过是一群和你我它一样的凡物,只因为偶然一次开窍就羽化脱胎,可在本心上却还是脱离不开兽性的束缚。茹毛饮血,天生天养,狡黠奸诈,趋利避害……是未经教化污染,最原始纯粹的模样。 在第一次确定这点的时候,昆祢坐在房顶狠狠抽了一袋烟。无数的传奇故事从他眼前缓缓消散,如烟,如雾,可他来不及太多惆怅,又转头安慰起韦灵菳来。 与务实派的自己不同,这位一生酷爱志怪小说,人生梦想就是娶到苏妲己的少年,在亲眼目睹“狐妖”的脸盘子这天,可以说是整颗芳心都破碎了一地。 喜夫人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看来你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 要是换成以前……她突然愣了一下,忍不住苦笑出声。 真奇怪啊。 她一直以为等自己回想从前时,脑海里最先冒出一定是小柳儿的脸,可真到了这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竟然还是自己。 那是多好的一段岁月啊。春风得意马蹄疾,花有清香月有阴。靠着偷学来的一点酿酒手艺,一手飘香的神通,还有王寡妇精明的炒作,两个人一间棚,明里限量暗里倒卖,不过两三年就挣出了东京御街的一间铺面,达成了原始资本积累的第一桶金。 商场已经足够得意,而情场竟也不失意。她后知后觉,好像明白了刘彻当初的心境。若得阿娇当作金屋贮之……那么好的小柳儿,就该舒舒服服,漂漂亮亮地坐大屋里,不受风吹,不受日晒,不叫外头的一点儿愁苦弄皱他好看的眉。 她卖了多余的店铺,又请人在一处风光秀丽的偏远小村买了几大亩肥田。金屋银地玉盏……凡是王公贵族有的,她一概不缺。可偶尔看着那个坐在窗边静静画画的身影,心里还是冷不丁地,有一种空落落的恐慌。 金人的铁马跑到打到哪儿了?不知道这次还会不会有流民去店里捣乱。 打仗,打仗,又他娘的打仗!到底这些凡人是要把这仗打到哪里才能心安?! 比起其他的天落,喜夫人开窍更晚,头脑也就更加灵光些。她深知习什么武,修什么身都是你打我我打你的瞎胡闹,这世上真正的赢家无外乎两种:谁有活到最后的命,谁有攥到手里的钱。可在这乱世里,她却生平第一次犹豫了。 要是我开窍的时候也要点什么武功……她沉思着,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轻响。 她赶忙捂住身边人的耳朵,略带厌烦的皱了皱眉。 这些锻器造阵的都是嘴上叫得挺响,实际上一个比一个废物!仗着自己奇货可居,要价简直恨不得上天去,可结果呢?什么自带攻击防御还能静音的八宝神火罩,净他妈瞎扯! 她一手抄起床旁的赶风棍,一手举着支护心灯,蹑手蹑脚地凑到门旁,小心地往外探了一眼。 深秋的凉风带杀,裹着寒雨噼啪打在窗棂上,竹影摇曳间,白月的明光也在不停跳动,而在廊下门槛上,此时正坐着一个男人。 他看着年龄不过二十许,两鬓却已有了点点白霜,一身麻衣褴褛,腰上却系着支嵌翡翠的碧玺铃铛。他合着眼像是睡着了,可姿态依旧摆得端正,雨滴从瓦当滑下正落在他脚前,却是片雨也未沾身。 喜夫人心内一紧,两眼瞪着他手边那一排整齐摆好的东西。保命锁,翻天鼓,安宅壁,蛊风幡……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火起,而最让她目眦尽裂的,还是他脚边那个碎了一半的琉璃盏。 她的八宝神火罩! ……那些狗□□的阵术士! 她咬紧了牙,发出一声响。男人瞬间回头,一双灿金色的眼刀锋般锐利,可细看眼底却有清晰的疲惫。 “啊,”他开口,语调带着明显的唐音,“抱歉。我路过这里看到门口亮着灯,本是想进来避避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机关。” 他顿了一下,又委婉地提醒道,“你的阵法很不怎么样。” 喜夫人闻言反而笑了起来,她“当”地把棍往地上一杵:“那听你这么说,倒好像对这玩意儿特别了解了?” 她的神情似笑非笑,哪知对方听完了,竟然点了点头:“这要和什么人比。如果是和神明,那确实谈不上是‘特别’了解,如果是和古往今来的其他人的话,” 他语气格外认真,“那就应该没多少人能超过我了。” 多年后,当喜夫人高坐在扫珠殿的宝座上,一手摇着羽扇一手美人在怀,如是说道:“我这一辈子,除了这一双制香的手以外,最得意的就是这八只好眼——当时我一听那语气,一看那神情立刻就知道这是颗蒙尘明珠,你看果不其然,真就让我捡了大漏!” 她一脸老资本家的欣慰看着对面,那人谢绝了她的绸衣缎衫,只穿了一身简单的黑衣,却已经俨然有了翩翩公子的姿态。 谁能想到呢? 曾经恶名昭彰,威震四海的如意真君,如今就在这么个小山林里,正任劳任怨地为她那打碎的“八千两银子的神火罩”还债?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那玩意儿不值那么多钱?那可是八千两!别说是阵法,就是天书我也死活要学上一点,至少得能辨出真假。可知道了又有个屁用?人家是太行山南风真人,有大把捧着银子等他出手的人。我一个没权没势的山村女妖,要是真有什么好东西,怎么会落在我手里。 “都是买方市场,就是再换十家也都是一路货色。学徒挂名师父,次等冒充上等。横竖都是这种水平,我装作不知道,好歹还能落个真家伙的名声出去糊弄人,要是戳穿了,非但没人赔,还得弄个高价卖假货的笑名儿! “这么一说我还真得感谢你。要不是真君你出手,我还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能有这么厉害的阵法,能攻能守,一环扣着一环,最妙的是还勾连着地脉,连自己补充髓气也不用了,果然便宜方便。” 她笑得两眼眯起,“不过我还真有点好奇。有你这么厉害的手艺,就算是被通缉,只要稍稍花点心思遮掩,照样能大把大把挣钱,到底怎么会搞成当初那么狼狈的模样?” 昆祢一手端着碟朱砂墨,站在铸铁的影壁前仔细描抹了半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好脾气地蹲下身,把那群“啊啊”叫着往他腿上爬的小丫头抱了起来。闻言,他顿了一下,只是轻声道:“因为我没有时间了。” 于喜夫人而言,时间就是篆香上一缕一缕的青烟,看着新奇,实际上也没什么意思。可对有的人而言,却是光阴寸金,一秒也不敢耽搁。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去做,否则就算是下了黄泉地狱,做了厉鬼心里也决不能安。” 他低头看了一眼。 细长的银镯宛如长蛇盘旋在腕上,厉厉寒光刺目,又有一条掌粗的长链扣垂在上面,蜿蜒着一路绕行,直到延伸不远处的深林。而在林边,树荫下的大石上正铺着一块软垫,上头端坐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 纵使是在昆祢最狼狈的时候,他也依旧被照顾的干净体面。蒙眼黑纱下隐约可见张扬艳丽的面容,他不动不言,像是一尊美人石像,任由几个小孩儿捧着花往他头上乱插。 这是韦灵菳死去的第251年。 第16章 破阵 任凭铁三公子再怎么舌灿莲花,可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这次是来者不善。 一行总共二十五人,除了他自己一脸轻松,带着几个下人照旧住进了从前住过的画涛轩外,剩下的人皆是默契地分成了四个一组,分住在东南西北四方,看似不经意,却将仅有的几面出路死死围住了。 三管家满面堆笑,抢先一步截住燕真人往正中天井去的脚步,引着人一路到了西南一处临近瀑布背靠山崖,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 燕真人扫了他一眼,像是毫不在意似的淡定进了门。不一会儿,几个明显是好手的黑衣大汉提着包袱大步跑来,径直占据了两侧的房间。三个人成“品”字排列,将他围在里面,守得如铁桶一般。 三管家心里一突,没来由的感到一阵不安。 大管家提着分发完的空箩筐冲回来,一听此事当时就气得一蹦三尺高,骂声震得十里开外都一个哆嗦。 益叟瞄着座上夫人面无表情的脸,不由苦笑。 望柳山实在和平得太久了。哪怕是对精怪而言,都是一个太过漫长的朝代。喜夫人的分店传一家接着一家开,库里的钱财多到让外头的金价连年上涨。柳公子更是江河湖海到处漫游,野地采蘑菇一样捡来各种各样的老弱病残。 都是可怜人。他只要皱着眉头,轻声这么一叹,别管是收留还是收养,喜夫人哪还肯说半个不字。 这些人长于斯,守于斯,天长日久早就忘了忍耐是什么滋味。就连后院的厨娘都敢骂骂咧咧地抱怨,说这群新来的“客人”竟然不吃她做的猪头肉,真是难伺候! 只有益叟清楚地感到了不对。 就像是原本平和的蜜蜂巢里突然涌进了一群黄蜂,那种熟悉的东西里掺杂了一丝陌生的违和感,令人忍不住毛骨悚然。 他想了想,不动声色地退出殿外,悄悄往西南方向走去。 而就在不远处的画涛轩外,铁三公子正负手站在长廊里,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张临摹的《层岩飞瀑图》。 落笔潇洒,轻松写意,一看就知是出自那位柳公子的手笔。 早听说过这位“下堂夫”的美名,只可惜喜夫人把他看得太紧,连遣送回乡都不忘让派人把守,让他连仔细一睹芳容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好在也不急。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喊道:“燕真人,就看您的了。” 一旁的老者盘膝而坐,从袖中掏出铜铃猛然一撒,手中的鲁班尺同时震出!漆黑的尺身上有道道银辉乍现,仿佛要刺破天际,闪动中又有无数纹络流转着,倒映在四面墙壁上,如同一张影子勾勒的天罗地网! 燕真人面色赤红汗如雨下,忽然,他睁开眼,瞳孔中有同样的银光划过,下一秒,他咬牙,用力举起黑尺,向着墙面猛地一敲! “当!” 江边无数人抬起头,错愕地看着那仿佛冲天而去的血红。 大殿剧烈晃动着,带起多少惊呼惨叫。光洁的青石地砖此时像是翻涌的沼泽,嘶吼着死死将来往的双腿咬合吞没,满墙的金漆簌簌落下,剥出块块红砖狠狠拽着人的双手,咀嚼吞没。灰尘是飞舞的岩浆,一层又一层刮下淋淋画皮,露出底下木刻的齿轮棉絮。 雕花的木窗是寒铁的栅栏,任由松风怒吼,山林狞笑,冷冷地看着这一片人间炼狱。 在即将被吞没的刹那,益叟挣扎着伸出手,用力将旁边的人推了上去。 胖厨娘踉跄着拼命往前挪动,却是下一秒绝望地哭喊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墙边的白瓷瓶突然张开嘴,硬生生一点点地将她吸了进去。 一只精巧的猫铃铛无声地落在地上。 有人在惊叫,有人在迷惑,还有些突然明白了什么的急忙跑过来,一把抱起那些傀儡木人,努力蜷缩起身子想要把他们包裹在怀里。 可是没用,根本没有用! 往日任由他们栖息玩闹的大殿,此时像是瞬间褪下了所有温情,由母亲瞬间转为了嗜血的女鬼,它无孔不入却又赏罚分明,无情地绕开那些“外来者们”,只攫取属于自己的东西。 铁三公子摇着扇子缓缓从廊中走过,他的步子四平八稳,眼神淡漠地划过四周,扫到那些粗糙廉价的木骸时,神情明显有些快意。 早就听说望柳山的人个个眼高于顶,原来剥开了那层光鲜的外衣,内里是这么不堪的玩意儿,他面带不屑地看着不远处那群还在挣扎的身影。 “益大叔!益大叔你怎么了?怎么你们都掉下去了?怎么我们没事?快,你快动一动,我拉你上来!” 察觉到那股拉扯着自己的力量,益叟勉强提起快要涣散的精神,努力弹动了两下,可最终只能苦笑着发出一声叹息。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走在大殿摇晃的那一瞬间,他——他们就听见了一声刺耳的凄厉嚎哭。不是从别的地方,而是从地底墙壁的最深处,从他们自己的身体里,那些木头,石块中不断散发出来。 那是大殿在哭喊着求救。 恍惚中,他看到铁三公子抬起一只脚,就踩上他的头。 却在这时,廊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铁端!” 一条红衣如电闪过,两声锐器碰撞发出铿锵锐鸣。下一秒,女子闷哼一声倒飞出去,却是在半空中“吒”地一喝,四周精光乍起,益叟只觉浑身骤然一轻,大殿也随即稳定了下来。 铁三公子傲身站在最前,他姿态轻松,手中折扇却不见了,转而捏着一柄阔刀,神情像是有些惊诧:“弟妹,没伤着你吧?你看你这又是搞的哪一出啊!” 喜夫人皱眉强忍了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左右忙上前扶住她。她一把推开众人,两眼恨恨地盯着对面,用握着玉梭的手抹了把嘴角的血渍,另一手却是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一翻,将一支黄铜钥匙袖进了袖里。 “好啊,三公子,你可真是我的好亲家。枉我在那里费心费神给你们这些人张罗住处,设宴款待,原来几位嘴上说是要歇息,却是偷偷溜出来在这里拆我的房子,杀我的人?可真是好回报啊。” 铁三公子顶着她的眼神,只一笑道:“弟妹这话说的可太重了。常言道不破不立,想要破解自然就得从拆开始做起。燕真人这招擒贼先擒王用得是快准狠,攻其不备,一举重创这阵法本源。自然粗暴是粗暴了些,可毕竟效果是立竿见影嘛。” 侥幸死里逃生几只傀儡连滚带爬地躲到喜夫人身后,钢铁的眼珠颤动着,闪过和人一般无二的惊恐。而在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窗台上正躺着只血淋淋的翻肚画眉鸟。 那是只不足巴掌大的雏鸟,滴血的伤口不停散溢出瑞气千条,可若是仔细看一样它的样子,却是平平无奇。黑毛,黄嘴,白眼圈……傻里傻气中还带点挫,可在那艰难起伏的白肚皮上,却闪烁着极繁琐的朱红阵纹。 铁三公子眼底不由闪过一丝贪婪:“难怪之前连用锁仙盘探查都找不出阵法的踪迹。原来是早已经金蝉脱壳,进了活物的身体里。我听人说这如意老贼是无人指点自己开窍,连神通都没有,竟然能将死物化生,难怪每年都有这么多人抢着去挖他的坟墓。” 燕真人踉跄了两下急忙凑上前,紧攥着那鲁班尺,神情激动不已:“不错!‘如围散波呵喇拓’,看这七字真言,这便是如意真君的愚天地乱阴阳洞天造化之法!” 在众人紧张的盯视中,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鸟儿,两眼一眨不眨:“不错,不错。阵术一法虽是起源自太古,历史还在道法之上,可地位总也比不过法器之流,就是因为在他之前,人们不过把阵术当成是给神明进香的香篆,甚至连阵术士自己也是不思进取!多少人明明有天赋能为,却是目光短浅,穷尽一生所学,只想着如何让天地垂青,借衪一分神通。而他……他却是另辟蹊径!” 天不与,我自取。 当时在山上抚掌大笑,吐出如此狂妄的一句话,令多少早就苦于神明桎梏的阵术师茅塞顿开。任凭世人再如何评判,可在阵法的史书上,“如意真君”这四个大字却的确当是值得另开一章的浓墨重彩。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阵法反噬的伤口,燕真人此刻只想干脆席地而坐,把它好好研究一番。 铁三公子见状面带几分不屑:“再厉害,还不是败在我铁家的手上。一个死人做出的死物罢了。真人,依照咱们说好的,等到阵法破解完成了,我定会将它交到您手上,到时候随您如何参摩,不过眼下咱们还是先顾及最要紧的,您先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阵心?” 燕真人这才定了定神,上下打量一番,微微摇头:“阵心是大阵的根本,怎可能如此轻易就能惊动。不过这个虽不是阵心,却也相差不远,乃是阵皮。” 一行人精神当即一振。 人有五体:肉皮筋骨髓,阵法也是同样。虽然阵法的五体不如人的联系那么紧密,却也是相互沟通,就如同一匹布的经纬,只要扯住一只线头就能抽丝剥茧,顺着它找下去一网打尽。 铁三公子眉开眼笑,忙对着喜夫人道:“弟妹,如何?记得你说这大阵之所以不能移动,就是因为成阵后就和地脉融为一体,所以寻不到五体,找不到阵心。当时我就说了你的人不行,这种事情肯定是要请最专业的来。你看果然燕真人稍一使劲,这阵皮不是就手到擒来了?” 喜夫人嘴角挑起一丝冷笑:“要依着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了?” 铁三公子神在在道:“哪里的话,只要弟妹别怪罪就好。毕竟咱们两家虽说定了亲,可到底没真行礼,说是亲家跟不如说是准亲家。准亲家准亲家的,准与不准那还不是得看诚意吗? “要我说弟妹,我实不知你到底为什么发这么大火气。就算是再好的东西,只要不能为我所用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与其留在这儿让其他人捡便宜,倒不如破着弄烂了,横竖没什么损失嘛。至于这些下人——” 他眼睛一扫,正和蹑手蹑脚抱起益叟半截身子往外溜的勾雨对上了视线,二人吓得当即一个哆嗦,张道德忙一个滑铲飞奔过来,两人一人拖着一边逃也似的跑开了。 “——留着也没什么用处,弟妹要是真喜欢,大不了等日后我再挑些好的给你做贺礼,你看成不成?” 喜夫人脸色乍青乍紫,大管家更是忍无可忍,呸了一口。 铁三公子眉头微微一皱,身后的黑衣人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像是一栋栋高塔将长廊缓缓围了起来。 左右里那个叫郑名的觉察出气氛不对,忙上前低声道:“少爷,万勿忘了夫人的吩咐,切莫太张扬,提防狗急跳墙。横竖燕真人的神尺两日才能用一次,如今这样也算是目的达成,不如咱们先退回去,反正来日方长等。” 另一个薛鸦却是不屑道:“少爷,你忘了老太爷临前交代过的,商人重利,精怪狡黠,这喜夫人左右开弓,自然是双倍的难缠。好不容易机会难得,干脆一举降服了她,不然后患无穷。” 而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突然,廊外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都聚在这儿是在干嘛?” 好似晴天一声霹雳,张道德只觉眼前骤然一亮。 “老韦!” 他急忙回过头,就见廊外不知何时正站了一个猎户打扮的年轻男人。他一身干练的束臂骑服,头发束着马尾高高扎起,背上一张长弓,一手提着开路棍,另一手却是抱着只草篓。 在看到那人脸的瞬间,张道德的主心骨当即迎风见长。他两眼滴溜溜转着,趁着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旁边的黑衣大汉,拉着勾雨三步并两步窜了过来。 “老韦!快帮忙,他们打伤了益大叔!还要欺负我们!” 韦灵菳像是漫不经心地一闪身,却是正好把他们挡在了身后。他闻言微微抬眼一扫,铁三公子只觉浑身一颤,眼睛都直了。 然而他也只看了一眼,随即便低下头,不慌不忙地将草笼子举高了点,语气嫌弃:“唉唉,小心。你别撞了我的兔子,这可是阿祢要的。” 张道德原还想再告告状,一听这话当即被转移了注意力。他好奇地扒拉着笼子边,勾头往里瞅:“咦?真有兔子!好小!你从哪儿抓的?小祢哥要这个干嘛?” 那么小的兔子,看着好像绒毛都还没张全,连眼都没全睁开,就算是吃也太小了点。 韦灵菳耸了耸肩:“我哪儿知道。这小子还指名了,必须要三天大的。就这几只废了我一个上午,连饭都没吃。说到这儿……喂夫人,刚才我路过后院看见厨房全空了,你家的厨娘呢?” 喜夫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你来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 韦灵菳懒懒一笑:“这可不能怨我。你们自己鸡飞狗跳的大概没注意,在外头可是离得老远就听见这边的声音。喏,不信你自己看看山底下,都在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呢。” 郑名闻言赶忙凑到窗前瞄了一眼,不由皱眉,忙凑低声道:“确实是有不少人围着看。少爷,来的时候我扫了一眼,赴宴的可不光是那些光顶子草民,也有几艘看着颇有来历的画舫停着。如今因为合心船的事本就闹得人心惶惶,只怕万一搞不好咱们再落一个蛮横暴虐的名声。老夫人也说了,这时节不比从前,不能胡乱树敌,再者……到底还有不少嫁妆还没拿到手呢。” 铁三公子闻言也回过神来,他略一迟疑,就见喜夫人冷冷一甩手,沉着脸叫了一声:“荣儿!” 大管家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我知道,夫人。” 她说着一招手,走廊尽头几个原本正探头探脑的小厮一见赶忙全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捡拾起伤者,连声叫着大夫,一溜烟跑了出去。 铁家人觑着铁三公子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阻拦。 铁三公子此刻哪还心思在意那些,两眼看着抄手站在一旁的韦灵菳,不由上前两步,嘴上问着:“弟妹可要帮忙吗?” 不等喜夫人开口,大管家厉声道:“很不用!” 铁三公子于是从善如流,转头对着韦灵菳满面堆笑:“我竟不知弟妹也有如此相貌堂堂的客人在,方才一时失礼了。不知这是哪家的亲戚,还是什么故交?忘了尚未自我介绍,小弟姓铁,东平铁家的铁,单名一个端,表字敬之,不知阁下怎么称呼?宝身又是什么?” 喜夫人此时呼的一下转过身,眼神冰冷地钉向他:“三公子这话说的大有深意啊。怎么,就因为我是精怪,不得你铁家的青眼,连我认识的人也不能有别的来历?笑话!便是告诉你,我这个朋友非但没有什么‘宝身’,只怕家境地位还在你之上呢!” 铁三公子半信半疑,笑道:“果真?这倒是奇了。举凡世家大族的子弟,还少有我不认识的,尤其是像这位这样的,我不该面生才对。难不成是岭西王家?还是渝北赛家?是姓孙?还是李?” 喜夫人冷笑:“是姓卓。” 韦灵菳看着他冥思苦想的神情,突然坏笑一下,他摆出一脸疑惑的表情:“谁姓卓?夫人可不要乱说啊,我明明是姓韦。” 满室当即静了下来。 无数目光尖针一般直直刺向他的脸,上下打量着。铁三公子和郑名几人对视了一眼,眼神犹疑未定,他不动声色地按住自己的刀柄,微微一笑:“这个姓倒也不算少见,就是不知道是韦什么?” 韦灵菳闻言故意沉默着,许久,才顶着喜夫人警告的目光拖着长腔,慢悠悠道:“诶~不是韦什么,是‘为’~什么才对。” 第17章 开宴 铁三公子先是有些疑惑,而后才在他的哈哈大笑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为’!为公子。” 韦灵菳正要继续再说,突然从楼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声响,他顿了一下,表情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一脸严肃道:“不错。准确说是‘为什’——敝姓为,单名一个什。” 铁三公子一噎,干笑道:“好名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飞快地向着燕真人一瞄,眼见着他盯着韦灵菳半晌,最终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笑容也变得真挚了许多:“好名字!” 韦灵菳心知不妙,也懒得再敷衍,只举着笼子冲喜夫人点点头,便三步并两步地下了楼,准备进行一场理不直气也壮的吵架。 铁三公子伸长了脖子,直到看着那人影渐渐走远了,才咂嘴舔舌地回过头,再看喜夫人一行也早已离开了。 郑名看着他,犹豫道:“少爷,你又犯老毛病了?” 铁三公子心情正好,满不在乎地道:“什么毛病不毛病,这不过是些闲情野趣而已,我自知道分寸。记着。你们不说,我不说,老太爷他们自然就不知道,明白了?” 他眼睛一横,几人赶忙低头应是。郑名又小心翼翼问:“那接下来怎么办。我看夫人刚才临走时的样子,怕是真动了大气。” 铁三公子微微一笑:“要的就是她生气。” “来之前老太爷就嘱咐过,如果我一提起这事,她表现的略带犹豫,像是不满却还是同意开阵,那这事就算罢了。要是她一听就破口大骂坚决不许,那就先讨个好,按下改日再严查。可要是她表现得淡定自若,一口答应,事后却推三阻四,甚至稍有动作就故作生气,那这事可就大有深意了。” 郑名小心翼翼地道:“那依公子的意思,咱们现在应该……” “不急,现在不急。”铁三公子意味深长地摇了摇扇子,“谋定而后动。就按你说的,且先让她松松缰绳。毕竟咱们这趟来可不止一个目的。况且,比起一两个的五体的到手,有一件事倒是让我更感兴趣。” 千秋不变,万载不移。传闻中如意真君出手建造的最后一座大阵……到底是不是真如传说中一样,真的“不可移”?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纵然英明狡诈如韦灵菳,都免不了因为被听墙脚而含恨输掉赌局,就更不用说只是区区有钱有权的,喜夫人铁三公子之流了。 大管家照旧阴沉着脸,带人扛着箩筐出门,可这次还未等到江边,她便隐隐感到气氛里有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 长着熊头的男人腆着脸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老姐姐,昨日我远远地看见殿里有好大一阵震荡,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大管家不由一顿,眼神余光瞟见周围人的神情,垂下眼道:“哪个震荡?后院啊。没什么,不过是有人修东西,不小心砸坏了几面墙,弄破了几张烂凳子破桌子,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熊头男忙赔笑:“自然自然。夫人财大气粗,别说是几张字画,就是坏了一栋楼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我怎么恍惚听有人说,好像在那砸墙的地方看见了铁家的人,因为不知道是不是真?” 大管家淡淡道:“这倒是难说了。脚长在他身上,管得住他往哪儿跑吗?” “那……看今儿来送饭的怎么好像跟前几天不是一批人了?难不成是茅儿娘他们有什么事出去了?” 大管家终于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有事没事的也不关你的事!你也不看看,这一山里的人成千上百,不说洒扫做饭,就是喂马的也有十来号人轮换着。今天你做明天他做,都是常有的事儿,我哪管得了这么多!” 熊头男闻言把头一缩,忙赔笑着不敢多问,只是低下头的眼睛微微一转。 大管家懒得多说,冷哼一声,掉头就走,然而等到她发完一圈,再回来经过时,却是错愕地发现满地草坪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张破纸烂麻绳。 熊头男——连带着她们的碗一起——早已悄然没了踪影。 扫珠殿的偏殿内,从前难得,最近却像是习惯了似的,又是一片愁云惨淡。 “这些杀千刀的!” 桌面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角的煤气灯都猛一摇晃。 三管家一脸心疼地赶紧扶住,仔细上下打量着:“荣姐姐,你别拿我的东西撒气啊。这还是公子上回出去给我带的,都是外头最时兴的物件,其他的都让夫人抢了,就这一个我还是好不容易才藏下来的!”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大管家一双喷火的眼睛当即瞪了过来:“狗屁的时兴!二三十年的老古董了,就你还当个宝!还有这个破玩意!” 她又瞪向那盏灯,咬牙切齿,“柳公子也是,捡都捡了,干嘛不挑点好的!一个个病病歪歪,残残废废,根本派不上用场!要是当初他往这山里捡些有神通的,有能力的回来,夫人这会儿哪还用……” “算了算了,别说这个了。”三管家忙低声道,“咱们公子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就不是图回报的人。再说了,连你自己不也是公子捡来的?” 杀人般的眼光瞬间投来,他忙一缩头,闭上嘴。 然而大管家瞪着他许久,却是苦笑着叹了口气:“是啊,谁不是呢?我真后悔,要是当初开窍的时候我能挺住一点,说不准也能有个像样的神通,现在这样,光会变个花有什么用,我还不如你——还不如小益!” 一旁的益叟勉强笑笑,挣扎着想从瓮里站起身,三管家忙一把按住他:“下半身都没有了,你就别再动了。本来就是木头,再这样下去非散架了不可,还是先等真君来修好了再说吧。” 大管家突然像是被提醒,急忙问:“对了,还有真君!怎么今天一天都不见他?别不是也跟那些没良心的一样跑了吧?” 她像是焦头烂额,竟然撂下东西真就要往外跑。 三管家刚按完那个,又赶忙来按住这个,一脸哭笑不得:“行了,荣姐姐,人家是来做客,又不是犯人,哪有看着的!再说凭咱们这点能力,就是想看也看不住。我看你还是消消气,老实在这儿给夫人描描花样子,从明天开始也别去外头送饭了吧。” 大管家闻言满心不服气,恨恨道:“凭什么?不成!眼看着快到日子了,这些人白吃了咱们那么多天的饭,要是临到头跑了,那不就……” “那就让他们跑。”三管家打断道,“夫人从前总说,做买卖本来就是利益交换,强扭的瓜不甜。你只给人家个鸡子,又不是金子,就这么仨瓜俩枣的还想让人家卖命?哪有那么好的事!横竖现在还剩下一半多人没走,撑撑场面也算是足够。要是你实在心慌,我倒觉得不如去想想办法,看看让真君和将军留下来。” 大管家忙问:“你有什么法子?” 三管家略一沉吟,凑近了,低声絮絮说了些什么。灯火摇晃中,隐约可见大管家的眸子一亮,而在不远处楼下的一间小屋内,韦灵菳却是突然笑出了声。 同样的一室灯火,却是一张黄符稳稳浮在空中,照见墙角盘腿坐着的漆黑人影,此时悠悠开口:“笑什么?” 韦灵菳闻声当即正襟危坐,摇头:“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来人面色慈爱,问:“有多高兴?比你迟到一炷香,输给我高兴吗?” “……” 他乘胜追击:“还是比,被罚抄十五篇《金刚经》高兴?” “……” 韦灵菳无语地转过笔杆敲了敲桌子,控诉:“你不老实啊,阿祢。到底是从哪里学会这么阴毒的体罚招数?” “好说。”昆祢矜持地点点头,表情有一丝苦守寒窑,大仇得报的快意,“从你。” 韦灵菳一时语塞,半晌,恬不知耻地干脆随手把笔一扔,缓缓踱了过来。 “怎么又是这些木头钢块,这次是要做什么?” “笼子。” 韦灵菳表情有些疑惑:“这么大?还有这个纹路,又是那个喜夫人的要求?喂,你对她这么百依百顺,就单单是为了给那两个小鬼治病?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该不会你欠了她什么情债吧?” “精怪的情债,我可无福消受。”昆祢用力一拉丝线捆扎成型,“还是纯粹的利益更合适些。这些姑且算是,我答应的欠款前半部分。” 韦灵菳微微一挑眉:“那后半部分呢?” 昆祢不答,只是意味深长地一笑,而后“咔哒”一声,合上了最后一根木条。 半山外,高挂在凉亭内的悬钟发出一声震天鸣响,打散了黄昏,又眨眼迎来黎明。 铁三公子迷迷瞪瞪的,在睡梦里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铿锵乒乓乱响。而当他一脸不耐地推窗,随即错愕地发现江边俨然成了一片群魔乱舞! 薛鸦此时早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听见内屋动静也顾不上其他,一把推门进来,忙喊道:“少爷,您快去看看吧!这喜夫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神通,一夜之间从外头搞了一大群人,什么敲锣打鼓的,耍把戏的,唱大戏的,还有一班子弹三弦的,全都在外头场上操练着呢!” 铁三公子揉了揉眉心,心烦意乱喝道:“谁让你进来的!规矩呢?她爱唱就让她唱,你慌什么!去,把外头窗台给我封死了,再叫人……” 薛鸦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急还是该怕,脑门直冒大汗,忙道:“不是,不是,少爷!不光是那些!她,她还请了一票人来拉戏台子,还立什么电……电灯,刚才郑大哥去悄悄打听了,听说三管家他们商量,要请什么舞女来伴唱呐!” 铁三公子一愣,眼神猛然一凛:“你是说——她请了群俗种?” 薛鸦连连头:“是啊,少爷!全是凡人。” …… 江上,此时也同样是一片哗然。 船上,屋内,树林里,无数的天落悄悄伸长了脖颈,像是有些好奇的,偷偷打量着那群“新人”。 帆布包,蛇皮袋,蓝工装,肩上背背扛扛的好像是叫什么“电线”?真是怪模怪样!而再仔细一看,在那群略显局促的人群中,正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来回窜动着。 三管家脱去了他那一身在精怪们看来极时髦的,上个世纪的长衫马褂,换上了一身同样崭新的人民装,梳着特务似的牛舔头,还蹬着双新皮鞋。往日里因为八字眉总显出几分苦相的脸,此时因为眉头挑得太高,竟然看上去颇有几分常人的喜气洋洋。 他一手夹着包中华牌香烟,点头哈腰地来回蛇行分发:“辛苦,辛苦。” “诸位麻烦了。小弟知道这回活儿实在不好弄,可没办法,实在是我家大嫂催得急,指明了要一个高塔,一个观戏台,一个凉亭,最要紧的是要一个极高,极阔气的大戏台——可不是老式的那种,要以前电影里,就是什么大上海的那种‘浮云散咦儿呀呀’……那种。会转圈,会闪灯的。” 他眉飞色舞,两眼发光,两手比划着作出个极大的姿势,可领头的大胡子却是心不在焉,两眼扫着周遭直勾勾的无数双眼,只觉得头皮都要发麻。 他盯着凑到眼前的烟卷,半晌,犹豫着叼进嘴里,操着一嘴的山西口音问:“做是啥都能做,可兄弟你得先说清楚,要那个干啥,要是搞什么封建迷信,咱们兄弟可不敢做那个!” “自然,自然。”三管家笑得眉眼弯弯,“都是正经人,绝对不搞什么鬼鬼神神的。只是……唉,也不怕实话告诉老兄,之所以这么大张旗鼓的,全是因为我家有个妹子要出嫁。” 他瞟了一眼旁边围观人群里的大管家,故意用放低了,却还是能听见的声音道:“就是那个,树林子边叉着手傻乐的那个。老姑娘了?长得也就那样,脾气还……” 他一脸惨不忍睹地摇摇头,又道,“这还算了,最要命的是小时候生气,气坏了脑子,傻!能嫁出去多不容易啊。这不,所以我大嫂一高兴,说是宁愿砸锅卖铁也要办得风风光光的,免得她在婆家遭人看不起不是?” 顺着他眼神的方向,大胡子也回头,仔细端详了一眼,一脸恍然大悟:“那倒确实也是!这妹子真是……哎呀!行!这活儿我们接了,就当是做做好事,不过这个工钱……” “这你放心!就照咱们说好的,每人每天八块钱三斤粮票,管饭,管酒,管烟!” 顶着大管家杀人的视线,三管家笑得眉眼弯弯,连众人忍不住窃笑。有几个胆大的觑着她的脸色,意有所指地问:“荣大姐,茹哥说的是真的啊?” 大管家闻言瞪了他一眼,故意扬声道:“夫人说的话什么时候假过!何止是要办,还得是大大得办!到时候什么金银珍珠翡翠,符咒法宝兵器,还有新的宝香,宝酒,草药……谁想走的尽管去,腾出空来正好让其他人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 人群闻言嘻嘻笑着,私下里却是互相使了个眼色,仿佛有暗潮汹涌。 三管家只当看不见,满面笑着将这些少见的凡人带去一处极宽的空地,在众人的窥视里,乒乒乓乓的捶打声有条不紊地响了起来。 或许是受他气定神闲的态度感染,又或者单纯是新香的诱惑,宾客们犹犹豫豫,竟然当真没有走太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横竖有那么多凡人做垫背,哪怕是待会儿有老虎赶,难不成你连个凡人都跑不过? 而在听说了三管家胡编乱造的“理由”之后,喜夫人坐在高座上抚掌大笑。 “好好好!这下可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只可惜当时我不在,没能看见荣儿那副样子!” 三管家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道:“倒是多亏了将军的提醒,索性铁家总算还有些顾忌,还未撕破脸。” 喜夫人抬手扶了扶微乱的鬓,不置可否。 三管家又道:“头先叫来的那些凡人,依照吩咐都住在了林外听霞小筑,靠南的三间里,只是地方还不太够,想请问问您,正屋的看人楼是不是也让他们开了?还是继续封着?还有就是,凡人都住进去了,却让那些老主顾在外头风吹日晒着,怕是他们会有意见。” “那就也让他们住进来,”喜夫人满不在乎地道,“还有剩下的那些凡人,反正咱们这儿缺什么都不缺空房子,就让他们也住进来算了,顺带着叫他们把这里也一块修缮了,装扮得亮堂些。” 三管家略一犹豫道:“可小肖他们的障眼法只够覆盖外头,这么大范围怕是不成。” 他们这一山也就看着人多,其实会神通的却是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更不要说像这样的幻术,满山搜罗一遍也就只找出两个——一个保卫房老周,主职巡逻山上陷阱,防止捕杀过多失去生态平衡。一个是扫地小肖,主职扫地。 如此两个半瓶水,就算加在一块都还到处晃荡,更不要说支撑起如此大任,三管家不用掐指一算都能料定,必然是要穿帮。 喜夫人闻言哈哈大笑:“傻子!咱们没人,你不会去其他人那里问问?如今外头的人怎么也得有千八百,横竖都是直挺挺的干在这儿等着,只要你出的价够高,谁会介意多赚这一笔?” 三管家下意识地又开始在心里心里算着成本,等反应过来时却是苦笑一声:“也是,如今再留着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 喜夫人闻言沉默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说到底这次全是我的错。” “从前做生意时,看多了那些公子哥蠢头呆脑的样子,就以为这些人都是一样,不过是借祖上虚名的空架子,却忘了人家自有数不清的人脉交际,那么大一家子人,就算是家养的谋士帮闲一人出个主意,也够我喝一壶的了。” 本以为是缓兵之计的投诚,想不到此时却摇身一变,成了引狼入室的号角! 三管家双唇微动,眼神里忍不住透出一丝哀求:“夫人,其实不一定非要是铁家,咱们还有时间,或许可以找其他……” “不,只有铁家。”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已退让到这种地步,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如果此时后退,那才是赔得血本无归! “去吧,茹儿,把小益他们带出去避避风头。再过不久,我看咱们就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第18章 何为韦灵菳眼中的美 从很小的时候,韦灵菳就清楚地知道一件事——这世上从来没有美而不自知的人。 诚然在世俗的观念里,美是一个很有个人色彩的词汇。伴随着一个人的年龄,阅历,心境,种族……乃至天落还是天遗的蜕变,美丽与否都会有着不一样的见解。 然就如同百花争艳,却依旧有花王一支独占春,所谓普罗大众的美正是这样一种经得起时间考验,广泛认可的美。 就好比韦灵菳。 倘若你问起,他觉得自己好不好看?那用脚趾都能猜到,十之九九他都是毫不犹豫,想都不想地直接点头。可如果你再问他,觉不觉得自己的长相“惹人喜欢”? 想必这时他就会便便嘴,摆出一副极不情愿却又毫不怀疑的模样,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想必细心的朋友已经发现,这里就涉及到了一个很特别的问题——何为韦灵菳眼中的美? 正如凡是见过他的人都极难想象他会绣花一样,很多人也不知道,其实韦灵菳的审美极其俗套,十分完美地受困于时代的局限。只不过很不幸的,他的那个时代恰好是在公元865年左右的晚唐,而彼时的“美”正如考古时常见的那些令人挠头的笔画一样,突出的就是一种狂放,大胆,粗犷。 丰满壮硕,膀大腰圆,身高八尺,孔武有力。举凡是个男人,都要留有一把炸毛般的美髯,声如洪钟,纵使化妆也不掩糙汉本色……一言蔽之,那是种名为“阳刚”的美。 也是一种和韦灵菳相差较大的,当时广义上的美。 就连自小一口一个“哎呀哎呀我们小九真是相貌非凡”,“哎呀哎呀我们小九就是英俊小男子汉”的韦家姐们,在面对婚嫁的人生大事时,都默契而诚实的,把“小九面相”画上了死线。 这也就难怪他对他人的“好感”抱着几分警惕,在他看来,这世上喜爱他的人一共可以分为三种: 一者,诸如父母兄姊亲朋好友。因为近而生亲,亲而生情,天长日久,难免会发现自己的完美而不由溺爱。 二者,昆祢。此子大概是因为从小生活在一个不通人性,不受教化,不分敌我的三不管地带,本身的审美早已变得极度扭曲,堪称为逐鹿为马,不辨妍媸,此为世间另类,单拉出来不表。 三者,就是那些龟公,兔儿爷,纨绔子弟,色中恶鬼。是偏好以男作女,逼良为娼,以此享受不可告人心理的。 刨去那唯一一个奇葩特例,对于前一种他当然要以礼待之,以情报之,而如果是后一种……他瞥了一眼那个满面堆笑向自己跑过来的身影,干脆地提着桶从窗台一跃而下,哼着小曲一溜烟跑没了影。 “为公子,为公子!” 铁三公子急喊了两声,却依旧没来得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人影,眨眼消失在了丛林里。 像是有些遗憾的,他叹了口气,只觉得连原本获宝的好心情都褪去不少,反观其他人却都是一脸掩不住的兴奋,两眼紧紧的盯着燕真人手里的那个东西。 那是个半人高的稻草人。 烂麻布包成的脸坑坑洼洼,底下的木棍更是糟朽不堪,黑墨随手画的五官早被雨水打得湿透,散发着股霉变的臭味。可就是这么个脏兮兮到令人不由掩面的东西,却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难缠。 郑名飞快撕下下摆的布条,死死将那断掉的半截胳膊扎起,一面回身喊了一声“药来”,一面凑近那人耳边,低声喝道:“哭什么!忘了来之前你娘怎么说的?少爷最烦别人在他面前滴猫尿!好容易你现在立了个大功,不赶紧趁着机会表现表现,难道真想留在这儿吗?!” 那人煞白着一张脸,闻言一咬牙慢慢坐直了身。 自觉这一番摇头晃脑的深情很是足够了,铁三公子又慢条斯理地踱步回来,扫了一眼,笑问道:“怎么还哭了?真有这么疼?” 郑名忙笑道:“哪儿的话,这小子出汗呢!” 再看一旁燕真人,更是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却是目光炯炯盯着那稻草人,一脸恨不得马上抱在怀里的表情。 铁三公子不由冷哼:“真是翻了天了,区区一个死物,竟敢打伤我铁家的人,去,把它拆了!” “且慢!”燕真人忙道,“如今五体还未齐全,谁也不知道损坏了一个其他的会有什么后果,还是先送到我房里,等到开阵后再做打算。” 直到凑近了,铁三公子终于看清那上头的霉斑秽物,忍不住嫌恶地抬扇捂住嘴:“真人可看清楚了?就这么个丑东西当真是我们要找的?” 燕真人闻言拆开稻草人头上的麻绳,小心翼翼地倒出里头发黑的干花,在众人作呕的神情中,捻出一片放到嘴里尝了尝。 “不错。髓气饱满,入喉细品隐约还能感到神通的气息,而且鸟雀啄食虫蚁,正好能护卫花木,正好应合了五体相生,要是我猜想不错,这个应该就是阵肉。 郑名忙道:“记得从前在咱们家做门客的,有个姓王的阵术师,好像是说过什么‘皮是护卫,肉是隐藏’?那要这么说,如今皮肉都在我们手里,接下来的几个不是更好找了?” 燕真人摇了摇头:“正相反。” “人就像是灌汤包,得有皮才能包裹住内里的馅料。阵法也是同样,如今至少我们还能知道五体一定是在这山里,可一旦拿走了阵皮和阵肉,里头的那些精血器官恐怕再过不久就会全撒出来,到那时再想要找,可就是大海捞针了!” 铁三公子闻言不由皱起眉:“这么麻烦?你怎么不早说?可现在抓都已经抓了,难不成要放了?” “那更不可。三公子莫忘了之前看到的那些木偶人?虽是死物,可经过这么多年的滋养早已有了些智慧人性,此时放虎归山,它必定会加倍警惕,之后要想抓可就更难了!我想,既然是如此重要的大阵,依照常人的个性都会选择些重要的东西作为媒介,不如三公子好好想想,这位喜夫人可有什么嗜好,或是心爱的物件,或许从那里可以找到突破。” 铁三公子懒懒一笑:“嗜好可不好说,可这‘心爱的东西’却是近在眼前——您只要抬头看一眼四周就知道,我这个弟妹嘴上说再爱什么都是虚的,心里头第一位的一定是钱。”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法子。”燕真人说着从袖中掏出几只血红的罗盘,“只是要麻烦三公子和几位小兄弟了。” …… 凭空冒出的一队凡人就像是鸽笼里猛然蹦出一只鸭子来,怎么看怎么显眼。任凭表面再如何淡然自若,可满山里几百只天落无一不是竖耳侧目,警惕又好奇地窥视着。 得有多少年了?五百?六百? 自从鬼市落成以来,那些东躲西藏,混迹在凡人堆里讨生活的日子真就好像一场大梦一样。稍长些的或许还能记起一点在高山上,抄手看着铁骑长炮窜过的景象,至于再年轻的一辈,对凡人真就像对西洋画里的外国人一样,知道,听说,可真刀真枪地亲眼见识? 呃……路上隔着半里地,远远地瞄上一眼,算吗? 满车满船的木料绸布被源源不断地运送了进来,托喜夫人出手阔绰的福,工匠们干起活来也格外起劲,不过短短两天,一座极高的塔台就有了轮廓。 天落们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旁边路过,时不时嘻嘻哈哈地指点两下。在凡人眼中,这就是一群下工回来的农户,扛着的包袱行李是锄头扒犁,而在天落眼中,他们也是同样大差不差的衣服,长得千篇一律的一群,乍一眼看去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往日里,静得只能听见读书声和水漏声的扫珠殿在这一天一反常态,成了一片喧闹的菜市场。 大管家还是生平第一次感到这种拮据。她就像是活该枪毙的贪厨子一样,这里抠点那里凑点,精打细算着,硬生生地把几百号人塞进了不到一百间房内——且没有任何人不满意。 何其努力!简直堪称建山以来,可以载入史册的壮举! 而秉承着小孩没人权的原则,张道德两人在第一天就被迁移了出去。负责搬运的人手不够,大管家就自己亲自上阵,扛着铁锹在后山吭哧吭哧挖了小半天,终于在尖头最后碰到石壁的一瞬间,伴随着“咔擦”的轻响,一线亮光乍然涌了出来。 这是许多年前,柳砚冰在观摩过经典著作《孙子兵法》后,灵光一现(即抄袭)来的产物。无数的洞穴交错密布,像是蜂巢一样相互连通,形成了一条从北到南,覆盖三四座大山的迷宫! 其时的柳砚冰难得的露出了一丝激动的神情,坚定地宣称等到灾乱之年时,这就是他们避祸的坚实后路! 然而很可惜,直到他离开之前,整座望柳山在大阵的包裹下,宛如个娇滴滴的富家儿,一丝一毫的风寒也未曾有过,而如今甫一开放,就见里头一应锅碗瓢盆俱全,甚至连墙上的夜明珠还在闪着华光。 连同益叟一起,仅剩的几个幸存的傀儡也都被移居在了这里。唯一庆幸的是傀儡与人不同,没有凡人所说的“灵魂”,只要身体有一点残留在,都能保存原本的个性记忆,恢复如初。 大管家一连跑去找了三次昆祢,次次扑空,虽然急得直跺脚,却又恐怕是喜夫人的安排,于是索性从厨房搬来十几个腌咸菜的小瓮,把这些手手脚脚头头脑脑的全塞了进去,只等着昆祢来再造躯体。 张道德顿时眼前一亮。 在小二毛和勾雨的无脑支持下,此子的自信心堪称与日俱增,俨然已经成了一害。而作为自诩的“老大哥”,他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坚决不写作业,而后就是带领着团伙三人,每天坚持不懈地给益叟几人擦洗喂水。 ……简直跟浇花一样。 韦灵菳冷眼看着那个看似豪迈,实则落荒而逃的身影,只犹豫了不到三秒就决定暂时放他——也是放自己一马。 小孩子这种东西就像是鬼一样,盯紧了还能相安无事,一旦稍微错开眼,立刻就要作出无数妖来。从前在阿琴家,地方窄小得人头打人脚,睡觉连转个身都困难,人人忙得像狗一样,就算是最麻烦的皮猴也难以施展,之后又是一路马车奔波,直到喜夫人这里,好屋好饭好闲,韦灵菳才猛然回想起,原来带孩子是多么痛苦的经历。 烦人呐……他不由打了个哈欠,看向此刻正空着的另一张大床。 就在今早,三管家一脸羞惭欲死地敲开了他的门,支支吾吾了半晌,虽然一个屁都没放出来,可只要一看他身后那群探头探脑的“新人”,韦灵菳马上就明白了。 把新来的几个人人凑在一间屋已经是罪无可恕,更不要说要把住进来的客人在挪出去,那真是罪该万死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圈简直都快要含泪,其实别说是昆祢,就连韦灵菳对此也是毫不在意。 而究其原因,大概要数到他的幼年时——再准确些来说应该是会昌六年,七月七日夜的一场满月宴。 那可真是火树银花,结彩张灯。两侧绿蜡点点,映着珊瑚彤彤,而就在满座期盼眼神里,在那些银算盘,小金剑,玉钗书册里,年仅百天的韦灵菳呀呀响着,一把抓住了旁边的药杵。 于是漫长的沉默后,韦家奶奶心疼地接过小金孙,捏捏小胖腿,又捏捏小胖脚,干脆地吐出一句:“这孩子,一看就知道身子虚!” 就此,咔嚓一声,彻底盖棺定论。 虽然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韦家这位小公子的天生神力日渐明显,壮得快要一拳打死牛,却也依旧挡不住的长辈们惯常思维。 胖了?胖了是虚,是湿气。 瘦了?那更完蛋,瘦可就不是生了病! 于是一补再补,见风就长,三年一窜。 就这么娇滴滴地“补养”到了八岁,韦灵菳终于忍无可忍。于是趁着大伯来祝寿的机会,他悄悄地摸到后门外的车队,偷偷地翘开大箱子,躺在满堆的绫罗绸缎里,酣甜地睡去了。 而等到他再次醒来面前只有江上一片风波,耳边是下人们惊恐失措的叫喊,韦家大伯更是哭笑不得,半晌值得抬起手,在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他们那一行的目的,正是远在千里之外,彼时还是半个化外之地的黔南。所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常有蛇虫鼠蚁,瘴气毒瘟,又有茹毛饮血的武陵蛮四散分布。 如此凶险的蛮夷之地,饶是一向秉承“孩子要放养”的韦大伯也不敢把他放出去乱窜。 可韦灵菳还是开心极了。 他小小的人生至此正式划分成两段。 前半是花团锦簇,是姊妹兄弟父母叔伯……无数的奶母小厮如珠似宝地将他环绕在中间。一双脚连鞋底都少见沾灰,一双手提过最重的东西是为了“强身健体”而修习的长枪,冬不练三九,夏不练三伏。 而后半,他遇到了昆祢。 黔南的刺史府其实远不如长安的韦府。没有四季如春的地龙,吃食也远不如家里精致洁净。他在第一次尝试吃烤蛇后,活活拉了半夜,两眼金星到整个人都仿佛开了天眼,可最让人头疼的,还是那个炸毛狸奴一样不亲近人,还每天翻墙过来试图偷袭他的“小野人”。 第一千次,他将人滴溜起来摁倒在地上,可只要一瞄他不服气的眼神就知道,第一千零一次马上就在眼前。韦灵菳不怕他那些幼稚的报复,倒是看到他那一头一脸黢黑的泥浆时,整个人不由冒了一身的白毛汗。 八岁前,韦灵菳最大的苦恼只有怎么应付母亲每天一茬又一茬的补品,而八岁后却又多了一件——如何让自己的小野人老老实实地洗澡。 真麻烦啊……小孩这种东西。韦灵菳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忧愁。 黔南是个野生动物极其丰富的地方玩,蛇虫鼠蚁蟑螂蚂蚱,该有的不该有的,无所不有。短短不到一年,他养过龟,养过鱼,养过猫猫狗狗,还养过这么老大一只,胖得挪不动的大白孔雀,可就算这些加在一块,也没有这小孩这么难缠。 不能吃生的——熟的也不能直接抓。 要洗澡,要刷牙,要睡在床上。 不要咬人……啊啊啊啊别咬我的小狗! 真愁人啊。 他吨吨吨地一口干完羊乳,狠狠一抹嘴,以一副将上景阳冈的豪迈撸起袖子,眼疾手快地揪住那个见势不对,马上要跳窗逃跑的人,一把把人扔进浴桶里,呲牙咧嘴地刷新了出来。 挣扎,未果。 逃跑,拽回来。 咬人,被打嘴。 崭新出炉的“小野人”脑袋还在热气腾腾,可惜因为常年的野外生活早已失去了小孩子的细嫩,黝黑又粗糙,自带八成新。 韦灵菳揉搓了一下他上好磨脚石似的手,在那人不自在的瑟缩里,一脸好奇地伸手戳了戳他:“唉,一直听你啊啊乱叫,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野人”闻言转过头,一双鎏金色的眼睛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半晌哼了一声。 韦灵菳有些失落,嘟囔:“这都不吱声,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那可就不好玩了。 “小野人”艰难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哑巴”是什么意思,不大高兴地撇撇嘴。 韦灵菳还在自说自说:“唉……哑巴也没办法啦,我都买了你,就要对你负责了。前几天我在大伯桌上看到信,肯定是大哥要来接我了,到时候你就和我一起回家吧,我让我爹叫个御医来给你看病。要是没有名字,那我就帮你起一个。叫什么呢……嗯……” “……mi。” 韦灵菳猛地抬头:“什么什么?什么米?咪?秘?你叫这个?” “小野人”本就不富裕的词汇库此时彻底被击穿,在他的一连串问题下,两眼直冒金星,直到最后才终于抓到一个关键词,犹豫着点了点头:“mi。” 韦灵菳嘟起腮帮,沉思。 同很多喜爱游侠文化的文人一样,在韦大伯的身上兼具有武者的大大咧咧,以及文人的傲世轻物,尤其对这些世袭文盲的蛮人,更是有种不带恶意的,天然的蔑视。他不反对小侄子和他们往来——毕竟什么都要试试嘛——却不愿意他们太过亲近。 因此认真说起来,韦灵菳和“他们”接触的不多,可就是这么寥寥几次相处,他却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 这是个有语言却没有自己文字的种族,因此“说话”对他们而言,就显得更为重要的。他们能把舌头卷成奇怪的形状,发出许多一般人难以发出的调子,也能用看似简单的一个读音表达出七八种不同的意义,单靠一个“mi”,就算是常年生活在本地的人也很难分辨到底是什么含义——不过好在韦灵菳也不准备猜。 在哪里遇到困难,就在哪里绕道而行。 在那人狡黠的眼神里,他干脆地一拍手:“这么麻烦。前几天我翻《尔雅》看到说祭祀庙叫‘祢’,刚好是在人家家祖庙捡到的你,再加上听说在这里‘昆’是大姓,那我就叫你‘昆祢’吧!”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和第一次拿到自己的小龟,小鸟,胖孔雀一样,眼神里有着孩子气的兴高采烈,也同样的有着孩子气的喜新厌旧。只不过这个新上任的“昆祢”却不懂这些。 他只是歪着头,看着对面那个笑得眉眼弯弯,好看的脸,又看了看他伸出的手,好半晌,猛地“吭嗤”一口咬了上去。 在一阵鸡飞狗跳的呲哇乱叫里,他一溜烟翻墙跳了出去,黑红的脸上全是报仇雪恨的快乐。 第19章 一番努力,成为奴隶 又是一阵嘈杂声打乱了思绪,韦灵菳懒洋洋瞟了一眼,随即突然眼前一亮。 自从喜夫人大开殿门至今已有三天,殿内四处完全呈现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野蛮状态。施工队挖坑挖得如火如荼,三天掏出八十个洞,天落们起先还有些不适应,而当大管家带着人拉来成缸成缸的酒后,就当即什么也顾不上了,轰的一声彻底陷入了疯狂。 香酒啊香酒,这酒不过是个噱头,真正让人心荡神迷的,是这神通造出的宝香。 那是种什么样的气味啊……天落们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一谷幽兰半亩塘,满山风露夜来香”,只知道那味道一闻就十分带劲,上头!一口下去像是有什么极热又极凉的东西从喉咙瞬间直淌到脚后跟,于是什么烦恼都忘了,什么伤痛旧毒也解了,恍惚间如梦又如醒,使人仿佛回到了自己最想回,却又回不去的地方,见到了最想见,却又无法见的那个人。 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无数的珍馐美馔流水一样涌了上来,压塌了饭桌。那就干脆砍掉门板,再从其他房里抬出七八张紫檀长桌,横七竖八地全排在里面。 一群人起先还有些顾忌,等到冷眼觑着确实无人看管,渐渐都大起胆子来,一时间整间屋内到处吞云吐雾,大吃大赌。 几个精怪小厮面无表情地托着托盘,来回穿梭着,柔软的金丝布鞋踏在满地碎屑果皮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往日擦洗得一尘不染的官窑茶盏,被脏烟袋磕下一块又一块黑斑,门旁的玉春瓶上更是沾满了痰渍呕吐物,有几个喝醉了的酒汉摇摇晃晃地推开人挤了出来,竟连走两步出门也懒得费力,直接便溺了起来。 大管家俯身在阳台上看着楼下一团乌烟瘴气,难得的没有生气,只感到一股浓浓凄凉。 望柳山是不允许赌的。 这里不分男女,不问过往,有一多半的人都是被柳公子所救。喜夫人对这些无利可图的人毫不关心,任凭他们随意生活作息。 这些年山里来来去去。有愿意留的,生老病死自去库房领日用所需,有想要走的,也不用任何口信通报,随意离去无人在意。荣也好辱也罢,就算你在外面杀人放火,只要不犯到眼前她都不在意——只有赌不可以。 凡有在山里携带骰子牌九麻将叶子牌之流者,一经发现钉棒鞭一百;有聚众赌博被发现者,主犯逐出去,从犯挖眼,围观剜鼻;赌筹牵涉钱物的,立即处死! 这项规则出自喜夫人之口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柳公子竟然罕见地沉默着没有反对。后来大管家小心翼翼地问喜夫人,是不是有过什么阴影?不然为什么唯独对这件事那么痛恨。 当时喜夫人正坐在井边咔嚓咔嚓地啃西瓜乘凉,一听这话当即赏了她一串此起彼伏的白眼:“恨个屁!要是我,巴不得看见别人赌呢!这世上再没有比烂赌鬼最容易摆布的了,只要是给他一个骰盅,就是金山银山他也心甘情愿给你掏干净!我是心疼小柳儿,你不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可怕这个。” 在外人的眼中,柳公子是一朵即便在精怪里也相当罕见的奇葩。论其貌美已是罕见,而其个性更是儒雅到近乎窝囊,这种人就该投胎在话本里,做那种除了善良一无是处的穷秀才,可远观可亵玩。而至于看和玩以外的?那就让人敬谢不敏了。 如此一个木头美人,堪称为天然的抹布圣体,但凡是个道德低下的人都想尝尝咸淡,喜夫人自然也不能例外。 纵使她现在如何义正言辞,斩钉截铁,拉着她的亲亲小柳儿的手,深情款款地宣称自己和外头的那些登徒子不同,是完全看中他的心灵,他的智慧,他的才华…… 然,谁也不可否认,一切的起源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见色起意。 所谓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一见倾心,是由色心起。于是夸耀财富,死皮赖脸,甚至于尾随纠缠,可由“色”转为“情”,又是从哪天开始? 那是在江南。 十一月里难得的一个大晴天。不冷,不热,不湿,不燥,放眼望去万里碧空如洗,而枫叶却正金黄。 天刚下过小雨,坊市街的青石地面干净得可照见人影。护城河顺着两侧潺潺流过,河水碧绿,点着柳叶簌簌,来往的车马行人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又频频回头看着那个俏丽的人影。 喜夫人何其得意。 憋屈了小半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柳公子的好脸,而一个生气都好看的人,笑起来果然更加格外赏心悦目,这么一想,她甚至有些感谢那位不知名的,柳公子的朋友——谢谢他突遭大祸家破人亡,更谢谢他落魄贫寒留下孤儿寡母,若非如此,哪有自己雪中送炭? 她在心里不断拨算盘:一趟出门行路十余天,费马车一辆,食水若干,抚恤银钱一百二十两,得芳心半颗,交际人脉四五条……花费不多,收获却颇丰。 思及如此,她的笑容更加真挚,眼神也因划算而越发温柔。 中午吃的是特色酒楼。荷包里脊、佛手小团、莲蓬豆腐、桂花鱼樱桃肉,还有喜夫人最爱的酱牛蹄和红烧肉。 东西本来普通,可经那人的嘴一报就无端的多了些旖旎来。尤其是听着他仔细叮嘱小二牛蹄要重辣,肉要多肥多油时,更是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得意——只不过一起吃了几天就连我的口味都那么熟悉,这人心里肯定有我! 她觑着那人擦洗碗筷时,低头露出的一截脖颈,嘴里心不在焉地跟着说些闲话,直到不知怎么的,话题渐渐聊到了家人。 精怪是没有血缘这个观念的。即便是父母同胞兄弟,在开窍的隔阂后也不过是另一个物种,所以他所说的家人不是血液,而是一起醒来,一起开窍的真正的“亲人”。 于柳砚冰而言,记忆的最开始是在江陵,吴家的老宅里。 那是间三进的高门大院,绿瓦红墙高门槛,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是层空皮囊。他初开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高墙上“故山归梦喜,先入读书堂”的对联,可在印象里,家里唯一的“喜”事就是几位太太小姐一茬一茬地生孩子。 柳砚冰并不清楚吴家是怎么发达的,就好像他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没落的一样。 他只记得在自己对面就是一架巨大的书架,上头经史子集塞得满满当当,老书的封皮被翻动太多起了毛边,又被新人用织金缎子仔细包好了,看着依旧老而弥坚,只是架子上多了一层厚厚的浮灰,里头的蜀纸却早已经被虫蛀的破旧不堪了。 他只记得这家里每逢初一至五都会一波一波地来人,带着账本和算盘,红光满面的。而他们每多来一趟,家里的东西就好像更少了一点儿。 起先是账面上的银子,后来是马车轿子,再来是女眷的首饰金银,桌椅大床……每回他们都说要把用不上的物件清一清,于是用不上的东西就越来越多,到了最后竟好像没什么是“用得上”的了。 他是最后才被卖走的,只是因为满家里谁也没有去书房的习惯,也就都没想起来里头还有这么些东西。 御赐的官窑梅瓶,上好的白釉彩绘,代表着吴家几代人的风光,可等到当铺里估一估价,也不过多卖个十几两。当时的柳砚冰虽然能看能听却不能动,他眼睁睁看着另外三只兄弟姊妹先被卖出去,之后就轮到了自己。 一个满手戒指的无赖泼皮买到了他,却并不怎么珍惜,只是把他和另外一些金的玉的一起,一股脑全摆在新开的赌坊的博山架上,当作种谈资点缀。 那些痰渍,便溺,一时兴起对殴见血,输了又砍手指跪地求饶,卖女,卖儿,卖祖产根基,卖妻子,卖自己……他都见得多了。有时候回想起来甚至都觉得诧异,自己到底是怎么在那种龙潭虎穴里,全须全尾地活到了最后。 柳砚冰不是个爱诉苦的人,纵使只是简单的说这几句也像是极不习惯似的,以往总是云淡风轻的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一点羞惭的笑意。 平心而论,这故事自然不能算作是好,尤其对精怪们而言,受苦简直是一辈子的主旋律。不过是家破人亡,不过是深陷泥潭,这点小事就算是拿到鬼市的天桥下说书,也都会被人打着哈欠骂乏味。 喜夫人自认是个成功的生意人,而她成功的秘诀就是比旁人加倍心狠。对她,这故事就是块烧过了头,又柴又干的红烧肉,好嚼头全在讲的人那层漂亮的外壳上,内里委实没什么滋味。 可那点笑却像是锥子一样猛地掼进了她的心里,让她不由自主地松开揩油的手,也跟着正襟危坐起来。 酒楼开在街市的最正中,而在斜对面不远就是一家名为“人和”的赌坊。金字大招牌下蹲坐着几个乞丐,个个衣衫褴褛,眼神中却带着希翼,而在他们视线的最前方,又有一行锦衣华服的人,正骂骂咧咧地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只不过一个对视,又随即错开视线。可在这一明一暗的两列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两条影子却是紧紧融合在一起,一时间竟然谁也分不出哪个是乞丐,哪个是富人。 喜夫人望着窗外半晌,突然回头看着他,斩钉截铁地道:“你放心。” “从今以后,在这世上只要是有我的地方,就绝不叫你听见半点骰子声响!” …… “碰!” 又是一声巨响。大管家回过神不耐地看去,就见楼下桌椅板凳齐飞,几个大汉正撕扯着扭打在一起。 有赌自然就有输赢。赢了的自然欢天喜地;输了的却是要指天骂地,乃至喊打喊杀。周遭的人头也不回,不约而同地吸起屁股往前让了一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赌桌。 两张八仙桌拼成的长桌左侧坐着个长疮的癞头乞丐,他翘脚踩在凳上,一手拨弄着骰子,一双滴溜溜的圆眼里射出贼精的光。 “大?还是小?” 长桌的右侧,韦灵菳敲了敲桌面,气定神闲:“大。” “又要压大?这位公子倒是有气魄,”癞头乞丐嘻笑,“那我可要好好想想,这把是跟还是不跟了?” 韦灵菳闻言也神在在一笑:“用你刚才的一句话回你:‘赌桌上下全凭自愿,端看你有没有这个心了’,不跟,那就认输。” 癞头乞丐哈哈大笑:“说的是。上下自愿,输赢那可就怨不得人了……既然这么着,我也还压小!” 围观的人也跟着起哄:“开开开!” “大大大!” “小小小!” 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嚷引得周遭不由侧目,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庄家猛地一拍骰盅:“开喽……1、3、1。” “小!为公子输!” 围观者当即大嘘,窃窃私语:“又输了,你看我就说他还要输吧?” “看着挺自信的,还以为多大能耐呢,这都连输十三把了,一把没赢过,太挫了吧……” 韦灵菳的笑容瞬间整个僵硬在脸上。 癞头乞丐却是忍不住狂笑三声:“好好好!想不到我一个要饭的叫花子竟然还能有这种福气,让个天异神通的大精给我做奴才!” 在众人的惊呼诧异中,他一把将那卷麻绳拍在桌上,“怎么样为大爷,用不用我把这玩意儿给您套上?别伴着一张脸啊,这可是咱们签字画押白纸黑字说好的,是您自个儿亲自把自己卖给了我,往后你就是我癞老五的人了!” 他的话音刚落的瞬间,桌上正中那张纸上白光猛然一闪,一条碗口粗的锁链长蛇一样猛然从里面弹出,不等韦灵菳反应过来,当即死死箍在他的脖颈上,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地。 第20章 另开新局 癞老五又是一拽锁链,表情里隐约带了丝贪婪。 他可不像那些没出过山门的精怪一样目光短浅,一心只想着好看与否。在他眼中,这位为公子的相貌或许有些微的不合审美,可那又如何?且不说还有那些凡人脱胎出来的没毛“修士”,就算是精怪里也总有几个癖好特殊的,不爱同类,专喜欢这种像人的外表。更不用说刨去外貌,这位为公子最妙的一点,还是在于那副神态。 试问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忍受住把一个嘴欠又高傲的人压在身下的诱惑? 感受到脖子上一寸寸收紧的压力,韦灵菳不由侧过头,哼了一声:“就凭这些东西,你以为真能困住我?” 癞老五满面堆笑:“谈什么困,我哪有那么大胆子!不过这愿赌服输,为公子总不能连连这点信用都没有吧?再说了,咱们这赌注,可是有刘兄弟的神通‘起誓’作保,顾名思义那就是在神明面前画了押,别说是反悔,哪怕舍了□□,只要债主不松这张口,天王老子也别想逃出生天去!” 想到日后能凭此换取多少好处,他忍不住咧开了嘴。 韦灵菳闻言不由,不动声色活动了一下手。却在这时,有一个人声大喊着“留步留步”,扒开人群赶了上来。 三管家一个错步插到两人中间,抹了一把额上汗珠,忙笑道:“我道是谁,这不是癞兄吗!上次在黄山一别这得有一二百年了吧?不知老兄现在在哪儿高就?来来来,不如到那边咱们喝上两杯!” “慢。”癞老五悠哉悠哉地道,“酒虽然要喝,可话也得提前说清楚。茹爷,知道从前夫人不让开局,咱们从来没破过例,可今天这桌既不是我先开的,人也是他自己非要凑上来跟我赌的,不信您向旁边几位兄弟打听打听。 “叫花子我虽然不是什么好货,可这牌品却是出了名一等一的好,向来都是来了不拒,去了不追,不过嘛……话又说回来了,这肥羊都死乞白赖硬要往我嘴里送了,您还让我不宰,那可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三管家扫了一眼那张“合约”,吓得急忙掉头,苦笑着低声道:“癞兄说笑了,赌场如战场,这点道理我还是知道的,要是换了旁人我也不好意思向你开这张口,只是这位公子是我们夫人的贵客,论起来还有些三拐四拐的亲戚,您这么一弄,夫人那里我不好交代呀! “你看要不然这样,就由我做主,代替这位为公子给你赔个不是,余下的欠债也由我翻倍替他全清,除在外老弟我那里还有一瓶珍藏的国色天香,不如咱们去小喝几盅,全当是叙叙旧,如何?” 癞老五嘿嘿一笑:“茹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的为人要是做朋友那自然是没话说,可要做生意却还真得合计合计。如今连喜夫人这么痴情的人都舍了柳公子,转去去扒铁家这艘大船,咱们也不是瞎子,哪能看不出来这是要变天?金也好银也好,等到了新地方连有没有鬼市,什么时候能开还是两说,还是抱紧了我这颗新摇钱树才是正理儿。” 他抬手像是要去摸韦灵菳的脸,又在那人刀锋一样的一瞥中,赶忙地收回手,笑道,“自然了,咱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要是价钱合理也不是不能商量,再不然……嘿嘿。您也知道我叫花子这辈子别的嗜好没有,就这两个小玩意一摇起来,声音我听着比什么母的叫的都好听。你要是想把人要回去,可以啊,来赢回去不就成了!” 说罢,他竟当真把那张纸往桌上一拍,语气更是十足十的挑衅。 三管家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像是仍不死心,还挣扎着的韦灵菳,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 “我……” 就在他双唇微动,刚要吐出什么的瞬间,一个英气的女声突然响了起来。 “茹哥儿。” 三管家眼前瞬时一亮,忙叫道:“夫人!” 满座人不由同时回头,齐齐看向门外那个高大的身影。 喜夫人面沉如霜,在她身后跟着的是气喘吁吁的大管家,以及满面笑意的铁三公子一行人。 “怪不得刚才让郑名去要壶茶水都这么老半天,原来是有大戏在这儿开演。弟妹,你这个下人气势倒是当真不错,不过可惜,我记得他应该是不懂这些的吧?” 喜夫人眼神如刀,狠狠地在韦灵菳脸上刮了一眼,闻言面上一紧,冷冷道:“不劳三公子费心,我的人我自然有法子要回来,谁也抢不走。” 韦灵菳满不在意地哼了一声,直到西夫人仿佛漫不经心地侧身一步,整露出背后那个蓝色的身影,他才浑身一震,如遭雷劈。 国字脸的男人穿着一身帆布工装,正抱臂站在门外,他像是其他刚下工来看热闹的凡人一样,脸上挂着好奇的笑意,一手拿着木锯,袖口挽着老高,细看下脚上还仿佛沾了些烂泥。可当韦灵菳回头看过来时,他的眼神却比钢针还要锐利。 喜夫人上下打量癞老五一眼,倨傲地一点头道:“早听茹哥儿提起过从前在山上的几位朋友,今日既有缘遇见了,不如就由我做个东道。荣儿你去,金的也好玉的也罢随他自己挑去!要是不要钱,咱们库里还有数不清的法宝灵器,护身符保命咒,哪一样拿出去都够你花一辈子了。” 满座人一听,当即向那叫花子投去了艳羡的目光,再一回想刚才韦灵菳那人神共愤的手气,不由暗自后悔自己没能趁机也来上一把。 可癞老五一听这话,眼珠子却是一转:“这价钱听着倒是不错,不过嘛……” 大管家明知他是想狮子大开口,心里又气又急——气韦灵菳管不住自己的手,急他万一出了事,恐怕耽误了夫人的大计——因此也顾不上许多,厉声喝道:“还不过什么!不怕你知道,我们山上的宝贝就是那些仙宗大派恐怕也比不上的阔气,就你一个老叫花子,往年怕是连看一眼的福分都没有!你也不看看自己这一身破烂,再看看那搭兜,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的,哪一分不是人家这位公子的钱?人也别忒不知足了点,拿了家当还要人,把事做得太绝了,当心报应!” 癞老五闻言不怒反笑,厚着脸皮嘻笑道:“报应就报应,谁不知道那些鬼鬼神神,来生今生的东西都是凡人编出来自己骗自己的,这世道越是好人越难长命,倒不如像我叫花子一辈子坑蒙拐骗,你看如今不也活得逍遥自在? “荣姐儿,你也别恼。我不是说了吗,咱们赌桌上见真章。如今我这包袱里有黄金一万,白银八千,护身的法宝三个,符咒两打,再加上为公子的卖身契,咱们就用这些这个下注,包括诸位在座的爷们姐们,谁要是能把我赢光了,这么个大活人,任打任骂能使唤能用,可就是你的了!” 在一片哄笑着看过来的眼神中,有一道尤其刺目,韦灵菳不由侧过头,而落在铁三公子的眼中,却是含羞带怯似的,让人心里不由一痒,甚至顾不上郑名几人的阻挠,脱口而出:“我来!” 顶着喜夫人冷淡的眼神,他咽了口唾沫,缓缓地摇了摇折扇,低声笑道:“弟妹,前几日是我孟浪了,可俗话说得好,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日后去了另一边,保不齐还得咱们相互扶持。如今虽是不宜多事,可如此破皮无赖,若是今日放纵了,岂不是任人下你这山主的面子?还是让我来杀杀他的威风!” 喜夫人闻言迟疑了半晌,再看向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如此,那就麻烦三哥了。” 铁三公子挑眉得意一笑,忙拱手道:“不敢不敢——你想怎么比?” 癞老五看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那就要看三公子擅长什么了。” …… 走廊内人山叠着人海,叽叽喳喳的一片仿佛是自行组建了个菜市场,张道德忍不住踮起脚好奇地望了一眼,又很快不感兴趣地扭过头去大喊了起来:“小雨~小雨!” “小雨~别藏了!这回算我认输,我不要你当马了行了吧?” 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在别人家和别人捉迷藏,简直跟瞎子和人比跑步一样,怎么看怎么不公平。不过幸好他作为四人中的老大哥,很能体谅小弟们的小小自尊心,总是会稍稍放水一点。 ……稍稍哦。 一声接着一声的叫喊刺破长廊后摔打在地上,却是一片死寂着,始终无人回应。 张道德歪头想了想,又哒哒哒地转身向着另一头跑去。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天相处,可大管家窝里横的性格却已初露头角。 嘴上说着为了照顾益叟他们,实则是为了进一步地压榨出空房,如今除了几个必不可少的守夜人外,几乎所有仆从都被转移了出去。一伙人大包小包地奔赴后山,唯有勾雨小花两姐妹的房间却是原样不动。 大管家说纵使再艰难,可在外人眼里她们两个还是山上的小姐,这世上可没有谁家小姐的闺房是由着人随意出入的。 张道德看着她一脸严肃地从库里找来了一把大锁,用铁链里三层外三层的牢牢叉上了门,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告诉她,其实早在那间屋被命名为“闺房”前,他和小二毛就已经进进出出了好几回了。 他轻车熟路地转过回廊,而后惊讶地发现原本紧闭的大门此时竟是大敞着的! 小心翼翼的,他探过头。透过半开着的门扉,隐约可见里面轻纱曼舞,珠帘叮当。 靠窗,一左一右两张拔步床对立相望,正前,一张极大的檀木书桌上书山笔林,宝砚徽墨。桌角倚放着个足有半人高的草编花环,一个一身俏粉色的女孩正踮脚站在一旁,仔细地描着什么。 张道德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直到在她身后时,才突然哇的一声大叫出声。 “抓住你了!”他一把拍上她的肩。 勾雨呀地一声,忍不住一抖,好好一个“飞”字最后一捺当即扭成了一条长虫。她嘟着嘴,老大不高兴:“你干嘛!我好不容易都快写完了。你赔我!” 张道德这才发现她原来是在练字,一时间大为愧疚。出于一种学渣对学习的天然恐惧,他虽然认不出什么好坏,可只看上头密密麻麻的方块,就已经开始忍不住头皮发麻,忙低下头道歉:“我错了。” 他低声下气地哄:“我,我赔你一根铅笔好不好?但是你不能告诉二毛,我说好以后要给他的,那还是我娘过年给我买的,全新的哩!” 勾雨撇撇嘴,提醒:“还有我的字,写了一下午呢!” 张道德忙一拍胸脯道:“我帮你写!以后的我都帮你写,我罚抄写可擅长了!” 勾雨于是想了想,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张道德这才松了口气,随手翻了翻旁边,整整一沓白纸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正楷字,不由肃然起敬:“这么多啊,这要写多久啊?” 勾雨得意地伸出手比划着:“写了三年啦!这是小柳儿布置的功课,每天都要一张,我都是趁着下午你们睡觉过来,从那边翻墙进来写的。” “小柳儿?可是益大叔他们不是说,他人已经走了吗?老师都不在了,你还要写这些干嘛?” 勾雨闻言摇了摇头:“小柳儿不一样,他一定会回来的——就是他不回来,我们也是要去找他的。” 张道德挠了挠头,正要再问些什么,却在这时两人都是一顿,同时回过头。 透过敞开着的大门,廊外隐约传来一阵极轻又稳的脚步声,从远到近,极快地向这里走来。 靠后的那个男声听着颇为年轻,语调也略带些犹豫:“哥,郑大哥不是说了,让咱们在外面守着,如今你我就这么跑出来,是不是不太好……” 领头的男人气息有力,竟是一点儿脚步声也听不见,闻言他啐了一声,骂道:“他说不让去,你就真死在那儿一点不动?蠢才!就你这样也配做我薛鸦的弟弟,干脆认那姓郑的做亲哥好了!” 薛弟闻言一缩头,讪笑一声:“哪的话,姓郑的算什么!我,我是怕公子知道了怪罪。” 薛鸦一听恨恨道:“就说你蠢还不信!咱们这位三爷一见了骰子,那就好比恶狗遇见了大肥肉,不溅一身血是不会罢休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急吼吼地跑出来?难不成你想跟包家那兄弟一样,断了一条胳膊被扔在偏房里等死?你那郑大哥说的好听,难不成真以为三爷会带个废人到新地方去?! “等着吧。郑老大只管明哲保身,光顾着自己讨公子的好,可要是现在再不把人带走,等到咱们这位爷上头了,再输十几二十件铺子倒没什么,只怕又跟上回一样,那到时候老太爷得让咱们一起陪葬!” 想他铁家再怎么不济也是累世的名门,就算是为了刀谱,何至于沦落到非得屈尊降贵,和这种粗俗的精怪结成亲家? 究其原因,又是一个赌字。 连输的八家铺子虽不是个小数目,可对铁家而言却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尤其是如今正是乱世,说句不好听的,真叫金钱如粪土也不为过。因此铁家人虽是心内不快,可也只是训斥了一番,便又着急忙慌地筹备起了离开的事宜。 可偏坏就坏在这“只是”训斥。 记得几十年前,铁三公子才刚成年的时候,铁老太爷就曾在酒桌上无不唏嘘地笑骂说,自己这个小老三啊,是出了名的记打不记吃!人是精明却太滑头,成不了大事。 彼时他家还远不如现在这么落魄,于是旁人听了都是捧场的笑笑,可其实任谁都知道,他这个老三可不是什么善茬,那是真正的欺软兼怕硬,自私又厚颜。 果然,那之后铁三公子在家很是老实了半年。在四公子忙着到处清点财产的功夫,他便高坐在家里,每日除了吃酒赏花,就是逗逗小厮,最大的工作就是随侍几位长辈们,哄得他们眉开眼笑。 直到那一场豪门大宴。 一壶好酒,几句恭维,乘着醉意铁三公子大杀四方,一夜之间直将筹码赢到了八千两! 太顺了,太强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时来运转?铁三公子当即决定乘胜追击,连战连胜,只在最后一局小输一把,好在钱不多,只有一百二十两。 ……外加上一把祖传的镇山宝刀。 精铁的天月寒刀,外刻大阵,内嵌宝石,由仙宗王真人亲手奉上,为表对铁家牺牲的敬意,还特地请了二十多名大师花了数年才锻造而成,是面子名声,也是护家的最后一道法门。 铁老大爷气得当场厥了过去,连常年流连青楼的大哥也是闻讯急匆匆赶了回来,一把推开小厮,薅下墙上的戒尺冲着他就是一顿暴打。只剩下一个四公子前头要拦父亲上吊,后头要防三哥被打死,急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安置好家里,又急急忙打点人备上无数礼品珍宝过去疏通赎买,可结果却是……人去楼空。 “要让我说这事不怪别人,就怪那姓申的王八蛋!还说什么青梅竹马的至交,一口一个‘三哥’叫得好听,结果呢?跟人合伙来坑我们!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可惜了四少爷……” 薛鸦皱眉道:“要说咱们四宫格五宫才学哪样不是顶尖的出众,连长相也是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虽说因为小时候伤着那活儿不能人道,可凭这家事再怎么也该配个小门小户的贵女,娶这么个二手的山精,真是屈才了。” “可不是说呢!不过这也没办法,要怪只能怪四公子自己开窍开得太晚,长到七八岁了还是那副样子,夫人和老太爷可不得以为他是个俗种,原都是准备扔了的,谁知竟然这时候成了。可惜到底是小时候不亲近,不怎么得喜欢,倒不如咱们三爷……咦?” 薛弟瞪着大开的房门,一脸惊诧,“怪了。我记得昨晚看见的时候,这里明明没人。三管家的不是说这附近都是仓库老屋,不许人进吗?” 薛鸦眼皮猛地一跳:“表弟,你快把燕真人的罗盘拿出来看一眼!” 薛弟虽是不明所以,却依旧当即照做,他从怀中掏出那只鲜红的罗盘,惊诧地发现发现上头的指针竟然在剧烈乱转,而在正对着房门的乾位隐约可见黑光点点。 二人于是对视一眼,同时出刀在手。 薛鸦小心翼翼地用刀尖缓缓挑开门栓,但见屋内一片沉寂,只有窗棂大开着,风铃摇摇。他的眼睛飞快速在周围一扫,直到落在一旁的衣柜时,猛然一顿。 青石的地板上散落着一根指长的草根,叶片新鲜,断口尤带青绿,一看就知道刚被摘下不久。 ……有人,就在这屋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另开新局 第21章 赌运不通 最开始意识到自己没有赌博的天分,是在昆祢还未开窍的时候。 那是咸通二年的冬天,盛唐余晖映照下最后的美好时光。 大哥总说一个伟大时代的落幕,就仿佛是一场绚丽的回光返照,那光芒是如此的耀眼,以至于身在其中的人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仿佛一切都还在如日中天。 可在韦灵菳他们眼中,一切确实都是那么好——风和日丽人慧,每天都有新的惊喜,每刻都有新的快乐。他和昆祢一个十六,一个十五,脸颊刚刚脱去稚嫩的婴儿肉,身量于是像柳条一般疯长开来,一身白衣,骑着高头大马哒哒的从街边走过,带起一片团扇掩笑,两岸不住打量的视线。 英姿勃发,无限意气。 他们像是一双筷子上粘着的两颗饭粘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个说要往南,另一个绝不往北,一个说想效仿侠客从军,另一个连夜就收拾起包袱,翻墙离家去也。 时值西南正叛乱,各地的藩镇此起彼伏,朝堂式微,如同危卵,可也正因如此无数的侠客豪杰粉墨登场,所谓:野幕蔽琼筵,羌戎贺劳旋。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何其壮丽!何其雄伟! 试问有哪个热血男儿没想过一人一马一长枪,在风沙吹过的城墙头眺望着远处的狼烟滚滚,驻守身后的无边河山?而当怀揣着如此一腔热血,甚至不惜伪造姓名,只为投戎献身的两个小少年,在生平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军营生活,见识到马粪,黄土,虱子,烂菜窝窝头和一群忙起来一俩月不洗澡的大汉时,心里又会是怎样的落差,也就可想而知了。 昆祢只能拍着韦灵菳的肩,不断打气:“没事。刘备还卖过草鞋呢,就当是体会下卧薪尝胆了。” 于是他们就在马厩卧了小半年。 当时顶头上司是一个姓曹的校尉,生平嫉富如仇,人品也颇为不凑合。打从报道时,看到两人的衣着打扮的第一眼,他便一脸不屑。韦灵菳在他手下平均每月一次,总要有些“月黑风火高夜,杀人放火天”的想法,比月信还要规律。 那天依照惯例,还是他们两个巡夜。 深冬的夜晚冷得近乎活剐,韦灵菳本就比起一般人更加皮薄不耐寒,往年在家里哪怕烧着炭火,也要裹着一层厚厚的貂裘,更不要提这一身的铁甲麻絮了。 昆祢打着哆嗦,摸着黑悄悄掀开床板,从破洞下的草堆里小心翼翼地扒出那半瓶药酒。黄褐色的浊酒粗得往年连喂马都不屑,可如今却成了救命稻草。 他珍惜地只抿了一小口就赶忙倒进手里,用几乎相差无二的体温勉强捂热了,随后一把揪住韦灵菳的胳膊,顶着他哎呀哎呀的呲哇乱叫,费力地搓着他手上的冻疮。 “别跑,别跑!不搓开等着又痒,说了别跑……你他娘的!” 伴着他脱口而出的低声咒骂,一同响起的是肚子“嘟噜”一声轻响。 韦灵菳难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冷,累,苦,被排挤,被欺负,这些都只是小问题,最要命的还是饿。 那是种让人恨不得伸手到肚皮里挠一挠的滋味,像是有一团无名火从胃一直烧到嘴,疼得令人钻心,而等再过久一点,就连痛苦都像隔了一层纱一样恍惚,眼虽然还是睁着,可思维却是停滞住了一样,一天,一个月,还是一个时辰,好像都没多大差别。 昆祢看了他一眼,低头仔细的将快要见底的瓷瓶重新埋了回去,随后拍了拍手,站起身。 “蛇?还是青蛙?”他问。 韦灵菳想了想,反手背起弓箭,苦着脸叹道:“不行,我现在什么也想不了。曹狗今天操练得太狠了,我感觉自己脑子都要成浆糊了。” 昆祢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这几天东山又来了不少人,应该也是逃荒来的。” 韦灵菳心知药酒是昆祢好不容易换来的,一点儿也不敢浪费,翘着兰花指费力地解着盔甲上的麻绳,闻言想也不想道:“那我们就不要过去了。那边吃的原本就不多,他们刚逃过来,身体本来就虚,那些东西留给他们吧,我们去远点的地方。” 昆祢伸手帮他脱下盔甲,又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自己,两人趁着夜色悄悄走到营后,掀开木栅栏上的一块破盖板,又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山风如浪,卷裹起无数的荒草,像是溺亡后伸长的手掌。