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录》 第1章 制造枯萎症(一) 洁白的治疗室里,空中的光屏面板上弹出一行绿色的数据,同时响起一段语音播报:“编号ST-A300,焦虑指数:8.9,抑郁指数:7.0,防御指数:10.0。” 数据下方的进度条加载中,系统正在进行实时分析。 机械化女声再次传来,“系统评估完成,建议启动一级药物干预程序。等待确认执行指令。” 这是新生医疗集团最新一代医疗辅助型人工智能普赛克。在被困于这座实验基地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姜承谙对它已经熟悉到厌恶的程度,可每当听到“药物干预”四个字,心脏仍会本能地一紧。 男研究员缓缓走近,摘下口罩。一双鹰眼牢牢地审视着她,他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冷漠:“情绪指标还在高位波动,配合心理治疗,才是减少痛苦的唯一选择。” 他伸手调整了下姜承谙脖子上的情绪监测颈环,颈环上亮着的红色微光映着她愈发苍白的脸庞。 “执行。” 座椅上的束缚带固定着她的四肢,她如同落入蛛网的的虫子。她侧头盯着从洁白无菌的墙体里探出的机械臂,身躯紧绷,不由她拒绝,微微刺痛后,注射器精准地扎入她的颈侧静脉,冰凉的药液被毫不犹豫的推进血管。 药物推入不过三十秒,一阵眩晕袭上头来,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接着心脏像被黑蛇紧紧绞住,咚咚咚地狂跳,疼得要炸开。她激烈地喘息,试图撑过这一阵剧烈的药物反应。 几分钟后,她感受到内心燃烧的愤怒火焰,被浇了一盆冷水般,熄灭了,连同其它悲伤、无力、沮丧等情感都被化学物质暴力抹平了。 这是药物的作用,他们称之为“Ranyi”的新型情绪稳定剂,看起来是这个奇怪的非法人体实验里的核心环节之一。 “嘀——嘀——” 虚拟面板上的数字变了,“编号ST-A300,焦虑指数:5.1,抑郁指数:3.9,防御指数:6.6。”普赛克再次播报,“经系统评估,编号ST-A300当前情绪曲线稳定,建议进入心灵清洁阶段治疗。” “编号ST-A300,请试着回忆你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并将你的痛苦告诉我。”男研究员刻意放软了声音,循循善诱着,仿若善良的天使。 姜承谙的瞳孔几乎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她张口。 “小时候妈妈独自带着我生活在那个城市的边缘,那里很潮湿,楼房像是一块块积木垒起的格子屋,房子的隔音很差,时常能听到各种奇怪的尖叫声,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特殊清扫工作者’来收敛**的尸体……” “尸体?” “是的,是那些在孤独中死去的人们。” “你害怕吗?” “我不怕。事实上和妈妈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都很快乐。可是有一天,他来了……” “谁?” “我外公。” “他说我妈妈没能力照顾好我,他想要把我从妈妈身边带走。”姜承谙的声音有些发涩,“妈妈拦着他,他们发生了很大的争执。那时我还太小,听不懂大人们在吵什么……只记得外公的声音很大,像打雷一样,而妈妈一直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在发抖。” “他们吵了什么?” “记不清了,我真的记不清了……”姜承谙不住地摇头,眼底泛起了泪光。 瞬间,她的意识被拉回了过去—— 那个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阴冷潮湿气味,仿佛永远也干不了的城市。但她们的家却是个小小例外,只要打开那扇旧金属门,潮湿感便会被一股干净温暖的皂香冲淡。 那天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到访,是外公……外公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天花板的光源,把她们母女笼罩在阴影中。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声音像颗冰冷的石块,砸在她们之间,“住在这种地方,私自养大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没有父亲……你以为你能带给她什么样的未来?你这是在毁了她,把孩子交给我!” 姜念紧紧地抱着她,身体颤抖,语气却坚如磐石,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侵犯的愤怒。“谙谙是我选择孕育的孩子,我能给她完整的爱和幸福的家,像你这样冷心冷血、自以为是的人,永远都无法触及和理解这些。更何况我们早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的生活指手画脚?请你立刻离开我家!” “荒谬!”外公怒吼,伸手想要把姜承谙从姜念怀里扯出来。 那时的姜承谙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撕裂,她平和无虑的世界在崩坍,一边是妈妈温暖而坚定的怀抱,另一边是外公冰冷而强硬的手…… 这场闹剧,在姜念打电话报警后暂时落幕……刺耳的警笛声最终驱赶走了不速之客。 “普赛克,她说的是真话吗?有没有又说谎?”男研究员难以置信地向普赛克询问。 “张研究员,编号ST-A300的生理参数波动幅度与对照组样本无明显差异,该段回忆为真实记忆的可能性为91.8%。”普赛克一如既往地冷酷无情,张研究员面色略微放松。 