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子她玉露涵香忒磨人》 第1章 合卺夜暗涌无声(1) 子时更漏滴穿春夜,连红烛都燃得倦怠,垂下几缕胭脂泪。 喜娘支着额角,在凳上小鸡啄米,险些滚落。 王昭蘅独自陷在满床锦绣里,那点子拜堂时酒泼铠甲的荒诞勇气,早已被饥肠辘辘消磨一空。 她就近偷偷捻起一颗莲子,贝齿轻轻一磕,清苦瞬间席卷了舌尖。趁着喜娘迷糊,又顺了颗枣子,囫囵一咬,干涩的枣皮鲠在喉间。 糟。 她心头一紧——可不能再引出那要命的嗝症来。 只得小心翼翼地叼着枣核,在唇齿间来回盘弄,直到那点儿微薄的甜意也耗尽,才悄悄吐在掌心。 这嗝症,是三日来所有惶惧刻在她身上的烙印。 ——全因母亲那句“可愿意嫁予那萧沉戟”话音未落,她喉头便不受控制地锁紧,打下了第一个嗝。 自此,她便成了人前未战先怯的笑话,倒也正好坐实了“体弱多病”的名头。 万幸裴玠寻来萧将军的诸多消息细细宽慰,言其虽出身寒门,面有伤容,却军纪森严、体恤行伍,并非滥杀暴戾之徒。 她听着,眼前仿佛见那人铁甲染尘,于尸山血海间单膝跪地,将最后一囊水,喂给了主人已逝的垂死战马。 心头巨石倏然一轻,那哽在喉间的惊悸,竟也随之悄然冰释。 她索性放开了,纤指灵巧地解甲似地剥开桂圆,噼啪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喜娘模糊地囫囵一声,并未真的阻拦。 万籁俱寂中,外间忽起铁甲铮鸣! 如冰河乍裂,悍然撞破满室静谧。八百玄甲齐声顿喝——“恭迎将军”! 声浪震得窗棂嗡鸣,那偷听的喜娘直接从凳上滑落,一屁股跌坐在地。 廊外随之涌起一阵活泛的骚动,仿佛这座沉睡的府邸,直到此刻才被允许苏醒喘息。 “我同您说……那王家娘子——” “是将军新妇。” “对对对。瞧着倒比那些世族郎君还镇静……” “洞房花烛夜,将——” “打住。” 几个洪亮的声音闹着,却被一道爽朗的声线截断。那声音不高,却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威仪,随即化为三月春水般的温和:“莫惊吓了新妇。” “哦——懂了懂了!” 一片心照不宣的笑闹中,喜娘战战兢兢地去开门。只一眼,便骇得三魂去了七魄:“老,老……身,躬身、贺喜,将军,呃!呃——” 王昭蘅广袖中的手瞬间腻出一层冷汗。萧将军面容有损,竟能把人吓出嗝症?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喉咙,那份好不容易压下的惊悸,仿佛又在蠢蠢欲动。 指尖在袖中慌乱摸索,忽然触到一枚温润坚硬的轮廓——那是她出阁前,瞒着所有人,急急编成的青玉平安扣。 未绣完的雁衔同心锦囊,既已失了喜庆的好彩头,早送了裴玠答谢赠药之情。 唯有这枚缠着她一缕青丝的平安扣,才是她抛开所有家族算计,唯愿那位素未谋面的护国将军,能百战不殆,平安归来的一点笨拙真心。 “呃——军爷们,时候不,早呃,呵,本是可以闹新房,你们?” “不必。”那道声音平静无波,“其他事宜,本将自行了事,喜娘请回。” 喜娘如蒙大赦,低头疾走,却被叫住:“慢着。” “是~~”她声音发颤,却见一只红封递到眼前,“谢将军,祝将军与夫人,呃!琴瑟和鸣,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呃!” “琴瑟和鸣——噢——” “早生贵子——” 起哄声浪潮般涌起,却又在某个无声的指令下骤然断流。 “是,属下等告退。”脚步声如潮信退远。 “拿来给我。” 沉静之声拂过耳畔。接着是门枢轻合的闷响,沉稳的步履,以及杯盏轻叩桌案的清音。 他在桌前窸窣磨蹭了片刻,理了理衣襟,方沉声道:“让夫人久候。” 松雪般的嗓音漫过厅房,王昭蘅的指甲掐入掌心软肉。 皂靴碾碎地上桂圆壳的脆响,混着一缕陌生的、带着风沙与苦涩药草的气息,一步,一步,靠近。 “嗒。” 一滴汗珠毫无声息地溅落,在她石榴红的裙裾上,洇开一小滴暗色的惶恐。 