星河宛如瀑布般飞流直下,拍打着将人死死压在地上。他们匍匐着躲开塔楼上的视线,一路滚下高坡,逃也似的飞奔进丛林,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面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汪洋,漆绿色的湖水伫立着,一动不动的——这是一片没有棺椁的坟林。被挖地三尺打捞去的鱼虾是已死的尸体,而奄奄一息,惊恐逃窜的虾米蝌蚪则是尚且会动的活尸。 只一眼就清楚,这里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收获,昆祢想了想,看向远处黑洞的山林:“可能还有兔子,去不去?” 韦灵菳有气无力地比了个“请”的手势。 那里同样是一座乱葬岗——上个月叛军经过屠了一座村子,仅有几个藏在地窖里的勉强幸免于难,在难得的一餐饱饭后,仅剩的一些尸体全被埋在了林子里。 破损的界碑上,“潭州”两个猩红的大字依稀可见,而在最边缘的角落里有一团常人看不见的雾气正悄然翻滚着。 昆祢一手握着捕蛇笼,猛然回过头,警惕地张望了一眼。 “怎么了?”韦灵菳一见他的神情,当即起身,握紧长枪。 “不太对……我说不清楚,”昆祢忍不住浑身肌肉紧绷着,迟疑道,“没有……不,不对,有什么东西!” 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轰鸣锵响,像是有人将锣鼓塞在了喉咙里,每一声鼓点都打在了肉筋上。他的眼珠剧烈跳动着,止不住的干呕,耳边韦灵菳担忧的叫喊如浪潮般一声进一声远,然后突然! “开──明──灯嘞──” 像是有一阵狂风拔地而起,卷裹着他的肉身如同衣服一样飘摇散开,那种轻快的感觉令人忍不住眉头舒展,下意识地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无数的草木跳跃着向他奔来,原本被扒去的树皮抖动着重获新生,透过韦灵菳的似有似无的身体,他看到了一条长长,长长的,从未见过的老街。 新雨过后,一地的泥泞。两旁石砌的平房高耸着,胶泥糊成门上用鲜红的颜料画着奇怪图案。 昆祢从腰后掏出一把坑坑洼洼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撬下一小块,嗅了嗅。 “是辰州的朱砂。”韦灵菳的声音幽幽传来。 世家大族的教习总是广得出类拔萃,不说旁的人,连韦灵菳这样的捣蛋鬼也是从小跟着七八个师父学书法,练丹青,骑射武学,品酒赏花。而辰州的又跟旁的不同,除了常用的藕丝,更加了一味本地特有的香料,卖点就是随着时间推移,香味也逐渐转变,因此纵使不是行家,只要一闻也知道是新货还是旧货。 “新的,绝不超过五天。” 那就更不对劲了。 且不说如今流寇沿江作乱,辰潭两州早已断了通行,单说这之间路程百二十里,山高路远,就绝不可能会有这么新鲜的气味在! ……不过这些都还不是重点。 昆祢转头看着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低声问:“你在哪儿?” 他的话音刚落,耳边突然传来撕拉的一声裂帛轻响,随即手上猛地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包裹在了匕首的刀尖上。 “这是什……” “当然是是我的外套,”懒洋洋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股拉力传来过来,就仿佛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在扯着布条的另一端,漫不经心地拽了几下,“这可是我唯一一件完整的衣服了,记得回去帮我补好。” 昆祢没来由的感觉放松了不少,伸手向声音的方向摸索了几下,果然碰不到任何东西,只得又问:“你看到的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到的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什么吧?我只看到你大喊了一声‘不对’,紧接着就失心疯一样狂跑了出去,喊也喊不回来。至于现在在的地方,”那声音抖动着,像是扭头扫了一眼,“是在一个水沟边。” 昆祢闻言有些诧异:“水沟?我还以为会是在坟场。毕竟鬼故事里都是这么演。” “或许做鬼也有新手,第一次出来吓人难免会有纰漏,不要太苛求嘛,况且我看你刚才那样子,跑得可不比见了鬼慢。” 昆祢打量了一眼四周:“我这里看到的很奇怪,建筑看上去像是某个南方的小镇,可门窗细节又是西北才有的特色……小心地上有水。” 他估算着声音大致的方向,向旁边让了一步避开地上的泥坑。然而韦灵菳却是毫不领情,故意吹着小调大步直冲了过去。 “笨呐!阿祢。亏你还是个探马,难道忘了,这附近有一个多月未曾下雨,哪来的什么水……嗯?” 声音猛然一停,语气变得有些探究,“阿祢,你是不是变得又笨了一点?” 昆祢无语地白了他一眼。他想了想,把护臂和军服脱下来藏在一旁,又把匕首捆藏在大腿最顺手的地方,摸了摸看不见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 分明是已近深夜,分明两侧都没有点灯,可一切落在他眼里却仿佛是白昼一般了了可见。 石杵,木马,招幌……满目破败荒凉中透着股诡异的热闹,就好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集市刚刚散场,人的温度还未散去,可放眼望去唯有满地碎屑。 残雨飞快地侵袭着胶泥门板,不过眨眼间就在上面啃食出一个人头大的豁口,泥水铺展开来像是撒下了一方红布摊位,洞内黑黢黢的是不知什么人黝黑的眼。 昆祢甩了甩头。 ……又来了。 他又听到了,这次应该是在炙羊肉的小摊,就在他们前方的不远处。有铁叉和砍刀擦碰的声响,巨大的铁锅翻滚着,不断冒出鱼眼大的水泡,奶白色的雾气腾腾升起,扑在人面上有种想咽口水的烧灼感。 筷子叮当,杯盏碰撞,咀嚼啜饮间,隐约传来几声带着不知是哪儿方言的寒暄。 “木二哥,多少日子没见了,现在在哪儿填肚呢?” “别提了。我那个买卖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这世道坏成这样,谁还有心思盖凉棚?前几天我还跟村口的张罗锅说,要刨一辆推车去城里卖卖杂和卤煮,好歹对付着攒些过冬的炭火钱。你呢?现在还在给人扛大包?” “扛什么啊!如今江上到处都是水贼劫道的,一般的船哪敢在上头过?也只有那些贵人的大船。可人家哪里缺人干活?幸好我媳妇还能生,每日七八个蛋,除了自家吃,每月还能攒点换钱。” “那也得是你自己争气,脸好看又有活,不然哪个婆娘愿意养你!倒是你们那边的山主现在还是那么不好相与?” “山主嘛,不为了吃穿要钱,人家揽这个虚名干嘛?不过话虽这么说,我们这位这回也忒过分了点,往常要点鸡蛋,兔子什么的也就算了,这回叫人让我们搞什么鹿来!你说,南京这满山满谷全是逃难的,连个草根都吃得快不剩了,上哪儿给他找这些稀罕玩意儿去?!” “不过也是可巧。刚才来的路上在乱葬岗捡到个肉挺多的死人,在他兜里翻到了一本画符的什么书,里头还夹着三张符咒,这不比什么鹿肉稀罕?等我拿回去一交差,保不齐山主看见了一高兴,还免我几年的租钱呢!” “果真?!这,这可真是行了大运了!知不知道是什么符?带在身上了没有?” “嘘!小点声小点声。老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斗大的字都不识一箩筐,何况是符咒这么高级的东西,我哪知道写得是什么?!不过我看那上头一圈又一圈,字连字的,估摸着要耗费那么大功夫的,应该是个好东西。我不敢带在身上,就在外头找了个桥洞藏在那里面了。” “快带我去看看!”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前方不远的的石屋后窗猛地一下被掀开了,伴随着木头的“吱呀”一声,两条黑影瞬间蹿了出去,眨眼没了踪迹。 昆祢不由心内一动。 有一股强烈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像是知道自己绝不能错过什么似的,他想也不想当即转身,顺着那一串兽爪痕迹也跟着追了过去。 左,右,左。 在幽暗的树林里来回穿梭,人高的荆棘城墙一样横挡在面前,宛如迷宫一样阻拦住去路。在昆祢眼中那是一条蜿蜒的小巷,可在韦灵菳看来,他像是中了迷障一样,正大步走在悬崖的边上。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鬼,那么昆祢如今的样子就像是被它死死缠住,马上要投月而去,溺毙而亡的痴人。 韦灵菳只一犹豫,又将手上的布条更缠紧了两圈。 前,后,有岔路,高坡,又有岔路! “灵菳!”昆祢突然喝道。 “什么?” “选哪一条?” “啊?” “赌一把。今天是你的生日,寿星的运气总该比较好。” “那……左吧。” 昆祢想也不想,一个大步向左边的岔路走去。 韦灵菳眼睁睁看着他踩着石头的边缘,从悬崖的一线天跨过,像是丝毫看不见危险一样,只觉得头皮瞬间发麻,忙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而就在这时,昆祢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瞪大了眼,神情里难得有些动容。像是有什么复杂的情绪从年底一闪而过,缓缓的,他回头看向韦灵菳,表情有些无奈。 面前,正是他们绕了半天的悬崖。 韦灵菳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去,就见一条狭长的小路从右边的岔口直通崖底,而在崖底的树林边,隐约能看到一条废弃的长桥静静伫立着。 在赌徒的黑话里,总是习惯把一切需要“猜一下”的选择说成“投一把骰子”。骰子一共有六面,是六中选一,而昆祢的只有两个——左还是右? 韦灵菳在家教森严的韦家虚长了一十五岁,生平第二次离家出走,第一次尝试赌局,而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或许真的不擅长“运气”这种东西。 第22章 塔成 “砰!” “二哥!” 指长的木屑瞬间爆裂炸开,宛如钢针墙壁上撕出道道裂痕。薛鸦当机立断,回身旋刀猛然一转,但听得铛铛铛几声脆响后,四周仿佛狂风过境,顿被催夷! 薛弟手握双刀立身在侧,警惕地看着房中那个庞大的黑影。 是敌袭?还是陷阱? 眼神飞快地从那一对巨爪尖耳上划过,薛鸦猛然抽刀向腰间系绳一挑划断,而后反手一拍,罗盘瞬间飞起悬在空中,指针飞快旋转后,却是登的一下直指向那黑影,停住不动了。 他的眼神当即一亮,喝道:“快拿布袋来!这是五体!” 薛弟闻言忙反手向身后掏去,不想那畜生在看到罗盘的瞬间竟然后退了一步,凶厉的眼神中隐约浮起一线恐惧。薛鸦利时觉察出不对,忙大喝一声:“快去堵住房门,它要逃跑!” 然而话音未落,那畜生却是猛地撞开窗户,一头扎了出去! 他不由暗骂一声,大喊着“还不快去请公子”,拔腿便追。 高悬在窗外的瀑布宛如海啸一般发出嘶鸣,飞溅起的水珠透过破洞直射而入,狠狠摔打在地面上,又流向床旁的衣柜。在那里遗落的草根被踩踏碾压地爆出一片青汁,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透过柜门的缝隙,两个身影紧紧交叠在一起。山风呼啸着拍过木板,像是索命的敲门,勾雨闭着眼不由瑟缩了一下,发出几不可查的啜泣。 “嘘……” 张道德忙按住她的嘴,用身体把她更往里护了一些。他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柜门,攥板砖一样举着方砚台,也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低声道:“别怕,他们没发现咱们。再过一会儿我不回去,二毛就会来找的,找不到我,他就会找小祢哥和老韦,到时候就好了。” “真的?”勾雨吸了吸鼻涕。 “当然是真的!”张道德斩钉截铁地说道,“但是先说好了,你可不许再哭了,再哭我就不带你了。” 勾雨有些委屈:“我看别人也哭。小茹收到人家送的洋画片的时候高兴哭了,还有小柳儿走了以后,夫人也哭了呢。” “那不一样。”张道德正色道,“我娘就从来不哭,除了我外公死的时候。而且别人哭我当看不见,你不行,你哭得我耳朵疼,心里难受。” 勾雨果然没再吱声。张道德长出了一口气,他抖了抖蹲地发麻的双腿,悄悄扭动着想要换个姿势,却突然感到脊背一股刺人的寒意,他想也不想猛然回头,随即脑子轰的一片空白! 那是一只细长的,满布血丝的眼,正透过门缝冷冷盯着自己。 远处风声卷来阵阵大笑:“赢了,又赢了!这老叫花子还真厉害!” “给钱给钱!谁压的他输?哈哈,老子终于把腿赢回来了!” “胡了!” 砰! 张道德瞬间回神,猛地将手中砚台狠狠砸过去! “跑!!!!!!”他大吼着一头猛撞出去,咬紧了牙闭上眼,死死抱住那人的大腿。 “小雨跑!!!!去叫小祢哥来救我!!!!” 然而勾雨却像是吓傻了一样,呆呆跌坐在原地,两眼只出神地望着窗外,喃喃着:“小花,小花……” 张道德大急,额头直冒汗,察觉到那人一动,他心内一慌,想也没想张嘴一口咬了上去! “咔!” 锃亮的门牙碰上竹竿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他当即惨叫着捂着腮踉跄后退了两步,勉强抬头对上那人的眼。 那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高,体壮,一张胡子拉碴的国字脸,因长得不美,让人甚至都没有探究其历史的兴趣。他提着根长扁担,脚下堆着两个竹草篓,像是心情不好,他并没有多解释,只是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张道德不由一愣,似乎有些犹豫,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小祢哥?” 昆祢“嗯”了一声。张道德顿时眼前一亮:“小祢哥!你怎么才来!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吓人!” 他像个小炮弹一样一头拱了过来,昆祢暗扎马步,险些被他创出二里地去,只能敷衍地拍了拍他的头:“我在正厅,蜘蛛来告诉我有危险,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他看向勾雨,轻声道,“时间太匆忙,没有别的办法。你应该知道,她主动提出这个主意,是想保护你。” 勾雨低下头,面前的地板滴下串串湿痕。张道德眼看她啜泣了两声,急忙跑过去,他张了张手臂像是有些无措,求救似的回头看了眼。 可昆祢却只是低头掀开了箩筐上的盖子,沉声道:“还不是哭的时候。世家的规矩,都是两拨一起行动,他们没搜完的地方,会叫下一波人来继续,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必须马上离开。” 张道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勾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犹豫着问:“小花她……刚才那个是不是……” 昆祢摇了摇头:“进来。出去再说。我只能告诉你,现在不用担心,她还活着——暂时还活着。”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不断潮涌起落的瀑布,仿佛是一只巨兽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它怒吼,翻腾,哀鸣,最终又在满是倒钩的罗网下,不甘地倒下,出叹息一样的沉重的粗喘。一旁的人兴奋大喊:“逮住了,逮住了!二哥,快,快收网!” “这狗娘养的,劲儿倒是挺大,差点卸了我一条胳膊!快把笼子拿来,燕真人要开门了!” “抓到了!第四只五体到手了!” 声音仿佛贯彻云霄,波浪般涌向四周,而且就在它回响起的同时,后山的山洞内,无数残缺的肢体颤抖了一下,益叟缓缓抬起头,遥望着看不见的远处。 这是大阵将要易主的声音。 …… 燕同周很早就知道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的出生源于一个书香门第的丑闻,而成长则是因为一个一时兴起的同情心。 比起别的那些“仙门”,“大宗”,三元门的历史更为久远,在旁人口中,似乎也曾有过极为辉煌的过去。然而自燕同周有记忆以来,他只记得这里的书架上永远摆着看不完的经书典籍,每餐饭永远是吃不完的菜叶子窝窝头。山门里只有听不完的飞鸟蝉鸣,连来往的除了几个师兄弟师姐妹,就只有师父拄着拐杖三步两颤的身影。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 纵然在古往今来的许多志怪小说里,总是爱将精怪描述成一种重情重义的生物,像是白娘子中的青蛇白蛇姐妹,狐家仙中的媚娘和姊妹七人,甚至连老鼠娶亲,身后也有无数堂兄堂妹吹吹打打的送迎。连精怪们也乐得加深这种刻板印象,赶时髦似的谁给自己起这种名字,什么马三哥,牛四姐,狼十一……那种亲昵的架势,好像他们真的在意什么亲情一样。 可那又怎么可能? 天落是出身于天遗中的“佼佼者”,是从蛹壳中羽化而来的新物种。自从开窍的那一瞬间起,□□就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存在,更不用说□□所承载的血缘,更是游丝飘絮一般,轻得甚至不值得抬手抚去。 他们的情感像是仿佛是龙肝凤髓,少得只够给予被自己选中的人,而燕同周选择的,就是自己的师父。 他从小听坐在师父的膝上,听他讲那些阵法的玄妙奇异,讲隋唐明末的大盛,讲修者和精怪的分分合合,讲如意真君。旁人总是开玩笑似的嬉笑着,说什么“法宝求诸己,阵术求诸人”,燕同周无从辩解,可在内心深处,他始终牢记着师父从前说过的一句话—— 文字通鬼神。 阵术一法起源自太古,历史还在道法之上,而在成为“术”之前的阵纹,更是是除去由神明亲手造就的飞光一族外,最为接近祂的手段。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因仰望而试图窥视天地,就有多少因那惊鸿一瞥而发狂疯癫。剖瞎双眼,刺破双耳,乃至片肉剔骨……可即便如此,却依旧挡不住他们前赴后继的脚步。 毕竟那可是神明啊。 吸为天,呼为气,一发一丝落地都是一片宇宙。世间一切万物的由来都是平等的一团一钱二分重的精髓,而一切精髓的起源不过是神明呼吸的泄漏。 如此伟力,如此神迹,叫人怎能不意乱神迷,甘心匍匐在地? 于阵术师而言,阵纹的最高境界就是伪造得以假乱真,毕竟越是接近于天然的东西,就越容易吸引神通髓气,所以阵法才有皮肉筋骨,有心肝肾耳眼。 五体的相生本就是为了仿照自然循环,也正因如此,它们的载体就必须要是本就能和谐甚至共生的东西。譬如一开始的鸟,后来的花,上次的鱼,他们曾猜测过接下来的会是什么。 会是芦苇,或是荷叶,甚至只是一根海草,可无论如何都绝不该是眼前的这只……猫? 铁笼内,雪白的幼猫正可怜兮兮地蜷缩在里面,喵呜叫着,艰难地喘着粗气。然而任凭如今它看着再怎么无害,只消看一眼薛鸦兄弟身上的抓伤,还有这满室的狼藉都能想象出当时的凶险。 郑名抬头看了眼上方巨大的空洞。就在一炷香前,这只“猫崽”还分明是只足有几人高的巨虎。 刚鬃似的皮毛能将刀斧震出缺口,四耳高耸,长鼻刚劲,底下却是人一样的口舌。它呜呜低吼着,声音瞬间震碎窗棂,瞪大了的眼睛恶狠狠瞪过来,只有一片漆黑的空洞,鲜红的血泪沿着眼眶不断涌落,又在面颊上涂成道道流动的诡异的纹路。 是阵纹。 郑名忍不住低声问道:“燕真人,您可看仔细了,这个当真是五体吗?可别是弄错了。” 燕同周还未回答,薛鸦便冷笑一声,道:“是啊,真人可要看仔细了,这上头的纹路分明就和之前的几只一模一样,难不成还会不是呢?” 他的语调阴阳怪气,郑名心下愠怒,却见燕同周摇了摇头:“这倒不然。” “北关山马仙人就曾总结过,从古至今传世的阵纹虽然有681种,可最常用的也不过132个,许多纹路看着相似,作用却是大相径庭,若非如此,铁家也不会请我过前来了。” 薛鸦面色一僵,急问:“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说这不是五体?我兄弟两个不是白受这一遭罪了?!” 在那两人紧张的眼神中,燕同周又摇了摇头:“也不然。” “纹路可以相似,可一个人手法习惯却做不了假。你看这里的下笔,起手偏轻,收尾又向回勾一点,明显是如意真君的习惯。只不过……即便同样是阵法,熟手和新手也有些细微的不同。初学者稚嫩,落笔总是一丝不苟,免不了呆板匠气,而老手就偏于灵动,尤其是如意真君一贯以删减随性闻名,如此稚嫩的画法,明显不是他后期,多半是早年的手笔。” 郑名大惊:“果真?!可当初求亲时喜夫人不是说,自己和那如意老贼只是钱财交易,交情不深吗?难道她是在诓我们?” 薛鸦啐道:“还‘难道’什么?摆明了是在诓我们!郑哥,不是我说你还是忒老实。要换了我,当初就不该跟这些精怪讲什么信用,得了进山的许可就该直接把人拿了,这些野精木头一律处死,只留几个听话的慢慢审问就是。你也不想想,那如意老贼一向眼高于顶,连仙宗大派请他起阵都推三阻四的,缘何偏肯给她下这么大功夫?肯定是有极好的交情!” 郑名皱起眉,语气犹豫:“话不是那么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还是得慢慢商议,我看不如先去问问公子……” 他这话还没说完,自己都有些心虚,余下几人更是忍不住转头,齐齐看向一旁厅内那个大笑着的身影。 铁三公子已经许久没玩过这么带劲的局了。 他开窍得早,人也不算聪明,可唯独在这种不入正业的事上却天资卓越到惊人。不管是投壶马吊,还是骰子叶子牌,说白了,赌博这种东西是三分运气,三分天赋,剩下的不过是熟能生巧而已。 他自小在牌桌上长大,自以为自己已经算是个中好手,却不想这个又脏又臭的老叫花子竟也有几分手段。 他们先是来了几局,二胜三负,癞老五乐呵呵地扒拉走一千两。 后又闹了段牌九,五胜三负,铁三公子小赚三件法宝。 赢赢输输,输输赢赢……一来一回的角力就仿佛是钓鱼,一时紧一时松,让人的心也跟着一时上一时下。 赢了? 刷!满桌的金银玉器宝石琉璃,一股脑全推上来。 输了? 碰!无数的珍珠翡翠法宝灵器又全被收回去。 铁三公子扯了扯领口,两眼瞪得充血通红。有那么一瞬间,他隐约怀疑对面的人是不是故意,可在满屋的烟味,汗味,腾腾的,让人头脑发昏的热气里,又当即忘了个干净。 “二条!”他说着,猛地摔下一张牌,牌桌被震得不由一抖。 对面的人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磕了磕烟袋锅,语气乐呵呵地提醒:“二条?三爷,您可看好了,我这一把下的全是筒子和万子,胡的是就是条索,你们要是再下二条,那可就是往我怀里送了。” 铁三公子闻言冷笑一声:“怎么?我个收钱的还没叫唤,你个赢的就先坐不住了?我还偏要下这个,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种,敢不敢要了?” 他语气两眼死死盯着对方,而在满座的哄笑声中,癞老五却是瞥了一下自己面前盖着的牌,神情闪过一丝犹豫。 只是一瞬间的迟疑,可落在铁三公子的眼中却仿佛一块大石头猛然落了地。他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靠上椅背,捡起一旁的折扇摇了摇:“不敢下,你也可以直接认输。” “不过你可想好了……下一局,我还是出二条。” 他瞥向癞老五右手边,那自始至终捂着的四张牌,像是看穿了什么,意味深长的语气令人不由一凛。 而在一群人的争吵喧闹中,没有人发现事情的起因——韦灵菳——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悄悄不见了踪影。 喜夫人坐在窗台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厅的群魔乱舞,而在她张开的手心里,一只碧绿色的蜘蛛正缓缓爬行着。 半透明的蛛线在灯光照耀下,乍一看上去好像只是人眼花的一闪,细长的游丝顺着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蔓延出去,又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渐渐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巴掌大的蛛网静静粘在屋檐,墙角,桌边,仿佛只是下人偷懒的证据,却随着或高或低的人声徐徐颤动,宛如一只只奏响的鼓面。 她讥讽一笑,转头看向窗外。 天将回暖,几个赶夜工的凡人工匠们打着赤膊在河边小憩。无数装满土渣碎木头的扁担在他们头顶上来回穿梭,而在不远处,一座实木的高塔正横跨在两山间,流光溢彩,气势恢宏! 她就像是一个初掀面纱的贵妇,山峦作衣,云翳成鬓。重宇飞檐是她大张着的手,黄钟巨罄是掌心的梳妆镜。新漆彩绘的尖顶直破苍穹,熠熠生辉,顶上一左一右正坐着两个男人。 就在喜夫人望过去的瞬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两人也慢悠悠地回过头。朱红色的纹路像是刺青紧紧箍在脖子上,可韦灵菳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去,笑嘻嘻地给旁边的人打下手。 国字脸的男人面沉如水,看也不看他难得的殷勤,只拿着刻刀在顶上用力一敲! 像是听见了那一声清脆的,木料裂开噔的一声轻响,一阵清风吹过拂去上面的浮尘,露出菩萨拈花而笑的模样。 塔,建成了。 第23章 开宴 第二天一早,当一只忙活了整晚的精怪打着哈欠从厅内走了出来,对着墙根迷迷瞪瞪地刚要解开裤带时,他的眼神余光只从窗外一扫而过,当即便是一个激灵。 铁三公子在郑名急切的一张一合的嘴上盯了好半晌,终于摇了摇浆糊的脑子,慢了半拍地明白了什么。 “哦……这就开始了?动作还挺快。看样子她是真挺着急,那既然这样,就让她去搞好了。横竖花的不是我的钱,她乐意拿银子给别人解闷子,那就让她尽管去,我操个什么闲心呢。” 郑名忙道:“话是这么说,可少爷您忘了老夫人还交代过,咱家那些外债……从前也就算了。可如今两家既然眼看着就要成亲,那也就算是一家人,哪有正经儿的自家人不填补,巴巴拿着那些钱去便宜外人的!而且我还听说了,” 他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据大管家他们说,这次夫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兴致极好,还说要大大的热闹,为此专门吩咐人去拿了钥匙,听说要开深层的地字号宝库呢!” 铁三公子一瞬间清醒了,惊讶:“果真?” “那还能有假!”大管家一脸正色道。 她今天穿了身天青色的长衫马褂,头发盘成一把辫子缠在头顶,不光看上去干练又英气,连旁人见了也是松了一口气。 对嘛,但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在商场上大杀四方的活阎王大管家,好好的管什么内勤呢,整的跟张飞绣花似的! 再看“张飞”自己也是同样一脸放松,扬声道:“我们夫人说了,她这一辈子一是爱钱,二是爱面子。如今诸位既然肯来捧场,那就是给足了面子,就是咱们山上的娇客,别说是一座宝库,就是十座也出得!” 四周一片哗然,有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故意挤在人群中起哄:“既这么着,那夫人不如真出十座,也算是给咱们开开眼!” 大管家微微一笑:“十座也行,一百座也行,不过是抖抖手指缝的功夫,不过有没有这个本事拿?那可就得看你自己了。” 她意有所指地转过头。 江边,一十八层的高塔层叠交错,像是擎天一样高耸至极,可宽却是极窄,远远望去每一层都是无门无窗,豁然洞开着,顶上一盏红灯高挂,正映照出正中间一方饭桌大小的,勉强只够容纳三人并排挤站的台板。 乍一眼看上去,那仿佛是一只钢针直贯地面,又有两条灯带像是丝线一样一左一右扯下来,连接着两旁的观戏台和舞台。 围观的人不由都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内里。每一层台板上都放着个木盒,长短大小不一,全都用红纱绸布包裹着,顶上插着只黑檀木的花签。大管家随手将第一层的抽出,摊开了,就见上头描银写着一行小字:随喜,自饮一杯。 几个认字的喃喃出声,而就在话音刚落的瞬间,盒子上的红布豁然降下,内里竟然是一把海棠壶,一只犀角杯,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引得人不由精神一震。 “见笑得很。这回喜宴开得仓促,来不及筹办多稀罕的玩意儿,一座小小的玲珑塔,全当是开宴前的消遣。诸位看见了,每一层塔里都有这样的一个木盒,可每个盒里放的东西却是大不相同。水酒金银,符咒兵器,举凡这天下的稀珍罕见,诸君想到的,想不到的通通都包含在里面。 “几位别看着塔只有十八层,可每一层上又有三个乾门三个坤门,每一门的入口又分布在整座山内的各个地方。不同的门进去,看见的花签不同,就好比我手上这支,这面的是要求,让我随喜自饮,” 她说着微微一笑,抬手将琥珀色的清酒倾入杯内,而后对着众人一拱手,仰首一饮。 透过半透明的犀角杯,能清楚看到内里的水光从满渐渐变空,随着最后一滴酒滑入喉咙,一旁的木盒同时发出咔的一声清响。 大管家一抹嘴,随手将杯子一抛,掀开了盒盖,霎时间但见彩光飞转,一只黑如漆墨的灵芝骤然显现在眼前。 “……西南衡山之主,?窈君的肉身。虽然只是个髓壳,可含冤待雪枉死者的肉就是这世上最好的毒药。” 她将手中花签翻过,另一面同样的字迹赫然写着:赠,?窈君一个。 满座先是一静,紧接着爆发一阵如雷的惊呼。 大管家眼皮也不抬,语气淡淡地道:“一层六道门,十八层便是一百零八道。每道门打开后看到的花签不同,要求不同,完成后得到的东西自然也不相同。” 有人忙问:“那要是拿到的不是我想要的,那该怎么办?” 大管家微微一笑:“那这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我只能说,一道门一次只能进一个人,而当有人进去后,门便会转移到其他位置,同样的一个人也只有一次进门的机会。至于能不能拿到,能拿到什么,就全看各位的本事了。” 先头说话的人眼珠一转:“那照荣大姐的意思,一道门一次一个,一层有六道门,岂不是说一层里同时能有六个人在?” 大管家点了点头:“自然。依照常理,确实有可能六道门是在同一时间打开,可惜为了赶工,这台子做得是实在窄小,每层最多只能容纳三人,多出来的人要是被挤了下去,那可就是白白浪费了这唯一的一次机会。 “当然也有另一种办法。若是诸位自觉上头的要求自己做不到,又恰巧当时和自己信得过的朋友一起,也可以让他拿着你的花签代为完成,再将奖励分给你,反正我们这木盒只认签……不认人。” 铁三公子砰的一声一脚踹开大门。 他的脸色涨得乌青,连日的鏖战让他头昏脑胀,布满血丝的眼下更是吊了两只厚厚的猪板油似的眼袋——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 郑名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跟在身后。他的脸上带着清晰的五指印,不过从前厅走到偏殿这一会儿功夫,就已经肿成了猪肝色,若是从前薛鸦定会对此暗自称快,可如今他却也不敢吱声,只是眼看着铁三公子大步走上前,一把猛拍在桌子上! 白瓷的茶盏哐当一声打翻了,在礼单上晕开大片的红痕,然而不等他开口,桌后的人便大喝一声:“茹哥儿,还不关上门!去,你亲自带人去左右把守着,把走廊前后都堵死了,一个人都不要放进来,也不许任何人偷听!” 大门哐当一声发出巨响,连两侧窗帘都猛地拉下,房内骤然一黑。如此架势连铁三公子都不由一愣,勉强压下怒气,咬牙笑道:“弟妹,这又是玩的哪一出啊?” “‘玩’?”喜夫人冷笑一声,“我哪有三公子这么好的闲心,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功夫想着高乐!多亏了您这一手好牌,搅了我的局面,咱们如今暂且不说,等回去了我自然会向老太爷好好说说,咱们慢慢讨回这个公道!” “且慢!”铁三公子忙伸手拦着住她,沉声急道,“弟妹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是为了自己在赌?你可瞧好了,如今那赢家是你请来的客人,输家是你叫来的朋友,若不是为了给你出气,我怎么会出这个头,破戒去……” “是,戒是破了,”喜夫人冷声打断,“气呢?气可出了没有呢?” “三公子,不瞒你说,你是个大家子斯文人,我是个泥腿子,血肉里刨食的,论脾气论见识,我都不如你,连那天冲你发了那么大一通火,事后想想我是有些冲动了。且不说咱们是姻亲,日后相处的时间长着呢,单就昨天这事来说,你要真是为了给我争面子,那就算是输光了,夫人我也绝没有半个‘不’字! “……可话又说回来了,那前提也得是真为了‘我’才行。要是有人只图自己毒瘾痛快,拿着我的钱不当钱使唤,那也别怪我不讲情面,等回头去老太爷那告上一状!” 铁三公子闻言腾的一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一手竟是下意识按上了刀柄。可喜夫人却是面色丝毫不改,两眼紧盯着他:“三公子,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既说是帮我出气,那你来之前是在跟哪一桌赌?又知不知道一开始的那癞老五现在人在哪里?” 铁三公子当即一僵,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似的瞪大眼。 喜夫人冷笑一声:“幸好我让茹哥儿多留了一个心眼,眼看着这厮借口撒尿往外跑就觉出不对,赶紧派人跟上去。阿弥陀佛,亏得他脚程够快,要是再迟一点,不等您这些‘高手’醒过来,他早就带着东西跑没影了!” 铁三公子面上终于忍不住带了些尴尬,大怒:“弟妹,还得多亏了你,这狗□□的老贼,竟敢骗到我头上来了!去,郑名。去把他给我拖出来,今天不打烂了他,不知道我三爷的厉害!” “说得倒是轻巧!要是真有打死他这么简单,我何苦要着急忙慌的去开什么玲珑塔?”喜夫人摆了摆手,面带疲倦,“这老不死的看着疯疯癫癫,心里可跟明镜似的。他先是故意激怒为少爷,又找上那姓刘的神通做保,打的不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 “如今人在他手上,就好比是捏了条蚂蚱一样,想收想放都是一句话的事。杀了一个癞老五不打紧,只怕咱们这边一动手,他那边就会立马撕破契约,拉着为少爷一起魂飞魄散,到那时候你可怎么办?” 铁三公子闻言也皱起眉,想到韦灵菳那副脸蛋身量,他略一犹豫,半晌,咬了咬牙道:“罢了罢了,原是我没这个艳福。铁某生平最恨爱强人所难,横竖这位为公子看着对我也是无意,不如索性就放开了手,由着他去吧。” 他这话说的大义凛然,仿佛又带了些痛心疾首,可任谁都能听出这是要“玉石俱焚”的意思。 喜夫人瞥了他一眼,讥讽一笑:“三公子不愧是杀伐果决,拿得起还真放得下。只可惜你能舍得,我可不敢。三公子以为我请这个为少爷来是为了什么?宝船下后生死难料,是福窝还是贼窝谁也说不清。我与铁家的婚事虽还未成,却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自然得趁着如今还有机会多谋划谋划。 “三公子,事到如今,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铁家之所以答应娶我,不外乎就是为了要那半本刀谱,而之所以要刀谱,不就是因为宝刀已失,怕到了那里实力不济,再难维持地位。就好像这几十年里,你铁家一直派人到处盗墓掘坟,名义上说是为了寻宝,实际上不就是为了想找到如意真君的棺椁?” 一场死尸还魂后,死伤无数,可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被生生断了传承的却只有铁家一门。有传闻说在那之后不久,曾有个樵夫在打柴时,无意中遇见了一个一身血衣的男人。 那人看着年纪颇轻,却是发尾皆白,他背着一柄极长的长枪,一手缠着条暗银长鞭,鞭尾如同蝎尾一样锋利带钩,上绑着一串人头,而另一手却像是攥着什么宝物一样,死死牵着一个黑纱蒙面的高大人影。 两个人一前一后,就这么缓缓行在山崖边上,顶着漫天大雪眨眼不见了人影。 “这天底下谁都知道,要想和如意真君作对,一要防着他身边那个铁面护卫,二就是必须速战速决,绝不能等他把阵法建成了,不然就等着被一茬又一茬的花招耗死。可饶是他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也照样没办法挡住大阵的‘上年纪’。” 阵法就好比是建造。有人造出木屋,有人造出殿宇,有的能屹立千秋,有的却只要风吹一吹自己就散了。可纵使再好的建筑师,再巧手的工艺,如果没有人按时保养,一样会渐渐成为一堆破烂。 也正因知道这点,铁家才敢如此有恃无恐——一个已经苟延残喘了上千年的阵法,恐怕不用人推自己就会倒塌破裂,而一个刚刚苏醒,没了阵法的阵术师,就好比是脱了壳的王八,谁都能踩上一脚。 铁三公子冷笑道:“也是那老贼运气好,不等我四弟他们赶到,自己先一步醒来跑了,要不是这样……” “要不是这样,也轮不到我捡这个漏。”喜夫人嘲弄道,“照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他。只可惜了,我这位‘贵人’自从被你们赶出洞后,就一直行踪飘忽不定,让我想找也不知道从哪儿下手。甚至于到后来眼看着离跟铁老太爷定下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实在是没办法,只能想了个备用的主意。” 铁三公子闻言眉头一跳,想起刚才的听到的传言,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 “既然刀谱没影,就只能从刀的身上下手。有铁家的寒刀珠玉在前,就算是我想用一般的二流货色搪塞,自己都要觉得没脸。可名刀少有,能做出名刀的刀匠更是难得,我思来想去,天底下也只有一个人能够这个资格。” 铁三公子咬牙道:“……隗深!” 第24章 塔 铁老太爷只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一觉醒来,小老三给家里人赢来了七千二百两银子! 这下可是解了燃眉之急了!就在他的喜气刚要提上眉梢时,外头又连滚带爬进来一个小厮,哭喊着三爷把祖宗刀输出去啦! 刺溜一声,喜气转悲气,从眉毛一下滑到嗓子眼,噎得他两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哭了,打了,闹了,而等确定一切无法挽回,老太爷当即抹了一把脸,毫不犹豫地命人收拾了几大车财礼,连夜就让小三小四押送着,赶去了藐天山。 隗深,藐天山北狼王麾下的第一神匠隗大师,也是造出这柄寒刀的人。 提起这位北狼王,当世天落中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修者,更是打从开窍后就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那位是出了名的:脾气比嘴臭,嘴巴像石头,一整个属咸菜缸的——又酸又硬。所谓“人种”歧视,也就是只歧视人种。据说在他辖区内,别说是人,就连兔子警戒,都不许用两条腿站着的。 可偏偏就是他的手下能人异士最多。尤其是这位隗大师,少年成名,神通精异,堪称为当世罕见的巧匠奇才,名头之响亮,比起如意真君只怕也不遑多让。 铁三公子呲牙咧嘴地坐在车厢里,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万国图似的脸。他自小受宠,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挨这么重的毒打,心里头又气又委屈,更不用说挨完打,竟然不能躺在家内软床上,等着几位温香软玉伺候着上药,还得跑到这荒林野地里赶路遭罪,要不是因为实在理亏,他早骂出来了。 掀帘看看窗外。西北的山林高耸繁茂,荆棘遍布,抬头放眼望去,甚至看不到一丝蓝天。马车行走在没膝的腐叶沼泥里,又丑又颠,直让人连肠子都想吐出来。 而四弟的脸色却比沼泽还要臭。三公子也能理解——毕竟来之前老太爷曾暗示过,若是这回找刀不成,便要改寻刀谱,而从前和如意老贼交好的人,或死,或伤,或是熬成大能,得罪不起,数来数去也只有望柳山的喜夫人勉强好拿捏些。 听说那位夫人早年间名声风流得厉害,平生最是豪奢,热衷于美食美景美人。虽是自从成亲后节制不少,可大约狗改不了吃屎。看老太爷的意思,是小四要做好牺牲的准备。 铁三公子不由摇了摇头,不知是怜悯还是庆幸。 自从鬼市起来后,这些精怪便像是有人撑腰了似的,一个个抖搂起腰杆。连一生一次的破皮塑骨也不费心思想着怎么更像“人”些,全按自己的审美,乱搞瞎搞,整的一个个狗头猪脑大屁股的,看得人口味全无。 世道真是要变了……他叹息着,只能苦中作乐算一算这位狼王的岁数,正好还是修者纵横四方的时候,当时的精怪塑骨可是个比个的有韵味。 思及如此,他不由神驰心往,随着马车的摇晃缓缓翻过群山,然而就在铁家的旗子刚要飘进山门的前一秒,迎面突然当头飞来一箭,直擦着铁三公子的发冠,嗖的一声横贯车队,将旗子射了下来! 来的人穿着一身红衣骑装短打,头戴紫金冠,看着不过十七八岁,俏丽英俊,他一手拿着弓,一手背到身后摸着箭尾,昂头冷冷俯视着他们。 铁三公子摸着额角滑下来的血痕,惊魂未定。四公子却是一眼瞥见他腰后背着的秀白小锤,眼前当即一亮,赶忙勒马爬下,扬声喊道:“阁下可是隗大师?晚辈是东平铁家四子,特来拜候前辈的!” 他说着抬手一拱到底,连弯腰都弯得洒脱漂亮。然而来人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转头喊了一声:“老深。”边说边仰手,将腰后的锤子抛了出去。 从丛林深处传来哎呦的一声,过一会儿有个老迈的男音惊喜喊道:“谢谢大哥,我这把老家伙可是我的心肝宝,要是丢了,我非得一头吊死在你家门口谢罪不可!” 男人闻言嫌弃地瞄了他一眼:“我要你吊死干嘛?你老老实实的把东西做好,别误了我的时辰,我就……” “唉唉唉!嘘!” 男人当即一顿,警惕地问:“什么意思?你带了谁来?” 他的声音是不符合外表的成熟,语调更是沉稳淡定,可直到说这句话时,却突然变得有些紧张。 丛林里的人没有回答,半晌,像是忍不住了,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那声音极轻又极快,甚至让人忍不住疑心只是错觉,然而对面人却是晴天霹雳一般。他暗骂了一声,再也顾不上其他,一甩手,径直将铁家一行连人带礼扔了出去。 “小宝,你听我解释……”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铁三公子只听见这么一句。他拼力勉强回头扫了一眼,就见两旁树木像是涌潮一样飞速退开,正露出丛林后的人影。 靠后的那个拿着锤子,叉着腿蹲在地上,仰头像是在说些什么,面容隐约看不清晰。而前面的一个却是穿着一身盔甲,连脸上都覆着黑纱,只有一把雪白的长发飘扬在外,而在发尾处就像是拦腰截断一样,猛然一黑。 …… 铁三公子揉了揉眉心,连夜昏昏沉沉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 “北狼王自负能为,举止嚣张些也就罢了,可这个隗深……哼!这几年就为了宝刀,我,老太爷大哥四弟前前后后不知送了多少拜帖过去,可他非得不收,还故意用来……摆明是为了羞辱我铁家,实在可恶!听人说他如今上了岁数,怕死得厉害,每天只蜷缩在屋里琢磨什么‘龟息’的法子,外人一概不见,难不成这为公子有什么办法,能请得动他出山?” 喜夫人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为公子自然是不行,可他的兄弟却可以。” “狼这种东西和别的畜牲不同,生性顾家,而作为头狼的北狼王更是难得的长情。他无妻无子,所有的宠爱全在一手养大的外甥身上。那位小狼王想必你也听说过,一生走南闯北,酷爱交游,且为人极其豪爽仗义,只要是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无一不肯应允的。” 铁三公子突然灵光一闪,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记得头会见面的那次你说他姓‘卓’,难不成……” 喜夫人点了点头:“不错。从前在外的时候,小狼王最常用的化名是‘卓缨’,而这位为公子本名正是姓卓,是当时和他一起拜把的契兄弟!” 铁三公子霍地一声站起身,脸色乍青乍紫:“弟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且不说咱们的关系,单就说你明知道我为了找刀耗费了多少心思,你既然有这种门路就该早早去告诉我,何必要藏着掖着,甚至还把刀拿出来,当什么玲珑塔的奖品?!” 喜夫人脸色更沉:“我什么意思?我还想问三公子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把刀当做奖品,这还不全拜你三公子所赐!” “好,你既然问我了,那问索性也问问你。三公子,烦请你来告诉我,你既是猜到了那老叫花子的神通是能变牌和骰子,为什么不马上揭穿他,而是要继续跟他赌?既然手上有能克制他神通的法器,为什么一开始不放出来,非要装什么扮猪吃老虎?你既装不了又用了法器,就该乘胜追击,为什么分明看出他想退缩,不马上叫人拦住出口,非要洋洋得意,使唤人又拿吃又拿喝,害得我的人光顾着张罗,险些就被他偷跑了出去!” 她猛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语气咄咄逼人,“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办这场宴会?就是为了我自己的面子?笑话!除了要和那些老主顾攀攀交情,不就是因为那个卓公子最好热闹。” “我挖空心思好不容易才和他搭上关系,里里外外欠了不知多少人情才换的让人家帮我开口要刀。原本是打算借着他来送刀的机会一气呵成,连着招待加结交,到时候只要借着这层关系搭上小狼王的梯子,何愁不能和北狼王攀上关系?如今可倒好了,我巴巴请的贵客成了人家的仆奴,结缘成了结怨,好好一出活棋硬生生成了死局!” 薛鸦眼看着铁三公子面涨得通红,又扫了一眼郑名一反常态地低头不语,只能硬着头皮道:“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谁也料想不到那老叫花子突然杀出来,况且他自恃神通……” “神通又如何?”喜夫人不等他说完,冷声打断道,“只许三公子有法器,难道我还没有几个出千的东西不成?荣哥儿为什么见势不对非要大老远跑来寻我,就是为了拿开库的钥匙。你看她不吱一声,其实身上早藏好了准备,到时候只要她先上阵,先杀杀那老叫花子的威风,再假意让步刚柔并济,不怕他不松口用契约换银钱!” 她两眼死死盯着铁三公子,看得他忍不住低下头,才哼道,“这么着一来能让那些围观的看清楚,咱们不是仗势欺人的货色,二来有了这么大一个恩情,那卓公子肯定感激备至,到时候要什么不连声答应?本是送上门来的好路,偏三公子非要见色起意横插一杠出来,这么一通大刀阔斧,吓得那老叫花子以为是要赶尽杀绝,可不得赶快跑路了!” 铁三公子暗道不妙——若是旁的事也罢了,可涉及到宝刀,若是她真的所言非虚,又是自己坏了事,那只怕说出去,不要别人,老太爷都能活吃了自己! 思及如此,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排场,忙起身赔笑着连连拱手:“弟妹到底是山主,这见识思虑就是比一般人周到!好弟妹,别生气啊,刚才是我一时着急,语气有些快了些,还请弟妹大人有大量。此事再怎么说也是咱们自家的事,不好往外张扬的,既然那老叫花子已经抓住了,不如先把那刀从塔上撤下来,之后咱们再慢慢想法子解救那位卓公子,你看行不行?” 喜夫人闻言却是长叹了一口气:“我哪里不知道那刀的重要,还不是因为那个癞老五!自从被抓住之后,他就一口咬定自己因为三公子一眼看穿,觉得自己学艺不精,准备金盆洗手连夜回家去,任凭拿出什么奇珍异宝都没用。偏巧这时候荣哥儿清点库房正捧着刀经过,他像是突然迷了心似的,直说想要契约可以,只能用刀来换。” 铁三公子大急,猛一拍桌子:“反了他了!区区一个老叫花子也配碰这么好的刀?弟妹,你可千万别听他的!” 喜夫人啐道:“我何尝不知道不能给,只是怕打着老鼠伤了玉瓶。后来是实在没办法了,干脆也去找了那个下契的老刘,许了他些东西封口,让他在塔上也刻上了契约,将把东西放在了第十八层最高的木架子上,只有进到那里的的人,才有资格获得这把宝刀。” 铁三公子眼珠一转,试探性地问:“既是弟妹的塔,那想必这后门的位置……” 喜夫人闻言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铁三公子顿时精神大振,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斗胆做这个先锋了。也是赶巧,这回一起跟来的人里有个是刚从庄子提拔上来的,养的一手好闻香猪,用来找物件最是拿手!” “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喜夫人从袖中掏出一只拇指长的箭头推在桌上,“三公子,这个就是钥匙,你自己来看。” 铁三公子皱着眉刚一捡起,就听她又叹了口气:“昨晚茹哥儿就去到处打听过了。这个癞老五看着疯疯癫癫,其实靠着这一手不知骗过多少人,攒下不知多少好玩意儿,再加上他如今又收编了卓公子。那个卓公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手头又阔绰,身体又壮实,还有个不知道什么的神通,这两人加起来那就是如虎添翼。 “自然我也知道三公子的意思,是让我在这钥匙上做个手脚,可你要想清楚,凡事雁过留痕。若是顺利那便罢了,可万一他真有法子看出什么来,抢先一步,那才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了。” 铁三公子也不由有些犹豫:“那依弟妹的意思是……” 喜夫人意味深长地一笑:“依我?三公子这是困糊涂了。其实未必需要动什么手脚,现下这局面不是对咱们更有利才对吗?” 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铁三公子终于恍然大悟,大笑出声。 第25章 抢先一步 箭头大小的青铜片,只有凑近了细看才能勉强看到尾尖钥匙的形状,由此也不难想象对应“锁孔”找起来该有多么艰难。 大管家从后厨找到了一只箩筐,喂鸡似的将这些“小米”大把分发下去,又嘱咐道:“钥匙人人都有,门却只有一百零八个。不过各位请放心,门能使用的次数不限,只要你能找到,人人都有机会进入,而不管你是打开的哪道门,都不影响最后拿到的东西。” 说到底门不重要,钥匙也不重要,在开门的瞬间就像是摇了把骰子,层数位置甚至连拿到的东西也是一切随机。你辛辛苦苦跑去山崖,九死一生找到的,和别人随手在路边一个石头缝里扒拉出来,两者完全是一模一样。这固然有些让人泄气,可仔细想想,也不失为另一种无可奈何的公平。 围观的人闻言神色各异,有的兴奋,有的摩拳擦掌,有的眼珠不断转动,明显是在算计什么。而在距离人群稍远的树下,铁三公子大马金刀地坐着,冷冷地看着他们。 在他身后一伙二十几人个个挎着刀,面色肃穆,整装待发。郑名脸上敷着膏药,神情俨然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只是在扫过人群时,隐约有些担忧。他瞄着铁三公子的面色,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道:“公子,咱们当真要把所有人都带出去,要不然让薛家兄弟几个留下,万一有什么需要也好随机应变。” 铁三公子不耐地一摆手:“怕什么。既然是人人有位,自然人越多机会越大,反正就算再怎么也不过一天的功夫,让所有人都过来……对了,还有燕真人,怎么今天没看见他,去哪里了?” “这……今早一起他就急急忙忙跑出去,说是要查查什么,至于去了哪里,这就不知道了。” “算了,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由他去吧——记住明天等神尺能用了,就赶快把人找回来。” 一旁的薛鸦还在还在如此这般的叮嘱其他人:“……听清楚了,待会儿别一股脑全扎进去,要三个人三个人一队,分批往里进。进去后也别瞎转悠,第一时间先看旁边的人。 “若是和咱们的人分到一层了,那就不要犹豫,除非时间到了,快要被扔出来了,否则就是守死在一层,来一个抢一个!就算是谁倒霉落单了也别慌,先下陷阱,能捞一个是一个。都记住了,咱们这回的目的就是贪。等出来了我给你们算着,十个八个不嫌多,三个四个也凑合,只带出来一个的自己扇自己大耳刮子,要是有谁没用到一个也带不出来,那就他娘的等着看!” “是!” 满山满谷的人潮涌动着,勾雨踮着脚探头往下看了一眼,只觉得那感觉很奇怪,就像是……就像是随手摸了摸路边的小猫,等到伸回手一看,才发现它乱糟糟的毛里爬满了跳蚤。 真恶心。 她撇过头,只说了一句“小花,咱们回去吧。”便小心翼翼地拉起旁边人的手。 被她拉着的人浑身上下裹满了厚厚的绷带,听到这话含糊地嗯了一声,缓缓伸直了胳膊。两边的人闻声漫不经心扫了一眼,一脸见怪不怪。 铁家的那一通阵仗虽然闹得不大,可敢留下来的,哪一个不是“富贵险中求”的老油条?根本没等那喧闹响起第二声,就已经有不少人悄无声息地打包好了行李,而谁也没能想到,最后真正阻止他们成行的,却是勾雨小花两位小姐。 不知从何而来的野兽咆哮着,振臂一挥,直接掀翻了一排屋顶,而好巧不巧的,两位小姐当时就在其中一间休息。巨大的博山架直压下来,当场摔了个稀巴烂,小花先一步看见,情急之下推了一把身边的人,于是勾雨堪堪擦着架子,只受了些皮外伤,她自己却是一脸直接接球,血肉模糊地破了相。 噩耗乍一传来,惊得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谁都知道喜夫人对这两个便宜闺女一向是看重得厉害,往常连个油皮都不会让擦破,这么一搞还不得闹翻了天?! 可就在一行人紧张又警惕地趴在窗边窥探了半天,眼看着大管家骂骂咧咧地跑过来,三管家急急忙忙地走过去,一伙人着急忙慌地抬着人跑去送医,再然后呢? 一点儿没了音讯。 有脑子机灵的砸吧了半晌,终于琢磨过味来:夫人这是在装不知道。看样子哪怕铁家闹得再厉害些,在大婚正式落地前,她也会咬牙,吞了这口窝囊气。 这下可真是如释重负。 得知没了危险,原本偷摸已经狂奔出二里地的人,又若无其事地拎着包袱悠哉悠哉的返回了过来,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擎等着开宴……而如今再一看,他们的等待也确实没有亏本。 “看看!到底是夫人阔绰,一出手就是一整支的千年参!” “无根水,一两的无根水,换符咒兵器,谁换?” 这是和谐的,也有暗潮汹涌的。 “张兄张兄,别走啊,刚才我真是一时糊涂,你拿着什么了?让小弟看看……” “哼,我拿着什么你会不知道吗?我要是再走慢一点,刀都快驾到我脖子上了,滚滚滚,再过来我不客气!” 图已至穷极,短匕也终于缓缓浮现。 悬崖上,韦灵菳背着手大步踏在一棵歪脖老松上,山风呼啸,可看他的姿态却像是视若无物,步子更是轻盈,他一脚踩在树梢,压得枝头低垂,而后在旁人的惊呼声惊恐中,忽然翻身一跃! 松风如吼,云涛诡谲。他倒立着飞快冲向,像是在天际豁然破开了一道裂口。然后突然!他的神色一凛,霍然睁眼,手中猎叉悍然出手直贯入山壁!而当他在一抬头,前方不过一尺处正挂着一只油绿的吊瓜。 滚圆的西瓜大得匪夷所思,覆着白霜的瓜皮水灵灵的看着极其诱人,而在瓜秧的叶片下,隐约能看到一个不起眼的,钥匙形状的缺口。 头顶传来一阵不耐的低喝:“找到了?那还不快上来,继续下一个!再这么磨磨蹭蹭的,今晚拔的可就不只是两根指甲了。” 话音刚落,眼看着一条修长的人影便顺着藤蔓很快爬了上来。癞老五得意洋洋地冲着周围一挑眉,从袖子里抖出几个剪纸。 漆黑的小人一落地迎风就长,很快便有一人那么高,虽然一应五官全无,可不知怎么的,总让人感觉和韦灵菳长得一模一样,尤其是为首的黑影“脸”上,用金粉画了个哭的模样,脖子上更是画了一个长线,一看就知道是在仿照韦灵菳的锁链项圈。 它沉默地捧着那个西瓜,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或许是因为用的纸不好,它的脚步明显有些发软,三步两晃的,顿时又引得癞老五嫌弃的一眼。 围观的人亦是老大不满:“喂,我说癞五,刚才分明都说了一人只有一次机会,你都已经进过一次,怎么还来跟我们抢?” 癞老五掏了掏耳朵眼,混不吝地道:“谁说的?我可没听见。一人一次,可也没说这‘人’是什么人不是?我这纸人也不犯法,你要是不服气啊,” 他得意洋洋地一指前面的那个身影,“去跟我的为公子说呗!” “为公子”懒得吱声。在爬上崖的一瞬间,猎叉就化成了镣铐死死箍在他的手腕上,他啧了一声,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而后又在呵斥声中,像是始终不习惯似的来回活动着手腕。 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屈颈的仙鹤,因为一时倒霉的困境反倒成了一种可供人赏玩的美景。 铁三公子紧盯着他的脸,不由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可惜了,‘一块好羊肉偏掉在狗嘴里’。” 薛鸦忙笑道:“公子别着急。反正夫人已经令人在各处通道把守着,这老东西是跑不了。咱们还是先想法子把东西拿到手,到时候再慢慢想办法把人弄回来。” 不想铁三公子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用。三爷虽是爱美,可对旁人受用过的东西却没什么兴趣。” 薛鸦不由失笑:“我看那为公子的性子,倒也未必就被……” “肯定会了。”铁三公子面上有些不屑,“那老东西看面相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这些下等人都是面甜心苦,自己被人作践惯了,一有机会翻起身来,怎可能不变着法的作妖?” 他像是没看见郑名几人的脸色,啪的一合扇子,又问:“咱们的人进去多少了?” “……算上刚才的,已经有十个了。” “有谁到了顶层了?” 郑名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本来咱们都已经按照吩咐在西南角那儿候着了,全怪那老叫花子多嘴,阴阳怪气地说些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话,害得夫人也没法多做手脚,只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门’放了出去。” 那东西,无声无息,速度还极快,就算是瞪圆了眼也没法看清,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踪影。唯一庆幸的是大管家还留了个心眼,在动手前一面跟众人插科打诨拖延时间,一面自己悄悄命底下人散在各处守着,这才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了几个。 他又小声道:“小的知道公子的顾虑,刚才趁着夫人同公子说话的功夫,已经让富贵用神通悄悄看了一眼了。那塔从上到下髓色均匀,的确是凡人一手搭建成的,没有任何陷阱的气息,另外锁和钥匙也都看过了,跟夫人说的一样,是神通发愿后自行凝成,除了神明谁也没法控制。” “那进去后呢?” “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听出来的几个兄弟说,他们有被传到三四层的,也有上到十几层的,尤其是薛家老幺,十七层,可惜了。不过不管是低的还是高的,给的东西都一样阔气,而且花签上的要求也大多不难,有的虽然古怪些,可只要破上些面子,也没有完不成的。” 他的语气隐隐带了些往常没有的敬意,连铁三公子看向推过来的那堆那些东西时,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宴席也好,美酒也好,不过都是些俗物,就算是如今的铁家咬咬牙也请得起,可今日的这些东西,即便是老太爷只怕也很少能见到。 “有人说喜夫人藏了千万座宝库,这望柳山就算地道里用来通路的也是金银。这也就难怪当日下聘时,她一抬手就是足足两库的嫁妆,那对她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的事。” 一个人有钱会引起别人的妒忌,而当一个人有钱到一定程度时,哪怕是对手,也会不由产生一股浓浓的敬佩。 铁三公子点了点头,略一沉吟:“既如此,你去把那个……” “有人要再次进塔了!” 一声高呼宛如石破天惊,震得所有人浑身一凛,瞬间回头。 就见不远处的江边,人头攒动,挤挤挨挨,燕子长桥从南至北横贯江面,而一道漆黑的长影正端坐在中央,脚下人高的桥墩上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眼闪烁间隐约可见一条狭长的锁孔。 漆黑的纸人握着猎叉,空无的“脸”死死盯着人群,像是震慑。而就在这时,林中突然传来一声胡哨。众人下意识闻声回头,正看见站在竹顶上的人放下曲着的手指,下一秒,他整个人像是泼墨一般猛地一黑,而桥上的黑影也在同时猛地睁开眼,缓缓变成了个熟悉的模样。 韦灵菳皱着眉不耐地甩了一下手臂,俯身将钥匙插入锁孔,而就在下一刻,有一层的灯笼突然大盛,照见一室纤毫毕现,而在烛火晃动间,有一道人影正向台上花签缓缓伸出手去。 “是塔顶!有人进塔顶了!” 铁三公子一把捏碎了折扇。 第26章 让天地一先 而就在窗外吵闹不休的同时,高崖上的扫珠殿内,昆祢将最后一只铆钉嵌入了笼内。 凡人的语境里,总爱把自己的作品说成是“孩子”——从无到有,自创自造,耗时耗心耗力,如此一说,的确有几分单身母亲养孩子的艰辛。 可天落却没有这种自信。 一切造化皆是神通,像是捡到了石头缝里蹦出的孙猴子一样,他们琢不透,看不清,只能苦笑着把自己勉强称为大自然的搬运工。 而对于昆祢而言,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那是什么感觉呢? 不像孩子那么亲密,却也不是生疏。 那天在山崖上,看着崖底树下的两个人勾肩搭背地来,又突然抽刀斗了个你死我亡后,他和韦灵菳大惊之下,面面相觑。 二哥的刀插在他“兄弟”的胸上,自己的背后又有一条几乎拦腰把人撕开的爪痕,唯一相同的,就是两人的手,一左一右都紧紧攥着那个染血的包袱,真正是到死也没有分开。 韦灵菳听着他的描述,神情复杂——他只习惯在小时候的过家家里,担任这种捕螳螂的黄雀,而在实际生活中遇到时,两人都感觉有种……诡异的荒诞。亲亲密密的两个人,如今也亲亲密密地死在了一起,血混成一条长河蜿蜒着灌溉起了路旁的草堆。 昆祢不由别过头去,像是有些不自在,可当他弯腰从包袱的最底层,抽出那本脏兮兮的,写着《解阵百法》的小书时,却像是飘零已久的人,猛一抬头看到了家乡的明月。 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也自己到底能不能学会,可只是看见的第一眼,他就心如擂鼓,突然有种感觉——下次再见面时,韦大哥可不能再说他是“个性中庸”,没有自己的喜好了。 ……啊,对了。那是种即将踏上一条灿烂光辉的坦途的前一秒,放眼望去,天地浩荡的兴奋和自豪。对于阵术,对于自己的作品,他一向都是如此自豪着的。 可如今,那从刚一踏进山就始终萦绕在耳边的嬉笑声,亲昵的撒娇声,甚至连惊恐的哀求都停了下来,唯有呻吟,无休无止的濒死的呻吟。 我也是会觉得有些寂寞的……他长叹了一口气,将那只绣球一样的笼子揣进怀里。 描金错银的屋顶发出一阵轻微的碎响,像是有人蹑手蹑脚地从楼上跑过。往日热闹嘈杂的大殿内此时鸦雀无声,沿着走廊一路往前,墙根的唾盒尚未清理,啃了一半的梨子就这么随手抛在鱼缸里,泡出丝丝白絮。 到处都不见人影,连往日总是工蜂一样到处忙碌着的下人们也全都不在,只剩下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紧闭着,门外一左一右门神一样坐着两个黑衣大汉,正抱臂低着头打盹。而在门内,悬吊在梁上的幼猫突然动了动耳朵,抬起头向着窗外轻轻喵呜了一声。 “嘘……” 窗棂外有一道黑影闪过,又过了好一会儿,一旁的书架的挡板晃动了一下,缓缓露出个人头来。 “飞头蛮”张道德只看了一眼,就赶紧缩了回去,幼猫两眼紧盯着那个空洞,耳洞颤动了一下,就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一只好小的猫猫。就跟小祢哥说的一样被关在屋顶的笼子里,要用竹竿挑下来。” “我有竹竿!以前不想上学的时候,我和小花就挑开这个洞偷偷跑来睡觉,竹竿藏在墙角,有一块松掉的地砖底下。” “那你来拿竹竿,我来把人弄下来!”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从门洞里爬了出来。勾雨还不等站稳,就忙仰起头又快又仔细地把它打量了一遍。 断了的指甲,露骨的后腿,耳朵豁开一道长口,更不用说那一身连毛皮都掩不住的伤痕血渍,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可不等张道德催促,她又一抬胳膊自己抹了,杀气腾腾地去挖地砖了。 张道德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编的蝈蝈笼,双手举到幼猫面前展示:“小花,你别怕,是小祢哥让我们来的。他说你待的笼子是什么什么‘告囚’,总之就是现在还不能放你出来,不然立马会被发现的。待会儿我把你拿下来,再把这个挂上去,其他人就会觉得你还在笼子里。“ 幼猫抬起眼皮看着他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勾雨悄悄地走到门旁附耳听了听,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两个个拇指盖大小的药丸,顺着门缝塞了出去。 泥丸在落地的瞬间像是发霉一样,蠕动着窜出无数条细腿。它顺着椅背飞快地爬了上去,越过肩膀,直到到了耳朵眼才悄无声息地爬了进去。 原本此起彼伏的鼾声瞬间一静。 张道德精神大振,忙道:“小雨快点,蟑虫只能活十分钟,咱们得趁他们醒过来前出去!” 勾雨点了点头,手脚并用地飞快刨起砖来。 如果说阵心是一个人的大脑,那么五体就好比是□□四肢,没有阵心就无法完全控制大阵,然而只要有“人质”在手,一点小小的便利还是可以做到的。 “凡未被邀请者,绝不可踏入此门”——比起两个一看就知道会偷懒的守门人,这句叮嘱才是燕同周能放心跑出去的最大砝码。 ……只不过他没想到,天宫一样富丽堂皇的扫珠殿也会有不好学的老鼠到处钻洞罢了。 他快步行走在长廊内,眉头紧皱,心内始终惴惴不安。 还是有什么东西不对。书上的知识不会有错,师父的教诲自然也不会。一切阵法讲究相生,绝不可以有任何相克。鸟,花,鱼……猫?不,不对,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漏了。他的脑中瞬思万转,一幕幕过去仿佛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奔腾。 冷静些,慢慢想,第一次见到五体是在什么时候来着?他开始有些懊恼,若是自己能开窍得更晚些该有多好。 “智慧无用”,“头脑负累”,“天然无垢”……虽然所有人都断言多思只是开窍路上的绊脚石,可偶尔——常常——当他对着阵法书疯狂挠头,或是听着师父口中如意真君的神奇作为时,还是会冒出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想法—— 要是我的头脑能再聪明些就好了。 他忍不住敲了敲额头,而后像是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从前在师父给的“那本书”里看到的一个观点。 只要你想,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被当作五体阵心,不管是动物,植物,石头,空气,甚至是人。而越是思想纯粹,接近天然的,就越是容易和神明构成连接,也就能借取到更多的髓气能量……这是所有阵法典籍都记载在册,人尽皆知的天理。动物好过人,没脑子的好过有脑子的,越是蠢货就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才。 可在那本书上,却是用一种讥诮又略带兴奋的口吻写着,原来神明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他们也会疏忽,也会因为习惯而产生纰漏。就好像谁都知道天落绝对无法用来造阵,而不管是五体还是阵心,在落成的一瞬间就像是“停住”了一样,哪怕以后阵毁髓散,都绝不可能再产生任何变化。 ……可如果是在阵成的一瞬间开窍的呢? 传说中这世上最好的大阵无异于一次重新的开窍,是可以超脱时间和空间,与神明的又一次沟通交流。每一座大阵的落成都像是一场巨大的,充满生机的分娩。数不清的髓气挤压逼来如同山呼海啸,而身处在它当中心,即便是一块石头,一根杂草,只要抓准时机,或许也能脱胎换骨。 燕同周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两张脸。 不是亲生,也不是柳公子又又又捡到的,而是破天荒的,由喜夫人亲自从外面带来的两个小孩。 那时的精怪还没褪去“类人”的塑骨审美,放眼望去满山内到处都是两腿两手的“秃毛猴”,长相千篇一律,美得像是十文钱一张的廉价美人画,连两个小孩也是一样:杏眼,琼鼻,樱桃嘴,只是比起其他人,一个头顶多了支芦苇嫩叶,另一个则是额头嵌了刻七彩宝石。 谁会怀疑一个能跑能跳的天落会是五体呢?而如果人身都只是伪装,那么现在的“猫身”……燕真人霍然起身,转身一把推开凉亭的门,急忙向外走去。 鸟,花,鱼,芦苇,再加上郑名昨夜在外面抓到的泥人,这么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五体循环是护卫,而能让它不惜暴露自己也要保护的…… 当时薛鸦他们在书房时,一定还有别的东西也在里面! 是阵心! 就在这个念头猛然闪现在脑海中的下一秒,他正和两个蹑手蹑脚的人影对上了眼。 张道德一手抱着铁笼,一手抄着竹竿,正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傻傻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肉眼可见的迷茫,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可当那人的目光从他的脸缓缓转向他身后的勾雨时,他猛然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大吼了一声:“跑!!!!” 边说着,他边抄起竹竿奋力一扫,将两侧花盆全打了出去! 燕同周在侧身躲开的瞬间,心下就已觉不妙。果然勾雨踉跄了一下,又马上跑了上来一把抓住张道德的手,同时向着旁边墙壁上的一副百鸟朝凤图猛的一敲。 张道德还未回过神,只觉突然一空,脚下地砖豁然成了个大洞。燕同周急上前一步挥手一拽!却只堪堪碰到他的衣角,耳听得一阵“啊——”的惊叫,探头一看那洞一个连着一个直贯穿到三层下,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两个小孩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相互搀扶着往东边去了。也几乎就在两人刚爬起来的瞬间,石砖便猛然闭合,当真是一丝缝隙也无。 燕同周不由惊叹一声,用手指指腹小心翼翼地抚着墙上的图案。 “原来如此……竟然是凡人的机关,难怪神尺没有反应。”他喃喃着。 两个此时才醒来的黑衣大汉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顶着血呼拉的半边耳朵,心虚地低下头。燕同周暗自摇头,对铁家的规矩虽心有不满,却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只问:“少了什么?” 一个忙道:“只少了那一个笼子。按您的吩咐,其他的全都蜡封了,用三层包封锁在柜子里的夹层。只有这只用了多少药还强撑着不睡,公子今早来看时它还冲着他哈气,公子就说这畜生太不服管教,且把它吊起来杀杀性子。” 另一人见他脸色不对,忙赔笑:“那两个小娃动作太快,神通也古里古怪的,咱们一时不察着了道,幸好真人早有准备,在四角都安排了明心阵,我等这才觉察出不对,赶紧追过来了。” 燕真人不等他说话,径直打断:“此事日后再说。” 他如此这般简单解说了一下,又道,“那猫是真还是只是障眼法,此时还不清楚,须得让三公子去查一查,只怕关窍还在两个女孩身上。你,跟着我下去找人,你去找你家公子,将我的话带给他。” 他一面说着,一面翻手抽出神尺。 几日连番奔波使用,原本纯黑的长尺竟然出现了点点铁锈,连华光都暗淡了不少。燕同周轻轻抚摸着尺子身,心疼不己。 他在诸位同门中年龄最小,因此师父怜惜,只让他做些洒扫供奉的轻活。从他刚摇摇晃晃学会走路起,每天的工作就是扛着盛满精铁宝石盘子,“喂”给神尺享用。多年同吃同住同睡,他比任何人都更亲近它,自然也清楚过多沾染人的髓气对尺身会是多大的腐蚀伤害,可惜……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他心一横,一手用力握住鲁班尺猛的一划,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撒遍尺身。含带血肉的髓气刺激地神尺终于一颤,他又是回手一翻,两侧门窗瞬间齐齐爆开,脚下地砖轰的一声块块竖起,黑衣壮汉,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跟着燕同周直接向下掉落了两层! 没有人声,没有骚乱,殿内依旧是死一般的静寂。鲜血泼洒蠕动在地面,渐渐形成了一道道扭曲的百生面。离的最近一个长着双角的牛头尖声嚎叫着:“左,左。” 燕同周当即托尺在臂,向着左面岔路一头冲了进去。 窗外的笑闹声仿佛隔着四层纱布,变得朦胧而低沉,谁也没有发现整座大殿。正悄无声息地翻转腾挪,六层的高楼不断挤压合并,渐渐形成了一座望不到边际的巨大迷宫。 “左,右。” “左,前。” 百面的脸谱从头顶,墙壁,地面,从人的眼珠,指甲,各个地方窜出来,嘶声吼叫。 “往前,往前!” 尖锐的声音直接在耳膜上炸开,黑衣壮汉想也不想一头往前冲去,却被燕同周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 “不要乱动,那是骗子。”他抬手给了壮汉一巴掌。壮汉捂着脸下意识膝盖发软,等到回过神抬头再一看,面前哪有什么道路,而是一柄直挺挺,冷冰冰的斧头! 燕同周微微叹气:“虽是比预想的还要更乱些,不过这样也好。如今大阵的判断被扰乱,敌我不分,接下来必然是群魔乱舞,他们两个孩子没有优势。” 他话音刚落,只听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二人匆忙抬头,就见第五层的地面飞快地降落下来,张道德和勾雨两个倒悬在空中,死死扒着墙上的壁挂,可就在眼看将要落地的同时,墙壁却是轰然一声,竟直接从中间断裂开来! “小雨!” 张道德大喊一声,似乎想伸出手,却是根本来不及动作,就被裹挟着各向两边滑去,墙壁如同积木一样猛然落下,正好组成了迷宫的边缘。 燕同周紧盯着他们的方向,当机立断:“别管那男孩,先把那女孩带回来。” 黑衣壮汉忙应了一声是紧随在他身后,二人一同直向迷宫内奔去。二人都没有察觉,几乎就在他们远去的同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铁家的几个也登顶了!” 迷宫的最深处,拼合过后的长廊上下颠倒着,原本气派恢宏的正厅大门,此时却是斜插在地面,像是一方还未下葬的墓碑。顶上灯笼被墙壁挤压成细长的一条,蜡烛一样悬在半空。守门的石狮子不知什么时候摔成四截,碎片正掉在经纬错落的石砖缝隙上,像是散在棋盘上的棋子。 一片漆黑的静寂中,突然只听得一声铃铛的碎响,随即灯笼亮起了,幽蓝的火光摇摇打在雪白的碎石狮上,投下了块块漆黑的影。 黑棋归位。 半空中又有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缓缓浮现。 ……让天地一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让天地一先 第27章 图穷 没有陷阱,没有要求,没有任何需要纠结置换祈求的东西,只有数不尽的,任君采颉的奇珍异宝。 大管家刻意放低的声音沉稳而又充满诱惑,一腔一调都仿佛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你,只有天底下最笨最无用的傻子才会放过这种唾手可得的良机。 多么慷慨,多么伟大,多么和善。 她将所有的细节掰碎揉烂了,毫无保留地仔细向在座所有人说明——因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清楚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十八层的玲珑塔,一层一层无门无窗,正是最合适不过的展台,顶上灯笼一熄一灭,就是再直白不过的发号铃,根本不需要什么陷阱,这些跳蚤一样不断往上攀爬的登塔者本身,就是彼此最大的陷阱。 高塔的最顶层上,红灯摇曳,灯影摆动着忽左忽右,影子也忽前忽后地倒映在下方的人脸上。 韦灵菳眼神扫过对面人的脸,啧了一声:“等了那么久还以为会是条大鱼,没想到竟然是你们两个。” 郑名听着他似笑非笑的语气,心下不由一紧。 举凡这世上夺宝,无外乎就是两件事:人多,或是地利。人多便围之,地利便陷阱,靠着这一手,他们从前无往不利,却没想到今天也同样在这两点上栽了个跟头。 ……不过才晚了一盏茶而已。 眼神的余光瞟见四周墙壁,火光下仿佛有密密麻麻的黑影隐藏在其中,一双双无形的眼阴森地盯过来。是陷阱?他不动声色地缩回脚,又很快定下神。 不,也未必就到了穷途末路。 他心念一转,沉声道:“卓公子,您这又是何必呢。那老叫花子心狠手毒,靠着作弊才赢了您,还如此折辱,别说是我们公子,连我们看了都觉得不齿。如今我们公子舍下身段来淌这蹚浑水,也是想着用这刀做个诱饵,咱们何不联手给他点颜色看看,也算是给您出出气!” 韦灵菳不由感慨:“真好,萍水相逢,两面之缘,我连你们的名字都懒得知道,你还能如此为我着想,真是令人动容。真可惜我不喜欢被胁迫,同样也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郑名忙笑道:“怎么说是人情呢?也是我们公子看不惯那叫花子,顺手为之罢了。再者您和夫人既是旧相识,那自然也算是咱们公子的朋友,若是您肯把刀让给我们,铁家定有重谢。” 韦灵菳低笑一声:“哦~原来搞了半天还是为了刀啊。这可有些难办了,俗话说乱世重武,更不用说是这种稀世名刀,连我也觉得喜欢。之前是因为我和夫人有约在先,可如今她既然把这拿出来当做奖品了,那就是无主之物,自然是各凭本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刷的一声将手上的花签扇子似的搓开,悠哉悠哉地摇了摇:“这还要多谢你身后的那位。要不是刚才你说什么守塔夺宝,我还想不到这么好的法子呢。” 薛鸦浑身一震,眼神从那将近几十只花签上划过,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贪婪,紧接着就变得凝重起来。韦灵菳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的神色各异,漫不经心地一伸懒腰,又随手将“花签扇”放在窗台上。 两人的眼神又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透过没有窗户的窗台望去,望柳山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塔下呼喝喧闹,有人欢喜有人愁,而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他们望过去时,正好看见旁人不知说了什么,铁三公子勃然大怒,一脚狠踹在那人胸口上! 二人不由同时一颤,耳边像是突然响起一阵怒吼大骂,薛鸦阴沉着脸摸了一把自己空空如也的荷包,又扫了一眼那花签,他和郑名对视了一眼,电光火石间,二人同时出手了! 薛鸦快步抢攻上前,反手握刀,矮身贴近了就是一个上挑,郑名也在这时“喝”地一声一合掌,手臂瞬间化成土墙,恨恨箍住韦灵菳的腿! 他手上动作毫不客气,语气却略带犹豫:“卓公子,此事咱们还是再商量……” 韦灵菳不答,只是一个侧身闪过刀锋,同时一脚踏出,“铿”地一声避过墙身,直接将人踹了出去! 郑名咬牙在空中猛然旋身,堪堪避开墙上黑影。他心下暗静,也不敢再大意,口中又是“咤”的一声,眼中流出清水,劲腰猛地拉长,喷涌而出的泥浆如同巨蟒一般猛地挥鞭出去! 韦灵菳想也不想抬起猎叉格挡,却听得“当”的一声刺耳裂响,他闻声瞬间眉头一跳,当即旋叉一捅,借着反力将自己向后一送,正躲开那双螳螂一样猛然弹出的手。 薛鸦暗道一声“好极”,不给他站稳的机会,忙一个飞身贴近背后,横刀凝成冰柱,抬手就是一劈!然而韦灵菳却是头也不回,一脚后踢,薛鸦猝不及防,只觉一股磅礴巨力当胸撞来,震得他两臂发麻,后退数步,眼看快到墙边才堪堪停下。 郑名两眼一错不错,死死紧盯着对面的人,低声忙道:“他一直想把我们往墙边逼,仔细他的神通。” 韦灵菳随手将断裂的木柄丢开,撕下一边袖子拧成绳系在上面,他甩了甩新制的绳刀,冲着那两人一抬下巴,简短地道了一声:“来。” 偌大的扫珠殿外,灯火依旧通明,一行人垂手肃立,却是鸦雀无声。铁三公子面沉如霜,冷冷扫视着人群,手中折扇一下一下拍在手心,像是鞭挞在众人背上。 黑衣壮汉嘴唇发白,越说越是冷汗涔涔直冒:“……后来燕,燕真人来了,看出情势不对,带着高旺先一步过去堵人,又使小的来给公子报信,说关窍在那两个小的身上。” 铁三公子冷笑一声:“怪不得。我说我那弟妹怎么那么好心,还收养了两个白吃白喝的小的在家里,好一招障眼法——人找到了没有?” 眼看郑名,薛鸦二人不在,薛弟便成了领头,他内心得意,强压下飞舞的眉头,忙道:“已派人去了,是小的亲派的。大管家倒是谨慎,把人都塞在地洞里,可两个小的闷不住,每日都跑出来外面耍闹。适才他们循着进去,并没有看到小花小姐,反倒找到了这些东西。” 他捧上一捧绷带面纱,还有一身孩童女装。铁三公子瞄了一眼,皱起眉,薛弟看出他未明白,忙捏住一卷绷带,正反展示了一下:“公子您请看,夫人说这小姐伤得太重所以才要包住静养,可这布上……” ……这布上可是干干净净,别说血渍,连药粉都没有一点。 见他一脸沉思,薛弟又趁热打铁,忙低声道:“还有一桩事,小的正要跟公子说。听旁人说,两位小姐这阵子一直跟卓公子的两个小厮混在一起。小的那个只小腿那么长,看上去三四岁模样,最近迷上了放风筝,每天就在江边空地上跟着几个精怪崽子玩,适才我也问过了,从今早到现在一直都在。倒是大的那个有意思,叫什么‘道德’,七八岁,身高体型正和小花小姐差不多,听说他和勾雨小姐玩得最好,不过最近有好几天不见踪影了。” 铁三公子冷哼一声:“这倒有意思了。咱们前脚抓了人,后脚我这弟妹就忙不迭的让人假扮,这是生怕我们发现什么呢。” 薛弟也道:“这些精怪都是一副嘴脸,嘴上没一句实话的!说是东西不多,结果突然冒出这么几大库财宝。说是交情不深,可那连从没有人知晓过的如意贼的‘早年’都有了,保不齐还是什么青梅竹马的交情。再加上这个……恕小的多嘴,两个姐妹,一个是五体,那另一个……” 铁三公子眼前顿时一亮,咬牙道:“阵心!” 他的话音刚落,但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一道彩光直冲云霄,众人惊讶回头,随即就是一喜:“是燕真人的神尺!” 伴随着几声雷鸣,殿门砰的一声豁然打开了。 薛弟赶忙回头看向铁三公子,但见他略一沉思,喝道:“去将剩下的人,只要是没进塔的通通召回来,宝儿从南向中,你从北,两面包夹,旁的一概不管,只把那女孩给我抓来!” “是!” 铁三公子说着旋扇成刀,一手拂过刀柄,轻轻一敲上面玉佩。双鱼青佩随着他的动作竟是瞬间粉碎,白色粉末无风自动,顺着大门直飘而入,像游鱼一般眨眼没了踪影。他垂眸静静等待,不一会儿便听得东南角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他猛然睁眼,厉声喝道:“找到人了,走!” 人群蜂拥着,如同泼墨般长驱直入,而在殿内,却早已又变了另一番景象。 西南角,燕同周耳听见远处的嘈杂脚步声,长出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神情满是凝重。 这里从前应当是厨房,细看旁边墙上似乎还有锅灰的痕迹,可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已是面目全非。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门旁挂钩上悬着的黑衣男人,原本八尺高的壮汉此时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像是过年新宰的猪肉一般,被庖丁拆解地整齐利落。大骨堆放在盆里,肋骨劈成小块,肥肉熬油,五脏下酒,当真是一点也不浪费。 切肉的是菜刀,盛血的是瓷盆,大口啖食的是锅碗瓢盆。 “刀俎”为刀俎,我为鱼肉。 燕同周不由苦笑一声,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有被厨具捕食的一天,更想不到的是自己只不过稍稍放开了手中四体的控制,大阵便像是脱缰一样,向着自己也无法想象的方向狂奔去,就像是……像是有着自己思维的恶童一样。 