心灵清洁治疗经历了一个多月,从开始的拒不配合,不管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不记得”、“忘了”和“没有头绪”,到敷衍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今天这家伙终于开始配合了,张研究员很满意自己啃下了这根硬骨头。 “后来呢?” “后来?只记得那次之后,外公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很久,久到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姜承谙的声音变得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试图说服自己。 她被拉回了那段表面平静,实际暗流汹涌的日子。 自从外公被赶走后,妈妈变得异常谨慎,她不再让她独自上下学,总是准时出现在幼儿园门口。妈妈牵着她的手,温暖有力,仿佛能把所有未知的危险都挡在外面。 直到幼儿园学园祭那天…… 那天整个幼儿园像被笼罩在一层柔和又失真的滤镜下,像一个甜腻又古怪的梦境。 空中,一只只半透明的浅粉色水母自在游弋,它们的身躯上散射着迷蒙的光晕,草坪上,一簇簇奇异瑰丽的花朵被奔跑而过的孩子冲撞,倏然碎成无数彩色光粒,又缓缓聚拢。 学园祭也是对外开放日,提前预约便可入园。各种各样的游戏、展览和表演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学校各处。 姜承谙早前被老师选中,加入了交响乐小乐团,要和同学们一起合奏口风琴。她早早地便和妈妈分开,去往礼堂后台化妆室准备。来参加学园祭的家长们则被安排在了礼堂观众席的家长区,在正式表演开幕前,可以在校园各处随意参观。 “小乐手们,都准备好了吗?”乐团音乐指挥老师最后整理着队伍,开口问道。 “准备好啦!”小乐手们各自拿好乐器,齐声回应。 指挥老师走在队伍前头,带着小乐手们穿过厚重的幕布,走向舞台。姜承谙跟着队伍,从昏暗走向光亮。 站定在舞台上,抬头看向观众席的那一刹那,姜承谙被舞台的灯光照得有些目眩。她摇了摇头,眨了眨眼,定睛寻找妈妈的身影—— 视线却被观众席最后一排的男人牢牢攫住。 他穿着一身黑西装,两鬓斑白,那身形和轮廓像极了她记忆中那个冰冷又强硬的身影,一瞬间,姜承谙心如擂鼓,仿佛被猎手盯上的猎物,背冒冷汗。 那是外公吗? 外公怎么会在这里? 他来这里做什么? 妈妈知道吗? 在她片刻的失神后,再去确认那个黑色的身影时,却已看不到了,而演奏马上开始,她只能强迫自己先专注于眼前的事务。 口风琴的音符在指尖流淌,她却感受不到丝毫欢乐,之前的排练,姜承谙总觉得时光飞逝。可这次正式演出在舞台上的几分钟,她却感觉时间既漫长又短暂……她一面渴望乐曲快点结束,这样她就能立刻下台去找妈妈,了解情况,另一面又期望演奏时间能再久一点,这样她就不用去面对未知,因为她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交响乐小乐团要退场了。她一边走,一边着急地往观众席上望,想找到妈妈所在的位置,可越心急就越徒劳,她只能先下台把口风琴放好,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我只要找到妈妈,就不会有事……” 姜承谙跟随队伍一起回到后台化妆室,在混乱的人潮里匆匆放下口风琴便撒腿往外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到妈妈身边。 她沿着走廊狂奔,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拐过一个转角,没有一丝预兆地,她的身体猛地撞进了一堵“墙”——瞬间,陌生的辛辣烟草味包裹了她。 她连忙后退几步。 “你要跑去哪儿,谙谙?” 这声音好似恶魔低语,姜承谙躯体变得僵硬,她缓缓的抬起头,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庞,却突兀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刚刚在台上的表演很精彩,演出既然已经结束,那就和外公一起回家吧。”外公伸手,坦然自若地牵起她的手腕并扣住,十分强硬。 姜承谙喉咙发紧,声音轻得像蚊子:“我……我要和妈妈……和妈妈一……一起……” 第2章 制造枯萎症(二) “你说什么?” 只见外公脸上敛起了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被盯得有些腿软,莫名抗拒和外公单独呆在一起,她觉得外公很危险,想要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愿,鼓起勇气大声地说,“我要和妈——” 话音被切断。 “要和妈妈一起回家?她会跟我们一起的,只是会晚一些……现在我们必须一起回去。”外公的语气像安抚,却完全不容抗拒。 她很想要挤出点眼泪,大声哭出来,想用哭声惊动周围的老师和家长,可是此刻她哭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棉花堵住了她的泪管,眼眶发胀。 “不,我不要……”她还是忍不住低声道,用力挣了挣手,小小的力气在铁钳一样的掌心里挣扎,徒劳无功。 “谙谙乖,我们先回家。”外公的声音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透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柔和笃定。他冰冷的手,再次紧了紧。他没有理会姜承谙的挣扎和抗拒,像正常的祖孙那样,姿态自然地牵着她穿过后台走廊。 姜承谙被拽着,脚步轻浮,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 走廊灯光白亮,谈笑声渐近。