那脚步就停在半尺外,靴头浆洗发白,鞋帮处磨出的毛边被玄线密密匝匝补了三重,皲裂的皮隙里还嵌着未净的沙尘,随他呼吸微微起伏。 她盯着那圈针脚,忽想起传唱的民谣——“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 那民谣里的煞神……此刻就停在半尺之外。 “听闻夫人擅绘寒梅……” 玉如意轻挑玄纱那瞬,萧沉戟的声线,还浸着春日月色般的温存。王昭蘅心头一松,甚至生出些许错觉——那些关于他的传言,果然当不得真。 玄纱落下。 他看清了她的脸。 玉如意顿在半空,温润的尾音,生生断在了舌尖。 ——是她! 茶楼里那个为他仗义执言的“小舅子”,此刻竟穿着嫁衣,成了他满腹算计的新妇!?所有线索瞬间串联,一股被玩弄的怒火猛地窜起。 那香混着她紧张的汗意,蛮横地窜入他的鼻尖。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随即惊醒般,下颌线倏然绷紧,将那几乎失控的吐息死死压回胸腔。那柄象征吉庆的玉如意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王昭蘅不解,缓抬眸。 先看见一截玄色袖口。粗麻布料被洗得泛白,肘部打着块同色补丁,针脚细密如织,竟像是精心设计的花纹。 袖中探出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覆着层薄茧,此刻正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玉如意在他掌中越握越紧,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生生掐断。 她不明白方才还带七分柔情的男子,为何骤然冷峻。 他紧抿的唇线绷得死紧,右颊敷粉蹭掉一块,露出底下斑驳的靛青,在烛火里泛着磷火般的幽光。 她心尖一颤,尚不知已身处风暴中心。 “梅抵冰霜,御孤寒。” 他从齿缝挤出这句诗,将玉如意猛地藏到身后,后退一步,拉开一个审慎的距离。 微微躬身行礼,声音淬冰: “萧某,幸得王氏女。” 王昭蘅耳尖的烫意未消,新沁的冷汗又濡湿鬓角。 他骤变的态度让她心慌,这冷意和母亲追问“可愿嫁予那萧沉戟”时的惶惧如出一辙。 她喉头一紧,那股熟悉的痉挛自膈膜猛地窜起—— “呃!” 嗝声悍然撕裂满室死寂。 嗝症? 萧沉戟眸光一凝。线报分明写着:王家嫡女昭蕙闻赐婚而惊悸,当众打嗝,顽嗝成疾,多日不愈。 可茶楼里那个灵动机敏的“小舅子”,怎会身患此症?是姊妹同疾,还是……这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算计? 疑云翻涌,他需要印证。 王昭蘅瞬间僵住,脸颊血色尽褪。 萧沉戟玄色袖口微动,审视的目光如刃,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不放过一丝颤动。 “夫人这嗝症,看来……未愈?”他声线低沉,听不出喜怒,字字却如钩锁,“还是说,见到萧某,让夫人……格外不安?” 这话如冰水浇头,母亲“体弱多病”的叮嘱骤然在耳边炸响。王昭蘅心头狂跳,几乎迸出胸腔。 她强迫自己垂眸,广袖半掩面,肩膀微缩,掐紧虎口压下喉间痉挛,弱声应道:“劳将军挂心……是旧疾未愈,惊、惊扰了。” 她这副情态,倒与传闻中的王昭蕙分毫不差。萧沉戟眼底寒意更甚。 玄色袖口蓦地收紧! 那柄玉如意在他掌中一转,吉瑞之物顷刻化作冰冷凶器,翡翠的凉意猝然抵上她因惊悸而颤动的喉间。 “怎的?”他俯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带着沙场戾气,几乎将她完全吞噬,“夫人是在数萧某的补丁?” “还是嫌我寒门武夫,不懂世家礼数,连句答催妆……都吝啬给予?” 王昭蘅只听见心里“咯噔”一声,如同他掌中玉如意不堪重负的哀鸣。 