回想起刚才一路的遭遇,他心下不由有些后怕,唯一庆幸的是,好在东西都还在。他感慨着伸手向身后一摸,随即整个人都僵住了。 ……神尺,神尺不见了! 墙角堆咸肉的麻袋猛地晃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碎响,只是一声,可满室还是霎时间静了下来。像是在窃窃私语似的,刀斧案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响。 不好! 他心下一惊,忙屏息僵住,却可惜依旧晚了一步。但听得“咚”的一声,像是肥肉落在案板上,紧接着炉内的焰火呼的腾起,赤红的火光越烧越旺,逐渐转为青紫,屋内顿时弥漫起一股烤肉的焦香。 常听人开玩笑说,阵术师是一群两条腿的王八——能走能跳,就是打死也不出壳。燕同周把说话的人臭骂了一顿,然后在回山的路上,对着河里悠哉悠哉的龟鳖陷入了沉思。 不同于法术的简单或是武功的直白,阵术而是一种需要时间精工细琢,厚积薄发的学问,通俗点来说就是——没有任何应急的能力。而像这样没有万全的准备就敢踏进别人的阵法中,更是连新手都不会犯的,堪称愚蠢的举动。 大不智啊……他自嘲一笑,再一低头,四周分明火焰还未收到,可手上却像是被烫伤了一样,起了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水泡,他勉强背过眨眼长大了一倍的手臂,从腰兜里掏出一只孔明锁,顺着麻袋的缝隙向外用力一抛。 九根长短不一的木条在滚动中不断散开,落地瞬间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而就在彻底散架的瞬间,大殿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心内蓦的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边瞬间弹过,紧接着就是骤然一静! 几乎就在那声音停下的同时,燕同周眼疾手快,一个鹞子翻身猛扎了出去。在夺门而出的前一秒,他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随即错愕地发现,原本不过手臂长的砍刀此时赫然暴涨到了半人那么高。 拳头粗细的刀柄不断流下黄白的肥油,滴在地面上仿佛分叉一样,就像是两条过分细瘦的腿。刀身上细白的长丝蠕动着,渐渐连成了一条半透明的严密,黑红的鲜血顺着网络缓缓流淌下来,渐渐形成了一个熟悉的人面。 ……是铁家的那个黑衣壮汉。 电光火石间,燕同周已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的每一步都好像被看穿了。 “它”在学习,‘它’正在缓缓地,活了过来。 散开的孔明锁倒在地上,每个木条正中都有一个不大的豁口,正组成了一个圆球的形状。球内的东西呼啸而过,所到之处瞬间割下几乎寸深的腐蚀焦痕。 它横穿整座迷宫,破门推墙直到长廊的尽头,才一头猛扎进那唯一一扇大开着的门内,陡然升起的温度如同狂热的火焰,将四周瞬间点燃殆尽,层层密封的木柜内,雪白的蜡封瞬间融化,一条油绿的光芒直破开牢笼,猛地汇入四个笼内! 一阵令人牙酸的咀嚼声此起彼伏,半晌,伴随着半空中一声满足的饱嗝,笼内当的落下几只残骸碎片。 鸟喙,麻绳,鳞片,土块…… 像是有女孩的声音轻笑着,随即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由孩童逐渐变得苍老,最终几乎是声嘶力竭。 大阵剧烈摇晃着,像是要将一切都推倒撕裂,就连店外的人也意识到不对,纷纷驻足眺望,惊恐地窃窃私语。突然,有人惊呼一声“快看”,就见大殿最顶端的宝珠穹顶上,一团黑云镇迅速凝集,漩涡一样汹涌着盘旋。 暗紫色的惊雷猛然在眼前迸溅炸开,随即就是一阵连绵不绝的雷鸣。狂风如龙般在顶上呼啸,巨口鲸吞直吸,死死将悬天而下的瀑布拉扯了过来! 大雨倾盆而至,点点打在地上,如同酸雨瞬间刮下一个个小坑。 彩绘的宫墙,琉璃的明瓦,千年万年的红木香檀……在风雨中像是泥墙土瓦一样,眨眼便被消弭催折。 迷宫内,无数嘶吼着,变得越来越诡异恐怖的器具生灵在这时全都突然停下了动作。像是只一眨眼,又仿佛过了千万年,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尘雾,变得破败腐朽。 就像是三管家过年时偷溜出去看过的那些过了时,落了后,眼看就要废弃的“西洋画”一样,白布的巨幕上一闪一闪的,将一切都切割成了不连贯碎片。 铁三公子站在一张只剩一半的长桌上,看着四周不断闪现又消失的景色,冷哼了一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勉强保持住姿态。 “我最烦你们这些人的就是这点:不到黄河不死心。明知道是已成定局的事,还非要在这装腔作势,左跑右跑的挣扎,自己受罪不说,最要紧的是浪费三爷我的时间——薛鹊。” 薛弟正蹲在那三条腿的桌子下,努力将桌板撑起,闻言一个激灵:“是,公子。” “还愣着干嘛。既然燕真人已经开了孔明锁,那还不快动手把五体连同阵心拿下,” 他猛地一合扇,眼神冷冷地盯着不远处那两个小孩,“现在要开始夺阵了。” 第28章 隐藏一件东西最安全的方法是什么? 韦灵菳说铁家的刀法只是三流,这话昆祢相信。 他年少成名,从小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六岁开始学武时,他人生的第一把武器,是大哥辗转从“仙门”里托人锻造的七宝流云剑,剑身稍短,刃如寒霜,可重量却极轻,为的就是害怕太早负重压坏了手。 于他,练功是种消遣,可即便如此,他的教习师傅也依旧比城里大小姐的奶妈嬷嬷还要多。他练拳,练剑,练刀枪棍棒斧钺钩叉。他的热情是山岚海雾,按季抛售,绝不回头,只不过幸运的是,他的头脑让他的学会恰好比兴趣衰退更早一步,于是人人就只会夸赞“小公子冰雪聪明”,而全然没有察觉,这不过又一次的有初鲜终。 他的一生是由一个顺遂顺滑地滑到另一个顺遂,于是也就自然不知道,一个普通人连想上进都是种奢求。 薛鹊握紧了双刀,两眼一错不错,紧紧盯着对面的人。 他和薛鸦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却不如哥哥那么幸运,没能选中公子近侍,便连单刀都不能使用,只好学些粗浅的外家功夫。他心知若不趁着这次郑名和哥哥不在有所表现,日后绝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好机会。 心念一转,他也不管面前的裂缝,一咬牙,直接用刀作杆一跃而起,对着砸下来的砖块一借力,几个翻身高越正踏上对面的地面。可就在他刚落地的下一秒,窗外又是一声雷鸣,闪电猛劈而过,正在他面前又划下一道森森深渊! 狂风裹卷着大殿剧烈摇晃,仿佛连山体都在颤动,而左右移动间,石砖也在不停碰撞挤压,竟将原本平滑的地面变得沟壑连绵。 张道德眼看他靠近了,急忙想要回身向后跑,可在这时顶上石砖却是轰然一声砸下,不光将左右的通道彻底堵死,更是连带他们所站的地方也猛地一沉,瞬间陷下数米! 若有似无的笑声不断回响在耳边,从远到近,越来越清晰。张道德只觉得那声音无比刺耳,可勾雨和她怀中的小花却是惨叫一声,幼猫更是翻滚着,不惜用伤痕累累的身子猛撞笼子,像是害怕极了。 勾雨仿佛下意识地伸出手,又想拉旁边墙上的机关逃脱,好在这时张道德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她,看着不远处那具被石砖紧压着,却依旧能看出畸形的“尸体”,两人只觉得阵阵后怕。 绝对,绝对不能碰到任何东西。 察觉到背后逼人的视线,薛鹊扬声喊道:“小孩,看在卓公子的面子上,我不杀你。这事跟你没关系,你把那笼子跟女孩给我,我带你出去。” 张道德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顶着勾雨怯怯地婆娑的眼,他想了想,也高声喊道:“说得好听,你要是我骗我,那,那怎么办!” 薛鹊心内暗喜,忙道:“怎么会!你给我就是了,快点!” “怎么过去?”张道德问。 原来就在他们说话间,两侧的地板又是猛的向下一陷,将三人之间原本三四米长的裂缝又拉开了一些。薛鹊瞄了一眼几乎深不见底的高崖,咽了口唾沫。 如果只是这点距离倒还不算什么,真正麻烦的是斜插在裂缝里的,原本是栏杆的“那些东西”。 被剥皮砍伐的木桩此时正飞快地一圈圈长出雕花纹样的树皮,宛如藤蔓一般向外展铺开,外边看着人畜无害,可在座的每个人都已经领会过它的威力。 他不由气急败坏:“到底从哪来的这些东西,没见过这么邪门的大阵!” 铁三公子突然开口:“薛鹊,你过去。” 薛鹊闻言一震,错愕地看着他。铁三公子像是没看到他的神情,略一思索,又道:“算了,让他把笼子先扔过来吧。” “……是。” 藤蔓扭曲着渐渐形成了一个古怪的人形,眼看就要爬上地面,张道德一见那东西就觉得后背发麻,刚止住血的右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低着头,不去看勾雨不住摇头哀求的脸,拽了几下,将笼子从她手里抠出来,喊了声:“你接好了。” 他说着抬手正要一挥,却在这时藤蔓猛然向上一抖,正打在他的小腿上! “啊!” 张道德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手上笼子顿时飞了出去。 “当心!” 薛鹊心下大急,想也不想旋刀对着藤蔓就是几下猛劈!几道寒光骤然划过,藤蔓像是猛地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薛鹊当即眼神一凝,瞅准时机将右手长刀猛地一甩。但见那刀像飞镖一样在空中划过一个巨大的半圆,刀柄不偏不倚正撞上下落的笼子,将它硬是弹了过来! 眼看着那道黑影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向着猛地飞射过来,薛鹊忙一侧身,同时转刀对着它轻轻一托,带着笼子轻巧地越过裂缝,眨眼到了铁三公子面前。 “公子,猫!” 他满面喜色,恭恭敬敬地双手向上一抬,随即笑容顿时一僵。 竹编的笼子经过一路颠簸蹂躏早已经濒临散架,正露出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塞进去的碎石砖来。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竹片瞬间扭转着张开巨口,一口咬在铁三公子的手上! 铁三公子猝不及防,当即惨叫一声,鲜血如注!众人更是大惊,下意识纷纷拔刀,又在看着那薄如蝉翼,却在;眨眼间嵌进肉里的东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下手。最后还是薛鹊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将刀尖顺着藤蔓的缝隙插入,慢慢挑断了,其他人才像回过神一样,手忙脚乱的扑上来帮忙。 割下来的藤蔓还在拼命向血液的方向跳动,甚至随着众人的动作,迅速长出蚊子嘴一样的倒钩,拼着被撕碎也要咬合下一块肉来。 薛鹊冷汗津津直冒,越急手下越是不敢动作,口中更是无数嘟囔着:“马上马上,就要好了……好了!快拿药膏来给公子止血!” 可身后的人却是谁也没有动作。 他又急又怕,扭头骂道:“都他妈聋子啊,还不赶紧……!” 或许是失血太多又或许是疼痛,铁三公子面如金纸,早已昏厥了过去,也就自然没有看到。那些被倒钩刮下来的血肉扭动着融为一体,又缓缓站了起来……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两个,竟然有两个公子……” 一人喃喃着,薛鹊闻言猛地一个激灵,忙喝道:“放屁,瞎了你的眼!公子就在咱们怀里,那个假的!” “不,不对。”说话的人双眼被麻线缝死,伸长的右手手心里却有一只眼球不断颤动着,“……相貌,□□,感觉,这个的确也是公子。”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铁三公子的□□猛然没了气息。而就在同时,对面的“人”猛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在座的所有人都听到,他的胸腔内传来阵阵心跳的鸣声。 血红色的无皮人扭动着,大张的口中露出无舌的空洞像是在哀嚎,引得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只觉得头皮发麻。 薛鹊又惊又怕,忽一眼瞥见对面的勾雨二人,忙大喊:“抓着他们!就是这两个小兔崽子暗算公子,抓住他们逼喜夫人给个说法!” 一群人这才回过神,猛然回头看向张道德两人的眼神锐利到可怕。 “抓住他们,不然都别他妈活了!” 薛鹊这下也顾不上其他,一脚猛踢上长桌,借着桌面作跳板猛然飞身抢上前,直接就是一刀! 两道小小的身影紧抱着彼此,低头瑟缩在墙角一动不动,昏暗的烛火摇曳着投射在刀上,但见一线寒光乍然一亮,照见两张藤皮的“脸”。 薛鹊瞳孔巨震,急忙旋身欲停,却是不等来得及动作,那藤皮便猛然从中裂开,一口咬断了他的胳膊! 惊呼和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混合着“啊啊”的气声一起,正好掩盖住了屋檐下铜漏滴满的声响。 顶上的雨滴由小变大,逐渐倾盆而落,而原本金碧辉煌的穹顶也在雨水的冲刷下,也宛如泥沙一般缓缓破开空洞。 灿白色的日光猛的照射进来,像是将一卷尘封已久的卷轴霍地一声一把拉开,将一切都显露无疑。而在旁人看不到的,迷宫的正中央,狂风猛灌而入,将灯笼呼的一声卷带飞起,只留下一地狼藉。 纵横交错的地砖如同棋局的经纬,而断裂的碎石便是上头的棋子。雪白的狮身碎成小块,聚集在两块断裂的方砖左右。从中断裂的狮牙斜插在西北,旁边是不知被谁扔了的,没吃完腐肉。巴掌大的幼狮石像紧挨在一起,随着迷宫的震荡咕噜噜地来回乱滚直到伴随着“彭”的一声—— 木门轰然倒下的同时,两只小狮也正好滚进了正中央,巨狮头的鬃毛下。 而就在狮头炸开的鬃毛托出的庇护下,一个高大的人影正低头端坐着。昆祢握着柄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缺口餐刀,正低头将一根长木棍打薄成条,而后轻轻搭在面前那座长桥上。 拱圈、桥墩、桥台……茶盏大小的双拱桥万全用榫卯搭建而成,却丝毫看不到一丝接缝的痕迹,或许是为了美观,又或许是建造他的人实在等得太久,甚至连桥底的边缘都刻上了极细极繁琐的星象八卦图。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 燕同周心知只要去到那些大门大宗里,随手拉来一个稍微有名气点的阵术师,都能轻而易举做到这点。真正让他在意的,是他周围那些羊羔一般温顺,看上去丝毫没有变化的,“正常”东西。 一座阵法的建成,就好比是与神明的一次沟通,越是复杂高明,就越是会引起难测的意象。他本以为像这样的老阵多少会沾染些暮气,可直到出手时才错愕发现,与其说是旧阵,它更像是一个还未出世的魔婴——脆弱,暴躁,毫不掩饰。 “多谢你的樊笼。” 燕同周浑身一震,看着他手边那只熟悉的铁笼以及笼内蜷缩着的猫崽,沉默了下来。 所谓夺阵,最好的方法是骗,次选是偷,最末无可奈何的时候,才会用到抢。这世上没有人蠢到会在阵法挑衅阵主,通过变换五体的归属,兵不血刃地掌握阵心,这才是铁家请他的原因。只可惜……这么天真的想法,在看到那张脸时,就已经化为了泡影。 他深吸了一口气:“当日铁家来找我夺阵,给出的要求是‘不惜代价’,我心知这代价不会是他家,还是得由喜夫人来出。这望柳山我从未来过,同这位喜夫人也无什么远近交情,也就罢了。只是这大阵……造阵不易,是多少心血啊,毁了可就太可惜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此事我不好多口。若是真能和预想的一样,找到五体引来阵心,文取当然是最好,要是不能,那枚堕丹至少能暂时切断阵心和五体的联系,只要没了五体循环生生不息滋养,阵心就像是溺水的人一样,自然得想办法浮上岸。” 昆祢淡淡道:“可这样,阵心一定大受损失。” 燕同周苦笑:“是,所以我才犹豫。我本想,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境绝不用它,却没想到反倒是用了以后被逼入绝境,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 “请说。” “这小东西是因为惹怒了三公子,才会被吊起来受罚。我之所以樊笼除了是因为它能隔绝内外,既是囚禁也能保护,更是因为这是我师门独门秘法,外人连听说的都少,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 昆祢抬眼看向他,突然问道:“廉岳成,是你什么人。” 燕同周一愣,老实回答:“正是家师。” 昆祢于是道:“那你应该就知道,我是谁了。” 燕同周显然不知道,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迷茫,就在下一秒,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缓缓睁大了眼:“你是如意……” 看着那人缓缓点了点头,燕同周先是哑然,紧接着长叹一声:“是我输了。” 自小耳听目见,从师父口中,从书本里见识过无数次的人物,此时乍然出现在面前,总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荒诞感,他上下打量着那人,不由道:“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他只是随口一说,随即马上便抛之脑后,转而问了一句自己更关心的:“既然它还在樊笼里,就代表五体和阵心的连接并未完全切断,难不成就是因为这样,这次的震荡才有这么大威力?” 或许是因为“旧相识”的情谊作祟,昆祢看着他的眼神也难得的带上了些和缓:“五体的特点,是什么?” 燕同周想也不想:“相生循环,拟态求真。” “为什么要,相生。” 燕同周顿了一下,瞄了他一眼:“因为……阵心是根本,可自身的髓气并不足以支撑起整座大阵,而五体就像是额外的一双手,帮它遮掩骗过天地,才能更好的窃取吸引髓气。” 昆祢摇了摇头:“因为做阵的人,无用。” 好一句话振聋发聩,燕同周当即一噎。 “阵心本来就不是,提供髓气的泉眼,只是媒介,一切阵法的本质,就是尽可能的窃取神明,因为一个大阵需要的髓气,远远不是一块石头,一个异宝能提供的。‘五体是一双额外的手’,是为了补全阵心不足,反过来说,一个自身足够完整的大阵,也就不需要五体。” “那么,为什么‘这里’还要有,那些不需要的东西呢?” 燕同周看着他,而几乎就是在这一瞬间,一个奇怪的想法渐渐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因为你需要它们存在。”他的声音带这些奇异的空茫,“——作为错误答案。” 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五体,从他们踏进殿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踏进了一场,自以为是的骗局。 昆祢想了想,没有否认,只是慢吞吞道:“不能完全这么说——至少它们还可以,作为拖累。” “拖累?” “嗯,拖累阵心。”昆祢轻飘飘地道,“免得它太靠近神明,被同化进祂的身体。” 一字一顿的话语却仿佛最锋利的尖钉,猛然贯穿他的脑海。 锋利的长喙,是鸟?又或许是鹰? 布袋上捆扎的,是麻绳,也可能是大蟒。 金鱼和巨鳄,泥人和毒沼。五体既是捕食者也是被捕食者,他们是你强我弱的争夺,是你死我亡的劲敌。最有力的证据,就是……燕同周的眼神缓缓落在樊笼内,那只沉睡着的幼猫上。 强势时,它是恶虎,而失势时,便成了猫。 “所以其他的四体在我们发现时,才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柔弱样子,而阵心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因为有一个最强者在外面镇守。”燕同周忍不住问道,“那么两位小姐……” “是一位,和一位小姐。”昆祢说着,屈指在笼上一弹,幼猫像是被吵到一样,用前爪擦了擦耳朵,晃动间头顶像是有白光一闪,显露出一支芦苇的模样,“先入为主,人的劣习。五体是,这个标记也是。” 他说着掸了掸身上的木屑,托着那只长桥起身走到窗边。燕同周下意识上前一步,像是拦住他:“等等,还有!” 昆祢看过来。 顶着他的视线,燕同周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激动,手心冒起了汗,无数的疑问在他脑中你推我搡,最后挤出的却是一个:“阵心是不是那个叫勾雨的女孩。” 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昆祢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 昆祢轻声道:“我问你,是先有阵心,还是五体?” “自然是阵心!无阵心基础,五体从何攀附而生!” “那么,阵心第一眼看到的,会是谁?” 燕同周略一思索道:“既然是由阵术师造就,那就如同父母,按理来说应该是他。可阵心是大阵的根本,又有印随本能,就算是父母也不可能交给……是了,是阵主!除非自用,任何大阵都是要等到阵主赶来,才会为阵心开眼。” “那就是答案了。” 大小姐是“勾雨”,二小姐是“小花”,可没有人规定大小姐一定要是先来的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喜夫人,和一辈子文绉绉的柳公子,谁会起什么名,也是显而易见的了。 燕同周一愣:“可那孩子明明已经是……” “五体吗?从来没有人说,五体和阵心,不能是同一个。” 燕同周浑身一震,茅塞顿开。 是啊。没有了相生的需要,又何必需要五体?本来就是一群失去作用的空壳,想要填充些什么进去,都只是名号而已。 “想要隐藏一件东西,最安全的方法,是什么?” 是把它放到,搜查者的口袋里。 没有人会在意已经握在手心里的东西。所以她才会自投罗网,而当他们将她放入樊笼的那一刻,就注定必须要打开堕丹,因为灯下黑,无论如何他们也找寻不到阵心。 望柳山从来只有一个二小姐小花,而另一个只是被喜夫人选中的……障眼法。 昆祢说着,对着那近乎倒挂的瀑布轻轻一挥。长桥顺着流水逆流而上,直在瀑布最高处形成了一条旁人看不见的,直通向塔顶的通路。 第29章 你要杀我 玲珑塔内,十八层的最顶端此时正是一片破败狼藉。无端飞起的飘雪如同尖刀,层层刮刺在墙面上,窗台上一掌厚的白冰像是个透明的牢笼,而在大门的位置更是由数不清的冰刃死死围夹着,一丝缝隙也无。 韦灵菳高坐在木台上,一身纤尘不染,对面的两人却是喘着粗气,摇摇欲坠。 薛鸦猛一振刀抖掉上面的冰碴,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妈的。这哪是什么公子哥,怕不是从哪儿找了个耍杂技的,那么多花样,蹿得比跳蚤还快!” 对面的人笑嘻嘻的,挑衅似的故意转了转自己手上刚从门口掰下来的“冰棍”,分明是一句话也没说,可看着他的神情和动作,无端的总让人有种吵闹的错觉。 薛鸦不由大怒,郑名却是一把拉住他,心内隐约觉得不安。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三支花签。其中有两支是他们刚进来时被抢走的,而另外一支则是刚才趁着自己和韦灵菳缠斗的功夫,薛鸦突然出手,讲隐藏已久的神通冰刃赫然一口气全部放出,这才趁机斩断了他的绳刀,抢到的。 药材,法器,符咒……他的运气不错,三样都是极名贵的东西。可又不太好,因为最要紧的那个,还在对方的手里。 韦灵菳夹着那支要命的花签,随手在指尖转了一圈,他看着背后的文字,用字正腔圆的语调念道:“此为高塔之顶端,最上品之瑰宝,凡到此者当为最上宾客,人中龙凤,请上高台手指西南,心中默念,宝刀自现。” 他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破烂的木台,郑名心内警铃大作,也顾不上其他忙喝道:“不能让他上台!” “还用你说!”薛鸦当即大吼一声,又是猛一旋刀,脸上青筋暴起,拼尽最后一丝全力竟将寒冰在刀上,凝成一条数丈宽的长刃,猛然向那人劈去。 一时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住了,郑名忙后退几步却仍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猛然向外迸发开来,他的步子不由一僵,直觉像是猛然浸透在了寒冰冷水中一样,手上花签险些脱手。 再看对面那人,原本后退的动作也是一停,刀刃犹如狂风过境,猛地破开墙壁,所到之处百物辟易,而就在刀锋眼看就要划上那人眼皮的瞬间,所有人都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滴答”的,像是水滴落入满盆的轻响。 韦灵菳豁然睁开眼。 一切都仿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在绳刀被冰刃破开的瞬间,韦灵菳似乎是发出了一声饶有兴致的轻笑,可在当时谁也没有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从他袖中掉落的几枚花签上,三人同时出手,一个错身,一个争抢,缠斗中不断移位,只有猎叉尖像是被遗忘了似的,静静倒在地上。 倒在如今韦灵菳的脚下。 他猛地一跺脚,随即看也不看就是勾腿一踢,叉尖猛的被震飞腾起,借着一脚用力,牧童一道驰骋的飞镖,从背后顺着他的肩膀赫然弹出,正打在冰刃上。 薛鸦只觉被一阵排山巨力瞬间撞上,手臂瞬间一阵剧烈的疼痛,他甚至来不及惨呼,整个人便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墙面上! “薛鸦!”郑名大叫一声,却是随即觉察出有什么不对。 墙上的黑影炸开得水波一样避开了他,急匆匆地跑去另一面墙,它们挤在一起,远远地探出头,像是窃窃私语地小心瞄着那个人影。 没有想象中一拥而上的撕咬,就仿佛……它们只是自己的幻觉一样。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指声。郑名回神赫然回头,就见韦灵菳站在那只剩下一个板凳大的“高台”,懒洋洋地一伸手。 霎时间,顶上灯笼猛的一闪,一道白光透过穹顶忽地降下,一股磅礴的神通气息扑面而来,随即像是只一眨眼,两柄通体银白的长刀便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郑名想也不想飞身猛扑就要抢夺,可惜满地高耸的冰锥却像是篱笆一样,严严实实地阻挡住了他得去路,他只能目眦俱裂,眼看着那人随手扔下花签,将宝刀抓在手中,仿佛掂量过年时的猪肉一样,轻佻地晃荡了两下—— 而后,猛地震碎了它们。 削铁如泥的刀刃,流畅精致的刀身,传闻中精心铸造的“名刀”化成一地铁屑碎片,只剩下两只银白的刀柄,在郑名呆呆望着的眼神中,韦灵菳慢条斯理地将它们对合一拧,赫然成了一条银白色的长枪。 枪身一丈二尺,顶上玉狮憨然,一条朱红血线正搭在他的指尖,又随着抬枪细看,映照在眉心,像是一条指甲轻轻掐出的红痕。 枪名玉骨,人是琼身。 “你是……你是!”郑名瞪大了眼。 韦灵菳置若未闻,只是抬脚勾起那猎叉的叉尖,一脸嫌弃的掰断了两边的烂铁,只留下最中间的一根,然后用袖子一抹擦去了上面的黑漆,正露出一柄同样银白的枪头。 “使唤我演这么一场大戏,只那么一点东西可远远不能打发,去告诉你们主子,我要加钱。”他低着头也不知道在向谁说着,可郑名却清楚地看到墙边一条黑影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眨眼没了踪影。 郑名终于缓缓回过神来,脸色铁青:“是喜夫人派你来的!” “‘派’这个字用的不好,准确的说应该是利益交换。就像你们铁家做的一样,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郑名红透了眼:“各取所需?当初求亲时就已经说明了,我们也是各为其主,再说夫人明明之前也是答应了的,你们还想要什……” “你。” 郑名不由一震。 “你,确切的说,还有他。”韦灵菳伸出拇指,漫不经心向旁边薛鸦一指。 “为了不无能得太明显,铁甲另辟蹊径,规定只有进到核心的一部分人才允许学习刀法,其他人都是另有师傅教一些外家功。也是多亏如此,铁家还不至于完全像那个三公子一样,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听说你们这些世家每过几年都会办什么切磋比较,你们两个排名第几?” 郑名看着他的神情,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还是回答道:“大比是主子们的活动,论理我们是不能上台的。去年四公子进了前五,我们三公子拿了二十七名。不过在那之后有‘闹打会’,我们这些下人可以上去斗斗给观众助助兴,我拿了第二,薛家兄弟一个第四,一个第八。” 韦灵菳当即嗤笑一声,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神情,令郑名心惊胆战。 他舔了舔嘴唇,色厉内荏地喝道:“我们公子是做大事的人,这种打打杀杀的小事,何必劳他亲自动手!” “可我看他打你的那巴掌,似乎对武学也不是特别生疏嘛。”韦灵菳微微一笑,突然问道,“是第几次了?” 郑名瑟缩了一下,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声。 韦灵菳反握着枪尾,轻轻拍打着肩膀,像是在沉思:“喜夫人要的是庇护,而铁家之所以同意联姻,则是因为现在刀谱不全,实力不济。所以想要不被卸磨杀驴,喜夫人当务之急要做的,就是将铁家的实力重新衰减到一个不高不低,既能做保护伞,又不至于甩开自己的程度。” 所以才有了这座玲珑塔。 如何将一场杀人事件变得容易理解接受?只要在前面加上“夺宝”两个字就可以了。 塔前聚集的人成千上万,谁也不敢肯定哪里是卧虎藏龙。即便是郑名薛鸦两人,一进入塔就好比是进了笼子的蝈蝈,生死只等开盅。 “依照我和喜夫人的交易内容,原本是应该把你们两个都杀了,再用一副夺宝不成反杀的无辜受害者形象,轻轻打伤你们家三公子,断掉薛鹊一只手,事后再补偿一些名头听着好听的法器珍宝……” 他忽地一笑,“不过我突然觉得,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听到刚才的铜漏声了吗?阿祢每次生气的时候下手总会格外重些,而他最近的心情可是非常不好,这一点我想你的那位公子应该已经感受到了,” 郑名的眼睛缓缓瞪大了,眼神中像是晃动着一丝惊恐。韦灵菳于是轻飘飘地一摊手,低声道:“现在,选吧。” “死,还是回去被责罚,又或者是和我做一场交易呢?”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几簇烟火猛然划过天际,当空炸开道道绚丽的彩光,透过墙壁上打烂的缝隙,隐约能听到塔下舞台咿咿呀呀的唱腔。 大宴开了……又或者是已经结束了。 而当韦灵菳又一次翻过窗台,进到窗明几净的屋内时,看到的正是长榻边那个低头,静静忙碌着的身影。 他眉头不由一挑,连脚步更加轻快了些,毫不客气地走到那人旁边,一屁股坐下了。 昆祢默契地往里挪了挪,头也不回问:“结束了?” “当然。有我出马,还有什么搞不定的,”他懒洋洋地回道,“倒是你怎么也那么快?” 大约是今天忙活了一天,昆祢也有些疲惫,也懒散地道:“那孩子,是个好说话的,自己离开了。” “铁家的人呢?” “还在楼下,不过快要有人来了。” 韦灵菳“唔”了一声,像是毫不在意,反倒是探过头,瞄着他手里的东西:“笼子?怎么又做笼子?” “……”昆祢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只是防患于未然。” 和有吃有喝万事不愁的小二毛不同,张道德是个小碎嘴,还是个极具浪漫的英雄主义梦想的小碎嘴。仅仅只是初见时,在破庙的那一出手,就足够他容忍韦灵菳的作业,小考,抽查,每天呼呼哈哈地跟在身后,亲亲热热地叫着“老韦”,而倘若他知道了这次故事的前因后果…… 那将会是一场规模空前的,苍蝇鸭子联合大作战。 韦灵菳只是稍微一想,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所以这个有什么用,像是陷阱网兜那样丢出去,把他们捆起来?” 他显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把无辜小二毛也捎带了进去,俨然已经有了暴君连坐的雏形。 “类似,但是方法不同。麻烦的是,比起陷阱,它的动静太大,不太好诱敌。”他说着,一手在那竹笼子上摆弄了一下。霎时间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刺耳的摩擦巨响让人后槽牙直发酸,如果说这是陷阱,确实是连猪都不会上当。 韦灵菳捂着耳朵瞬间倒退三步:“这个能管用多久?如果只是几刻钟,那我劝你还是放弃,不值得耳朵受这一场大罪。” 昆祢想了想:“我还没试过。不过不管是阵法,还是法宝,能发挥多大效力,还是要看目标是什么。他们俩的话,可能……十来天?” “那我来看看。”韦灵菳一个顺滑的移位,嘶溜一声又挪了回来,“我觉得可以试试骗的。好吃的,好玩的,新花样,只要人过来,然后碰……碰哪里?” “这儿。”昆祢将笼子转了个位置,“按下去。” “哦,那就说是请他们看个好玩的新玩意,等他们提起兴趣凑过来了,只要手一碰到——” 他像是随手在笼子上一敲,可就在手指碰到花纹的刹那,铁笼瞬间张开巨口,化作一柄柄锋利的长枪,直接贯穿将他钉死在了地上! 黑褐色的血液瞬间溅满一地,韦灵菳像是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笑容缓缓凝结在脸上。 “……阿祢?” 昆祢站在不远处,低头看着那蛇一样蜿蜒爬过来的血河,在灯火的映照下,他的神情若隐若现,有股说不出的疲惫。 “是,我在。”他木然道,语气平淡得不起一丝波澜,于是韦灵菳看着他,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你要杀我。”他说——不是疑问,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是。” “不和我一起死?” 昆祢豁然抬头,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那双灿金灿金色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一闪而过,可不等人看清,他又飞快地垂下眼,一如既往的慢吞吞说道:“你挣不开的,灵菳。” “你的身体是由我造成,每一寸骨血都是我的手笔,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能为,你当然也清楚我。” 韦灵菳终于停下背后一直动作着的手,像是重新认识了面前的人一样,盯着他半晌,问:“喜夫人?” 昆祢也不隐瞒,干脆承认:“她是个商人,当然知道一码归一码的道理。刀谱用来换了药,想要再让我改阵,当然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 举凡是这世上的所有阵法,哪一个不是奔着千秋万代去的,因此乍一听到有人把“大阵”和“便携”两个字合在一起,昆祢的眼神震惊得,就像是见到有人把精饲泉水喂养的走地鸡用来油炸一样。 然而,提出这个想法的人却丝毫没有感到自己的过分,只是一脸含情脉脉地摸着旁边人的手,疯狂揩油。 她嗔道:“这地方太潮,光秃秃的连个喝酒耍乐的地方都没有,再说我们小柳儿是读书人,有才情,当然喜欢到处游览什么名山古迹,总不能老在一个地方待着不是?” 看着对面那两个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狼狈为奸的身影,昆祢面无表情,将手上写着“完工重修之绝对不改之十三”的卷轴,缓缓撕碎了。 完善,坚固,能和山势融为一体,想要移动时还能随时带走的大阵。这种近乎南辕北辙的要求,饶是昆祢也只想到一个办法——用**作阵。 山川为图,草木作线,以四时交替做分割,百兽迁徙作灵活变动。新生的巨蟒悠闲自得的游行在江边,懒洋洋的舒展着鳞片小憩,却在这时突然有一条巨鹰猛扑而来,坚硬的喙爪直剜向蛇眼七寸,而蟒蛇也不甘示弱,猛的一旋身,死死缠绕其它的身体来。 一时间江边炸开无数水波翻涌,又在不久之后,一条伤痕累累小蛇从蛇腹破皮而出,狼狈地沿着芦苇丛逃窜溜走。巨鹰啄食着蛇肉,不断振翅,向天发出得意的长鸣。可就在它低头的下一秒,一只匍匐已久的巨鳄猛然弹出,血淋淋的巨口赫然咬上它的脖子。 崭新建成的扫珠殿内,喜夫人托着那只即将睁眼的幼猫,漫不经心地一想,就定下了“小花”这个名号。 弱肉强食,此消彼长。 新生的五体相互捕食,你争我抢,在一次次的死亡和重生中,不断消耗着大阵多余的髓气,就如同一双双无形的水鬼的手一样,死死缠绕着阵心,让它不要走得太低,不要靠得太近。 而当昆祢一手拎着报酬的小包,一手牵着韦灵菳,几乎是狼狈的从山内连夜逃窜时,在脚步踏出界石的一瞬间,他也曾有过一丝担忧:没有固定封住的大阵,就像是无人看守的宝藏一样,一旦被人入侵就有被夺走的风险。可那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转过一秒,自己就不由哑然失笑。 试问这世上有谁能破开他的大阵? 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崭新”的韦灵菳。 一如既往的俊俏飘逸,一如既往的挺拔灵活,却是许多年都未曾见过了。揭开了蒙眼的黑纱,如同将一颗蒙尘宝珠重新擦洗,漆黑的眼眸依旧是灿星一样,仿佛闪耀着凛人的光辉。 亦如从前,亦如今日。 不似常人的黑色血液带着股幽香的恶臭,贯穿头顶的铁枪像是一根畸形的长角从额头刺出,鲜血顺着创口不断涌下,流进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 “原来如此,”他轻笑着,“我就说你怎么会对这件事这么上心,原来是想用人情换大阵的支配权。那副气鼓鼓的样子引人愧疚,把我使唤得团团转后,又用我出力来的东西对付我,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我现在开始怀疑,难不成那个叫花子也是你找来的?” “不要想着用我的错误去开脱自己,灵菳。”昆祢瞟了他一眼,悠悠道,“从小到大,我见多了你这套把戏。赌局是你自己找上门,我也是真的生气。可无论有没有这个,都不会影响现在的结果。” 他说着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只金球,又随手一抖,成了一根手臂长的满是凹槽的三棱刺。 韦灵菳看着他手上满是倒刺的凶器,哑然:“原来你早就做好了准备。” “因为是你,所以我从不大意。”昆祢说着蹲上身,一手握紧他头上枪尖,一手握着长刺,缓缓地,毫不动摇地插进了他的心脏里。 窗外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再美的烟花只要一多,也像是满天蝗虫一样,刺耳又厌烦。人潮的惊呼一浪接着一浪不断翻涌,热闹俨然已经到达了顶峰,接下来就只有不断的扫兴。伴随着殿门被推开的声响,楼下传来一阵高亢的惊呼。 “娘的,我的房子怎么成这样了?!谁搞的,谁?哎哟!三公子,你们怎么成这样了?死了没?没死啊,还有这个谁……薛,薛鹊?也没死啊……” 昆祢只是低着头,看着怀中那个渐渐变得冰冷的人影,恍惚间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看着韦灵菳死在自己面前。 第30章 铁四公子来了 喜夫人装模作样的一通掐指做法且不说到底起了多少作用,至少极大的延长了铁三公子的痛苦时间。 三管家在不忙之中抽空从后厨房洗了几根黄瓜,沿着长廊走了一路,来回分发。在一片清脆的咔嚓咔嚓声里,众人看完了一整场毫无意义的“秧歌舞”,直到大管家一步三摇地捧来膏药,才发出一声遗憾的长叹。 好得太快了。 紧催慢赶才建好的玲珑塔,如今拆起来倒是慢条斯理。依旧还是原来那伙凡人工匠,只不过此时全没有了一开始的严肃,一个个叼着烟,打着赤膊,在塔上来来回回地忙活。 最开始听到这个要求时,领头的大胡子掏了好几下耳朵,看着他的眼神匪夷所思,简直恨不得破口大骂。毕竟任谁加班加点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才把这么一座高塔建成,可别说是什么炮仗剪彩的仪式,连个围观的人影都没有,就又马不停蹄要让拆除,就是菩萨也要冒火。 万幸的是,有三管家。 靠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和一张堪比牛皮的脸皮,此人硬是扎根在人群中,硬是要跟人同吃同住,同喝同抽同侃大山,短短的几天内,硬是把冰冷的雇佣关系活生生拉扯成了一种略带亲近的伪兄弟情。 大管家对他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自愧弗如,并给予高度鄙视。 她如今是整座山里最忙的人。清点物品,收拾东西,兑换,看守,送客,迎客……沿江数百里依旧是碧波滔滔,奔流滚滚,而在一夜的欢歌酩酊后,两江潮水连着两岸沙泥却都浸满了醉人的芳香。 岸边山坡上,无数的人影纵横交叠,口中喃喃着不同的衣食住行钱权色爱,嘴角却挂着同样满足的笑意。而在远山,一声鸡鸣悠悠响起,预示着红日正要从山谷刺破天际,也预示着这场漫长的黄粱梦,即将迎来结局。 三管家嘴上说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却是动作飞快地饮好了马,带足了草料,备好了各种各样的食水干粮,手信礼品,姿态上挑不出一点错处,可神色里却满是掩都不掩饰的喜气。 一行人来时有二十五个,回去时还有二十四,人数是相差不大,可惜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些不至于致命,却又足够严重的永久创伤。而当铁三公子终于从昏迷中醒来时,时间已经到了第四天的黄昏。 □□上的伤痛在精心调理下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可精神的冲击却是无论什么灵丹妙药都无法挽回的。他面如金纸,强撑着推开旁人的搀扶,一脚踹开正殿的大门。 而喜夫人也缓缓放下手中的卷轴,淡定地看了过来。 他胡子拉碴,仔细一看眼角还带着刚睡醒的眼屎,往常最引以为傲的风流姿态俨然已经荡然无存:“是不是你?!” 喜夫人慢悠悠地道:“我什么?三公子这话藏藏掖掖得我可听不明白。” 铁三公子“哐当”一下,一脚踹翻花盆:“少他娘的给我装蒜!” “郑名都已经告诉我了,你的那什么十八层塔里全他妈是陷阱,什么宝刀,早被你的人拿走了!” 一想到他刚醒来时,听到的郑名那吞吞吐吐的汇报,他忍不住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乌血来。 无数的筹谋准备,一遍遍的计划畅想,漫说是夫人老太爷,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回行动早已是手到擒来。纵使铁家如今大不如前,可毕竟还有世代的武学出身,只要能踏进山门,这整座望柳山里的废物便是加在一起,也不敌他们轻轻一推。 绝对的实力造就绝对的傲慢。 即便是后来老太爷沉下心后再三叮嘱,甚至不惜咬牙亲自带人上了一趟三元门,可在三公子眼里这不过是小题大作,连带着对那位燕真人的态度也有些轻慢。 真是料想不到……他狠狠一抹嘴,眼神像刀锋一样刮过来。 “我早该猜到的,你的人一天到晚在各个房里送饭送水洒扫,就算再戴着面具,天长日久也总会看出纰漏。你早知道我带了高家兄弟来,知道他们的神通可以发现髓气,这才火急火燎的要找凡人工匠,就是为了造那些陷阱机关好用来坑害我!” 乍一听闻这一通颠倒黑白的话,喜夫人反而露出灿烂的微笑:“那是你自己蠢。” 铁三公子霍然抬头,错愕地看向她。 “你既然生在豪门大家,就该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老大老二既然做事荒唐,这当家的位置就算轮也该轮到你。铁老太爷那一辈儿不济,你叔叔□□,伯伯放贷,姨妈婶婶整日聚在一起喝酒抽烟玩男人,一家子是从根子坏到了叶,区区赌博龙阳算什么?但凡你能多忍耐一会儿,等到掌了权,就是把整个家当都输出去,也没人敢说什么。” “可你偏要在这节骨眼上去赌,就像苍蝇见了泡屎似的,死活管不住自己的腿。你蠢到拿自己的前途去抛着玩,竟然还奢望别人依旧把你当成原来那个‘准’家主来恭敬,来维护。你以为你家老太爷当真不知道有危险?可想要虎口拔牙,自然就得有舍下一只手的觉悟!” 什么帮忙?什么事后返还?虎入羊群目的便是见血,纵使再怎么顺从客气,也只会笑你开门揖盗,这个道理虎明白,而羊自然也是同样。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你提刀叩门,连掩饰都不屑于掩,要是真任由你破了阵法,移走阵主的位置,恐怕现如今我这一山人都早已人头落地!” 铁三公子大怒:“别忘了当日是你有求于我铁家——” “现在是你有求于我!”喜夫人喝道。 “你太好懂了,铁三。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仅有的一点小聪明全都在讨好长辈和看人脸色上。像你这种人应该比谁都清楚,自己丢刀是闯了多大的祸,所以只要看见任何补救的机会,哪怕八字还没一撇都忍不住,早就急吼吼的派人回去邀功,我说得对吧?” 铁三公子一瞬间冷汗涔涔——他想起来了。 那日从喜夫人的房内离开后,他只觉满腔得激动像是雷鸣一样,在胸中不停翻涌打鼓。喜气,酒气,混着些许隐蔽的色气在地龙的热气下,轰的一声将脸蒸得满面红光泛油,他忍不住熏熏然着一招手,将那个正巧路过的小厮拦住,又在他一声连着一声的恭维中,忍不住大笔一挥写下了那封报喜的书信,甚至还命人连夜送回。 “大典持续了两天,之后你又多睡了两天,凑巧那小厮出门的时候刚好被荣哥儿看见了,一听说是三少爷的家书,她特意给挑了匹上好的快马送去。算算时间,今日到的话正好还是十五,还能赶上你家的阖府家宴。” 铁三公子霍然抬头:“是你!是你故意让人埋伏在哪里,是你让人怂恿我送信!” 喜夫人微微一笑:“三公子这话说得自谦了。人是你叫的,字是你写的,同我又有什么相干?我只是在想,不知道刚才家宴的时候,你那几位阴阳怪气的堂兄姊妹来没来,这会儿老太爷和各位叔伯亲长们一起应该已经看完了信,大概正满心欢喜地等着三公子‘带刀’凯旋归来。” 铁三公子闻言摇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着牙恶狠狠地道:“你这个毒妇!你以为自己可以逃脱关系?!等我回去后告诉老太爷……” 喜夫人闻言冷笑:“‘告诉’?你要怎么说?说你蠢出升天,恃强凌弱都办不成功?还是说你领着人一头扎进陷阱,害的二十几个好手通通伤残,铁家实力锐减?又或者说是为了帮你的赌博输钱擦屁股,我才不得不把原本想当作婚宴上赠礼的宝刀赔给别人?” “你!” “三公子你可别忘了,这桩桩件件的事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就算我一开始因为生气有些计较,可后来不管你再怎么闹,我可都没有出手阻拦过。这赌局不是我先开的,你要下场的时候,我也出口阻止了,就算日后闹到老太爷那里来个三堂会审,用你家的神通来测谎问话,那也顶多骂我一句‘管教不严’,而你的罪名……那就得好好说说了。” 铁三公子急得脸色发青:“你分明是信口雌黄!我,我是为了卖北狼王一个情面,才不得以上局出手。反倒是你,你明知道塔里凶险,为什么不再仔细说明?且不说那老叫花子是你的客人,便是你后来看见他取出宝刀来了,为什么不再想办法让人拖住他,焉知不是你和他串通好了,所以才存心放他离开!对了,还有燕真人!他最早入阵,一定看出你里头藏了什么猫腻。” “却是不巧得很。那天三公子自己两眼一闭先晕过去了,吓得大伙急急忙忙,光顾着帮你看诊,没一个想起来那位燕真人,幸好他伤得不大重,清醒后自己爬地洞从里头跑了出来。 “一个上了年纪的阵术师,连神通都是摆阵布算,先是被你们好言好语地请过来,又连个护卫都没有的,被扔在那迷宫里头翻山越岭,身子骨哪能吃得消,早就病倒在床,还连声抱怨说铁家人太不靠谱,不可相交呢!” 铁三公子终于忍不住,跌坐在凳子上。 喜夫人看着他,屈指缓缓敲着桌面,像是在心中称量盘算什么一样,半晌,“哒哒”的敲击声骤然一停。 “三哥,”她叫道,语调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和缓,“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家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何必非要闹得这么难堪呢。其实说穿了,不过是因为咱们是新晋的亲戚,两家从前往来不多,老太爷心里对我有些猜疑闹出来的,三哥你也是因为一片孝心不能不从,要不然有这一路奔波的功夫做点什么高乐的不好,非要在这林子里喂蚊子?” 铁三公子抬头望向她。 喜夫人微微一笑,又道:“仔细想想,老太爷他们无非就是想知道,这大阵究竟是个什么状况,能不能被移动。其实这个想法没道理得很,三哥你不妨想想,我辛辛苦苦赚的钱,耗费那么大精力造的阵,但凡能有一点办法,难道我是吃饱了撑的,不带走它留着生崽儿啊?实在是没有办法。 “想必老太爷之前也听说过,这几年我在各地搜罗到处能工巧匠,虽然名义上说是要修这些傀儡木人,可实际上就是为了找解决的方法。其实这事私底下夫人找我聊天的时候也说过一次,只是我人微言轻,没人肯信罢了。” “……那你想怎么样?”铁三公子哑声问道。 “三哥明知故问,我想要的和你想要的不正是一种东西吗?” 钱权酒色,吃喝嫖赌,说白了,人活一世不就图这点快活吗!铁三公子自认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抱负,只要吃喝不愁,有的玩,有的乐,他才不在乎当家的是大哥还是二姐。天落的亲情是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肉骨头,可倘若真要选择的话,那“自家人”的排名,怎么也比那些“外人”来的高些。 “你想让我在老太爷面前替你圆谎?”铁三公子不由冷笑,“凭什么?” “你别忘了,就算这回捅的篓子再大,可到底我是从小在老太爷夫人膝下长大的,再怎么也比你的分量高些。如今让我来查这件事,说是惩罚却也是信任,就算真办砸了,大不了回去吃一通责罚,等以后事过境迁了,我照样还是铁家的三爷,何必要跟你这个一看就不怀好意的联手,再惹得一身骚!” 喜夫人哈哈大笑:“不愧是三公子,这精打细算的本事果然跟说的一样。不错,你是得宠的三公子,地位更是拔尖儿,就算旁人都饿死了,只要铁家这口大锅里还有饭,就少不了你的一口……可是三公子,花无百日红啊。 “就好比从前我做山主的时候,守着满山的宝物金银,也不会想到如今还要拉下脸,去贴你铁家的冷屁股。那你又怎么能知道,我的今日会不会就是你的明日?” 花好月圆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余力善良,一口锅大到足以承载海量,自然不会有人在意你多吃一点,我少吃一点。可人心从来只从难处来,等到箪瓢屡空的时候,就是一粒米也足够让人抢到头破血流。 铁家风光时,没人会在乎养着一个嘴甜会来事的三公子,可若是“那一边”不如人意呢? 到那时人人都会猛然翻出今天的旧账来,用一顶顶“败家”,“不孝”,“德行”的大帽子,心安理得地将他吞食殆尽。 铁三公子做了半辈子的“高乐儿”,从来只看生前不顾以后,可到如今这个一脚踩在烂泥上的关头,也不得不警惕起来,开始思考后手。 “……你想要我怎么做?” 喜夫人听出他话语松动,只轻笑一声道:“简单——什么都不用做就好。” “不看,不听,不知道,就当从来没发生过什么。这不过就是我气不过几个嫂嫂,拼脸面办的一场大宴,有歌舞,有杂技,有爬塔比试,出了些彩头小玩意儿。燕真人那里我自会安排,即便是日后要散伙,也不会让人觉得是因为你,等再过一会儿茹哥儿会带人去送出一些丸药,虽然不能把你的人治好,可只要一丸吃下去,任谁看都会觉得他们和往常无异。” 她循循善诱,“没人散伙,没人受伤,只要外头的那座塔一拆,一切照旧,自然也没人知道三公子在这里出过什么事。连铁家人也只会觉得一切平安,你不光带回了刀谱,还带了不少珍宝法器。” “可刀……我的信……”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那信已经……” “送过去了?确实。可我从没让你看过那刀长什么样子,自然那信里也不会写。一把刀有刀把,有刀身,有刀鞘,至于是不是名家名作,那就要看上头盖的是谁的戳。” 她说着抖了抖衣角站起身,从旁边木架子上抽出个近乎一人长的木盒,推到他面前。 铁三公子看着她沉静的动作,不由双手微颤,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但见盒内,雪白色的锦缎上用黑线捻金珠绣着一条昂首巨凤,凤口微张,正对着的是一柄血红色的长刀,刀身大开大合,笔直英挺,刀柄嵌珠镶宝,隐藏玄妙,而在刀鞘的顶端,紧挨着刀口的地方,却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极精致的印戳,上头赫然写着一个“隗”字。 “没人见过真正的隗深手笔,也就自然什么都可以是隗深的手笔。” 铁三公子死死盯住它,半晌,抬手轻轻合上了盒盖。 “你到底是想要什么?” 直到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喜夫人终于缓缓地松开了背后紧握着的手。她看着窗外,语气依旧平淡,只是眼神里却有一丝说不出的疲惫:“我说了,我和三公子一样,都只是想求个富裕,顺遂,平平安安地去到新世界——和我那位新姑爷一起。” 透过花窗望去,江边人潮涌动,舟船挤挨,而在不远处的进山小道上,一匹雪白的骏马正大步奔来,夕阳灿金柔柔地打在骑马人的身上,像是寺庙里高坐的铜像一般,冷漠生硬。 ……铁四公子来了。 第31章 道德,只是富人的香饵 英雄总是晚一步出场,正如小二毛总是姗姗来迟。 伴随着大宴的结束,几个小伙伴们也拍拍屁股,乘船的乘船,骑驴的骑驴,一个个挥着衣袖潇洒而去,原本如火如荼的“风筝研讨爱好者联盟”也因此,正式宣告了破产清算。 作为开国功勋的一员,小二毛光荣分到了一只极大的花公鸡风筝,兴高采烈地跳上了船。 张道德低头躲开了他的“鸡爪”,一脸深沉地将一只大食盒重重放上船头。他的姿态看上去漫不经心,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人。 勾雨还是穿着初见面时的那身粉色小裙,一手抱着那只白猫,一手捏了一点点张道德的衣角,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张道德一看见她这么笑就觉得胸口发热,后背直麻,他挠了挠头,粗声粗气地问:“小花怎么样了?” 勾雨嘻嘻笑着,全不在意他的语气,只朗声道:“好多了呢!小荣说以后用不着再伪装成人,可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一直这么回去自己的猫猫身,真好啊。” 张道德于是也跟着说:“真好啊。” 好个什么……韦灵菳一脸无语地敲了敲他的脑壳:“请不要阻挡道路,下来。” 张道德眼前登时一亮,刷的回过头一把抱住他:“老韦!你这两天死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一直找不到你,都快憋疯了!唉唉唉,我正要跟你说,你没看见前几天我和小雨两个一起做的,就抱着个笼子一直跑一直跑,那个臭着脸的什么铁就带着人在后面一直追一直追,然后我们……” 他像是一条过分强健有力的蚂蝗,死死吸在别人的手臂上,嘴上叭叭不停,底下还不忘手舞足蹈。许是兴奋得太过于专注,他全然没有发觉韦灵菳的脸色一反常态的惨白,脖子上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套了个一指宽的,漆黑的铁环。 修长的,像甜白釉一样的脖颈,两侧有力的青筋却是微微鼓起,往常不见一丝纤弱的身体在这一片小小的黑铁衬托下,却无端的多了一种,说不出的色气。 他皱着脸,随着那只“赖皮猴”爬树一样的动作,痛苦不堪地“是是是对对对”敷衍着。纵使没有回头,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从背后黏上来的,灼热的视线。 “唉,对了,”张道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揪着他胳膊上的痒痒肉问,“小祢哥嘞?怎么没看到我的小祢哥去了哪里?” “他呀……”拖长的语气漫不经心,可就在眼神扫过去的瞬间,窗台后的黑影便嗖的一声不见了踪影,“胆小鬼。” “……什么?” “我说,”喜夫人啪的一声落下一子,“你个怂龟软脚虾。” 昆祢哑然,他的眼神错愕,也不知是对她说的话,还是对她这直下在天元的一子。 “笨,蠢,又笨又蠢,还怂。”她还在喋喋不休地叠词补充,“眼看都百八十岁的人了,再过几年别说入洞房,就是入土都费劲,在这里磨磨唧唧,唧唧歪歪,是想干嘛?演《西厢记》啊?” 昆祢简直哭笑不得:“都说了我跟灵菳,不是那种关系……” 喜夫人不由嗤笑:“嘴那么硬,我祝你最好那儿也能这么硬起来。这不是那不是的,说得好听,我只问你,难道你不想上他?” 一句话振聋发聩,昆祢当即拱手认输,只求她快快闭嘴。然而喜夫人岂会这么容易放过他,想了想,又低声问:“还是,你需要什么辅助?好比那个什么春……” 昆祢大惊:“我要春药做什么?!” 喜夫人也大惊:“谁说是春药了?我是问你要不要春宫图,毕竟一看你就知道没经验,现在不预习,等着上阵泄气啊?” 昆祢仰天长叹,“哪还真是谢谢了,你自己留着用吧。” 喜夫人于是啐道:“净说些屁话!我要是还能用上还会便宜你?可惜了,我软磨硬泡这么多年才哄得小柳儿松口,连画师都找好了几十个,谁能想到这一下子被人抄了老家。如今留着它看了也是心烦,更不用说我的那位新夫……” 一想起适才见过的,那位铁四公子的庐山真面目,昆祢只得道:“他看上去个性挺,稳重。” “你是想说心机重吧?”喜夫人毫不客气地道,“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那天从铁家后门出来以后,我就去和这位四公子见了一面。” 这世上不被父母偏爱的人有许多。有人理解,有人怨恨,有人心怀鬼胎,只待时机成熟谋夺家产,也有人是唾面自干,加倍牺牲,加倍孝顺。一个猴有一个拴法。自己是该威逼利诱还是挑拨离间,就要看这个铁老四到底是什么样的个性了。彼时的喜夫人转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想着,而后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是个举止长相都颇为板正的男人。方脸,圆腮,笑眯着的眼,一举一动都仿佛透着些随和谦卑,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摆在柜台后面做迎来送往的大掌柜,可就在他猛然抬头对视上的一瞬间,喜夫人就清楚地意识到—— 这是个和自己一样,冷心冷血的人。 铁四公子并不在乎父母的苛待冷遇,自然也不在乎父母。他的野心和他的身材一样,是包在一层温和脂肪下的硬肉,一旦机会到了就会瞬间将整个铁家吞噬殆尽。 “他是个能共患难的人,”喜夫人微微一笑,“毕竟现在就出卖我可算不上划得来,更何况那天讨论了以后,发现我们两个的目的并不冲突。” 铁四公子想要的是铁家的实权,是被当成土皇帝高高在上,掌握这一亩三分地的生杀大权,而喜夫人要的却是他家累世积攒下的关系网。 “公的也好,母的也罢,只要名字前面带个‘铁’字,别的我一概不在乎。”她掰着手指,漫不经心地细数着,“家世清白,安静,听话,一个好用的花瓶,要是能有一点心机头脑,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有了喜夫人的钱财支撑,铁四公子就不必像从前一样掣肘,可以尽情地去结交应酬各种名门豪族,而由他的交际所带来的那些人脉生意也就自然而然的,由喜夫人来接管笑纳了。 就好像她的名字一样。喜珠,喜蛛,她天生是个躲在暗处的捕食者。 “说来也是好笑,之前荣哥儿一直问我,为什么不能用钱买门路?为什么不能讲价出资,非要联姻不可?我就告诉她,并不是有什么‘非要’联姻,只是没有了‘不能’的的理由而已。” 这还要多谢那些凡人。在年复一年诗书礼仪,击鼓传花式的洗脑后,终于将“婚配”这个反常理的东西,硬抬到了匪夷所思的地位。虽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不过是一张红纸,两个人名,三句废话,却能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可以和神通誓言媲美,可喜夫人还是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笔无毒无副的好买卖。 她说得真情实意,昆祢也只得默然,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轻轻推了过去:“你要的报酬。” 喜夫人闻言不由一乐:“哟嚯,这回怎么这么快?看样子那个懒蛋被你折磨得不轻吧?” “刀谱又不是菜谱,不能随意乱写。你要得仓促,又是时隔那么久,能记起来已经是万幸。”昆祢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再说他也不是懒,只是不喜欢做些无趣的事情。” “是是是,你的灵菳聪明又能干,连放个屁都是香的……这东西到底要练多久?”她敷衍着随手翻了翻,“我看话本里常说什么童子功,该不会这个也是一样,得练个十年二十年才见成果吧?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昆祢却是摇了摇头,安慰她:“不用担心。好的武功才需要苦练,这刀法普通,就算没有底子,也不用耗太长时间,不会耽误保护你。” “行吧,那样最好了。”喜夫人装作没听见他暗搓搓的排挤,“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要是没来得及大干一场,就先让什么人一锅端了,那我真是做鬼也要气死!横竖我能铺的路都已经铺好了,现在就等着看我那位新夫,他到底有没有能耐将他的三哥拉拢,又能和我们这条船绑得多紧了。” 像是已经预想到之后的无休止的勾心斗角,喜夫人忍不住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不急,不急,那些都还是后话,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如今只等荣哥儿他们将东西收拾好,大宴就算彻底结束,一切也终于尘埃落定。 多年积蓄的宝库这一下就空了十之六七,余下的三四成里又有一多半正在清点装箱,准备陆陆续续送往铁家的后院,只剩最珍藏的一库,被深藏在书房的地板下,作为她离开后,那些留下的人的庇护所。 荣哥儿,小益,老周,小花……还有她最心爱的,最舍不得的小柳儿。 如今回想起来,或许她很早以前就清楚,他是不会跟自己离开的。 她不由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见到的小柳儿——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束着浅灰色的护腕,腰佩长剑,背挎弯弓,一身潇洒又风流,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误闯进来的小公子,全然看不出一点精怪的气息。 他也确实不像是喜夫人印象中的精怪。 他竟会读书画画,而且不单只是为了卖钱,是真的当成一种“乐趣”。举止打扮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刻意半露半掩地卖弄风骚,而是有些老学究气地一丝不苟。 有钱的时候,他喜欢游山玩水,去各种名寺古刹游览观光,等到没钱的时候,他就卷起袖子,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一起搬抗打杂。而不管是穿着长衫还是顶着大太阳,系着绑腿短打干活时,他都是一样把领子抹地板板正正,端庄干净到可笑。 他爱交游,懂仗义,会为了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不远千里自掏腰包去请香,简直像是个话本里才有的,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可如果单单只是个“好人”,是绝不足以让喜夫人如此挂心惦念的。 倘若说由色转变为情,是因为那一次偶然怜惜带来的心动,那么促使她耐下性子,忍过之前许多次躲避和拒绝的,则是那一次神通。 第一次见到柳砚冰的神通,是在又一次被他拒绝之后。 喜夫人自认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更没有什么欲拒还迎的嗜好,再好的羊肉要是吃不到嘴里,那也没什么乐趣,尤其是看着那个红着脸不停道歉,落荒而逃的背影时,她几乎是难得的有些泄气。 当时距离他们前往江南,还有不足三个月,她跟着柳砚冰一路从京城辗转到了西北,就为了看一个什么大佛像。高悬在峭壁上的泥像大得看不到顶,光秃秃的一色灰黄,既不好看,也没觉出什么人文历史。 可柳砚冰是真的喜欢。 他站在崖边眺望时,眼神里像是有光,而喜夫人却只觉得身边的人挂云佩风,好看得近乎神圣。 母的负责强壮,公的用来欣赏。这世上不仅是修者无法摆脱过去的束缚,精怪们更是不能免俗。而倘若把柳砚冰比作蜘蛛的话,那他一定是只七彩斑斓,艳丽带毒,硕大优雅的雄蛛——最合喜夫人口味的那种。 思及如此,喜夫人略一迟疑,终于还是沉痛地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漫不经心地用画轴拍打着后背,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地找着。听字画店的老板说,这副……什么来着?反正卖得最好,最和那些读书人追求高雅的脾气,她特别令人用金纸裱糊了,做得又大又贵气,全当是刚才出言不逊的赔礼。 她难得这么上心地去追一个人,出钱出力,还去了解他喜欢的是什么,这已经算是十足的诚意,要是再不成…… 她猛地顿住脚,突然看到了那个人影。 柳砚冰在给人砌墙。 一间偏厢房需要四推车砖头,还要打灰,和泥,一天下来工钱十文,再加三餐稀饭杂面馒头。 十文,还不够她刚才在酒楼里的一盏茶钱。 喜夫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爬上爬下,脏泥凝固在他的衣角,白皙脸上嵌了一条清晰的掌痕。他大汗淋漓,雪白的深衣浸透了,显露出一身纤瘦的肌肉线条来。 这倒是今天唯一一件好事,总算是一饱眼福。她心内大为舒畅,一面如此想着,一面慢悠悠地步进酒楼,又点了壶茶。 从正午一直到傍晚。她跟着他一路从南到北,从原本的有趣到逐渐变得不耐烦,最终将那些仨瓜两枣的零钱攒在一起,交给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 “茂兄。你要得太急,一时间我也只能筹到这些,实在对不住。”他的语气满是歉意。 “哎呀,怪不得都说柳老弟仗义,也是我那小崽子不争气,好好的犯什么病!家里一时哪拿得出来那么多药钱。” 柳砚冰忙道:“治病要紧,小孩子毕竟身娇体弱,你不要责备她。只是……恕愚弟多嘴,似乎没听说过茂兄成婚,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了家眷?” 男人哈哈大笑:“柳老弟你这话说得,什么成不成亲的,文绉绉的话我可听不懂。我就是个粗人,看上了谁家的婆娘,拉上x一泡,不就齐活了!连这小崽子也是那时候的种。妈的,你别说这婆娘的x还真不争气,生都生了,也不闹个带把的出来,一个小丫头片子,还白吃我四年米!” 柳砚冰顿了一下,问:“……可你刚才不是说,令爱才刚三岁?” 男人赶忙打哈哈:“有吗?你瞧我,真是气糊涂了。行了老弟,我先走了,咱们回见,下回我请你喝酒哈!” 喜夫人站在阴影里,冷笑着看着那人火急火燎地跑过,连脚印都仿佛有一股浓浓的酒气。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那个低着头的人,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 柳砚冰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缓缓皱起眉,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抬腿跟了上去。 过了巷子一路往西,穿过不知多少条小路大路后,两侧的人烟却是越来越繁盛,终于到了一处酒气飘香,红袖招摇的长街时,柳砚冰踌躇了一下,而后还是跟了进去。 喜夫人冷眼看着他可笑地腾挪着,小心翼翼地躲开扑上来的人群,又过了一会儿,伴随着一阵呼喝的喧闹,他被推搡着一把赶了出来。 那“茂兄”藏在龟公的身后,眼神闪躲:“柳老弟,你看你……何必这么较真呢?其实这也不是我想来,就是我有几个朋友恰好今天约在这儿过寿,我就是来道声贺的。” 柳砚冰缓缓爬起身,怕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没有吱声。 茂兄越发心虚,怒道:“柳老弟要是真这么仗义,早就该多提携提携咱们!如今谁不知道你好命,攀上了个大户喜珠,家里头京城内外教坊都有店铺,金银何止成斗!你自去过好日子了,哪里还想得到兄弟!” 柳砚冰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说完了,才开口问:“这么说,没有孩子生病是吗?” 茂兄顿时语塞。 柳砚冰于是点了点头,再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向着巷子里走去。 深秋的晚风肃杀萧索,卷裹着落叶拍打在那人身上时,更透着一股别样的凄惨哀愁。可喜夫人看着他,脑海中盘算的却是该什么时候出去“英雄救美”,才能最大程度的让人心中感激。 她想得太过出神,竟没察觉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身影已悄然停下了脚步。 柳砚冰抬头望向天,傍晚的夕阳红的仿佛一场血淋淋的谋杀案,风中隐约传来黄沙泥土的腥气,半响,他长叹了一口气,突然抬起手。 一瞬间整条巷里都为之一静,连风声都不再喧嚣。 柳砚冰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空茫,而后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浑身上下重新变得一尘不染,被砖石磨出的水泡也眨眼不见了踪影。 “咦,奇怪,我记得我好像是在……啊,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他敲了敲额头,像是有些为难,却又仿佛习以为常,而直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喜夫人才突然大笑出声,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怜悯。 神通最能反映一个人的本性。语言可以造假,举止可以蒙蔽,只有在生死关头心心念念最强烈的念想,才是一个人最深的**。寿命,权力,财富,武力……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理解,却从未想过有人连死都不怕,想要的却只是“没有发生”而已。 难怪他在这种乱世,这种穷困的底层还能保持着一颗璞玉一样的心。这不过是个可悲的胆小鬼,连一丝挫折也经受不起。她分明有些鄙夷,可却在心中油然而生了一股莫名的怜惜:因为他分明是知道的。 他分明这么怕被伤害,也分明知道忘记会带来多大的不方便,可他还是每一次,每一次都选择了伸出援手。 这是名为“善良”的愚蠢。 白瓷的杯盏上滚落下一滴水珠,茶凉了,再入口总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喜夫人将它随手泼了出去,只是语气里依旧带上了些茶的余味:“我小心翼翼地护了那么多年,一次都没让他再‘回溯’过。直到这一次……不过也好,忘记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如今刀谱也有了,只要再忍几天等上了船,到了新地界后把那些东西拿到手,也就不枉我辛苦这一场。” 她像是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真是有多少年没像这样忍气吞声过了。她是望柳山的山主,一香断生死的喜夫人,一个个说出口响当当的称呼——可那又如何?还是抵不过天命的浩劫。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纵使是天落也无法等闲处之。无数个夜里,多少人痛苦流涕,诚惶诚恐,连古老如三元门也不得低头求合作。 回想起那日在大会殿上,首座的谷老先生声嘶力竭地传下那句预言,又含着泪请出那张镇派的图纸。无数人倾尽全力,耗费数十年,却也只够打造出这二十六艘宝船而已。 是巧夺天工的鬼斧之作,却也是噩梦的开始。 合心船,合心船,无风自起,无水自行的宝船。它不是用凡俗事物而是全凭髓气锻造铸成,于是自然能载起多少重量,也须得用髓气计算。 一时间拨算盘的声响从天南海北,一路响彻到众人的心里,一个个等式不等式被放在秤上,翻来覆去地来回计算。 一船能盛下二千一百零三只半天落。二十六艘船正好能将所有人带走。可同时—— 一只上好的护身符是一盆髓气,是十分之一个天落。 一件法宝是一桶髓气,是半个天落。 珍藏的杀招密卷是二十个天落。 世传的护宅大阵要一百二十个…… 算来算去,算来算去。 都是积年的珍藏,都是日后东山再起的根基,谁也不愿意吃亏,谁也不愿意少带,那就只能换一种思路,去掉一些最多,也是最无用的……“砝码”本身。 一个天落能换十只护身符,保下自家十个弟子。二十只天落能换一个杀招密卷,或许能在一战中扭转乾坤。将人命赌在天平的两端或许是一种残忍,可如果这命无关自己只是他人,那就成了一种可以商量的买卖。 “有一句话铁老三说的没错,那就是我太自大了,只想偏安一隅,竟然连出了那么大的事,都是慢了一步才知道。” 而人生就如同商场,慢了一步就是什么也来不及。 依旧还是那位谷老先生的提议:“合心宝船不同于其他,须得用大量髓气浇筑而成,二十六艘已经是极限。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幸好却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还有一样东西是人人皆有,天生带来,最为纯净的髓气产物——” 肉身。 何必非要那么死脑筋呢?对天落而言,躯壳本就不是必须之物。你等都是些穷苦人,无才无能无法宝神通,就算全须全尾的过去,也不过是给“那边”的巨兽多加一餐,既如此,何不摒弃了那些俗物,用来融合重塑成一座新的宝船! 将血肉拿去护卫木头,用天生的身体去换取一些指缝里漏下来的财宝。髓卵思维被存进箱子,和那些杂物破烂一起堆满仓库,在沉睡中,怀揣着无限的美梦一起,破开桎梏到达新界。而至于那些因此腾出来的空间?自有早早得知消息的几家世家大族一起瓜分笑纳,还美其名曰:赎买。 多仁慈的互惠互利,多高明的赎罪金券! “我从前常听小柳儿教勾雨小花他们,说什么‘善有善报’,他自己也是每年到处开粥棚,四处救些快死的穷人,他觉得这是积德,可我却知道,那不过是骗傻子。” 喜夫人微微一笑,“真君,你是修者,人的出身,大约学过什么诗书礼仪,可我却没有。畜牲只嗷嗷待哺几个月就会离开父母,想我们这种虫蚁草木更是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家人。看见危险就绕路,遇上好处就死死扒住,饿了什么都能入口,就算是同伴,要是死在旁边了也能填填肚子。情和爱对我来说是后天才学来的东西,而那些才是我的本能。”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仓廪实而知礼节’。道德这种东西,是给那些富人大人的香饵,引着他们不要欺压地太过分。要是一个人连自身都难保了,却还是一味听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是真可怜。 “我明白小柳儿的心思,他这个人恋旧。就算再怎么讨厌赌博,可每次一提起江陵吴家,还是会忍不住一脸笑意。他太像个人了,会思乡,会不舍,会宁可死在熟悉的地方也不肯离开,他就是个人了。可是我不行,真君。 “我心爱小柳儿,就算是把心刨给他都不可惜,可是要是能选,我还是想活。” 而这,也就是一切的源头,和原因了。 喜夫人缓缓站起身:“行了,道别也道完了,戏也结束了,咱们也该散场了。你要的药和香我已经让荣哥儿给送去,还有——” 就在这时,远山处突然传来一阵极轻又极脆的短笛声响。那曲调是如此平和悠扬,纵使是经过山谷的不断回音,也丝毫不带一点感伤,只有浓浓的爱意,轻快;和祝福。 喜夫人的神情霎时一变,骤然回头,她的两眼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看向那个端坐在河畔石头上的人影。 一衣带水,两岸垂条,芦苇摇曳间轻轻挂过他的衣摆。依旧是月白色的长衫,依旧是一只银红的短笛,一曲《春江山色》后又是《竹间词》,《采莲曲》再来是…… 那笛声响了整整一天,喜夫人就坐在高楼上看了一天。她看着他的脸,他的笑,还有他手背上那一条因为被小花抓伤而留下的,小小的伤疤。 他决定记得。 喜夫人笑着,缓缓流下泪来。 江上竹筏攒动,灯影摇晃。无数的舟船又呼呼喝喝地,沿着来时的路慢慢离去。一片人声嘈杂中,无人发现石桥旁的大杨树下少了个守门的人,而与此同时,那艘最华丽的花船上,也多了个看上去很眼熟的癞头身影。 癞老五——又或者该叫他秉月,或者戚长安——哼着小曲儿,像是好奇地仔细观摩着自己的身体。透过船头的灯火,隐约看到船舱内有个修长的人影,在纱幔的遮掩下隐隐绰绰,看不清晰。 “你的身体我已经帮你取回来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他的声音沙哑中透着一丝狠厉,可秉月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抬起手对着月光,入迷地打量着自己的掌心。 耳边,隐约能听到昆祢忍无可忍的低骂“都说了,不要给他乱吃东西!”以及大管家惊慌失措的叫声。 “快快快!快叫大夫!这小孩中毒了!” 第32章 鬼市 张道德在做梦。 张道德也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他像是又回到了老家,正是大年前夕的时候。外头阳光熹微,屋里点着盏豆大的煤油灯,灶上热火朝天地煮着甜汤圆,案板上哐当哐当地切着水磨年糕。 小煎鱼,一尺来长,炸得酥香焦脆。豆腐花,雪白细嫩,颤巍巍的,上头撒着白糖。虎皮肉,肉丸子,烧鱼,酱鸭,萝卜糕……甜的,咸的,各种各样刚做好的小菜饼,腾腾地冒着热气,随口一咬烫得人直跳脚,却是眨巴着眼泪也不肯松开口。 大铁锅沿贴了一圈儿巴掌大的玉米饼,一个个吹了气一样慢慢鼓起来,一开盖,呼的一声,满屋水汽里都是香甜的气息,引得人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我得咬上一口,张道德两眼发直地想,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先咬上一口,我要吃肉,吃菜,吃馒头,我要…… “啪!” 冰凉的露水打在脸上,冻得人忍不住一个激灵,张道德眨巴着眼,茫然地坐起身,肚子随即又是“咕——”的一声。 饿了。 自打他们从望柳山出来到如今已经是第六天,张道德两人也就睡了六天。而论其罪魁祸首当然就是韦灵菳……以及那半瓶作为送行礼的香酿琼浆。 喜夫人无语问苍天:“给你酒,是为了让你那具身体快不行的时候喝一口,好不要烂得太快,不是让你给他俩喝的!” 韦灵菳缓缓目移。 这大概是一个千古谜题了:为什么世上总有手贱的大人要作弄孩子?为什么瓶子上都恨不得大写加粗上“孩童勿动”,却总有眼瞎的对此视而不见,依旧要欠嗖嗖地用筷子头点一下,让人家抿一口?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酒没有任何毒副作用,只是用饱含髓气的香料酿成的补品。不幸的是,补过头了,濒死。 这些几个人也顾不上什么话别不话别,一边见缝插针地暴打韦灵菳,一边火急火燎地带上东西家伙,扛着两个小的急速上了船。大管家一脸心虚地开了后山的近道,昆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定其中也有她的一份手笔,一时间百感交集。 竹筏的前杆上贴了一张神行符咒,黄纸烧起的瞬间,船身便瞬间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射了出去,不过半日功夫就见芦苇荡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大丛大丛的莲花。 这里是百里外的荆江,在他们前方不远,隔着满江水雾,隐约能看到洞庭湖的波涛,而他们一行人的目的,正是在洞庭湖边那处赫赫有名的岳阳楼。 《新唐书西域传》曾有云:“西海有市,贸易不相见,置直物于旁,名鬼市。” 最早的鬼市是如何由来,到如今已不可考,只知道在唐末五代的时候,已经发展出了相当的规模。 精怪们不像人那样,有那么重的家族亲戚概念,大多数精怪在开窍之前就是形单影只,更不要说开窍之后。有的甚至到很多年后才慢慢学会,不要对着旁边路过的人呲牙,这也就不难相信,那些“祖传”手艺,“家学”渊源,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精怪们早就习惯了开山即是关门,人一死手艺当即就失传,“师徒”?“开宗立派”?那是麻烦东西!还不如剩下时间多吃两碗饭。 韦灵菳曾叹为观止,精准的评价其为:人人代代全在起跑线。 公平,公正,公开,多么先进的贫苦社会大同! 在如此蛮荒自由地生长了千百年后,就连精怪们自己都已经习惯了一切交易买卖都在“凡”市里。 凡人不会运作髓气,寿命也就那样,可他们会合作,会传承,最重要的他们会藏私。他们用“代”来计数经营一项产业,用子承父业,家族继承作为筛选标准,哪怕只是个最不起眼的做包子砌砖瓦墙,想要得到“真传”也得做小伏低,过九九八十一难。 没有关系,没有担保,全然像是一副白板一样的精怪们混迹其中,自然而然的就只能打杂出力,在年复一年的辛苦劳作中,缓缓跌入底层。这也就难怪在当时的精怪中,足有七八成的理想都极整齐划一:捏张好脸,骗个好人嫁了,就能一辈子吃穿不愁。 然后,鬼市就出现了。 传闻中最早的鬼市是在荒林坟场里,就和那些凡人话本里常说的一样,某时某地某人因为某事晚归,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路上,而后纸灯笼突然一闪,再一转眼就到了一处光怪陆离的集市上。 塑骨失败的精怪们顶着张不像人的脸,也就等同于这辈子都没进“人”市的机会,于是只好苦哈哈的滞留在这里,等着从二道贩子手里高价买卖。而倘若这时候有人幸运(倒霉)的在机缘巧合下碰见了,说不好真的如同故事中说的那样,能够得到一些新奇或者破烂的机缘。 而抛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不提,现如今在长江以南,最大也是最齐全的鬼市,当属岳阳楼旁的三醉亭了。 两个大人停下船,用麻绳捆扎好两个小累赘,一人背了一个,拾阶艰难向上攀行。 膨胀的髓气在体内不断盘旋奔涌,就像是在原本平稳燃烧着的灯上猛然泼了一大桶烈酒一样,火焰骤然腾起的同时,也将原本灯油连带着瞬间消耗掉一大截,再这么下去只怕不等几天,两个小孩就要油尽灯枯,变成一具森森白骨。 一想到这里,昆祢又忍不住瞟了韦灵菳一眼。 始作俑者看上去情绪良好,非但没有一丝愧疚,甚至还十分嫌弃地扒拉开张道德的嘴,从他口水滴答的牙缝里,勉强将自己的头发解救出来。 或许是因为身体稍大些,能承受的髓气也更多,张道德看上去还有些意识。他哼哼唧唧,一路不停喊饿,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掉了底的水瓶,无论吃进去多少东西,都会瞬间化成髓气被吸地一干二净,胃里永远是空荡荡的。 察觉到背上的小二毛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昆祢忍不住皱起眉,脚步迈得更急了一些。 越是往上,就越是能清楚地看到人为的痕迹——两侧错落有致的花园在杂草入侵下,变得天然去雕饰,久无人烟的黄铜香炉脱去怒火重回谦逊和婉,楼外的石阶地板更是经过多次炮弹轰炸,俨然已是满目疮痍,虽然经过几次重整大修,却还是能清楚看到风霜的痕迹。 只一眼瞟到楼前来回晃悠着的人影,两个人就不约而同的,当即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只新来的施工修缮队,总共一二十人,个个头戴大檐帽,挽着裤腿,乍一眼看去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最前头站着的几个穿着白衬衫,脖上系着湿毛巾,正对着一张大纸嘀嘀咕咕,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只看旁边错落搭建的脚手架,还有那七八只饱尽风霜的手推车,昆祢就当即断定这是一支常驻的“钉子户”。