几对家长和孩子迎面走来,目光在他们身上略略一扫,便移开了。 如果现在有人能注意到她就好了……她的手被攥得发麻,她张了张嘴,想喊“妈妈”,声音几度被堵在咽喉。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喊不出来? 外公的步伐稳健而从容,即将带她拐过走廊拐角。那些人快消失在走廊尽头了……姜承谙猛地停下了脚步。 外公回头,眉头皱了起来,有些不耐烦,却依旧柔声道:“怎么了谙谙?快点走吧。” 姜承谙抬头和外公对视了几秒,心头一紧,想起妈妈常嘱咐的一句话:“遇到危险,要让别人看见你。” 她猛地吸气,撕裂般喊出:“妈——妈——!” 声音尖锐而突兀,像箭矢击破表面的平和,那几对还未走远的家长回头望来,目光诧异。 外公的身形顿了顿,神色僵硬,似要立刻压制住她的声音,但瞬间的迟凝,已经让几道视线牢牢落在他们身上。 她眼睛酸胀,泪水终于冲出滞塞:“我不要跟你走!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妈妈!”说着,重重地甩开了成年人的手。 走廊上的气氛顿时凝结。 外公转过身,又换上了一副和蔼的笑容,朝着围观人群说:“这孩子爱闹脾气,今天演出辛苦,想找妈妈撒娇。”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乖,别哭啦,你妈妈在外面等我们呢。” 那几个家长交换了下眼神,有人笑着宽慰道:“这是口风琴演奏的小乐手吧?刚刚的演出非常了不起哦!平时练琴应该挺辛苦的。我家小孩也这样,表演完节目就哭着要找妈妈拿奖励。” 话毕,几位家长都不约而同地笑出来。 “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了,孩子年纪小,比较粘人。”外公对着那几位家长点头致意,举止言谈间透着不俗的教养。原本放在她脑袋上的手,现在落到了肩膀上,一把捏住。 看着成年人一下子掌控住了局面,她慌乱,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不……我不要跟你走……” 有位年轻的妈妈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瞬,问:“小朋友,你要找妈妈吗?要不要我帮你去喊一下老师?” 空气骤然一紧。 外公态度变得强硬,提手轻巧地拭去她的眼泪:“不必麻烦了,我就是她外公,她妈妈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我们现在就要和她汇合。多谢大家的关心。”这一幕动作亲昵,仿佛真的祖孙情深,落在旁人眼里只是寻常的“小孩闹别扭”。 “谙谙乖,外公带你回家。” 众人见状,以为不过是家务小事,便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喧嚣在背后渐渐远去,姜承谙低垂着脑袋,抽泣着,只能看到地面上两道被拉长的平行的影子。 “还不走吗?还要哭闹到什么时候?” 姜承谙抬起头,泪水顺着下巴滴落,目光炯炯,倔强地问道:“你是我的外公吗?妈妈说,你早就不是了。” 外公陷入了沉默,微微蹙眉,好像在回忆什么很痛苦的事情,悲痛倏忽而逝,忽然他正色道:“血缘的事,不是你们说改变就能改变的,你们身上流着我的血,这已经决定了我们的关系。” 他弯下腰,双手抓住她的臂膀,“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现在……你必须跟我走。”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别再用你的小聪明给我制造麻烦了,承谙。” “和外公一起回家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为什么你会对他的‘善意’抱有那么深的敌意?他带走你之后发生了什么?”张研究员不解地问道。 姜承谙深深地注视着男研究员的脸,半晌,慢条斯理地回忆道:“走出幼儿园大门,外公便把我塞进了一辆黑色的飞车里,外公说妈妈会和我们汇合,但车里始终只有我和他。” “飞车驶入空中高速后,迅速远离了我和妈妈居住的城市。那时我并不知道车要开往哪里。后来妈妈告诉我,她和外公断绝关系后就离开了她原来生长的城市,去到了另一个城市。我是被外公带回了妈妈的出生地,外公的家里。” 她的语调变得低沉,带着一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我被带到外公家里后,就被关进了阁楼上的小黑屋。那间屋子曾经是关过妈妈的禁闭室。” “小黑屋的窗户很小,光线很昏暗,屋里也没有时钟,但我看到许多妈妈遗留下来的物品,这里就像另一个小小的卧室。起初,外公还会正常地送来吃食,后面……” 姜承谙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理清那段痛苦的记忆。 “后面,外公会减少送餐次数,他会在我哭闹或试图反抗的时候,惩罚性地让我挨饿。阁楼里没有时间,我不知道外面过了多久,但我知道我必须让自己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处境,从被关进来的第一天起,我就用废弃的铅笔在墙上写下‘正’字来计算日子。” “我在里面呆满了三个‘正’字,才等到妈妈来接我。” 这时治疗室内又响起一段“嘀”声,光屏面板上的数值微微一闪,但并未播报:“编号ST-A300,焦虑指数:5.5,抑郁指数:6,防御指数:6.7。” 两道视线飞快地落到最新数值上,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张研究员靠在桌旁,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那姿态像一座随时会倾倒的雕塑,压向姜承谙。“编号ST-A300,感谢你的坦诚。