在这极致恐惧中,旧日话语却撞入脑海—— “阿爹,我不信他克妻暴戾!一个能为大晋出生入死的人,怎会……” 若他真如传言般残暴——她便往他茶里撒盐,靴中放石! 可若他是英雄呢?雪夜渡河,三斩酋首……那样的将军,该有人真心相待。 “我自愿嫁予萧将军,横竖,不能让阿姐吃这个苦……” 原来心底,她早决意做他的麾下卒。 可如今,翡翠冷意紧贴命门。 原来那些关于他残虐的传闻,都不及此刻他眼中冰冷的审视更骇人。 她死死握紧平安扣,缠绕的青丝灼烫掌心,指尖千疮百孔的刺绣针眼,几乎要被磨出血来。 答催妆? 是了。 来的车马里,她曾紧握着那只盛放他亲笔催妆诗的竹节筒,指绕青丝,对着日暮暖阳,悄悄想好了一首和诗。 那时满心皆是待展的期盼,假想过如何行礼合卺,如何低唤一声“夫君”。 哪知此刻,只剩唇齿间的恐慌。 平安扣几乎嵌进肉里,她端身,欠腰,竭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礼仪,音色破碎不堪:“妾…王氏女…昭…蕙,拜见…萧将…军…” “夫人在抖什么?”萧沉戟声线平直,目光锁死她颤动的睫羽。 玉如意云纹头端转而压上她颤抖的唇瓣,冰凉的翡翠扼住所有未尽之语。 “世家女的舌头也打结?听闻清谈先生嫡女,才情一流——”他声线骤沉,如断冰切雪,“莫不是个……冒牌的?” 【明媚睿智·演技派女主 × 深沉掌控·自我攻略将军 | 宿命双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合卺夜暗涌无声(1) 第3章 (3) 红烛摇曳,映照着王昭蘅惊惶玉容。 在他身下死死咬住下唇,连喘息都屏住,不肯泄半分惧意。 双手徒劳地推拒着他大力的钳制,青丝凌乱黏在汗湿腮边,一双杏眸水光潋滟,那滴将落未落的泪悬于睫上,颤巍巍不堪重负。 直至泪珠倏地滑入鬓角,萧沉戟钳制她的指力,几不可察地一松。 ——又是这样的眼神。 与茶楼里那个慌张的“小舅子”如出一辙,像极了雪夜里瑟瑟发抖的幼鹿。 心头那簇因莫名焦灼的暗火,竟被这滴凉泪“嗤”地浇熄三分。 他指节微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抬手拂去那泪痕,却蹭到了锦被间一枚冰凉的物事。 目光随之垂落。 是一枚平安扣。 竟是祈愿平安的信物,而非预想中的暗器。 所以她在生死关头从袖中滑出的,不是杀招,而是……祝祷? 一个处心积虑的细作,会在身上带着这种东西? 这念头如冷水泼面,让他沸腾的血液悉数冷凝。 也就在他心神微散的这刻,那缕幽香悄然钻入他肺腑,再也无法躲藏无视。 “咳!咳咳……不、不验了……呃!将军在上……呃!真、真不验了……” 王昭蘅抓住他心神微散的瞬间,猛地侧过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混着短促嗝声汹涌而出! 她咳得缩成一团,纤细的脊骨不住轻颤,眼尾绯红,泪珠滚落。那断断续续的嗝逆声,将她强装的气势击得粉碎,只余下全然的狼狈。 “将军……恕罪……” 她将发烫的脸埋进锦被,肩头随着压抑的咳声和无法控制的嗝逆轻轻颤动,那缕暗香也随之浮动,愈发清晰。 看着她咳喘得脊骨轻颤,萧沉戟扣在她腕间的指节下意识一松,几乎要抬手拍向她后背—— 旋即他猛地在身侧攥紧了拳,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死死压回。 “……妾身……呃!为了驱散缠身多年的病气药味,前几日停了药……咳咳……今日又……又服了剂猛药……呃!想着冲一冲喜气……” 她气息微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得支离破碎,苍白的脸上呛咳出一丝异样的潮红,那夹杂在诉说中的细小嗝声,听起来委屈极了。 “……没成想……病得更重了似的……” 她句句不提拒绝,却用这连绵的咳嗽与止不住的嗝声,将自己“病入膏肓”,不宜洞房的状况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沉戟眯起眼,审视着她这副“病弱”的模样。 