他扫了一眼。那群人身后的蜿蜒小道,略一犹豫,而就在这时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 “昆老板?” 二人闻声回头,就见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打着油头的男人满面堆笑,小碎步跑了过来。 “昆老板,果然是您!自打上回到现在,得有二三十年不见了吧?你老看着还是那么年轻,风采不减当年呐!” 他一面说着一面一拱手。而就在弯腰的瞬间,后背背着的油纸伞瞬间像开花一样炸开,黑中带黄的艳丽色彩晃得人不由眼前一晕,如此别出心裁的开场,这世上不做第二人想。 “好久不见了,老金伞。你也是一样,这么多年一点没变。”每次一看到他这骚包的孔雀开屏,韦灵菳都忍不住觉得牙疼。 来人乐呵呵地整理起自己的“屁帘”,笑道:“托福托福!将军也是英姿依旧,气色……呃……白皙过人。” 昆祢佯装没听见他的犹豫,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银元。” “别别别,如今大清都亡了,这银元也不值钱了,您还是跟将军一样叫我金伞,等下次再有什么好东西,我改了名,到那时再来劳烦您改尊口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因为不知是有意无意,眼神不断瞟着张道德两个,直到昆祢终于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了,他才急忙道:“想必这两个就是人家说的,真君和将军精挑细选的传人?果然是人中龙凤,气宇轩昂,天真活泼!听说是和喜夫人家的两个丫头定的娃娃亲?那可真是喜上加喜,大喜大喜!” 昆祢不由仰天长叹,韦灵菳更是毫不客气地嗤笑:“你这个‘听说’该不会是听你自己说吧?这么多年没见,我看你这信口雌黄的本事非但没收敛,甚至还变本加厉了,难不成是嫌一边不过瘾,想另一边也来一拳?” 金伞忙一把捂住嘴,苦笑道:“将军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您赏的这半副金牙,到现在喝水有时候还漏呢。这回还真不是我胡咧咧,真是外头有人这么瞎传,要不然我哪会知道您二位要到这来,又怎么能提前在这儿等着呢!” 韦灵菳闻言一挑眉:“哦?消息这么灵通,那看来我们是为什么而来你也是知道的了?” 金伞眼珠子一转,嘿嘿一笑:“头先起是不太明白,可现在嘛……将军,您别看我就是个掮客,可干我们这一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没见过?这两个娃娃年纪都不小,体内的气息却比婴儿还醇厚,再加上这股淡淡的酒味,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髓满呛窍,肉身承载不住破开了个口子。” 昆祢问:“你有补救的办法?” 金伞笑道:“补救自然是能补救,其实办法也不难,不用我说,昆老板自己恐怕也猜到了。所谓‘髓满则损’,既然多了,那去掉一点不就成了?自然啦,要是换成其他人遇到这种情况,只要吃我这一剂‘伸眼瞪腿大毒丸’以毒攻毒,病上个三五天也就好了,可这两个娃娃年纪太小,本身的髓气又弱,还是要用和缓些的法子,外疏内补才行啊。” 昆祢闻弦知雅意:“那这事,就麻烦你了。” 金伞心下窃喜,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昆老板同我是多年的老主顾了,哪用得着‘麻烦’两字。您别说,这解药我虽是没有,可这能解的办法倒还真是有一个,而且不用您多劳烦,就在这鬼市里头。昆老板要是不嫌弃,我金伞就斗胆替您拉个牵头,至于这报酬嘛……” “还是照老样子来。” “好极!昆老板还是那么阔气,您既这么说,那我可就腆着脸不多让了。来来来,请这边……将军,小心台阶,我这就带您过去!” 金伞说着把油纸伞往腋下一夹,满面堆笑地弓腰一引,却是下了台阶,向着反方向走去了。 “昆老板您不知道,最近凡人那里又兴起了个花样,叫做‘保护文物’,其实说白了,就是要老屋新修,造福后人。可他们这一‘保护’不要紧,可把咱们鬼市霍霍了个不轻,不光是这里,还有隔壁的仙人洞,那才真是抄家了似的闹得鸡飞狗跳。没法子了,只能先把入口搬出来,暂时安置在这里。” 面前是一片废弃的旧池塘,浮满青苔的黄水诡异的浓厚,不用凑近都能闻到那股恶臭的酸味。 看出两人面色不对,金伞忙用伞头扒拉开一只不知道是什么鸟的尸体,讪笑道:“都是幻觉,就是怕那些凡人靠近,其实这里……” “不那么脏?”昆祢忙问。 “很干净?”这个是韦灵菳。 “……”金伞淡定地移开视线,像是有些心虚地飞快捡起一块石子,用力一扔。 “咚……” 一声闷响后,水面缓缓荡开微波,一圈圈不断扩散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终竟赫然形成了一条深井一般的长龙吸水! “留神,这阵是新开的,还不太稳,可能有些震荡。” 他的话音刚落,石子落水溅起的最后一滴水珠正好落入水面。 “嗒!” 飞旋的长龙猛然吐出,像是一条直冲天际的喷泉,漫天水滴瞬间洒落形成一片飞雾,而当再看时依旧是一汪死水,只是在一片青苔间却留下了一个石子大小的,漆黑的孔洞。 烂柯人,黄粱客。云露相逢就如同蜻蜓点水,虽然只是一瞬,可对误入其中的凡人来说,却是从此后天地都为之大不相同。 昆祢人生第一次知道鬼市,是在十六岁生日的当天。他和韦灵菳攥着布条的两头,肩并着肩,小心翼翼地走过了那条长街。 同样的穿着打扮,同一天生日同为寿星公,十年来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却是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宛如站在一条线两端,中间隔着条无法跨越的深渊。 可当时的他们还不懂。就像所有十五六岁,满怀天真的愚蠢少年一样,昆祢只是好奇地翻看着那本小书,一边调侃着先贤的子不语,一边窃喜得意着,在唇枪舌战地笑闹中畅想着未来。 ……和韦灵菳一起,大展身手的未来。 而如今当他再睁开眼,面前又是鬼市,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依旧是一条长街,却是重楼森宇,雕彩画龙。漆黑的巨木作柱,一根根拔地而起,直插青天,无数的红墙绿瓦错落分布两旁,高耸的宅院仿佛横插下来的大山,镇宅的石狮子像是一头巨象,人站在它身前,不过是脚下石球一般。大理石的长阶凌云而去,一直延伸到长街的尽头,直连接着那冷硬华丽的石牌坊,顶上飞檐铁匾,用铁画银钩的笔迹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漱玉飞川 曾经喧闹繁华的长街如今却是一片破败萧索,商铺十室九空。精工细做的铁包大门上,有的钉着厚厚的木板,有的却是就这么直接大敞着,像是心知主人家绝不会再回来了一样,任由拾荒的在里面随意翻找,将各种各样精细的货物推倒在地。 这里是雅,花,灵,工四条主道中的“灵”字街,在从前是最以整洁华丽而闻名。而如今,没有了整日来回转悠巡逻洒扫的人后,一切全都乱了套。 到处都是地摊推车,满地补丁一样铺着各色花布白布,上头横七竖八地摆着各种千奇百怪的杂货。什么破皮袄烂棉鞋,糟木的筷筒子,老婆婆的铜假牙,什么金丝楠木的棺材,前朝的古玩折扇,夜明珠大翡翠,家常小米四季饽饽……韦灵菳甚至一眼就看到旁边的馄饨摊子上,摆了个一看就历史悠久的夜壶。 真是好一锅全是老鼠屎的热粥! 金伞却仿佛习以为常,落地的瞬间还没等站稳,两只眼就已经飞快从两旁铺子上探查了一圈。 “可惜了,您二位来得太晚,要是再早一阵子来,正赶上这一溜摆摊的新来,东西又多,人也不知道价格,那可是捡漏的大好时候。如今一个个的都学会了货比三家,就是有好东西也不值当出手了。” 他就像是这世上所有的奸商一样,为。广开民智而无限痛惜。 与其说这是个交易市场,不如说像是逃难搬家前的集体大清仓,不管是敝帚还是家珍全都一视同仁地堆在那里,任由观摩讨价。 昆祢突然停住脚步,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异:“龙拐丹?” 金伞虽然眼珠在外侦查,可耳朵依旧还在放哨,闻声瞬间忙凑过来,仔细盯了两眼:“不错,的确是龙拐丹,看这模样色泽最起码是压箱底一二百年的珍藏。嘿!真想不到这些老鬼,一个个嘴上哭穷,手头还真宽裕,连这等好东西都有!” 眼看着昆祢就要上前一步,金伞忙道:“钱不行!昆老板,之前忘了跟您说,现如今在这鬼市里早就不用银钱交易了!” 托那位谷老先生的“赎买”善举所赐,现如今竟有五分之一的人都选择了用肉身换补偿的好路。豪门大族各显神通,每天花魁似的变着法的争奇斗艳——有在闹市街口开设了坛座分发鸡蛋猪肉的,有请了舞狮舞龙队,一天到晚地敲锣的,有放焰口的,有打铁花的,有撒铜钱放水灯的……唯一相同的是在长桌旁边都竖着一张巨大的招幌,上头白纸黑字标着肉身髓气,明码标价。 为防一货两卖或是携款私逃,凡是卖过的都会印上一个红色的家徽做戳印,只要打眼一扫各个摊位后那些叉腿坐着,打着蒲扇闲聊人的脖子,就能明白谁还是白身,谁是暂留品。 “按照行情实价,一个人根据髓气多少能换两张符到一个法宝不等,不过上个月又张榜出了新规,说是计算了一下不走的人数,空出来的位置正够每人带不超过自己十分之一重的髓气,所以您看这些人着急忙慌地摆摊交易,为了可不是什么银钱,全是要以物换物才行。” 昆祢闻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每个摊位旁都压着张红纸,上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想要的物件,而他越是看就越觉得讽刺。 那些从前千人夺万人抢的珍宝异物,如今就这么大喇喇的随手摆在破布上,各种金银珠宝更是如同粪土,被随意垫在一角。越是从前趋之若鹜,饱含髓气的东西,就越是一文不值,反倒是那些从前看不上眼的低级护身符,没有髓气只是坚固的兵器骤然成了大热门。 “法宝是最不受欢迎的,毕竟含的髓气最多,其次就是武器,卷轴,符咒,不过最好的还要数阵法。那玩意儿本身含的髓气不多,又只要落地铺开就能用上,现在可真是最抢手的了!” 韦灵菳似笑非笑:“哦?难怪你那么急匆匆地来接我们,原来是算准了阿祢会同意用阵结账,这才抢着来截胡吧?” 昆祢听到这久违的“阿祢”这两个字,忍不住一震,眉头霎时一松,而金伞瞄见他的神情,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嘿嘿一笑,也不隐瞒:“怕被截胡是真,不过那也得是昆老板财大气粗,要不是知道您手头这类东西宽裕,我又哪里敢提这个建议?”他说着一翻手,托出两个龙眼大的黑丸子。 “这个叫闭窍丸,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虽然不能治本,至少能先把躁动的髓气糊住,只要不继续恶化下去,那就算这药做的慢些,您二位也不用心急了。” 说完,他捏开张道德的嘴,扣着他的喉咙顺势将药丸塞了进去。 背上的人浑身猛地一颤,像是想吐又吐不出,半晌,噎直了脖子突然一哆嗦,随后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原本滚烫的身体也终于冷了下来。 金伞随手在肚皮上抹了抹唾沫,叹道:“世道真是要变。想我老金伞一辈子靠天靠地,全靠这些老主顾吃饭,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要是换做从前,这么点仨瓜俩枣的东西,哪还劳您费神?要是不一早自掏腰包买了亲自上江边给您送去,都是我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可如今……也是实在没办法!” 谁人不怕死,谁人不惧危险? 自从宝船的消息一经传开,明面上看着依旧风平浪静,可几乎就是一夜之间,满街上防身保命的灵药符咒就全被一扫而空,更不用说那些大夫,早就被各家大族搜罗个干干净净!如今放眼整个鬼市,从南到北连一家开门医馆也寻不到,就连他们待会儿要去找到那个赤脚大夫,都算是稀有珍品了。 “那是在西街口犄角旮旯里的一个杂货铺子。地方不大,地市也偏,所以连专卖些上不了的玩意儿。开店的是个外来的修者,只知道姓马,所以认识的人都只管她叫马虔婆。” 金伞一面横着伞柄隔开拥挤的人群,一面引着人往前,嘴上更是飞快的解释着。正如他自夸的那样,像他这样的高级掮客本身就是一部活地图——能带路,能砍价,能讲故事,堪称为娱乐正事两不误。 而正当他指着一张巨大的蓝色毛皮,用抑扬顿挫的口气,明介绍暗推销地说着什么“全是现脱下来的毛皮,避水放风……”时,突然,身后传来“咦”的一声惊叫,随即有个响亮的声音喊道:“真君?那边可是如意真君吗?” 四周霎时全静了下来。 第33章 明光仙子 那声音如同洪钟,一圈圈在半空中回荡。可还不等尾音完全落地,说话的人却已经拨云分雾,从人堆里挤出一张圆日一样的大脸来。 “真君?!真的是你!刚才在那边老远看见一个圆咕隆咚的后脑勺,我就觉得眼熟,起先还不敢认——你看,我就说是真君吧,你还说我眼瞎。” 他嗔怪道,撒娇的语气配上悍匪一样粗犷的眉眼,颇有种老娘舅硬充小白羊的诡异感。肩上的白头鹦鹉顿觉得丢人,低头啄了啄翅膀,假装不认识他。 昆祢盯着他半晌,难以置信地道:“山……老?” “唉!”来人亲亲热热地应道,“真君还是太客气,说了好几次叫我大虎就成,一句一个‘山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阔气,其实就是个小土坡嘛!” “真君现在不在南山上住了?难怪上回重阳节我去拜贺没找到人,吓得我还以为是仇家找上门把你们掳走了,幸好我媳妇……哦对,真君您还不知道吧,我如今也成亲了,就是这边这个,拙荆,我内人,还是正统外国鸟儿!” “外国友人”矜持地冲他们点了点头,而后一脚踢在他脑门上。 说重点——所有人脑海中同时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 昆祢不由眉头一跳,就看见山老嘿嘿一笑,一拍额头:“哦对对,瞧我这记性!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都能忘——真君,您稍等一会儿,等我哈。”他说着一把推开旁边的行人,大摇大摆地向着街道另一侧走去。 韦灵菳好奇地探过头,眼看着那人大步走到巷口的一个摊位旁,蹲下身稀里哗啦地翻找着。 纵使是在放眼望去一片千奇百怪的“垃圾堆”中,山老的那一块鹅黄碎花边的红绸子也是如同夜空星一样闪亮的存在。崭新的布料上放着老旧的不值钱杂货,他随手扒拉开一袋小米,顶着内人不满的瞪视,好半晌,终于眼前一亮。 “找到了!” 他一把从麻布袋里抽出个极精巧的攒心梅花红漆盒,随手拍了拍上头的浮土,而后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起毛的红纸,啪地一声拍了上去。 “好咯!来,吃喜糖!” 推上来的盒子只刚一打开,顿时有一股浓烈的芳香扑面而来。切好的糖块黄灿灿的,像是一个个小三角,整整齐齐地紧密码在里面,隐约能看到猪油的白腻。 山老瞪着一双圆溜溜的虎眼,眼巴巴地看着昆祢捻起一颗放进嘴里了,才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来:“怎么样?好吃吧!这可是我专门跑去城里找人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绵白糖,连松子都是我从内人的口粮里抠出来的呢! “真君你也知道我是个大老粗,哪有这么细心想到这些!是内人提醒说,当初要不是真君出手帮忙,我早就死在那个打虎的手里了,如今一走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遇上,全当是个由头好好谢谢你。我一合计,不都说凡人最爱个喜庆吗?想来修者也差不多,干脆就做了这个。 “顶上这一盒是给真君你的,底下这个是给那老梨兄弟,多谢他介绍了内人跟我认识。其实我原本是想亲自给他送去的,可去了好几次都说在外头闭关,也不知道是哪个外头!不过幸好今天遇到真君,就烦劳你替我转交给他吧。” 昆祢咽下口中的糖块,缓缓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个,恐怕不太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这世上谁不知道你和梨大仙是过了命的交情,当初你死里复生,他高兴得满山放烟火,那光就是八百里外都能看见,就连去年我和内人去城里祈福,还看见他在花灯上写真君你的名字呢!” 昆祢一阵恍惚,随着他手舞足蹈地描述,眼前仿佛当真出现了一个蹲身在河畔,轻轻将花灯推出去的人影,然而不过眨眼他又回过神,缓缓摇了摇头。 山老神情诧异,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在这时忽一眼瞟见昆祢背后,当即眼皮一跳,转身捏起地上的包袱皮飞快一卷,扬声喊道:“那我就不劳烦了。真君要是有时间,这几天可以来我洞里喝杯小酒——只是可别太晚,再过十天等第二批的宝船开了,我们俩也要跟着走的!” 他一面说一面将夫人送进鸟笼,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昆祢两人都清楚地看到了他脖子后通红的印记。 他的动作快得几乎不及眨眼,于是等金伞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布包跑回来时,只来得及惊喜地喊了一声:“竟然山老爷!您的账——” 人就瞬间没了踪影。 金伞望着那一团黑雾,叹了口气:“得,我看这一票也没指望了。自打知道一定要走以来,这人一个个都跟开花水似的浮躁,原本多老实的人也都泛心眼子。您看,这才不到个把月,我都跑了四单账了,看样子我这老买卖也要到头咯。” 他像是也有些意兴阑珊,苦笑着一抬手,引着人继续向前走去。 越是向里,景色就越是凄凉。往日寸土寸金的中心街成了一片蛮荒地,连摊上售卖的东西也脱去了遮掩,直白到不堪。 血肉皮身,妻儿父母。越是常人没有的,越是能卖上价钱,越是想卖上价钱,就越是找些新奇,别人不舍得的。 浓郁的血腥气像是柳絮,随着风吹直扑上人脸,糊在口鼻上留下一层油脂,而在道路蜿蜒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双拱的长桥。桥上青石黝黑锃亮,一看便知经过不少岁月,桥旁,一株极高的大槐树正摇摇挺立着。 金伞凑近了低声道:“昆老板,您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小娃娃身上吧。过了桥那边就是工街,最近牙行不太安稳,老有些乌七八糟的人在里头流窜,到处抓皮口袋。” “什么是皮口袋?” “就是人呐!”金伞不假思索,可随即马上反应过来,猛一回头,正看见张道德踉踉跄跄想要爬起来的身影,吓得他赶忙抄起褡裢把人兜下去。 “哎哟小祖宗,小声点,有人看着呢!” 果然他们刚一下桥,就见一座极高的金顶绿楼,乍一看彩绘雕窗,端的是气势恢宏,然而再细望过去,里头却是横七竖八地躺了不知多少人。 尿骚味混着汗腥味一股股翻涌,各种果皮茶梗更是堆得无处下脚。几张也不知有没有虱子的破草席合摆在正中间,一群打着赤膊的汉子原正在吆五喝六地摔着扑克,瞄见人来了,立刻转过头,两眼直勾勾地上下打量着他们。 金伞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他夹着伞面上带着笑,冲那边微微一点头。领头的男人叼着根草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勉强动了动脑袋,算是回礼。 “成了。也是赶巧,今天轮值的这位和我是老相识,待会这一路只要不大闹,就不会有人为难咱们……得,现在两个都醒了,我这药还真好使。” 他苦中作乐地长叹一口气。 全然没有感觉到那虎视眈眈的视线,韦灵菳打量什么稀有动物似的回望了一圈,饶有兴致地推了推昆祢:“阿祢你看。这个气质,这个精神状态,简直太典型了。” 昆祢也不由点了点头:“战俘。” “差不多,这都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 金伞低声道,“您二位有所不知,咱们鬼市的狱卒可没有外边那种固定的,说是为了表示不是精怪一家独大,除了牢头,其他全是各家调派来的。所以啊,人家也不管你那么多,一说要走,直接把人手一抽,牢门就干脆放着不管了。也幸好您二位来得时间凑巧,这伙人打杀一阵子也老实了,现在一门心思全在——” “——皮口袋?”昆祢接口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伞摇了摇头:“其实真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您也知道这赎买最怕的就是强买强卖,所以当时鬼市领司就和几户大家一起约定了,凡是上船的不管是卖家还是买家都要检查,绝不许任何人强迫。 “可这么一来,想要买一个位置价钱可就上去了。那些大家子底气足当然不在意,可有些没钱又想风光的,自然就免不了起些歪心思。听说他们专门雇这种泼皮无赖,就挑着那种落单的小娃娃或是傻子抓回去,别的一概不管,一天到晚只教点头摇头,好躲开检查。” 昆祢一惊:“没人管吗?” 金伞也是一愣,笑道:“这有什么好管的。他们下手的都是些鸡崽鼠崽之类的,本就是数量最多,开窍最容易的,丢了一个两个也不可惜,至于傻子?那就更不用说了!” 他一面说一面故意引着众人快步往前,很快就转过街口,将那长桥远远甩在后头。 金伞这才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多耽搁,直抄无人的小道很快到了一条最靠边界,也是最荒凉的小巷。这里别说商铺,连摆摊的都稀稀拉拉,只有几个包着黑斗篷的扛着个黑箱子,一副遮遮掩掩的模样缩在角落。 他目不斜视,一脚蹬开旁边翻倒的箩筐,径直走向巷尾一家不过半爿大的小屋,他随手从旁边捡起一根木棍,将木门四角的钉子卸了下来,探头向里边喊了一声“马虔婆,还不快赶紧起来,有客上门了!”说着直接走了进去。 屋内是比屋外更令人难以容忍的脏乱,乍一眼看上去还以为到了乱葬岗。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死味,柜台上的蜡泪比烛台还要高出一截,像是个圆笼一样把灯芯严密地包裹在里面,压得本就昏黄的火苗更如同窒息一般。 韦灵菳一脸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像是漫不经心地往周围扫了一眼,可就在下一秒,他却是眼神一凝,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只如今已经极少见到的四足鎏金的赏瓶,淡青色的瓶身上一左一右对称勾画着两只金乌的纹样,细长的瓶口除了用朱红的腊密封外,还用一道又一道的黄符纸仔细包裹捆扎了。瓶子里满盛着琥珀样的液体,里面一起一伏飘着的,却是一只惨白的人手。 他瞬间回头,果然看见昆祢的脸色铁青,甚至一只手已经缓缓伸进了袖子里。他的眼神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厌恶的东西,可细看之下仿佛还有一丝恐惧。 而背对着他们的金伞却是始终一无所知,还在高声喊着:“马虔婆!在家没有?来生意了,送钱上门你还不快点?喂……” “听见了,催个屁!你狗日的叫魂呐?” 沙哑的声音猛然响起,像是夜枭的嘶叫。而在说话间,顶上木板微微一晃,从木板隔出的二楼缓缓踱下来一个矮胖的身影。 那是个约摸七八十岁的老妪,耷拉下来的皱纹像是沙皮狗一样,让人看不清面容,而穿着却是极其艳丽——桃红滚黑边的荷叶纹小袄,下配着藏青铅灰两色洒金裤,一双翘脚鸳鸯鞋,满身珠翠金冠。 她是一只掉了毛,褪了色,哑了嗓子的翠鸟鹦鹉,明明风华不在,却还妄图用不知从哪儿捡拾来的艳丽羽毛来粉饰太平。 她神情不耐,语气更是厌烦:“回回都是你个老破伞,叫唤倒是起劲儿,也没见屙出个什么好货来!今儿又从哪儿拉来的什么面瓜憨货,看着也没什么油水。你要是只买那点针头线脑的,趁早给我滚出去,我可不伺候!” 金伞忙觑了身后的人一眼,眼看昆祢二人神色不变才放下心,笑嘻嘻道:“我说马虔婆,你可别狗眼看人低,这两位可跟从前的不一样,都是百来年的老主顾了,随便动一动,指甲缝里漏出来的都比你这一屋子值钱。行了行了,我赶时间,别满口胡沁了,先把东西拿上来吧。” 他如此这般的将张道德两人的情况一说,马虔婆听完略一沉思,提起蜡烛凑近了,又把那四个人仔细打量了一遍。 “原来如此……要说办法嘛有也是有,只是这年月不对,材料难得,要是想做好,恐怕得等上一段时间。” “要多久?” 马虔婆哼道:“那我哪能说得准,兴许三天五天,兴许十天半个月,总得让我备好了东西慢慢来。” 金伞不由啐道:“行了,说得那么玄乎,我还不知道你吗?放心,钱一准管够,你就按加紧快快的来就成了!” 马虔婆闻言不置可否,只冷哼一声,转头向着二楼走去。 几人原以为还要再等许久,却不想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楼上又是光亮一闪,紧接着便传来小脚踏在木板上的咚咚声。 金伞先是一惊,待看见她手里的小瓶又满面堆笑:“真没想到,你这次倒是麻利……” 他站起身忙要伸出手去接,可就在指尖堪堪要碰到瓶身的前一秒,那马虔婆却是忽地扭身一转,避开了他的手。 她瞥也不瞥一眼金伞的神情,,两眼只在昆祢和韦灵菳间来回打量着。 “药我是做得出,可给不给还是两说。我且问你们,你们俩看着眼生,不像是这附近走街干生意的,那是从外边来的?可有什么营生行做?” 昆祢看了一眼金伞铁青的脸,道:“小买卖通路,不值当说是行做,只是跑跑码头,航船糊口而已。” 马虔婆神情倨傲道:“码头我也是知道一点的,那我再问你,是走内航还是番航?买卖的是上货还是土货?” 所谓内航,就是指从青海湖往东,走老黄河道,不入海路,而番航便是西走长江,从怒江入海一路到缅甸。又因为船分两层,放在上层的是各种灵宝法器符篆,就叫“上货”,下层船舱里用来压重的凡人小物件就称作“土货”。 这种都是早几十年漕帮常用的黑话,如今说是老掉牙也不为过,然而看这个马虔婆严肃的表情,很明显她是全然不知情的。 昆祢也不拆穿她,只道:“海情不好,只是混口黄饭,过去常在内航走,这两年也跑跑番。” “海外西南去过没有?” “不好说。海上不分方向,飘到哪里停在哪,只说西南地方太多了,要说产什么还更好找些。” 马虔婆犹豫了一下,咬牙道:“药……” “药?” “对,是一味……仙药。” 凡人们追花逐月,一生梦想着枕上黄粱,为此用尽各种才情学识编纂出无数奇异神话,而对于身处“神话”之中的天落而言,也有着自己的迷信故事。 传说在大地的极西极南,天与海之间有一座孤岛,上面四季如春,花开不败,童子终岁熬药,一棋要下千年,其上有仙树神方,能去腐生肌,解龙蛇恶毒。 昆祢哭笑不得:“不过是传闻而已。” “不,那是真的,真的有人曾经带出来过。” 马虔婆说得斩钉截铁,昆祢先是有些疑惑,随即脑海中却是突然灵光一闪。 那是一片惨白的雪,从左右前后直逼压下来,就像是一场漫长而缓慢的凌迟,血液都仿佛凝固了,眼球都静止着,像是一块晶莹的黄水晶,一切都变得那么空茫,耳边回荡着刺耳的白噪声,唯有顶上冷冰冰俯瞰着大地的太阳,以及那个和太阳一样,居高临下着的雪白大树。 海外?西南?仙方? 韦灵菳懒懒一笑:“就算有人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能用的解方不代表在你身上同样有效,毒是在肌肤,在肠胃,还是在腠理?就算这些都不知道,至少也要说一下中毒的人是谁,说不准我们走南闯北,没准之前还真遇见过能用的药方呢?” 马虔婆闻言迟疑了片刻,含糊道:“那是个……精怪。” “什么精怪?植物动物石头空气,至少给个物种,不然万一解药变毒药,那可不好收场了。” 她咬牙道:“是个梨树妖!” 一言既出,满屋的人霎时都静了下来,就连原本骂骂咧咧,猫在墙角的金伞也是猛一抬头,死死盯着她。 蜡泪包裹下的灯火隐隐绰绰,映照得人脸也忽明忽暗,马虔婆还在絮絮叨叨:“品种不贵重,就是株普通的梨树,是北邙那一带的,从前受过伤……” 点着花黄的眼东瞟西瞟,涂着口脂的唇一张一合,烛火下这张老迈的脸仿佛一点点扭曲模糊了,渐渐融合成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笼着白狐裘,插着金翠翘,明媚艳丽的脸上带着些天真的好奇,猫儿一样圆溜溜的眼扫过来,像是娇蛮,可因为年纪小却并不令人讨厌。 “师兄,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会摆阵的朋友啊?长得蛮好看的嘛!” “唉,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咱们本地的,是胡人?骑马来的?还是坐船?旁边这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朋友?哈哈!你朋友长得怎么那么像个姑娘!”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什么?你有名字?你不是外地来的吗?昆?这姓怪怪的!你呢?哦,韦我知道,是京城的贵人!” “吃蜜饯不吃?果子呢?茶糕呢?来之前师姐给我带了好多,都吃不完,可烦死了!哼!师兄不让我来,我偏要来!我非得看看那个迷倒他的小妖精长什么样子!” “什么?我的名字你都不知道?师兄没说吗?师兄……哎呀师兄真是笨!喂,那你俩可听好了,在下就是儒鸣宗内门亲传弟子,掌门亲传,内行排行老十,江湖人称——” “明光仙子。”昆祢盯着她,缓缓说道。 第34章 满月礼 马虔婆的脸颊痉挛着,好半晌,勉强挤出个笑来:“你这人,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我老婆子上了年纪可听不懂……” 她不由后退了两步,又骂道:“好你个老破伞!我看你就是存心来消遣我!你当我这儿是窑子呢?什么泼皮无赖都往里塞!去去去,我不做你生意了。什么狗屁的老主顾,满嘴胡话,谁知道是不是刚从牢里逃出来——” “霍禔。” 一降一升,短短两个音,却仿佛在耳边响起的震天雷鸣。几乎是在闻声的瞬间,马虔婆的嘴角忍不住挂起一丝娇笑,下意识抬手理了理云鬓。 明光仙子霍禔……太过久远的称呼,就像是一场发黄的美梦一样,只是在唇齿间咀嚼,都让她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甜意。可就在她溜起眼望向昆祢表情的下一秒,就像是兜头一盆冷水直浇下来,马虔婆当即打了个哆嗦,眼神闪过一丝惊惧。 “你是谁……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与戛然而止的话音一同停下的,还有她缓缓向着楼上挪动的脚步。 不断沁出的汗水眨眼打湿了后背,显出一条佝偻着弓起的脊背,透过厚厚的衣衫,她清楚地感觉到一支微凉的,冷硬的东西正直直抵着自己,恍惚间,甚至有种即将被刺穿的错觉。 “放心,只要你不动,我就不会失手。” 身后的人轻笑着,可动作却全然不似语气那般和善,反而毫不犹豫地,更向前推动了一些。 “我对你的过去还有做过什么,都不好奇。” 锋利的铁尖划破蓝灰色的麻衣,正露出里面裹着的,满背金线绣万字花纹的绿绸裘背心,可马虔婆还没有察觉,只是在利刃的压逼下狼狈地向前闪躲,一寸一寸地,缓缓将佝偻的背挺直了起来。 “我只是有些好奇,那个蠢货发生了什么。” “谁,哪个,哪个蠢货?”她的牙齿科科打颤,却在出口的瞬间就隐约升起了某种预感。 “常梨。” 门外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像是狂风掀翻了门板,也让她心中的巨石狠狠落了地。马虔婆……霍禔惊骇地转头,眼神在几人脸上来回晃动,直到对上昆祢的眼时,那抹罕见的鎏金色像是惊雷一般,瞬间勾起了脑海中早已被遗忘的回忆。 “是你……”她喃喃着,嘴唇不断颤抖,“竟然是你!” “不对,这不可能!不是说那是人假扮的吗?你应该是已经死了的,我明明亲眼看到的!”她的两眼通红,恐惧过后便是滔天的恨意! 就是这个人,就是他造成一切痛苦的根源,自己落魄的始作俑者!要不是因为他,师兄也不会……! 眼珠一阵阵酸涩,口中更是弥漫起腥苦味。她早就不敢提从前,早就习惯了这样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日子,甚至都忘了自己从前还有那样肆意潇洒的日子。 儒鸣,十里大山,千年传承的儒鸣。数不清的恭维,数不清的爱护。爹,娘,师兄,师姐,程家哥哥……她从记事起就是千娇万宠的小师妹,这样的好日子明明已经过了了几十年,那就该一直这么持续到她死!可偏偏要有这个人,偏偏是那天他们去了那座山! 她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将昆祢剜骨啖肉。 ……不对,她也是确实这么做过的。 不,那不能怪她! 明明是他自己不好,一个阵术师,一个被多少人追捧,甚至赐名“真君”的大能,干什么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享受,非要去刺杀皇帝!要不是他闹出那么多事端,搞得人忍无可忍,吴伯伯也不会开什么“肃清大会”,阿爹自然也就不会一力支持。 不,就算是肃清也没什么,反正他们赢了不是吗?怪只怪他不肯老老实实就死,为什么不能和别的人一样安安静静做个尸体,被砍头,被分尸,被做成护身符稀罕物使用? 她又想起那天看到的,在山下放置着尸体的山洞外。一伙人提着瓦瓮鬼鬼祟祟地走进去,过了一会儿又擦着手上血渍,欣喜若狂地跑出来。 都说像如意真君这样没有神通,却能有如此大能耐的,说不定是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好处。更何况人死髓消,留下的不过是贪等待腐烂的肉而已,这么拿来用用,也是为了不浪费。 血,头发,肉,牙,骨头……从一开始的偷偷摸摸到后来明码标价,甚至有些聪明的看到了商机,从外面倒腾来一些肉罐,剖刀,血瓶之类的来卖,不过短短几日就大赚了一笔。换做是从前,霍禔自然是绝不屑于这么粗鄙的活动的,她爱洁又臭美,想要的自会有人双手奉送上来,又何必要亲自动手,让那些脏污东西弄坏了她的衣角? 可今时不同往日。 儒鸣的掌门,她的父亲,就在刚才含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几位伯伯叔父看着嚎啕大哭的她,叹了口气。人人口中都说着惋惜的话,可又人人都忍不住眼神不停瞄着门外。 儒鸣的新一任掌门,她的大师兄李釉诚,没来。 霍禔含泪抬起头,眼神中有着滔天的恨意。 她当然知道这位“如意真君”的真面目,而自从前几日在山上,远远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为什么师兄宁愿被阿爹责打,也宁死绝不肯来。她理解大师兄的义气,也宽容地选择了原谅——可那是在他们的人没有伤亡之前! 三师姐,二师兄,五师兄,五师伯……无数熟悉的人影惨叫着身首异处,即使是守在大后方,霍禔也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里真的安全吗?那魔头会不会杀光了他们就杀到这里来?都怪爹!为什么不拦着自己跟来看热闹! 可她亲眼看着父亲也被那人当胸一掌穿心时,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他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师兄呢?她的师兄,闻名天下的青剑李釉诚,在你的师门最需要你的时刻,你又在哪里?! 她的恨意犹如江涛般翻涌,可倘若细数其中的根源,却是种莫名的恐慌。她不由又抬头看了一眼门外,而后悄悄地瞄着四周心怀鬼胎的人群。她知道所有人脑海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李釉诚会来吗? 在李釉诚之前,儒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偏远山门,连上庙堂的资格都没有,而自他之后,它才一跃称为一流大宗。名气,财富,权利,所有她如今习以为常的一切,在仅仅百年前还都是可望不可及。 那是李釉诚的儒鸣,而不是儒鸣的李釉诚。 一旦想清了这点,她就忍不住惶恐不安,而在辗转反侧了几日后,她鬼使神差的,第一次跟着那群人一起进了洞里。 她其实并不贪心,只是想着所有人都这么说,或许这个如意真君真能带来什么好运?那洞里就和她如今的屋子一样,沉闷,阴冷,黑洞洞的,只有一点昏黄的烛火光亮。守门的人一见是她,忙殷勤地递上来配套的小刀小碗,霍禔不敢看墙上挂着的那条人影,只是低着头颤抖地提刀剁下他的手,就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 那之后,李釉诚果然继承了师门,她也终于放下心,心安理得地继续她大小姐的日子,直到后来……后来她颠沛流离四处逃命,去过很多地方,可不知怎么的,却始终把那只“福手”带在身上。 而如今福手的主人就站在她面前,全须全尾,那双密褐色的修长大手就随意交叠着放在桌上,和瓶中惨白透着青色的干瘪骨头一比,一时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货,哪个是赝品。 “我想起来了。”她突然哑声道,“之前有一年大比,得了一张倒流时间的铁券,阿爹说这东西稀有,关键时候能保人一命,所以给了李釉诚。后来我问他要了几次,他一直不给,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把东西给了你!你是用我儒鸣的东西来杀了我们的人! “怪不得李釉诚从那天上山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怪不得他一反常态对我那么好,原来他是自己愧疚,他知道自己是杀了我父亲的帮凶!” 金伞闻言忍不住道:“儒鸣是什么我可没听说过,不过剑神李釉诚还是知道的。那什么大比铁券,不就是他自己赢来的吗?” “他是代表儒鸣参赛,自然得到的东西都是儒鸣的。”霍禔理直气壮,“若是没有师门哪有他?更可况他还是大师兄!” 昆祢淡淡道:“你也知道是师兄,是一手养大你的人,那为什么还要害死他?” 霍禔不由浑身一震,脱口而出:“我没有!” “那是他自己蠢!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做掌门的天赋,就该早早让权让有才能的人接手,而不是死守着那点面子,只图自己有个清高的名声,却让我们跟着吃糠咽菜!” 她恨声道,“他明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个武夫,就该老老实实地尽好自己武夫的责,去打架比武做个门面就行,为什么还要插手其他事,连放贷都不许,又哪来的银子去养活其他人?东西他挣来的不假,可又不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没有我们在后面给他打点,他哪来那么潇洒去到处闯荡?况且阿爹临终前也说过,我们是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这么着,那东西也该有我一份!”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低哑到后来几近于于嘶吼,余声回荡在屋内,像是一场自说自话的剖白,言尽于此,自然也就不必再说。 昆祢看着她,脑海里只回响起一句话:这就是李釉诚的师妹。 这可是李釉诚的师妹啊…… 他于是长叹了一口气,只问:“常梨到底怎么了?” 霍禔喘着粗气,此时终于回过神,有些后怕:“……我只知道几年前他突然去了一次西域,说是有什么要事要办,等到回来时就全身都是伤,还中了毒气,至于再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西域?常梨?这怎么可能?! 昆祢不由皱眉,沉吟片刻,又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找他?” 霍禔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只是一些私事。” 在昆祢冷漠的盯视中,她不情不愿地道:“就是之前,我……嗯,的时候,跟着几个朋友一起去汴京游玩,在路过徐州的路上,看见几个凡人耍猴戏。” 那是一伙用如今的话来说,算是到处“巡回”的把戏团,一共三男四女,听口音也是天南地北不一。领头的是个来自闽南的矮胖大汉,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长袍,最擅长的却是宫中才有的一种叫做“变脸”的戏法。 他的脸上涂着脂粉,点着宫娥常画的花黄,一出场先是翻了几个跟斗,随即从身后掏出一摞面具,依次摆放展示在众人面前。 那是八张紫檀雕刻的彩绘面具,从南到北画着的依次是老妪,童子,将军,美人,以及猪养狗鸡四种家畜。他先是从左到右走了一圈,展示了一下前面,又随即翻过手让众人都看到面具的背后,他一面脚下不停,一面嘴上还说着各种各样的俏皮话,无非是些讨好祝寿恭喜发财的字眼。 而就在众人快要不耐烦之际,他忽地伸手向上一抹,八张面具眨眼消失不见,而在他脸上却覆了一张雪白的美人面。他的动作也随着面具变得妖娆娇艳,壮硕的腰肢微扭,手上拈花指轻点,虽是木偶假面,可一摇一摆都仿佛真像是俏妇美人一般,让人不由心内一颤。 而就在众人心神荡漾之际,他呼的又一扭头,动作变得蹒跚,老妪拄着虚空的拐棍,小脚一颠一颤,又是咳嗽又是吐痰。 将军气势恢宏,挺着大肚上马;童子呀呀啼哭,撒娇耍赖不耐烦…… 霍禔几人远远站在树梢上,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旁有个叫桑乔的却忽然不屑一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凡人的小巧而已,你们要想看真正的新奇,我这里倒有一样东西更有意趣。” 他说着一翻手,从袖中掏出一根的杵子,狡黠一笑:“这个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个好玩意儿,叫做‘天变’。顾名思义,就是能把移形换体,算是幻觉的一种。你们看这儿,是不是有个红圈,只要我用这个红圈轻轻一点,就能把人变成精怪,或是把精怪变成人,同样的要是想变回来,就要我口念咒语重新这么一点。怎么样,你们不是总夸耀说自己胆子大,那可有谁敢来试一试我这一点?” 众人都觉得新奇有趣,你推我我推你,都又不敢先动手,有一人就故意调笑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小子最会油腔滑调,万一你把我们变个什么桌子凳子的,天天踩在脚底,那这该上哪儿说理去!” 桑乔嘻嘻一笑:“这还不简单,我先变一个让我们看看,不就成了。” 他说着眼珠子向周围一转,嘴角忽然挑起一次坏笑,然后捏着那根杵子猛然一挥,但见一道白光一闪,顺着杵尖正中旁边大汉。 那大汗此时脸上正蒙着只黑猪面具,躬身伏趴在地上作刨食状,嘴里故意发出哼哼的叫声,引得在场众人哄堂大笑,他也更加来劲,越发做出许多丑态。他故意踉跄着,抬起一条腿,像是母猪喂崽一样翻着肚皮侧躺,而就在他再一次抬头望去时,却见两旁人群齐齐倒退一步,发出惊恐的尖叫。 大汉先是有些茫然,转头看向旁边的同伴,却见几人也是一样一脸惶恐,眼神中似乎还有一闪而过的嫌恶。他心内有些不安,忙想站起身,可就在低头的瞬间,却见自己原本的双手变成了两条黝黑的猪腿。 他呆愣着,许久,在众人的仓皇逃窜中,他突然张口发出一声凄厉的猪叫。可惜早已没人能听出他想说什么,而霍禔几人更是哈哈大笑着远去了。 那桑乔一路走一路笑,故意模仿着大汉的神情,引得其他人也不觉更加得意。一伙人越说越觉得有趣,竟然当真排队站在他面前,任由他一个个“点”了过去。 霍禔排在最后一个。 比起第一次跟着大师兄出门的好奇,她现在已经是驾轻就熟,而在朋友的选择上也有了自己的见解。她如今有钱,大把大把的钱,再也不用像从前一样起早贪黑的做早课,而空闲下来的时间就用来到处游山玩水,肆意挥霍。 她像是一只花团锦簇的女王蜂,端坐在正中间,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桑乔于是笑嘻嘻地凑过来,故意骚了骚她的掌心,就在他佯装恼怒地一横眼中,陪笑着提起杵轻轻一点。 那一刹那,就像是有一双大手捧着墨盆在面前猛然一泼一样,世界瞬间失去了色彩,只剩下一片深深浅浅的黑白。正午的阳光洒照在头顶,像是灼烧一般,亮得人一阵眼前刺痛,让她不由偏过头闭上眼。 可就在她闭眼的一瞬间,耳边突然闻得一声高吼“竟然是群精怪!鬼鬼祟祟聚在这里做什么!”而在话音未落时,便是一阵狂风骤然袭上,随即便是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 仓皇间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霍禔只喊了一句“你认错了”,整个人便横飞出去! 精心保养的面颊猛然一阵刺痛,她不由哎哟一声,下意识抬手,却只摸到一片恶心的绒毛。 “这是什么!我是什么!”她尖叫着伸手想去抓旁边的人,却被不耐烦地一脚蹬开。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桑乔喊了一声“先跑!”而后不等反应过来,便只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即周遭瞬间静了下来。 “哎哟!谁打我的眼睛……人呢?你们去哪儿!别丢下我!”她惊恐失措,不断想要爬起来,却又只能被四周带刺的树枝裹得更加伤痕累累。 而就在她忍不住终于,绝望地痛哭出声时,眼前却是蓦地一暗,紧接着一个略带冷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没事吧?” 霍禔勉强抬起头,奋力眨巴掉眼里疼痛的泪水,终于,面前的人影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一身红衣,俏丽英俊,马车上的人一脸冷漠淡然,可在看清她的瞬间,言语里又多了丝关切。 “原来是个小崽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霍禔大喊:“我和朋友走散了,路上遇到那个死道士,二话不说就冲上来要杀我!” 来人冷哼:“原来是修者,难怪了。你爹娘难道没告诉你,人修都是不讲理的——来,先上车来,我带你进城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霍禔扶着他的手,真要开口,却在看到他背后狼尾时猛然一顿,话音瞬间一转,“——我叫‘宝女’,这位大哥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不要叫我哥哥,看你的年纪该叫我叔叔。难道你家里人没教你认过外面的花纹?我是明琩。” 前蜀天复七年,唐朝正式覆灭。同年,北狼王明琩的独妹嫁给自己的结拜兄弟,又在七月中生下了个儿子,是乱世里罕见的喜上加喜又加喜。 狼是一种重情重义的动物,更勿论是他们一族这样难得的世代同居。临行前他抱着无限的喜悦,无限的兴奋,亲自在仓库里挑选出满满几大箱的珍宝。 给孩子的长命锁,给妹妹的养生汤,还有预备要和兄弟一起痛饮的欢喜酒。 他满怀着期待,一路飞马踏过金秋,而后在看到那个被追赶地满地乱滚的小母狼时,突然生平第一次的,想起凡人书中看到过的“积德福报”来。 明琩心想,就做些好事又能怎么样呢?反正对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襁褓里的小外甥还未满月,可怜兮兮的一个小白子,让人忍不住担忧它以后没法开窍。倘若真能给它添加几分福气的话,那就算再可笑的忌讳,他也甘之如饴。 于是他抱着一股难得的,移情的怜悯带人进了城,在满面笑容中等来了八月十五的满月宴,饮下了那人递上来的庆贺酒,而后他僵硬着,眼睁睁地看着她打开大门,和一群不同种类的陌生精怪一起,笑着,闹着,一刀刀将所有人屠戮殆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满月礼 第35章 这就是李釉诚的结局 如今想想,幸亏她当时没有直接让桑乔把自己变回原状,而是在大骂了他一顿后,回想起这段时间的装疯卖傻,一时间怒上心头,干脆等也不等直接大开了杀戒。也幸亏在看到腰上玉佩预警后,她心内不安,硬是揪着桑乔提早走了一步。 后来她听说北狼王拼着重伤硬是突破迷药,盛怒之下的出手有如雷霆万钧,瞬间将那些闯入家中的歹徒杀尽。只可惜即便如此,也依旧迟了一步,没能救下亲妹和兄弟,只堪堪保下了半个孩子。 从那以后他就像是发了疯一样,整个人个性大变。他到处张榜悬赏,开出骇人的价格,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个逃脱的“母狼”。 霍禔终于后知后觉地知道害怕了。 虽然她很快就变回了人身,外貌髓气,乃至神通都和精怪时截然不同,可那股恐慌却像是附骨之疽一样死死萦绕在她的心间。桑乔至此也终于明白他们到底惹了多大的祸,脸色变得煞白。 霍禔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知他和自己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即便为了保命也绝不可能把事说出去,然而…… 她还是杀了他,毕竟死人的口风才最严密。 可明琩依旧不死心。 如何能死心?他连午夜梦回,都是妹妹被砍成两截的身影! 他开出重金,四处搜罗能人异士,而每有一个响亮的名号传出,都会换来霍禔一夜无法安眠。她的疑心越来越重,甚至怀疑会不会有人的神通可以看穿她的心声,将一切全部抖落出来,于是她只好不再进城,像是丧家之犬一样,只敢在最荒凉的野外游荡。 曾经连师门没落都不能有损分毫的神气,在年复一年的东躲西藏里终于消耗殆尽。明光仙子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尖酸刻薄,神经易怒的马虔婆。 霍禔自小深谙说谎要留三分真的道理,她避重就轻,藏头去尾,将事情说得仿佛轻描淡写,可在座的哪一个不是老于世故,尤其是金伞,像是为了报“截胡”之仇,他一反常态地尖刻,每每发话必是一语中的,像是挤豆腐一样,一点一滴地从她口中竟然也诈出七分真相来。 两个小孩似懂非懂,被金伞拢着半哄半骗地推到门口去玩,余下的三人却是谁也没出声,在一片黑暗死寂中,霍禔更加不安,满脸汗油如注,两眼惊恐地来回瞟着。 韦灵菳漫不经心地抬手,用手里的东西敲了敲她乱转的脸:“然后呢,说重点。” 乍然贴上来的冰冷让她不由惊叫出声,可当回过神定睛一看,却是错愕地发现,原来一直抵着自己脊背的根本不是想象中的刀剑,只是韦灵菳随手从旁边抽出的一根铁筷子而已。 她隐约觉得什么东西有些失控,却还是定了定神,小心斟酌着道:“……我在野外游荡了许多年,最后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把当初阿爹留给我的宝物都取出来,换了个乔装易容的法宝,剩下的钱财则是赁了这半爿铺子,只想这么安稳终老,却不料出了这件事。” 二十六艘合心船,数量听着是不少,可启航的渡口却只有四个。北狼王稳坐江东,又是最靠近出界口,理所应当地占了这四分之一,而其他的人或是为了交情,或是为了利益,自然也不会拒绝他那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霍禔愤愤道:“他们不许人伪装,任何上船的人都必须先把原身显出来,不光如此,北狼王还特别让人制作了四枚‘前尘镜’,就竖在入船的舱口!” 这才是真正的**裸的阳谋。 想上船去往新界,就必须滚钉板过五关,一旦败露就会当即被擒拿,死无葬身之地,而若是不走,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预言中的事一件件实现:原本弃之如敝的凡人一步步掌握“仙术”,人人能够飞天遁地,决胜千里之外,反倒是他们这些“天精星落”渐渐凋零,甚至重新打回草木。 本就是一盘彻头彻尾的死局,而如果想要从中找出一线生机,自然就得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前尘镜放在前舱,后门又有拘髓钩守着,就算我能想办法混进去,可谁又能保证里头没有其他的机关?所以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得找一个位高权重,又肯出手的人,要是能再和北狼王有些交情,就更好不过了。” 金伞不由叹为观止:“‘要是’?‘更好’?你上下嘴唇一碰说得倒是轻巧,可能满足这三个要求的,掰着手指头一个手都能数得过来,再说就算真有这样的,那也是顶顶上层的大人物,凭什么要理会你?” ……不,不对。还有一个人,要是“他”的话一定会理会。昆祢心内一沉,终于明白了她的目的。 果然,霍禔点了点头道:“是,所以我才要去找常……梨大哥,请他来帮忙。” 北邙山的常梨,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他是唯一一个能潇洒游走在修者和精怪中间,两面勾肩搭背,两面互不得罪的人。一提起他的名字,人们首先想到的是那副永远成竹在胸,永远嘴角带笑,长袖善舞的身影,可昆祢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却是他呲着大牙,极其小人得志地脚踩大鹅,手提啄木鸟的脸。 ……还有面无表情坐在一旁擦剑,虎威真正的提供者李釉诚。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梨大哥也来找过我一次,说只要我愿意,他还是可以派人接我上山,只要我从此不再淘气,一切吃穿用度都不用担心。” 霍禔苦笑道,“其实我知道他是好心,怕我一个人在外面受欺负。可当时正是许多事闹得头昏脑胀的时候,我又年幼无知,哪里能听进去他的苦劝,所以痛骂了他一顿,还说了很多……不太好的话。也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了往来。” 直到这一次合心船,更确切说,是直到知道有前尘镜为止。 霍禔低声道:“我知道你们不信,可在这事上我敢发誓句句属实。自从北邙山遣散后,常梨就开始到处云游,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手下的人口风又紧,所以谁也没察觉他到底是怎么中的毒。我会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凑巧那天我也在野外,看见他的随侍急急忙忙去买药,后来对着药渣半蒙半猜得出的。” 那是种无色无味,却又极为霸道的猛毒,只在西域特有,也正因如此连解药都少有人研究。毒气会沿着伤口缓缓遍布全身,初期时无声无息,等到开始发作就一切都已经是迟了。蛮人叫它“苏普如克玉特马克”,意思是吞噬掉骨头的剧毒,而它也确实如名字一样,是一种活着的凌迟。 “常梨知交遍天下,什么样的名医好药求不到,可就算这样也还不是一样无计可施,所以我猜或许这毒根本不是一般的药方能解,也只有传闻中如意真君得到的那张仙方。” 霍禔说着,两眼直直看向昆祢,“我知道你心中记恨,可围杀你的是我爹,和我有什么关系?如今人死灯灭,何不大家各退一步,就当互不相欠。再者……我听人说,你和常梨过去曾是极要好的朋友。” 夜风抱着寒露透过门窗的缝隙瞬间刺破直入,呼的一下,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烛火彻底掐死。而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中,唯有对面人那双鎏金色的眼闪烁着,明灭间宛如地狱烈火,透出清楚的寒凉。 半晌,昆祢冷冷开口:“可以,我答应你。” 霍禔霍地一声站起身,双唇因兴奋而微微颤抖,她长出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问道:“你有什么条件?”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点道理她总还是明白的。 “很简单,只有三条。”昆祢伸手从旁边黄纸中抽出一张,左右一瞟不见笔墨,便干脆从在那堆杂物里挑拣出一块朱砂条,猛然一笔落下,“第一,我要你下了船马上离开,不许停留,不许多嘴,此后一生就算死在外面,也不能再去找他。” 霍禔闻言略一犹豫,觑着他的脸色,一咬牙:“好!我答应你,只要不被北狼王发现,一到地方,我马上就走,绝不会黏着他!” “第二,我要你从今天开始,直到上船那天,每天睡前都要在心里,回想三件你的大师兄的事,好的,坏的,他帮过你的,或是平常相处的,不能多,也不能少。” “……好。” “至于第三,”昆祢猛地抬头,眼神如剑般死死钉想她的脸,“我知道李釉诚临死之前,你曾去过他家一趟,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洗劫了一空。其他的东西,我可以不管,但是他的剑穗,那个带合欢花纹的剑穗在哪里?” 话语一出,迎接他的却是一脸茫然。霍禔奋力思索了许久,才终于从记忆的最深处找到一点隐约的记忆。 ……似乎确实有着这么一个剑穗的。 宝蓝色的底子,滚着银白色的合欢花碎边,没有一点儿宝石金银装饰,连样子都灰扑扑的,经过水洗风霜失了颜色。 那是多难看的东西啊,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也只有大师兄才会当成宝一样,到死都紧紧攥在手心。 她当时干什么来着? 她穿着新做的水粉缎子长裙,绞着金丝帕子,又怕又嫌弃地躲在竹帘的另一边。 床上的人盖着条被吐得看不出颜色的铁衾,满屋里到处都是什么东西沤烂了的酸败味。断了片的竹帘若隐若现,勉强保住了最后一次体面。 “水……”那一团干瘪的东西发出一声类似的喃喃。霍禔于是向旁边扫了一眼,缺了口的破碗放在断了腿的破桌上,里头还有半碗飘着小虫的剩水。 她估算了一眼距离,懒得移动,于是用帕子捂着嘴,低声道:“师兄,你睡吧,睡着了就不渴了。” 那人闻言果然再也没出声,就这么沉沉地,彻底睡了过去。 她忍着嫌弃,在那间破烂透风的房间里,来回翻找了半天。 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这可是李釉诚,古往今来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活着的剑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一点家底也没攒下,只有这么一沓新旧不一的借据,连钱盒里都只剩十几个铜板? 她皱紧了眉,想了想,又将视线缓缓移到了那人的身上。 霍禔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在昆祢紧盯的眼神中,语气突然变得闪躲:“剑穗是有的,只是后来,它……对了,我把它放在盒子里,然后抱着盒子出来,再然后,然后……” 她嘴唇微颤,像是贸然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扬起的灰尘呛得满脸通红。 “我把它……丢了。” 一片沉寂中,只听见金伞低骂了一声,他像是感慨,又像是有些唏嘘。 这就是李釉诚的结局,这就是他费尽心思,努力保护下来的师妹。 昆祢低着头半晌,终于缓缓站起身,他将写满字的黄纸轻轻放在桌上,而后像是连一眼都懒得再看她,一转身径直大步走了出去。 第36章 笨蛋才能做神仙 第一次见到李釉诚,也是因为常梨的推荐。 谁也说不清那日在鬼市的悬崖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就仿佛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当他醒来时东方日出早已熹微,在一片山雀哟啼中,只有韦灵菳抱枪倚坐在一旁,静静守着的身影。 而在事后,二人果不其然受到了责罚。 輙离职掌,依令应该杖责七十,而托曹校尉大公无私的福,在这七十上又加了一番。 一百四十杖,别说是人,就是一块牛皮也要锤成稀巴烂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负责掌刑的老高和昆祢勉强算是“酒友”。 边塞苦寒,从军的日子更是苦上又加累,即便是最劣等的烧刀子这时候都成了种难得的美味。昆祢也是直到来了这里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变成臭酒鬼。 烈酒入喉,暖的不仅是身更是心。而在几次推杯换盏的熏熏然后,昆祢也渐渐褪去了多年从韦家习来的涵养,展露出在市井里摸爬滚打,锻出的野蛮本性来。所谓过去就像是砌进墙里的死尸,外表看上去风平浪静,可一旦裂出一丝缝隙,就能立刻闻出同类的气息。 作为久在军营的老油条,老高自然清楚要怎么做才既能应付检查,又不伤根基。重重拿起,再轻轻放下,督查的人警告地扫了他一眼,便再懒得多问,任由他“一五二十”地飞快打完,将人扶了回去。 昆祢只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便能下床走路活动了,而另一边的韦灵菳却是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整套大棍。 一群人抄着手围在周围,表情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和一贯擅长隐忍的昆祢不同,他的家境经历就注定了他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角色。所谓上不会讨好上峰,中不会团结交际,下……他没有下,他就是营中的最底层,倘若畜牲能上桌,那连退役的瘸腿老马,席次恐怕都还在他前面一些。 说不上是单纯的看不惯,还是隐隐的记恨,虽然不至于伤及性命,可当一百四十板打完时,他恍惚了半晌,才意识到满嘴腥甜。 居高临下俯视着的一颗颗头颅,像是逼压下来的一座座高山,一双双漆黑的眼中闪烁着的恶意则像是细雨,不痛不痒,却连绵不绝地向着他倾泄下来。 韦灵菳低着头喘息了半晌,呸的一声吐出沾血的一小块肉,咧着嘴无声大笑起来。 依照军令,犯错的人即便是受罚后也依旧需要巡逻做活——这叫军规森严。然而韦灵菳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却是除了按时送来的一日三餐外,没有任何人打扰。等到一个多月后他终于步出营帐,眯着眼对着刺眼的日光想了想,就披着衣服缓缓向后方走去。 马厩里,昆祢蹲坐在石槽上,费力地刷着马鞍。 十二月的天冷得刺骨,毛刷随手一甩就是一片冰溜,他显然已经干了很久,后背被汗打湿又结冰,像是背了一大块白板。 他只有一个人,旁边却放着两只水桶,两条毛刷。 像是察觉到什么,他慢了半拍回过头,两个同样脸色苍白,瘦了一大圈的人对视着,眼神中闪着一样的光彩。 “你告状了没有?”韦灵菳先开口问了。 昆祢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你想?” 韦灵菳挑唇一笑,嘴角一圈新结痂的伤疤跟着轻轻一动:“谁告家里?” “谁是孙子。”昆祢下意识接口,两人相视一笑,可在笑声过后,眼神中又闪过一丝同样的茫然。 习惯了顺风顺水的人,是没法理解底层的苦难的,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知道只是因为不被喜欢,就连手抱金砖都无法施展是种怎样的滋味。 这就是他们逃家想要的日子吗?难不成要一直这样,每天刷马,洒扫,训练,筋疲力尽到只要回去倒头就睡着,甚至连想学习都没有精力? 谁也没有答案。 而就在这股迷茫叫嚣着眼看要溢出时,官道上一骑快马扬鞭而来,带来了一个炸弹似的惊人的消息——校尉曹白木的干爹,大靠山内府局令李太监过世了。 原内府局丞坐地升官,而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烧起了那三把火。他大刀阔斧,一言蔽之就是敛财,受贿,以及换人。 可怜曹校尉汲汲营营大半辈子,没想最后却是倒在了山高路远,消息不通八个大字上,甚至就连得知这个噩耗,都是在自己左迁的调令上。 外制的黄麻纸上笔走龙蛇,黑墨清楚写明了,要他“返乡丁忧”,只不过是要丁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忧?那就不得而知了。 同调令一起来的,还有一位新上任的监军,虽是个国字脸一字眉的男人,名字倒是起得潇洒,叫做白风轻。 正如这个名字一样,他的到来就恰似一阵风吹雾散,终于拨云见日,而当三个月后,他又再次被调往安南驻守时,除了满满几大箱的土仪,更是带上了几队亲卫轻骑,其中就有昆祢和韦灵菳。 亲兵就好像是太子伴读,除了日常的骑射训练外,还要学习天文地理,兵法谋略。白风轻巡营的时候,他们就骑着马跟在后面侍卫,而当他商讨军情的时候,他们也要跟在旁边记录磨墨。 苦吗?也苦。可当时隔大半年重新跨上马,接触到真正的沙场,韦灵菳几乎兴奋地尖叫出声。 安南四季如夏,炎蒸连晓夕,多少人刚一来就中暑,更不用说吃的也是夹“生”带“腥”,顿顿河鲜水产,螃蟹大虾吃到想吐,唯一的好处是地方宽阔,房子管够。 白风轻是个颇有情趣,极会享受的人。不管是生猛海鲜还是蛇虫鼠蚁都勇于尝试,一日拉三次,昆祢每每看着他蜡黄的脸,都极担心他一个小心会猝死这里。可他依旧乐此不疲,勇敢行走在作死的道路上,而或许是由己推人,他对待身边人的态度也较多放纵,甚至允许亲兵下属在附近独居——反正这里到处都是空旷山林,理论上来说只要没有边界,哪里都是军营。 昆祢谨慎地选择了一处不远不近的僻静小屋,而就在他们刚要享受起难得的这种悠闲时,一个不速之客叩响了大门。 楼下的人穿着一身前朝时期曾短暂流行过的窄袖大衫,背着个补丁大包,一见他探头出来,当即笑得呲出一嘴白牙。 来人——他自称叫常梨——是个路过的行商,生于北邙,长于苏杭,品行端庄,智商紧张…… “等等,等等,”昆祢忍不住打断了他,“你说的这些,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常梨大惊:“当然有关系,等我住下,咱们可就是邻居了,你总不能连邻居叫什么,什么来历都不清楚,那未免有些太松懈了吧。” 他仰起头,眼神真挚而诚恳,“我觉得做人还是要有些警惕心的,朋友。” 昆祢被他的先发制人震得虎躯一震,直到他提着小包,乐颠颠地挤进门都没有回过神。而当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终于灵光一闪,想到了这位“常梨”兄的来历。 那是在拔营赶往安南的路上。途径道州,回南天的空气又蒸又热,又赶上天降暴雨,一行人匆匆找了一处密林搭起草毡,就地安歇了下来。 雨水打过芭蕉,撒下一片铃当碎响,将原本黏在身上的热气瞬间一扫而空,众人不由心情一松,连连日赶路的奔波劳苦都消退了不少,昆祢更是难得的感到了种畅快。 黔南与安南虽只一字之差,却是相隔千里,不过因地势地形相似,比起其他人,他反倒是更加如鱼得水。在旁人因为水土不服而蔫蔫的时候,昆祢仿佛窜天猴一样来回窜着帮忙送水,那哼起了小曲轻快的模样,非但没有让病患感觉到春风般的温暖,反而后槽牙一阵阵的发痒,忍无可忍地将他踢出去打猎加餐。 好心没好报。 昆祢拍拍屁股上的脚印,故意长长叹息着,转头却对着韦灵菳做了个鬼脸,在一众有气无力的嘘声中扛起长弓,大摇大摆的向树林内走去。 雨后的山林满是泥泞,腐叶枯枝层层叠沓发酵,稍有不慎就会一脚踏进没腿的沼泽,更别提还有隐藏在树叶林间,虎视眈眈的蛇虫鼠蚁。可他却全然没有任何顾忌,踏着树梢悄无声息,又飞快地往前行着。 大半年的吃糠咽菜让昆祢的身形略有些消瘦,可筋骨却是锤炼地更加结实。褪去了从前在家小打小闹练出的花架子,他的动作更显得干脆利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小时候的街头经历,他的出招比旁人更加狠厉果决,有时候甚至引人侧目不安。 当然,这些都还是后话。此时的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穿过丛林,沿着峭壁三两步攀上山崖,而就在眼看快要到达半山腰时,他的动作却是猛然一顿,瞬间回头。 就见另一侧的崖边,沿着绵延曲折的小路,正有一个骑着猕猴的人飞快地从山顶往下赶。擦身而过的一瞬间,那人笑着冲他点了点头,怀里抱着的用黑布严密包着的梨树苗也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 …… “再然后呢?”眼看着他许久没有再出声,韦灵菳催促道,“看见梨树,接下来又怎么样?” 然而,昆祢却是老老实实一摇头:“下面就没有了,我们就只见过那一面。” 韦灵菳终于忍不住掀桌大怒:“没有就说没有,那你铺垫抒情那么久干嘛!” 昆祢悠悠抬头。 是啊,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么单纯的,早就忘记一个照面,可对常梨来说莫逆之交的火花就已经燃起,而显然经过这几天的发酵,已经足够大火烧到他们身上。 韦灵菳怒完又默默扶起桌子,问:“那现在怎么办?把人请出去?” 昆祢真诚地问道:“这话你现在才说,不觉得有点太晚?” 两人忍不住齐刷刷回头望向窗外。 院内,一株半人高的梨树正占据着花圃最好的位置,理直气壮地勃勃生长着,而转头再一看,梨树的主人正捧着饭碗坐在桌前,以一副同样的姿态,喜滋滋地闷头扒饭。 如此随性,自然,大方,熟稔,就好像他们不是才认识十天,而是已经同居了十年。 依照常理来说,来得太轻易的友情总免不了有些浅薄,可在常梨这里却全然没有这种烦恼——他自来熟得让人毛骨悚然。从相识到熟识再到至交,对别人来说是小步翩跹,对他则是野马奔腾。就好像只是一个大步迈过门槛,他的称呼也就从“朋友”丝滑地迈进了“兄弟”。 安南的夏天格外的漫长,而多添了一个人的生活更是变得大不相同。移栽过后的梨树长势喜人,叶子呲花直冒,果子倒是一个也不长。常梨痛心疾首,搬了条条凳坐在树下语重心长,从“礼仪人伦”讲到“优生优育”,如同一个苦苦催婚的老父亲。 然,依旧无果。 不过好在走街串巷卖水果的小贩总是准时到来的。 和那些简直吃不完的鱼虾一样,安南的水果也是便宜得让人咂舌。这季节正是龙眼的时令,上好的果子圆咕咙通,外皮金黄,硬中带软,雪白透明的果肉内包裹着米粒大小的细长的核,一入口汁水噗呲地溅出来,弄得一手黏哒哒的也不肯停。 常梨边吃,边吐核,边指手画脚地教育他:“怪不得你总说你不会画符,闹了半天原来你压根还不知道怎么开窍,那哪可能学得会!” 假如把髓气比作是手上的这颗龙眼的话,那么它的核就是人常说的灵魂,也就是天落们称之为的髓卵,果肉是髓壳肉身,而想要开窍的关键,却是在最外面一层,黄黄的“果壳”上。 “听好了,老昆。所有的意志,脑子还有努力,通通都是狗屁,在开窍这件事上,能不能褪蛹,什么时候能,都是在成型的一开始就已经定好了。” 一切都是出自一团髓气,一无二致的大小,多少,像是一块模板里印出的两张画一样,无论物种,家世,是绝对公平的开始。可即便如此,依旧有的开窍早,有的开窍晚,有的甚至终其一生都只能汲汲营营,见不到一丝髓光,这是为什么? 常梨敲了敲脑袋:“因为这个不一样。” “如果把最开始的一团髓气看成是100的话,那形成手手脚脚要花5,形成五脏六腑要花5,剩下的筋脉骨血零零碎碎加起来总共也就20个出头,可头脑自己就要占掉40。 “所以咯,越是脑筋厉害的,耗费的髓气就越多,那当然剩下的也就越少,都没有了引线的火药,怎么点着?” 他说完一回头,就看见昆祢沉默了许久,许久。而就在常梨渐渐疑惑的同时,门外突然传来噗嗤一声闷笑。 韦灵菳低着头,浑身发抖,声音古怪:“所以你的意思是,只有笨蛋才能做神仙,对吧?” 在一阵猖狂的大笑声中,昆祢怒而暴起,绕柱杀人。 已经赖了三个多月,两眼仿佛只是用来出气的常梨却在这一刻突然灵光一闪,极有眼色地充当起了传道授业解惑的领路人角色。 半瓶水的狗头军师带着他全损空瓶的徒弟,就这么摇摇晃晃地新手上路了。 常梨说,在以前,人是很难开窍成为天落的。毕竟受制于先天劣势,就算再蠢的人,脑子也总比鸡鸭草木要更灵活些。精怪们也从不去思考为什么自己可以,只把这当成一种神赐的奇迹,偶然事件。 而也是直到隋朝,大量修者井喷出现后,他们才渐渐琢磨出来,或许开窍这件事也有捷径可言。 开窍是什么? 天落们无比崇尚飞鸟,总以为凤高于龙,禽大于兽,是最接近于生命的本源。 如果把生命比做成一个永不孵化的鸡蛋,那么生长,生存,繁衍,死亡,都是全看“蛋黄”能够供给多久的营养。新生是圆满,死亡就是一个空蛋壳。而如果想要长生神通,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敲破蛋壳,像是个啄蜜窃贼一样,源源不断地将天地间的髓气补充给自己。 从古到今,精怪们等开窍,就像是等待一颗莲子长成莲蓬——是种子都不撒的干等。而修者的横空出世却像是将世道一步踹进了养殖业,懂得培土,育种,人工破开种皮,自然开窍的机会大大提升。 窗外秋风簌簌,新培栽的银杏郁郁葱葱地,撒下一地金黄。 昆祢只觉得手心冒汗,哑声问:“那要怎么……怎么做才能开窍呢?” 常梨舀了一口糖莲子,满足地眯起了眼:“那还不简单。” “你只要被折磨地千疮百孔,快死到髓卵都开始散出来了,自然就能联通外界了嘛!” 生命本就是一场豪赌,生死从来就不是理所当然。这个道理身为精怪的常梨一早清楚,可对昆祢而言,却远还不能如此处之泰然。而就在尚在他犹豫的某一天,对方又轻描淡写地丢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我说老昆啊,”他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咬着筷子一脸认真,“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对我的姿色一直有什么垂涎之心。” 韦灵菳一下喷出饭来。 昆祢早已经习惯了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不靠谱,可在乍一听闻这句话时也是猛然一顿,以一种匪夷所思,看猪上树的眼神缓缓,缓缓望了他一眼。 韦灵菳当机立断,抱着饭碗光速翻窗而出,兴致勃勃地看起了热闹。 昆祢按着他智慧的狗头,真诚而温和的发问:“敢问,是什么给了你这么良好的错觉?” 常梨不由瑟缩了一下,却依旧坚持着语不惊人死不休:“好汉息怒,我怎么说是有原因的” 昆祢一抬下巴,简单道:“放吧。” 对面的人立刻慷慨激昂:“原因总分为十个小点,不过我总结一下可以需要划分为三个大点。第一,普通人忙忙碌碌,一年到头连填饱肚子都困难,当然不会有精力来干这种收成不高的事,就好比话本上的断袖分桃,都是有钱有闲的人再玩。而你正好有房子有银子,工作也清闲。” “第二,爱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对他好,所谓‘情不自禁’。你给我吃,帮我的树浇水,晚上还有宵夜,最要紧的是第一次开门你就愿意让我进来,要知道我住过那么多朋友家,就连最热心的至少也会先拒绝我三次才会同意,可见你对我有好感。” “还有最重要的,也是最后一点。第三,”他眨巴眨巴眼,斩钉截铁,“我长得很美,一看就讨人喜欢。” 何其自大,何其自信,何其不要脸! 昆祢哑然,看着他半晌,面无表情地转头对着韦灵菳道:“趁着天还没黑,咱们把他扔了吧?” 韦灵菳看似犹豫,实则煽风点火:“不好吧,万一他认路自己跑回来了呢?我觉得不如用麻袋捆了,趁天黑送上山。” 常梨语气狐疑:“真的没有?一点都没有?一点,一点点都没有??” 他的眼从一张冷漠的脸转到另一张冷漠的脸,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那可太好了!” 他笑得无比灿烂,连连摆手:“别误会,可不是我有什么想法。就是……前阵子我不是跟着商队,跑了一趟远门嘛,结果没想到回来走到邓州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一伙儿流寇,噼里啪啦一阵乱抢,还要杀人!幸好这时候有个修者路过,稀里哗啦两三下,不光救了人,还把东西都抢回来了!” 换成旁人,寒暄两句,客套叫几声英雄也就算了——可这是常梨啊! 他热泪盈眶,一把拉住那位“恩公”的手,上下晃出残影,又一打听得知人家身上盘缠不多,当即大手一挥,将自己这回的报酬(一百七十二两三钱)取出大半,全做是谢礼以及路上护送的工钱。 常梨大喜!因为新交到了朋友,还是个侠杰英豪! 同行的人大喜!因为一毛不花,免费借光得了个保镖。 恩公同样大喜——当然他喜得还是太早了。因为就在短短两天后,他便明白了什么叫作“上品精造的狗皮膏药”,并在接下来一路一个月的同行中,稀里糊涂地相识相许,结为兄弟,以至于对月结拜,不光将到手的一百两用来置办酒席,还额外贴上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多么梦幻的相遇。 常梨眼神迷离:“誓远兄人美心善,神通高强,更难的是一点儿也不骄傲,还专门去凡人那里学了武功!就是可惜人有些傻乎乎的,也不会理财,每回出门都搞得一身穷儿叮当。横竖我们俩都是要在外面跑生意的,所以我就说了,不如就干脆以后我们就搭班,一起出门赚钱!” 昆祢这些也顾不上生气,整个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之前不是还说,那些修者就算是把你们精怪杀了都没人管?这样你还敢凑上去?!” 而就在他开口的同时,韦灵菳也皱眉问道:“邓州现在也有流寇做乱了?” 那可是离长安都不远了! 常梨先是对着韦灵菳,不以为然地道:“何止是邓州,现在丰阳,均州,武当,汴州,哪里不再打。今天换你明天换我的,那有什么稀奇。” 转头又向昆祢嘻嘻笑道,“放心啦,我这两只眼又不是光摆着好看的,再说誓远兄也不是那种人。我还打算以后都带着他去做买卖,正好我有一个走镖的朋友说今年看着雨水不行,西北粮食要大涨,我们准备趁机多囤些粮食,估计在这住一阵子就要离开咯!” 昆祢心内刚要升起丝丝惆怅,却又突然感觉不对:“你说在这‘住几天’的意思是……” 常梨喜滋滋道:“就是他待会要来啊!” 他的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什么人?!” 原本正抱臂乐呵呵看热闹的韦灵菳眼神一凛,高喝一声,已是赫然出手! 银白的长枪悍然凌冽,寒铁铮铮,挟雷霆之势冲霄直上,所到之处瓦片瞬间炸开,簌簌飘零的落叶当即震开硕大风洞,露出隐藏在树后的那个人影。 风如雷鸣,枪声未至,而寒芒已逼近眼前。可来人却是不急不缓,一旋身避开枪尖,而就在错身瞬间他突然伸手猛压剑柄,剑鞘顺势翘起正挑在枪尾,随即他不退反进,剑身绕着枪身飞快挑转,而后猛然出手! 长枪犹如利箭急射而出,在被震起又落下的树叶上留下同样的孔洞,飞溅的砖石裹起阵阵尘烟,而当烟消云散后,院内唯见两条人影静静矗立着。 不过是一招出手,一个照面,二人心中就已有了成见。 韦灵菳一手按枪,目光从那人的脸缓缓落向他腰上佩剑,眼神中隐约闪过一丝兴奋,而来人也是同样一脸惊艳。 那是个长相模样都极正派的男人。削脸方颏,蹙眉薄唇,神情似乎有些苦相,布衣更是朴素到近乎寒酸。唯有腰上的佩剑古朴大巧,剑上寒光更是灿如流星,仿佛闪耀千年。 剑名叫做韬藏,凡铁铸就,拙工粗造,价值一两三钱,不是什么名品,而用剑的人却是真正的不世奇才,足以凭着一人一手让朽木焕彩。 一旁的窗户砰的一声打开了,露出一个惊喜的笑脸:“誓远兄?!你来得好早,怎能也不叫我一声!” 而在常梨出声的一瞬间,来人的神色也忍不住放松下来,像是拂去尘土,重现光彩的佛像,甚至带了丝丝笑意:“我在外面看到梨树,想到你以前说过的,就想你会不会住在这儿,没想到真的这么巧。” 常梨于是三步并两步急忙跑出来,指着那人,笑得满脸是牙:“老昆,韦老弟,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这个就是我的结拜兄弟,李釉诚,剑神李釉诚。” 第37章 相逢一笑泯恩仇 直到走出门后许久,金伞还在长吁短叹。 他将那顺手抄来的小瓶捏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倒出两粒药丸仔细查看了一遍,这才一人一颗,塞进两个小孩嘴里。他偷瞄了一眼昆祢的脸色,自知这一票大买卖算是泡了汤,心下惋惜的同时,对那马虔婆更是记恨。 他忍不住嘟囔道:“要我说,您实在不该就这么便宜了她。那老虔婆就是嘴上说得可怜,其实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金银财宝。她那个二楼,每天用木板封得严严实实的,谁多瞟一眼就要吊起眼睛骂人,人都说也不知道她在里头藏了多少好东西!” “我知道。”昆祢沉声道。 虽然一直被耻笑为番门夷地,可到底是多年积蓄下来,总有些拿得出手的好玩意。李釉诚本来就是个出手散漫的人,更何况他死后这些东西或骗或偷,如今大约有一多半都归了霍禔。 金伞也忍不住有些唏嘘:“之前有一年我去一个老主顾家做客寿宴,他家是开粮油坊的,算是个镇上大户,因为是整生日,那天请了得有一二百人吧,包了一个这么大的酒楼,请了两班唱小戏的,上座上还请了几个名头好听的来‘镇席’,其中就有李公子。” 在一片彩灯红纸,人来人往的祝福声中,那人穿着一身过了时的紫金衣,带着高耸入云的大发冠,宝剑镶金嵌玉,人也仿佛带着泥塑彩绘一样,低着眉,一动不动地充作某种吉祥物。 剑神李釉诚,多风光的名号,好气派的装饰,即便没有儒鸣的前缀,也足够报酬一百二十两出场钱。 “那一大家子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听说他从前是个挺沉默的人,也不爱把‘剑神’的名号挂在嘴边,没想到后来竟然得靠这个打招牌了。” 昆祢许久不能言语。 金伞看了看旁边像是心不在焉,转着那只顺手拿回来的“福手”的韦灵菳,又道:“其实要我说,昆老板您明明都认识梨大仙,何必要让这二道贩子再过一手,直接把这药方给他送去不是更好?您看这老虔婆现在答应得爽快,要是到时候出尔反尔,真来个两头骗,那到时候可怎么办?” 昆祢于是瞟了他一眼:“你似乎很担心他?这不像是你的作风。” 金伞挠了挠鼻子:“昆老板,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您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嘛,我以前年少不知更是得罪的人显一些丧了小命,后来也是多亏梨大仙出手帮忙周旋,算起来这也是对我有救命的恩情了。” 虽说只是顺手一为,大约连常梨自己也早就不记得了,可被救的人却不能当作没看见。也就是因为这个,他当初才会宁愿冒这么大风险,给被四处通缉的昆祢做中介——虽然也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为他出手实在阔绰。 “我知道今儿这事我办得不漂亮,破着今天再让您一分半的利,我斗胆再说一句:您可千万别看轻了这个霍禔!你大概还不知道,就是她把——” “我知道的。”昆祢道。 她杀人,夺宝,巧言令色,淫人夫婿,她将儒鸣的门楣全败坏了个干净,到最后连从前的师兄师姐们都对她避之不及,她虚荣,恶毒,窝里横…… 可他是李釉诚的师妹。 他看着瓶内,那随着他们的步子一起一伏的“福手”一时晃神,半晌才道:“虽然常梨自己总说,兄弟平等都是兄弟,可其实在他心里,也会有亲疏轻重,他把朋友看得重,李釉诚看得更重。” 那是种近乎可悲的重量,足以把一个人压垮崩溃。那是自从他们那次争吵后,常梨第一次主动来找他,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记忆中总是开朗到聒噪的男人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两颊深陷,形销骨立。韦灵菳沉默地将茶放在他的手边,半晌,才听到他悠悠开口:“他死了。” 李釉诚死在一个过分严寒的隆冬。他没有家人,朋友也都在那几年被他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交际。有人说他是想钱想疯了,也有传言说他在最后一刻,嘴里哭喊着的是向师傅道歉,没能保护好师妹。 早在听说常梨是在西域中毒的时候,昆祢就已经猜到了。 那个人虽然耳根子软又脾气好,可在某些方面,却也是相当娇气。北边太冷,南边太热,不冷不热的地方湿度又不好。他是一棵树,本就没有人类那种违反自然常理的钱权心,就连做生意糊口,都要挑一个气候时宜,土质肥沃的地方,更不用说西域,那种狂沙万里,连空气都在蒸人的地方。 可那是李釉诚的故乡。 在十三岁被师父捡到前,他一直生于斯长于斯,甚至也一度以为自己终会死在这里。世人早已不记得这里曾是当世剑神的家,任由那几间寒酸的草屋帐篷,和他曾经用过的寥寥几件破家当一起被黄沙掩埋,失落在茫茫戈壁滩里,大约也只有常梨这么死脑筋,始终不愿意放弃。 灵菳总说长情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蠢,就和你教了一加一等于二,却死活弄不懂的那些人一样,是一种先天的智力缺陷。昆祢之前对此嗤之以鼻,可如今却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 “霍禔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所以她绝想不到,其实根本不需要带什么,只要自己开口,常梨就一定会同意。” 昆祢淡淡道,“与其让她被逼到穷途末路,再干出什么蠢事来,不如让她拿到东西,安安分分等着离开。” 说话间,几人很快便过了街口,几个转身后,更是将那爿老旧的杂货店远远甩在了后面。看得出昆祢二人心情不佳,金伞识趣的不再多嘴,转而像个任劳任怨的保姆一般,勤勤恳恳地扯着两个小的,一面管着不让他们胡闹,一面对着路上的各种玩意儿耐心讲解。 张道德头摆得像是个陀螺,两眼更是左瞅右瞟,只觉神迷意乱。 