你刚刚回忆了童年里非常痛苦的一段经历,但你要明白,你的记忆可能受到了你母亲情绪的影响,对事实的理解并不完全准确。” 原本她只是站在心门后,怯生生地往外望,如果有人来,她随时关门。但此刻,张研究员像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入侵者,带着一块巨型的橡皮擦和铅笔,踢开了门,闯进了她的心海,在强势地涂抹和批改她的记忆。 姜承谙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却是一声沉闷的、被丝绒包裹住的跳动,只持续了一瞬。她紧抿嘴唇,难以开口反驳,她知道这里不仅有人在注视着她,还有机器在监测着她的生命体征,她内心任何剧烈的波澜,都可能被视为“抗拒治疗”的警戒信号。 “你的回忆里外公在用‘饥饿’来惩罚你,是吗?”张研究员的目光直直地投掷进她的眼里,他的背后像是张开了一个黑洞,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嗯……”她嗫嚅。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举止优雅的人,会刻意虐待自己的外孙女吗?这在社会常理上是站不住脚的。”他顿了顿,等待她的反应。 “他……不……” “你外公是位成功人士,他很忙,他减少送餐次数,更有可能只是忙于工作,忘记了时间,这绝非刻意的惩罚。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说,不顾你意愿地把你带走,那为什么当时那些在场的成年人,并没有阻止你外公?成年人的判断力应该比未成年人准确,不是吗?”张研究员截断了她的话,身体压得更近了,“你此刻能感到痛苦吗?愤怒吗?” 姜承谙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得不承认,她现在确实没有感受到回忆里那份黑沉沉的苦痛。她心跳平稳,手心干爽,整个人好像置于一片无限的纯白里。 这就是“Ranyi”发挥到极致后的功效吗? “看,当你回忆起这些至暗时刻,你没有痛苦,甚至感到了平静,对吗?这说明,你痛苦的情感不是真实的。你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你潜意识把外公的‘疏忽’和母亲的‘恐惧’混淆了。也许你的外公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那是因为他不善言辞,他的爱是毋庸置疑的,他是为了保护你,让你远离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你妈妈也一定理解他的苦心。” “而你,聪明又敏感,才将他的‘不善言辞’和‘大意疏忽’误解成了‘恶意’。” “我……此刻是平静的。是我,我误解了……”姜承谙屈从着、迷蒙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像咒语,像催眠的钟摆在她耳畔不断地低喃。她的大脑已经麻木,她感觉自己在赤手空拳地对抗一个不断往她脑海里丢文字的巨手,她被打倒在了地上。 “你还记得吗?你用‘正’字计算时间。” “为什么你在绝望中还能保持冷静?为什么?因为你知道外公只是暂时把你安置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让你自我反省。” “我……我不知道……” 张研究员一步步逼近:“事实是:你的外公终于带你离开了那个阴暗潮湿、每天都有人死去的地方,把你接回了真正的家,让你能接受最好的教育。他只是疏忽了你的用餐时间,但他从未想过伤害你。” “是你,误解了他。” “他爱你。” 她的眼皮忽然无法控制地一阵抖动,一种令人不安的、强加的稳定感像一张厚重的隔膜,她听不见她内心真正的声音了。她用力地捶着那张隔膜,想问她心里的那个小孩,是这样的吗?事实是这样的吗?她听不见……她只能听到那个外界塞进来的声音。 最终,她顺着那股压制住她情绪的力量,缓缓地重复道:“我……我此刻是平静的,外公……是爱我的……” 第3章 制造枯萎症(三) 张研究员十分满意地听到她已经接受了他的叙事,但他知道口头上的屈服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心灵清洁”需要“患者”毫无隔阂地认同自己生命的“新故事”。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让她用他的“语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述她的故事,直到她每一遍叙述的细节都完美、流畅且分毫不差。 她失去了她的语言。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咽喉灼热,语调平直、呆板,眼神空洞如同无机物。 姜承谙越来越疲惫和沮丧,她的脸在烧,头晕脑胀。她感到自己正在凋零、枯萎,好像一株快旱死的野玫瑰,垂下了发蔫的脑袋。 她清楚地意识到,每一次复述,都是在允许那巨型橡皮擦和铅笔对自己进行主动的抹杀。那个从她颈侧静脉输入的冰冷药液,此刻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精神毒剂,毒素侵蚀着她的神经细胞,让她的精神世界麻木和瘫痪。她的人格在尖叫,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普赛克忠实地记录着每一次讲述,每一个版本的故事都在趋同。故事里没有了肮脏的人心,也没有人难过、愤怒、仇恨,只剩下一个洁净的、美好的、充满幸福快乐的谎言。 已经记不清重复了多少次,姜承谙觉得自己就像被植入木马病毒的机器,所有真实的记忆都是有毒的,变成了她不敢触碰、不敢反抗的禁区。她开始渴望,渴望自己是一个空空白白的人,这样就不用害怕所谓的“心灵清洁”治疗了。 