耳中仿佛又响起了茶楼里,那句仓皇中的破釜沉舟——“我是萧沉戟——他的小舅子!” 一样的急中生智,一样的……令人恼火的机敏。 那颤动的睫毛,虚浮的气息,恰到好处的泪光,还有这……完全无法伪装的、可怜又可笑的嗝声。 饶是他惯于伪装,分明知道她的底细,目光仍在她脸上停留了可疑的一瞬。 这演技,逼真得几乎要骗过他的眼睛。 一股说不清是恼火还是好笑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竟被一个又咳又嗝的小丫头,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了一军。 “全凭夫人做主!” 他忽然俯身,粗粝的指腹抚过她唇上被蹭花的胭脂,力道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声音低:“听闻士族最爱养金丝雀,娇贵难养。” 王昭蘅不敢再躲,甚至顺势将微烫的脸颊往枕边蹭了蹭,显出几分病中的畏寒。 她怯生生抬眼,声音细弱得如同耳语,还带着一丝嗝逆后的微喘:“妾身这病……确实费银钱。不过……呃!……妾身带了药来,不会给将军添、添负担。” 他低笑,指尖划过她细腻的颈侧,清晰地感受到那之下细微的战栗。 “可惜本将这院子,”他声音里带着砂砾般的磨砺感,“只养得活啄人眼的秃鹫。” 她轻轻吸气,羽睫低垂,掩去眸中神色,却并未退缩:“秃鹫也好,金丝雀也罢,能活着便是造化。” 这话倒让他眸光微动,审视地看了她片刻。 他松开钳制她手腕的力道,声音里的寒意似乎稍褪:“安分守己,可保平安。” 王昭蘅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转机。 她染着水光的睫毛轻颤,怯怯试探,刚想开口却忍不住先打了个嗝:“呃……将军的意思是……妾身只需做好分内之事?” “比如?”他挑眉,目光仍紧锁着她。 她悄悄在锦被下活动了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声音愈发低柔:“这病已是拖累…呃…妾身会谨守本分,当好一个安静的摆设,绝不给将军添乱。” 说到最后,她似乎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嗝,急忙用袖子掩嘴,连脖颈都泛起粉色。 萧沉戟看着她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强装镇定。 目光沉沉,在她苍白稚嫩的脸上停留一瞬。罢了,十六岁的棋子,他倒要看看,幕后之人将她摆在这个位置,究竟意欲何为。无论她是王昭蕙还是王昭蘅,今夜都已足够。 念头既定,他骤然挥袖,将残存的玉如意碎片狠狠扫向铜镜! “哐啷——!” 碎片与镜面猛烈撞击,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镜身,映出无数个支离破碎的新房。 合卺酒应声倾覆,猩红的液体泼溅在他玄色皂靴上,如凝固的血。 “记住你的话。”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灼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端好你将军夫人的头衔。” 这话如同赦令。 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倏地掠过王昭蘅眉眼。 但她又急忙垂下眼,将脸往阴影里藏了藏,细声应道:“……是,妾身谨记。” 萧沉戟将她这瞬间的神情变幻尽收眼底。那乍现的灵动机敏,与她刻意伪装的病弱温顺,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反差。 