泥人瓦狗竹喇叭,馄饨饽饽豌豆黄。这些从前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儿,如今反倒成了仅剩的热闹,稀稀拉拉地罗列在两旁。在撬开的大门内,炸油糕的破铁锅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在描金紫檀的柜台上,用过的黑竹筷被随手挂上缠枝青花笔架,滴滴答答落了一层油垢。 小二毛好奇地摸了摸那只“罗盘”,在摊主的一连声的吆喝鼓励中,小心翼翼地拨了一下。指针飞速转动着,一圈一圈,在硬瓦楞纸上留下一道通红的残影,又在众人的屏息凝视中缓缓指向最右边。 “糖老鼠一个!可惜了,就差一点儿就能拿到二郎神,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次?”那只只有半个头的黄牛呲着牙,怂恿道。 金伞瞟了一眼那人脚下踩着的按钮,又看一眼张道德两个不服气的表情,意味深长地一笑。 硬纸板下安着磁铁机关,一脚按下往东,抬起往西,这都是市井常干的把戏,他心里清楚却不拆穿,反倒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左一只右一只,闹耗子窝似的抓了一大把,这才乐呵呵地凑上前撺掇:“怎么样,想不想要那个大的?张飞?孙悟空?还是七仙女?我这儿正好有个小玩意儿,包你百发百中,要不要?” 张道德眼巴巴看着最上头的那只糖关公,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哼的一声仰起头:“作弊有什么意思!我想要,难道不会自己得吗?” 小二毛跟着连连点头。 纵观张道德一生,虽然成绩差得出类拔萃,在校期间日日罚站,回回考试名列后茅,可即便如此,也从不屑于任何欺骗手段。 这就是差生的底气,差生的骨气。 金伞不由肃然起敬,哭笑不得地敲了敲他的头:“是咯,是咯,你能自己得……只要想,什么不是你们这些‘人’的。” 从石矛木枪到飞机大炮,数不清的新鲜玩意儿层出不穷。从前凡人们总说“仙家异宝”,“黄粱游梦”,可在凡城里走跳了几年后,金伞有时竟恍然觉得,自己才更像是进了大观园的那个。 前头叽叽喳喳闹着,昆祢却在这时面无表情地走到韦灵菳旁边,突然伸手,从他怀里抽走了那只福手。 韦灵菳顺着他的力道,一点儿也不反抗地松开手,眼看着他将赏瓶放进袖子里,才懒懒一笑:“用不着那么紧张,我的主人。只要你的锁还卡在我的脖子上,就算我想反抗也没办法。” 那一声“主人”出来的瞬间,昆祢忍不住攥紧了手心,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然而当他抬头,看到韦灵菳那促狭的表情,不由哑然,一路紧绷着的肩膀也终于放松了下来:“反抗不了也好,免得你叫驴一样,闹得头疼。” “好狠心啊,阿祢。别仗着别人看不出,就想赖账啊,明明每次我闹,都是你在后面推波助澜。”他啧了一声,转了转手臂,不满地抱怨,“这东西真讨厌,又紧,又闷,又难受,戴上简直像个傀儡一样,烦死了。” 他说着轻轻偏过头,衣襟随着动作扯开一条长缝,大片白皙的皮肤落在昆祢的眼中仿佛灼烧一般,他下意识移开视线,却依旧晚了一步。 暗红色的血肉在胸前豁开一道强大的空洞,透过丝缕苍劲的肌和脉络纵横的血,能够清楚地看到那颗颤动着发黑的肉上,宛如倒钩一样狠狠嵌进去的锁链。 昆祢只感觉像是有一杯滚烫的糖胶顺着他的喉咙猛灌下去,糖衣迅速冷却凝结在他的心脏上,如同禁锢了一层厚厚的外壳,每一次跳动都感到窒息,而喉咙却像是挛缩成一团麻绳,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半晌——又似乎是过了很久——他终于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那……我给你改一改?” 韦灵菳眼神一动,敏锐察觉到了他的气弱,当即打蛇随棍上,理直气壮地控诉:“接口也是凹凸不平的,膈得难受。” 昆祢马上好脾气地道:“回去我就磨一磨,全换成软垫。” “关节一动就嘎吱嘎吱,响得心烦。” “可能是轴承没有接好,我再上点油。” “能拿掉吗?”他四十五度仰起头,期待地问。 “哦,那不行。”昆祢脸色当即一变,冷酷道。 韦灵菳切了一声,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也不再纠缠,意兴阑珊地晃了晃手:“那至少把这个东西换掉吧,木头的太笨重了,我连提枪都感觉用不上劲。” 他摆出一副没商量的表情,语气坚定,昆祢略一沉吟,眼神缓缓地转向手中的赏瓶。 “金伞。” 原本正摇头晃脑介绍的人闻声忙凑上来,满面堆笑问道:“昆老板,是看上什么了?” 昆祢低声耳语了两句什么,金伞表情瞬间变得有些为难:“要是以前这个自然是容易,可现在就不大好说了。” “昆老板您是不知道,自打着赎买的消息一出,这些莽货还真他妈的惜命起来了,价钱要得一天比一天高!依我看,你要是不急着用,不如先去隔壁桂林鬼市看看。他们那儿离码头近,走得更早,自打巡查的都跑了以后更是三不管似的,什么都敢卖。听说那儿新弄了个专门的什么‘毛肉坊’,一应这些东西全是明码标价,不光货新鲜齐全,二道贩子也少。当然,要是您实在急用,我这里也知道一些门路,只是价钱上要吃些亏,还要劳您在这儿多等两天。” 桂林…… 昆祢略一沉吟,眼神的余光却在这时瞥见一旁几个探头探脑的人影。他全装作没看见,一把按上张道德来回乱转的头,轻声催促了几句,便领着人目不斜视,大步向前。 金伞跟在后面,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作为一名致力于成为最顶尖的掮客,他主打的卖点便是长袖善舞。所谓想顾客之所想,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更要知道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要避开。 他左手握着三教九流的情报网,右手掌着城乡庙野的人脉线,不管白道□□正道邪道,都能乐呵呵地从最底层的看门小兵摸起,而后一路七大姑八大姨的,直到和最有用的人攀上关系。 可今天,无论金伞惊讶地发现,如何自己再怎么谋划算计,也始终没法把昆祢的游览路线设计得漂亮完美。 原因无他,实在是仇人太多了。 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那些“熟人”真像是如雨后韭菜一样,一茬接着一茬,源源不断,生根发芽。 大树底下摆摊的,仿佛是某世家的公子,他父亲就是被昆祢一箭穿心的那个。门后站着的那个,是某西北的高人,少了的半只耳朵就是昆祢的手笔,还有旁边坐着的少女,讨价还价的两个老人……他越看越心惊,也不知道这些往日提起名字都能让地皮抖三抖的大人物,今日怎么都跟扎堆似的,一个个全冒了出来。 “不用担心,”昆祢突然开口,“他们不会再出手了。” 金伞闻言一怔,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果然人群中有几个也认出了昆祢,确实愣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甚至有个老者在犹豫了一下后,竟然冲着他们微微一点头,仿佛一个不太熟悉,但又见过几次的普通人一样。 他一时间只觉得莫大的讽刺。 那感觉就像是你挣扎了大半辈子,与天斗,与人斗,披荆斩棘,好不容易到了终局,结果一看,对弈的人还在,棋局却跑了! 战吗? ……好像没什么理由。 那和? 毕竟还隔着血海深仇。 一栋大厦将倾,满目风雨飘摇。身处其中的人无不紧锣密鼓,寻找生路,而昆祢和他代表的那些恩怨,就像是浆糊胶粘的破报纸一样,一夜之间被水打湿,于是从前觉得死活撕扯不下来的,如今也都被轻飘飘揭去,随手丢弃在一旁了。 他们管这个叫:相逢一笑泯恩仇。 第38章 绿毛人 依旧是岳阳楼外,依旧是绿水滔滔,只是日光已是悄然西斜。 几人站在山顶的破庙里,俯瞰着窗外的川流行人。江上竹筏往来不息,岸边人倚坐闲话,千年之前同千年之后,一切仿佛别无二致。可就在这时,不远处一艘漆黑的硕大巨轮,冒着滚滚黑烟挟天之势飞涌而来,一瞬间卷带起道道江波,而后像是一阵无声的号角一般,整个码头都“活”了起来。 哨子声,呼喝声,解梯子,放板子,来来往往的人潮奔跑着,蒸汽仿佛翻涌着直冲天际,形成了一股无限活力的湍流。 这是长江上最平凡的一个傍晚,却是历经千百年后,又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金伞不由有些惋惜——时隔这么多年,大主顾终于再次莅临光顾,可惜还没来得及他大展拳脚,就让那老虔婆当头一棍,好好一笔买卖打了水漂。所幸昆祢出手还是那么阔绰,一弹指甩出一把钥匙,一句“老规矩,随你挑”,乐得他眉开眼笑。 “哎哟,这这这……我原还在想今儿闹了这么一通,甭说昆老板,连我自己都觉得泄气,没想到您这么客气,给的还是辰级的库宝,这怎么好意思呢!” 他嘴上说着,却是迅速将钥匙袖进怀里,“那我就腆着脸收下了,没说的,以后要是再有什么吃的用的,需要什么尽管来,我老金伞绝没二话的!” 他只一拱手,便喜滋滋地大步往外走去,而就在即将踏出大门的一刻,却又突然折返回来,转头看向供桌上的香炉。 袅袅青烟冉冉升起,在半空中舞出一道拱门的形状,门内隐约可见青石铺地,红墙绿瓦托举更衬托出金顶的辉光。 金伞紧盯着那远处几不可查的一点儿,忍不住开口:“昆老板,将军,看那儿!”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重楼殿宇层层沓沓,远处汉白玉的牌坊森森耀光,映照在鬼市衙门司的“明镜高悬”匾上,而在旁边不起眼的西南角,却有一间二进的小宅子,朱门新漆,绿瓦光亮,在一片黑洞洞的空屋间,唯有它的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 昆祢如有所感地回头,果然就见金伞乐呵呵地一指自己:“我的。” 花街最正中临街,最好地段的房子,紧邻着衙门和巡查司,离西面的出口也不远。房龄二百七十年,几乎算得上崭新,木头却是一水的梨花老木,连嵌门的铜钉都足有碗口那么粗一个。 这样的好地段,好做工,要是换成几年前,恐怕就是称斤卖了他也买不起,可如今…… “我也是能在鬼市买得起房子的人了!”他骄傲地一昂头。 昆祢看着他,表**言又止。金伞却却是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我知道,您是想说,我这么把大半辈子的家当全撂进去,那不跟辛亥年当太监似的,等回头一走那不是要打水漂了,是不是?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走它干嘛? “那地方说好听了,是一片未开发的新大陆,说难听了,那不就是个大荒地嘛!没水没电没煤气,连个土坯房都得现盖的地方,要靠谁去建设?难道靠那些娇小姐,娇少爷?扯淡吗不是!您等着瞧吧,现在的和气是因为还在一根绳上拴着,等到真落地了,那才是拼心眼的时候呢!” 他看了一眼窗外,正午的热气渐渐散去,只留下一片清凉的晚风,干活的人脱下了上衣,打着赤膊一边开着玩笑,一边骂骂咧咧地走在窄板上。 他叹道:“这些人呐,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使不完的牛劲,连我看着都觉得害怕……不过这样也好。别人有钱,我才能从他们手里赚到钱。” “这世上有的人是重情,有的重义,有的求道,有的爱侠气豪气,我这个人没那么多宏大理想,这辈子唯一最爱的就是钱。金也好,银也好,玉也好,珠宝玛瑙宝石翡翠,只要是好东西,哪怕花不了,能在手里过一把也是有趣。您能说我贪财,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世上有人愿意把大义民族当成自己的理想,凭什么我不能把钱当成目标呢?” 他说着将伞猛地一张,背着手,也不在多留,迎着外头彩霞漫天,哼着小曲儿大步走了出去。 韦灵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神气的表情,不由笑骂一声:“这个老东西。” 然而当他转过头来,笑容当即僵在脸上。半晌,他又长叹了一声:“这个老东西!” 语气真情实意,眼神闪亮揶揄。 依照昆祢原本的设想,他们从望柳山出来后,就要乘船往南,过鄱阳湖,途径九江,再沿着长江往西一路收集药材,试配药方,直到湘西吉信的某个小镇,才算是暂时歇脚。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倒霉放屁砸脚跟。如果说那口意外的酒算是一记闷棍的话,那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两个绿得油亮的小脸,无疑就是一个干脆利落的滑铲。 在韦灵菳近乎爆炸般的大笑声里,他和“绿人”其一对视了许久,艰难地问:“……是碰到颜料了吗?” 张道德含着一泡眼泪,缓缓摇头。 他不由望天,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或许只是,一时不小心……” 韦灵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是那老破伞吧。” “我就说嘛,那老小子除了坑蒙拐骗,一辈子没学过别的手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成了炼药大师?肯定是不知道从哪儿淘来了些半成品,连试用都没有过。” 他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捏着小二毛的下巴,打量了半晌,一时间叹为观止,“你别说,这个老破伞连坑人也坑得恰到好处,让你无话可说。” 昆祢也不由仰天长叹。 的确。药效是一点没耽误,立竿见影,副作用虽然大,却一点儿也不伤身,在对比了一下两个小孩的“褪色”情况后,韦灵菳斩钉截铁地下了决断:“至少还得七天才能见人。” 别说是七天,就是七个星期也得等。毕竟从湖南到湘西山高水远,火车是最便捷的交通工具,而单看张道德二位现在的尊容,别说是伪装国际友人,就算说是星际……恐怕也很难不引人怀疑。 两颗小青菜垂头丧脑,活像小趴菜一样。昆祢犹不死心,带着二人跑到河边,坑吃坑吃搓洗了许久,可…… 面对着那两个原本油绿,现在泛红快成橙黄的小人,在张道德期盼的眼神中,他终于缓缓转过头,一边拧着毛巾一边支支吾吾地安慰:“就这样吧。人皮是有再生功能的,到时候自然就会好了的……大概。” 轰隆! 那是晴天霹雳打在张道德头顶的声响,仿佛黄钟大吕,又像是靡靡鬼音,震得他眼神绝望! 鬼市的夜比想象中来的要晚,可早春的蚊子却是绝不失约。比起“秋嬷嬷”不遑多让的春虫乌压压铺天盖地而来,简直堪称为新一代的人血绞灭机,小二毛一个不慎,险些像是戏文里的唐僧一样——“但见一阵黑风卷过,霎时间不见了师傅踪影”。 不能待人,实在是不能待人。 韦灵崟疯狂进谗言:“装在缸里带走算了,就说是新品种白菜,人参果变种。” 昆祢只当没听见,揪着他一路向西,直到下到半山腰,在经过一块不起眼的花岗石时,他才突然停下脚步,只略一思索,便抬手在上面轻轻一抹,而就在下一秒,一道白杨的木门赫然出现在了石上。 刨花的门板放出阵阵清香,五凤招财的门画大约贴上已有些时日,炸起的边角一碰就像是酥饼一样,掉下块块碎渣。昆祢只扫了一眼右手旁那个拳头大小的,带着斑斑血渍的空洞,便想也不想径直推开门。 大门没有上锁,甚至连锅碗瓢盆一应器物都不少,然而桌面上厚厚一层浮土却告诉他们,主人家早已经不在了。 曾经热闹繁华的君山,此时却仿佛连天地都静了下来,一扇扇凡人看不见的门窗大敞着,却只有杂草荒芜,野兽安详地穿梭在其中,肆意起卧拉撒。不远处,几个穿着工装裤的男女拾阶而上,唱着悠扬的曲子,一路嬉笑一路游览,仿佛这里不是精怪们熟悉的家园,而是自太古以来,就是他们足下的领土。 昆祢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讥讽一笑:“‘菩萨是稻草和黄泥’……唱得真好。你说,要是他们知道,自己这么恨的神佛神话,马上就要彻底失去了,会是什么感想?” 韦灵菳不知道从哪个箱子底下找到了一本志怪小说,正躺在床上惬意翻开一页,闻言他头也不抬,懒洋洋地说道:“你这话不对,阿祢。” “只有得到过的东西才能说‘失去’这么感性的词,像我们这些稀奇八怪,本身就从来没出现在人家的视线里,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说什么失去呢,最多只能算是一具彻底烂透的尸体。” 只是从一个安静的死亡,又迈向另一个安静的死亡而已。或者说在凡人的眼里,自始至终,他们就是房间墙缝里,一具不存在的尸体。 惨遭染色对张道德二人的影响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说大,毕竟也是初通人性的年纪了,顶着这样一身绿毛龟似的造型,无疑极大地挫败了二人的自尊心,连小二毛都哼哼唧唧地不愿再照镜子,连疯跑瞎玩儿的兴头都蔫了不少。 说小,不耽误能吃能睡,甚至还因为运动不足,生生胖了三斤。 韦灵菳揉着那一双肉眼可见,手感好了不少的肥脸蛋,只觉肃然起敬。 而在一墙之隔的套间内,此时正浓烟滚滚,火光缭绕。时隔多年,昆祢终于又再次从囊袋里,捡起了那本快要散架的医经竹简! 谁能想到呢? 这位身高1米87,体重逼近177,胸围更是高达117的精壮男子,虽然做饭不咋地,词汇量也是平平无奇,却是个从小就敢给拉肚子人下巴豆(注:大量)的主儿。 医术上的失败并没有磨灭他的热情,而端出的砂锅里,那咕嘟咕嘟冒泡的红色不明液体,则是**裸昭显了此人医术水平的突飞猛进——从0到0.250。 他一脸黢黑,怀揣着锅,眼神希翼。 韦灵菳于是看了看汤,看了看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汤。 “漂亮!真乃应景春日颜色之大成。”他噼里啪啦疯狂鼓掌。 昆祢眼前一亮,勉强压住嘴角。 韦灵菳继续指天画地:“大绿配大红,从色彩的角度上来看,正是相得益彰,中正调和,真是太配了!” 昆祢连连摆手,谦虚低头。 “看这色泽,这金属感,这鱼眼泡,这浓稠度……”他摇头晃脑,眯眼感慨,“杰作啊,杰作。” 昆祢忍不住取来调羹,热情邀请他品尝。 韦灵崟当即拒绝。 屋内的嘈杂声震天响起,而当张道德两人跑过来一看,就见两个大人正以一副不堪入目的姿势扭打在一起。小二毛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桌上那碗滋滋冒泡的浓汤,趁人不备,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当晚,满山里都回荡着他拉稀的哀嚎。 昆祢的医道计划还未开始,就已经宣告胎死腹中。不过幸好有失就有得,一场声势浩大的拉肚子后,小二毛肉眼可见的白了一个度,从绿毛龟一跃成为松花蛋。 希望的曙光下,是胜利吹响了冲锋号,也是韦灵菳狞笑着抄起一碗汤,灌给张道德的幸灾乐祸。 昆祢一脸欣慰地看着日渐减少的药汤,装作压根没看到张道德的求助,他慈爱地看着两个小花人,而后眼神又缓缓地落在了韦灵菳的手上。 谁也没有发现,不知何时,墙边的那只福手悄然不见了踪影,而韦灵菳也自从望柳山出来后,第一次脱下了右臂的手套。 七天后,伴随着天空一声巨响,白嫩嫩的张道德闪亮登场! 昆祢如蒙大赦,急忙收拾好这几天闲着无聊,跟韦灵菳一起四处乱逛,在鬼市里淘来的那些鸡零狗碎,一手拎包,一手带着两个剥了壳的青鸭蛋,重新踏上了赶路的征程。 就在几日前他们经过工街时,昆祢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爿杂货小铺果不其然早已是人去楼空,也不知道霍禔究竟是逃走了,还是已经出发去找常梨了。 韦灵菳难得有兴致,在摊子上挑挑拣拣找到一只袖剑,此时正咔嚓咔嚓地摆弄着。大约是知道昆祢在想什么,他头也不抬,只慢条斯理地说了句:“没什么好担心的。你觉得是苦,可在别人眼里,或许是甘之如饴。” 昆祢想了想,叹道:“也是。” 如此漫长的时间,足以把当初的傻小子也变成老油条,而身为朋友,有时候过分的担心,反倒是一种折辱。 “咔”的一声,是机括重回原位的轻响。 韦灵菳眉头一松,看也不看,抬手就是一下,但听“哆”的一声轻响,昆祢不由眯起眼,就见远处高楼顶上那盏照明红灯瞬间熄灭了。 “不错,力度还算可以。”韦灵菳满意地敲了敲,“就是准心有一点点偏移,等回头我再调试一下,应该能射得更远。” 昆祢看着他高兴的模样,不由有些出神。 第39章 注定要死在前头 韦灵菳是用惯了好东西的人,他的卧房比寻常人家一个宅子都要宽阔,出入车马成群,就连当初今上为天子挑选伴读,韦家大哥都生怕他受气,一口回绝了。在离家前,他全然不知道什么是受苦,就算是后来在军营里,他也宁可被罚,也绝不低头改改自己的臭脾气。 顺其自然,无为而治——当初在学堂里,他就是这样笑嘻嘻地捧着茶,翘脚躺在长榻上,对着哭笑不得的夫子如此说的。而纵观他这短暂的,混不吝的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认认真真地谋划自己的未来,却是在得知昆祢要“修仙”后的不久。 人是一种有惰性的生物,即便是最聪明的奇才,也很少会在十五六岁的少年时,去规划太过久远之后的事情。 譬如生死,譬如寿命。 可同样的,有些事情即便是不说,对于自小一起长大,熟悉得如同半身的两个人而言,也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就好像昆祢。 虽然在他绞尽脑汁,抱着那本小册子生啃了半年后,依旧是一窍不通,可就算是在最觉得自己没天赋,连符文都看不懂的时候,他还是敢面不改色,将“炼制延寿丹药”和“促进凡人修仙”两个旷古难题,理所当然地列在自己必定完成项目的首页。 就好像韦灵菳。 在证实了昆祢得到的是货真价实的仙法后,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大半宿,而等到第二天一早,他在抓耳挠腮地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认命地提起笔向大哥写信讨教。 如何置办宅子土地,如何培养自己的实力,如何隐藏身份,如何人际交往,还有最重要的,如何经商做生意,好保证自己和昆祢在百年千年之后,至少不至于沦落街头行乞。 他们当然要一起的,就好像钥匙和锁天生就应该一起出现一样。他们一起吃一起睡,等到老了儿孙满堂时也活该比邻而居,每到节庆席宴,就一人拄着条拐棍缓缓踱步去旁边韦府,在韦大哥一脸的嫌弃中乐呵呵地蹭饭。 一日为父,终身为父。 是他在死人堆里将昆祢扒拉出来,又把那个脏不拉叽的小野人,一点一点教育成了现在英姿飒爽的模样,这么劳心劳力,怎么也该配得上一个“父亲”的勋位! 韦灵菳如此想着,随即毫不吝惜地将原本的“计划”抛在脑后。他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高悬的外国地图,脑中不断地思索。 该去哪儿呢? 是遍访名山大川,还是先去古迹名胜?是江南雨,还是塞外雪?又或者干脆买下一艘大船,往从未有过记载的海外去? 他的人生像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缓缓拉扯,由短短的一百年无限向外延伸,成了千年,又或者数万年那么长。天地广阔,大有所为,无限想象,无限希望…… 直到那一天。 安南的寒风不及西南刺骨,却是夹带湿气,宛如密密麻麻的毫针,刺得人忍不住缩起脖子,大步往家里走去。 溪水潺潺,竹影橦橦,透过一望无际的葱绿林海,隐约能看见不远处木屋门外挂着的一盏通红的灯笼。 在看到那一抹艳色的瞬间,韦灵菳自己没意识到,他的脸上不由挂上了一丝笑意。 常梨这小子重色轻友,早在几个月前就包袱款款,跟着李釉诚外出行商去也。原本总是热闹非凡的小院霎时静了下来,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从前。两个无所事事的人终日窝在院内,一个在外面练枪习武,一个在屋里捣鼓他那些千奇百怪的“发明”。 此时正值秋收农忙,连军队操练都要为民生让步,昆祢作为文职更是闲得冒泡,正好一头扎进了那“新世界”的怀抱。 精怪神异,符咒法宝,他如饥似渴地消化着常梨讲解的一切,尤其是在终于搞懂了那本“天书”上的文字后,他更是欣喜若狂。 常梨告诉他,他们得到的这本《解阵百法》其实不是什么稀罕货色,要是用凡人来比喻,最多相当于一本《三字经》的水平。毕竟精怪的传承史就是一本失传史,如果想要得到真正的典籍书藏,最好还是去修者,去那些宗门大派里寻摸。 他一面咔嚓咔嚓地用门牙在果子上刨花,一面抱怨:“那些修者最会藏私了,老是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见了我们这些有跟脚的精怪,恨不得鼻孔朝天,有什么好东西也不会让我们看一眼!不过你就不一样了,只有你一开窍,就是正统的凡人出身,是可以进宗门傍靠的!” 昆祢没应声,似乎还在犹豫,可当他的眼神瞥到手边那个“阵”字时,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移开了。 晚风吹来阵阵夜露的清香,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股腥甜的气息。分明是极轻,极淡,却是一瞬间让韦灵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小院的房门大开着,而从吱呀作响的门缝里传来的,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是他大意了。 见惯了常梨,还有那些由常梨带来的,那些一无二致的呆傻副产品,他竟忘记了初见时精怪的狡诈和残忍。 门旁的人卧趴在地,背后从肩到腰一条硕大的贯通爪痕,一旁三彩瓷盏,连同瓜果糕饼一起翻倒在地。只一眼,韦灵菳却好像已经亲身目睹,“看”到了当时的情景。 外人看见昆祢的体格身量,总会下意识的认为他是更结实有力的那个,其实不是的。 摩沂族是真正的蛮夷之族,时至今日依旧在信奉巫蛊和活祭,对孩子也是管生不管养。昆祢从会走路起就跟在大人后面采集,搬扛,靠捡猎狗吃剩的艰难把自己养大。 韦灵菳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集市的杂耍摊上,那么长的一根细竹竿,随手架在二楼的屋檐上,底下是烧得滚烫冒泡的热油锅,可那个小孩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光着皴裂的脚,从这头一口气跑到那头,随后在一片鼓掌叫好声里,满不在乎地接过摊主扔来的凉胡饼,蹲在那里大口撕嚼起来。 很早以前韦灵菳就发现,昆祢并不是没有语言天赋,他只是从来没机会学习,就这么咿咿啊啊的,一年又一年,生生拖过了开口的最佳时间。 他的语言,就和他的忍饥挨饿的筋骨一样,都是还未绽放就被寒霜摧折的花苞,纵使后天再怎么精心培育,也不可能再现本应有的光彩。也正因如此,纵使再怎么不喜欢,昆祢也依旧学习长鞭,因为那是为数不多的,他的身体资质能勉强适应的武器。 八尺一的长鞭,用头等的牛皮革反复炮制精编制成,不能太粗,免得重量过重,内嵌到倒刺,顶带尖锋。韦大哥看到的第一眼便皱起眉,说这东西太阴毒了些,而如今这件被他嗤为“暗器”的东西,就这么明晃晃地束在主人腰后,看得出他在倒下的那一刻都没反应过来,甚至来武器都没来得及出手。 围食的野兽嘶吼抢夺着,挂满血肉的长牙咬着他的胳膊猛一甩头,将那趴倒在地的人翻过一面。 大张的眼直直望着天空,瞪圆的瞳孔散开着,将那总是嬉笑着气人的脸变得狰狞陌生。半人半熊的巨爪慢悠悠地跨过大片血迹,随意地踩在他的前胸,将断裂的肋骨压插进内脏的同时,一股血流顺着气道从他的鼻腔喷涌而出。 太疼了,有可能只是回光返照的余韵,他猛然弹动了一下,满是血沫的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只是一声几不可闻的气声,却仿佛在韦灵菳的耳旁炸起滔天惊雷,他浑身一震,下一秒长枪已是赫然在手! 杀,杀红了眼。恨,恨意滔天。 每一枪挥出都是淋淋鲜血,五脏的热气泼洒在地上,像是飘起道道白烟。数不清的哀嚎,数不清的求饶,仿佛是盛夏窗外的蝉鸣,入不了耳,更入不了心。 直到又是一声呻吟。 长枪“铮”的一声,正停在那只狗头的眼前,鲜血沿着枪身缓缓落下,又被顶上锋芒瞬间破成两半,持枪的人背过身傲然挺立,却是一动不动,一向稳如磐石的手在这一刻,终于剧烈颤抖了起来。 “咕噜咕噜”,这是血泡从喉咙内腔出的声响。 “嘎吱嘎吱”,这是挣扎起身指甲刮在地面的碎声。 风声像是另一双眼,将身后人的一举一动清晰烙在脑海中。熟悉的脚步声此刻轻浮又沉重,总是站得笔挺的身子摇摇欲坠,发出颤抖一样的悉索声。 又是一声沉闷的呻吟,却像是响石入湖,将原本死水一样的心炸起翻天波澜。 韦灵菳倏然回头,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个人影。他双唇颤抖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轻轻一挑嘴角,眼泪瞬间沿着面颊滴落下来。 被常梨亲手栽下的那棵大梨树,又随着他的离开被亲手掘走,只在庭院里留下了一个瓮大的泥坑。昆祢早出晚归,三天被绊了四脚,终于忍无可忍,亲自到老乡家拉了一车砖石,连夜砌成了个莲花塘。 满池的红莲映着满池的血水,冷冷看着这满地的支离破碎。 无数的刀枪剑戟,法宝符咒,飞剑葫芦,甚至就连吐出的火焰,都在堪堪碰到他的瞬间偃旗息鼓,齐齐掉落在地。韦灵菳站在院子正中,鲜血碎肉遍布在四周,仿佛在周身炸开了一片绚丽的牡丹。他的衣襟沾血,低垂的面颊带泪,可浑身上下却是一点发丝,一根指甲都没有破损。 仅剩半颗头颅的黑熊瞪大了眼,惊恐地望着他,口中不住喃喃:“是个绝髓的人!他是个绝髓的人!” 一字一句响彻天空,随即猛然坠落下来,狠狠砸在地面。 常梨说这世上万物,一切的起源都是那一团髓气,不管天落还是天遗,这是亘古无垠,世间最基本的真理。 他说□□内和外界,一切髓气归根结底同属一源,就像两滴相同的血液,会不断相互吸引。□□内髓气越足,除了越有“本金”去吸引外界,更重要的是能够维持住你的一口气,好撑过那漫长的濒死期。 他说当然话是这么说啦,不过凡事总有些例外嘛。 在这条纵横千万年的历史长河中,总要有那么一两条漏网之鱼,就像是河这岸川流不息的芸芸众生,和对岸孤灯茕茕,孑然逆行的独影。 孙子曾云:陷之死地然后生。 而如今,正是在这一生一死的瞬间,昆祢终于踏过了那条界限,正式开窍。 也就在同一天,韦灵菳明白了自己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作为“后辈”,会被他的那些小花招欺负消遣。 这世上有人蠢笨如猪,就有人天资聪慧,同样的有人襁褓开窍,就有人满身凌迟刀伤蹉跎几十年,到死都是一具庸俗身。如果说时运有厚有薄,神明有青有白眼,那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正好是在一切论外的那个。 昆祢踉跄了一下,失血过多的眼前还在阵阵发蒙,他像是慢了半拍才终于反应过来,眼前“那个”是什么。 多奇怪的感觉啊,好像世间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染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空蒙漆黑的苍穹下,橙金色的风正缓缓飘过。脚下的石板和两侧的砖石应和着,发出絮絮叨叨的低语,又被夕阳染下了一层苦涩的腥气。一切都可以被感知,一切都可以被触碰,就连地上的残臂断肢都在散发着一股靛蓝色的闷响。 在髓气的沟通下,五感仿佛融为了一体,万事万物都变得分外鲜明。 只有那个人例外。 韦灵菳就站在他的面前,在他的视线里这副令人眩目的彩绘画卷中,正好占据了最中心的位置。 他的长枪烁烁,闪着浓绿色的华光,蓝衣猎猎,蚕丝泛着点点死气,高靴,玉冠,匕首,扳指……一切都是自己熟悉的样子,只有他的人,却像是泼墨卷上一点不起眼的留白,将一切髓气都隔绝在外。 那是一具天生没有髓气结余的□□。 没有任何法宝符咒能在他周围驱使,任何仙法妖术都不可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他的眼能看破一切蜃景,耳朵能辨别一切幻音。他是神明大网下那条唯一的漏鱼,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片真空地—— 也是任凭他再怎么计划,筹谋,都绝不可能有机会开窍的人。 那一刻,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仿佛尖针,瞬间插进对视着的两个人的脑海中: 他会死在我前头。 我会成为……抛下他先走的那个人。 第40章 悬镜骆丹阳 依旧是土路山道,依旧是四人一牛车。只不过比起初出茅庐的青涩,在千锤百炼之后,他们明显成熟结实了很多——当然,主要指的是屁股。 又是压过一颗石子,木轮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嚎,牛车当即一蹦三尺,连带着车上的人也是悬空了好几秒,才猛地砸回车上。有那么一瞬间,张道德只感觉他们现在不是人,而是四只捶年糕的大杵子,在连日的持久击打下,下面的稻草都肉眼可见地扁平了许多。 钢铁一般的路况造就钢铁一般的屁股。“铁腚”张道德如今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不动如钟,一边苦哈哈地端坐在车辕上应对韦灵菳的抽查,一边还见缝插针和自己的铜腚小表弟猜拳开小差。 何其惊人的毅力啊……连韦灵菳斗忍不住肃然起敬,而后毫不客气地给这钢铁二勇士一人多加了一倍的课后作业。 牛车缓缓地转过一个矮坡,彻底将鬼市的尖顶抛在另一侧,而来往的人烟也终于渐渐多了起来。 岳阳,湖南省的一颗灿烂明珠。 所谓“一江一湖,一山一原”,传言这里是巴蛇之陵,也有“玄真太元之天”的美称。杜甫最后亡故于此,李白亦曾有诗云: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正是:湖广熟则天下足! ……可惜依旧没有铁路。 不过好在不远处的蒲圻是通了车的。 在经历过上次的惨烈战败后,昆祢痛定思痛,重振山河,怀揣着一把毛票二闯火车站。他雄赳赳气昂昂,全然不知在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种怎样的修罗场。 让我们不妨把镜头拉远一些,再用一些定语进行描述这番盛况:这是1957年,再春日升温气候里,一个小城市的,供不应求的,火车售票厅。 那是一个何其庞大的,无情大蒸笼啊! 铁闸门放下的一瞬间,人潮如同山洪泥石流,呼啦啦将所有一卷而入。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少像是下饺子一样,争先恐后地跳进汤锅。他们在里面翻涌,拥挤,扭打,粘连,直到成为一个个发泡的烂面皮,头发凌乱,光着一只脚冲出来,满身狼狈不堪。 而这次窗台后的售票员也是延续了一贯国营店员的传统:面容冷峻,举止淡然。她高坐在那里,仿佛一个个头戴高帽的酒店大厨,用鼻孔对着一排排“饺子”进行指点回应。 嗯。 没有。 等着吧。 你爱买不买。 字字铿锵有力,句句言简意赅。 有那么一瞬间,昆祢只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南柯大梦,一夜之间梦回千年,硬生生在一个社会主义的时代里,体会到了奴隶时代做孙子的快乐。 屋内的痛苦是一种无言的悲歌,而正当昆祢铁青着脸,在里面被人杀进杀出时,韦灵菳却是带着两个小的一起,悠哉悠哉地漫步进了菜市场。 七八月的孩子就和三四月的天一样,迎风见长,一天变一个模样。临走前阿琴才做好的冬装,只不过刚下了一次水,在上身时裤腿就短了一指那么长。 小二毛一脸艳羡地看了眼他越发伟岸的德哥,又看了眼韦灵菳,眼神满是希翼。然而不幸的,对方显然没有捕捉到他的渴望,只是领着人一路穿过小巷,直到街口一间半旧的大杂院。 院门外的石台阶上,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正翘脚缝着衣服。正午的阳光照在人背上,暖得昏昏欲睡,她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手下的动作却是一刻不停,不一会儿半幅袖子就成了型。 韦灵菳突然停下脚步。 举凡邻水的地方,大多漕运都比较发达,蒲圻自然也不例外。 在码头搬运讨生活的大多都是些糙汉,有蛮力能吃苦不假,可在这种针线活上,那就是真张飞绣花一窍不通了。因此在当时,许多穷人家门口都挂着个招幌,专门提供简单的浆洗缝补,收费不高,动作也极快,算是一种常见的填补家用。 在听完了他们的来意后,那大娘果然爽快地一口答应了:“就是缝两针而已,费不了多少功夫,你自己拿布料来,一会儿就好,不过钱我可不要。” 韦灵菳心知她的顾虑,也不勉强,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张道德只来得及瞥见上头一个小小的“昆”字,就见他从里面掏出厚厚一沓布票递了上去。 针尖刺破布匹的声响肉眼可见地欢快了不少。 穿衣和带孩子,韦灵菳十分鸡贼的一举两得,自己于是忙里偷闲,哼着小曲乐颠颠地跑没了影。所幸张道德他们也并不在意,两个脑袋四只手齐齐扒拉在箩筐上,一边自来熟地跟人家对话,一边捎带打起了下手。 南方话绵软,贵阳话干脆,两边鸡同鸭讲竟然什么也没耽误,聊得欢天喜地,乐不可支。 张道德手舞足蹈,像是唱双簧一样和小二毛边讲边演,正要说到阿琴把他们带上山时,却突然听咚的一声,匆忙回头,就只见那大娘缓缓瘫倒在了门上。 他一时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背后就悠悠响起了一个冷冷的男声:“慎言谨行,是君子之道。姓韦的难道连这些都没教过你们吗?” 张道德闻声卒然回头,就见不远处的树下正站着一个年轻男人。 英英玉立,笔挺秀丽,蓝头巾,中山装,看着还挺眼熟。 来人直直盯着他们,一字一句:“你们没等我。” 张道德突然灵光一现,终于想了起来——这不正是那位可悲的,满怀善心去买饭,却被无情放鸽子的“人贩子”。 “人贩子”的眼神满是谴责,语气字字控诉:“大丈夫当以诺立天地,言而无信,小人作风。” 说着又对后头偷看的小二毛道,“你也一样。” 小二毛嗖的一声缩回脖子,很是羞惭地低下头。 张道德看着他鞋底的泥巴,还有身上明显的脏旧,不知怎么的,竟也升起一丝愧疚来。所幸作为一名实战经验丰富的差生,在和老师常年累月的对抗中,他的脸皮和嘴皮都得到了扎实的磨练——纵使理不直,气也一丝不喘。 “干嘛?我是说饿了,可又没逼着你买,明明是你自己心虚,有事要求我,才这么积极的……再,再说了,我们又一口没吃!”他叉着腰昂着头,毫不客气的和那人对视着。 男人看着他警惕却毫不气怯的眼神,哼了一声,语气倒是和缓了些:“你们两个是昆少侠的随扈,我不会伤害你们,只是想向你们打听些事情,所以你不用担心,手上的东西也尽可以放下了。” 张道德盯着他看了半响,缓缓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抽了出来,只是依旧没放下手里的针线锥:“你到底是小祢哥什么人?来找他是想干嘛?” 那人想了想:“这个问题比较复杂。” “如果是从□□而言,昆少侠同我几乎是素不相识,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数百年前,也只是相隔甚远的距离,我远远看着他而已。” 张道德咂摸了半晌才转过弯来,当即切了一声:“这有什么复杂的,你见过小祢哥,可小祢哥又没见过你,那不还是没有关系嘛!” 来人正色道:“虽未谋面,但却是心向往之,神交已久。” “昆少侠虽然盱衡大局,却又心细如发,个性虽然跳脱,却不露浮夸,更重要的是他武艺高强,出手行云流水,惊鸿游龙,一柄长枪——” “枪?”张道德诧异出声。 男人不由一愣,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却在这时浑身骤然一凛,猛然向巷口望去。 长巷内外一片静寂,惟听到远处流水潺潺与落叶簌簌相和。可男人的神情却是无比严肃,他几乎是下意识站直了身,一手按向身后布包,眼神隐约闪过一丝期待的精光。 只是短短一刻,却仿佛过了许久,突然,就见道路的尽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缓缓走了过来。 来人穿着黑布长裤,上罩着雪白衬衫,半白半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筷子随手扎起,他看着姿态轻松,一手托着个油纸包,嘴里还叼着根米花糖,似快似慢,悠哉悠哉地走来。 男人几乎是看清那个身影的瞬间,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张道德也亮了! “老韦!” 他大喊一声,全然没注意旁边人惊讶的神情,扯起小二毛三步并两步就蹿了过去。他拽着韦灵菳的袖子,一时间是又喜又急又后怕,急道,“老韦,你听我说……唔!” 然而不等他开口,韦灵菳就眼疾手快,一人一根麻糖塞了进去。 “行行行,我知道,我吃独食我不好,这不是给你们两个也带了嘛,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他略带嫌弃地说着,还不忘伸手在张道德头上蹭了蹭糖渣。 张道德脸一下红了——这次是又气又急又无语,他跺着脚,拼命扯着韦灵菳的袖口,呜呜地不停给他使眼色。 韦灵菳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一秒十八变的脸色,啧啧称奇,直到眼看真的要把人惹急了,他才慢条斯理地转过头。而在眼神对视的瞬间,男人忙扯下头巾,一头瀑布似的长发瞬间滑下来,头顶上瘤子一样的大包也在此刻现出真身,却是一顶白玉精雕的莲花发冠 。 “昆……韦少侠。”他拱手一揖,姿态端正笔挺,竟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气派,可当他抬起头,眸子却是灿若星辰,眼底正含着阵阵杀机! 他一抬剑,背上漆黑的布包瞬间裂开,窗外夕阳一跃入水,满江湖面炸开万道霞光。红日金晖抹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肩头,又缓缓流淌上他手中的长剑。 那是一对现如今已很少见到的子母对剑,一长一短,一深紫一淡金。剑身不过两寸宽,没有包鞘的刀身就这么暴露外面,寒光不遮,杀气不藏。 来人轻轻后撤一步,而后双剑一弹! 霎时间一道极脆的铮鸣猛然震出,响彻在长巷之间。 似凤鸣,似鹊啼,一长一短的两把剑,伴着一高一低的两道声猛撞在墙面,瞬间飞溅起的余波将漫天飞舞的树叶齐齐碾成齑粉! 韦灵菳看着他,一动不动,甚至任由张道德二人尖叫着在他周围乱窜。他抹了一把嘴角的糖屑,拍干净了手,这才缓缓地将眼神从那一对长剑上划过,语气淡淡地道:“好剑风。” 那人闻言不见一丝得意,始终一派淡然,只是两眼紧盯着他,半晌,突然开口道:“此剑并非神通铸就,乃是家师为贺我开窍赐下的礼物。长剑三尺,用的是紫晶陨铁,过刚不折,只为攻击。短剑一尺有三,取的是金龟背顶,坚韧轻巧,以守代攻。剑成当时已是甲冠天下,恩师令我取名,我却始终不应,只因这剑乃是一流之物,我自己去还不是。 “我自六岁开始习武,十一便开窍,百年来见过英雄豪杰无数,可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当初在香山上,韦少侠破开天际的那一枪。 “耳听未必为真,眼见也或有虚实。我不信他人的奉承客套,我只知道想明白一个人的武学是否是一流,只有用另一个一流人的手。” 他说着猛一振袖,罡风剑气夹带无尽战意顷刻喷涌,直向韦灵菳灌去。 “在下悬镜骆丹阳,此次来是要请韦少侠帮个忙,请您给我一个,为剑命名的机会!” 第41章 他正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一切最初的开始,是在香山的大光音寺。 大中十三年,唐宣宗驾崩,太子李温继位,改年号咸通,自此开启了一段浩浩荡荡的灭道兴佛历程。咸通八年,也正是懿宗举国之力迎接佛骨的四年前。借着“上意”的鼓动,各地的庙宇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层出不穷,佛门的金顶和世家的朱门一样,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以至于破道观改佛寺也屡见不鲜。 禅宗,密教,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可对于悬镜门,或者说此时正身处香山的所有人而言,唯一在乎的就只有一件事── 骆丹阳到哪里了? 而被他们如此殷殷记挂着的人,此时也正好抬起头,仔细打量着殿门上恢宏的“大雄宝殿”四个大字。 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山北镖局祝家的大少爷定亲,要娶的是山南万家的三小姐。初三提亲,初六问名,初十纳吉,等到了廿三,一行人便敲锣打鼓,挑着车载斗量的聘礼聘礼,浩浩荡荡地启了程。 领头的祝大少爷刚满十九,骑着一匹枣红大马,从衣到鞋一色全新。许是因为娘胎里带的气喘,他看上去面白体瘦,倒是一双眼睛亮闪闪的,一看就极讨人欢喜。 依照老规矩,准新娘这会儿本该是不能出面的,然而万三小姐今年年初刚开了窍,所谓“跳出三界外”,自然也就用不着守那些凡人规矩。她乘着一抬藤编软轿,通红着脸,跟在媒婆和护卫的叔伯后面,时不时装着喝茶,眼睛顺着帕子上飞快向远处扫一眼。 接应的队伍本来是在城外的十里亭,可在万三小姐含羞带怯的低语中,又向前走了五里,停在山脚不远的茶棚里,只等着祝家的车队一过了山,两边马上就能撞见。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一场意外的早秋雨下得仿佛漏天一般,黑压压的铁幕直逼在人头顶,雨水咆哮着沿山倒下,更将两侧的栈桥冲刷得摇摆不定。而当终于雨停风住,又过了两日,官道北侧一匹挂着红绸的大马疾驰奔来,鞍上滚下来的人汗水涔涔,一张口却是一个惊天噩耗—— 送聘的队伍,连同带队的祝大少爷一起全都消失不见了! 万三小姐一把撕开碍事的裙摆,当天便跨马急奔,直冲山上跑去。 被留下的万大伯忙扯着人细问,这才知道原来为了快些赶路,祝大少爷将车队分成两批,一波带着粗笨的家伙,照原计划绕山而行,一波却是他自己领着,带着金银细软避开人群,走了山道。暴雨袭来时,一行人恰好刚过山腰,而车上的那些布匹绸缎不能沾水,那就只可能是去了山顶的破庙歇脚。 万大伯急忙整合了下人仆从,跟着报信的人一起返程上山,祝万两家闻讯后也是加派人手,两家人一共分了三波,可结果却是和祝大少爷,万三小姐一样,一入山就再也没了音讯。 祝万两家祖上本是世交,虽然祝家已经好几代没再出过开窍的人了,可在万家,除了万三小姐,上头还是有个老太爷在的。万老太爷乍一听闻此事,几乎是马上察觉出了不对,当即出手叫停了这一串乌泱泱下饺子,他一面安抚亲家,一面赶紧张榜,请专业人士襄助。 事情进行到这里还都是些常见的正确操作,可坏就坏在万老太爷忘记了,如今是在九月。 九月,中秋刚过,金桂尚飘香,正是秋高气爽,宜登高郊游,收获播种,更是各家弟子结业放假,闲出屁来的好日子。 一群新鲜出炉,水灵灵的小萝卜们穿着新衣,背着刚开刃的剑,呼朋唤友雄赳赳气昂昂地应召而来,又排着队无声无息地跌进坑里。 此起彼伏,争先恐后。 以至于连祝老爷的心情也从一开始“仙人来了”的欣喜,变成后来只想哭求他们留下别乱送,更不用说两家的下人,在看到那个穿着一身崭新整洁青云衫,头戴玉冠,面容青涩的男人时,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完了,又来了个绣花枕头。 骆丹阳原是不想来的。 和其他名望颇高的“仙门”,“大宗”一样,悬镜门也是深谙随遇而安的道理:在魏晋道家兴起时,他们画符打醮,口念三清,等到盛唐重佛了,又摇身一变修起了寺庙,改拜观音。 当信仰成了生意经,剩下的自然就只有职业没有专业,而要是再加上一个能点石成金,一步完成原始资本积累的师父,那就更是连职业都没有,“前店”里连和尚道士都是外包雇佣来的成品。 记忆中的悬镜门每天其乐融融,大家聚在一起除了吃喝玩乐,就没见谁有过正经的营生。练符过经?那是什么东西!骆丹阳从入门以来,连黄纸朱砂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更不用说那些风水堪舆之类的,简直是个纯正无瑕的门外汉。 赶鸭子上架,架子担心,鸭其实也很不情愿。然而很不幸啊,本次事件中最该挑起大梁,也就是最专业最对口的那批人,恰好也就是最开始嗷嗷叫地冲进去,彻底不见踪影了的那批人。 拉住黄牛当马骑,现在连牛都无了,自然就只能轮上狗拉车了。 万老太爷从剩余的家丁里挑选出八个最精壮机灵的,没有预警的法器,便一人背了一卷红麻绳,沿途捆在两旁的树上,又每隔一段间距挂上一颗铃铛作标记。 骆丹阳丝毫不管那些人的捆捆绑绑,一马当先,大步走在最前。 香山的香,取的檀香的香,顾名思义,这里从很久以前就是专门求神拜佛的地方。结满苔藓的青石阶,从落成的那一刻起便承载着着无妄的期盼,而拾阶一路攀行,层层叠叠的密林正像是不仁天地,将日光狠狠隔绝在外面。 他缓缓推开了庙门。 老门板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响,屋内的浮土也随之震起,呛得人忍不住别过脸去。殿内没有烛火,却是一反常态的明亮。空心的灯笼高挂在屋檐,随着风一摇摆,在四面墙上倒影下血一样的红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炭火烤焦味。 据祝家的人说,早在十几年前,香山曾发生过一次大火。供奉的油灯打翻点燃了佛幔,上千斤的灯油瞬间爆炸燃起,滚滚浓烟将天空埋成灰黑,又在山林间升起了一片浓烈的红霞。 一夜之间仿佛天地倒悬,火光中那惨烈的嘶吼从黑夜响彻到白天。 六十二个沙弥,连同那位外来讲经的高僧一起,通通成为了墙边梁上的浮雕印记。可如今,本应该是一片焦土的大殿却是洁白如新,椒墙清冽,绿瓦烁光,抬手在围栏上轻轻一抹,就连朱漆都好像还未完全干透。 大殿中央,从东到西依次摆着五尊塑像,全是黄泥胚胎未经彩绘,连头顶都是红布包裹着。黄檀木的一字长桌横贯左右,桌上除了一尊硕大的香炉外,每尊佛像的面前还放着一只纯金的供碗。 在佛像的倒影下,碗里的东西像是蒙了一层黑纱,隐约看不清晰。骆丹阳只飞快地扫了一眼,就错愕地发现,正对着自己也是正中的碗里,竟赫然放着一只生猪头! 淋淋鲜血顺着莲花样式的碗边缓缓滴落下来,浑浊的猪眼直直盯过来,一瞬间让人几乎有种错觉——就好像面前还能感觉到从那长鼻里喷出的,温热的臭气。 ……不对,不是“好像”。 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凄厉的哀嚎,在耳边不断回响,他眉头猛地一跳,骤然回头,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不知何时,屋外猛然刮起了阵阵大风,层层密布的树叶被狂风撕开道道裂口,却是依旧看不到一丝天光。透过窗户,隐约能看到树上的红绳正随着狂风摇摆,却没有一点铃声响起,就连原本紧随在身后的家丁也不知何时,全都不见了身影。 供桌上的香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盆清水。煞白的水光粼粼波动着,在房顶上投下一个浑圆的亮影。分明是在室内,分明是无月的朔夜,可水盆中的月亮却是如此皎洁,如此明亮,圆得仿佛轮回,带着种说不出的魔力,令人忍不住凑近了,想仔细端详。 水面悄无声息地泛起细微涟漪,又很快变成了鱼眼大的水泡,空气中隐约传来“啵”,“啵”的轻响,仿佛计时的铜漏敲打在水面,又好像鱼嘴在啄食什么。 啵…… 啵。 啵! 一声连着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水面更是如同沸腾一般疯狂涌动,而就在这时! 但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青瓷的水盆猛然裂开,而几乎就在瓷片落地的瞬间,水中的“满月”也缓缓抬头了。 那是一张没有面孔的,满是油腻的脸。 它“看”着骆丹阳,半晌,缓缓咧开了嘴,露出尖利门牙间,密密麻麻的重瞳眼珠来。 “毛猪下笼咯——” 声音在耳边猛然炸起的同时,骆丹阳下意识反手就想按剑,可不等他彻底转身回过头,就只觉脑后猛地一疼,一股热流喷涌而出的同时,眼前也是瞬间一黑。 而当他终于再次醒来时,四周只有一片沉闷的静寂,豆大的灯光在眼前摇曳出一片昏黄,也映照出满屋里或卧或躺的,装饰一样一动不动的人影。污浊的空气翻滚着,隐约飘来一阵汗腥气,像是几天没洗澡的牲口一样,熏得他忍不住皱眉,缓缓睁开了眼。 他正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他正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第42章 洞 那是个看不出年岁,也看不出外表的男人。一把大胡子,两条扫帚眉,横看成毛侧成熊,唯有两颗绿豆般的圆眼炯炯有神,闪着喜悦的光芒。 “你醒啦~”他面色慈爱,声音更是装嫩的小葱一样柔和。 骆丹阳盯着他看,好半晌才怔怔地吐出一句:“……康修友?” 他说着翻身就要爬起,却是猛然踉跄了一下,只觉头晕目眩,而康庭像是早有预料一样,忙一把扶住他,道:“别先急着起,慢慢来。一看就知道,你也是被那庙给迷惑了吧?” 骆丹阳闻言猛然抬头,然而康庭却像是没有察觉他眼神里的探究,扶着他靠墙坐稳了,这才从旁边端来一个小儿拳头大小的木头茶盏。 那只不过是一浅底的水,一看就是被什么人喝剩下的,可看康庭的神情,好像那是什么金不换的稀世珍宝。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茶盏凑到骆丹阳唇边,低声道:“喝吧,别嫌弃。别看就是这么一点,咱们这些人也是好不容易才省下来的,你流了太多血,再不补充些水分,只怕等会真出了什么事也撑不下去。” 骆丹阳于是伸手往后一摸,一块明显是从里衣上撕下来的布料,正松松垮垮地捂在他的后脑勺上。 干了的人血凝结在手指上,呈现一种暗红的色泽,并不稀奇,可出现在自己身上却还真是少见了。 他略一思索,接受了这番好意。眼看着他缓缓咽下最后一口凉水,康庭才试探性地问:“修友看着似乎有些面熟,恕在下眼拙,不知齐山王天潼王修友是阁下的……” 骆丹阳一抹嘴,道:“那是我小师兄。” 康庭惊呼出声:“你就是骆丹阳?去岁在翼州斩断妖猫头颅的骆丹阳?!” 他的眼中迸发出骇人的精光,嚯的一声猛然站起,然而当目光扫到他头上缠着的布条以及背后脏兮兮的墙面时,又瞬间黯淡了下去。 康庭不由苦笑一声,叹道:“骆修友,你不该来!” 烛火摇曳了几下后,终于重归稳定,而当习惯了室内的昏暗后,眼前的一切逐渐又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一处五间大的平房,一色的微拱高顶,大开间,四面墙壁连同屋顶和地面都是用竹篾编成的,外糊着一层厚厚的麻布。屋内空荡荡的,半点家具也无,一群人有男有女,全都席地而坐,一脸菜色。 骆丹阳的眼神飞快从那些狼狈萎靡的身影上扫过,又问:“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吗?” 康庭苦笑:“真要这样倒还好了!” “骆修友,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在我和赵前辈他们之前,还有两拨人先一步上了山。” 西南的方家是镖局出身,门下弟子自小习武,个个身手矫健,而城外的听天台也是擅长机关弓箭,世居丛林,再加上四处张榜重金聘请来的几位预警占卜的探子,一行十人可谓是浩浩荡荡,满怀信心。 而如今…… “一个不剩。”康庭向角落里垂头丧气的一大群瞥了一眼,叹道,“连同我们六个一共是十六人,此刻全在这里了。” “据那位方修友所说,他们应该是最早来的一批。这地方诡异阴森不见天日,一时间也不知到底进来多久,不过据他推算。最多不超过两天,听天台的几位也进来了。后来又不知过了几天,他们再一睁眼时,便看到我和赵前辈他们倒在屋子正中,连这盏油灯也是那时候才放进来的。” “看清抓你们的人长什么样了吗?” 康庭面色有些尴尬,摇了摇头:“我和几个修友都不是善战的人,那日几乎是刚一进门,就直接昏死了过去,赵前辈倒是勉强多撑了一会儿,亲眼看着桌上多了个什么东西,可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也失去了意识。之后我们也问过其他人,有的能挨到看见雕像,有的连门都没来得及进,后来倒是有一个看见人影的,只听说是隔壁的一个修友……” “隔壁?”骆丹阳打断了他,“你是说除了这里,还有其他地方?” 康庭精神一振,语气明显轻快了不少:“不错!虽然暂时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不过就在几天前我们已经联系上了另一间囚牢的修友,而且就在这堵墙的下面!” 骆丹阳铛的一声放下空碗,活动了一下手脚,站起身。他四下张望了一圈,眼神终于落在一旁黢黑的墙面上,缓缓抬起手。 康庭眼皮一跳,忙伸手要去拦:“别碰!这墙有古怪——”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讪讪地发现对方根本没打算去碰。骆丹阳一手虚抚在墙,感受着从另一侧传来的微风,然后又轻轻踩了踩地面,脚下的触感坚硬中带着弹性,不像是木头,倒有些像…… “是竹篾。”他沉声道。 康庭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然而看骆丹阳明显不愿多解释的神情,他又识趣地吞下心中疑惑,又听他问道:“你们怎么发现下面还有一个囚牢?” 康庭闻言不由苦笑:“说来惭愧,与其说是我们‘发现’,倒不如说是他们先找上了我们。” 骆丹阳闻言微微挑眉,正要问些什么,却在这时突然听得一声“洞开了!” 满屋内当即像是炸开了锅一般,原本横七竖八蔫躺在地上的人群,那一瞬间腾的一下全爬了起来,就连康庭也猛然抄起地上的茶盏,嗖的一声蹿了出去! “碗呢?碗呢?!”人群里传来一叠声的急促叫喊。 康庭忙高举起茶盏:“这儿呢!” 饶是冷淡如骆丹阳,此时也忍不住一脸错愕。他眼看着那群人一拥而上,眼神闪着饿狼一样油绿的光,而就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灯下有一块地面突然抖动了一下。 不过是一瞬间,仿佛只是眼花的一下,却是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康庭小心翼翼地伸手揭开了那上面堆着的,一看就是欲盖弥彰的衣服,两眼一眨不眨,紧盯着那竹拼的地板,直到“啪”—— 一支铁尖突然刺破了竹片,钻出一个米粒大小的空洞来。 人群当即无声地沸腾了。 “终于来了,今天怎么那么晚?” “嘘!小点声。别愣在这儿,注意点上面!” “希望能多有点水。” “……我也是,渴比饿还难受。” “来了!” 骆丹阳闻声也不由走上前,紧盯着那里。 这世上没有多少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可透过这堵墙,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只感觉像隔了一层大雾,而洞口就是雾中那唯一一点阳光。刺眼,却又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是迷障?还是幻术? 他暗自警惕,直到那洞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而后却是呼的一下,窜出了一只铁叉来。 说是铁叉,那毋宁说是个四不像,就好像是用无数破烂边角料攒出来的一样,七扭八歪,张牙舞爪,唯一可以被称为美感的,就是顶上那支丝嵌五彩宝石的凤凰发簪。 骆丹阳紧盯着那支簪子。 看得出那个人很是有些“崽卖爷田不心疼”的精神,一出手就是干脆利落的大刀阔斧,直接将那精致华丽的凤尾全扭下来,做成一个爪钩的形状,底下钩着的却是一只荷叶编成的小盆。 秋风肃杀,可在山里却仿佛连凉意都比外面来的要迟些。硕大的荷叶依旧翠绿欲滴,只是或许是用的次数多了,叶片的边缘早被磨出一个个的小洞。盆边插着两只莲蓬,还有一把青果子,里面装着的是大半盆野菜汤,清澈见底的,汤里浮着两三片可怜兮兮的菜叶,底下还有两三块掰下来的藕块。 这根本算不上一餐饭!说是猪食猪都要饿得掉膘。骆丹阳看着那微微泛着黑丝的莲藕,总疑心是没洗干净的烂泥,忍不住皱起眉头,可在下一秒他却猛的一顿,神情有些古怪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自从开窍以来从未有过动静的器官,在这一刻却仿佛缓缓跳动着,“活”了不过来。 ……他好像饿了。 康庭忍不住向前挤了一步,却又马上反应过来刹住脚,再看旁边的人也是神色各异——有和他一样还能顾些矜持的,大多都是来得较晚些的熟面孔,而一声不响埋头扎在最前的,则是更早的方家,听天台他们。 饥饿像是把无形的剑,将一切体面教养割砍殆尽。 而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举着木茶盏负责分发的,正是那位赵前辈。他是个身形消瘦的中年男人,一双尖细的三角眼扫过,有如最精准的尺,每一下舀出,又倒在荷叶裁叠成的杯里,都是不多不少,正好大半满的量。 一人半颗果子,三粒莲子,再加上一杯放着指甲盖大小莲藕的清汤,这就是这些人一天仅有的饭量。 等到康庭捧着杯子好不容易才挤出来时,几乎是想也不想,急切地吸了一口。 不知放了多久的汤水早已凉透,一入口就有一种发苦的涩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胃管,可看他的神情,仿佛那就是这世上最难得的珍馐美食。他珍惜地小口啜饮着,就连杯缘的一滴也不放过,直到杯底的液体只剩不到一半时,他才终于停了下来,恋恋不舍地抹干净了杯口,递到骆丹阳面前。 “吃吧。算算时间,从你进来差不多也有两个时辰了,也该是饿的时候了。” 康庭苦笑道,“说来也是惭愧,我年龄比你虚长几岁,开窍在同龄中也算是早的,从五岁到如今,这还是第一次知道饿是什么滋味!” 骆丹阳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问:“康修友,这几天你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康庭摇了摇头:“一言难尽!” 短短四个字,却是饱含无限辛酸。康庭长叹了口气,然而他早从王修友口中得知这位小师弟的脾气,因此不敢多卖关子,而是一五一十的将这几日的遭遇叙述了一遍。 进山,见庙,推门,入坑,蹲守。 前头的事情迅雷不及掩耳,后头的事情却是索然寡味。骆丹阳起先还正襟危坐仔细聆听,等到后来干脆起身,一心二用地边探索着周围,边听他一连串嚼蜡一样的车轱辘话。 饭,水,黑,开洞……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饥和渴如同一尾看不见的巨兽,兵不血刃地将所有人的斗志吞噬殆尽。康庭他们起先还愤愤其他人的颓靡,可到了后来……要不是骆丹阳的到来,和他那张看着有些许眼熟的脸,可怕自己现在也和其他人一样,每天半死不活地蜷缩在角落,只等着那唯一能将人唤醒的开饭声响。 “新人”的到来如同一阵春风,吹散了习以为常的麻木,而随着一字一句的回忆反刍,康庭也仿佛又捡回了以往的羞耻心。 他不敢看骆丹阳的眼神,只能低着头,支支吾吾地道:“我们上山时代的法宝武器,甚至连身上的法衣都在进来时被扒了个一干二净,唯有这个木碗,是马道友上山前随手在凡人的一个小摊买来的挂饰,或许是因为没多少髓气,反倒留了下来。” 他说着,抬手展示了自己一身“清清白白”的里衣和鞋袜,又示意骆丹阳看旁边几人,果然更了不得——四个人加起来一共穿了三件! 在天落眼中,世上一切奇幻无外乎两种:神通和赝法。其中由神明赐下,开窍时得到的,具有超脱人力一切想象的便是神通,而由天落自己用髓气编造,东施效颦来的则是赝法。 神通精妙,能造化一切,可却不是人人都能拥有,而赝法,尤其是由赝法延伸而出的法宝武器虽然依旧粗糙,却是只要有钱,人人都能染指一份的。 老一辈里也有人怒斥其为“偏门小巧”,坚决不许门下弟子接触赝法,可……话又说回来了,在明知有捷径可走时,世上有几人能愿意矢志不渝,丹心不改地走那条独木桥? 连骆丹阳这种“乖崽”都忍不住,背着师父偷偷用“濯缨木”代替手洗衣服,更不要说旁人,早已是离开法宝连路都不会走了。 康庭还在继续:“赵前辈说不能这么一天天睡死过去,就让我们每天留下一个人看守,也是碰巧今天赶上是我。只可惜正和其他人说的一样,那东西来无影去无踪,根本不给反应的机会,等我看清时你已经躺在那里了。” 骆丹阳了然地点了点头。 如此大一串说下来,听着是头头是道,可仔细一想,总结下来其实就是一句话—— 一无所得。 所幸骆丹阳本来也抱什么希望,他拍了拍手,自顾自说道:“之前来的时候路上我碰到了官修友,他说最近节后事多,实在分不出人手来救援,要是实在需要他可以去北面常家求助,可我却觉得一来一回太麻烦,与其等他们啰嗦周旋,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吧。” 康庭不由苦笑:“还能有什么办法,这地方诡异得厉害,就连我们的神通在进来后也像被什么隔绝了一样,完全不起作用。不怕你笑话,直到现在我们连对手长什么模样都还不知道呢!” 骆丹阳沉思了片刻,眼神突然落向那正缓缓闭合的洞。 “是谁想出了开洞的方法?你知不知道递铁叉又是什么人?” 康庭摇了摇头:“这我不清楚。不过听方家人说,他们刚来的时候可没有什么送饭的,就这么一天天的硬耗,几乎快把他们饿死过去。至于后来具体什么时间开始有了,他也记不清,不过应该是在我们进来前不久。” “而这面墙……骆修友,并非我故意夸大,刚一来时我们也曾试着破墙逃出去,可后来发现不管我们用多坚硬的东西,只要一碰上它,就像是豆腐撞上石头一样,连一点刮痕都留不下。不过更可怕的是人,不管是手还是其他皮肤,但凡沾到一点儿浑身立马像被雷劈了一样,又疼又麻。” 骆丹阳闻言不由皱起眉。 “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件事情我一直琢磨不透,”康庭略一犹豫,又道,“之前赵前辈和我也曾商量过,除了骆修友你是特意赶来救援的外,剩下我们这些人来的原因,除了万家的榜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离得近。” 纵使是再清闲的休假期,也不可能会有人为了那仨瓜俩枣而不远千里,很多时候仗义出手的前提,往往只是因为觉得费不了多大力气。 “撇开方家那几个就在本地的不说,听天台的几位是为了去城外拜寿,我和赵前辈则是受邀参加十里外的‘赏花会’,其他人或是游玩或是访友,大多都在这附近行走,也正因如此,或多或少也都知道彼此间的情况。而像这样,连神通都无用的情况下还能运作的,据我所知这世上只有一种手段。” ……阵术。 “文图作笔,天地为基,起始于亘古大荒,也只有他们才能在这种髓气隔绝的情况下,假借天地神明之力,继续能为。可骆修友,就是这点奇怪了。” “阵术不同于其他,本就小众,除了太行山的几个,外人大多只闻其名,我左思右想数日,将所有人排查了一遍,竟是谁也没见过有哪位修友是通晓阵术的!” 第43章 五通神 或许是因为难得有人说话,有可能是从骆丹阳身上看到了某种希望,康庭像是恨不得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说出来似的,他低着头,绞尽脑汁拼命回想还有什么遗漏,大约是太过入神,竟没察觉不知何时屋内早已是一片死寂。 骆丹阳当即警觉抬头,而就在下一秒,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抓挠声。 滋—— 那是仿佛指甲刮在墙面的一声,猝不及防,却是如同惊雷在耳边瞬间炸开。骆丹阳眼看着众人浑身一颤,康庭更是想也不想,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嘘!”他竖起一根手指,嘴唇颤抖着,气声道,“快,骆修友,快闭眼装睡!” 他的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慌乱,骆丹阳看着他半晌,终于听话地低下头。 竹篾的屋内无门无窗,一呼一吸全靠缝隙里传过来的微风,彼此间吐出的浊气相互串联,天长日久,连“清新”是什么滋味都渐渐忘却了。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响,漆黑的“房顶”被一寸寸掀开,一股带着夜露的凉风瞬间穿透进来,一同涌入的还有满满的月光。 一切都仿佛纤毫毕现。 油腻的墙壁,地面,油灯,横七竖八躺着的人群。新风里透着股荷叶的清香,不远处隐约能听见松针落在松叶上的簌簌碎响。 风微凉带露,代表应该刚过戌时。 一轮圆月照下满地惨光,看时间大约正好十五。 紧贴在他身后的人缓缓伸出手,抵着他的背,小心翼翼地描下一个“神”字,骆丹阳怔了一怔,却是随即缓缓睁开了眼。 顶上的“人”有这一张浮尸一样青白的脸,耷拉下来的横肉有如脓疮,层层堆叠着挤流进屋内,他的嘴上始终挂着笑意,像是偶然路过僻静荒村时,猛一抬头看到的,粗制滥造的弥勒佛像,可大张着的口中却不见一丝仁慈,四处张望的眼更是满是贪婪。 “一只,两只,三……” 浑浊的眼睛从一张张熟睡的脸上飞快扫过,口中吐出的数字每增加一个,他的神情就更加欣喜。 “五只,六只!七!八!” 低缓和蔼的声音随着头颅不断挤进来,像是被掐住似的,变得越发刺耳尖利。 “十一!十二!十三!” 满布老年斑的脖颈越来越长,越来越长,像是一条黑纹的长蛇,嘶着毒信,紧贴着人脸穿过。 沙沙,沙沙。 细碎的声响仿佛黑色的浪潮,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而随着那黑影的逼近,背后颤抖着的人影也是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却是越发粗壮,甚至带着些刻意的急促。 骆丹阳心念一动,一个奇怪的想法涌上了心头。 一股神圣的,檀香的气味飘荡过来,粗粝的鼻息喷上他的小腿,而就在那一刻,骆丹阳猛地深吸一口气,随即闭眼屏住了呼吸。 声响瞬间停了下来,黑暗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缓缓凑在他眼前,闻了一下。 “死了?”它似乎是有些疑惑,随即声音变得狂喜,“死了!” “活猪,养膘!死猪,吃肉!” 话音刚落,一股巨力猛然攥上他的脚踝,下一秒骆丹阳整个被倒提了起来! 康庭浑身一颤,几乎下意识抬起头,他面伤闪过焦急,可身体却像灌铅了一样,一动也无法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粗壮的手上伸出两指,像捏着只死老鼠一样将人晃了两下,而后缓缓提了上去。 骤然升空的失重感像是在心脏上狠狠攥了一把,耳边传来破空的刺耳气声,在感觉到周身一冷地瞬间,骆丹阳猛然睁开眼! 从倒悬的头顶望去,一切都尽数展现在眼前。 幽暗的深林内,万籁俱寂。面前,一座巨大的圆筒直竖在半山腰,一汪碧绿的死水静静躺在脚下,正将他们团绕起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囚室,这是……一扇笼屉。 三层的笼屉叠放在灶台上,柴薪放足,水也已备下,只等着他们这些“猪肉”一死,马上下锅。 骆丹阳冷哼一声,遽然睁开眼,一手死死钳住那人的大拇指,同时劲腰一扭,借力瞬间弹身而上,另一手则是出手如电,狠狠插进那双细长的眼睛里! 凄厉的怒吼顿时响彻天地,骆丹阳借着他甩手的力气翻身跃下,正跳上“墙”沿。回身再看那团横肉,哀嚎着踉跄了几下,终于显出真身来。 那是个鹤发白须的老翁,身长足有六丈,硕大的头颅就独占了二丈三,满身臃肿,提着根龙头拐,穿着一身褪色的大红卍字福寿衣,形态扭曲,衣衫褴褛。 他放下捂着脸的手,被刺中的右眼赫然显出一个硕大的空洞,烂泥似的眼球连着血管缓缓滑落下来,在半空中摇晃,却是一滴血都没有。 他的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口中却是毫不相符的惨烈痛呼,手中拐杖更是呼呼生风,猛然横扫出去! 罡风如同割刀瞬间直冲天灵而来,可骆丹阳却是头也不回,旋身一个下腰,在闪过的同时脚下步子不停,“当当”踩着刀尖般的笼屉飞快地向后退了两步。 拐杖擦着衣角猛然劈进竹篾里,骆丹阳却是心内一沉——久经锤炼,本该身轻如燕的步伐此时却是一反常态的沉重,一呼一吸像是埋头在土里,带着股憋闷的浊气。 完全使不上力,像一瞬间退回了开窍前。他本以为从笼屉里出来,能摆脱这种感觉,可如今看来却是远非这么简单! 真是麻烦!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侧身躲过袭来风声的同时,口中猛然高喝一声:“来!” 霎时间但闻得一声震天鸣响,一道寒光从远处破空而来,霎时间劲风呼啸,所到之处草木倾倒,万兽辟易! “剑起!” 话音未落,而剑光已至。 浅金色的短剑赫然插入,锵的一声正挡住木拐,霎时炸开的剑气瞬间凝成漩涡将来者死死吸住,也就在这时,骆丹阳一手抓起深紫长剑,反手猛地一扫,当即砍断那东西一臂! 残肢飞起的瞬间,一股浓烟猛然冲天而起!浓烈的檀香气如同一盆白雾,狠狠砸进笼屉里,霎时间咳嗽的声音此起彼伏。 “啊!” “这是什么……咳咳!” 原本静寂的室内猛然想起阵阵喧哗,而原本正惨叫的老翁在闻声瞬间,当局回过头,闷声喃喃着:“不许,不许……醒!活猪,吃肉,睡猪,长膘,更吃肉!” 他说着竟是不管不顾,转身就想去抓人。而就在他回头的一刹那,骆丹阳却是眼神一凝,反手握剑腾空而起,狠狠地插进了它的后颈! “碰!” “骆修友!” 剑尖插入的一瞬间,仿佛悍然撞上了一块精铁,巨大的震力顺着手臂猛灌入全身,恍惚间甚至能听见骨头的弹响。 骆丹阳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豆大的汗珠轰然一声爬满了脊背,然而他咬着牙,非但一步不退,甚至干脆错肩猛地一蹬,借着脚下的力气将整个人都直接压在了剑尖上! 不足一掌高的小人,和两层楼那么高的怪物锵然撞在一起,蜉蝣撼树,却是丝毫不怯,浅金的短剑在夜色中忽明忽暗,仿佛萤火,却是随即迸发出夺目的辉光! “噗!” 那分明是极轻的一声,却让在场众人无不内心一震,直到眼看着那个“小人”摇晃了几下,缓缓倒了下来,康庭才如梦初醒:“骆修友!” 他飞身向前,一把接住来人。 “你没事吧?!” 老翁一头撞倒在笼沿,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屉盖也在这时“碰”地一声滑下来,四周又重回黑暗。 骆丹阳嗯了一声,低头摸索着接上脱臼的肩,长出了一口气:“好,现在还剩四只了。” 一群人忍不住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康庭不由一愣:“什么?” 他慢了半拍才终于反应过来,欣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的意思是说那东西不止一个?不可能吧?!” “我原本也不确定,直到刚才见到那个,”骆丹阳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道,“他和我在水盆里见到的,不是同一张脸。” 翼州斩妖猫,江淮断兽头……多少英雄壮事听得人热血澎湃,可纵使再天才的少年,也不可能一开始就精明老练。 骆丹阳第一次独自外出才不满十四,背着布包,挎着双剑,剑光凛冽,人还不如剑高。 大师父拍着这个早熟的弟子的头,想了又想,最终只叮嘱了三件事: 第一,进屋先抬头,遇庙看菩萨,怪事总是先发生不留神的地方。 第二,妻死疑夫,父死审子,灾祸大多萧墙起,一叶障目,往往难辨真相。 第三,身处险境时,绝不要吃任何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看着康庭如遭雷劈的神情,了然地点点头——果然,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师父。 “我们进来的那个庙里,正中摆着五座雕像,虽然年代久远看不太清,可依照四周的摆设和打扮,这应该是座五通神庙。” 何为五通神? 南北朝时期刘勰的《灭惑论》云:若乃神仙小道,名为五通,福极生天,体尽飞腾。 五通神的信仰最早出现在沿海,如今在闽南江浙也较为常见。虽然因为地域原因习俗传说不尽相同,可供奉的神像却是大同小异:一个簪花的少妇,一个握笔的书生,左边是持刀屠户,右边是肚兜小儿,而在最中间的却是一个白髯雪鬓,面目带笑的老翁。 世上没有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凡人的传说里或许有许多张冠李戴,却也能在这管中,稍微窥得一些豹子的全貌。而如果这个五通神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亦正亦邪,神通广大……那恐怕是个不小的麻烦。 康庭越听越是冷汗簌簌往下冒:“你的意思是那饭里有毒?可我们每个人这几日都吃了不少了!不对,就算不下毒,只要几天不送饭菜,我们也一样危险,他又何必多此一举,目的是为了什么?” “这一点我也想知道,”骆丹阳说着,目光缓缓落在地面上,“既如此,不如就去亲口问问吧。” 话音落下瞬间,便见他双手一合,一声“破”字喝出,双剑也同时出手了! 一阵刺耳的刮挠声瞬间响彻天空。笼屉外,原本幽暗死寂的树林却在这一刻,亮起密密麻麻的油绿光点。 那是乌鸦的眼睛。 随着“啊”的一声哑叫,无数的振翅声猛然响起,如同卷起一阵狂风,更是一种警告……然而,他们想要预警的人却早已倒落在地,无声地瘫成一滩烂泥。 剑带寒光,挟滔天之势奔涌袭来,直冲而上,而声如惊雷,甚至快得来不及眨眼,只感觉脚下骤然一空,齐齐坠落下去。 乍然蒙上的黑暗又乍然亮起,而不等双脚落下地面,耳边就听得一连串此起彼伏的惊喜叫喊。 “师兄?师兄!” “二师姐!” “马修友!你们竟然下来了?!” 康庭甚至还没来得及睁眼,就感觉一股大力一把搂上了自己。 “庭哥儿!” 粗犷的男声带着无限惊喜,而在熟悉的声音响起的同时,康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大哥!你……你怎么样?” 人群潮来潮涌,无数欢喜询问从耳畔流过,可骆丹阳却置若未闻,他在落地的瞬间就飞快地后撤了两步,在退出拥挤人群的同时,两眼已是向四周打量了一圈。 同样的墙壁,同样的地面,同样豆大的油灯。 他的眼神从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上扫过,一贯沉稳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焦急。 “明宵!” 背后传来的女声沙哑中带着些许疲惫,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惊喜,而在闻声的瞬间,骆丹阳也不由眼前一亮。 “姚修友!” 他急忙回头,果然就见那一身熟悉的红衣银甲,而在大笑着跑来的女子身后,紧跟着的还有一个身影。 那是个面容极英俊的男人,高大,结实,看着不过双十年纪。他穿着一身蓝衣黑裤,虽然光秃秃的不带一点配饰,可就这么站在一群“有上没下”的人中间,已经是整齐到透着诡异。 这是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 不属于他脑海印象中的任何一个,甚至也不在祝家给出的,前来帮忙的人员花名册里。 骆丹阳的眼神一瞬间冷了下来。 而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人也在这时突然抬起头,一头微卷的长发随着动作飞起,昏暗的灯火下似乎有一点精光一闪,正露出一双灿金色的,宛如猎豹一样的眼来。 第44章 韦大力 姚浩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仔细上下打量着,眼神既是欣喜又带着些责怪。 “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来了几天了?一直关在上面?还有没有其他人?以儿她们来了吗?” 如此一连串连珠炮似的疑问,打的人只觉头晕目眩,可在看骆丹阳的表情,不但没有丝毫不耐,甚至还一脸乖巧地回答着:“没有被关,刚来,只有我来了。”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些轻松的色彩,道:“以师姐跟着师父一起去了关外,大师姐在山里看家,我也是碰巧经过附近,听说万修友张榜,所以来看一看。” 姚浩然闻言哼了一声,戳了一指他的额头,嗔道:“行了,在我面前你就别编瞎话了!还碰巧……以儿说你是要往南边走一趟的,什么巧还能跨大半个国去?你是知道我这回栽了个跟头出事了,特意跑过来帮忙的,是不是?你就是这样,干了好事别说邀功,倒像是生怕让人知道似的!” 骆丹阳撇过头,转移话题:“说起来这个洞,是谁挖出来的?” 姚浩然一拍手,笑道:“哦对,说到这个,我差点忘了给你介绍——韦小友!” 卷发金眼的男人冲他微微一拱手,温和一笑。 姚浩然道:“韦小友是和我们前后脚进来的,他精通阵术,还和你昌以师姐同乡,这次真是多亏了他,不然单凭我们这些人可没有办法破开这堵墙。” 骆丹阳打量着他:“阵术分东派西派,你是哪里的师承?” 可男人却是一摇头,大大方方地道:“我没什么师承,也不懂你说的这些派,就是个毛头新手,连开窍都是不久前偶然弄出来的,姚大姐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要不是你们在旁边指点教导着,恐怕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姚浩然闻言哭笑不得:“听听,这一个二个的,怎么夸你们一句倒像是要了老命似的?行了,都快火烧眉毛了,还瞎客气什么!韦小友,我们这群人不通阵术,这几日全靠你忙前忙后,找出墙壁弱点,做了挖洞工具,还要每天想弄食弄水,就冲着这点,这个大恩你必得收下了!” 她说着大手一挥,啪的一声好悬没把人扇得一个趔趄。 那人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肩,勾唇一笑,也不再多谦虚。骆丹阳喃喃了一句“原来是你”,之后也不管那人的表情,转头探究地看向地上的那一堆……爪耙钩镰。 姚浩然笑道:“如何,这位‘小地仙’?跟着你师父他们见惯了高楼广厦,还没见过这些地里的‘稀罕东西’吧?” 她只调侃了这一句,便很快将话题转回来,依照顺序,言简意赅地挨个介绍了一遍。 褪去了天落们熟悉的“美感”和“精巧”,这些大拙若拙的东西简直一个赛一个,丑得离谱至极。 徒手捏成的金斧头上嵌着一把木头柄,用云浮锦缎的布条缠在一起。两块碎石头拼成的镰刀下,是快要沤烂的藤条,把手是一块羊脂白玉的仙人献桃佩。价值连城的犀角皮带被截截切断后,被精心取其糟粕,只用皮带当作固定,当然最暴殄天物的,还是莫过于荷叶盆上那只华丽的,被扭得面目全非的凤簪。 ……究竟是何种冷酷无情的人,才能忍心下此毒手?又究竟是多丧心病狂的审美,才能营造出这种“美丽+美丽=干呕”的奇葩现象? 骆丹阳百思不得其解。 反倒是姚浩然毫不在乎地笑道:“我说呢,怪不得看你进来的时候脸色那么差,是看见我那只簪子了吧?没办法,这墙忒诡异了,但凡是髓气比蟑螂大一点的都不能靠近,加上这回进山情况凶险,谁身上不是带满了法器灵符,哪有地方放那些凡人玩意儿!这不,一群人上上下下搜罗了一圈,也只找到这么几件。” 骆丹阳略带不满嘟囔道:“……那是你的定亲信物。” 姚浩然闻言大笑:“那又如何!你师兄要娶的是我这个人,又不是一支簪子!再说了,他送的东西派上了用场,救了我的命,他该高兴才是呀!” 男人听到这里夜终于明白了什么,忙道:“原来那簪子竟然还有这重含义?早知道我就不讨要了,还害得大姐你坏了心爱之物。” 姚浩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是哪儿的话,东西就那么些,那还有挑挑拣拣的余地!我倒是庆幸自己一时臭美带上了这个,要不是那天四处查看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撞到墙,整个人都被弹飞出去了,结果这根簪子倒是插在地上纹丝不动,我们也不会那么快发现,原来这墙还有对髓气排斥消弭的作用。” 骆丹阳随手捡起一只耙子细看,他的目光沿着耙身密密麻麻,繁琐粗糙的图样移动,突然指着边角一个奇怪的图案问:“这个似乎不是阵纹的一部分……‘崑’?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面不改色:“就是‘崑崙’。书立不是常说,昆仑自古以来都是座神山?我这也算是讨个口彩。” 骆丹阳狐疑地打量着他,忽然开口问道:“你说你姓韦,那叫什么?” 姚浩然表情顿时一僵,眼睁睁看着那人一抱拳,语气铿锵有力地答道:“见笑了,鄙人学问不高,家里又是排行老大,修友叫我韦大力就行!” 如此朴素而有力的名字,再搭配上他那张异域风情的脸,给人的冲击毫不亚于默罕默德·铁柱!连骆丹阳都忍不住浑身一震。 她忙笑道:“其实名字有什么打紧?血缘都是身外之物,更何况韦修友天资卓越,还练过一手好武功呢!” 骆丹阳下意识看向他的手臂和小腿。 修长的身体上带了一层过分厚实的肌肉,甚至有些累赘,而右手虎口上的老茧也是同样硬实,一看就是确实下过苦工。他撇了撇嘴,瞬间失去了兴趣,转而又去看那个洞的位置。 姚浩然一见就知道他又犯了老毛病,只是不好在外人面前太下他面子,只能略带歉意地对着韦大力一笑,凑上去又问:“怎么样?看出什么了?” 骆丹阳随手捡起一只铁铲,看着那反常“精致”的做工,不由疑惑:“这又是谁的?” 人群不知何时早已静了下来,眼巴巴看着这位单枪匹马的“新人”,而不等他话说完,就有一人高喊着“是我”,忙不迭地挤了出来。 “之前师弟他们都说,让我回去的时候记得带点土仪,后来出发前,我看到山下有卖这些小玩意儿的,就想着反正有囊袋能放,就多带了几个,结果没想到……” “没想到一进来囊袋不见了,倒是这些东西剩了下来,”姚浩然拍了拍他的肩,不走心地安慰,“放心,等咱们出去,杀了那五通神,到时候自然能把东西拿回来。” 那厢,康庭刚叙旧结束,一靠近便听得这句,当即一惊:“你们也知道五通神?!” 姚浩然也是一愣:“怎么?你们不知道吗?” 康庭闻言脸色一红,再看其他人讪讪的表情,姚浩然当即明白了七八分。她佯作不知,笑道:“这有什么,我们也是刚知道不久!说来这也是多亏了韦小友,要不是他谨慎小心,一进庙就布下机关,不但没中陷阱,甚至还趁机把那水盆的东西勾引出来,看见了全貌,我们恐怕也不知道原来这个就是传闻中的五通神。” 骆丹阳头也不抬,突然开口问道:“你在水里看到的那个是什么人,长什么模样?” 姚浩然还未反应过来,就听旁边人道:“那是个孩子。” “孩子?” 韦大力点了点头,伸手一比:“大约那么高,看着五六岁的模样,童花头,拿着柄一人高的朴刀,似乎家境不好。” 骆丹阳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说,理由呢?” 韦大力长叹一声:“因为他穿的衣服后面写着‘酒家’两个字,一看就知道是用门帘,而且是糟朽废弃很久的门帘改成的。” 不是所有天落都能一朝开窍一飞冲天。时运有好有坏,有的人一觉醒来就有了点石成金的神通,自然也就有人满心欢喜,得到的却只是“转三圈磕个头,下个屁不响不臭”。在神明的大混池里抽奖本身就是种博弈,上上签固然是有,可对大多数人,尤其是精怪来说,“谢谢参与,寿命加些”才是更常态。 可这样也说不通。 康庭挠了挠头:“能搞出这么大阵仗的,绝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长命’,可如果真有非凡神通,又怎么会过得这么寒酸——难不成真是什么高人怪癖?” 韦大力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像,他的衣服后面破了那么大一个洞,露出来的皮肤上青紫斑斑,虽然看着也不像是伤口,可还是很……可怜。” 其他人闻言都是一脸不赞同,连姚浩然都忍不住道:“韦小友,你这话说得不对。那东西盘踞在此不知有多少年,祝公子和他们无冤无仇还是被掳走,更不要说万修友和咱们这些人这几日受的苦,这妖孽不除,恐怕日后必成大患!” “对了,”骆丹阳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们来了那么多天,找没找到万修友她们?” 姚浩然摇了摇头:“我们这么多人,靠着韦小友的手段也只勉强维持了这几天,就已经感到力不从心,更何况万修友她们只有两人——” 韦大力低声道:“不止有两个。” 他道:“跟着他们的随从,还有后来进山找人的一共四十来人,全都不在这里。” 姚浩然愣了一下,才笑道:“哦对,还有那些凡人。” 骆丹阳抬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冷冷道:“我要看看你们找食物的地方。” 那是个不过核桃大的小洞,就在笼屉的西南角,用一堆破衣服欲盖弥彰地遮掩着。洞口作奸犯科,用各种各样或长或短的棍子叉子押解支撑,透过宛如棱花一般的棍子望去,另一侧是一轮惨白的圆月,冷冷照在荒林上。 远处荷塘浓翠近墨,硕大的莲蓬和荷花相辉交错着,分明是无风的夜却依旧发出沙沙的轻响,而在一臂之遥的地方,用一根布条连接着的,是一个做得七扭八歪的陷阱笼。 那个韦大力又凑了上来,低声解释:“这里的墙壁大概是用了某种仙法,自行修复的速度甚至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快上不少。我们手上的这些粗铁太软,开凿难度不小,不过这几天下来,也探索出一点东西。” 他说着,从怀中橐袋里掏出笔墨,沾了沾水,在地上描画了起来。 “根据这几天的观察,我们现在所在地地方应该是在整座山的半山腰,靠近北坡的位置。这里的环境很奇怪,昼夜差别极大,说是入秋,可作物好像根本没有成熟的迹象,而在东西北三个方向,也就是房子的左右后面,全是极高的峭壁怪石,想要爬上去至少也要半天的功夫。” 骆丹阳一口回绝:“时间太长了,在这种敌情不明的地方,耽误越久越危险。” 韦大力点了点头:“那就只有一条路了——走正南,穿过池塘。之前我们取水采莲蓬的时候,也尝试过用钩子先探路,可后来又发现虽然塘里的水不深,却不知道到底有多宽,而且底下的淤泥极松软,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沼泽,一旦我们决定涉水,首先要解决这两点。” 骆丹阳闻言想也不想:“这个好办,你们都留在这儿,我自己出去杀了五通神,再来接你们。” 姚浩然作势要敲他脑袋:“想什么呢!放你自己出去一打四,我看你不是想弄死五通神,是想让以儿弄死我。行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着这儿——韦小友,麻烦你也留下来,帮我看着他,我带人去探路。” 骆丹阳一脸不满,可还没等他反驳,韦大力却是脱口而出:“不行!” 他挠了挠头,叹道:“姚大姐,不是我要跟你唱反调,不管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只要洞口开到能过人,我是一定要走的。外头……还有人在等我。” 姚浩然依旧不解,还在劝他:“是其他修友?也不要紧,万修友承诺了一应所需全包,你们是为救人而来,只要向万家告知一声,这段时间衣食还是不愁的。” 韦大力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我自知自己能力不够,从一开始就没有去万家揭榜,只是想和朋友一起来开开眼界。原本是说好了的,我打头阵,他在外面接应,看一眼就走。可现在这样……我只怕那个莽货也跟着一头扎进来了,现在也不知道被关在哪里。” 姚浩然看他的神情,心下不由一软:“韦小友不用太过担心。你也看到了,我们两间房这一打通,所有的人都在这儿了。更何况明宵是今日才来,他都说了没见过其他人,那没准你那朋友是见你迟迟不归,就下山去找人求助了呢?” 哪成想对方听到了却是苦笑一声:“能这样最好,我只怕万一他真的进来了,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毕竟我那个朋友他……暂时还是个凡人。” 姚浩然当即哑然。 而在满室的诧异中,只有骆丹阳不为所动。 他一声不响地蹲下身,在一堆中半废品挑挑拣拣了半晌,终于找出一根最长的铁叉,随手掂了掂,估算了一下重量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漫不经心地道:“既然这样,那你就留下好了。”说着他微微一抖,双剑“吭”的一声从肩膀落下,直立在地面。 骆丹阳头也不回,反手接住从剑柄上掉下来的东西,缓缓缠在叉尖上。 屋内烛火骤然一闪,昏黄的灯光正打在他手上,照见那铁锈斑斑的叉子,也照见叉柄上挂着的那只涂着嫣红豆蔻的断指。 姚浩然骤然抬头,眼神似惊似喜:“你竟带了……!” 骆丹阳嗯了一声,语气淡淡:“阵术的东西我不懂,我只知道遇到再难解的机关,只要把布局的手干掉了,自然也能出去。” “姚修友,你们进来的时间不短,体力不济,就算跟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我想请你留在这儿照看他们,大概在天亮前,一切就能结束了。而至于你,” 他瞥了那韦大力一眼,冷声道,“既然知道自己的朋友是凡人,不该带他到这种地方涉险,不过他明知是这种情况,还敢冒死来寻你,也是个有义气的。等杀了剩下四只后,我会去附近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其他关着的人,如果你真想帮忙,那就去守夜看着洞口,顺便也可以求求神明,或许还来得及……不让那个凡人变成死人。” 第45章 出笼 这话一出,像是在所有人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连康庭也忍不住有些讪讪的。然而再看那韦大力的眼神,却仿佛有一丝精光闪过。 他紧盯着骆丹阳半晌,沉声问:“你很有把握?” 被他问到的人似乎懒得回答,抬手猛的一震。 断指上秀美尖长的指甲狠狠刮在叉上,发出一声呲的刺耳声响,正如同砥石猛然擦过刀面,黄褐色的铁锈块块落下,显露出寒星般锋利的铁面。双剑亦在这时突然发出震天鸣响,而在声落同时,骆丹阳霍然抬头,手中铁叉瞬间出手了! 白光如同惊雷在满室骤然炸开,众人只觉眼前猛然一亮,剧烈的闪光刺得人忍不住闭眼,于是谁也没发现悍然出手的那人突然一顿,眼前猛地出现一副奇异的画面。 ……那是一个血一样的黄昏。 暮钟缭绕,鸦语唉唉。晚课的诵经声悠悠回荡在山林间,伴随着袅袅香火,勾勒出一片虔诚圣洁的景象。 禅寺的后院内,往日连晚风都不敢高声的深处,不见一点灯光的幽暗里,此时却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如同剪刀缓缓裂开布帛,一声长一生短,渐急,渐促,女子的笑声里夹杂着男人的粗喘,直到突然一声高亢的惊叫,声音骤然停了下来。 女人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成天见念经念得倒勤快,也没见菩萨多保用几次,多咱的,你也去给家里做场法事,疏通几路财神,也不妄你在这成天鬼哭狼嚎一场。” 男人长喘了几声,窸窸窣窣的声音懒懒响起:“你这娼妇多早晚也信起这劳神子来了。我念两口经文是不打紧,可这庙里香油灯烛哪样不是有数的?何苦多花这冤枉钱,自在家拜拜得了。” 女人冷哼道:“放屁!拜佛还有嫌多的?亏你还是个库头,出家人嘴里说出这种话来,真真是该天打雷劈!你不让做是不是?我还偏要做!” 男人道:“钱哪里来?” 女人腾的一声爬起来,啐道:“你说哪来的钱?热火的□□让你日了,还没提上裤子,腚就先撅起来了!你给不给?不给我□□你个狗日的!” 男人嘻嘻笑道:“□□也不能光□□我一个人,你那□□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份,前儿我还看见你跟方丈在那亲嘴呢,总不能我的老婆外人用了不要钱,自己用反倒要花钱了,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门内砰的一声,随即就是唉哟的痛呼。女人像是把手里的什么东西一扔,骂道:“人家□□你的老婆,你难道就没□□过人家的?你们这一庙他妈的忘八畜牲,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干的那些勾当呢!后院东南角那么一个大坑,你敢不敢说里头埋的什么?以为我没长眼,村里人也没长眼吗?” 男人当即一震,喝道:“你胡说什么呢!” 女人不甘示弱:“我说你们蛇鼠一窝!说你跟那典座的嘀嘀咕咕,买什么竹子篾条不干好事!说你们从外边请来的高僧其实是……啊!”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夕阳缓缓淌下一地红火,宛如在眼前拉起了一张灰黑大幕,而恍惚间,耳边又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 “阿弥陀佛,这到底怎么回事?” “方丈,方丈救我!” “罢了,眼看佛诞将至,此事不可让外人知晓,先把人拉去后院,和那些……放一起,等事情忙完一起塞进去。” “是,方丈,我这就让人——哎哟,你们看,她还在动呢!” “……明宵?” “明宵你怎么了……明宵?骆丹阳!” 骤然醒来的意识如同一柄铁锤突然敲在头上,震得人头痛欲裂,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指甲抓挠在棺材上的凄厉声音,更是令人汗毛竖立。感觉到主人心神的瞬间,双剑腾的一声当即出鞘,如同游龙咆哮着笼罩在身侧,虎视眈眈地逼退所有人。 骆丹阳咬着牙,缓缓站起身。 “……后院。” 双剑当的一声掉落在地。姚浩然顾不上其他,忙一把扶住他:“什么?你说什么?” 韦大力心内一动,抬腿向一旁的衣服堆跑去,半晌,他抱着一件白衣跑回来,猛然一抖摊在地上,却是一张炭笔画成的地图。他一手抚着上头错综复杂的线条,仔细观察着,而当眼神滑到一角时,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是舍利塔。”他喃喃道。 “什么?” 他将地图向前一推,苦笑道:“在进山之前,我朋友去附近村子打听过,几年前山上的佛寺曾以‘祈福’为理由,在后院修建过一座舍利塔,据说为表诚意,里头的一砖一瓦都是僧人自己动手,造得极其精美。” 姚浩然一愣:“可我们这一路并没有看见什么塔。” “因为有火。”骆丹阳突然开口,哑然说道。 大方丈以祈福为由募捐敛财数千两,又带着僧人凿掘了几个月,终于才赶在佛诞日之前将塔完工。据村人说,那是座琉璃金顶的朱塔,虽然做工难免有些粗糙,可用料却是极其扎实,更有僧侣每砌一砖念一声佛号,不可谓不虔诚。 完工后的第二日,庙内宣布斋戒三天,又大发恩典准许附近的人都来添香供灯……然后,这才有了足够火烧佛寺的灯油。 韦大力点了点头:“大火连着烧了一整夜,火光十几里外都看得清楚,照常理就算不为救人,看见离自己那么近的火光也该有点反应,可那天我们从村南问到村北,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的表示,自己没有看到任何异样。” 骆丹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他们说谎。” “可为了什么?”韦大力敲了敲地图,“马家村距离香山不过一二里,人口只有不到六十,村上人大多靠务农为生,靠山吃山,过得也算平和。对比十几年前,村子不论是人口还是案件都没有太多变化,就连本地人自己也说,佛寺代替了道观,除了座上塑像变了变,其他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倘若真的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彼此互不相扰,又没有什么大的过节,何至于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佛门圣地在自家门前大火?又为什么会异口同声地选择隐瞒说谎? 一定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骆丹阳不由皱眉,却在这时突然眼尖地发现地图一角似乎还有几行小字。 “那是什么?”他说着伸手就欲去拿,不想对方却是猛的一缩手,瞬间退到屋子正中的油灯边。 韦大力一手捏着地图悬在灯焰上,轻声说道:“骆公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骆丹阳脸色当即一沉,冷冷瞟了他一眼:“你想让我带你出去?” 韦大力摇了摇头:“更确切说,我是想让你带我上山。” 日复一日的凿挖不光是耗费了他们的体力,更是令人清楚地认识到一个绝望的事实:墙洞破开越大,修复速度就越快,单靠他们如今的能力,绝不可能逃出生天! 而在这时骆丹阳的突然到来,恰似一场及时之雨……只可惜这雨非但没有半分春日细润,反倒是摧枯拉朽,一盆连着一盆,打得人头昏脑胀。 虽然他嘴上说是要留人在这里“看守”洞口,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就是在嫌弃他们碍手碍脚。韦大力合理怀疑,自己此时如果不开口,一旦待会儿墙壁破开,他出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身砍树推石头封住出口,免得他们乱跑给他麻烦。 ……要说服他,这是唯一的机会,自己一定要出去,绝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韦大力想着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白衣,缓缓吐出一口气。 “骆公子武功高强,杀敌不费吹灰是不错,可外面不单单只是一间笼屉,而是整座香山,你不能指望其他四神也像刚才那样,自己排队送上门来。迟则生变,与其自己费心一个个去找,不如带个半吊子阵术师帮手,更何况——”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人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更何况咱们没什么交情,就算我真不行死在外面,对你也没什么损失,对吧?” 骆丹阳看着他半晌,终于冷哼一声,撇过头。 夜幕终于彻底沉入深山,鸦雀也仿佛死一般沉寂,林风簌簌卷过树梢,却带不起一丝波涛。 而就在这时! “碰!” 一声震天巨响猛然撕裂长空,无数寒鸦振翅狂吠,嘶哑叫声瞬间穿过山谷,狂风呼啸着猛振破开,将荷塘冲出飞旋巨浪,更将塘边树木尽数拦腰折断! 巨木轰然倒地,狠砸在水面,如同一条骤然铺开的长路,而腾起的水雾又如大雨倾泻而下,在半山猛然泼出一片雪白雾凇! 雾与天连成一片,而在遮天蔽日的水幕终于缓缓降下的同时,在山都另一侧,临近山脚的丛林中,缓缓走出了几条人影。 走在最前的少年手按双剑,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 连绵不绝的高树如同铁幕,深深笼罩在身后,灰黑的枯叶沤出腐烂的腥气,一眼望去仿佛无边无际的沼泽。然而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分明才刚刚踏上巨木桥,正要穿过荷塘而已。 是多心了吗?还是……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随即抬头望去。 暮色中的树丛像是无数蛰伏着的黑影,风中传来阵阵不祥的气息,而在视线的终点处,只见一点朱红的烛光影影绰绰在林间,火光跳跃着,仿佛显出一点舍利塔的尖顶。 韦大力走在他身后,仰头看着天空,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深夜的冷风迎面刮过,带着种刺骨的清寒,却也将连日的浊闷一扫而空!时隔多日重现在头顶的天穹令人心情一畅,可当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庙上,想到另一个可能也在山里的人时,心又当即沉了下去。 他轻声喊了几声“康少侠”。康庭不由回过头,脸上惊喜的笑意还未散去,却又在看见他神情后,很快回过神,忙向众人打了个手势,抬头四下张望了一圈。 韦大力当即停下了脚步,站在他身后不远,余下的几人愣了一下也很快反应过来,默契地围上来将他护卫在中间。 康庭和不远处冷着脸的骆丹阳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闭上眼。 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而就在那一瞬间,仿佛连风声都变得悄然,康庭的眼皮抖动着,半晌他猛然睁开眼,抬手吹了一声胡哨。 尖锐的鸣响猛然划破天际,在山林间荡起一层又一层的回声。 如同流水撞过树林,留下的道道痕迹,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缓缓成型。松涛,风声,落叶……数不清的声音回响交织在耳旁。然而他的神情却从一开始的期待,渐渐变成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的额前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嘴唇颤抖着,像是难以置信:“这里……这里没有任何活物!”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秒,骆丹阳却是眼神一凛,猛然喊道:“这里有人留下的痕迹!” 第46章 一人一半 那是棵极高的桂花树,枝繁叶茂,树干浓黑。大丛大丛的蓬草足有半人那么高,层层掩埋着树根,而在一旁的三岔路口却正插着一根木棍,上头插着半只早已风干的烤兔! 这可是在香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到底是什么样的蠢人会如此大胆?! 众人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诧,骆丹阳表情诡异地从旁边捡起一只木碗,里面赫然塞着一块巴掌大的布料。 那是块绣着白鹤纹的杏色夹缬罗,用金线密绣着绿底窠大鹿纹,还嵌着红宝石的宝相花,漂亮得近乎繁琐,可更漂亮的却是上面的字迹。 颜筋柳骨,铁画银钩。 写字的人一定也知道自己的笔迹好看,于是毫不客气地肆意挥洒着自己的“墨宝”,一支炭笔从左到右画得满满当当。 康庭先是赞了一声“好字”,随即眯起眼仔细辨认起来。 “天……水……什么土?这都写的是什么?!”他目瞪口呆。 显然,在脱去了最开始那一层唬人的外在金玉,一串串密密麻麻的鬼画符终于狞笑着,尽显出其败絮的本质来。然而不同于其他人的茫然不解,韦大力却是在暗骂了一声后,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天南,岭,过水,软土,地四……安。 嘴唇一开一合,短短一个音,却让他的心轰的一声骤然一松。韦大力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这是我朋友留下的信息。” “三个勾代表是他,带角的圈是我。左上角是时间,右边这个是看见了什么,连在一起意思就是:这是他进山的第四天,在这附近打到了一只极其肥美的兔子,肉厚,毛长,宜烧烤。安全。” 安全。 不过是最平常的两个字眼,却仿佛给在座所有人下了一剂强心方! 康庭下意识拍手叫了一声好:“韦修友的这位友人不过是个凡人,都能在这山林里生存,我们还怕什么!” 骆丹阳的眼神紧盯着那张兔皮。 细长的刀口从脖子横贯到耳后,落刀力度均匀,却是不轻不重,正好精准地斩断脊椎,却没伤到大动脉分毫,甚至连一旁的兔毛都只沾上一点血迹。 好利索的手法! 他的指尖不由一颤,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的那位朋友学的什么武?有什么擅长的兵器吗?” 韦大力看了他一眼,像是毫不惊讶于他的惊艳,微微昂头道:“那小子啊……他从小就不能吃苦,来过多少师傅教头,没一个不说他滑头的。可偏偏他在这方面悟性高得诡异,又天生神力,不管什么兵器武学只要看过一眼都能明白个七八分,与其说是‘擅长’什么,不如说他更喜欢用枪一些。” 他的语气带着似有似无的骄傲,可骆丹阳却忍不住皱起眉。 枪是什么枪?长短单双,钩镰枪还是九曲枪?一字之差却是缪之千里,单单用一个“枪”字描述已经不是敷衍了,简直是不专业到极点! 骆丹阳心下不满。 然而其他人都只以为他是在说笑。跟来的四人里除了康庭,还有个戴璎珞抹额的白面男人,因为年龄相仿,又常被使唤挖洞,所以和他最为熟悉一听此言顿时恶向胆边生,疯狂拆台。 “都说物以类聚,夸人家聪明,岂不是就在变相的夸你自己,你小子还真是不害臊!我还不信真有那么厉害的人,老康不是说这附近听不到任何活物吗?没准那兔子是你朋友自己带进来的也说不定,他要是真那么厉害,不如弄条什么整牛羊腿的出来,那我才真服气!” 康庭闻言不由苦笑。 他有心再试一次,可骆丹阳却果断摇了摇头:“时间来不及。” 康庭先是诧异于他的积极,可当看了一眼周围阴森的丛林时,也就不再反驳,伸手借着韦大力搀扶站起身,一行人沿着山道,快速向上走去。 然而越是往前,荒草就越是茂盛,路也越是崎岖狭窄,到了后来几乎连下脚的地方也难寻到了。放眼望去四周除了葱绿黝黑交杂的草叶就是各种嶙峋怪石,连泥土都硬得硌脚,简直就是一片荒山一样。 韦大力走在队伍的最后,不断翻看着四周。 之前几队人马轮番上山,几乎在一路的树木石头上做满了各种痕迹,然而他们一路走来,却是丝毫都没了踪迹……就仿佛从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里就是一片从未有过人烟的古老荒林。 虽然在出发前,骆丹阳早已提醒过他们,然而不可否认,在众人心中都隐隐还抱着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那只是笼子的作用,只要离开再远些,神通就能恢复了呢? 而如今,眼看着荷塘被远远甩在身后,直到转个弯,连笼屉的盖子都看不见了,他们也终于彻底死了心。 幸而姚浩然早有准备。 在听到韦大力那一番言论后,她当机立断,直接将所有人叫来,快速筛选了一番。 武学,特长,体力……她几乎是马上锁定好了三个人,然而一回头看间骆丹阳一脸不满和跃跃欲试,不由扶额。 自己这个小朋友啊……那就是个铁刺猬!扎手带毒,还硬得堪比石头。唯一的弱点就是护短,这也难怪以儿从前老是调侃他是个“抱窝鸡”——只顾内不顾外。 她略一思索,也不管骆丹阳瞬间耷拉下来的脸,果断拉来一旁的康庭,一来是有了熟人这层关系,可以挟制一下那个刺猬,二来也是心存侥幸,如果出去当真能恢复,那么康庭的神通将会是不小的助力! 而今……眼看第二个目的已然破灭,康庭识趣地移动到队伍中间,只求不成为拖累。 韦大力沿途找了几根结实的树枝,借用骆丹阳的剑砍出形状,再用藤条飞快捆扎,很快做出几把粗陋的武器。 他将路边的石头砸出尖刃嵌在木棍顶端,做出几支长矛,又在白面男的极力主张下,一脸无语地给他的木弩箭刨了两个雕花。 白面男摸着那笔直的弩身,喜不自胜,只能“啪啪”狂拍韦大力的肩:“行啊你老韦,虽然比不上我家的大师傅,可在一般的弩匠里,也是相当不错的了,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手艺!” 韦大力顿了一下,抖了抖肩甩开他的拳头,同时手上用力,很快一条藤条长鞭出现在臂上。 骆丹阳背着长剑脚下步子飞快,似乎全不在意其他人到底跟没跟来,一伙人紧赶慢赶,不到半个时辰便穿过丛林,而就在一脚踏出三岔路的瞬间,所有人都是同时一愣,错愕地看着正前方的大树。 粗壮的树干岔开无数枝梢,而就在正中央最显眼的一枝上却是高悬这一个荷叶包成的大包。明显已经有些日子的叶片已经开始干枯泛黄,用来充作麻绳捆扎的草根一碰当即断成几节,掉下来的瞬间发出咚的一声沉重闷响,而当扒开一层层叶片,里头裹着的,赫然是半只烧羊! 半只,烧羊! 韦大力只觉脑子轰的一声,他一把分开众人,快步走上前仔细端详着。 那是一只大约两三个月大的小羊羔,毛像滚珠一样。不大,只比手臂长一点儿,肉不算多,却也足够果腹。 ……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 从三岔路到半山腰陡峭崎岖,更有泥泞沼泽时不时隐藏埋伏,即便是依照骆丹阳的速度也要近一个时辰,而正是在这一个时辰里,几个人围观了一整场自救的菜单。 烧鸡,鱼汤,杂烩菜,果干……它们就像是前人留下的指引路标一样,时不时的从各种地方猛窜出来,大喇喇地摆在道路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虽然每一份的种类都全然不同,分量多少也是飘忽不定,可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永远都会剩下不多不少,正好一半。 半只兔子,半只山羊,半只鸡,半碗汤。等看到那半只可怜兮兮的,不到巴掌大的鸽子肉时,连白面男都忍不住哑然。 “妈的,老韦,你的这个朋友还真是仗义,就这么点只够塞牙缝的东西,他竟然还要留些给你!” 他哀嚎着感慨,韦大力没有理他,只是低头看着布上的文字。 鸽子,右五,水,十一,回……他一目十行,又看得无比认真,只是再没有一开始的欢欣雀跃,反倒是整颗心像是捆上了一块大石,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渊薮里,越坠越深,越坠越深,直等着最后的那一个—— 安。 咚的一声,石头终于落了地。 康庭隐约觉得不对:“可从刚才到现在才两个时辰,这已经是第七处了,什么人会在不到半天里连吃七顿饭?况且从这里到山顶,再有不到两个时辰而已,若是真要找人,何不去顶上庙里,为什么要在这里拖拉?这说不通啊。” 白面男不以为然:“也不一定就是一天吃的,万一他在这山里已经好几天了呢?” 康庭摇了摇头:“那就更说不通了。就好比你去别人家赴宴,这户人家你本来就不熟,往来的宾客也都不认识,那你第一个的想法肯定是先去找有没有熟人。这个道理也是一样。一个人身处在陌生的环境时,就算要吃饭休息,也大多会更倾向于上次呆过的地方,而不是像这样两三步的路换一个地点,简直像小狗画领地一样。” 韦大力摩挲着那个“回”字,沉吟了片刻,突然抬头叫了一声“骆少侠”。 他沉声道:“我对你们的仙术了解不多,有许多东西就算看见了,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是正常。所以想请教你一句,像刚才我们从笼里出来后一眨眼就到了这里,那是你的手笔,还是这里有什么古怪?” 他的神情是一反常态的严肃,骆丹阳不由停下脚步,略一思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韦大力皱起眉:“那是什么意思?” 康庭忙拍了拍他的胳膊:“韦修友,你别急,还是我来说吧——骆修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才你用来破墙的那个,应当是令师姐的小指吧?” 他眼看着骆丹阳“嗯”了一声,这才点了点头,“果然,那就说得通了。” “韦修友,你可能不知。以修友——就是他四师姐——的神通颇为奇妙,可以随意切割再生自己的□□,并将内里的髓气一瞬间引爆,就像是炸弹一样,威力巨大。然而如此强大的髓气爆发时总会有些奇怪的作用,像是变换空间,倒流时间,甚至移山填海都不足为奇,因此即便你问骆修友,只怕他也不能肯定,那到底是哪方面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韦大力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有八成把握,那是这山里的古怪。” 他揉着眉心,理了理思绪,慢慢道:“之前在笼子里只有姚大姐他们,我还只是怀疑,直到后来你们也来了,我才慢慢有了这个想法。康少侠,你说过我们这些人是分了五波上山来的,可我却觉得,或许其实只能算是两波——祝家来的,和万家来的。” “其中祝家这批有我,骆少侠,姚大姐他们。三拨人从山南脚下的祝家别居出发,过树林进的庙。而万家的则是你,赵前辈还有方家,从北面走石路上的山。” 两拨人,选了两条不同的路线。而其中山南地势平坦,适合多带仆从撒网细搜,却也更为路远,就算是他们,想要登顶至少也要花费半天时间。而山北则是多为悬崖峭壁,虽然据问过的村人说,从没有人能从那里通过,可如果那个“人”会飞檐走壁的话,最多两个时辰就能到达。 “距离不同,耗时也该不一样,可奇怪的是,两边都说自己天一亮就出发了,又都在进山大概两个时辰后,看到了庙门。” 骆丹阳几乎是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紧皱。康庭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了什么。 “是了!万家没有别居,我们一群人都是分散着住在城内的几处客栈里。之前我和赵前辈他们本来约好了,要在山下的十里亭汇合,可就在临出发前,赵前辈却突然来了水信,告诉我他们的法宝堪舆钟需要调试,让我们先走一步。我本以为要在山上等他们一会儿,却不想等上了山,我们和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到的庙,同一时间进的门!” 当时的他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调试时间不长。可如今想想,和他们一起的马道友甚至等得不耐烦,跑去凡人摊位逛了一圈,买了个木碗,耗费的时间又怎么可能会短! 白面男急道:“老康,照你这么一说,难道这座山还会移动?可那样耗费的髓气必不能少,而且当时咱们身上还有法宝神通,不可能一点也察觉不到!” “那如果说从一开始,你们身上就没有法宝神通了呢?” 众人不由浑身一震,看向他的眼神错愕。 韦大力将怀中地图摊开在地上:“雨夜,破庙,消失的祝少爷和万小姐……这么多东西凑在一起,任谁都会不由自主地认为危险在庙里,更不要说之后一波又一波救援人的失踪,简直是把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到了那里。” 康庭也不由喃喃:“灯下黑。” 韦大力点了点头:“不错。人多,有法宝神通在身,加上路远无聊,人自然而然会放松戒备,而如果这时候用迷阵一点一点,放长线式的缓缓渗透,就算是在厉害的人也会入圈套。” “原来如此,确实是有这种可能,”康庭沉吟片刻,却又摇了摇头:“只可惜韦修友你忽略了一点——我们在来之前就听说过这山的厉害,因此每个人都是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不说一应防身物件,就连指路防幻阵的东西也有不少,假如真有这种情况,法宝不可能没有反应。” 骆丹阳眼神一凝,突然开口道:“不对。还有一种可能法宝不做预警。” 法宝也好,武器也好,甚至他们的神通,一切的一切想要作用都有一个必要的前提。 韦大力点着地图,手指在上面滑动着。 “如果我是布阵的人,绝不会把迷阵发在最开始,也不会放在最后,最好是要在行程正中偏后,等到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了,又明知道距离危险还远的时候。” 他按在纵横经纬正中的位置。 “不能太迟,让法宝开始发动,可也不能太早,那样会让你们察觉,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即将踏进迷阵的前一秒,将所有的髓气瞬间隔绝,随即马上将人拉进迷阵,一步一步越陷越深,直到进到庙里,一切就成了定局。”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一波接着一波的人,带着那么多厉害的武器神通还是全无还手之力,因为所有人潜意识的以为只有进庙才是战斗的开始,却不知道其实那恰恰是一切结束的尾声,而真正的起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是那里。” 他将地图放下,缓缓抬起头。 无数的的三岔路从四面八方蜿蜒延伸,从后方慢慢流淌直到眼前,终于汇成一条笔直的大道。幽林的高树渐渐变得稀疏,宛如退潮般显出一大片惨白的,荒芜的白石地。 那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也正好是和笼屉对应着的,另一侧半山腰的位置。 他的目光从崎岖的山路一直看向崎岖的怪石,直到瞄见路旁那块赤红色的花岗岩时,才突然顿住了。 削尖的巨石赫然伫立,血一样的浓色在雾中沁出点点泪痕,上宽下窄的形状宛如一根长钉,狠狠插进山内,而在凸起的石沿下,却有一块一尺见方的空地,平坦,安静,不见风雨,地上有一只荷叶碗,正静静等待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一人一半 第47章 屠户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碗,用两片荷叶和着草根叠吧叠吧拼成,此厚彼薄,做工惨烈不堪,碗边刻着层层流云万字纹,线条流畅华美,透过叶片甚至能清楚看见月光,而叶脉却是丝毫不断。 臭屎盆子上镶了金边。 韦大力哭笑不得地快步走上去。 而当靠近了又见碗底平阔,只薄薄的一层,里面攒花一样摆着一圈烤蚂蚱,一旁,那熟悉的杏色夹缬罗迎风招展,摇晃间,将底下盖着的东西显露无疑。 那是一只近乎人头那么大的,腐烂的猪蹄。 生的,猪蹄。 几乎是在看到那东西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压逼感狠狠扼住众人的心脏,骆丹阳只觉颈后寒毛一竖,想也不想,长剑已然在手! “上头写了什么!”他高喝一声。 韦大力飞身上前一把扯下罗锦,正要翻开细看,却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吼!!!!!” 野兽的怒吼裹挟着无尽的怨恨,狂风瞬间俯冲直下,将左右树木齐齐斩断! 数不清的山石被狂风抓起,在半空中乒乓碰撞,眨眼碎成片片沙砾刮割在人脸上,不过一会儿空气中便传来隐隐的血腥气。 白面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旁边的树根,呸呸吐了几口,叫道:“老康!老韦!所有人快,快先躲到石头……” 巨大的黑影遮天蔽日,却又悄然无声,一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韦大力闻声下意识回过头,却是悚然一惊,大喝一声“小心!”手中藤鞭直冲黑影而去! 耳听得脑后厉风袭来,白面男当机立断就地一滚,随即便是“锵”的一声。 淡金的短剑如刺紧贴着他的后背直插而入,在一声悍然铮鸣中,将来人死死制在原地。 骆丹阳紧闭双眼,鼻间只闻得一股浓烈腥臭,耳边细听,唯有一片狂风呼号。他不耐一哼,右肩一矮,长剑顺势滑入手中的同时用力一震! 一股巨力随着他的动作猛爆而出,霎时间将四周石土弹飞数丈,气旋灌入风眼狠力一搅,狂风竟是当即消弭,也将来人的真面目尽显在众人眼中! 那是一滩如山一样的肥肉。层层叠叠的脂肪将躯体流淌成锥形,汗渍黏在惨白色的皮肤上,如同糊上了一层黏胶,恶臭的猪骚味扑面而来,令人几欲作呕,而在肿胀的猪身子上顶着的,却是一个畸形的,扁窄的人头。 像是随手镶嵌上的肉球,又或者是熟透的山芋,人头顶在硕大的身体上左摇右晃,稀疏肮脏的毛发随着它的动作来回拍打着,深陷黏在肥油里,直到剑风猛然刮过,将一头蓬草瞬间掀开,正露出一张光滑的……没有五官的脸来。 是在庙中水盆里见到的那张脸。 骆丹阳神情当即一凛,眼神飞快地扫过他手中血垢斑斑的剔肉刀,脑海中瞬息千转,当即明白了过来。 “是你,五通神中的屠户。” 众人顿时警钟狂作。 而早在看见那身影的瞬间,韦大力便将肩上布包飞快一抖,铺开在地。 无数的小东西滚散开来,铺在他面前。有石块,有竹片,更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藤条木块。他的眼睛飞快从那堆破烂身上扫过,过往无数曾在书中见过,却从未真正上手实验过的无数图案依次在眼前划过。 用哪个?能行吗? 脑海中有一瞬间划过犹豫,可随即他眼神一凝,再出手时,动作已是丝毫没有迟疑。 “骆少侠。”他低喊了一声。 骆丹阳头也不回,可四方动景早已近在耳底,闻声瞬间心下已有推测,可此时也顾不上再多顾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眼一错不错,紧盯着那个身影。 神通被压制,髓气被禁锢,可即便仅靠一双肉眼,也足以感受到来人身上那股浓重的,令人胆寒的血腥气。 骆丹阳自认不是个多心胸宽阔的人,虽然却是有几分故意,然而当日庙内一见就被俘虏的屈辱却还是令他铭记于心,如此凛冽的杀意,他本该全神贯注,可……他的目光忍不住缓缓滑向它的右臂。 猪身裹着一层看不出颜色的布衣,罩着浓黑色的围裙,它的脚下没有穿鞋,握刀的姿态明显有些别扭,而在右臂,原本该是猪蹄的地方,此时却是空荡荡的,只裹着一块血布。 暗红的血液透过麻布渗透出来,血滴垂在腕口,像是一颗精美的宝石,在月光下闪着昏暗的华光,一点一点,摇摇欲坠。 “哒——” 那是极轻的一声,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开他的心头。 再也顾不上身后的惊呼,骆丹阳猛踏一步,瞬间逼近!他左手握短剑骤然一格,右手一旋长剑在握,剑柄“当”的一声猛敲在屠刀背侧! 血红的砍刀发出刺耳震响,像是猝不及防,连带着猪妖也是一个趔趄,骆丹阳瞅准时机矮身再次贴近,深紫色的长剑反手瞬间上挑! 刹那间寒光一闪,血布从中间瞬间爆裂!在猪怪的惨号声中,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迸溅裂开,大股大股的鲜血和黄稠的油脂顺着断骨喷涌而出。 一道道伤痕纵横交错,如同泼墨画卷,整齐利索的切口如同玉盘,盛起一汪盛宴! 骆丹阳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他的目光仔细沿着那伤口划过,一道一道,分明未曾目及,却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清晰的画面。 彼时彼日,恰如此时此日,是同样的凄风惨月,同样的扬沙翻腾。 手握长枪的男人身高七尺,单脚踏在石头上,一字一语漫不经心,一行一止却是尽显杀意。他的脸上一定带着笑,可每一次出招却都是又快又狠。一枪既出,必带鲜血,先挑手肘膝盖,再取腰腹颈心,枪风旋飞,如同钩镰,斩劈过草木,在石上留下深深刻痕。 他是直到最后才断了它的手的。 可……为什么? 骆丹阳略一思索,来不及细想,杀机早已是逼近面前。 猪怪狂吼着将砍刀一把猛挥,罡风爆冲而过,瞬间在地面裂开道道深壑!它高叫一声,一身横肉在狂风中上下翻飞,背后烂泥随之块块抖落,一把钢鞭似的猪尾“碰”到一声砸在地面,随即扭动着炸散开来,竟是一团蟒蛇一样的蛔虫! 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白面男更是张口欲呕,下意识停了一下脚步。 他咯噔一下,心内已知不妙,果然下一秒,那“猪尾”像是长了眼一样瞬间竖起,猛向他腰腹咬来! 躲不掉了! 他的大脑轰的一声瞬间一白,咬着牙正要举弩,而就在这时,韦大力突然高喝一声,一脚踏上石顶,他借力纵身一跃,人如同离弦之箭飞跃而下,鞭也像弯钩一把卷住白面男的腰身,直接将人拉了过来。 “老韦!” 白面男大吼一声,下意识伸手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拖回的同时,却是惯性之下反而更如箭一般,向着那猪怪直飞过去! 那是格外漫长的一瞬间,又仿佛只是一眨眼。 韦大力清楚地看到那猪怪抬起“脸”,冲着自己举起砍刀。一股浓烈的“肉”气的扑面而来,甚至连它蹄上的污泥都清晰可见,而就在它将刀砍下的刹那,韦大力骤然一抬头,毫不借力,劲腰在半空中猛然一扭,同时将手中东西一把撒出! 赶路中途捡到的木条被削出根根倒刺,锋利的尖头相对成菱形,又用藤条错位捆绑成直线。撤手的同时,食指无名指夹着藤条一端,借着飞出的力道瞬间拉开,数十根木条当即炸起,旋转着直插入猪怪面门! 猪怪嚎叫一声,似乎是下意识想要躲闪,韦大力却是趁机飞起一脚正踩在它头顶,手上藤条用力一抽,直接将它定在原地! 也恰在这时,骆丹阳飞身已至,举剑抬手就是三叠同出! 眼看猪怪已被压制,几人心情当即一振。须家姐妹对视一眼,同时提矛飞身冲来。 妹妹须昉一个错步踩在姐姐的肩上,借力一跃,直跳在猪怪脖颈,手上长矛一勾一勒,骤然用力,死死钳住它的动脉。 须和紧随其后,双手抱住一旁大树,高喝一声,瞬间将整树连根拔起!旋手一转,宛如棍棒呼呼挥动,瞄准它的眼珠、喉咙、太阳穴用力打过去。 肉球在几人动作下东倒西歪,似乎马上就要被劈下,然而就在这时它突然长啸一声,一身肥肉猛地一鼓,竟是如同沼泽,直接将须昉双腿连同树木一起,死死卡进身体里。 “啊!!!!!” 骨头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慢了半拍才传来的剧痛让须昉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舟儿!” 须和急拽了两下木头才想起来松手,竟是扯着树枝,想直接爬上去。 康庭见势不对,提着长矛跑过来,却是无从下手,只能胡乱狠扎了几下。可肥腻的白肉不只是湿还是汗,比鱼还要滑腻,根本无从下手。 他心下大急,也顾不上自己身在战场中间,抬手又是一声胡哨。 刺耳的锐鸣瞬间划破天际,却感应不到一丝神通髓气的波纹,就在他绝望睁眼的下一秒,那猪怪却是猛然一顿,直挺挺僵硬在那里。 空气有一瞬间的死寂。 康庭茫然了半晌,突然也反应过来:是了,既然猪怪也有一半是动物,既然是动物,那就受自己驱使!虽然还不能完全起作用,但—— “有效果了!须修友!再坚持一会儿!” 须昉也不知听没听见,颤动了一下。 其他人也当即回过神,须和不管其他,手脚并用飞快爬上猪怪肩头,连拽带刨。 康庭冷汗涔涔,口中不住高喊:“停下!别动!立!止!” 猪怪依旧一动不动,然而康庭却越来越不安,仿佛有阵阵无声的咆哮回荡在脑海中,他的双手颤抖着,像是在同什么奋力拉锯着,却依旧阻挡不住渐渐失控的感觉。 提着砍刀的猪蹄轻轻动了一下。 须和几乎是立即感受到了脚下的颤抖,她咬着牙,手下动作更快,口中不断呼唤着:“舟儿,舟儿……” 须昉仰躺在她的臂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康庭脸涨得通红:“须修友!” 须和额上滚下大颗大颗汗珠,动作逐渐变得慌乱。 “不行,不行……”她嘴唇颤抖着,终于忍不住大喊,“卡住了!” 话音落下瞬间,脚下骤然一抖,须和只觉面上一疼,随即才反应过来,那是崩断的藤条抽在脸上。 “须修友!快下来!”康庭大吼着,“定,定,定!快停啊!” 韦大力被拖拽着瞬间向前滑行了数尺,感受到藤条另一端传来的力量,耳听到康庭的叫喊,他当机立断一把甩开藤条,飞扑上前。 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趴下!” 青涩的男声却带着不容反抗的果决,几人想也不想,当即扑倒在地。 漫天的藤条不会断飞舞,卷带起无数的沙砾扬尘,康庭倒下的瞬间,也正露出他身后那个修长稚嫩的身影。 骆丹阳持剑闭目,轻嗯一声,众人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四周已翻起一层泠泠水雾,他猛然一抬眼,双剑同时迸发出耀眼的紫光,剑风瞬间急冲飞出,裹着冰棱对着野猪精的眉心直直扎下! 尖利的寒冰如同刀斧,所到之处万物摧折,肥肉如泥一样眨眼被破开,猪怪胸前顿时翻开血红烂肉,鲜血瀑布般瞬间喷涌,撒开一片血雾! 须和趁机将人一把拔出,翻身跃下的同时,白面男也持弩“当当当”,三箭向着猪怪直射而去。 两支弩箭直刺入面门,而在第三箭眼看要刺入脖颈时,那猪怪却是猛一抬头,整个脖子直接翻折下去! 人头紧贴着猪身的脊背,像是突然驼起的背,肉球蠕动着缓缓裂开,像是挣扎着要生出口鼻,可下一秒,蛔虫却是顺着口鼻飞快钻了进去。 猪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号,它拼命摇晃着,似乎想要把那东西甩出去,新生的眼神中闪过人一样的惊恐。 韦大力隐约觉出些怪异,大喊:“当心!它要逃——” 然而话音未落,那猪怪已是猛然一跃撞开巨树,向着一旁树林跌跌撞撞地跑去。 骆丹阳几乎是想也不想,提剑就追。韦大力扶着白面男刚站起身,见状眼皮一跳,只得说了句“你们先疗伤”,便飞快捡起地上藤鞭,紧随着跟了上去。 无数的蛔虫纠缠着仿佛蟒蛇,不断向里蹿行。猪怪似乎痛极,拼命挣扎着,手中砍刀胡乱挥舞,将所到之处草木尽数折断。 根本不需要什么费力探查,二人紧随其后,沿着断树和蜿蜒的血迹一路向前,骆丹阳神情肃穆,眼神更是冰冷,他的目光紧盯着前方不远,垂眸沉吟了片刻,一开口却是—— “刚才说到你朋友喜欢枪,有什么缘故?” 韦大力脚下一滑,当即一个踉跄。 第48章 此是千秋第一秋 韦大力第一反应是匪夷所思:“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这个?!” 然而顶着对方虎视眈眈的眼神,他只得挠了挠鼻子,想了想道:“倒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原因,非要说的话,主要是因为那小子是个事儿妈,挑兵器就像挑老婆,长得丑也不行,名字不好听的不行,就连出身来历典故都要严格把关。他说学武就像是爬山,虽然随时能反悔,可比起浪费时间中途改道,他还是更愿意找个对的,一口气登上终点。” 韦大力一说起来就忍不住直咬牙花子。 回想起那牲口说这话时,语气无比铿锵有力,措辞更是慷慨激昂,然而他自己豪言壮志说得爽,却是揪着自己翻了三个月的藏书阁,翻典籍翻到干呕,也算是好好过了一把选秀太监的瘾。 虽然骆丹阳不理解,为什么像习武这么好的东西还会有人反悔,不过对这种谨慎的态度他却是大为欣赏:“不错,比起那种用缘分做借口,朝令夕改的蠢货,还是应该更谨慎些。” 韦大力不由肃然起敬,对他这种充斥着个人情感色彩的标准观自愧弗如,只能委婉提醒:“我以为,他或许就只是臭美……” 在那人一脸鄙夷的目光中,他默默地将未说完的话吞了回去,只能愤愤腹诽。 那厮就是臭美!就在来之前他还因为嫌盔甲笨重,穿着一身单衣就跑去敌军叫阵,气得监军几欲吐血,事后被罚擦了一个月地板,还是我每天训练完帮他拧的拖把! 骆丹阳随手拨开地上的断枝,突然叹了口气:“可惜了。” “一个凡人,再怎么努力也不过短短几十年,生老病死,等一切都尝过一遍,也就该到了寿终的时候,就算有再多的天赋雄心,到时候也不过是一抔黄土,什么都来不及,也做不了。” 他徐徐说道,“天地大,万物刍狗,可武学广,亘古无穷。去年除夕供岁的时候,师父带我们上香跪拜,他说修者和凡人都会求神,可不同之处在于,我们知道自己在求什么,而他们卑躬屈膝,求的却只是我们。” 何其傲慢,又是轻描淡写。可韦大力却只觉仿佛被一道利刃寒锋狠狠刺中,他忍不住停住脚,语气带着不自觉的防备:“你到底想说什么?” “资质有高低,物种有贵贱。你的那位朋友千锤百炼,能劈山开石,在凡人中或许已经算是佼佼者,可对我而言不过是开窍一瞬间的起点,甚至如果不是这山里的阵法,就算听天台的那些书呆子,也能轻松将那只邪神斩杀。” “别误会了,我说这些和你没什么关系,只是想让你去告诉你的那位朋友,” 骆丹阳一脚踏上一块巨石,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我让他知道,如果他想再进一步,不如来岐山悬镜门来找我,我愿意助他开窍破茧。” “毕竟人生百年,这样的人如果以后见不到了,未免太过遗憾。” 韦大力浑身一震,仿佛内心最深处一直以来的不安被人彻底掀开,在阳光下纤毫毕露。 那是自从他开窍以来一直心心念念,却始终避之不敢谈的梦魇。有时在无人的夜里他会突然惊醒,恍惚间甚至分不清现在到底是在家里,还是已经过去了无数年。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庭院,熟悉的人……一切都将化为尘埃。只有自己,行走在一条无光的长路上,往前往后,都是一片茫然。 此是千秋第一秋。 …… 血迹越往前越是难以辨别,可那股腥骚的臭味反倒是更加浓烈——这是伤口正在愈合的征兆。 骆丹阳不由皱眉,脚下动作更快。 新叶在脚下沤成软烂的泥沼,而萎黄的枯枝却还是固守在头顶,层层遮掩,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对行走于其中的两人来说,却仿佛没有任何影响。 韦大力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肉眼可见的有些心不在焉。 无数千奇百怪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不断迸发,又悄然湮灭,如同江上波涛,奔涌着冲过沙滩。污泥和沙石随着滚滚浪涛被席卷飞散,却又缓缓,缓缓地,露出那些原本被隐藏在泥沙下不为人知的……野心。 骆丹阳突然停下了脚步。 斜伸出的枯枝如同招摇狰狞的手,锋利的“指尖”直指天际,而在“指甲”上却挂着一条黑红的破布。 他抬剑挑下布条,仔细端详着上头的裂缝:线头的纹理由内向外,不像是被人撕扯开,倒像是直接从里面撑开了一样。 ……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了? 他心下一沉,一股莫名的不安瞬间涌上心头,可不等他细想,就听一旁突然喊了一声:“骆少侠!” 血迹一路蜿蜒向前,直到前方不远的地方才戛然而止。 那是一片凸起的乱石坡,斜插在山崖边,如同一颗呲出的尖牙。一间黄泥糊的茅草屋静静矗立在上面,茅草杂乱,四角插着木桩作支撑,看上去摇摇欲坠。树篱围成的小院静得连一丝风声也不存,只有糟朽的木门自顾自“叽呀”摇晃着。 韦大力轻轻叫了一声旁边的人,示意他往墙角看。只见满是青苔的老水井旁,铺着一张乌黑发亮的大案板,上头插着的是一柄眼熟的剔骨刀。 骆丹阳面上一紧,眼神飞快地向四周打量了一圈,直到瞄见墙角的破洞才猛然一定,低声说了句“跟上”,便矮身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屋内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黄泥糊的土墙虽然算不上美观,却也打理得平整,地上铺着晒干的荆棘树叶,正对门的北墙上一横两竖贴着三张红纸,纸下一块木板,两块方石,板上放着一盏油灯,还有一条补了一半的长裤。 在看清屋内陈设的瞬间,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骆丹阳抬手轻轻摸了一把木板,浮土在指腹染上一层薄薄的灰白,再看那裤子上的补丁七扭八歪,像是盲人摸着胡乱缝成,可针脚却是极密,一看就知道是花了不少心思。 韦大力一眼就看见了那条软帘。浆洗得发白的靛蓝色长布从梁上垂下,如同一堵围墙,将屋子分成左右两间,左边大些的这个是正厅,而另一边……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门帘,飞快地探头一扫。 ……是一间厨房。 不同于外屋的整齐精致,右屋的厨房却是极逼仄沉闷。黢黑的灶台上结着一层五颜六色的厚厚油腻,上方的墙壁更是雁过留痕似的印着满墙黑灰。一旁的窗台从左到右到处堆着无数的油盐酱醋,腌菜腊肉的瓦罐更是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挤得需要跳脚才能勉强过去。 房内正中央摆着一台极宽的长桌,那也是整间屋里唯一干净的东西。一排胶泥捏成的碗碟杯盏仔细摆放在上面,细看下碟上似乎还有些奇怪的花纹,而在桌子的最前方,一个朱漆的大食盒静静坐在那里。 不算是精美,似乎只是一般脚店外送的东西,可当乍然出现在这里却有一种微妙的荒诞感。韦大力不由皱起眉,握着木矛缓缓挑开盒盖,霎时间,一股呛鼻得腐肉味瞬间遍布整间房内,他急忙后退了几步,而后忍着逃离的**探头一看,却是愣了一下——原来只是一只死鸡。 奇怪,太奇怪了。 简陋的房子,简陋的物件,平静的气氛,倘若换个地点,恐怕骆丹阳只会以为,这不过是某户村落人家的小院。 可这是在香山,在这里“普通”本是就是一种怪异。 他的两眼扫过周围,最终缓缓地停在屋子的西南角,在一堆杂物遮掩下,那一方看似不起眼的地窖上。他不屑地冷哼一声,随即一把拉开盖板,竟是想也不想,直接跳了下去。 一瞬间的失重感,一瞬间的黑暗,随即又猛然迸发出剧烈的闪光。如同是腾起的熊熊烈火,骤然亮起的灯火烧得人下意识闭上眼,而当终于再次抬眼的那一刻,骆丹阳忍不住瞳孔巨震,整个人僵硬在当场。 衣服,到处都是衣服。 男的,女的,大人的,小孩的,棉麻的,丝绸的……其中有些能明显看出还很新,有些的式样却是十几年前就不时兴的了。一条条黑影摇荡着,像是吊满了一屋的尸首,而在最靠近门的的地方却挂着一件崭新的外袍。 大红的春绸压着合欢红的袖口,金丝缠成的卍字喜纹印在春梅色的腰封。 如此喜庆的配色要是放在日常中,大约会被人哈哈大笑着骂傻气,可此时此刻落在眼中,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怅然。骆丹阳的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怜悯——不是对着祝家少爷,而是对那位曾有过几面之缘的万小姐。 他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那人,还是在郭老太爷的寿宴上。在一群拱手交错,吆五喝六的男男女女中,她穿着一身鸭蛋青色的长裙,顶着白玉莲花发簪,秀眉俊目,微施粉黛,被簇拥在一群小姊妹之间,笑得羞涩又满足。 骆丹阳坐在她身后不远的另一张桌,在师兄和几位修友寒暄的寒暄声里,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声声难掩兴奋的询问。 他多大了? 是哪里的人? 长相好不好看? 有的人羡慕:“听说好的姻缘是上天注定,是你们这样青梅竹马,又是两情相悦,还真是难得少见!” 也有人不以为然:“人性就不是从一而终的物种,修友是才刚开窍,还没脱离原来的思维,等到再过几年就明白了,所谓兴起就来,兴散便去,天底下多的是好看的小郎君,何苦费那一番工夫……对了,说起来还不知你这次婚姻的是哪位修友?” 淡青衣裙的女子闻言一仰头,语气铿锵,带着些斩钉截铁的倨傲:“多谢修友关心,可我这个人天生兴致浅薄,人又懒散,能有这么一个便已经知足,这辈子不作第二想。况且忘了告诉你,他可不是天落,只是个一般的凡人而已。” 万三小姐说着拂袖起身,腰上博带翻飞,正露出一只绣得歪歪扭扭的绿鸭子来……就和眼前的衣角里这只一模一样。 说起来,万三小姐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似乎是叫做翠凫。 骆丹阳穿行在这片衣林中,抬头一件件打量过去,很快在右手边的墙上发现了一排短衫。大红的几件很明显是新做,用雪白的补子写着“祝”,而皂色的短打则是在臂上修着一个“万”。 而放眼望去,两面高墙,每面墙分为六层,每一层从上到下都订满了密密麻麻的衣服,一层放满,又是新的一层叠上去,旧的恶行还未被昭雪,转眼又被新的掩埋。 这是衣服的屠宰场,布料的万人坑。 虽然明知没有任何杀伤力,可这其中代表的含义却还是让他隐隐感到了些许不悦。 骆丹阳不耐地拨开头顶的长衫,衣袖摇摆间带动起阵阵微风,火光也随着跳动了一下,他下意识扫了一眼,眼神顿时一亮。 就见拐角处通明的火把下,竟然还隐藏着一个小小的光源! 那是盏简陋到近乎缺德的油灯,底座是个缺了口的破瓷碗,灯芯一看就是用火折子改造做成,米粒大小的火光毫不起眼,却格外顽强平稳。 几乎是看到那东西的瞬间,骆丹阳心内便有了猜测,他快走几步凑近了一看,果然在灯盏的一角刻着个熟悉的标志。 黄白色的油脂凝结在碗底,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燃烧中隐约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臭气,而在碗壁的内侧能清楚的看到几条刀刻的横线,从上到下均匀分布。骆丹阳先是茫然了一会儿,随即马上反应过来,这是计算时间的刻度线。 从最上方的刻度线到现在剩下的灯油的位置,不多不少正好三指,而依照油灯现在的燃烧速度来算,点灯的人应该刚离开也不到一天。 竟然只差一天而已……他啧了一声,眼中闪过的是一丝清楚的战意。 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的脑中思绪万千,面上却是丝毫不显,极快地将整座地窖转了一圈。 这是座回字型的迷宫,外粗内细,越往里越是狭小,最窄的地方几乎只能容一个女子侧身进入。夯实的土墙坚硬无比,除了举目四处可见的衣服,再没有别的装饰。 骆丹阳循着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的火把快步前行,直到大约又过了一盏茶时间,终于看到了第二个标记。 “←” 骆丹阳不由挑眉,转头看了一眼箭头所指的身后方向,仿佛若有所思,随即抬腿大步向前走去。 无休无止的甬道蜿蜒着不断向前,没有岔路,也仿佛没有终点。昏黄的灯火摇曳着,映照在各式各样的衣衫上,如同蒙上了一层一种逼仄的,仿佛已经入了土的颜色。于是行走在其中的人时间长了,总有一种错觉——仿佛一件件长衫变成了一个个人影,细长的,高大的,耸立在自己头顶,对着他缓缓睁开了眼。 他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狂风呼叫着席卷而过,如同锋利的尖刀在石壁上刻下道道长痕,极目望去,头顶是朗朗明月,丛林尽在脚下。 地窖的出口竟然就在崖壁上。 骆丹阳摩挲着墙上又一个“←”的箭头,垂眸思索了片刻,就是猛然一踏,纵身跃出洞外! 一瞬间,无数的罡风如骤雨铺面直打而来,陡极的山壁直插地面,嶙峋的怪石更是夹挤着山风,掀起无数的呼嚎凄鸣。 骆丹阳跃出的同时便扭身一转,一脚踏在右侧石壁上,可还不等他借力站稳,脚下的岩石却是猛的一松,瞬间碎成石砾! 猝不及防的踩空换了旁人本该惊慌失措,可他却是神色丝毫不动,左手短剑瞬间弹出□□入山岩,在一阵刺耳的刮擦声中,他的身形下滑了数米,终于停了下来。 四面八方的山风倒灌入衣袖内,将原本修长的身量撑得鼓起,露水粘在衣上,即便是他都觉得有股刺骨的冰冷,更不要说那个凡人,到底是怎么才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这个洞口? 他以剑代手,飞快地在山壁上攀行,不过一刻钟已经跃起数丈,可就在即将接近崖顶之时,石壁却是陡然一变,像是一面铜镜一样笔直却极松软,连剑都没有借力的余地。 骆丹阳看了一眼剩下的距离,双肩一抖,紫金长剑顺势滑落。他头也不回,向后飞快地一踢,剑身没入石壁的同时,用力振臂一扫! 一生冲天巨响后,山石刻着泥土瞬间爆裂开来,他瞅准时机抽剑转身,一脚踏在炸飞腾起的石块上,用力一踩! 瘦长的人影借着反力向上空跃了一大步,正踏在另一块碎石上,他看似不慌不忙,动作却是干脆飞快,只眨眼间身形又是数变,直到身后传来落石摔打在山壁上的轰鸣钝响,他才终于纵身一跃,站在了悬崖顶端。 山风依旧,明月依旧。 夜色将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影儿,可骆丹阳望着四周,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为什么,总觉得这里的景色有些熟…… “骆少侠?” 骆丹阳僵住了,许久,他终于缓缓,缓缓回过头。 不远处,韦大力提着灯,一脸诧异地看向他,而顺着他身后望去,那间茅草屋的尖顶若隐若现。 这哪是什么眼熟,他分明是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屋子的后院! 第49章 一是一,零是零 依旧是茅草屋,依旧是屋内的正厅,只是比起刚一进门的谨慎略带新奇,此刻只有一片死一样的静寂。 韦大力一脸尴尬:“那套密文是之前在学里的时候,我们闲着无聊琢磨出来的玩意儿。文体选的是他擅长的小篆,逻辑套的是我老家的黑话。因为解法太麻烦,所以一般是默认除了我们俩谁都看不懂的。他估计是没料到我会带着其他人,就是想开个玩笑……” 骆丹阳摆着一张死鱼似的晚娘脸,看了一眼旁边那张掀开的地窖,只见在他一把豪迈掀开的盖板背面,在最最不起眼的边角里,用最最不显眼的,米粒大小的字迹刻着一行鬼画符。 字迹灵飞飘渺,意义一点不明,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能感受到上头传来的隐约不怀好意。 韦大力神情越发异样:“那小子……我猜他大概和我们一样,是赶着那只猪妖追到这里,不过比起我们直接进了屋,他应该的先到的后崖,看到了那个洞口,一路边追便留下记号,直到好不容易到了尽头,爬出来一看……” 那是宛如累死累活觅食了一冬,好不容易才攒够了一窝牧草的土拨鼠,正满心欢喜唱出一口气,摸了一把额头,却在挥汗的瞬间,爪子砰的一声,恰好敲碎了土窝的墙壁,恰好发现就在隔壁就是一整个村,满山满谷的粮仓……的晴天霹雳感。 光是想一想当事人彼时会露出的表情,韦大力就忍不住挂起迷之微笑,那是一种幸灾乐祸到极致的缺德光芒。 骆丹阳不由有些郁闷:“情况紧急,就算要开玩笑,也不该是在现在,最起码他也该在之后再留个信息,解释清楚——” 韦大力几乎是想也不想:“那多亏啊!” 问:假如自己因为一时笨蛋倒了霉,那要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的挽回损失? 答:抓紧机会赶紧把朋友也坑进来! 毕竟一个人犯蠢那叫糗事,可如果所有人都一起犯蠢,那就约等于无事发生。 全然不知对别人造成了何等冲击,韦大力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目的,忙伸手在袖子掏了一掏:“对了,骆少侠,有个东西我想请你看一下。” 骆丹阳闻声转过头,就见那人缓缓摊开掌心。 半月形的甲片颜色黝黑,顶尖用白灰画了个“T”形,长度只比进贡的长粒米稍大一点,看那形状,似乎是只普通幼犬的爪子。 他表情略带疑惑,然而紧接着,对方又摊开另一只手。 同样的黑指甲,用同样的白灰画着“∏”形,只是比起上一个明显大了一圈的样子。 一个诡异的念头突然浮现在脑中,他脱口而出:“他来的时候还带了两只狗?!” 韦大力摇了摇头,沉声道:“进庙之前没有,之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要告诉我的是,这指甲是出自同一只动物,同一根指头,” 他的手从从最上面的一横,缓缓移动到下方的一竖,“……而且是一前一后,短短两天里。” 一瞬间说出的话语,一瞬间降下的惊雷,骆丹阳仿佛醍醐灌顶,骤然恍然大悟:“是时间!” 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一路走来看不见一只动物,听不到一点鸟叫,难怪康庭几人颠三倒四,言语中时不时总有错位! 祝家少爷失踪是在七月廿三,万三小姐找人是在廿六,之后分派人手来回搜山又过了快半个月。祝家是以镖局营生,干的是保人保物的行当,如今自家大喜竟连个少爷也没保住,脸上自然无光,哪敢大声张扬。一行人于是就这么琢磨来盘算去,直到八月底才终于狠下决心,面向众人张榜求助。 张榜的六天后,听天台和正好在附近做客的方家几人赶到,带着两家仅剩的十多个好手,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山北一路出发,之后再无音讯。 又过了四天,姚浩然访友偶然经过,恰巧听闻此事,当即决定仗义相助,领着后来的十几人一起上山,也是一去不返。 又过了三日,康庭和赵前辈赶到了。 再后来是须家姐妹。 桥东岁家。 路过的白面男一行。 北芳宗的。 最后就是九月廿一,骆丹阳到了。 笼屉中总共二三十人,除去因为自知能力不行并没有揭榜,只是偷偷来看热闹的韦大力以外,其余人都是在近半个月内上山,每一批相隔都不超过三四天时间。然而在骆丹阳问话的过程中却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斩钉截铁地认为自己是在这里呆了很久,才等到有下一批新人过来。他本以为那是被囚禁后导致的思维混乱,可……如果他们说得是真的呢? 如果不是他们感觉出了差错,而是这山里的“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不止半个月呢? 骆丹阳腾的一声站起身,一把推开大门。 门外早已是飞雪漫天,大簇大簇的雪花从翩然到倾泄,在地面覆上了一层白霜,不知不觉间秋日已经走到了尽头,现如今正是深寒隆冬。 北风怒吼着卷过山崖,将顶上的茅草吹得四散飘零,然而在屋内却依旧是一片宁静。韦大力在沿着厨房转悠了一圈,从桌底找到一根火折子,昏暗的灯火在他掌心下摇晃了几下,终于缓缓站直了身体。 北风呼的一声掀开门扉,刺骨的寒意如同道道钢刺猛灌而入,他眼疾手快捂住油灯,在快步推上木板的同时,下意识扫了一眼。 不过是眨眼间,积雪已经没过膝盖。 “这雪也太大了,不知道其他人现在怎么样。” 悠悠声音近乎呢喃,可落在骆丹阳耳边却响得近乎刺耳。他忍不住腾的一声站起身,然而当看到地上那一滩泥水,又缓缓坐了回去。 三次,他已经尝试了三次想要出门。可每一次都是刚走出不远,就被劈头盖脸的大雪拦了回来。 雪水和汗水一起凝结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层结实的冰壳,骆丹阳猛的拍了两下胳膊,却依旧挡不住冻僵的手轻轻打着颤。 不能用这种状态迎敌,这是自寻死路。然而一想到被留在那里的康庭,还有出笼前姚浩然的殷殷嘱咐,他又一咬牙,重新站了起来。 太这么冷的天,连自己都觉得难受,更何况是他们。那只猪怪在离开丛林后,就再也不见了踪影,不在屋里,也似乎没有下山,唯一的可能就是往上,如果是去了庙里倒也算了,如果它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他的心里忍不住升起一股焦躁。 韦大力看着他阴沉的脸,不由抿了一下唇。他的姿态依旧挺拔端正,即使是在刚才最危险的时候举止也依旧不急不缓,就连脸上的微笑也丝毫不乱,可他的眼神却是飘忽的,背在身后的手指却是神经质地一下下敲着凳子。 下雪了。 那小子现在在哪儿? 其实根本不用慌,在跟着自己一起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后,那小子的野外生存能力早已日趋化境,况且自己已经实验过来,他的体质确实特殊,就算在这种情况也不会有问题。 ……雪太大了。 什么样的动物能在这么快的四季流转中存活下来?想必他们一路看到的那些食物一定耗费了他很大心思。这也就难怪他会每走两步就留下一堆,他是害怕这几步路的功夫,自己就饿死在山上。 不能再等了。 这些少爷兵可能还不明白,可自己却是从小就在山里生活的。他清楚知道下雪的时候不危险,最危险的往往化雪后的那段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就越不利。 他不由抬头望向窗外。在这样的风雪之下,就连一直趾高气昂的骆丹阳都显出了丝丝狼狈。如果放在外面,应该是韦大哥都要连夜从床上爬起来,写折子上告朝廷,预备赈灾拨款的程度,可在这里却只是一只小小邪神的,随手一个花招而已。 恐怖,残暴,蛮横……壮观! 一种莫名的冲动翻涌着,令他心潮澎湃,他出神了半晌,随即听到自己缓突然开口叫了一声:“骆少侠。” 他缓缓转过头,直视着正要推门的那个人,低声道:“有件事我想请教你一下。” 骆丹阳原本正皱着眉,眼神不耐,然而当对上他的视线时,心里却是猛的一动,停住了脚步。 韦大力咬了一下舌尖,努力集中精神,他沉吟了片刻,才低声问道:“之前我开窍的时候,有一个朋友告诉我说,神通就像是抽签抓阄,一切都是自神明而来,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是不是这样?” 骆丹阳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么说也不错。” “神明不会觉得有高低之分,一切平等,即便最微不足道的神通,对祂而言,也和最厉害的一样一视同仁。” 他像是背什么书一样呆板地说着,随即话锋一转,“……可你是神明吗?” “畜分羽鳞毛皮,人分三六九等,神明不觉得有高低,那是因为祂什么都有,可对人来说,一生只有一个,神通就决定了地位,当然有高低之分。一就是一,零就是零,纤毫之差天壤之别,就像你——你的神通是什么?” 韦大力抿了抿嘴,低声道:“他们说,我可以活得很久。” 骆丹阳立刻道:“那就是没有,长寿怎么能算神通!”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却仿佛重锤,轰的一声彻底坐实了他一直隐隐以来的猜想。 原来如此…… 闻讯紧赶慢赶回来的常梨,在搂着他上下打量后,眼神里突然闪过的迟疑。寒暄闲聊中,姚浩然仿佛欲言又止的表情。在那间小小的牢笼里,他作为唯一的外来者,不是不能感觉到他们或是警惕或是不屑的眼神。而靠着患难中一顿饭一顿饭的交情,一群人一开始的漠视到后来的相熟,也自然而然地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些同情。 没有人告诉他,可他在不经意的话语中,或多或少也察觉到了那个事实:对天落而言,开窍后躯壳可以沟通外界,髓气自然就能源源不断地修复自身,没有人会活得不长久。 长寿固然好,可一万和一万零一,到底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差别。要怪就怪他死得太突然了,常梨还没来得及教会他,要怎么在濒死的那一刻克制住自己,不要只想着要活。 他浪费了自己唯一一次机会,于是注定和芸芸众生的庸人一样,再也没有接触到最精妙能力的机会。 “一个废物活得再久,也不过是变成一个老废物。遇到这种情况,‘长寿’可保不了你的性命,更保不住你身边的人。” “你不该跟着我的。”骆丹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无悲无喜。原来并不是一直以为的针对,或是不喜欢,他只是平等地看不起一切无用之人而已。 屋内有一瞬间的死寂,韦大力低头沉默了半晌,随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也就是说,高低贵贱只是你们的说法,只从神通的角度来看,并没有什么强弱的差别。那么我又有一个问题:如果有同一种神通,在一起施展的话,谁输谁赢?是取决于什么?法力?还是……” 骆丹阳想也不想道:“取决于谁先出手。” 没有什么法力不法力,说白了,天落从来不拥有神通,只是神通的借手,而既然是神明的左右手互搏,谁赢谁输,当然就只看谁抢占先机。 韦大力若有所思:“那如果是恰好作用在同一样东西上的两种神通呢?就好比……好比我面前这盏灯,一个想让它点燃,一个想让它熄灭,一起出手会是同时作用?还是依旧取决于先出手的那个?” “都有可能。毕竟对神明而言,同时既点燃又熄灭也是一种正常状态。神通可不是简单的相加相减,就算是再普通的神通也有出意外的概率。” “原来是这样……那就有可能了。” 韦大力定了定神,看向他沉声道,“之前我们说过半山腰的迷阵和髓气隔绝,严格来说那只是我的猜测,是真是假还不能断言,不过现在有另一个东西我却可以确定了——此刻在这山里,除了刚才所说的‘时间’以外,还有一种神通存在着。” “骆少侠,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笼子里的时候,我们喝的那碗莲藕汤?对你而言那是第一顿饭,可对我来说,那正好是第三十次。” 骆丹阳猛然抬起头。 一夜的时间,足够让整座山由秋变冬,更不用说是满塘的莲藕,早该开败三回。 可笼内的人为什么没有察觉? 因为荷花就在那里。日复一日开得如火如荼,树叶随风静静摇摆,翠绿得仿佛时间已经停滞了一般。 “当我第一次在笼子里醒来时,觉得自己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使不出一点法术,肚子也常常会饿。姚大姐他们都告诉我这是因为阵法,因为髓气被隔绝出去了,可现在想想,这种感觉他们可能已经不熟悉了,我却还没忘记——那是凡人的感觉。” 能够一时隔绝髓气的阵法并不少见,可像这样能够覆盖整座山,持续数天数月乃至数年的,那几乎是天方夜谭! 骆丹阳下意识跟着他的话思考:“可如果是用神通就更不对。神通的优点是精妙,却绝对算不上合心,如果一个人在自己周围布下隔绝髓气的神通,那确实有可能将其他人的法器隔开,可更大的可能是将自己弹出去。” 毕竟他们可是天落,这世上有什么比他们的体内饱含更多髓气? 韦大力微微一笑:“我朋友也这么说过,万事万物皆是由髓气变化,如果想将所有髓气都隔离,那只会是比焦土更可怕的虚无。而看我们这些人虽然狼狈,却一个没死,想来应该不是这么可怕的神通,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骆丹阳,烦请你告诉我,有没有可能这世上有一种神通,本身的作用就是‘不能动用神通’本身?” 骆丹阳浑身一震,那一瞬间无数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飞快划过。 一路几乎没膝的落叶,到处都是的腐烂食物,猪怪,丛林……最终缓缓落在康庭情急之下吹出那个胡哨。 他一瞬间醍醐灌顶:“笼屉周围的神通隔绝神通,而这山里的是加速时间!一个和另一个没有交叠,是相互替代,所以当我们从那里出来后,神通就已经在恢复了,只是还需要时间!” 他霍然站起身,条凳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呲的一声锐响,而就在这同一时刻,门板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被人轻轻推了一下。 有人来了。 第50章 蝙蝠 骤然降下的温度将弥漫在山间的雾岚眨眼冻住,积雪中夹杂着块块冰凌,像是撕扯下固体的云彩,狠狠摔打在山巅。 门内一片死一样的沉寂,原本激动的两个人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死死盯着那扇木板。 一声接着一声,敲击从迟疑逐渐变得急促,等到最后几乎是一种暴虐的捶打了。老木板不堪重负,发出吱地沉重声响,而那刺耳的声音也如同割刀,将门外人的耐心也刮了个一干二净。 “有没有人啊?是人是鬼是畜牲是天落,哪怕是邪神呢,好歹知会一声吧。我操这破门,为什么还锁得这么结实!骆修友?大力?开门啊!外边冷死了!!!!!” 在一声声叫魂似的鬼哭狼嚎中,破门板被火速移开又火速移回,不速之人和不速冷风一起挤了进来,瞬间将屋内的温度降了好几度,从原本勉强宜居彻底跌到可以逃离。 白面男哆哆嗦嗦地接过了韦大力递上来的热茶,不只是脸,他现在整个身子都是一片泛青的惨白,几乎可以就地入土。 他次次哈哈地吸溜着热水,样子猥琐地全然看不出一点儿世家子的风度,看向韦大力的眼神更是迷离且崇敬。 “大力……我的好朋友。你不知道刚才多险,就差这么一丁点,那雪就要把我活活埋死在外面。雪啊!这可是九月雪啊!我一个岭南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东西!” 在岭南,四季只有两种状态——酷暑和酷暑的加倍版本。如此噩梦般的寒冷,就好像把一株三角梅扔进了大冰川,无异于一种十大酷刑,连韦大力都忍不住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肩。 骆丹阳一看他那副涕泗横流的窝囊样就想皱眉:“你怎么来了,康修友呢?” 他只问“康修友”而不问其他,厚此薄彼地丝毫不遮掩。韦大力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骆丹阳却混不在意,冷声问:“我不是已经说了,让你们在那等着……” “我们等了,等了很长时间。”白面男哆的一声放下碗,好大委屈,“你们走了之后,我们先是在原地等了一个多时辰,后来老康说那地方太宽阔,不安全,就带着我们找了个树根躲了半个时辰,然后须修友就受不了了。” 没人说得清那猪怪的脑袋到底是个什么构造,倘若单看那一排恐怖的伤口,只怕任谁都会以为那是被巨鳄撕咬过:从腰往下,寸寸筋骨粉碎,血肉如同被嚼过一样,模糊得不成人形。 须昉的脸从一开始胀得通红,到后来已经是萎黄中透着灰青色。她的嘴唇震颤着,双眼发直,连呻吟都变得有气无力。须和颤抖着,两眼直直盯着自己满手干涸的血渍,半晌,她摸了一把眼角,再一抬头,眼神里充满尖顶。 “她要上山?”韦大力眉头一跳,“太危险了!” 白面男也是苦笑:“谁说不是呢!我们两个也是轮番来回地劝,老康都急得直冒汗了,可她死活就是不听。其实也能理解,须家本来家底就厚,她俩又是头回出门,光是灵丹妙药就带了满满一匣子,什么再生丸造化散,只要人还有口气,一丸下去都能活蹦乱跳回来。如今就为了这么点小伤,你让她束手就死,谁能甘心? “想来老康也是明白这点,眼看你们两个迟迟不归,他一咬牙,干脆让我先来过来通知你们,说再往上走一个时辰,林边有条小河,她们要在那儿帮小须修友清洗伤口,在河边会等我们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以后如果还没来,他们就要想办法进庙里,不过你放心,他们会尽肯能避开五通神,只找咱们的东西就行。” 骆丹阳简直被气笑了:“都跑到对方的大本营了,还说避开?” 他懒得再理这番天真言论,转头就走。 韦大力略一思索,反倒摇了摇头:“其实也不用太担心。依照我们现在的距离,就算赶回去至少也要一个时辰,于是从这里折返再上山,倒不如两边一起,更能节省时间。况且如果我们的猜测不错,到时候大家的神通也能恢复一点,胜算也更大。” 韦大力看出白面男不解,又讲刚才的事简单讲述了一遍,他闻言果然眼前一亮。 “果真?太好了!等神通一恢复,什么五通神六通神的,小爷岂会怕这些腌臜货!不对,老康他们还不知道这事!咱们得快去告诉他们,不然让他们等急了就这么冲山上,可不是白白送死了吗!” 他欢天喜地地站起身,一把拉开门——随后当即又被劈头盖脸的寒风几个大耳刮逼退了回来。 ……忘了还有这个。 门前的积雪早已堆到人脖子那么高,可看这天色依旧没有停的趋势,照这样看来别说一个时辰内汇合,他们最该担心的是这边该怎么出去,以及那边能不能在这雪里活下来。 韦大力一下一下敲着盖板,若有所思:“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搞不明白,之前骆少侠说听见那老翁喊了句‘活猪养膘,死猪吃肉’,那照这么看来,那邪神应该是吃人的那种。可自从进来后它连一顿食水都没投喂过,靠什么养膘?而如果是想饿死我们,先不说饿死的人还有什么肉,这么多天过去了,连方家那些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它竟然也一点不急,总觉得有些不合常理。 “还有就是这个神通。从前我家里请戏班子唱戏,说到这种神神鬼鬼的事,烂柯人和黄粱梦之类的,故事里能拨动时间的,一般都是法力极高的仙人,可看刚才的那两只,虽然也有些麻烦,却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厉害,这是为什么?” 白面男越听表情越怪异,到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力啊大力,我还真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几分说书的天赋!什么仙人法术?笨!之前不都告诉你了吗?天落是天落,神通是神通,神通厉害那是运气好,管它什么事!狗屎上雕花的事我见得多了,再说了,一个隔绝神通,一个加速时间这算什么稀奇?你要是真想看,等咱们出去了我让你见识见识老赵的,那才叫好玩!哦对,还有咱们‘骆少侠’的,他的神通那才叫厉害!” 他捂着肚子,伸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至于听到的那句话……哈哈,你也不用多想。什么邪神正神的,说白了不过是凡人的说法,归根结底不就是精怪的一种吗?那些东西虽然跟我们一样都是天落,可到底不是人身,脑子笨得很,有的时候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无逻辑,这种事我见多了,不必理会它们!” 韦大力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瞟了一眼旁边的骆丹阳,又把话吞了回去。 白面男拍了拍他的肩,道:“不瞒你说,之前在里头的时候我们一直心灰意冷,是因为一直认为这不是神通而是阵法。” 虽然人人皆知赝法不如神通精妙,可那也要看在什么人手里。一个能将阵法做到逼近神通的阵术师,想也知道碾死他们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心知道反抗也是无用,这才是他们绝望的主因。 白面男眉飞色舞:“虽然两字之差,结果就一天一地了。如果是阵法,我当然一点招都没有,只能抄着手等死,可要是神通,哼哼,也不打听打听小爷的来历,我学的就是破神通!” 他说得斩钉截铁,韦大力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我还有一个想法,想请你们帮忙验证一下。” 那是近十年前的某个深秋。重阳刚过,茱萸的香气尚在萦绕,所谓秋高气爽,宜访亲探友,宜外出郊游,宜寻欢作乐……不宜开学。 节后开课的第七天,演示状告家长的第五次。 韦大哥从一开始的羞愧欲死,到现在已是面不改色。在刚一进门看见小司的那张苦瓜脸后,只顿了一下,便面无表情地脱下官服,面无表情地让人摆饭,又面无表情地换上一身行动方便的深色旧衣,这才长吸了一口气,向着学里走去。 老夫子年近七十,历经三朝,桃李满天下,此时却是声嘶力竭,坐在塌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啊,荣辱与共,生死相许,从少年时期惊鸿一瞥就成了心头上的一块肉,时时勤擦洗,莫使惹尘埃,那么好,那么亮,那么历史悠久的一大块和田玉雕成的把手,他本是准备一直戴到死,直到进棺材和自己的老伴组成个“人玉人”的完美姿态,可如今…… 他抚着上头不知道用什么染得色彩缤纷的“四君子图”,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从前我一直说,令弟三岁开蒙,四岁便熟读诗书,聪慧机敏不输甘罗,日后必成大业。可惜成也聪明败也聪明,他这性子太浮躁,总是一股脑只顾着往前冲,还需要多打磨打磨才是……可我当时想的是打磨打磨他,可没想要打磨打磨我啊! “你看如今倒好了,我前脚说他不会回头反思,他也不说改改,自己后脚悄没声息地就找了个胆小谨慎,就爱往回看的!现如今两个人凑在一起,一个负责冲锋,一个专门殿后,活脱脱成了学内一霸,彻头彻尾的混世魔王!” 混世魔王的大哥脸色终于青了。 想他一生光明磊落,古板严肃,就是自己在学里的时候,也从没有过这样丢脸的经历! 忍无可忍,越想越气! 他终于发了狠,在安抚完夫子后,提着根嫩柳条就冲进了门,一把推开闻言赶来劝说的父母兄弟,直冲到后院,一脚砰的一声踹开房门。 房内灯火通明,混世魔王一号和混世魔王二号齐刷刷回过头看向他,一人手里还拿着根草标,正在斗蛐蛐。 一号满脸惊讶:“大哥,怎么了?在朝堂上吃排挤啦?” 二号稍好一点,从榻上滑下来站直了,慢吞吞地学舌:“是啊,大哥,你,谁欺负?脸倭瓜似的!” 倭瓜大哥狞笑一声,抬手噼里啪啦一通乱抽,而后在一通呲哇乱叫中,一手一个,揪着人按在桌子边,两眼紧盯着他们,结结实实地看着人抄了一晚的《劝学》。 