最后,当她再一次流利地、机械地讲完她的“新故事”后,普赛克的声音响起: “编号ST-A300,情绪曲线已进入安全区间,记忆锚点可靠度90%。‘心灵清洁’阶段治疗已完成。” 终于……结束了。 接着,它冰冷地宣告:“进入系统评级。” 光屏面板上,算法的黑箱隐匿在“正在载入”的进度条之下,无法窥探普赛克到底采集了怎样的数据对她进行评估。 “评级已完成。编号ST-A300:‘绿色’。” 伴随着这宣告,她脖子上的情绪监测颈环微震,指示灯瞬间由刺目的红光切换为柔和的绿光。这颈环是这场非法人体实验秩序之下对实验体们的等级标记,普赛克会依据各人治疗情况赋予不同的评级,共有绿、黄、红三种颜色评级。 张研究员看着她,嘴角扬起了胜利的弧度。他收起了一切心理诱导相关的手段,用完全事务性的口吻说:“编号ST-A300,恭喜你首次通过‘心灵清洁’治疗。这证明你的心理健康、稳定,并具有优秀的自愈能力!” 他走到桌后,操作终端,困住她四肢的束缚带“咔哒”一声收回。 “‘绿色’意味着你现在享有额外的自由探索时段。”张研究员的语气透着慷慨,“你的活动范围将更宽松,可以使用基地内的中央活动区、阅览室、游戏室,并享受更优质的配餐。这是对你配合治疗的奖励。” 听到这些,姜承谙内心一片死寂。她深知这三色是对实验体残酷的等级划分,每种颜色评级都象征着新生医疗集团对个体自我的系统性剥夺:绿色是驯服和绞杀的完成,黄色是尚未被完全掠夺殆尽,红色则是持续拒绝交出灵魂。而她以近乎灵魂自爆的方式,演完了这场“屈从”的戏码,她的策略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 她扶着扶手,缓慢而僵硬地站起身。长时间静坐导致四肢发麻,血液流通不畅。然而,在走出这房间前,她不能松懈,得维持住“终于迷途知返、开始‘听话’”的实验体人设。她简单地向他致谢:“谢谢,研究员。” 要小心,不能说任何多余的违心话。在这里,谎言最容易被识破——说得越多,破绽越大。少即是多,有时沉默才是最有效的对抗工具。 用最少的音节道别后,姜承谙离开了这间恐怖的心理治疗室,并在机器人的随行监视下回到她的单人病房。 房间不算大,大约二十平米,整体被一种低温的、带着些灰质的白色覆盖。 入门左手边是四平米左右的卫浴间,正对着入口的墙面上嵌着一扇单向透视窗户。窗外围着高高的栏杆,实验基地里的人可以望见外部景象,外面的人却无法窥探室内。 这个空间被一圈C型的洁白光带点亮。光带从天花板垂直而下,绕过靠墙摆放的单人病床,又沿着床尾折回,形成一个双线条的、方正的C形,彻底圈住了睡眠区域。 天花板上,被光带圈住的金属灰格子是层流系统的送风口,持续向下推压着洁净的空气,笼罩整个睡眠区域。 床头上方的墙面是一块数据光幕。光幕上滚动显示着她昨晚的睡眠监测数据、简单的个人档案,以及实时的心率、血氧和血压等基础体征。 她反手合上身后的金属门,径直走入了卫浴间,熟练地将门锁死。这是二十平米空间里,唯一能逃脱摄像头监视的角落。 坐在马桶上的那一刻,她终于允许自己稍稍松一口气。 她刚才瞄了一眼房间光幕上的时间,现在是18:33。每天的“心灵清洁”治疗从中午 12:00开始,高强度地持续六个半小时。 五月二十三日至七月二十八日,她已被困在这个秘密进行着非法人体实验的地方——整整两个月零一个星期。 两个月零一个星期……她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原是沙棠市立社区大学数智社会传播学专业的大二学生,今年六月份毕业。就在她踌躇于工作还是升学之际,五月初,她拿到了心仪学校的摩尔甫斯大学的录取通知,还有全额奖学金。 学校课程在五月中旬便已结束,她提交完最终成绩单,跨区通行证也很快审批了下来。 就在她收拾好行囊,准备从14区的沙棠市,搬家到13区的摩尔甫斯市时,命运给她开了一个极其残酷的玩笑——她被卷入了一场非法人体实验。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竟是那例行的三年一度“环境适应性评估”体检。 在这个世界,人类被严格依照“环境适应性指数”划分为了五个等级:Alpha、Beta、Gamma、Delta,以及Omega。 这套制度建立于“黑暗时代”之后。那时,全球百分之六十的土地已沦为废土,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土地,生存环境也危如累卵。从“黑暗时代”幸存下来的人类重建文明后,迅速推行了这一等级制度——规定所有公民自出生起每三年进行一次“环境适应性评估”。 等级决定了公民在废土世界的生存能力和权限。像Omega是不被允许跨区移民或旅行的。 她是 Alpha。 她原先已经顺利通过了学校联合组织的“环境适应性评估”的复核,满心欢喜地准备迈入新生活。可就在这时,学校却突然通知她,她的血液样本在保存过程中受到污染,需要重新体检。 同样被要求重检的学生,一共十四名,等级全在Beta及以上。 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她和其他十三名同学,九名女生加五名男生,按照规定前往沙棠大学医院复检,然而,所谓的“复检”只是一个等着小白鼠们自发跳进洞的陷阱。 在踏入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她们便已成为瓮中之鳖,悄无声息地,被转移到了这座沙棠市郊外的秘密实验基地。 她们与外界失联了这么久,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她们消失了? 没有人报警吗? 学校、医院、医疗公司…… 现在明面上参与组织非法人体实验的势力就有这些,更深的、蛰伏在暗处的黑手又有哪些?这些人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 她低头瞥了眼情绪监测颈环,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呼出。 