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力道却在触及她细腻肌肤时,不自觉地收了三成。 “最好如此。”他眸中寒光乍现,一字一顿,“若让我发现你有半分不轨……” “呃!”她又打了一个嗝,连鼻尖都透了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不敢……” 他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冰冷的哼笑,猛地松开她,转身便走。 “今夜夫人‘病重’,好生歇息。” 他在门口停顿,侧过半张脸,烛光在他冷硬的侧影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我们,来日方……。” “呃!” 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嗝声,再次从床帐里传来,精准地打断了他未竟的警告。 萧沉戟宽阔的背影几不可察地一僵。 终是未发一言,只抬手“哐当”一声甩上门,将满室旖旎与恼人的嗝声,彻底关在了身后。 王昭蘅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直到门外脚步声彻底消失。 她猛地松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整个人软在锦被中,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委屈的泪珠不断滚落,她一边打着嗝,一边扯下沉重的翟冠扔到一旁,手背用力揉着被捏红的下巴。 “呃…好你个萧沉戟……” 她灵巧地低头,用细牙解开了腕间紧缠的蹀躞带,揉着发红的手腕,俯身拾起那截断玉。 “呃…还真生生掐断了……” 指尖无意间碰到嫁衣内里一个微硬的凸起,冰凉的金属触感,是安在她心口的一方汤婆子。 ——是阿娘为她缝进去的护心镜。 闭上眼,阿爹宁愿抗旨,也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的单薄身影,和那双急得通红的眼,便清晰地灼在眼前。 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嗝。 她不是一个人。 巡夜梆子敲过四更。 王昭蘅越想越气——那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嗝声,竟又被这活阎王生生吓了出来!她赶紧捂住嘴,把喉间翻涌的痉挛感憋回去,憋得眼眶发酸。 她恨不得学萧沉戟的样子,把那枚精心准备的平安扣也砸向铜镜解愤。 赤脚踩上冰凉的青砖降火,白日里阿娘给她挽发的银簪此刻被紧紧攥在手中,成了泄愤的烛挑。 “啪”地挑开烛罩,火苗“噌”地窜高,映得满墙喜字如血。 也晃亮了桌角那碗凝着油花的冷面。 汤面结了层霜膜,两根腌萝卜斜插在坨了的面条堆里,竟还散发着诱人香气。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作响。 她忍不住凑近嘬了一口面汤,一个细嗝不受控制地顶上来,带着面汤的微酸气。 又猛地想起身在虎穴,急忙用银簪在面里细细验毒。 虽未验出什么,却也再不敢动筷。 目光一转,落在旁边一方叠得齐整的粗布帕子上。 将军府竟这般讲究,还给她备了擦脸帕子? 指尖触到粗布时,王昭蘅微微一怔。 这墨青色的布料纹理粗粝,隐隐渗着松油与风沙混杂的气味——分明是镇北军专用来包裹干粮、传递信号,甚至为同伴擦拭血污的面旗布。 此刻却被仔细叠成方正,搁在这满室喜庆中,像块不慎落入胭脂堆的玄铁,格格不入却莫名令人心安。 是萧沉戟的手笔? 她忽然想起合卺前,他在门外特意卸去伪装的青面,又命人送来这碗看似朴实却热气腾腾的面。 莫非……这位传闻中杀伐决断的将军,实则心细如发? 