宫灯红烛下的叮嘱一字一句回荡在耳边,嗡嗡嗡嗡的,仿佛这世上最上好的瞌睡虫,催得两个握笔小人盯着一头一脸的红道道,头碰着头,脸碰着脸,摇摇晃晃地打瞌睡。 要上进,要稳重,要懂得思前想后……可学习太苦,稳重太闷,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的本性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 就好比他自己。 即便时隔这么多年,他从个不到小腿的萝卜头窜成了这样一个五尺汉子,骑白马,跨红缨,遍身绮罗,却依然改不了小时候在林中打猎时的毛病:老地方会徒生变故,新地点会遍布陷阱,豺狼虎豹总是在身后伏击窜出,各种蛇虫鼠蚁总是盘踞在头顶。 所以他忍不住总是抬头,总是回头,他的房间永远不许有任何变动,哪怕只是多了一个茶盏,也会让他一整天心神不宁。 就好像那小子。 不管是粉妆玉琢的小公子,还是越大越讨人嫌的搅家星,连预谋干坏事的时候也是一脸理所应当,好像笃定就算自己把天捅破了,只要半真半假地道个歉,自然能一切万事大吉。他自信满满,认定自己从不会出错,所以只要是走过的路就绝对不屑于再反刍回忆。 进屋当然不会是他的首选。在那小子的认知里,这种相对安全,又绝对琐碎的地方,是要留给身后的人去慢慢搜查的,他只会对最危险的地方感兴趣。而碰巧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就是最重要的。 所以当那人踏进这方小院的第一瞬间去了哪里? 是悬崖。 …… 飞雪从起到盛只不过两个时辰而已,而从盛到衰又花了一多半的时间。 铺天盖地的大雪渐渐停歇,乍一眼望去,整座山都仿佛膨胀了一圈,将一切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白。积雪压垮了树梢,将本就濒死挣扎的丛林彻底掐死在地底,可在血光的反照下,原本灰黑一片的铁幕却仿佛带上了丝丝明亮——如同黑暗前的黎明。 山内静得不听一声碎响,而就在这时,远处突然走来一个巨大的身影。 像是一块滚动的巨石碾压在雪面上,留下一路吱呀惨叫,每一步都留下一个粘稠的黑洞似的印记。它的鼻息粗重,喷洒在空气中,连白烟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一柄粗制的长矛斜插在后背又从胸口贯出,腐肉混着污血顺着矛头淋漓滴落,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地淹没在身后扯着的麻袋。 细长的布袋随着步子摇晃猛然撞上一旁的碎石,本就糟朽的麻布撕拉一声裂开个破口,一只细白的手掉了出来,在半空中摇晃着,洒下斑斑血迹。 红宝石一样的血珠点在地上,细看之下隐约透着点翠鸟似的靛蓝,分明是刺骨的透寒,可血液非但没有丝毫凝固,甚至还散发出袅袅热气,一层一层将雪面沁透,又缓缓流淌……直到被一只手突然抹去了。 骆丹阳蹲跪在雪地上,仔细看着指腹上那一点淡粉色的血迹。 在他身是一片狼藉泥泞:断了的长矛,断了的木箭,撕碎的衣角,更多的却是喷洒在树干地面上,各种各样的伤痕血迹。 一切都清晰可见。 先是有两个人,从山下沿着水道一路往前。那是一男一女,一个脚步轻浮,很明显没有练过武功,一个脚步稳重,似乎背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两条痕迹一前一步,脚步匆忙,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开阔地,只敢从丛林小路前行。 再来是一条极深极宽的痕迹,从丛林绕来,像是一条爬行在地上的巨蟒拖曳出的一般。 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快慢,却是恰好同样目的地都在河边,前后脚相遇了。战斗的开始的应该是猝不及防,而结束也是同样迅如雷霆。同样的两条足迹越河向着另一边逃窜,而那条蛇痕却是一路向着丛林的方向前行。 他的动作一定很快,因为战斗开始时大雪还没有停止,新雪很快覆盖上地面,眨眼便能将一切掩盖殆尽。可看地上的痕迹,从树林到河边这么远的距离,深浅却几乎相同,很明显差距不过眨眼而已。 是那只猪?不,它没有这种实力?那是新的一只?这次又是五通神中的哪一个? 不,这些现在都不是重点。 他的眼神飞快扫过地上的痕迹,顺着那淋漓血渍一路往前,一直延伸到一方不起眼的洞口,才突然一凝! 山风冷冷地从洞内吹过,幽暗的洞口深不见底,如同一张巨口,狞笑着露出锋利的獠牙来,而在“牙”上挂着的却是一缕银白色的长发。 ……是须昉的。 骆丹阳忍不住垂眸,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犹豫,而就在他沉思之间,另外两人也跟了上来。 白面男跺了跺脚,仰头哈出一口白气,语气中带惊喜:“行啊,你大力没想到你件事还挺多……你是怎么知道山崖旁边还有地道的?” 韦大力飞快打量着四周,闻言漫不经心一笑:“也谈不上是知道,只能说是蒙对了吧。” 同无数和她类似的京城贵妇一样,韦夫人也有无数花钱的癖好:每岁更新的春茶,应时修正的花圃,天气好了她要办宴会,闲着无聊,就去大发名帖,邀请满京世家一起打打马球,更不要说礼佛,简直成了一项特定的公务。 每月的初一十五,韦夫人都要生拉硬扯,连哄带骗地携上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东山。磕头,进香,斋戒,如此一连窜琐碎事下来,连最耐心的韦大哥都要哭丧着脸,更不用说两个混世魔王。 除了第一次去老老实实以外,此后的每一次,两个人都会偷偷溜出去,到处乱窜乱看,于是几年下来,韦大力的佛性是一点没有上进,各家寺庙的布局密道倒是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很早就发现,越是名寺的僧人越是“娇贵”,别说冬练三九,就是饭菜凉些也要大发雷霆,也正因此,很多寺庙会在香积厨和斋堂间建一条小道,专供送饭食水,不光隐蔽,最要紧的是一路直通山上,速度要快上很多。 白面男看着地道内那眼熟的记号,佩服地五体投地:“你的这位朋友可真是个人才,这么隐蔽的地方,得亏他找得到!不过这么一来,岂不是说明他早就上山了?遭了,那咱们可得快点,不然万一让他对上其他几只,恐怕要危险……喂,骆修友你去哪儿了,咱们快去找——!” 他一抬头终于看到这一地惨象,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韦大力眼皮猛地一跳,眼看着骆丹阳从“牙”上扯下那缕头发,不由也咽了口唾沫。 “须小姐她……是死了吗?”他艰难地问。 骆丹阳低头看着那缕发尾的血红。 三指宽的头皮连在一端,随着他的动作晃悠了两下,一看就知道是被什么人硬撕下来的。而顺着山洞向里望去,无数的怪石嶙峋斜插,像是把把锋利尖刀,刀尖上刮割着丝丝鲜肉,一路向内延伸,形成了一条凌迟的血路。 路的尽头是一点油绿的光,像是某种萤石散落在墙面,却不知怎么的给人一种诡异的不安。骆丹阳几乎是下意识停下了脚步,可不等他看清,身旁的人却是猛的一僵,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分明是几不可查的一声轻响,可在山洞的回声下,却仿佛雷鸣轰然炸响。无数的绿点骤然亮起,密密麻麻的镶嵌在顶上,又一路延伸向着更深的地方,而后便是“呼”的一声! 铺天盖地的黑影腾起在眼前,耳边响起的是刺耳的振翅声。 那是数不清的蝙蝠。 第51章 没有力量就没有人权 洞内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宽敞许多。 那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廊,曲折蜿蜒,而越是往里,越是向下倾斜,像是一柄斜刺的锄头,将道路凿地越来越宽,而穹顶距离头顶也越来越远。 可即便如此,依旧改变不了压在内心的逼仄感。 白面男一手紧攥着韦大力的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最后。他的视力远不如那两人,只能凭借着时不时突然闪过的一双双绿眼,勉强打量着四周。 尖利的石块上挂满粪便,缝隙间更有不知什么动物的骨头随意散落着。 难怪外面没见到任何活物,原来都躲在这里! 白面男看着那一路肉屑,忍不住头皮阵阵发麻,忙喊道:“唉唉,骆修友,骆修友!” “前头到底是什么情况?咱们还往里走啊?我看这地方鬼气森森的,总觉得不太对劲,你确定小须修友她们真的在这里头?” 骆丹阳头也不回,像是没听见。 白面男撇了撇嘴,转头又推了推韦大力:“喂,他不急我能理解,毕竟老康都跑出去了,但是你又是怎么回事?不想找你那朋友了?” 韦大力被他一撞方才回过神,不动声色地一笑:“怎么?你怕了?” “去去去,好歹咱们在一个屋里也待了那么长时间,小爷就算是个傻的,也能看出一点你的小心思。刚才骆修友一说要进来,你虽然嘴上没反对,可眉毛都挤得快能夹苍蝇了!” 白面男叹了口气:“虽然我跟须家没什么交情,不过小须修友的个性爽快,对我的脾气,要是能救我当然也乐意,只是……” 他瞥了一眼尖石上隐约可见的肉屑,轻轻摇了摇头。 “我亲手帮忙包扎的伤口,从这儿到这儿全烂完了,比饺子馅还碎,伤口出血太多,就算是平稳放着不动,估计也撑不到三个时辰。与其白费时间去追,倒不如尽快上山,趁着我们刚才解决两只邪神,一鼓作气——” “半个。” “……啊?” 韦大力苦笑:“依照唐律令,论功行赏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第一次杀老翁时咱们都不在场,算是挂零,到猪妖时虽然动手了,可最主要原因还是骆少侠那一剑,更别说这一路上他又是警戒又是探路,承担了大部分责任……要是恬不知耻昧着良心,或许能说是一个上阵下获的三等功,可要是按严格,咱们顶多就算是个添头,人家才是主力。” 而众所周知,没有力量就没有人权。除非他们有能力另立炉灶,否则别说骆丹阳是要进洞,就是要挖洞,两个人也只能听命。 白面男长叹一声,正欲再说些什么,而就在这时,前方的两个人却是猛地一僵,同时停下了脚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耳边又重新响起了那股振翅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监视着一样,令人忍不住下意识屏住呼吸。 韦大力眉头紧皱,抬眼望去。就见在他们前方不远,原本蜿蜒崎岖的小道突然被拦腰斩断,陡然降下的坡度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墙上幽幽萤石隐约闪出微弱的光芒,钟乳石上的水珠点点落下,发出哒的一声,如同一滴鲜血正打在坑底,反光中照见一地惨白,密密麻麻的全是森森白骨! 同样是新旧不一,同样是男女老幼都有,可在这片坑里的衣衫鞋履却是随意散落在四处,就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任由野兽撕扯得面目全非。 白面男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只见在他正前方不远的地方正卧着一具尸体,高度**的肉身散发着浓烈的臭气,半张脸和肚皮被不知什么动物啃咬地血肉模糊,内脏肠子脱出来流了一地。 骆丹阳一眼扫见那人手臂上绣的“祝”字,一脸嫌弃地道:“别嚎了,那是个凡人。” 白面男惊魂未定地又瞟了一眼,脸上讪讪的,只得嘴硬道:“这都是两个胳膊两条腿的,谁能分辨得出来,要怪只能怪那些凡人,长得也忒没特色了……” 他的话音未落,韦大力突然嘘了一声,白面男下意识闭上嘴,而也就在下一秒,坑内传来哐的一声震天巨响! 一股强烈的震动从坑底猛然炸开,四周尖石铿锵作响,地动山摇间,但见满地白骨像是被狂风掀开一样猛然飞甩出去,狠狠砸在墙壁上摔得粉碎! 而在白骨的正中央,有一个细长的身影正在疯狂扭动着。 那是一只巨大的,宛如螳螂一样东西。尖细到畸形的身杆上覆着一层铁青色的硬壳,两侧密密麻麻伸出的手却比身体还要粗长。它紧紧趴在地上,鼓胀的青紫色腹部隐约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被它压在身下的东西发出惨烈的哀嚎,指甲刮挠骨头的挣扎声更是刺耳尖利。它挣扎着,然后突然,一条人腰那么粗的长鞭从旁边猛甩了出去,狠狠打在细腰上! “螳螂”当即惨呼一声,下意识就想往上一窜,可那长鞭却是瞅准时机,猛然缠上了它的脖子! 肉色的“长鞭”像是活的一样轻轻跳动着,而几乎就在扼上那脖颈的下一秒,原本拧紧的一团却瞬间炸开来! 成千上万的蛔虫。构成的大网在这一刻铺天盖地蔓延开来,一张张带着尖牙的小嘴不断低下恶臭的粘液,随即对这螳螂头部的方向直冲过去,张口狠狠撕咬! 虫鞭带起的狂风猛然刺出,将那头黏痰一样的贴在头上的脏乱长发裹带飞起,正露出底下本应该是头的位置……却是一只满是鳞甲的手! 枯黄的手臂如电,从发下猛然窜出,一把攥住虫群,而在这时两旁的手臂也瞬间炸开!黑青色的指甲锋利带钩,如同森冷的毒蛇,而一张张摊开的掌心蠕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露出熟悉的人脸来。 银铃般的笑声缓缓响起。 骆丹阳浑身一震,心内更是如狂涛翻涌——他听过这个声音,这是在笼屉的回忆里的,那个少妇的声音! 咀嚼的声音伴着凄惨的嚎哭响彻坑底,而当一切终于重新回归宁静后,但见那螳螂缓缓站起身,然后拖着身下的东西缓缓向着另一侧的长廊走去。 扯断的蛔虫像是麻绳一样被随手丢在原地,而随着虫子的掉落,原本被包裹在其中的人头猪也终于重新展露出来。原本肥硕的猪身此刻已是千疮百孔,只剩下薄薄一层皮,人脖子上一个拳头大的空洞张开着,露出血淋淋的黑肉,一节气管翻露在外面,弹跳中震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代替了鼻子的圆孔翕张着喷出热气,代替了眼睛的长缝流下两行血痕,无数双,长手覆盖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将它的挣扎死死捂住,然而即便如此,在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依然能看出隐约的哀求。 它在恐惧着什么。 眼看着那条人影渐渐要消失在长廊里,骆丹阳只一思索,便低声叫了句“走”,随即纵身一跃,轻轻跳下深坑。 布靴踩在碎骨上发出咔的一声清响,分明是极轻的一生,可在山洞的加成下却仿佛震耳欲聋。 眼神的余光看到长廊外的东西好像顿了一下,他立刻伸手示意上面二人别动,自己却是反手将身上的长袍一解一脱,他伸手沿着袖口轻轻一搓,一条小指宽的银丝带便从袖内露了出来。 骆丹阳两眼紧盯着长廊,手下却是飞快一抽,不过眨眼间整条长袍便被抽成了一根长带,他将丝带的一角系在短剑的剑柄上,顺着岩石的缝隙,无声地用力□□进山壁里,另一头却是系在长剑的顶端。 荧光的映照下,那细长的身影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在侧耳倾听,可过了许久,四周始终一片静寂,它于是又拽了拽身后的人头猪,起身,一摇一晃地彻底转过长廊,不见了踪影。 而就在那身影消失的刹那,骆丹阳猛地向上一挥手!耳听得上方一阵风声袭来,他头也不回,手上长剑用力向前一抛,同时自己向身后岩壁一蹬,纵身跃起的瞬间,一手握住丝带,一手扯住来人的肩膀,借力瞬间飞过长坑! 几乎就在飞起瞬间骆丹阳就感到了不对。手上传来的重量远比预期要轻,他眉头一挑,长腰在半空中用力一扭,手下更是猛地一晃,借着不断施加的阻力,二人终于在又飞过深坑一大段距离后,才擦着墙壁堪堪落了下来。 他一把推开紧贴在身后的白面男,一脸不悦地回过头,看着另一边刚刚跳下来的韦大力。 “不是说了让你们两个一起下来吗?又在磨蹭什么!” 白面男闻言踉跄了一下,欲哭无泪:“我说骆修友,咱们得凭良心说话,你刚刚可就挥了一下手,哪里有‘说’什么了?!” 骆丹阳板着一张死鱼脸,冷冷的,对着他伸出两个手指:“我刚才已经做了,这个手势。” “……”白面男看着他竖起的,宛如比了个兔耳朵一样的姿势,默然。 在心里默默地对着眼前的人盖上了一个究极蠢货”的烙印,骆丹阳又不耐地转过头:“还有你……” 他猛然顿住了。 只见在无数的尸山骨海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正飞快向这边走来。 韦大力一手提着长矛,背上背着弩箭,结实挺拔的身体踏在糟朽的枯骨上,分明是一碰就碎的脆弱,可在他脚下却仿佛磐石一样,丝毫没有一点裂痕。 “骆少侠?” 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眼神,那人迟疑了一下,语气有些困惑。骆丹阳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势,像是猫一样,总是先前脚掌先着地,而后另一只脚精准地踏在前脚的足印上。 看似漫不经心,可动作却是飞快,几乎是眨眼就到了身边,而也正在这时,骆丹阳才发现他的眼中露出一股浓浓不安。 韦大力快步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我觉得这地方不对!无论什么动物都有领地意识,就算聚集也只会是三三两两,而且主要是和自己的同族在一起,可你看这里,有蝙蝠,有老鼠,有甲虫,还有蛇!没有动物会像这样联合捕猎,更何况是天敌,这太奇怪了!” “啊?什么蝙蝠?我怎么没看见?” 白面男迷茫地四处张望了一圈,直到韦大力偏了偏头,他才顺着他的示意的方向望去。 层层叠叠的白骨堆砌成一座庞大的高山,又在萤石的映照下,成了一片诡异的昏暗。而在刚才的打斗中始终一片沉寂,宛如死地的乱葬坑,此时却是隐约传来几声悉悉索索的碎响。 森白的骷髅微微跳动着,关节摩擦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弹响。 是诈尸? 白面男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就在他错愕的眼神中,只见骨头抖动了一下,随即顺着腐烂的人耳缓缓爬出了几只手臂长的潮虫。 铁黑色的蝙蝠无声地从顶上飞下,飞快地落在腐肉上,和几只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老鼠一起疯狂啃食着。 长蛇,蚱蜢,飞蛾……还有龟。无数隐藏在缝隙中的动物渐渐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扎挤进仅剩的血肉里,大口大口啃食着。 那是种如同末世一样的恐怖场景,常年的不见天日在它们眼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无数代的杂交杂食让身躯都变得不符合常理的畸形。 分明应该是温驯的食草动物,却有着比野狗还大的身躯,甚至连嘴里都长出了细小的尖牙。白面男看着那一群头也不抬的动物,在它们眼中,看到了对血肉渴望的红光。 早在看见那情景的瞬间,骆丹阳心中便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从未见过的错乱场景令他头皮发麻,几乎是下意识拔出短剑。 韦大力却在这时突然拦住了他。 他的神情同样凝重,按在自己臂上的手明显带着紧绷。 “别看。”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然而自己却是死死盯着那缓缓围过来的鼠群。灿金色的双眼在黑暗中仿佛烛火一样闪着光芒,他的嘴唇不动,可口中隐约传来几声磨牙似的声响。 原本红着双眼一步步缓缓逼近的老鼠突然躁动了一下,动作似乎有些迟疑,然而很快,又像是抵挡不住新鲜血肉的吸引,竟是重新围了上来。 韦大力眉头一跳,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扯过旁边的白面男,低吼了一声“快跑!”随即手中长矛猛然一挥,躲开直扑上来的尖牙,飞快地向长廊外奔去! 刺耳的尖叫如同一声号角,瞬间响彻深坑内。 尖爪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如同抓挠在心上,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紧紧逼在身后。身后只觉一阵罡风骤然刮过,韦大力想也不想就地一滚,堪堪躲开飞而来的蝙蝠。 白面男此时也终于回过神,反手取弩在手,当当当就是三箭!木箭瞬间贯穿蝙蝠的喉咙,连哀嚎都没有就被打落在地。落在地上的蝙蝠甚至来不及挣扎,眨眼便被一拥而至的鼠群猛扑上来,撕咬啃食殆尽。 韦大力灵机一动,大吼一声:“杀前面的几只!” 他的话音未落,骆丹阳已是双剑同时出手,短剑抵住猛扑上来的蛇牙,长剑反手一刺一拉,瞬间将整条腰粗的巨蟒劈成两半! 他猛一抖剑,只听咚的一声,蛇身像是一条拦路石一样横截在身后,正将整条长廊堵了个严严实实。猛泼在地上的蛇血瞬间点燃了一双双红眼,鼠群竟是不管不顾,尖叫着围扑上去,就是活生生将整条蛇吞吃了下去! 来不及再多细想,几个人趁势埋头猛冲,而就在几个转弯之后,眼前骤然亮起一点昏黄的光亮。 “断路!”韦大力又大喊一声。 骆丹阳想也不想,双剑一合,猛地一转,紫金剑光在身后霎时画出一个大圆,时向后猛然一扑。但见巨石猛然落下,轰的一声砸在地上,竟是将后路彻底堵死了! 第52章 须昉 “……不是,骆少侠,我虽然让你断路,但也只是想堵一点挡住它们就行,没必要彻底堵死吧?” 韦大力欲哭无泪。 骆丹阳缓缓收回长剑,闻言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前路不明,留着他们捣乱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堵死就堵死了,大不了待会儿再找出路就是了!” 他的语气不耐,姿态更是高贵冷艳,然而回身的一刻,眼中却闪过一丝懊恼。 ……完了,不小心出手太重了。 罢了,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是无用。韦大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转而打量起四周。 这是一间葫芦型的长屋,左宽右窄,倒挂在内。墙上镶着萤石,屋内没有陈列家具,只放着一架长长的木马,满地上零星散落着各种木偶铜人积木之类的玩意儿,大眼望去,这仿佛不是在什么地洞,而是哪个刚生了孩子,还在新奇的普通人家。 韦大力忍不住弯腰捡起一只波浪鼓。木质的鼓身雕得七上八下,摸上去的瞬间还能感到坑坑洼洼的毛刺,样子看上去并不精致,然而鼓身旁缀着的却是两条缠丝嵌珠的银手链,鼓耳用的更是极漂亮的南红玛瑙。 他捻了捻手指,玛瑙珠碰撞在鼓皮上发出沉闷的轻响,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一股诡异的感觉笼罩在心头,韦大力不由咽了口唾沫,他从腰上取下一支木刀,而后沿着鼓皮的接缝处小心翼翼地剖开了。 木刀拔出的瞬间带起一丝灰色的短毛,熟悉的颜色让他心下不由恶寒,忍着泛上来的恶心,他缓缓翻开鼓面。 果然,在这面泛着诡异暗红的皮下连着的,是铁灰色的鼠毛。 ……这是刚才见过的老鼠的皮。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思虑,然而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白面男的脸色铁青,指着葫芦腰的手微微颤抖:“刚才我看见有个,有个小孩站在那里!” 他的声音带着惊恐,闻声的二人几乎是同时想到了什么,眼神骤然一凛,骆丹阳转头瞬间双剑已然在手,却不想韦大力竟是更快一步,借着距离更近只跨步一跃,悄无声息地贴在墙壁上。 他一手握着长矛,小心翼翼地向着墙壁另一侧的葫芦腰刺了几下,而后在白面男惊恐的眼神中,竟是一个矮身蹿了进去! “大力……!”白面男下意识惊叫出声,然而随即马上又反应过来,连忙闭上嘴,一脸焦急地探头张望着。 骆丹阳沉着脸,一把将他推至身后,自己提着剑刚要向里冲去,却在这时就见刚才进去的人竟又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茫然不解。 他的手上捧着一条外衫。那是件女士的对襟长衣,上面满绣着牡丹花样,边角坠上流苏,还有米粒大小的小金珠,看上去工艺繁杂富贵无比,可偏偏用的料子却是比糟麻还要不堪,呈现一种脏脏兮兮的灰褐色。 “这是拨霞绮,一匹可值千金。”他沉声说着,眉头皱得死紧。 和其他类似的富家千金一样,韦二小姐也有不少高雅的消遣。她是马球界的新星,投壶圈内的王者,即便不算那些酒席宴会婚丧礼诞的大场面,就是小姐妹插花品茶打个马吊,那也是每日应酬不绝。 新场面总不能穿老衣服。连那些小门小户的官宦女子都知道,同一件衣服出现在人前两次就是犯了罪,出现三次就该死刑,更何况是最以“新奇别异”而闻名的二小姐。 在韦府后花园的哭碧轩内,十几个绣娘日夜不断的赶工,后厅内更是七八间大屋,从南到北挂满了亟待试穿的新衣衫。江南的绸缎秀美精细,塞北的毛料贵重厚密,可不管是天南还是地北,只要是珍稀珍奇的,她都欢喜不已——而这,也就成是韦大力噩梦的由来。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亏了嘴,又或许只是因为少年人发育较晚,在十一岁之前,他都是一副萝卜丁似的模样。细长的手脚,干瘪的身材,搭配上一马平川的前后,卧似一条绳,站似一棵葱,如此天资卓越,堪称为人性的试衣架。 无数个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在哭碧轩的大厅内,自己和另一位知名不具的仁兄拉着一张臭脸,在一阵狞笑中组成哼哈二将,任人揉扁搓圆……直到现在,哪怕只是提起,他都会忍不住面容扭曲。 白面男挑了挑那麻布,一脸嫌弃地捂住鼻子:“‘拨霞’?就这么个脏东西?!” 韦大力终于回过神,摇了摇头:“绮罗艳丽华美,但是布料娇贵,一洗失色,再洗毁形,哪怕一直放着不动,时间久了也不中用,更别提这种拨霞绮。 “据说这还是先皇在位时,剑南道进贡来的新花样。用当地特产的野果搅染做成,因为颜色艳丽,行走中的花纹灿若朝霞,所以一经传出便被高官贵女趋之若鹜,在当时用拨霞绮裁成衣裙可以说是一种时尚。” 只可惜人们很快就发现,用拨霞绮做成的衣服漂亮是漂亮,可颜色褪去的却实在太快。一件精工做成的衣衫上身满打满算不到两次,就从彩霞遍身褪成了秃毛鸡。更要命的是褪完的颜色还会沾在身上,一流汗直淌彩汤,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正因如此,这股绮风只兴起不到一年,就在众人嗤笑中偃旗息鼓,连发明它的绣工也羞惭关门,现如今别说京城,就是满国去找恐怕也找不出几匹拨霞绮来。 白面男不由干笑:“什么意思?照你这么说,难不成这衣服在这儿已经有三四十年了?可我怎么听说,这庙从搬来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没有……二十年?” 虽然韦大力声称自己已经查看过,可骆丹阳依旧不放心,又将葫芦内外再探了一遍,却是始终没有找到白面男口中的“小孩子”。 他臭着张脸,一种仿佛正在被暗算埋伏的感觉,令他心中不快。而在离开前,韦大力忍不住转头又看了一眼。 断裂的巨石将来路挡得严严实实,除了继续往前走,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白面男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别急,连我这种半瓶水不满的都知道,只要洞里有风,就一定会有出路,不信你看,”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火折子,“啪”地一声点燃了,自信往下一抛。 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地落在那跳动的火焰上,顺着他的手势,火苗在空中抛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最终“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不摇也不晃。 满室顿时死一般的静寂。 半晌,韦大力淡定地弯腰,将火折子收进怀里:“算了,你还是老实跟着我走吧。” 穿过葫芦紧接着又是长瓢,一洞又连着一洞,一圈扣着一圈。不知经过多少年岁的钟乳石在这里纵横交错,此起彼伏地连成了一片迷宫一样的巨洞。而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专业与业余的差别终于显现得淋漓尽致。 白面男目瞪口呆地看着走在最前方的那个人。 像是耍杂技一样,韦大力单脚站在拇指粗的石柱顶上,一面仔细查看着顶上的风化痕迹,一面高举着左手,五指张开,感受着空气的流动。 他的动作驾轻就熟,甚至带了种自然的放松,不一会儿,他便轻飘飘地从数丈高的石柱上跃下,只说了句“转弯”,便随即领头,向着一旁的隧道走去。 越是往前,空中就就越是弥漫着湿意。水汽浓得令人睁不开眼,不一会儿就在眉毛上挂上了一层白霜。好不容易经过地道一路慢慢干了的衣服,重新湿哒哒黏在身上,而在地洞越来越低的温度加持下,又显出一种和雪地不一样凉意。 先前急着跑路还不觉得,如今冷静下来,白面男连牙齿都在轻轻打颤。他搓了搓,终于忍不住轻声喊着前面的人:“喂,大力,还,还没找到出口吗?” 半人高的隧道狭长逼仄,只能弯着腰,一点一点从里面往外挤。而当三个人灰头土脸的终于从里面翻出时,眼前却是猛地一亮,在火折子的映照下,面前赫然是两条岔路。 几乎在看清眼前的瞬间,白面男就长叹了一口气。早就被折磨地没脾气了,也不等那两人说,他径直伸出手,往韦大力的袖子里掏去。 “来吧。还是老规矩,花还是字?”他举着那只松枝蝉纹佩,问道。 韦大力想了又想,一咬牙:“花吧!” 落声瞬间,白面男屈指一弹,伴随着当的一声轻响,他漫不经心地低头扫了一眼。 “字……又是字。不是我说你大力,等出去后你真该去找钦天门的那些神棍看看。六猜六错,连你自己的东西都不保佑你,也算是种奇迹了。” 韦大力有气无力地辩驳:“都说了不是我的,是我上次跟人打赌赢来的彩头……早知道真不该拿它的。我忘了那家伙的手气是十赌十输,保不齐身上的东西都有衰神附体。” 骆丹阳不耐地扫了两个智障一眼:“都说了,溶洞里的岔路大多是通着的,就算不一样的路,终点也都差不多。” 白面男叹了口气:“苦中作乐嘛。万一有什么不同呢?” 骆丹阳懒得理他,抬腿向着右边走去。 “等等骆修友,那边是花……算了。”他咂舌,“既然二对一,那这局我吃点亏算你赢好了。不过你小子可记住了,小爷这可是行善积德,维护你这倒霉蛋的自尊。要是这世上真有什么凡人话本里说的那些神仙,那它最好也给我记上这笔,我要求也不多,最好是赶快让我们杀了那邪神,找到出口,再不然最起码……” 他浑身猛然一震,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只见在岔路的尽头,几根硕大的钟乳石交叠插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牢笼。黑褐色的血液宛如泼墨一样喷洒了满地,指甲抓挠的痕迹遍布在壁上,笼内趴着的,却是个眼熟的身影。 “小须修友!” 须昉快要死了。 正如白面男说的一样,她的下身早已是一片狼藉,血肉混着脂肪瘫成一滩软泥,浑身上下只有喉咙还在轻轻弹动着,隐约发出叹息样的声响。 只一眼,韦大力就忍不住浑身一僵,随即他一咬牙,举起长矛狠狠向着石柱砸去! 常年被雾气浸泡的石柱,看似坚硬实则内里早就坑坑洼洼,即便是粗制的木矛也能轻易凿下石块来。韦大力用力一撬,伴随着木矛“啪”地一声断裂,终于将石笼凿开了个大洞来! 白面男忙快步跑上前帮着搬开碎石,可当在抬人时又犯了难。 “这,这要碰哪儿?人不会碎吧?” 白面男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她鼻子前探了一下,又飞快缩回手,摇了摇头,“没救了,伤得太重,能撑到现在都已经是奇迹了。” 韦大力顿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去。 曾经白皙和善的笑脸唯有一片灰黄,缺了一半的头上露着红白相间的碎骨,眼珠掉了一颗,余下的哪只眼睛更是散大迷离,听到他们声音的一瞬间,她像是无意识地动了一下眼珠,不偏不倚正对上他的视线。 他忍不住偏开眼,抿了抿唇,低声道:“从我们进洞到现在,至少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可除了刚才的坟堆那里,这一路就连老鼠都很少见。动物的活动领地一般都是在临近食物的地方,只要这里面没有草肉,我们再小心一点,想要避开他们也不难。” 白面男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略一犹豫,一咬牙:“也罢。好歹是一起饿过肚子的交情,既然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如就再试一把!大力,你的武功比我好,就和骆修友一起警戒,我来背着她,至于之后……” 韦大力忙道:“如果真想猜的那样,我们身上的髓气在慢慢恢复,那须小姐也是一样,不然她不可能活到现在,所以只要找个安全地方再等多恢复一点,说不定能撑到我们上山。从刚才出了隧道,我们越往西走,四周的空气就越干净,我猜最多不超过两里,这附近一定有向上的出口,不如我们先去……” “不行。” 少年的声音冰冷,却是不容反驳,“我进山洞就是要杀了邪神,既然已经发现祂们的痕迹,当然不能放过。” 自然中的动物都有自己的活动领地,可绝不可能像这样泾渭分明,坟坑内那浩浩荡荡的鼠群怎么会突然消声灭迹? 白面男忍不住狠狠咽了口吐沫:“你,你的意思是,这里……” 骆丹阳瞥了韦大力一眼,冷冷一笑:“难道你没发觉这里的空气越来越湿重吗?” 如此近乎黏腻的湿气,出现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洞中,无不说明着一件事:这附近有一条天然的地下河。 一条无数动物赖以生存的水源,却是宁愿依靠饮血为生,也没人敢靠近。越是低等的蝼蚁越会趋利避害,而能让那群红了眼的畜生都不敢踏足的……只可能是一个理由。 “五通神就在这里。” 脱口而出的话语如同惊雷,白面男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没察觉背上的人猛地一颤,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 第53章 它在哭 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白面男还未察觉,一旁早早关注着的韦大力已是当即凑了上来。 “须小姐?”他轻声叫着。 背上的人粗喘了两声,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仅剩半截的拇指弹动着,缓缓指向前方,她的嘴唇翕张着,韦大力连忙凑近了,半晌才听出来她喃喃的三个字…… “救救我。” 水气浓得近乎要凝成实质,石缝间隐约可以见到几点青苔,水流的声音在山洞的回响下飘忽不定,时远时近的,仿佛从四面八方都有传来。然而行走在岔道中的三人却是不约而同的放缓了脚步,脸上更是同时挂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凝重。 呜呜的洞风顺着腔隙裂缝来回穿梭,像是构成了一曲万鬼同哭的哀乐,那声音太过刺耳,持续的时间也太长,以至于连骆丹阳都慢了半拍才突然反应过来——此刻回荡在耳边的早已不是风声,而是确实有人在嚎哭。 那是一颗硕大的猪头,根根立起的鬃毛如同烛芯,在油脂的堆砌下发出明亮的光。吊挂在正中的身影用拴猪扣死死绑着,像是过年时亟待分割的肉,而在头顶上却是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哭声正是从那里面传来。 螳螂似的女人用头上的大手死死按着他,身侧每一双张开的手里都满是笑意。她的脚下放着一只大木桶,桶里仿佛污泥一样东西晃荡着,隐约露出一条泡得发白的,眼熟的大腿来。 白面男无声地咽了口唾沫,缓缓回过头。而不知从何时起,背后的人又悄然没了生息,低垂着的头看不见表情,只有满是血渍的衣角随着他的步子缓缓摆动,露出一片空荡荡的下半身来。 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韦大力只感觉人头猪的哭声里似乎含着一丝愧疚。它呜咽着试图别过头,可当螳螂女捏着一块腐肉用力往它“嘴”里塞去时,它挣扎了几下,到底还是仰起头,贪婪地将肉块吞咽进自己的身体里。 急切的啃食声里带着恐吓的低吼,就仿佛面前真的是一头护食的饥饿野猪。不知不觉间拴在它身上的麻绳松散开了,螳螂女后退了几步,静静地看着它整张脸埋在桶里,大口吮吸着鲜血,脸上一点一滴升起诡异的笑意。 大红的嘴唇缓缓张合着,一字一顿,仿佛无声地说着—— 谁也别想先走。 哐! 骤然响起的巨声如同惊雷瞬间在耳旁炸开!韦大力两人猛然回头,却见白面男捧着须昉滑落下来的手,眼神惊恐无措。 可已经来不及了。 掉落的石块猛砸在地上,敲起零星的火花,螳螂女猛然抬头,还未褪去的笑意瞬间变成一种扭曲暴怒,她猛然张开手臂,扭曲的手如同弹簧一样猛然直窜上来,尖利的鸣叫瞬间响彻整个地洞! “滚开,别碍事!” 就在那手臂眼看要抓上白面男头皮的一刻,身后忽闻得一声厉喝,随即便是一道罡风擦着耳缘猛贯而出,“锵”的一声正撞了上去! 剑身和指甲碰上的刹那,像是猛然撞上了一座山,手臂阵阵发麻的同时,双剑也不由发出轻吟! 这跟那只人头猪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骆丹阳不由心内一沉,正欲提力再进,却在这时又有数条手臂猛冲而来,眨眼已至眼前! 韦大力一个飞身上前,手中长矛用力一挥,但听得当当当三声,长手被敲开的同时,人也被当即震飞了出去! “老白!!!!” 厉吼声落地的瞬间,身后的人影已是提弓拉箭,正瞄准了那飞冲上来的身影。 原本不过一肩长的弩箭在经过一路的打磨改良后足有半人那么大,木箭头上用刀刻出道道凹槽,嵌上一路拾来的蛇牙,箭尾更是用蝙蝠翼裁成锋利翎羽,弩身一排五孔,然而底下的凹槽还未刻好,他只能用手扶在后端,眯起一只眼飞快瞄准。 “都说了小爷不姓白!” 话音未落,箭羽已出。五只长箭如同天女散花一样飞洒出去,不偏不倚正中螳螂女手心面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嘶吼中带着凄厉的惨呼,骆丹阳瞅准时机猛上前一步,手上双剑同时用力一扫,竟是直接将人掀飞了出去! 眼看那人头猪颤了一下,似乎要抬起头,韦大力心觉不妙,忙高喊一声:“先把女人弄出去,各个击破!” 可骆丹阳却是充耳不闻,一脚猛踏直飞出去,不过眨眼间便逼近螳螂女身前,不等她反应过来,长剑已是刷刷刷五式连出,细腰上的鳞甲顿时被刮飞出去,显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螳螂女瞬间吃痛,手臂猛然一挥,骆丹阳见状也是毫不恋战,用力一脚踹上伤口,擦着刀锋一样的道道指甲猛然弹出,落地瞬间还不忘一脚把那人头猪踹得老远。 “别啰嗦,都在就都杀了。” 冷然的一声,双剑已是交叠一震,霎时间紫金色的光芒瞬间照得满室辉煌! 从没见过这种品种的犟种,韦大力忍不住气得冷笑一声,可事已至此也来不及多想,他飞快向周围一扫,随即一脚飞踹在旁边的钟乳石上。久经风蚀的石头本就不牢,又经他这一脚猛然飞出,直砸在螳螂女的头上,竟是瞬间散成齑粉! 漫天的烟尘劈头盖脸降落下来,就连螳螂女也忍不住下意识闭上眼。 只有一瞬间,可这一瞬间就已足够。 骆丹阳眼神一凝,双剑猛地一旋!漫天的水汽在接触到剑身的一刹那瞬间结成冰晶,又随着剑上的泠泠争鸣猛然震飞出去,如同无数牛毛细针,猛然直刺入螳螂女的体内,而也正在这一刻他的双剑也出手了! 金色的短剑借着俯冲的巨力狠狠刺入腰上伤口,然后轻轻一旋如同倒钩铿的一声卡在鳞甲上,前脚骤然踏稳住身行,同时腰身却是随着惯性用力一旋,长剑在空中瞬间画出一条艳紫长弧,眨眼便将左侧的四条手臂齐齐斩断! 浓黑的血液霎时间迸溅喷涌而出,在空中形成了一片血雾,骆丹阳猝不及防,下意识别过头,然而已经来不及,被当头浇了一脸。 一股灼烧的热意猛然腾了起来,紧随而来的是一股钻心的疼痛,骆丹阳忍不住眼前一酸,几乎是瞬间落下泪来。 韦大力远远地看见他踉跄了一下,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他想也不想一把抽出长鞭,振臂鞭猛的一甩卷住骆丹阳的腰,用力一抽将人拉了回来。 察觉到有人接近,骆丹阳下意识挥剑要砍,然而来人却是早有准备,低头躲过剑风后,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将人的脸扭了回来。 “你怎么了,骆少侠,让我看看,你——!” 韦大力倒吸了一口凉气。 被血喷上的半张脸呈现诡异的紫青,如同被腐蚀了一样紧缩褶皱,不过只是这短短的一眨眼,他的全身就像是被炭烤过一样通红滚烫,覆着一层白膜的瞳仁也微微有些涣散。 韦大力几乎是马上明白了过来:“血里有毒!” 而就在他出声的瞬间,一旁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怒吼。 人头猪嘶吼着一头撞在墙壁上,他满地翻滚不停在身上抓挠,像是奇痒无比,而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用力,大片大片的皮肤从它身上被撕落下来,鲜血涂抹在地板和墙壁上扎盐变成了一片深红。 然而很快的,血迹便变得越来越浅,而褪去颜色的身上竟然慢慢长出一层粉红色的绒毛,两条细长的软肉垂了下来,形成招风耳,面上的孔洞也一寸寸愈合,只留下一个长鼻子凸起着。 它变得越来越像一只普通的猪了,可白面男却是更加头皮发麻,忍不住干笑:“你们说……它原来长什么样子?” 猪怪猛然回过头,新长出的獠牙上带着芝麻一样星星点点的黑斑,细看之下竟是一条条虫卵在不停窜动着。 韦大力浑身当即一颤,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冲上心头,他想也不想一把拽住二人,大吼了一声“走!”而就在下一秒,猪怪也长啸一声,猛然撞碎岩石,冲着他们直扑而来! 快跑快跑快跑! 口中的催促声连成一片,脚下更是一步也不敢停,三人正欲回头冲向小道,可螳螂女却是猛地一挥臂,剧痛之下暴长的指甲如钉耙,狠狠插进洞口! 韦大力迅速转身,仰头猛吸了一口气。 人肉气,血腥气,腐臭气……无数斑杂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堵塞在整间洞里,他不由皱起眉仔细分辨着,突然,一股带着湿气的微风猛然拂过他的颈旁,宛如一条长长的丝带,由这头一路指引到不知名的方向。 是左边! 他猛然转过头,然后心里瞬间凉了半截——猪怪竟是不知什么时候,摇摇晃晃地也移动到了那里,一身新长的皮毛不过眨眼就由红粉逐渐转为黝黑,根根鬃毛竖立着,像是一张刺网,将它的身体藏得密不透风。 白面男更是快哭了,他摸着腰上空荡荡的箭筒,忍不住哀嚎:“想想办法啊,大力,我可不想被一只猪活活咬死,那也太难看了啊啊啊啊啊啊!” 韦大力被他嚎得耳朵快要炸了,怒吼:“我有个屁的办法,我的箭刚才都给你了!” 白面男也吼:“你不是阵术师吗?做个阵法出来呀!刚才不是你在笼子里人模狗样的,说自己多厉害让带上你吗?我的神通又用不了,不靠你靠谁呀!!!!” 韦大力瞬间转过头,像是有些心虚的样子。白面男见状眉心不由一跳:“喂,你该不会是……” “小心!” 韦大力一把摁下他的头,堪堪躲过横扫上来的指甲,再看那螳螂女的手竟是不断延伸,眼看就要有整间山洞那么长。 顾不上再多犹豫了,韦大力一震长鞭,满是尖刺的藤条飞起刹那,他的左手一把握住尖刺用力一划,霎时间血液喷涌而出,勾出一地鲜红! 阵术不像法术,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徐徐图之,精雕细琢才能见成果。在这种不停赶路,根本没时间布阵的情况下带上一个阵术师,无异于“请君赴死”的另一种说法。 骆丹阳心知这一点,可他不在乎——好言难劝找死的鬼。白面男也知道这一点,可他习惯了在笼里韦大力的鹤立鸡群,以为他如此信心满满,想必是有什么后招。 韦大力有后招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他只能用力又是一握,血流如注的同时额上冷汗更是大滴大滴往下淌。他的两眼紧盯着那猪怪,脚下步子竟是丝毫不停,直直向着它冲去。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忘记了背后白面男的惊呼声,螳螂女手臂伸长时骨节的嘎吱作响,呼吸,脚步,骆丹阳不满的胡乱挥剑……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以及脑海中突然翻涌起的,常梨曾说过的话。 他说虽然自己得到的这本《解阵百法》并不稀奇,不过阵法本身还是很稀罕的玩意儿。 他说用纹路和神明沟通,一笔一画都是声音,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狐假虎威”。 他说阵术师就像街头变戏法的叫花子,神明是你拿着钱的大爷,而阵法就是你耍的把戏。只有把大爷伺候得开心了,你的赏钱才会多,以后要起账的时候也才会手下留情。人家那些修者大宗学的那是胸口碎大石,吞剑吐火,大爷一开心说不定能给个友情价,而你这边撑死就是个莲花落,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估计也就只能来个一般的高出低进了。 他说不过就算再怎么样也比不布阵硬来强。那玩意儿才是真要命的高利贷!喂,老昆,你小子悠着点,就算以后真遇到这种情况了,也千万别借太多,要知道凡人的账好欠,可神明的,那才是真能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鲜血一瞬间迸发出刺眼的光芒,空气仿佛有一瞬间的停滞,漫天的水雾中隐约传来几声喃喃低语,而就在下一秒,三人竟是和猪怪换了个位置,瞬间移动到了出口! 三仙归洞! 白面男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回头,直到被韦大力拉了一下才猛然回过神,一把拽起骆丹阳的手,也不管他的挣扎,扯着人一路狂奔。 第54章 神棺 耳听得背后传来的脚步声,韦大力头也不回,长鞭猛然一挥! 本是朽木枯藤缠成的鞭子在血液的侵染下,一瞬间显出精铁一样的寒光。两壁岩石如同泥浆一样齐刷刷滚落下来,哐的一声将洞口瞬间堵死。 韦大力突然觉得好笑——原本他还在说骆丹阳,现在可好,自己也成了遇事不决先堵路的那个。 此时也顾不上其他,三人一路狂奔,而在这时,耳边的流水声也是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简直如同洪水一样,山吼震耳欲聋。 韦大力猛然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条数丈宽的长河,宛如瀑布一般从高处的岩石拾阶砸下,炸起一地的水花在四壁地面涂上一层水雾厚蜡,向下一望,顺着断崖一般的裂缝,水流不断翻涌向前。 而在下方离他们所在平台不远的地方,却有一个长桌大小的深坑,湖水集聚在其中,颜色浓深近黑,一看就知道深极了。 白面男猛地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的长廊却是猛地传来一阵爆炸般的轰鸣,像是石壁被一拳打穿的声响。他心内一凛,来不及过多思考,就见韦大力一把拽过骆丹阳,而后毫不犹豫,一个猛子直接扎了下去! 白面男一咬牙,将背上的人移到胸前,用腰带和自己捆扎在一起,长吸了一口气,猛的跳了下去。 “咚!” 随着水花的溅起,巨大的回声瞬间响遍整间洞内,刺骨的冰水从四面八方猛压在身上,虽然早有准备,可那股凉意还是令人头脑一空,猝不及防呛了两口水。 韦大力先是将骆丹阳推上坑外,随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快要沉底的二人,连拖带拽地扯着三人飞快退到崖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顶上的岩石犹如侧倒的“凹”字,崖下恰好有一块不大的空间正能容下几人藏身。 心知刚才的动静,不可能瞒过邪神的耳目,韦大力只能一边示意众人不动,一边自己飞快地将四周散落的碎石木棍,一股脑全搜罗了起来。 他下意识将手摸向腰后,却是猛的一僵,原来一路上被自己当做刻刀的,那块硕果仅存的锋利石块,竟是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他心下一急,两眼飞快地从刚才的一堆乱石中扫过,而就在他忍不住要皱起眉时,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瞬间回过头。 灿金色的眸子在这一刻突然迸发出强烈的光彩,狼一样眼神猛然扫向白面男,而后又缓缓,缓缓地落在了骆丹阳的身上。 也不知那螳螂女身上带的到底是何种猛毒,从头面的伤口侵入无疑让毒发得迅速无比。钻心的疼痛让人眼前阵阵发黑,骆丹阳咬着牙勉强支撑到现在,直到刚才被冷水骤然一激,才终于忍不住眼前涣散了起来。 “骆……骆少侠?骆少侠?”韦大力轻轻叫了两声,那语气也不知是想让人听见还是不想,而眼看对方始终没有回应,他当机立断,一把扯过短剑,飞快削起木棍来。 白面男有气无力地看着他:“你会被他打死的……” 韦大力顿了一下,手下动作更快了。 金色的剑锋飞快划过,刨下道道木屑薄如蝉翼,很快在他脚边便堆起了一座小山,他不假思索,手下动作翻飞,眨眼间二十多个或大或小的零件便被拼凑成一只巴掌大小的木老鼠。 他两眼一眨不眨,手指顺着木老鼠的底座到前端拨弄了片刻,随即飞快站起身走到骆丹阳身旁,对着他低声说了句得罪了,便拿着短剑沿着他耳下一划,漆黑的脓血瞬间喷洒而出,正落在鼠背裹着的布料上。 一股煤油一样恶臭瞬间蔓延开来,白面男下意识捂住鼻子干呕一声,然而韦大力却是面不改色,手指沿着他的额头向下用力推挤,直到原本大股大股喷出的黑血逐渐变成淋漓几滴。 他终于停下手,可紧皱着的眉头却是丝毫没有放松,只是对着一脸询问的白面男摇了摇头:“这种毒太霸道了,连血都有腐蚀性,再这样下去他的整个头骨都会溃烂,我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毒。” 白面男也不由皱眉:“那怎么办?他还能继续上山吗?” 韦大力看着那人被高温蒸烤得深红的皮肤,略一踌躇:“现在还不好说,我只知道再这么下去,恐怕他的命也保不住。解铃还须系铃人,照常理来说毒物周围大多会有解药,要是我们能找到邪神的老巢,或许能发现解方,可……” 他的话音未落,顶上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韦大力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齐齐向上看去。 顶上的脚步声又沉又闷,像是什么极重的东西在地上滚动着。韦大力缓缓贴近墙壁,侧耳静听了半晌,脸色却是越来越沉。 ……他没有听到螳螂女的声音。 而几乎就在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下一秒,韦大力毫不犹豫反手握剑在臂上猛的一滑,鲜血顿时喷洒而出,正落在沾满脓血的布上。 原本将立在地上的木老鼠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绿豆大小的眼睛眨了几下,显出呆板的光。韦大力摸了一下鼠头,嘴中无声的念叨了句什么,随即拽着它的尾巴用力往外一扔。 木鼠飞旋着在空中划出一条长弧,而随着距离越远,它的身形反而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像是一匹巨狼的大小,肚下的木翅在这时猛然弹出,有如离弦的箭向着崖上猛冲而去。 木雕的瞳仁顺着嶙峋的山壁缓缓向上,而在它目光的尽头,四个蜷缩在石凹的身影上方,一个仿佛蜘蛛一样的身影正贪婪地向下张望着。 粗壮的手臂在不断的拉扯下变得尖利细长,竖起的一双双手掌如同复眼,正要爬下石头向下窥探,而就在这时,螳螂女猛然抬头! 黑红的长布缠在巨鼠的腿上,毒血的味道霎时间弥漫开来,猪怪嚯的一声站起身,喷出烦躁的鼻息,螳螂女更是缓缓站直了身子,无数双人面死死盯着那在半空中猎猎飘扬的红布。 韦大力额头滴下点点冷汗,他紧闭双眼,却感觉自己仿佛一瞬间直升入高空,周遭的一切顿时尽收眼底。 来路,去路,河流,还有…… 他豁然睁开眼,瞬间猛然弹出一个无声的“去”,巨鼠顿时在空中猛然飞旋,身后红布如同长尾一挣,未干的鲜血顺势甩在二邪神脸上! 吼!!!!! 霎时间猪怪发出一声长吼,而就在同时螳螂女一跃而起,在近乎垂直的山地上飞快爬去。 长手锋利如刀,猪鬃绵软如蛆,一个从上到下飞缠,一个从下往上猛灌,可就在堪堪要碰上鼠翅那一刻,整个鼠身猛然一错,竟是瞬间展成了一条纸一样的薄片,带着身后长布飞快地向着河水的上游滑翔而去!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带着咚的一声落水的巨响,震得整间溶洞不断颤抖,然而很快又仿佛远去了,渐渐没了声音。 隐藏在凹陷内的人屏息又静听了好半晌,直到确定走远后,韦大力才踉跄了一下,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白面男忙扶住他的肩膀,又惊又急:“喂,大力!你怎么了?是阵法出了什么问题还是——” 抬起的脸上隐隐带着青灰,原本灿金色的眼珠更是仿佛蒙上了一层白翳,白面男不由愣了一下,直到那人摆了摆手站直身,他才终于回过神,破口大骂。 “你没用阵图是不是?你竟然连阵图都不用直接向神明借髓?!我看你他妈真是想找死!还不赶快停下,让我——” “让你,又能怎么样?”伟大力低头抹了一下嘴角的鲜血,语气淡淡说道,“你的神通没有恢复,咱们的主力又是这个模样,如果不这么做,大伙都得死在这儿。” 白面男顿了一下,这下真的是大怒:“要死那便死了。我家世代通灵,这身皮肉在警录堂里也是挂过号的,只要我这边心跳一停,那边阿叔阿爷立马就能发现,不到半炷香就能扫平这里,我会怕它?!” “你以为这骆丹阳怎么会来得那么快?姚浩然和他师兄年前刚定了亲,身形在他们灯堂里也入了录,所以她一有事,他们马上就能看见,不光是她,其他人也是一样,只有你!” 他怒极反笑,“你小子穷光蛋一个,啥也没有还敢跟着乱跑,要是真出事了,你以为那些人会记得你的好?傻子!人死不能回魂,到时候一人撒捧土罢了,就留你跟你朋友一起全得埋在这儿!” 韦大力被他吼得眼冒金星,哑然:“我以为……” 白面男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他的头:“你以为个屁!要不是看在刚才你救了小爷一把,没让小爷被那恶心巴拉的虫碰到,我才懒得管你!” “行吧行吧,那就算是我多事充英雄了,好吧?”韦大力长叹一口气,赌气似的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 碎石在地上当当当弹了几下,随即滚下石边,不一会儿从他们下方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宛如叩门的声响,让二人不由愣了一下,随即匆忙爬起身探头向下看。 就见在他们所站的石凹下竟然还有一块空地,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一方石台。石台像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极大极宽,两侧各有一根腰粗的长柱撑在台子和山之间,地上的石砖明显用刻刀凿过,从左到右却是摆着五抬棺材。 二人同时对视了一眼,韦大力想了想,比划了个手势,白面男略一犹豫,一咬牙点了点头。 石凹内地方不大,可放眼望去满地都是嶙峋怪石,韦大力只打眼一扫便选中了一块倒钩似的大石头。他将藤条的长鞭子飞快拆解了下来,又眨眼拧一股更长的绳索,牢牢捆在石头上。一旁的白面男蹲在骆丹阳身边,用蚊子一样的轻声在他耳边嘟囔了句什么,随即硬着头皮将两把宝剑从他手里掰了出来。 他一手将紫色长剑抛给韦大力,一手握着短剑在石旁用力一插,坚硬的山石在剑下宛如豆腐一样,整条剑身瞬间插入大半。白面男抵着剑固定住身形,同时脚在藤条上缠了两圈,而直到做好这一切,他才对着韦大力轻轻点了点头,眼看着他扯着藤条一溜烟爬了下去。 几乎在踏上平台的那一刻,韦大力便已觉察到了不对。 光洁的地板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浮土,看上去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可在自己落下的地方却有一大滩血渍,一道长长的血痕沿着平台一直被拖曳到边缘,直到最左边的那台,看着明显比其他要新一些的棺材。 常年的湿气腐蚀了棺木上的桐油,受潮的木头更是被泡发涨大了一圈,将原本严丝合缝的榫卯撑得炸裂开来,翕张着一个鱼口大小的裂缝。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提着剑小心翼翼地向裂缝内瞄了一眼,而当意识到那是什么的瞬间,他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头皮更是阵阵发麻。 抓痕,无数带血的抓痕。 从顶到底,密密麻麻,只是一眼就能想象出被关在里面的人是何等绝望痛苦。棺材的边角遍布毛刺,一根一根满带血肉,崩断的指甲深深嵌刻在木板内,细看之下似乎还有牙齿啃咬的痕迹。 一种诡异的感觉缓缓涌上心头,韦大力不由皱起眉,他吹起火折子,沿着棺材的内壁仔细看了起来。 左侧尖刺的肉屑早已腐烂发黑,散发出浓烈的臭气,然而靠近右侧的一排却是鲜红泛白,似乎刚被刮下不久。棺盖上部的痕迹最多,一层叠着一层,几乎将木板抛出个一拳深的凹陷,然而仔细看去每一层又都有着细微的不同。 起初那痕迹并不深,宽约半寸,五条平行,然而随着一层又一层的叠加,那抓痕明显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尖,每一组也只剩下两个。韦大力眉头猛地一跳,心内隐约有了种奇怪的想法,他迅速跑到一旁,将剩下的四具棺椁挨个推开。 同样的血肉模糊,同样的痕迹斑斑,只是每具里的抓痕形状都不尽相同。他越看脸色越是苍白,直到余光突然瞥见底部有什么东西一闪,探身从里面揪出一只带着鳞甲的指甲。 一瞬间他想起刚才在洞里听到的那猪怪撕心裂肺的哭嚎。 它在愧疚什么?又在害怕什么呢? 第55章 和尚修塔不要钱?天方夜谭! 顶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韦大力终于回过神,他不敢再多耽搁,只将那指甲收进怀中,沿着藤条又飞快爬了上去。 白面男两手攥着藤条焦急地往下望,此时一见他回来了,眼前忍不住一亮,忙问道:“怎么样?下面什么情况?” 韦大力没有回答,而是先探头,向他身后看了一眼。 骆丹阳还没醒,可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依旧臭着张脸,两手更是无意识地来回摸索着,似乎在找些什么。 白面男心惊胆战:“好了没?你快上来!要是待会儿他醒了,看见我用脚踩着他的剑,到时候我这两条腿也就算到头了!” 韦大力也不由打了个冷战,迅速将双剑往骆丹阳手里一塞,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定了定神,将底下的情况大致一说,白面男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通神,五口棺,用脚趾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巧合!但就是不知那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处,是福还是祸? “难道五通神不是在庙里诞生的,而是在这儿?” 韦大力略一沉吟,摇了摇头:“一时也说不清。依照常理来说,既然庙里有他们的神位,那么就算不是诞生地,至少也是极重要的地方,可你看看这里。” 他不由回想起刚才路过的那间满是玩具的葫芦洞,还有刚才的那洞里的木桶灯台,虽然血迹斑斑,却明显有经常使用的痕迹。 “刚才我在底下看到的那五口棺材,虽然用的都是本地最便宜的黄杨木,可不管是样式大小新旧都有细微的差别。” 最新的,也就是他最先查看的左边那口,明显有最近被掀开过的痕迹,其次是中间那口,虽然血渍已经干了许久,可比起其他的推动起来明显更加容易。左二和最右都是似乎很久没有人动过的样子,而最奇怪的,还要数靠右第一个。 那棺材不是最新也不是最旧,只有一张条凳那么短窄一点,用得料子也是只比指头厚一点的最差的里层。里面的抓痕比其他更密却也更浅,痕迹间的间隔只有不到半寸这么宽。在看到的瞬间,韦大力下意识想要伸手丈量,然而当拇指贴上那木刺的瞬间,他仿佛灵光一现,瞬间明白过来。 ……那是个孩子的抓痕。 “之前我第一次进庙的时候,在水盆里遇到的就是个小孩。只不过当时我不太敢确定,因为他的身体非常奇怪,完全不像是一般小孩,而且动作非常快,几乎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时机。 “我的一个朋友曾告诉我,那些世俗故事里的神仙也好,妖怪也好,很多时候细究起来,可能都是同一个天落。有的天落会故意在一个地方行善同时又在另一个地方作恶,而原因只是有趣,所以如果遇到和天落有关的事情,最好不要太过相信所谓的传闻。” 白面男点了点头:“不错,所以一开始我在庙里看到那五个塑像的时候,也没有把它当一回事。不过现在看起来,塑像里的其他四个都已经出现了,剩下的那个‘书生’应该也是真的了。” 韦大力不由揉了揉眉心,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笼内的人分几波上山,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在水中看到的身影也不同,可除此之外,庙内的其他的东西呢?当时还有什么? 回忆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飞快划过。 休假,出游,挥霍,贫困,进城,祝家,上山……那日推开庙门前,他忍不住又回过头。 坐在石阶下的人挽着袖子,扛着长枪,对着他懒洋洋地一挥手:“去吧去吧,既然你都说了是你的主场,那就让你去打头阵,阿耶在这等着你凯旋。” 韦大力当即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对着他比了个鄙视的手势,随即转身一把推开庙门。 金碧辉煌,泥胎佛像,香火缭绕中,隐约能感到熟悉的圣洁之相。座上供奉的人他从未见过,然而出于经年累月的习惯,他只扫了一眼,下意识垂下眼。 在他面前,长供桌上放着香炉,炉旁从左到右依次分放着五只金碗。因为是进屋第一个关注到的东西,他当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碗里盛的是什么来着? 对了。是一只猪头,一块年糕,几条细面,两块蒸饼,还有一碗清茶。 白面男挠了挠头:“照这么说,这地方或许不光是诞生,甚至还有可能是那群邪神生活的地方?要真是这样,那除了刚才我们经过的那间玩具屋,岂不是还有其他的房间?” “有这个可能。” 从他们进山洞到现在,韦大力能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恢复,原本一直纠缠着他的饥饿感也渐渐退去了,然而单凭这些还远远不够。他们进来的时间太长,为了维持生命,早已将体内的髓气彻底透支,哪怕是解开禁锢,想在一时半刻恢复也是不可能的。 也只有骆丹阳。他是唯一还有余力,并且还有兵器在手的人。 白面男一咬牙:“也罢。虽说只要濒死一次就能得救,可要是被那只臭猪的嘴碰了,我还不如真死了算了!之前我听二叔说,除非原身就有的,否则靠神通得来的毒,就算是主人自己也承受不住,所以一般情况下,带毒的人都会在身边偷偷备上一份解药,就是不知道那个蜘蛛女还有没有这个脑子,记不记得这个——不过他们两个要怎么办?就这么放在这儿,我怕待会它们回来发现。” 他向旁边的骆丹阳一努嘴,韦大力闻言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低头,往下看了一眼。 来时的通道被轰然撞碎,只剩下一片废墟,幸而整座山洞四通八达遍布窟窿,二人很快在岩壁的一角找到了一个半人高的长缝,飞快地挤了进去。 白面男止不住往后张望着,忍不住低声问:“你的那个老鼠到底能跑多远?该不会已经被抓住了吧?” “不会的。”韦大力说着微一扬手,白面男下意识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却是一只蚕豆大小的木老鼠。那模样看上去和刚才那只大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右眼上少了一只眼珠。 “刚才我把竹天放出去的时候,在它脚上留下了竹地的一只眼,有了这个,不管那边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能及时感应,接下来只要谨慎些,避开它们在的地方就没事了。” 白面男诧异地看着他,悠悠道:“看来你是真的很闲,连老鼠都给起名了。” 韦大力:…… 白面男又问道:“那接下来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这地方太大了,简直像个迷宫一样,我现在就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又是钟乳石,又是长隧道,一洞连着一洞,连根当地标的老鼠骨头都不见踪影,放眼望去到处死黑一片,甚至看久了让人感觉连脑子都在发懵,这哪里是在找路,根本就是在找吐! 韦大力于是向四周望了一圈,而后突然抬手向前一指,斩钉截铁地道:“去这里。” 那是一条不起眼的三岔路,隐藏在一块大石板下,看上去只比兔子洞大一点,白面难起先还有些忧虑,然而随着二人继续往前,耳边渐渐传来了细微的流水声。 他立马想到了那猪怪和螳螂女,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韦大力轻轻推了他一把:“继续走。没事,他们现在在东边,那个猪的脚被卡在石缝里了,估计还要一炷香才能过来。” 白面男愣了一下,随即汗毛倒竖:“怎,怎么?你的意思是……合着咱们走了那么久,其实就在他们周围打转?你也太……” 太胆肥了! 韦大力不以为意:“也不算是周围吧。确切的说应该是在我们的上面。” 如果把整座地洞比作成倒立的高塔,那么那条地下河就像是连通各层楼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大约是在河水的偏下,地下五层的地方,而猪怪他们则是更靠上一些,在三层左右。 韦大力暗自盘算着,忍不住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再次查看起来。 这就是当时在笼屉里,被他用来“要挟”骆丹阳的那张地图,透过折起的一角,隐约能看到上面画着的密密麻麻的分布图,而在白布的另一面,却是新画了一个洞窟的模样。 白面男忍不住跟着探头一看——没看懂,干脆直接问道:“怎么?有陷阱?有密道?还是你看出什么来了?” 韦大力低头思索了半晌,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觉得这地形看起来有些不合常理,不过或许是我多心了——往这边走。我们先绕着河找,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白面男“哦”了一声,快走两步跟在他身后,贼贼地凑上去低声问:“唉,大力,你老实告诉我,这个地图上是不是被你用什么密文写了什么秘宝?” “?” “别装蒜了!要不然当时在笼子里的时候你干嘛?一脸神秘兮兮的,非要藏着掖着,死活不让骆修友看?唉唉,说来听听,小爷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又不会抢你的!” 韦大力原本早忘了这茬,闻言更是哭笑不得:“我?你刚才不是都说了我是个穷光蛋,能有个什么宝贝!实话告诉你吧,以前我们是在附近村子里查探过,不过那些人口风很紧,没问出多少有用的东西。画这地图只是个人习惯,我只是害怕骆少侠不愿意带上我才故意卖了个关子,幸好这一路事多他没顾得上,你可别说漏嘴了。” 白面男忍不住哈哈大笑,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前面的人突然一顿,面前豁然又是一个洞穴! 那是一方极宽阔的长屋,同样是无门无窗的简陋石洞,然而比起刚才的玩具房和山下的茅草屋,这里很明显多了一点……粗糙的华丽。 无数的金银珠宝,翡翠手饰分列其间,像是铺了一层华贵的地毯一样,将满室映照地流光溢彩。在宝石毯上压着的,是一方粗糙的棺材板,两把糟木搭成的方凳搭在板上,墙上还挂着一块打磨地光可鉴人的石板。 而在屋子的一角,还有一堆形状各异的奇怪工具,它们看上去畸形而怪异,韦大力忍不住凑上前辨别了半晌,终于错愕地发现,那竟然是一整套的茶器! 不同于一般人家简单的杯壶壶炉,那里甚至有很多极“专业”的工具:鼎瓯榨槽,磨碾臼籯,每一样看上去都和应有的模样大相径庭,可当辨认出后再看又会感觉,每一样东西的形制都是精准地严谨。 那是一种微妙的毛骨悚然,像是有一双无形的眼,在透过窗户,窥探模仿一样。 白面男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而当他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旁的“衣柜”,却见里面密密麻麻堆满了各种翎羽毛皮,更有无数的蛆虫蠕动着虫缝隙间喷涌而出。 白面男脑子轰的一声,一蹦三尺高,他几乎下意识要惊叫出声,幸好在开口的一瞬间反应过来,连忙咬住舌头才勉强压了下来。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韦大力抽出一根“凳子”挑开虫堆,忍不住干呕一声,可下一秒,就见那堆脏泥中有一点寒光一闪,随即却是当的一声,掉出个银牌来。 双鱼形的腰牌只比拇指略长一点,里头是青铜外包薄薄一层白银,做工算不上精致,上头画着白云梅花,中间用大字刻着“富贵于我如浮云”,翻过背后却是一行小字:东城状士冯含所有,如有捡拾恳请归还。 “冯……含?”韦大力的神情变得有些迟疑,“我好像知道这个人。” 之前在他们到处打探的消息中,有一个老村民无意中说露了嘴,提到在大火前的三个月,香山庙里的僧人曾被卷入过一场谋杀案。 据说起因是守卫在巡逻时偶然在河边发现了一具浮尸。当时正值盛夏,尸体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已经**涨大,完全认不出本来的面貌。后经仵作查验,这才得知原来死者是被人用钝器从身后伏击,正中后脑当场毙命,在死后又被抛尸河中,而在现场除了根作为凶器的木锥外,仅有的就是一串祈福的佛珠。 县令当场拍板,连夜提审庙内寺主。多半天后,一个三十来岁的监寺和尚来了,直言大和尚抱恙不能前来,而凶杀一事更是断断不可能! 再问原因,原来是数月前起,寺内便主张要修建一座舍利塔供百姓祈福祝祷,而为表诚心,室内上上下下连住持都要参与,其中不仅要搬砖砌墙,还要每日三次诵经加持,座位固定,任何人不许缺席,这事凡是来进香的香客们人人皆知,根本不可能有谁跑出去作案。 县令闻言先是冷笑一声,便问:“你说要修塔,怎的不见募捐?” 和尚修塔不要钱,难不成是为了做慈善?简直天方夜谭! 他说罢也不再多审,径直一挥手令人将那和尚压入大牢,又点了一队衙役去四周邻里走个过场。而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此事已**不离十时,却是错愕地发现,收上来的口供里确实都证明了,寺庙里的僧人确实是在后院修塔,而且也确实没要钱。 “官爷您还别说,从前不看不知道,原来这寺里头有那么多和尚!那天我刚进香回来,顺眼一瞟,好家伙乌泱泱的一大片,全坐在地上念经!难怪最近来我们这儿吃酒化缘的都没影了!” 县令心里顿时打了个突,不谋财不害命,单为了做好事?肯定没那么简单! 他心里头打鼓面上更是着慌,几乎要忍不住提审再问,而就在这时,又有一个探子跑上来凑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县令脸色哗的一声,这才放松下来。 哦,原来是有御寺高僧要从京城来巡查啊! 这下事情不光是一目了然,而且很合情合理了。县令顿时头也不紧,神也不慌了,气定神闲的端坐高台上。果然不过几日,一个蒙着头的大汉从后门悄悄走进了县衙,将一包鼓鼓囔囔的不知什么东西塞进了县令手里。 县令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重量,笑得矜持又严肃:“本来嘛。那小和尚满面不逊,出口更是轻蔑,加上此事影响太大,本官本是要严肃处理,起码也要审个十天半月的!不过嘛……毕竟是佛门圣地,寺主既然又亲自出面,本官也不好不卖你这个面子,这样吧,明日一早我便差人将他放了,既然不是真凶,那也不好耽误你们招待上峰了,哈哈哈。” 他说得轻轻巧巧,和尚也走得坦坦荡荡。几日后,又有衙役差报,说查到了。原来这死者本是城南一户饽饽铺的掌柜,家私殷实,人品也不错——只是唯有一点,酒品不好。 每逢清醒时还一团和气,只要一沾了酒便打妻骂女无恶不作,四邻也都知道他的毛病,每见他一提了酒便远远躲了。可偏偏那日在坊市里有个外地来的愣头青,一时不察冲撞了他,二人言语不合便扭打起来。 那掌柜是常年在码头街坊内游走的,身强力壮,愣头青如何打得过他?吃了一记闷拳以后,心中越想越气,偏巧隔几日在河边又遇见那掌柜的。 掌柜的这日没喝酒,看上去面慈和善,又见他自己一个人瘦瘦弱弱的却提着那么重一担青菜,便赶紧勒住了驴车,热情地邀请他来搭上一程,可也就是这一程,断送了他的性命。 事后那愣头青越想越怕,慌忙下只将尸体随手往河边一抛,便赶着驴车急忙逃命出城去了。 有动机,有时间,有人证,当日附近守城的人也看到驴车的影子,按说事件到此也该算结束了,可就在第二天,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击鼓鸣声,竟是掌柜之女捧着状词前来申冤,告的是城外香山上的寺主,说他包庇门下打死父亲,而替她辩护的状士正是这冯含。 第56章 追逐 要说这个冯含,在城内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他自幼家贫,靠着姨母老娘两个倚门做活,从小帮着拉纤招客,练就了一张好口条,等到大了学了些舞文弄墨的手艺,便大言不惭装起秀才来,专靠替人告状申冤,碰瓷那些有钱没权的小富人家,人送外号“大讼棍”。 韦大力着重解释了一下讼棍是什么意思,白面男这才恍然大悟,猛一拍大腿叫道:“好啊!” “锄强扶弱,劫富济贫,这个冯含还真是个汉子!” “???” 韦大力简直想用鞋底拍开他的脑仁,匪夷所思:“锄强是有了,扶弱在哪儿?打官司要来的钱,他和受害人二八分账,靠着敲诈勒索要来了城南的一间铺面,转手就当了送去妓院。他这哪里是济贫,明显是济娼啊!” 白面男不以为意:“都一样都一样,贫也好娼也好,都是受那些权贵欺负的?看来这位冯兄和我一样,都是有侠义之心的人,可惜了,竟然也被这邪神害了死在这儿,唉!” 他摇了摇头,顶上的玉簪叮当,身上的绸衣轻响。 韦大力随手把他请到一边,懒得再理,转而又向衣柜里掏了掏,却是一无所获。而就在他忍不住皱眉沉思时,却见地上蠕动的蛆虫缓缓散开了,底下露出的烂泥破淤泥却有一件灰褐色的短打上衣。 那东西看着已经有些年份,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然而看用料和样式却是颇为考究。细棉的布料上用片片绫绸贴上花纹,花费不多,看着却颇为美观。 衣服的主人身量应该颇为壮实,尤其是脖颈极粗,比旁人更为扩大的圆领子后头隐约被磨出点点毛边,而袖口却比旁人更窄更紧,小臂处用暗扣包了一层麻布做套袖,可即便如此依旧粘了一层厚厚的油腻。 白面男这时突然咦了一声,指着那上面的花纹道:“这个东西我见过的。” 韦大力眉心一跳,忙问:“在哪儿?” 白面男想了想道:“具体是什么地方记不清了,不过是在城西,一家肉铺的旁边。因为刚杀了猪,小须修友嫌脏,本是不愿意去的,还是须修友硬拉硬扯让她见见世面,才跟去的。 “那条街就在房市的正中间。两边都是些大绸缎庄大酒肉铺,就她一家这么小的门面,看上去灰头土脸的。掌柜的是个大娘,六十来岁,精瘦干柴,不过手艺活是真不错,做的荷包帕子带花描翠的,我还给我妹带了几条。她说这花纹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外头没有卖的。 “对了,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说过,包括那间小房在内,左右三间原本都是她的门面,包括旁边的肉铺。这原本是她家男人买下来的,后来她男人出去采买生猪,不留心吃多了酒掉进坑里,活生生被猪啃掉了脸,人也死了,她才,才让她侄儿继续……” 他越说声音越低,忍不住抬头看向韦大力,二人的眼中有着相同的惊异。 “难道说……”他低声问。 韦大力点了点头:“**不离十。” 白面男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事恐怕就有些麻烦了。” 看出韦大力眼中的不解,白面男叹道:“你知道我爹他们在断案的时候,是怎么一眼看出一个人到底是被神通,还是被赝法杀死的吗?” 韦大力摇了摇头。 白面男沉声道:“是逻辑。” 不是凡人判案时说的那些动机,时间之类的弯弯绕,而是最明显,最直白的……死法的逻辑。 举例来说的话,就好像一个人今天要去行凶。如果他是想勒死对方,那他应该会带上绳索或是铁链,如果是想砍刺则会带上刀剑,至少也是锥叉。当一个人纵马伤人后,即便把所有的蹄印都清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也逃不开一个最要命的证据——他总要先有匹马才行。 而神通就没有这种顾忌了。 他知道曾经有只蛇怪想要给自己的新婚丈夫庆生,所以专门用神通模拟了他们初遇的情景,想让十二月的江南飞起漫天小雨。然而结果呢?却是让她的丈夫自己变成了“泉眼”,口中不断喷出的水柱眨眼变成江波,淹没了整座城。 也有一对朋友因为一次争吵,双方赌气之下,都说出永远不要再见对方的话,却是话落瞬间一个眼球当初爆裂,另一个长出了腮和蹼,从此以后只能在深海,终身不能再上岸。 “赝法总有合理性,总有精准性,就好像种花得花,一切都让你觉得刚巧——那问题来了,你不觉得五通神的存在太巧吗?” 太巧了。 在这样一座多树多石,随手一砸就能砸死一片虫子的山里,偏偏只有五个“人”开窍了,又偏偏五人里一个屠户住在城里,一个螳螂女也在附近。 韦大力若有所思,却又很快摇了摇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找解药吧。老白,我看见你旁边有个……柜子?那里头有什么?” 歪七扭八的石柜里铺着满满的杂草,打眼一望,里面不过是些石子皮毛之类的杂物,白面男顺手在里面扒拉了一下,却是突然掉下来一根漆黑的短棍来。 那是一根人的食指,看上去干瘪枯黑,也不知有多少年头。韦大力低头看了片刻,总觉得有些眼熟,然而不等他细想,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簌簌的声音。 二人同时顿住了,齐刷刷低头看向手里的木鼠。独眼的木鼠呆愣愣地趴在韦大力的手边,也不知是风吹还是什么,尾巴轻轻摆动了一下。 不是邪神?那难道……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声音陡然变得一响,突然,从门外猛然窜出一只黑影,沿着屋顶的上方来回盘旋。啪嗒啪嗒的振翅声回荡在洞内,仿佛一阵不祥的哀鸣,一双血红色的眼死死盯着他们,下一秒,那蝙蝠悬停在半空中,猛地张大了嘴。 一阵常人听不见的嘶鸣瞬间穿透石壁,犹如一阵狂风袭过霎时间无数的振翅声此起彼伏,而就在这时,手中的木鼠突然剧烈震颤了起来,它在原地不断打转,分明没有表情,可却让人感到一股莫名的惊恐失措。 尖爪在石柜上留下刺耳的刮痕声,而随着它越跑越快,步下的圈子也越来越大,眼看它就要落下柜顶,白面男不由惊呼一声,下意识伸手要接。可它却像是被什么驱赶的一样发出刺耳的尖叫随即后腿猛的一蹬,用力一跃!而就在身体凌空飞起的下一秒,便听见咔嚓一声,像是有什么极重的东西狠狠打在它的侧腰,木鼠瞬间甩飞出去,狠狠砸在地面,摔了个稀碎! 米粒大小的眼珠从眼眶中喷落出来,滚在地上,在颤动摇摆中发出危险的红光。 韦大力眉心当即一跳,不等白面男反应过来便已听到了声音,他一手抄起地上的断指,扯着白面男低喝一声“走!”然而话音刚落,头顶石壁便是瞬间崩裂,一张人脸顺着洞口缓缓探了出来。 来不及多想,身后长剑依然出鞘!韦大力瞅准时机,趁着人脸还未看清,猛然一脚跃起飞身向前,一剑将手臂斩下! 螳螂女顿时发出一声凄厉惨呼。 白面男简直哭无泪:“都跟你说了,我不会用剑啊!” 他说着一把抽出短剑,向着旁边的巨石猛然一挥,只听轰的一声,硕大的青石板在金色的剑芒下瞬间碎裂,眨眼便在墙上破出一条新路。 韦大力趁机从腰后摸出一把铁蒺藜用力向空中一撒,黄豆大小的铁刺仿佛长了眼一样,勾连成一道铁网瞬间向上飞去。 尖刺碰到蝙蝠的一刹那,那畜生便当即惨叫一声,砰的一下化成一片血雾,而沾血后的铁刺却是越发坚硬,在半空中猛一旋身,穿过洞口直扎向螳螂女手心。 白面男简直被他气笑了:“你又借!又借!” 韦大力想也不想,一脚把他踹出洞外,自己也沿着新辟出的洞口一个翻身爬出去,两人你推我搡一路狂奔。 韦大力被他吼得烦不胜烦:“别嚎了!难道你还没发现吗?咱们的髓气恢复一点了!” 白面男当即一愣,随即心内便是一阵狂喜,他下意识伸出拇指猛的一撮。 噗…… 一点米粒大小的火焰,在他的指尖跳动了一下,可还没来得及站稳,便被他吸气的小风一吹,嗖的一下灭了。 “……” 白面男崩溃大吼:“这恢复得也太少了!这么一点有个屁用!!”而在说话间,就见韦大力不慌不忙,反手转身又是一弹。 无数的牛毛长针猛然飞出,又在落地的瞬间汇成一片荆棘丛林,白面男当即改口:“少而精,功夫不在多,有用就行——” “没了。” “……啊?” 韦大力眼神空茫:“我才开窍不到两个月,总共就学了三个法术,一个是木偶傀儡,一个是刚才的撒豆成兵。” “那还有一个呢?”白面男眼神希翼。 韦大力当即惨淡一笑,抬手轻轻一展,就见掌心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布人,头顶着一个米粒大小的“韦”字,冲着他微一鞠躬,细声细语地喊道:“阿耶好!” 白面男几欲崩溃:“你先学点有用的啊!你学这玩意儿干嘛?!” 说话间头顶又是一声长叫,韦大力悚然抬头,这才惊觉原来洞顶早有一只老鼠悄悄潜伏在石缝内。 而在声落瞬间,右面墙壁便猛然传来一声猛烈的重击声。二人心下一凛,下意识一个翻身向前猛扑,下一秒便听得哐的一声,一条长臂堪堪擦着脚后猛射而出! 掌心的脸面目扭曲,看见他们的一瞬间便发出一声怒吼的尖叫。 “低头!” 韦大力大吼一声,一把按住白面男,正躲过又一只手的横扫。他头也不抬左拳猛一握,牛毛长针当即腾空而起,宛如道道利剑直刺向长臂,可就在这时,又有一只手窜了出来,大掌一拍,瞬间将长针翻在地。 韦大力闻声警惕抬头,而就在看见那只手的瞬间,脑中却突然嗡的一声。 ……那手上只有四根手指。 头顶上的石板轰然裂开,螳螂女的身形从洞中猛地落下。原本遍布全身的伤口已然已经愈合,只有腰上那条几乎横贯腰身的剑伤还在点点滴血。 前方又是一阵巨响,那猪怪也紧随其后,破墙直冲而来。浑身鬃毛黝黑如铁,獠牙尖利满布蛔虫,乍一看浑身上下再无一点伤口血迹,然而韦大力的眼却是紧紧盯着他的右臂。就见那本应是缺口的地方,此时却是重新长出了一条新蹄! 之前骆丹阳曾问过他,为什么他朋友明明有能力杀了邪神,却只是挑断了它一只蹄子?彼时的韦大力也想不通,然而就在刚才看见那断指的一瞬间,他却像是醍醐灌顶,猛然明白了过来。 不是不想杀,而是他发现了,不管自己是砍头剖心,哪怕将它拦腰斩断也照旧能恢复如初,而斩断它的蹄子既是为了削弱战力,更是想给后来人留下信息。 可那么一来,为什么一开始的老翁没有复活? 韦大力矮身躲过头顶柴刀的同时,手掌向着旁边石壁猛然一拍,霎时间石块骤然迸裂,碎石在空中扭动变成无数蚊虫,直向猪怪四肢刺去。白面男看着那漫天的蚊群先是一惊,可随即又痛苦地发现——这不还是撒豆成兵的变种吗?! 看来那小子真没撒谎,是真只会这三种。他冷眼看着韦大力左右腾挪,手下动作翻飞,像是个只有八文钱的巧妇一样,硬是靠着拼凑组合,凑出了个四菜一汤。 蚊虫一入皮肉便扭成数根长针,瞬间贯穿掌面!那猪怪大吼一声,非但没有倒下,反倒手中柴刀挥得更快了。 白面男气得笑骂:“笨!你刺手哪有刺脑袋来得快!”说罢,他头也不回,抬手将体内不多的髓气凝成十支长箭,猛然射向猪怪鼻孔,斜穿直入后脑! 白面男犹嫌不足,左手指挥着箭刃翻飞,眨眼连刺了几十下,右手却是握着短剑天女散花一般左挥右砍,只将那长手砍得吃痛退让,霎时间整间洞道内只听见铿锵乱响,火花四溅。 “我现在希望骆修友的双剑真像传说中的一样硬,”白面男咬着牙道,“要是真断在这里,等会去我第一件事就是开棺杀了骆丹阳,否则他一定要杀了我们!” 他苦中作乐哈哈一笑,然而韦大力却是眼神骤然一凛。 是了,棺材! 他们在刚入洞时看到的那猪怪分明还伤痕累累,可当后来见到倒吊着的它时,三人只顾着留心桶内血肉,竟没察觉其实它的蹄子早已复原。想来当时螳螂女把它拖走,正是为了塞进那棺材里,那里不光是诞生,更可能是新生! 而眼看白面男又要运箭斩去,韦大力眉心猛然一跳,大喊道:“别动它!” 