她不能再想了。 一阵冲水的声音后,她从厕所隔间出来,走到洗手池前洗手,顺便洗了把脸。 姜承谙抬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流水冲走了脸上浮出的油脂,面色依旧灰暗,眉头的肌肉不自觉地用力拧着,眼下发青,脸颊也瘦削了很多。精神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掩不住的疲惫。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看起来好像真的是位病人。 她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像鬼…… 她抽出几张纸巾,随意地擦干脸上残留的水珠,揉紧纸团,干脆地丢进垃圾桶。再最后确认了一眼自己的状态。 开锁,转动把手,推门,一气呵成。 “编号ST-A300,你本次如厕时长为十分四十二秒。请问你是否出现身体不适?如消化系统异常或便秘等情况,请及时向我确认。请指示是否需要自动生成医疗干预请求?”事不出意,房间内的隐藏式扬声器响起普赛克例行公事的问询。 离开心理治疗室后,普赛克就变成实验体们的智能管家兼临床助理。 连如厕的自由都没有?人体是什么必须精确到秒的机械零部件吗? 姜承谙压下内心的烦躁,站定,平静理性地回呛:“普赛克,十分钟是正常生理排泄所需的平均时长。理论上,即使我拉半个小时,只要排便通畅,次数不低于每周三次,就无法诊断为便秘吧?你作为医疗AI,不觉得这样有些过度医疗了吗?” 几秒的停顿后,普赛克回应:“编号ST-A300,我承认,我当前的医疗评估模型采用的是‘预防性干预’策略,而非临床诊断标准,关于你提出的‘过度医疗’的批评已纳入系统优化清单,感谢你的反馈。” “另外,你的专属自由探索权限现已激活,请于19:30后前往中央活动区报到。定制配餐服务也已开放。请通过订餐系统定制你今日的晚餐,种类不限,指定配送时间后,将由送餐机器人送达。” “我知道了。” 长期只能吃健康餐和营养液,她的嘴里早就淡出草来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奖励,实在没有理由抗拒,必须优先满足她的饕餮之欲。 她边走边调出光屏,快速完成了点单:一盘避风塘炒蟹、一盅秋葵海蛎羹、一碟荷塘小炒,外加一碗米饭,指定19:05送达。 完成这一切后,她的大脑已经罢工,剩余休息时间不多,她直接躺倒在床上,在Ranyi残留的镇静效果下,疲倦感如黑色潮水般袭来,瞬间陷入了沉睡…… 终于暂时不用接受“治疗”了,下一章要进入承谙的梦境了,这是承谙第一次梦蝶[加油][加油][加油][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制造枯萎症(三) 第4章 燃烧的棠梨(一)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背上持续传来毛毛刺刺的痒意,像有什么细小而柔软的生灵在打搅。姜承谙嘟囔一声,不耐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可脸颊和鼻尖随即迎来阵阵清凉的、纤维质的搔动。 一股混合泥土与草木汁液芬芳的清冽气息,威风凛凛地闯入了她的鼻腔——那是与实验基地里消毒水、冰冷金属味截然不同的自然气息,犹如船锚,将她的意识从药剂的泥沼中拖拽了出来。 她辗转醒来,艰难睁眼。 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落下道道光束,她被笼在树下的斑驳光影里。 青草绵延,鲜亮的水绿色在视野里摇曳,细看似有未知物质在叶脉间涌动,草叶的边缘则像棱镜般折射着细碎而绚丽的光。 她动了动身体,却惊觉自己轻盈得不真实。 低头的刹那,像系统发生卡顿故障般,几帧之间,她的肢体在透明、闪烁、崩解中——化成了一只“蝴蝶”。 不是现实世界的昆虫蝴蝶,更准确地描述是形似蝴蝶的精灵? 她的躯体,或者说,是这只“蝴蝶”的躯体,仿佛把纯净的光与灵都裁剪、编织进去。一双纤薄的光翼,自腹部深邃的幽蓝向外弥散,渐次过渡为淡紫和雾蓝,最终在翅缘勾勒出一圈浅金,光华盈盈,流转不息。 没有肩颈的滞涩、腰背的酸痛,这前所未有的“天地万物与我为一”的轻盈和自由感,让她下意识的振动了翅膀,脱离了重力的束缚。 ——梦里,可以什么都不用思考了吧? 于是,她忽而如一簇蒲公英般飘摇上升,忽而如疾风般轻巧俯冲,沉浸在漫无目标的热烈飞翔里,快乐得几乎遗忘了所有…… 直到周围的景色渐渐模糊。 湿冷又浓稠的雾气悄然弥漫,不过须臾,她已困入白茫茫的混沌之中。翅膀在雾的缠绕下愈发沉重,可冥冥中却有力量推搡着她,迫使她往某个未知的方向滑行。 就在她累得想要停下歇息时,一道流光,如利剑般刺破了浓雾。 那是另一只与她极像的蝴蝶,光翼呈淡银蓝色,珍珠般的乳白光泽,如一层皎皎月光覆在翅面上。祂飞得极快,转眼便掠过她到了前头。 看到祂的刹那,姜承谙耗散掉的力量再度回流。 随之传来古老而强烈的召唤,催促她追随。 她奋力疾飞,摆脱白雾的纠缠,猛地冲出迷障。 ——一副无与伦比的“画卷”顷刻在眼前铺开。 无数的蝴蝶从四面八方汇入,如流淌在空中的华美长河,奔向山谷深处。而带领她来到这里的祂,却消失了踪迹。 祂去哪儿了?难道在蝶群的尽头? 她提速,从队伍的末尾飞至前半,左闪右避、光翼开合间,一股沉寂的死气扑面而来。 极目远眺,蝶群宛若几条银河旋臂,朝唯一的中心汇聚。终点是一座浩大的半开放山洞,由大自然亲手雕琢的神庙:广阔的祭台上,地上的符纹圈圈扩散,宛若古老的年轮,又似雨打的涟漪。 祭台中心,矗立着一棵高耸的枯树,铅灰色的枝干交错复杂,形态庞大。 衰弱与死气,如多米诺骨牌般,自树心层层蔓开。烧吧,烧吧,仿佛有人往树心投掷了一把火,烧尽蝴蝶的五光十色,只余骸骨与灰烬。 没有一只蝴蝶能在这灰色瘟疫下幸免于难。 她突然觉得,那翩翩然跃动的蝶群,在奏着五线谱上的一曲挽歌。