王昭蘅捧着那方粗布,心头泛起细密暖意。 她尚且被家族摆弄算计,他更是明知这桩御赐婚事是局,却仍愿以诚相待。方才那些冷言厉色,莫非是碍于局势不得不故作疏离? 是了,定是如此。 这个念头如春风拂过心田,多日来盘踞不散的惊惧惶惑,竟在这一刻冰消雪融。 她忽然意识到——那哽在喉头,让她备受煎熬的嗝逆之气,不知何时已悄然消散。 身心是从未有过的松快。 王昭蘅像破了阿爹出的考题那般欣喜。 “莫问铁甲几时歇……”她轻声念着他的催妆诗,眼底渐渐漾开澄澈笑意。 那位在战场上守护山河的英雄,此刻也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夫人”。 既如此,她王昭蘅又岂能辜负这番心意? “夫人不好当?”她忽然雀跃起身,蘸着唇边的胭脂,在合卺酒盏边画了只歪嘴雀儿,“我王昭蘅,八岁替阿姐攀折老槐树顶凤仙花,十三岁护卫裴家玉人,竹帚打遍碎嘴小子,还怕这破将军府房梁压顶?” 铜镜里忽然晃过黑翅飞影,她反手将银簪剑钉在镜面返照的雀儿眼珠上,对着镜中倒影俏皮眨眼:“萧将军,您的装神弄鬼,还是留着对付代北蛮子吧。” 东风动容,吹皱满屋红绸,铜镜摇曳不清,仍照映出烛泪凝成冰凌的寒梅,正与她臂脖间的守宫砂一般殷红。 她轻轻哼起那首民谣,赤脚在冰凉的地砖上转了个圈。 “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 石榴裙摆绽放如花,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明日,定要问问将军,这镇北军的面旗布,可能分我一块做手帕?”她自言自语着,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就说……新妇总要带些夫君的信物才是。” 夜色深沉,她却觉得这偌大将军府,处处都透着值得探索的新奇。 既然前路未卜,那便走一步,笑一步。 第2章 (2) 王昭蘅被他话语中的冰刺冻得齿关打颤,想辩解,舌尖却僵得捋不直一个字,只能死死捏住平安扣,指甲几乎掐进玉里。 慌乱中,嗅到他襟前混着血腥气的沉水香,竟与她诗中“冰纨覆金创”的意象重合,答催妆便不受控地滑出唇齿:“玄、甲、映雪寒……” 他逼近的面庞上,青面幽光直刺入眼。惊得她后撤半步,绣鞋却绊住逶迤裙裾,身子一倾,反被他大掌牢牢揽住腰肢。 尾音碎在他坚实的胸口。 萧沉戟的呼吸扫过她颤动的唇,手探向她腰间玉璆,哂笑道: “后半阙呢?‘同牢非所愿’?” 他指尖所触腰肢纤细柔韧,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惊人的活力,与病弱之人相去甚远。 王昭蘅瞪大杏眸。 那只手在腰间游走的羞愤,连同他冰冷戏谑的话语,针一般刺得她胸闷。 分明想与他和美度日,为何他字字带刺?委屈如潮涌来——拜堂时,她独自面对满堂审视,一杯敬天地,一杯泼向冰冷铠甲,心中是何等孤勇。 那时,她以为自己真能应对一切。 她对着平安扣默念一句祈愿,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满屋的压迫感都吸入肺腑,再化作利箭。 她不再后退,反而向前半步,几乎撞上他的胸膛,随即仰起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迎着他审视的目光: “玄甲映雪寒,虎符枕戈眠! 冰纨覆金创,同牢非所愿—— 白首奉君前!”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被逼至绝境的倔强。 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火焰,萧沉戟不禁蹙眉。 清谈先生与世无争,夫人英雄豪气,膝下两女早已查得仔细。莫非真是姊妹容貌相似,玉璆成双,自己误会了,反吓着了人? 可她又分明眼神闪烁,藏着隐情。 