虽然不清楚各种缘由,可从当时的情景来看,很明显这猪怪对那棺材颇为忌惮,甚至于在石崖上时连一步也不敢往下迈,反观这螳螂女似乎更加胆子更大,心也更狠,一旦现在将那猪伤了,难保它还会不会第二次把它拖一次棺材。 想到之前才被他们藏进棺材的骆丹阳二人,韦大力当机立断:“别管那只猪,先杀女的!” 白面男神情微带不解,然而心知时机不对他也不再多问,腾身一转,双手瞬间移位,却是短剑悍然迎上猪蹄,飞箭当空一扭,直冲螳螂女而去。 韦大力双手用力一按,手下石块像是被拉长一般瞬间凝成一支长枪。其实他自己对长枪并无什么偏好,只是自小耳濡目染得多了,如今一使出来竟然也有几分意思。 猪怪柴刀又挥,劲力霸刀刚猛,而螳螂女长手腾挪,姿态更是灵巧。韦大力不欲硬拼,趁着白面男招架的功夫将手中长鞭一震,藤条啪地一声猛然散开,化作无数道细丝瞬间缠住猪怪,而自己却是提枪急冲,瞅准时机一枪直刺在螳螂女手腕! 浓黑的血液瞬间飞洒而出,韦大力却是看准时机,枪尖飞快一挑,血柱在空中画了一个长弧,正喷在掌心面门,螳螂女当即惨号一声,五官如同泼墨一样瞬间融化了。 许是因为太疼,它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了一丝惧意,手臂疯狂挥拍着,似乎是想向后退缩。可二人又哪会给它机会,韦大力长枪一横,当的一声如同一方栅栏,死死卡在石缝里,而白面男更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短剑急挥堵住后路。 毒血堪比烈焰,转瞬间腐蚀掉了人面,还在继续往上蔓延。螳螂女吃痛之下再也顾不上其他,头上巨拳在这时骤然展开,露出的青紫浮肿的脸,裂开的大嘴撕开半张面孔,垂下一条胖大的长舌,里头裹着的却是一把细长的茶剪。 几乎在刚看到那东西的瞬间,韦大力心中便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想也不想,一脚猛踏飞身向前,伸手就欲夺,可就在这时,一旁一张人面却是长啸一声,下一秒,一只长蛇猛然蹿了出来,张开大嘴,一口咬在韦大力的手上! 第57章 出口 “大力!” 白面男的心瞬间凉了半截,急冲上来两三剑就把毒蛇砍成了几段。蛇尾当即吊在地上疯狂弹动,然而蛇头竟然还死也不松口。 韦大力一咬牙,反手挥剑将蛇头刨开,再一看那长舌缠着茶剪正要往自己伤口上戳去。他想也不想飞身上前,长剑也猛然一挑! 刹那间四面长手齐声惨号,而他却瞬间将外衫褪下包裹住头,旋身躲过喷溅污血的同时一把夺过剪刀,而后毫不犹豫向后一抛。 白面男下意识伸手接住,还未反应过来,就听韦大力喊道:“我去引开他们,你先去救人,咱们出口汇合!” 他急得直跺脚:“怎么去?!我不认路啊!!”话音刚落,对面的人猛一弹手,下一秒他只感觉肩头一阵微风吹过,一个拇指大小的布人正趴在他肩上,冲着他微一点头,而后伸出圆手向下一指。 “跟着竹天走!” 怎么又跑出一个竹天来——这个念头只在脑中飞快一闪,白面男就觉得身体猛然一坠,随即才听得豁的一声巨响,自己脚下的石板骤然裂开一个大洞。 “大力!”他急喊一声,眼睁睁地看着韦大力猛然将手中长枪投向猪怪,自己却是飞身一脚狠踹上螳螂女的面门,借着这一下反力,整个人向着洞道的另一端狂奔而去! 情知自己力不能敌,韦大力干脆也不再抵抗,只全力躲闪。他一路跑一路扯下沿途的石块,向地上乒乒乓乓地砸过去。霎时间,整条洞道内只弥漫着刺耳的声响,两邪神当即长吼一声,紧跟了过去。 蹄声隆隆,顶上更是传来密密麻麻的碎响,那声音既沉又快,丝毫不受碎石影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就贴在人的身后,然而到这时候韦大力却反而不觉得害怕了。 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少年,跟着别人耍杂技卖艺的时候。大胡子的在底下放尖刀点火圈,他在上头,踩着只比发丝略细一些的长绳,跌跌撞撞,面不改色,大步向前走。那时候人人都骂他是傻大胆,可他自己却知道,其实他只是善于衡量。 衡量一条人命还是一顿饱饭,一双腿还是一顿毒打,又或者是…… 两侧的地道越来越挤,身后的动静也越来越近,韦大力几乎能感到那手带来的风,从自己耳畔狠狠抓过。可越是这样,他的头脑就越是诡异的清明。 白布的地图在奔跑中掉落出一角,他看也不看,随手塞了回去。耳边风声猎猎,拂面水汽点滴,再加上脚下真实走过的地面,所有的一切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巨大的地图,将山洞内的一切纤毫毕现。 他能感觉到的,出口一定是在这个方向,可……究竟是哪儿? 思索间韦大力又是一低头,正躲开身后呼啸而来的巨掌,在他背后同样顶着个“韦”字的小石人一边死死拽着他的衣角,一边用细声细语的腔调喊着:“左!” “右!” “上面!” 仗着身法灵活,他在洞道内左右腾挪,可依旧躲不开身后的穷追不舍。韦大力略一思索,脚下步子一变,一头向着旁边的岔路奔去。 钟乳洞内道路本就崎岖多变,又加上长年累月的潮湿浸润,许多石块不光锋利而且并不牢固,他专挑狭小逼仄的地方钻去,果然没过多久,身后的声音变得迟缓了起来。 轰隆隆的声响清晰可闻,那是厚厚的石墙被猛然撞破的声音。然而撞倒一面两面墙容易,可当四面全是石墙,脚下积攒的碎石又越来越厚时,猪怪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吼。 那声音满是愤怒不甘,夹杂在紧随其后的,十几张嘴的不断狞笑里,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沙沙,沙沙……像是蛇在盘行蠕动,十几双手越伸越长,越来越近,像是有谁突然贴在耳边,轻轻呼出一口气。 “抓到你了。” 轻柔的女声瞬间在耳旁炸开,韦大力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想也不想,抬着手向后猛的一撒。霎时间一大片石蚊子布成天罗地网,冲着人面猛扑而去! 不行,这样根本挡不住! 韦大力暗自咬牙,察觉到体内刚刚聚起的髓气又飞快流逝一空,而就在这时,他的眼前突然飞过一道亮光。那是只有豆大的一点,像一只误闯入的萤火虫一明一暗,可落在他的眼中却仿佛烽火台上的高火。 几乎是无意识的,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拼着最后一点髓气化成一把石剪刀,用力往后一扔:“喂,还你的剪刀!” 而在闻声的瞬间,螳螂女似乎顿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接,然而就在落手的刹那,石剪瞬间凝成一把闸刀,底部向着地上猛地一吸,瞬间将两只长手斩断在地! 好机会! 趁着这一点空隙,韦大力毫不犹豫咔咔两声将双肩向后一抖,用力一卸,当即翻身直接挤进了火光处,那墙壁上只碗大的长缝里。 霎时间,眼前骤然一亮,像是有无数的火把在眼前同时点起,韦大力下意识痛呼一声别过脸,直到慢了半拍后才反应过来,脚下的触感是诡异的绵软。 人,又是一样到处是人。 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只是不同于之前的深坑,这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是完好无损。干瘪腐烂的尸身姿态狰狞扭曲,像是生前遭遇过极大的痛苦,而位于尸堆的最顶,也是最新的那具,更是比其他的都更加破败不堪。 硕大的身躯蜷缩趴倒在地上,背后一个巨大空洞,浑身刀劈鞭缠满是伤痕,右臂还空荡荡的。 韦大力心内咯噔一下,一抖肩咔的一声接上关节,提着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他提着剑鞘在那腐烂膨胀的“圆球”上一推,却不想看似沉重的躯体,竟然只轻轻一下当即翻动了过来,正露出的当胸还有一个狰狞大洞。 明显是被什么东西撕裂的痕迹从脖颈一路延伸到肚脐,血肉几乎被整个翻过来,却只见一片暗红,没有一点内脏的痕迹。 那就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刚从里面爬了出来一样。 一个诡异的猜想突然涌上心头,韦大力面色一沉,飞快地走到一旁,将另外几具尸体也翻了过来,果然,每一具尸体的腐烂程度不同,伤痕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有这么一个要贯通全身的大洞。 他缓缓环视着四周,除了最新的那只猪怪外,其余的尸体或许是时间太长,大多都面目不清,有的甚至腐烂粘合成了一摊肉泥,然而透过身上的衣服和形状,依旧能清楚的认出里头至少有十二只螳螂女,十七只猪怪,九只老翁,三只小孩,还有…… 他突然顿了一下,错愕地看着墙边角落那具明显也是新死的尸体。 那是个极瘦长,浑身青灰的男人,五官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一样烂得粉碎,他身穿一件靛青色的长袍,配着团花密纹,料子一般,样式倒是几十年前最时兴的模样,长衫下从腰以下当空截断,没有裤子,没有鞋,也没有血。 在他胸口插着一根木锥,从后一直贯穿到前,下手干脆利落,手法更是眼熟得过分。韦大力忍不住快步跑过去,而就在他拔出木锥的瞬间,从那人怀里竟是轻飘飘地掉出一块布来。 久违的杏色夹缬罗上沾着点滴干了的血痕,可不管是前还是后,都是一片空白。韦大力只瞥了一眼,就不由笑出声:“这个人真是……” 他抬头四下张望了一圈,随即眼前一亮。原来刚才被闸刀斩断的双手,竟然也顺着石缝滑了进来,掌心的人面像是已经死去了,微微翻着白眼,可五根手指还在轻轻颤动着,切口处更是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他快步走上前,面不改色地把外套脱下,包裹住那还在动弹的双手,沿着柴刀猛的一泼。 鲜血顿时在空中划下一道长痕,只见罗上几缕白烟骤然腾起,而后竟是缓缓地显出一个大字—— “水” 而在下一秒,地面上也同时缓缓显出几点深灰的印记,像是烧痕,从刀口一路延伸到墙壁的右侧,在那里有一只猪怪的尸体正趴躺着。 韦大力轻轻翻开那具干瘪的尸体,就见在它身下掩埋着的,赫然是一个长长的洞口。洞口极阔大,正好够猪怪通过,而当他探头顺着洞内看去,耳边隐约能听到树叶的沙沙摇动,空气中似乎传来一阵淡淡的凉意。 是雪的味道。 …… 急促的脚步声从近到远,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再也不见了声响。而直到这时,白面男才从洞内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 洞道内放眼望去满是狼藉,浓黑深红肆意弥漫,四周一片死寂,唯有蛇尸拍在地上,发出啪嗒的乱响。他不由呆了一下,神情有些茫然,直到头顶被猛的一拍,才“哎呦”一声回个神。 指头大的小布人板着张“韦”字脸,伸手指了指右面。白面男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犹豫,圆手又噼里啪啦拍了上来。 “别别别!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他哭笑不得,“什么人呐,刚才还‘阿耶阿耶’地叫得好听,这会儿主人不在就横起来了。” 白面男嘴上嘟囔着,脚下动作却是一点不慢,随手把剑插在腰上就向右急奔而去。 小人跳到他手臂上,每隔一会儿伸手一指,一时左一时右,也不吱声,只是每当白面男步子跑得稍微慢一点,就毫不客气伸手一通乱打。靠着这一顿棍棒地下出“快”子,不一会儿,白面男就感觉身上一凉,再一抬头,长河赫然就在眼前了。 石台上,五口石棺乍一眼看上去好像丝毫没有变化,可细看在靠右第二和左二的棺材上,棺口却塞着一条细细的荆棘绳。因为绳头是系在棺材尾,假如从里面推开,那绳子便会随着棺盖滑开,可一旦想从外面拉开,那利刺就会瞬间划破手指。 至少能给邪神添点麻烦,聊胜于无吧。韦大力当时苦笑着说。 白面男小心翼翼地用短剑挑断绳头,推开右二那具明显较其他更细小的棺材,看着里头的人,一时也觉得有些棘手。 骆丹阳仰躺在棺材内,原本半张脸的青黑此时已经弥漫到了脖颈下,好在呼吸倒是平稳了不少。白面男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过来——是了,他□□上的髓气本来就剩余得多,现下又在慢慢恢复,至少略微低档一阵是没问题的,只是接下来要怎么做? 他刚一犹豫,小步人就举着手眼看又要冲上来拍打,白面男“唉”了一声,眼疾手快一个大步闪开,神情得意,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见当啷一声,从袖子里猛的掉出一把剪刀,正插在棺材板上。 他下意识一愣,随即便被布人飞起一脚踩上头顶,又借力反弹回棺材后,不偏不倚正落在剪刀旁边,还跺了两脚。 白面男看看剪刀又看看它,语气狐疑:“你这样子真是傀儡?不会是那小子诓我的吧?” 布人一言不发,木愣愣地看着他。 “算了算了,先不想那些。”他抄起剪刀,犹豫了半晌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小布人见状当即跳过来,眼看又要挥巴掌。 “别别别!你属狗的啊,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呲牙!”白面男苦笑着侧身一躲,手上的剪子冷不防一下刺在骆丹阳的身上。 “哎呦!”他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往上抽手,“骆修友你没事儿……” 他猛的一愣。 原来那剪刀看似锋利,实则只有顶尖上指甲盖大小的那么一点是刀锋,哪怕竖直插在人身上,也只划破了一道鸟啄一样的小口。被刺的人微微皱眉,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想躲开却没有力气翻动,却更将脖子上的伤口清楚地暴露了出来。 紫黑色的皮肤干瘪发皱,显得坑坑洼洼,为了不让毒血聚集加重伤势,韦大力临走前特意将藤条剥皮做成了一根中空的长管,插在他耳后的伤口上引流,毒血顺着管道滴滴答答,淌满了一棺材底。然而在刚才那剪刀一碰后,血液却仿佛凝固了一样瞬间止住了,随即原本凹陷的皮肤下渐渐冒出几条蚯蚓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游动的速度飞快,沿着创口一路蔓延往上,很快就连半张脸上都是爬行过的痕迹。白面男只觉头皮发麻,心内隐约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握紧了剪刀,可哆哆嗦嗦半晌还是不敢下手,直到眼看着那痕迹爬过整张脸开始向头顶而去,他才心内猛的一沉,一咬牙,向着创口飞快划了一下。 就在剪刀刺破皮肤的刹那,一条拇指长的血绳猛的从皮下弹射了出来,正摔在棺材壁上。一阵难堪的噼里啪啦声连绵不绝,只一会儿棺材壁上便铺满了凝成乳酪样的血块。 血绳越喷越多,越喷越高,原本纹身一样烙印在脸上的青色也随着伤口如潮水般褪去,由青转为白,又由白渐渐呈现出一种死人一样的铁灰。 白面男心内一紧,一时间惊慌失措,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而就在他以为骆丹阳要失血而死的时候,棺材里的人却是豁然睁开眼,一把抽出他腰间的短剑,向着那血绳砍去! 短剑碰到血绳的一瞬间,胶冻样的血块便瞬间散落开来,重新变回液体。骆丹阳捂着伤口,急忙从那满堆的污秽里跳了出来,可在落地的下一秒却又踉跄了一下。 “骆修友!” 白面男忙急上前两步,一把托住他,“你怎么样?没事吧?” 骆丹阳只觉眼前满是金光,他不知自己的脸色现在一片惨白,只觉浑身发虚,一脸烦躁地推开旁边碍事的手后,他定了定神,目光先是看到了白面男那担心的脸,随即又缓缓落在他腰上的刀鞘上。 “……” 白面男瞬间后退,两步举起手来,大喊:“主谋不是我!” 骆丹阳摇晃了两下,虽然还没有完全醒神,却不妨碍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鄙视的光彩。 “我什么都没说。”好半晌,他哑着嗓子道,“是我自己没用昏倒了,就算是你拿走的,那也无话可说。” 白面男觑着他的脸色,尴尬一笑:“先说好,我们这也是没办法了,情况危急,工具又不够,只能先用你的剑去劈柴,你别说,还真比斧头好用!” “……”骆丹阳脸色瞬间铁青,似乎很想用手上的“斧头”给他开个瓢。 白面男见势不对,赶紧笑道:“你醒了这下可好了。大力还在外面拖着那两个怪物,也不知道现在是生是死,咱们赶快,先想个办法把他接回来,然后再一起去找出路……哦对了,还有小须修友,我来背上她,咱们一起——” 他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 而就在推开的另一口棺材内,须昉。整个人像是婴儿一样静静蜷缩着。她的手脚依然有了淡淡青斑,两眼瞪得大大的,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白的膜。 须昉死了。 骆丹阳咳嗽了两声,低头看着自己犹在发颤的手,只略一思索,当即下定了决心。他将短剑的剑柄轻轻贴在唇上,无声的似乎说了句什么,等到再睁开眼时,面前已是一片清明。 白面男还没回过神,骆丹阳已经沉着脸走上前来,一把拽过他腰上的刀鞘,他小心翼翼地将剑抹干净了,挎在身后,随即漫不经心地垂眸向棺材内一扫,语气淡淡:“哦,死了啊。” “难怪刚才我恍惚听到有人在哭,原来她啊。” 白面男呆呆地回头看着他,半晌,直到他的面上泛起些许不耐烦,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揉了揉眼皮:“哦,你……你好了啊?” 骆丹阳全然没听出他声音里的暗哑,抬头扫了一眼四周,低声道:“跟我走。” 他顿了一下,又道,“把人也背着吧。” 第58章 他留下的后门 有了小布人,就是有了一整张活地图,而有了骆丹阳,就是有了武力加成的底气。 白面男意气风发,莫名的自信增加了! 骆丹阳看着他,冷冷道:“刚才我用掉了剑里的神通,好让身体不能拖累我的动作,不过这么一来毒气就没法压制,所以我们现在最多还有一个半时辰,如果不能出去我应该就会死了。” 白面男呆了一下,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莫名的自信飞速降低,有理的焦虑增加了! 骆丹阳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无比嫌弃,半晌,他终于长叹了一口气:“算了,破船还有三斤铁,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合作,先去山顶再说吧。” 白面男被他看得青筋直冒:“喂喂,也不用这种看猪一样的表情吧?别忘了,是你自己不小心中了毒,解法还是我们两个找来的。” 骆丹阳面色瞬间一沉,狠狠瞪了他一眼:“就算你们不帮忙,我自己也有办法。谁让你们把我的剑拿走的,要不是没有剑在身,这点毒也不会蔓延得这么快!” 白面男气得呲哇乱叫。骆丹阳懒得多说,偏头躲过他乱挥的胳膊,手指如电,瞬间伸到他的肩头,将那小布人抓在了手心里。 原本呆愣愣坐着的小布人发出叽的一声惊叫,也不知道反抗,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骆丹阳略带嫌弃地微微用力,那小东西顿时惊慌失措,小手啪啪乱拍着,嘴里更是胡乱叫喊。 “阿耶,左右左左,阿耶,阿耶!” 白面男刚被它虐待殴打了一路,本来也有些不满,然而对手一换成骆丹阳,瞬间一股同仇敌忾涌了上来,忙叫道:“唉,算了算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好歹它也给指了一路路,你也别太欺负人了。” “这么说你会认路?”骆丹阳扫了它一眼,随手往外一抛,“喂,带我去找那只猪和女人。” 白面男忙伸手接过,一惊:“猪?不是去找大力吗?” 而顶着对面的盯视,小布人头昏脑胀地坐起身,伸手一指:“左。” 骆丹阳当即一转身,大步向着左侧走去。 “喂,你——” “你是来干什么的?” 骆丹冷然开口,手上短剑同时出鞘,霎时间,面前挡路的巨大的坚石当即土崩瓦解,铿锵爆裂声轰然响起,瞬间回荡在整间山洞内。 “如果你是为了下山,那么避战当然可行,可你是过来剿灭的。不趁着现在先动手杀了他们两个,难道想等着它们团聚,去庙里一打四吗?” “可,可大力……” “如果他没有和邪神在一起,那性命肯定无碍,还用你操心什么。如果他们在一起,那我要找猪还是要找他,不是一样的道理?” 白面男哑口无言。 本是用于防守的短剑,在骆丹阳的手里却是招招凛冽,式式凶狠。他自知时间紧迫,也就不管动静大小,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去就山,而让山来就我。 靠着这样一顿蛮横的砍瓜切菜,往回的速度比来时简直快了一倍不止。白面男清楚韦大力是为了照顾他,才会选择自己去引来敌人,所以嘴上虽然骂他多事,心里却是止不住地焦急。 二人跟着指引左左右右一路狂奔,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终于觉察出不对。 骆丹阳抽剑在手,猛地按在布人身上:“你在耍我?” 白面男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善——他也感觉到了,他们两个一直在上上下下来回打转。 小布人歪着头,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一只圆手依旧直挺挺向前伸着。 “前!” “上!” “左!” “左!” 它猛然一下站起身,不等二人反应过来,飞快向前跑去。 “左!右!左!”它高声叫着,一溜烟转过拐角,直到骆丹阳沉着脸一把攥住它的头,还在闷声喊叫,“下!下!下!” 语落瞬间,二人只觉脚下的石块突然弹动了一下,骆丹阳眼神当即一凛,想也不想反手旋剑用力向下一插! 下一秒,就听见底下突然传来“哎呦”的一声,紧接着石壁块块碎裂,一个脑袋猛然蹿了出来。 白面男顿时眼前一亮:“大力!” 韦大力满头灰尘,满脸汗渍,样子看上去狼狈不堪,可当看见他们时,还是忍不住咧嘴一笑,随即连忙摆手,做了个嘘的姿势。 白面男忙伸手将他拉了起来,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就见那地洞一片黝黑,深不见底,两侧石壁光滑潮湿,洞内冷风呜咽回旋,细听之下似乎还有一阵沙沙的碎声。 他不由悚然一惊:“那是……是它们?” 韦大力点了点头。 地道仿佛一个天然的聚声口,将声音无端扩大了数倍,甚至连螳螂女细微的脚步也变得骇人起来。白面男侧耳听了半晌,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太近了,甚至感觉几乎就在身下。可以想象,假如不是刚才韦大力突然冒出来提醒的话,恐怕再过一刻钟他们就会迎面撞上了! 骆丹阳冷哼一声,提剑起身。 韦大力拍了拍身上的浮土,白面男这才发现他的掌心里握着的是两块倒钩样的石头,他就是靠着这个东西当作借力,从底下一路爬了上来。 “骆少侠请留步,有个东西我想请你看一下。”韦大力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张罗布,轻轻推了过去,“这是还没进山之前,我们在一个道士手里买来的小玩意儿,叫做寻踪菇。” 他记得很清楚,主要是因为那道士夸得天花乱坠,说这东西是什么仙山宝万年藏,能沾衣不掉,遇水现形,堪称追踪寻人之法宝法宝法法宝,最要紧的是物美价廉,仅需耗银六两三钱,正好是他们当时所有家当的一半。 那是他们旅途的第二十八天,距离原计划的行程还剩三分之二,然而两个败家子却是完全没有想过接下来要怎么生活,一拍即合斥巨资直接拿下,而后乐颠颠地勾着肩搭着背,喜气洋洋地开始实验起了起来。 拇指大小的干菇不断抖落出透明的孢子,洒下的第一天一落水顿时呈现一种墨一样的浓黑,等到第二天就变成了微微泛青的深黑,每隔十三时辰一变,从浓转淡,直到七天后就像是燃尽了的香灰一样,颜色彻底变得暗白。 骆丹阳看着那块布上的字迹,只不过这么一会儿颜色就肉眼可见地又褪去了一些,像是鸽子一样的灰褐,粗粗一算,从洒下到现在应该已经有三四天了。 三四天,在这山里或许只是不到一个时辰。 韦大力低声道:“一个时辰前我们刚刚从地道出来,正好就在山洞口。” 白面男咦了一声,也反应过来:“对啊。当时外头一片大雪,静得没有一点动静,如果他们也在附近,就算打斗的声音就算再轻,我们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反应,可既然我们一路都没有看见……对了,一定是还有其他入口!我们只要跟着这个痕迹,一定就能找到出去的路了!” “不对劲。” 骆丹阳突然开口,眉头皱得死紧,“茅屋的隧道只是为了往庙里送饭,根本没有另开暗道岔路的必要,从那里一路上山是南北走向,而洞口的分布是东西,其中最近的交叉点就是我们进来的那个洞口,他没有舍近求远的必要。更何况如果不是为了在河边汇合,连我们也不需要凿洞出来,一口气直接上山就行,他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韦大力想了想,道:“被布缠着的那只身上穿着长衫,应该就是五通神里最后一只的‘书生’。伤口我也看过,除了胸口的贯通没有其他,但是出手时故意浅了一寸,所以不会马上就死,而是可以挣扎一炷香时间。” 骆丹阳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艳:“他是故意的。” 就连自己也不敢保证,在对上五通神时能够一击致命,可想而知,能做到这点的人,身手一定不在自己之下,那么他就一定不可能会给自己失手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他低声喃喃。 虽然只是短短几次接触,可骆丹阳就已经觉察到,这绝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在那种举重若轻的轻佻下,隐藏着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凝重。那个人一定很清楚,在这种险境下,自己的每一个印记都可能左右着后来人的生死,所以他宁可少写,而只要出手就一定是重要且确定的消息。 “留下那只猪,是告诉我们杀了也无用,可他自己现在又出手,说明他这次是希望它复活,甚至为了让它能撑到地方才特意留了一手。伤得那么深,就算是邪神也绝不可能再有余力反抗,如果他真想进来大可跟在后面,可他没有。” 用上寻踪作为标记,但是又不跟来,那就表明打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为他自己准备,而是为他们留下的后门。 白面男不由干笑:“不可能这么厉害吧?再说他不是走在我们前面吗?怎么可能知道我们进了山洞——” “他知道的,而且我也知道他想要什么了。”韦大力无奈一笑,“……他想让我们马上进庙。” “骆少侠,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刚才你是打算在这里先杀了那两只邪神,对吧?” 骆丹阳抬眸扫了他一眼,韦大力了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因为我也一样。” “我没有那小子的怪癖,对以少敌多,以弱敌强没有兴趣,比起待会儿一打四,明显是逐个击破更划算些。他是清楚这点,又害怕万一里面真有什么情况,我一时冲上了头,所以干脆又加了一把火,让我一点不能耽误。 “毕竟比起赤手空拳一打三,先找回武器一打四好像还更划算一点。”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隧道内一声轰然巨响,猪怪似乎发现了什么,吼声里满是怒火。 骆丹阳眼神一暗,下意识握紧了剑:“……出口在哪儿?” 韦大力当即抬手向地洞里一指:“里面。进洞再往上爬大概一刻钟,有两条岔路,一个通往棺材那里,水汽很重,另一个应该就是出口了。” 骆丹阳心念一转,已然做出了决定:“你拿着我的剑,带着他先出去,在洞外等我。” 白面男一愣,下意识问:“那你呢?” 骆丹阳冷哼一声狠狠道:“我去拆了它们的棺材!” 韦大力看着他手中的剑,心内突然一动:“只拆棺材只能防着以后,不如想个办法给它们一下,顺便也让它们送我们一程。” 洞道内尘烟滚滚,碎石遍布,猪怪焦躁地来回踱步,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在它前方不远,螳螂似的女人弓着身子,眼神满是警惕。 刚才还在合作无间的两只怪物,此时却是一左一右僵持对峙。明明散发着同样的气味,可神情却是仿佛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痛恨。半晌,却是猪怪先动了。它瑟缩了一下,表情虽然还强撑着愤怒,可眼神却已经流露出了些许畏惧。它下意识地低下头,这种近乎臣服一样的动作明显取悦了对方,螳螂女姿态顿时放松了不少,数十张脸同时发出娇笑声。 笑声此起彼伏,在洞道内荡出清晰的回响,而就在螳螂女站起身的下一秒,洞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呵——” 声音似轻似泣,猛然炸起在四周,而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不知何时远处悄悄站着一个壮硕的身影。那是个身量异常高挑的女人,一头如瀑的黑发披散在肩上,映着身上雪白的长衣更显得诡异惊悚。她低着头,面容隐藏在黑发下始终看不清晰,可不知为什么却是有种诡异的熟悉。猪怪看着她,突然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血腥气,一种经过擦洗掩饰,却依旧清楚的血腥味若有似无地传来。 如果换成别人或许不会察觉,可猪怪却不一样。它只觉得胃里传来一种难以容忍的饥饿感,嘴角更是忍不住滴下淋漓口水,它的眼神顺着那人身体缓缓向下,也就在这时,洞道内呼啸的风应时刮过。雪白的衣襟翻动,正露出底下**的脚尖……却是只有一条腿。 石头的长矛如同一根不合身的拐杖,顶住少了半身的空处,而过分熟悉的模样更是瞬间引起身上的刺痛。螳螂女猛然抬起头,口中发出尖利的长啸,长手瞬间弹出! 可就在手臂猛然接近的下一秒,女人却是猛的一缩,银铃一样的笑声响起的同时,身影却是掉头猛的向着洞道外跑去! 食欲,恨意,两种不同的心理汇聚在一起,却是形成了一个同样的目的——杀心! 猪怪大吼一声,借着贪婪手中柴刀奋力急挥,“当当当”,无数的碎石纷纷砍落。螳螂女却是一旋身,又上洞顶,长手飞快攀行,瞅准时机瞬间抓上了那人的头顶! 镰刀一样的指甲带着不为人知的阴暗猛地刮过,浓黑的长发瞬间被削掉半截,正露出隐藏在发间的小布人。和衣衫一样的白布剪成的小人被发丝紧紧缠在脖子上,圆圆的脑袋上没有表情,却是不知为什么让人有一种惶恐的错觉。 锋利的指甲擦着它的身体划过引得叽的惊声,可那声音一出口却是异常的尖细——正是那女声的来源! 柴刀带着猛烈的罡风眨眼已到眼前,伴随着“铿”的一声,女人当即踉跄了一下,却是丝毫没有停歇,继续向前跑去。刀锋在她手臂上擦出无数火花,而透过破裂的衣服看去,在她的手臂上包着的赫然是一层厚厚的石块! 小布人趁机站起身,捡起掉在身上的碎石往后砸去,甲盖大的石子砸在身上甚至没有感觉,却让两邪神更加被激怒,猪怪大吼一声,竟是猛冲两步一头撞在女人身上!螳螂女也在这时突然纵身一跃,狠狠缠在她身上,无数张嘴四处啃咬着。 可就在三人快要倒地的这一刻,女人带着尸斑的头颅猛的向后一昂,脖颈下竟是瞬间传出一阵清楚的噼啪乱响,随即不等人反应过来,就见她身上衣服瞬间炸裂开来,满身包裹着的石块也是同时散落在半空中猛然拼合,形成一把巨大的圆锁,猛然铐在螳螂女两人的脖子上! 趁着这一下巨力,小布人趁机拖着只剩单衣的须昉滚落到一旁,而石锁也在同时形成一个巨大的石球,借着三人缠斗的冲力冲下洞道,越滚越快,越滚越快,如同一道漆黑的残影,闪电般猛冲出洞口! 洞外悬崖森黑,长河汹涌,瀑布飞溅,而在不远处却有一张藤条编成的大网钉在崖边,层层相叠,正将石球兜在里面。 本就干枯发脆的藤条对上飞速滚落的大石根本是螳臂当车,霎时间噼里啪啦的断裂声不绝于耳,石球只略一停顿,就瞬间冲破藤网,掉了下去。 但,只是这一点阻力也足够了。 借着这一点阻挡的回弹,石球在半空中划下一个不圆满的抛物线,又随着重力飞快滑落,滑落……直到“哐”地一声正砸在棺堆上。 五口棺材同时被砸得粉碎,而在棺盖爆裂的刹那,原本系在镇魂钉上藤条也被带着猛地向下一拉!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刻意反放的尖钉正好卡在可以凿得坑坑洼洼的石球内,被带动着坠下山崖,而十数根拧在一起拼成的长藤条,一端系在棺材上,另一端却是穿过上方石壁绑在洞内三个人的腰上,此时也被带着猛然升起! 宽大的隧道恰好可以让一切活动都有余地,三人紧紧挤在一起,骆丹阳站在最后,虽然脸色不满,却在腾起的一瞬间就已经拔剑在手,骤然的失重感丝毫不影响他的沉稳,就在眼看要藤条要被拉出去的前一秒,他猛然转剑用力一砍,借着这一下用力,三人如同离弦的箭,瞬间被弹了上去! 第59章 舍利塔 啪! “啊——” 骤然响起的凄厉惨叫声瞬间撕开天际,伴随着列列狂风,人声被猛然抛远,又很快飞速落近,哀嚎悠远嘹亮,震得连积雪都簌簌颤抖,直到…… “呃!” 一声沉闷的轻响后,一切又重回宁静,只有原本坟包一样隆起的雪面上,突然烙下了一个深深的人形的孔洞。 不知何时起,大雪已经彻底停歇,雪化的声音由缓变急,最终汇聚成一条长河,一路咆哮着向下而去。而在山顶,佛寺的金顶正熠熠生辉,新漆的朱墙奢华古朴,石阶沿山蜿蜒而上,两侧却是松柏苍苍,青竹正滴翠。 寺庙的山门大开着,透过高耸的门槛望去,广场内却是一片静寂,凉风缓缓卷过几片落叶,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传来一声晚钟,声调悠长,不急不缓,却透着一股苍茫的冷意。 在踏入庙内的瞬间,白面男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尖长的舍利塔如同匕首,笔直地插向地面,垒起的青砖块块载着祈福渴求,一笔一划都刻满了佛偈伟力。 韦大力不由皱眉,低声问:“之前你们来的时候,也是这么大吗?” 骆丹阳沉着脸,摇了摇头。 初上山时他们看到的只是一间不大的正殿,而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却赫然是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林!放眼望去,但见六重深门层层交错,左右偏殿南北相望,其中又有回廊盘旋遍布,端的是复杂无比,华丽非凡。 白面男只觉头皮发麻,下意识凑近韦大力,低声问:“这可怎么办,该从哪儿开始下手?总不能一间一间找过去吧?那得到什么时候!” 韦大力想了想:“记得当时再进庙之前,我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匾额似乎是写着‘慈航普渡’四个字,不如我们先找找附近有没有观音庙。” 白面男猛地一拍手:“这倒是个好主意!既然我们是在观音庙昏迷的,那很有可能我们的东西就还在那里。走走,走,事不宜迟,赶紧把我的宝贝袋子找回来,到时候。这么几个小邪神小精怪的,还不是一手一个!” “等等。” 冷淡的男声突然响起,白面男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急忙刹住脚步。骆丹阳擦着剑,眼神缓缓从他们两个脸上划过。 他悠悠道:“刚才在洞外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时间紧迫,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继续虚耗,你们既然要跟来,那就得完全听我的。你,” 他扫了一眼韦大力,眼神轻蔑,“你的那三板斧粗陋不堪,不过配合地形使用得当,倒也还能当做一个拖延的手段。阵术师是需要时间布局的行当,地形越是宽阔就越有利于动手,虽然以你现在的能为还算不上个师,不过既然到现在,也只能凑合着用了。” 他说着,嘴中突然吐出一串晦涩的句子。 韦大力愣了一下,神情若有所思,倒是白面男反应过来后,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你你,你这说的该不会是师门祖传的护身小阵吧?你疯了?!这种东西就这么随便说出来,要是等出去让人知道了,那是要罚死的!” 骆丹阳不以为意:“不然呢?我对阵法一窍不通,除了这个以外也不知道其他的。这个护身阵是我大师伯请人做的,说是有四十五路变化,我只知道其中几个简单的阵纹和口诀,主要是伤人,杀人还有追踪。我要你将这几个通通记住,不管能发挥多少,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能更有用些。” 白面男一咬牙:“算了算了,都到了这种地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倒是知道几个阵法,不过都是以前闹着玩学的皮毛,也不知道现在还能记着多少……喂,大力,咱们先说好,我这可是冒着挨板子的风险,等咱们出去了,你可一个字也别往外说!” 他左右看了看,捡起一根干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复杂的图案,正当他拍拍手刚要站起身时,掌心随手按在一旁的经幢上,他突然“咦”了一声,再抬手,手中却是多了一张符纸。 正黄的宣纸上用鲜艳的朱砂描着龙飞凤舞的一笔纹路,在火舌下迅速卷起一层黑边,不过眨眼就烧了个干干净净。 白面男愣了半晌才终于回过神,表情狂喜:“我的神通回来了!” 虽然总是大呼小叫,上蹿下跳看上去没有丁点靠谱的意思,然而能被姚浩然在一众人中选出的,肯定还是有点不同于常人之处。 白面男得意洋洋地一抬手:“我的神通就是,只要是被我左手碰到的地方,就能拿到曾经放在这上面的一件东西。” ……虽然拿到的东西随机。 “而且时间不限,当然越近机会越大。” ……虽然十有**都是在半个月内,又或者是半个世纪前。 “最重要的是,”白面男猛一拍手,眼中闪出夺目的精光,“所有被‘拿’来的东西就和曾经那时一样,一点不会有所损耗,只要到手马上能用,包括我们的法宝符咒也是一样。只要找到地方让我这么伸手一摸……哼哼!” 他叉腰抬手一指,笑得得意又猖狂。 然而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到正殿前抬头一看,就见庙门上黑檀木的匾额流光溢彩,彩金描绘的的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写的却是—— 銧巢嘅喀 白面男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推开门,而随着吱呀的一声木门轻响,映在眼前的赫然是一尊鎏金的弥勒佛像。 他的心内咯噔一下,隐约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而当第二间大殿出现在三人眼前时,这种预感也瞬间成了真。 同样的黑檀匾额,同样的雕花轩窗,甚至就连门外的枣树都仿佛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匾额上的题字变成了“鹌摩麽戛”,而主座供奉的,赫然是一位伏虎罗汉。 这下连骆丹阳都不由挑眉:“伏虎在,却没有降龙?” 佛祖座下罗汉十八,又有降龙伏虎分列最后,尤其在凡人的庙宇里,降龙伏虎大多都是同时出现极少有单独的情况。 白面男只扫了一眼就不抱什么希望了,随手在四角溜达着一抓,果然只有些碎纸残香之类的东西。 韦大力猛然停住脚,皱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们走到现在也不过刚走完最前面一进的几间,而后面不知还要多少。这么多房子,就算他们一次也不迷路,一间间找过去也要耗费大半天。 他想了想道:“不如这样。既然我们已经知道是从观音殿进来的,那就只找观音像,其他佛殿一概不管,路上再留心一下香积厨,库房或是斋堂这一类平时人多的地方,可以吗?” 白面男举手。 “有什么问题吗,老白?” “有。”白面男摸了摸鼻子,语气铿锵,“观音像具体长什么样?” “……” 诚然对于凡人的神话,绝大多数天落的心里都是抱着一种“三不”的态度:不关心,不在意,不理解。然而托开窍的随机性所赐,修者中至少有一半在开窍前都是土生土养的凡家子,自小耳濡目染,对于神佛当然也算不上陌生——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白面男这种“世家子”。 韦大力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眼,直到白面男恼羞成怒地“喂!”了一声,才长叹了口气:“算了,你还是跟着我走吧。” “……在那之前,”骆丹阳突然开口道,“我要看一下那个舍利塔。” 寄托着无数愿力的舍利塔,虽然还未完全建成,可那股恢宏的气势却已经清晰可见。层层堆叠的青砖,每一块都承载着信徒的祈福渴求,昼夜不熄的灯盏,燃着的全是佛偈的伟力。烁白的石塔高高耸立在殿宇后,不摇不晃,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笔直地捅向地面。 有了目标方向,事情就容易得多了。三人中韦大力方向感最好,又熟知寺庙布局,就由他做指路先锋,其余二人则是依照他的指示逐间摸索着飞快向前。 白面男干脆不再进屋,只隔着窗向内望一眼,嘴中念念有词:“女的拿净瓶,女的拿净瓶……唉,这个是不是?” 韦大力闻声探头飞快一扫,无奈:“……那是地藏王菩萨。” 白面男不由挠了挠头:“这还有区别?不都带‘菩萨’两个字吗?唉哟,要我说这些开寺庙的就是麻烦,长相明明就差不多,干嘛非要分开摆,还不如我们家管库房的老郭,金的金的放一块儿,银的银的放一块儿,这要是菩萨菩萨放一块那多方便!” 他这话说的大不敬,要是换成旁人就算是再不信佛,也该出言喝止了。只可惜在场的两个人里,一个是自小上山,人情世故半点不通,另一个干脆就是邪教出身,因此谁也没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对,甚至还一脸赞同地点点头。 “说实在的,到底是谁想出那么麻烦的办法,硬要把东西拆开……”他自顾自地说着正要继续往前走,却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大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而当白面男咳嗽着愤怒回过头,看见的却是韦大力二人沉重的脸。 顺着他们目光的方向看去,就见后院内无数的人影正围坐在高塔下,一条条黄褐色的僧衣蜷缩在地上,低头合掌口中念念,数不清的灯火团绕在周围,将一切照得仿佛白昼,只有一张张人脸依旧隐藏在黑暗,像是一团模糊的影。 韦大力轻轻摇了摇头,拉着他缓缓步上台阶,而透过另一侧的大窗望去,后院的一切更加清晰,却也传来一种更清晰的绝望。 难怪他们这一路走来,看到地面洒扫清洁,连水缸油盆都是新添满的,可是别说僧人,就连人影也不见一个,原来不是没有人,而是全都聚集到了这里。 八十?九十?最少也有近百了。 这些僧人模样的黑影没有尖牙利爪,光看背影,似乎和平常见到的凡人并没有任何不同。可当韦大力的目光缓缓从他们身上扫过,却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太奇怪了,总感觉这些人…… 他不由皱起眉,正在沉思间,背后突然传来铮的一声脆响。他的眼神骤然一凝,想也不想下意识伸手往后一抓,压低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焦急:“你这是要干嘛?!” 骆丹阳一脚已经踏出回廊,甚至被他拦下也没回头,两眼始终紧盯着舍利塔:“上面气味不对。好像有什么人的神通在里面,我去开条路出来,过去看看。” 他微一抬肩,手上双剑闪闪,想也知道这“开路”是个什么开法。白面男也反应过来,当即打了个冷战,一把猛扑上来,瞬间抱住他的腰,欲哭无泪:“骆修友,收了神通吧!三个五通神就够把我们打的屁滚尿流了,现在外面那么多人,你这不是杀上门,你这是要送上门啊!” 骆丹阳冷哼一声:“不过就是些死了的幻影残痕,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语气不以为然,而就在话音刚落的瞬间,在他们前方不远,挤挤挨挨亲密坐着的两个黑影中的一个却是突然长啸了一声,那声音仿佛生锈的铁器刮擦,随即不等人反应过来,就见他的身体瞬间裂开,如同一只翕张的大口,猛地将旁边的人吞了下去! 血肉的咀嚼声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三人当即僵硬在当场,可接下来的画面却更令人震惊,就在那身影在彻底吞噬掉身边的人后,竟是渐渐合拢,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盘腿坐回原地。 可很快,在他光洁的头皮下渐渐蠕动起了一块凸起。那凸起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晰,逐渐形成一只人手的形状,随即便是一声撕裂的闷响。僧人依旧低着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头顶的异样,直到那破口越来越大,终于一个**的人形顺着那缺口缓缓爬了出来。 刚刚被吞噬掉的僧人浑身沾着黏腻的血液,如同一只新生的羊羔,他踉跄了两下,缓缓捡起散落一地的僧衣穿在身上,而就在刚刚坐回去的下一秒,猛然裂开巨口,向着另一旁的僧人咬去! 同样的咀嚼声再次响起,如同一个轮回,被吃的吃人,吃人的被吃,就这么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直到又过了半晌,韦大力终于回过神,这次发现自己背上早已被冷汗浸湿。再看其他两人,虽然不像他这么露骨,可面色也都不大好看。 白面男一脸要吐出来的表情:“要是不同物种也就算了,哪怕是天落和凡人也好,可凡人和凡人……真亏他们下得去口。” 骆丹阳冷声道:“没有神志的怪物,本来就和畜牲无异,有什么好惊讶的。”他嘴上这么说着,剑却是下意识缩回去了些。 在那些低头打坐的僧侣外围,还有几条幽魂一样的身影,像是漫无目的地来回徘徊,可韦大力却渐渐察觉到不对。他咽了口唾沫:“喂,你们看那些东西……是不是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在烛火的映照下,一道道人影被拉得异乎寻常地细长,袈裟的衣摆随风飘起,看似徐缓,却是眨眼已经到了走廊的另一头。 廊下的三人瞬间闭上嘴对视了一眼,齐刷刷蹲下身,向着走廊的另一头挪去。 韦大力硬着头皮道:“这里人太多,万一真打起来我们腹背受敌,不如先看看情况。” 白面男深以为然:“三打一百,对方还不知道是什么鬼玩意,傻子才干!” 沿着中轴,数十条甬道长廊纵横交错,粗粗一算,他们从进门到现在才走了不到五分之一,韦大力一面在脑海中规划路线,一面引着两人飞快绕过长廊,可就在他们又一次转过拐角后,面前出现的赫然是一条狭长的小道,而在道路的尽头,原本该是墙壁的地方,此时却是破了一个大洞,洞内正露出一个黄褐色的身影来。 他瞬间刹住脚,下意识就想后撤,可当他回过头抬眼一扫,却是瞬间头皮发麻。 原来就在他们转身的这片刻时间内,走廊内竟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队人影。 十几条黑影穿着同样的僧袍,在廊下缓缓挪动着。他们低着头,将脸埋在一片黑暗里,看不清神情长相,每人的手上都提着个空竹篮,随着他们一步步的动作,竹条轻轻碰在门柱上,发出沙沙,沙沙的轻响。 近了,更近了。 在常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细长的影子缓缓向前逼近着,无声无息,如同一滩活着的沼泽,眼看就要沾到他们身下的影子,韦大力只觉后背猛地一紧,下意识扯过二人往墙后一躲。 他的两眼飞快扫过四周,忽然眼前一亮,低声对着身后的两人说了句“这边”,三人便猫着腰贴着墙向里迅速跑过去。 洞外的人背对着他们,低着头,只露出一节瘦长的脖颈,韦大力下意识屏住呼吸,可当那截黄褐越来越近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同样是细瘦干瘪的身材,可面前的这个骨架却明显比其他要大上一圈,他的僧袍半旧不新,明显不太合身,连做工都更粗糙一些。 韦大力看着侧面那尖长的耳朵,和棱角分明的下巴,总觉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而就在他愣神的一刹那,背后的沙沙声却是越来越近,拉长的黑影眼看就要碰到拐角,白面男再也顾不上其他,忙低声叫了一声:“大力!” 洞口的人影猛然一抖,缓缓动了一下,韦大力这才回过神,猛地一矮身,一个滑步飞奔到另一侧,几乎就在那人回过头的同时,就着白面男伸出的手一个借力,翻身瞬间躲进了窗户里。 第60章 最后一只五通神 沙沙。 沙沙。 竹篮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分明轻闷却仿佛重锤,震得人心也跟着擂鼓。韦大力蹲在窗外尽力放缓呼吸,耳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心内突然一动,不知怎么的缓缓摸到窗边,顺着上头的破洞向外望去。 ……又多了。 一共二十三条人影,正沿着拐角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他们的动作迟缓,举止间更是带着种诡异的僵硬笨拙,而当终于来到窗边时,三人都感到四周瞬间一冷,像是骤然跳进了冰窟一般。透过窗上的破洞,能清楚地看到那人影身上的僧袍全是一色崭新,不管是做工还是用料都比洞外的那僧人精致了不知多少倍。 不知何时起洞外的僧人已经彻底转过身,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虽然看不清面目,可只看那动作就能感到他的畏惧和尊敬。他跪趴在那儿,直到那沙沙的声音渐行渐远了,才终于缓缓抬起头。 就着摇曳的灯火,那张扭曲干瘪的面孔第一次清晰地展现在面前,而在看清那人脸的瞬间,韦大力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僵愣在当地。 ……他认识这个人。 “苦若禅师……”他喃喃着,眼神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他?明明两年前自己离家出走之前,还曾跟着韦夫人一起去护国寺上过香。 那位曾经精壮结实,武僧一样的老主持,在上了年纪后突然老树逢春,转而关注起了外表,一把炸毛似的络腮胡于是多年苦熬成婆,骤然蜕变成了美髯。一身僧衣飘飘,配上两目眼神炯炯,乍一眼看去可以说是仙气十足,哪怕是缠着香客要供奉的样子都颇有种洒脱不羁的豪放。 韦大力从小就很喜欢他,觉得这种能站着把饭要了的魄力着实令人憧憬,连韦夫人偶尔被缠的烦了,也只会指着他笑骂一句“老无赖”,“老顽童”。 天子脚下,长安护国寺的住持,年少成名,十二岁就游历四方,人称“经师”的得道高僧……怎么可能会以这种面目,突然出现在这种邪异的地方? 韦大力一时错愕出神,竟是丝毫没有察觉贴在他背后的两个人同时静了下来,原本垂在他身侧的手更是悄悄地挪到了他的袖口,用力拽着。 “大力……大力,大力!” 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压得极轻却又极急,白面男额头冷汗直冒,他不敢太大动作,只能两眼死死盯着前方。 窗外的烛火一闪而过,而当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的刹那,屋内也瞬间黑暗了下来。一片浓稠的死寂中,隐约能看到四周的轮廓:空了的烛台,长榻上的经卷,屋角的蛛丝……还有蛛丝下的那个,坐在桌前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靛青色的长袍,配着团花密纹,样式繁琐累赘,放在他身上更是丝毫不显美观。他半趴在桌上,后背高高耸起,像是背了口大锅,而随着他的动作,衣摆微微缩起,正露出腰上双鱼形的银牌。 白面男下意识惊叫出声:“是你!冯含!” 而几乎就在他出声的同时,那人便猛然抬起头,整条脖颈以一种怪异的角度瞬间翻折过来,泛白的眼竖在面颊上,像是一条皲裂的深痕,可当“冯含”两个字一说出口,他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似的,整个人顿时一抖,随即“啪”的一声不见了踪影。 韦大力的表情有些羞惭:“抱歉,是我疏忽了,没注意到屋里有人……” 白面男闻言满不在意摆了摆手:“这也不能怪你,那东西跟鬼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要不是刚才灯晃了一下,连骆修友都发现不了!” 骆丹阳缓缓抬眼看向他,眼神如同凌迟。 白面男干笑着嗖的一声转过头:“还是先看看他在写什么吧。” 他说着,两指轻轻一搓,豆大的火苗顺着食指骤然腾起,而当火光摇晃着终于照亮桌面的那一刻,他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朱红的法桌上密密麻麻印满了漆黑的手印,乍一看仿佛是一场残酷的凶杀留痕,然而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印记的分布又是如此错落有致,像是一枝凌霜而开的梅花,又好像是深陷在火场中,扭曲着挣扎出的手。可令三人震惊的却不是这诡异的画面,而是这手法,这形状……正是他们在山中茅屋墙上见过对联! 白面男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只觉一种令人作呕的不安。 韦大力也不由沉默了,半晌才哑着声音道:“……老白,你摸一下看看。” “啥?!凭什么!我才不……哦对,你是说那个。”白面男尴尬地抹了抹自己炸起的后脑勺,硬着头皮伸手在桌子上摸了一把。 淡淡的白光升起的刹那,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骆丹阳不动声色地伸手按上剑柄,可当白光散去时,眼前的东西却还是令他不由挑眉。 那是一卷半旧的册子,上面写着“账本”两个字。 伪装?还是说……韦大力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翻开一看,白纸黑字行行列列,竟然还真是一本账册。 大中二年四月初三,杂米七斗280文……八月,粳米七斗860文……三年二月,炭火一车600文……盐……香料…… 他突然一顿,皱起眉:“账目不对。” 一般而言除了例常的香油布施外,寺庙的收入还有田产地租,以及铺面租赁的收入。而依照账面上的记录,大光音寺内有水田二十三亩,肥田十七亩,城南铺面十二间,再加上节礼供奉,佃户每月抵租的瓜果鲜菜,每年的收入大约在五万贯,就算刨去各种杂物税收修缮支出,年底也最少还有两万贯的结余。 “可你们看这里,”他点着卷尾的一行,“……腊月二十九功课礼佛,清点封箱后的银钱,只有五千三百贯。” 白面男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肯定是假账!” 韦大力摇了摇头:“不对。你看这里,‘佃户刘二进功德十贯,福报月五分,回利为本’……这是绝对的高利贷,按律抓到就要重判,可他们连这个都记上了,可见这是认定了绝不外传的东西,自认也没有假账的必要。 “而且这种情况并不是个例。从账本的第一页,也就是三十七年前开始,每年的结余就都有不小的出入。只不过不是突然出现了什么大额的支出,而是非常分散非常均匀,固定在每个月每天里。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在寺庙而是在我们那里,一般只有一个解释。” 私囤重兵。 白面男忙道:“你是说除了这些和尚以外,这寺庙里还养着一伙人,这些钱就是用在了他们身上?” 韦大力心神一动:“又或者也有可能,是养了‘一个’人?” 三人同时想到这布在山中的诡异阵法,心内不由一沉。 韦大力摇了摇头,勉强将凌乱的思绪甩在脑后,又道:“最奇怪的还是这个,你看,‘大中四年三月初二,城西丁户三索银一百贯’,四月十七,又是五十贯,三个月后,又是三十贯……短短一年内,这个丁户三就从寺庙里要走了至少两百来贯。” 要知道“佛门圣地,吃肉扒皮”,自古以来,都是往庙里送钱,还没听说过管和尚要要钱的,这个“丁户三”究竟有什么来头? 白面男表情疑惑,就见韦大力轻轻点了点最后,白纸黑字的一行小字:大中五年,正月廿三,主持嘉善提议修建舍利塔,迎御寺高僧……用银…… 而后,他又伸手缓缓将册子又掀过一页,底下却是一片空白。 骆丹阳眼神瞬间一凛:“大中四年……是寺庙失火的前一年!” 白面男也想起来:“对了,之前我们在城里去过的那间铺子,别人管那大娘就是叫丁大嫂!” 丁户三,就是丁屠户,也就是那猪怪的名字。他在大中五年中醉酒死在猪圈,在那之后一个多月,舍利塔建成,而后大光音寺失火。 “还记得我们刚才在洞里看到的那五口棺材吗?最左边猪怪进去的那一口明显是最新的,如果我们所猜的不错,那他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个成为五通神的。” 可是为什么? 一方是杀生的屠户,一方是庙里的和尚,两方好像无论如何也不该扯上关系。非要说有什么关系的话…… 白面男脱口而出:“难道是因为那个螳螂女?” 他神秘兮兮地道:“之前骆修友不是‘听’见那和尚说她水性杨花,和半个寺庙的人都有……那个。没准儿这个丁户三也是她的姘头之一,得知自己的女人被和尚杀了,所以一时冲动上山寻仇,结果却被大和尚仗着人多势众——咔嚓。” 他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韦大力叹了口气:“先不说你这绿林豪侠一样的剧情思维,单说那个女人,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她和和尚才是正头夫妻,这世上只有丈夫一怒之下杀姘头,没听说过姘头反过来杀丈夫的。” 白面男一噎,梗着脖子犹在嘴硬:“那可说不定,没准他俩感情特别好,又或者有什么利益关系在呢!” 韦大力闻言一愣,想了想,突然道:“你们说假如——我是说假如——那女人和屠户也有私情,那么偷情的地点会在哪里?” 白面男想也不想:“那还用问,当然是在外头啦!” 韦大力摇了摇头:“不对。虽然寺庙本身敛财豪富,可底层的僧人却没多少油水。想要捞钱,一般无非是那几个职位:饭头,菜头,堂主或者更上层。” 没有人愿意戴绿帽,哪怕是再大度的男人,也绝不可能任由自己的妻子和其他人鬼混——除非这件事对自己有利可图。 “那女人说和尚是‘库头’,也就是说这庙里的库房事物都是由他负责,这种肥差不管在哪里都是主持的心腹才能担任。从他们说话的内容,再加上女人理直气壮的态度……我猜对她来说,或许这事并不需要避人,甚至就算直接找上来也不要紧。” 她将身体当作自己的工作,而他也心安理得地从她的工作里获利,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屠户就有可能在某天经过山下时,突然心血来潮来找找自己的“旧友”,却正巧目睹了杀人的现场。 白面男恍然大悟:“所以那些钱是勒索?” 韦大力点了点头:“虽然律法并没有规定僧侣不能婚配,可在世俗眼中这到底有些伤风败俗,因此不管是狎妓花酒也好,三妻四妾也好,台面下的事绝不能摆上台面。更不用说过阵子还有御寺的人来,如果丁户三是拿住了这一点,那大光音寺的人还确实不敢做什么。” 白面男摸了摸下巴:“这倒有意思了。莫名其妙冒出来五只邪神,其中两个不光住的近还有这种渊源,怎么看也不像是巧合。哦对了,还有那个冯含。之前说他替人诉讼,告的不也是这寺里的和尚?你该不会告诉我,搞出这个阵法的人是这寺庙的守护神吧?” “难说。不过我有一种预感,”韦大力苦笑道,“不止是他们两个,剩下的三个邪神只怕也和这寺庙关系不浅。” 从屋内的陈设看,这里似乎曾经是某个地位颇高的和尚的卧房。内里的东西不多,可样样都称得上精致考究。 白面男不死心又随处摸了几把,可惜再没什么收获,韦大力看着他埋头在衣橱内翻箱倒柜的样子,想了一想,鬼使神差的将一件僧袍塞进怀里。 眼看着骆丹阳神色不耐,他们没敢再多耽搁,小心翼翼地从窗缝瞄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轻手轻脚地从另一侧的窗户翻了出去。 长廊内静悄悄的,原本徘徊着的那些黑影此时全不见了踪迹,只从地上零星的蜡泪痕迹音乐能猜出他们的方向。 “咦?这个方向……他们怎么又回去了?” 鲜红的蜡泪像是血液,淋淋滴了一路,却是沿着长廊绕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舍利塔的方向。 韦大力摇了摇头,表情也有些不解,他下意识的地转头又向洞口看了一眼。 原本匍匐在地的和尚在那一行人影经过后也转过身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然而仔细观察却能发现,他的头似乎比原来低得更深了。 白面男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神情怪异,四下张望了一圈:“这地方怪得厉害。虽说只是些幻影,但身上的那股味道总让人觉得背后毛毛的,不过他们似乎不怎么聪明,也不爱动弹,不如这样,我们绕过这里,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其他的地方——” 他说这话的时候,左手还在到处乱摸。而就在指尖从廊檐滑下的那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指尖,跟着掉了下来。 “哎?这是……麻绳?” 拇指粗的,黝黑的麻绳从头顶垂下,松松搭在面前,像是一个半满的圆环。而就在白面男出声的那一刹那,一双青白的长手猛然从他头顶垂落下来,两手一把攥住绳头,勒着他的脖子,将人瞬间吊了起来!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白面男只来得及从喉咙里挤出“喝”的一声闷声,韦大力骤然回头,就见眼前猛然射过一条白影,骆丹阳已是飞身猛冲了上去。 他的动作极快,几乎眨眼就逼到眼前,可就在他抬手的那一刹那,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铃铃的嬉笑声。 “骆少侠!” 急切的惊呼犹在耳侧,眼前便骤然腾起一片朱红。凭空烧起的大火宛如坚壁城墙,瞬间截断四面出路,灼热的温度直扑面门,仿佛能闻到睫毛烧焦的气味。 骆丹阳想也不想,当即放弃再向前,回身一步后撤,可就在下一秒,一只纤细的小手突然按上他的肩膀。 笑声紧贴着他的耳后不断响起,连汗毛都能感受到呼出的热气,一股灼烧一样的温度从他的肩头一直蔓延上后背,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 飞起的火舌无声地无声的蔓延,沿着青石砖转眼舔舐上廊柱,火焰游走的地方冒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大泡,像是腐臭的泥浆,又像是……他眼神一凛,猛一挥剑扫开背后的人。 然而,就在短剑挥出的一刹那,背后的人就已轻飘飘地退开几步,盘腿坐在半空中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那是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脸上,手上,身上,满目所及的所有地方全都遍布水泡黑痂,通红的皮肤像是被炙烤过一样,不断冒出扭曲的白烟,密密麻麻的水泡不断地长出,又不断地破裂,喷溅出的毒水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便气化发出嘶嘶轻响。 只是一个照面,短短一次交手,骆丹阳第一次感到了种沉重的压力,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这个小东西,是远比其他四只更危险的存在。 而同样只是一个照面,韦大力就马上认出了,他就是自己在水盆中看到的那个孩子。 “五通神……” 最后一只五通神也终于亮出真身! 孩童模样的邪神梳着一把童花头,穿着鹿皮靴,系着五福的花肚兜,模样看上去稚嫩活泼,他的腰上插着一只拨浪鼓,可鼓面却是一只完整的兔头,兔眼的地方空着两个血淋淋的窟窿,眼球带着血管掉落下来,正好成了两个鼓耳。 而随着他的动作,拨浪鼓也不断发出咚咚的轻响。他状似天真地歪着头,两眼好奇地看着韦大力,半晌却是突然伸向指向他,嘴里吐出两个字:“小鼓。” 一音既出,韦大力只觉心头骤然一凛,陡然升起的强烈预感,让他想也不想迅速后退两步。 而就在下一秒,他原本站的地方豁然裂开一个大洞,透过洞壁望去,层层叠叠的人脸尖叫着粘在四面,又随着腾腾升起的热气不断扭曲裂开,浓烈的毒气带着火焰从洞内直扑向上,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正巧避开。 “退下!” 骆丹阳长喝一声,矮身直扑竟是瞬间迎上去。他振臂一挥,右手长剑如电,直刺向那孩童的面门。然而那孩子却是不慌不忙,咯咯一笑,张口一咬,猛兽一样交错的尖牙像是铁钳一样,铿的一声正夹住剑尖。 骤然反弹回的巨力震得手臂当即一麻,骆丹阳心下一沉,面色却丝毫不改,左手刀鞘也在这时猛地一甩,正砸在孩童的脸上。 刀鞘? 韦大力猛然回头,就见金色的短剑擦着他的袖口直贯而出,如同一羽飞箭正向着白面男而去! 锵! 如同铁器碰撞的锐响,短剑被猛然弹飞,正插在门柱上,而麻绳上也当即多出一条深深的白痕。 只是一瞬间的冲力,却让那挣扎着吊在半空中的人影猛地后荡了一寸,而原本紧握着麻绳的手臂也猝不及防当即一卸力,白面男只觉脖子上猛然一松,整个人瞬间掉了下来。 “老白!” 韦大力长鞭急挥,想要将他拉至身旁,然而乍然涌入气道的空气,却让白面男下意识俯下身剧烈咳嗽了起来。他的眼前阵阵发花,意识还未清醒,待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头顶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条人影。 浓烟缭绕中,隐约能看到一件靛青色的长袍,随着他的动作,下摆微微掀起嗯,从腰以下却是空荡荡的。一双竖着的长眼穿过烟雾紧盯着他,半晌,对面的人缓缓咧开嘴,吐出的长舌如同铺曳开的地毯,随即又像分叉一样,蠕动起无数的小舌头。 状士冯含……不愧是靠舌头吃饭的。 眼看那舌尖猛然刮过,瞬间已在眼前,白面男竟然还分神想了这么一句,而就在下一秒,只听得面前人突然怒吼一声。 猛然缩回的长舌上遍布尖刺,滴下淋淋鲜血,而在他头顶,荆棘的长鞭瞬间分开无数丝缕,形成一条密布的刺网,堪堪笼住他的身前。 “还愣着干嘛?!快过来!”韦大力大吼一声,面色惨白带金。 白面男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刚才教他的“圆牢阵”,他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冷汗,忙就地一滚躲开尖刺,向着他的方向疾奔而去。 然而就在他回身的刹那,背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极快的破空声。 带血的长舌如同一条钢鞭猛然横扫而出,眼看就要将白面男拦腰截成两段,韦大力眼神一凛,想也不想猛冲上去,手上动作飞快,眨眼间满地青砖瞬间竖起,如同道道高耸的城墙。 砰砰砰! 连着数声,砖块在碰到钢鞭的瞬间顷刻化成齑粉,可趁着这阻挡的一点时间,韦大力已然已飞身来到,一把拽住白面男的手臂,用力将他往旁边一抛的同时,自己也是猛地向后倒去。 长舌擦着他的胸前划过,甚至还不等碰到,只是刮过的劲风就已将他的前襟撕裂开来,一道黄褐色的影子顺着胸前的裂口翻飞腾出。 而就在下一秒舌头却仿佛被烫伤了一般,嗖的一声缩了回去,甚至连那书生也不由后退了两步。 “大力!” 白面男终于回过神的瞬间,便见那长舌猛地将韦大力甩倒,从他的角度看不见是否有伤口,他心里更加焦急,竟是想也不想,一把向舌头抓去。 叮! 而就在他眼看要碰到舌头的瞬间,一声熟悉的轻响骤然响彻在耳侧,抓空的手心也在这时猛地一沉,那是一种太过熟悉的触感,让白面男忍不住脑子嗡的一声,甚至没有任何想法,喉咙里就已嘶吼出声—— “阿若!开!!!” 铮—— 震天的一声铮鸣伴着刺眼金光骤然迸溅而出,无数的金丝从掌心飞出,眨眼在身上形成严密的盔甲,而在金丝过处,浓烟仿佛被罡风刮过瞬间消散,青衣的书生也狼狈的后退两步,终于现出真形。 他的脖子上挂着断成两截的麻绳搭在他的脖子上,而透过被撕裂的领口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脖颈扭曲变形,一条黝黑发青的勒痕横贯整条脖颈,深可见骨。 韦大力猛然震了一下,霎时间,一个从未有过的猜想如闪电般刺穿他的脑海。 “细面,清茶……原来是这样。”他喃喃着,下一秒突然飞身上前一把抄起僧衣,而长鞭也同时猛然出手,悍然罡风瞬间扫动全场! “骆少侠,老白,走!”他扬声高喊,“我们去后院,找和尚!” 第61章 蒙山施食 太蠢了,太蠢了。 明明这一路上那么多明显的迹象,甚至多少次。自己分明就已经快要摸到边缘了,可结果竟然还是让它从自己大脑上光滑地溜走。韦大力生平第一次单独审视自己的智商问题,而后悲催地发现——自己好像从小就没有思考什么的天赋。 察觉到大脑不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就好像裹着一层黑纱在裸奔,虽然外表上看上去没有变化,但内里却凉飕飕的,毫无安全感。 韦大力深陷在这种走光的危机感中,却还不忘猛一低头,矮身躲过飞过来的绳鞭,同时用力一脚猛踹翻了旁边的灯台。 石刻的莲花灯台在他凌空一脚的猛力下晃了两下,正好偏离跌下台阶,伴随着吱吱两声刺耳的摩擦音后,便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 砰!!! 石灯猛落下砸了个稀巴烂,溅起的碎石当即滚落入莲花池里,发出一声沉闷却清晰的回响。 原本一直回绕在耳旁,连绵不绝的诵经声有一瞬的死静。韦大力清楚地看到两只邪神在闻声的瞬间顿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一模一样的惊恐,他心内瞬间一动,翻身一跃径直上了房顶。 “上来,快!” 原本一直紧跟在身后的嬉笑声不知何时也停歇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脚下的青砖越来越热,甚至隐约能闻到鞋底被烫焦的糊味。 “快呀!” 白面男听着耳边焦急的催促,终于一咬牙,缠在臂上的金甲猛然飞了出去,一半飞快环绕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道刀锋一样的屏障,另一半却是笔直飞向韦大力的脖子,环成了一条细细的颈链。 “戴上这个护身,你走前面,我皮厚,押最后!” 他的语气大义凛然,又带着隐约的肉疼,韦大力在感动的同时,不由又觉得好笑,来不及多解释,他一把揪着白面男的后颈,提溜着人拽上房顶:“别动。” 从高耸的房顶望去,半座庙宇都尽收眼底,甚至连舍利塔都离得更近了。高塔的阴影从上方直直笼罩下来,铺天盖地,如同一层厚厚的铁幕,而塔下的人也在此时齐齐抬头。 忽明忽暗的灯火下,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面孔如同洇开了的水墨画,只有眼睛凉得令人浑身发冷,直直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白面男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周遭原本灼热的温度突然冷却了下来。 韦大力静静地看着身后,神情里带着一丝了然的怜悯。 而就在他们脚下不远,两张人脸正紧紧扒在屋檐上,死死瞪着他们。童花头的孩子眼神带着一种成人似的冰冷,水汽弥漫在他周围,腐蚀得瓦片不断滴落融化在地上。 可即便如此,他们却是一步也没有再靠近了。 三尺宽的屋檐仿佛是一片天然的安全场,庇护着他们不受邪神攻击,也将他们的身形彻底暴露在里另一群人眼里。 塔下的黑影突然骚动了一下,随即有几条人影向着长廊的方向,缓缓移动了过来。 僧衣的沙沙声响起的刹那,两只邪神又是剧烈颤抖了一下,而这次就连白面男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他不由回过头,就见韦大力对着怀中的僧衣出神了半晌,这才沉声道:“还记得之前我们说过的,庙里的贡品吗?” 其实早在洞里时他就隐隐觉得不对,只不过当时他对着螳螂女屋内的茶具,只因为那代表的,是五通神曾经的身份,直到刚才看到那勒痕,他才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贡品代表的或许不是职业,而是他们的死因。” 被猪啃食的屠户,面前供奉着猪头,脖子上带着勒痕的书生,摆着的是细面,满身水痘的孩子是蒸饼,供奉着清茶的女人,武器是一把茶剪,只剩最后一个老翁…… 骆丹阳突然开口道:“之前在笼里交手的时候我看了一下,那个老者浑身浮肿,不像是正常的肥胖,倒像是被泡涨了一样,他手上拿的那根龙头拐也是,顶上也比一般的要平一些,有点像是……” 像是捣年糕的杵子,又或者是卖菜挑着的扁担。 假如一件事情处处都充满了巧合,那它自身就绝对不会是巧合这么简单。只可惜他们猜到了会用东西作为代号,却没想到这代号用的正是他们的死因。 白面男颤着双唇,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变态!” 这种十足十的恶趣味,是比血肉模糊的场景回想起来更令人作呕的,踩着别人鲜血伤口舞出的胡旋。 “之前在山下我们看到的那间茅屋,从装饰物件来看,很明显是五通神的住处,可从用处上来看,他很明显把自己摆在比寺庙更低一等的,好像下人的位置。” 在山洞里他们也曾奇怪过,为什么明明离寺庙这么近,却非要把棺材摆在这种阴冷肮脏的山洞里。还有最重要的,刚才那书生看到僧衣时的神情,桩桩件件无不都昭示着一点—— “五通神并不是这座山的主人,而被他们害怕的,却可能是真正的加害者。” 屋下的黑影越聚越多,而当沙沙声在长廊响起的刹那,原本趴在廊下的两只邪神噗的一声,悄然不见了身影。 白面男仗着盔甲小心翼翼地探头往下瞄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人影沿着走廊忽左忽右,看似飘忽不定,然而仔细一看却是惊讶地发现,每个人的移动都仿佛依照着固定的规律! 该不会真是傀儡吧……白面男不由咂舌,而就在这时,一旁突然又传来一阵轻响。 骆丹阳当即皱起眉头:“有人在搬梯子。” 他的话音未落,瓦片上果然传来阵阵抖动,声音不急,却是明显越来越近。 韦大力忙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圈,突然伸手,从一旁的石缝中扯出一张泛黄的纸,看着上面的“云何得长寿,金刚不坏身”的佛偈,略一思索:“难道说……这地方是寺内的晒经台?” 果然,在四周层层交叠的屋顶重檐旁,唯有这一片异常平坦,薄薄的石板上垒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块,再细看之下,石板上更是经年累月,印上了不少墨字朱砂。 难怪刚才他们跑了一路,只有这里的屋顶特别矮,也特别容易爬! 韦大力看了一眼动静越来越大的瓦片,又望了眼远处的舍利塔,当机立断:“现在还不是碰面的时候,我们先离开这儿,绕到塔后面人少的地方,再想办法。” 高耸在后院的舍利塔,如同是一盏最显眼的恒我明灯,而塔下盘桓围绕着的人影,便是它最好的傀儡卫星。 黄褐色的僧衣打坐念咏,黄褐色的僧衣提篮布斋,黄褐色的僧衣晒经,巡逻,挑水……却是无论哪一个都始终没有离开塔的影子范围。 三人这次不敢大意。躬身在房顶上极快的前行,直到到了一个距离塔不近也不远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地蹲藏在阴影中。 韦大力将那件僧衣撑在他们头顶,一股陈旧的檀香味霎时萦绕在鼻尖。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将怀中的白布掏了出来,随手在上面一抹。 炭笔的痕迹瞬间晕染开来,成了一片灰痕。丝毫不管白面男的惊呼,他从旁边的地砖抠下一块黄砖,沾了沾水,在上面大刀阔斧地描绘了起来。 “这儿是山门,这儿是舍利塔,而这里是我们现在在的地方。” 他在图上标了三个圆形,随后几乎是想也不想,在三点之间画了一个曲折的连线。 “这是我们刚才一路过来的路线图。从东向西,逢二就右转,总共是过了三十三间殿。而刚才上屋顶的时候我又看了看,除了我们看过的那些,整座庙里至少还有七十多间。” 这个数字一出,骆丹阳二人心内当即一凛。韦大力也沉着脸摇了摇头:“一个时辰,就算接下来没有任何人阻止也绝对不可能搜过一遍,更何况这样一座小山里出现这么大的庙,很明显不正常,如果这是什么迷阵或者迷宫,就算我们继续找下去也不过是无谓地浪费时间。” 骆丹阳当即哼了一声:“所以我说了,要进塔才行。” 白面男忙道:“说得轻巧,可是要怎么进?虽说那些和尚现在是没有出手过,可你也看到他们刚才的举动了,连那些邪神都怕得要死,我可不敢直接去触霉头!” 韦大力轻点着地图,半晌,突然开口问:“你们谁还记得,刚才我们听到的钟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白面男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可还是努力回忆:“我记得好像是从西……不对,是北面!当时我们从正东的山门进来,我听到那声音就在我们右边!” “不错。一般而言钟鼓楼都会安设在正殿前方,进山门不久就能看到的地方,可是刚从我们一路走过来都没有看到大钟的影子……不过这也不奇怪,既然连大雄宝殿能挪了位置,想必钟鼓也是一样。” 韦大力低头在地图的右上角画了个大圆,略一犹豫道,“这个只是我自己的推测。” 在经历过如此丰富而又痛苦的拜佛经历后,年幼的韦大力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反复抗争仍无果时,有时加入才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大人们上马,他们就跟着压轿,大人们诵经,他们也跟着磕头,而等到老住持的吉祥话说完,跟着凑趣的帮闲们开始讲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时,解放的日子也就算正式来临了。 秉持着来了不能白来的原则,他和另一位知名不具的仁兄一起,很快就学会了如何根据时间以及钟声的频率判断,待会儿究竟是该唠唠叨叨的无趣讲经,还是轮到大和尚们吃斋开饭。 “寺庙分南北,可清规戒律却是大体相同的。一般来说和尚有早晚两课,晨起寅丑时分诵《大悲咒》,晚上则是饭前唱《蒙山施食》,之前塔下的那些和尚念的就是这个。” 村里的人说,舍利塔是由众僧人一力修建。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对于那些常年养尊处优的上层来说,怎么可能甘心和其他人一样,满身臭汗地去搬石砌墙?而这也就难怪,他们之前看到的坐在塔下的那些僧人各个看上去干瘦疲惫,而提着竹篮游走在四周的却是衣着光鲜。 “等到晚课一结束就是休息的时间,对于辛劳了一天的人来说,这本该是最值得期待的喘息,可那些人却没离开。如果不是时间过去的太久,他们脑子里已经没有休息的理念了的话,我想或许他们是在等。” 韦大力“笃”地一声轻敲在布上,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等着……早课结束的钟声。” 刚刚偷偷远离了的三个人,又默默绕回了原地。 骆丹阳拉着一张晚娘脸站在最高的屋顶上,黄褐色的僧衣包在他身上,迎风招展,衣摆拖曳在地上那么老长,颇有一种孙子装爷爷的喜感。可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只是一脸严肃地,两眼紧盯着北面的方向。 高低起伏的屋檐尽数落在他的眼底,剑客的眼神锐利地如同他的剑风一样,半晌,突然抬手一指:“那里。” 而就在他手指的方向,一座三角尖顶的小阁静静矗立在湖边,不远处寺庙的围墙高耸,一旁更有杨树郁郁,看上去一片与世无争的宁静。 韦大力眯着眼看了半晌,心内却是越来越沉。 ……太远了。 照他们刚才的猜想,一旦钟声响起,这些和尚就会离开舍利塔,可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去哪里。万一散布在寺庙内,那这种距离,他们回来的途中不可能不碰上,况且还有邪神…… “我来吧。”白面男突然开口说道。 他抬肩,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臂:“我的这身盔甲那可是能攻能守,力能扛鼎,飞起来速度还特别快,别说是敲钟,就是敲碎钟也不算什么,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认路,所以估计要劳烦你做个指引了。” 他冲韦大力一伸手,嘿嘿一笑。 塔下的明灯影影绰绰,照见满寺庙内一半白昼,一半黑夜。而在光影交错中,谁也没有察觉原本高耸的屋顶,在连绵不绝的琉璃瓦间,此时突然多出了一个黄褐色的小山包一样的突起。 僧衣猎猎,领口被一根长长的树杈挑起,乍一眼看上去仿佛是个细长的和尚正迎风挺立。如此粗陋的伪装,简直把“我要狐假虎威”写在了脸上,可对于心急火燎的三个人而言,这已经算是最大的诚意。 木削藤绑的弩箭样式粗笨,射程更是不远,只有贴身作战时才能勉强发挥出几分威力。韦大力努力调试了许久,却依旧达不到射程,他只略一沉思,干脆低头一口咬破食指。 洇出的鲜血涂抹上箭身,因为发干微微有些变形的树枝瞬间变得笔直锃亮,宛如精铁一样乌黑的色泽,便是在黑夜里也依旧闪着点点寒光。 “你……!” 白面男心内一急,猛一抬头像是想说些什么,然而一看到韦大力的神情,却是怔了一下,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来吧!” 一声即出,拨弦的声音霎时响起,铮鸣清脆更带无形劲力,漫长的沉寂更是仿佛山崩前的安宁。 突然! “嗖——!” 那是破空的一声巨响,如同凤吟清啼,尖啸着划破长空。黑金色的利箭带起点点火花瞬间划破天际,过分刺眼的光亮引得塔下的人无不抬头,一双晶亮的眼睛死死地跟随上去。 利箭直冲北方,眨眼间冲过十数间殿宇。十,二十,二十五……身下的瓦顶飞闪,从模糊渐渐清晰,粗制的弩箭终于力尽势弱,缓缓垂下头去。而就在箭身将要偏离的瞬间,一条灿金色的丝线猛然弹出,借着羽箭的余力又是一个飞冲,在线上“韦”字小布人的指挥下,闪电般闪过几重殿宇,直到围,杨树,三角的小阁近在眼前,而后就是一声—— 咚! 厚重的钟声猛然刺破山林,带着无尽的回音缓缓响彻在整座寺庙内。一瞬间满寺内或坐或走的黑影同时停下了动作,抬头向着钟声的方向望去。 屋顶上的三人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舍利塔前的黑影似乎骚动了一下,却又很快回归沉默,盘腿坐着的身影高仰着头,一动不动,眼神带着中麻木的茫然。 白面男急得额头冒汗,就在他忍不住想要爬出僧衣往下望去时,坐在洞口的那个人影却是突然动了一下。 那个长着和苦若禅师一模一样面孔的僧人抖了抖衣摆,缓缓站起身,一张因为年轻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上第一次展现出熟悉的轻松。 韦大力看着那身影缓缓穿过人群,在无数目光中走出广场,顺着长廊很快不见了踪影。 咚…… 钟声的余音不断响起,激动着廊下的莲花池,飘起淡淡的波纹,而就在回声眼看要消失的刹那,坐在塔下的黑影也终于有了动静。 沙沙。 僧衣轻轻摆动,就像是早春新雪初化的泠泠,那是一种经历过漫长的蹉跎后,终于迎来解脱的声音。 人潮如同奔流江水,一涌而过,许久,又随着灯影的暗淡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黝黑的舍利塔下只有一片沉静的死寂,琉璃瓦上光彩还隐约闪烁着,照见三条人影蹑手蹑脚地从屋顶降下,他们沿着围墙悄然穿过广场,直到摸到塔边的还未镶门的空洞,这才一闪身,飞快跳了进去。 骤然升起的黑暗如同一记闷棍,兜头直拍了下来,白面男下意识闭上眼,后退了一步。 似曾相识的触感从脚下传来的瞬间,耳边同时响起一声刺耳的脆响。他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过头,却在这时有一双手突然抵住他的后背,低声说了句:“别动。” 那声音沙哑中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而当他终于习惯了黑暗,抬眼向四周望去时,却是浑身骤然一凛,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劳心劳力,承托着无数希望的舍利塔,在普照的佛光下,他是希望庇护什么?又是希望镇压着什么呢? 恐怕也只有这满眼的襁褓孩衣,以及无数的婴儿尸骨,能够说得明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1章 蒙山施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