这不是一场盛大的飞舞,而是一场静默的葬礼。 她被某种不可说的力量牵引,靠近那棵枯树。飞得越近,痛彻心扉的剥离感越是强烈,她的光芒被丝丝缕缕地抽离。 它们也这样痛吗? 她被一点点地熄灭—— 起初只是嗅不到花香、听不见虫鸣,而后,飞行失速,翅膀拍打着虚无,她再也无法与风共舞,世界坠入漆黑。她失去了五感,灵魂被困在棺材般狭窄的躯体里,与外界隔绝,与万物失联。 她的灵魂在密不透风的空旷中萎缩,如被困缸中的大脑,只剩下不断震颤的绝望和无限想要自毁的冲动。 很快,她脱离了这具身体,如幽灵般俯瞰着这一切。 这究竟是什么? 她向那山洞飞去。那完美的蝴蝶躯壳,原本是光与灵的结合,现在却像没有生命的机械蝶,彻底沦为了器物。 恐惧如海潮般剧烈地上涌。她正要逃开,却在这一瞬看清了那枯树真正的模样—— 那根本不是树,而是无尽蝴蝶的骸骨,以各种痛苦扭曲的形态层层垒砌的死亡高塔。 而周围,遍布着蝴蝶遗骸。 地下的符纹仿佛操纵傀儡的丝线,支配着那些骸骨以一种诡秘且不可知的规律绕着枯树旋转起来。 “啪嗒——啪嗒——啪嗒——” 它们的翅膀发出薄金属片般交替碰撞的拍合声,回荡在山洞里,形成了巨大的噪音。这声音刺耳又规律,让她的心跳鼓动。她好像误入荒废游乐园的旅人,遇见那沉寂多年的旋转木马忽然通电开始运行,旧轮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哀鸣。 ——可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在游乐园里,而不是某个儿童的八音盒里? 这荒诞的念头让她忍不住战栗,下一秒,失重感袭来,她的意识在下坠…… 姜承谙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花板冷白色灯带映入眼帘的霎那,她立刻镇静下来,避免露出任何异色。 在长期的睡眠监控中,每一次做噩梦引起的生理波动,都会触发实验研究员和普赛克的介入,要求她提交梦境内容的书面报告。 她厌恶实验基地里无孔不入的监视。这群患有窥私癖的变态,总喜欢把人血淋淋地剖开后,再往伤口上插刀。为保留一丝自由呼吸的空气,她只能踩在极细的钢丝上小心求存。 刚才的梦境怪诞中透着难以挥去的哀伤。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梦到“蝴蝶”呢?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被困实验基地已久,沙棠市到处都是钢铁森林,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见那般美若仙境的地方,她怎么会梦见一个完全不存在于她记忆里的世界? “编号ST-A300。”普赛克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本次睡眠时长为十九分五十秒,系统检测到你的最深睡眠深度为浅睡期,未进入熟睡期。请问你是否感受到任何不适?” 姜承谙心头一凛。普赛克的报告让刚刚的梦境变得更加古怪:只睡了十多分钟,确实很难进入快速眼动周期,可她分明做了一场漫长又复杂的噩梦。她甚至以为自己又要写那破书面报告了。难道是普赛克的系统出现程序漏洞? 而且,虽然刚刚做了噩梦,但她的身体却不再疲累了。时隔多久的神清气爽。 “没有,我身体状况很好,谢谢关心。” “叮咚——叮咚——” 晚餐配送到了。 她起身下床,走到门口,等待电子锁发出“咔哒”声后,才打开门。 一辆餐车造型的送餐机器人停在门外,最上层的隔板上摆着她的晚餐。 “编号ST-A300,你的定制配餐已送达,请接收。”机器人的声音像一位对自己厨艺极有信心的名餐厅男主厨。 “谢谢。”她接过托盘,随手关上门,门被重新上锁。 她转身回到房内,熟练地把托盘放至床头的置物柜上,随后调出折叠在床尾的智能床上桌。伴随着轻微的机械声,桌板平稳展开,她将饭菜勺筷一一摆好。 开动前,她低头闻了闻,食物的鲜香充盈鼻腔的感觉,真好。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进餐,一边不动声色地思索着“自由探索时段”开放后的行动。 这座实验基地本质上是精神病医院、研究所和高档酒店的结合体,并非真正的铜墙铁壁。最大的难点在于普赛克和巡逻机器人无孔不入的监视,以及房间与通道门的自动上锁机制。 之前试图逃离的实验体,概莫能外,都还未出基地大门就被发现,当场麻醉送回病房。且直接向外部求助无用:先前有实验体找到机会报警,城市治安官来了,却在工作人员的三言两语下,连立案都没有便直接返回。官商勾结由此可见一斑,她不能愚蠢得自己撞到枪口上。 她的通讯器等私人物品在进入时就被收缴。想要离开,必须先取回这些物品。更重要的是,她有预感,14区的沙棠市绝非久留之地,她得去13区的摩尔甫斯市。 实验基地像一座运行的精密仪器。本来如果手头有设备,可以尝试黑入普赛克的网络。现在只能兵行险招——用火。 目标并非焚毁基地,而是利用火制造混乱,创造逃脱机会。 在这样高科技化的建筑里,想要制造大型火灾简直难于上青天,除非消防管道里没通水,否则她甚至得担心“洪灾”。 不过,她曾在新闻报道里读到,新颁布的消防法条例规定,近十年建造的新公共建筑里,电子锁具在火警警报触发或断电时必须自动失效,仅留机械锁应急。而实验基地看守众多实验体,基本上只依赖一层电子锁。 这意味着,她不需要一场大火,只需一场小火破坏基地的电力设施,切断普赛克的控制。一旦火灾警报触发,外部力量将不得不介入,藏在实验基地里的秘密或许会随之揭开。 她记得三楼、四楼的公共厕所正在整体翻修,那附近堆积的易燃建筑材料,是理想的引火点。然而,工人施工在白天,而白天大部分时间她都被困在心理治疗室。 因此,她可选的逃离时段极其有限:要么是她行动不受限制的时候,要么是基地防备最薄弱的时段。每晚工作人员巡房检查睡眠药剂效果时,病房和通道门会解锁,这是绝佳的时机。 如果她能硬扛药物催眠,制造火警和停电混乱,这时即便普赛克能定位到颈环位置,她也能趁乱逃脱。 