只差一步,就能撬开她的嘴。 他骤然揽紧那纤柔腰肢,欺身逼近。 玉如意顺着她锁骨游至耳后颈间,拨开绸缎般的青丝。 当粗粝拇指碾过那片肌肤时,身下人猛地一颤,喉间溢出短促而压抑的呜咽。 那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搔过心尖,带着不自知的媚意,与他记忆中清朗的“小舅子”嗓音截然不同。 这反差如一簇火,瞬间点燃他压抑的躁动。 咔嚓。 心神激荡之下,一个错力,玉如意在他掌中断成两截。 “好……好一个王氏——昭蕙!”萧沉戟猛地后退数步,仰头深吸一口气,喉结剧烈滚动。 万千将士在血脉中摇旗呐喊,催他快攻猛进;沙场经验却在脑中尖啸——敌情不明,鸣金收兵! 不能再近一步了。 他指节绷得青白,断玉棱角深深硌入掌心。 他清楚地知道——再近一寸,失控的,就远不止这柄玉如意。 “你——到底是何人?”王昭蘅用尽力气猛地一推,自己却反跌坐在锦被间,后颈肌肤寒毛倒竖,激起一片细小的粟粒。 “平虏将军,萧沉戟!” 他玄色外袍下摆擦过拔步床雕花,腰间青铜兽首“当啷”一声撞上床柱,又“铮”地敲在她腰侧的玉璆上。 “夫人以为是何人?” 他再度倾身,却被一支银簪剑堪堪抵住心口。簪尖微颤,却执拗地停在他胸前。 “你胡说。”王昭蘅扬起脸,挑着眉,眼底闪着不肯服输的光,“你右颊的妆——掉了。” 萧沉戟指腹擦过脸颊,蹭下一点未净的青黑,鼻腔里逸出一声冷笑:“将军府内,谁敢冒充本将?不过是沙场伪装。” 他目光如刃,缓缓刮过她强作镇定的小脸:“倒是夫人,口口声声指认本将是假,莫不是……心虚?” “你……你才心虚!”一个“虚”字,好似针尖轻轻探在她心口柔软处,她骤然收声,仿佛被刺破了底气。 这份猝不及防的气弱,反催生出更大的委屈,分明要嫁的是威名赫赫的萧将军,眼前人却处处对不上号!委屈顷刻又烧成了怒意顶上喉咙: “平虏将军萧沉戟,人称‘鬼面’,沙场饮血,止小儿夜啼——可你?” 她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刮过他的脸,从那双清隽的星眉扫到紧抿的薄唇。 “除了那点没擦干净的青黑,你这张脸……清贵如画中谪仙,哪里有半分风沙刀剑的痕迹!” 她音调扬起,手腕一转,簪尖倏地抵向自己颈间,正中前几日的那道旧伤,似要再剖开一遍。 “我虽未见过萧将军,却也知英雄之气在风骨,不在皮相!似你这般,根本骗不了人!” 她仰头逼视他,眼中尽是决绝:“除非你自证身份,否则我宁可自戕,也绝不遂了贼子意。” 萧沉戟一口气堵在胸口,仰头深吸了一次,喉结剧烈地滚动。 这丫头生气时执拗的模样,竟与茶楼里那个梗着脖子为他争辩的“小舅子”彻底重叠在一起。一样的据理力争,一样的……让人棘手。 若她真死在这儿,“鬼面将军克死第三任新妇”的流言,明日就会传遍洛京。 他本想着,若真是清谈先生之女,或许能得一份相敬如宾的清净,也好堵住那些不断往他后院伸手的各方势力。 谁承想——偷梁换柱。 “那要本将如何证明?”他双手叉在劲瘦的腰身上,几乎是气笑了,胸膛微微震动,“难不成要本将唤玄甲卫进洞房,排着队指认主帅?” “萧将军身经百战,身上二十三处伤疤,皆是为护大晋山河所留!”她声音清亮,目光灼灼,“你指给我看,我便信你。” 宽衣解带?! 萧沉戟瞳孔一缩,震惊地瞪着她。 她竟还昂着下巴,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 他这副震惊到失语的样子,倒真像是被她戳中了痛处!王昭蘅心想,莫非他身上根本没有那么多伤,那些赫赫战功,全是吹嘘出来的? 他气得舌尖抵住齿根,无声嗤笑,叉着腰在喜房里来回踱步。靴子碾过桂圆壳噼啪作响。 他猛地站定。 背对着她,肩背线条缓缓松弛。 不论她是谁派来的,既入了这将军府,便是笼中雀。有个名正言顺的“萧夫人”挡在前头,总比他日日防着冷箭省心。 他这边心念电转。 王昭蘅却以为他词穷,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语气竟带了几分跃跃欲试: “对!你脱了上衣,指给我瞧!” “每一处伤在哪儿,怎么来的,我都记着呢!” ……你记着呢? 萧沉戟胸腔震动,发出一声极低沉的、近乎气音的笑。 他身上是有伤,但体质特异,除非生死关头,寻常伤痕愈合极快。 可哪来的二十三道?谁编的数目? 又是谁告诉她——伤,只在上身? 红烛暖光摇曳,将新房映照得朦胧而危险。 萧沉戟向前逼近一步,挺拔的身形如山岳倾覆,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 线报有言,王氏唯幼女多事,年方十六。 看着眼前这张强作镇定却难掩稚气的小脸,萧沉戟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这般不知深浅,他偏要撕碎她天真的伪装,看看这胆大包天的“小舅子”,究竟能撑到几时。 “既然夫人执意要验……” 他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修长的手指抚上腰间蹀躞扣,不疾不徐地解开。 “咔”的一声脆响,金属扣头应声弹开。 他信手一扯,皮革蹀躞一端如灵蛇般甩落,在青石板上击出铮然脆响。 王昭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指尖一颤,银簪剑险些脱手。 那玄色外袍竟是一件合体斗篷,从他肩头滑落,堆叠在脚边,露出一身利落的墨色劲装。 眼见他拖着蹀躞步步逼近,手上还在慢条斯理地解着衣带。 王昭蘅瞳孔微缩,呼吸几乎凝滞。 她慌乱地挥动着银簪剑,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意:“你,你不必过来,就这样脱给我瞧便是。” “可夫人并未睁眼啊!”他的声音倏然近在耳畔。 王昭蘅惊得睁眼,正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我没有……” 她话音未落,腕间骤然一紧,银簪剑应声落地。 他温热的大掌牢牢扣住她的手腕,强势地按在他锁骨处一道狰狞的疤痕上。 肌肤相贴的瞬间,一股陌生的战栗感猛地漾开。 他掌中的手腕纤细得不可思议,她指尖的微凉与他胸膛的灼热交织,竟像火星落入干柴,在他心口点燃一簇陌生的火焰。 王昭蘅只觉得呼吸一窒,那灼人的温度和粗粝的疤痕带来一阵陌生的酥麻,激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慌忙缩手,想挣脱这令人心慌的禁锢。 “想逃?” 外强中干!萧沉戟眼神骤冷,将那莫名的躁动压下,语气反而更加冰寒。他的“教育”,还远远未够。 王昭蘅心底一颤——这个将军是坏的。 泪意将涌未涌,挣扎间袖中一滑,那枚平安扣倏地飞出。 萧沉戟眸光一凛,蹀躞一带便将那物件扫入锦被之中,语气森冷:“竟藏暗器?” 不待她辩白,整个人已被他重重按入锦褥深处。双腕被一股悍力猛地擒住,交叠着反扣在枕上。 “看来夫人是打定主意要验个分明。”他低沉的嗓音里淬着冰冷的怒意,这怒意,三分是对她不知深浅的恼火,七分是对自己方才那瞬间失控的迁怒。 冰凉的皮革缠绕上她温热的腕间,利落绕紧,骤然发力。 皮绳勒紧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让她闷哼出声,又惊又怕间,细密的冷汗涔涔沁出,那粗糙的触感磨着她细嫩的腕子,火辣辣地疼。 他执起蹀躞另一端,引着她苍白的指尖,缓缓划过自己胸腹紧绷的肌理,那缕幽香愈浓,蛮横地搅乱着他的呼吸与心跳,他喉结微滚,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颌。 声音里带着被那香气点燃的灼人暗火:“夫人既要验伤,何必半途而废?下半身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