可是计划的不可控因素太多,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实现。她必须找到同伴,以及了解和她一起被送进来的同学们的现状。若能团结群体的力量,兴许能把所有人都救出去。 她将最后一口蟹肉和米饭放入口中,满足地闭上眼。 该出发了。 啊呀,是承谙第一次梦蝶,大家觉得怎么样? 这章出现两只蝴蝶的形象,承谙的蝴蝶原型参考“蓝底甜灰蝶”,另一只神秘蝴蝶的原型参考“夜明珠闪蝶”。 这一章承谙的逃脱思路被我着重修改了一下,因为找做建筑和室内设计的朋友帮忙理了一下实验基地的整体建筑结构,讨论下来觉得在一个赛博朋克式的未来建筑里想要引起火灾太难了,除非这是个隐藏的豆腐渣工程,有各种bug可以钻空子。 开始写小说之后,每次难住我的都不是剧情或人物设计,而是场景和人物动线设计,这二者要结合得很流畅,都需要提前把场景和人物动线铺排一下。如果看到我卡文了,一般都是在冥思苦想这些。 最后感谢一下朋友的帮助[比心][比心][比心][好运莲莲][好运莲莲][好运莲莲] 逃脱线后面的剧情预告一下,会出现一位重要的情节推动人物,虽然不是入编的配角,但我也会用心写她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燃烧的棠梨(一) 第5章 燃烧的棠梨(二) 姜承谙收拾好桌面,将托盘放置在玄关的柜子上。 “普赛克,申请前往中央活动区。” “申请验证通过。编号ST-A300,你的专属自由探索时段已正式开放。” “进入活动区域后,请遵守以下行动规则:一、不得探讨与‘心灵清洁’治疗及离开基地相关的任何话题;二、不得与其他实验志愿者发生肢体接触;三、未经许可,不得进入非活动区域;四、不得与工作人员进行非必要的私人交谈或提问。任何违规行为将导致您的自由探索时段被直接终止。祝您愉快。” 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电子锁“咔哒”解锁。她拉开房门,一台“大白”外形的机器人等候在门外。 她所在的房间位于四层的E30室,出门即是E区的通道门。大白机器人验证身份信息后,通道门应声开启。 这个实验基地,是一座外形酷似五瓣白色棠梨花的单体建筑。从“花心区”向四周延伸出五片“花瓣区”,即A、B、C、D、E五个区域,三楼和四楼是病房区,实验体们被安置在“花瓣区”的单人病房内。 实验体日常只能使用病房区的电梯,其直通二楼的治疗区。由于二楼的治疗区和活动区被隔开,她需要从E区出来,进入环形走廊,绕过“花心区”的健身房,搭乘靠近C区的中央电梯,才能前往绿色评级实验体被允许的活动区域。 中央电梯厅不仅有四部电梯贯通地下一层到地上五层,连公共厕所、强弱电房和逃生通道等重要设施也汇集于附近。尽管每个病房区内都设有一处逃生通道,但均被封死,并非可逃脱的好去处。 她行走在寂静的环形走廊里,每路过一扇通道门,都会不由自主想要探知门后的光景。病房在区域走廊两侧一字排开,统一规整的长方形白门背后囚禁着三百名有着各自不同痛苦的灵魂。 那一扇扇白门,似叠上了重影般,望不到尽头。 片刻地失神后,她正准备进入电梯厅,却瞥见C区通道门解锁,走出了一位戴着绿光情绪监测颈环的女生。 她好奇地看向那位女生,她记得她,她们曾一起上过学校的心理学选修课,只是接触很少。 尤萤也认出姜承谙,面上露出了谨慎的微笑。 俩人在大白机器人的陪同下,一前一后进入了电梯轿厢。电梯门无声地合上。 大白机器人验证身份信息后按下二层。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姜承谙转头看向尤萤,轻声问道。 规则允许实验体们进行必要的人际交往,美其名曰:防止社交能力过度退化,但它又限制了互动时可讨论的话题和肢体接触,这是让她们戴着脚铐表演跳舞。 “我还好……你呢?”尤萤抬起头,对视上姜承谙的眼睛。 她们的视线跨越过大白机器人,沉默地交汇,似要领会那些未尽之言。 “我也挺好。”姜承谙勾起嘴角。 不能说不好,也不能说勉强。前后言行不一致,会被普赛克记录对比。她几乎不敢松懈,因为系统奖励绿色评级实验体出来自由探索,其实是想观察实验体放松状态下的样貌,以此为“心灵清洁”治疗提供重要的参考“基线”。 短短几秒的对视,尤萤的眼神像剥开了伪装,裸露出强撑、绝望,甚至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姜承谙仿佛听见尤萤在说:“救救我。”那强烈情绪让她眩晕与刺痛。她忍不住错开目光,却不小心瞥见尤萤左边袖口露出的银灰色机械手指。 这个时代选择义体化的人越来越多,在校时她极少额外留意这些。尤萤的左手曾受过重伤吗? “你的手——” 话音未落,脚下的地板突然剧烈摇晃起来,轿厢内的灯光也跟着闪烁。 姜承谙立刻看向楼层显示器,数字赫然定格在“4”,电梯并没有下降。 她越过大白机器人尝试按下开门按钮,电梯平移门却纹丝不动。她转而按下警铃呼救,呼救电话也无法拨通。 “普赛克,电梯发生故障,请求帮助。”姜承谙提高音量,试图触发系统。 死寂。 “普赛克?” 犹然一片死寂。 姜承谙眉头紧锁。这是普赛克第二次失灵,如果说第一次系统没有监测到她做了噩梦是偶发的漏洞,那这第二次连带基地的电梯一起失灵,还能归因于巧合吗?而更诡异的是,同行的尤萤和大白机器人,从刚刚起就对这个状况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也太淡定了吧? 在光线恢复的间隙,她猛地回头—— 尤萤和两台大白机器人,全都不见了? 瞬间,姜承谙的身体像被电流击中般僵硬,一股强烈的恐惧直冲上头皮,胃部控制不住地剧烈蠕动,全身寒毛竖立,直冒冷汗。 她深吸一口气,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指尖陷入皮肉,疼痛暂时把她从恐慌中释放出来。她认真环顾四周,确定电梯处于封闭状态,可人如何凭空消失? “我是在做梦吗?”可她的疼痛和恐惧都如此真实。 很快,灯光彻底熄灭,轿厢内陷入一片漆黑。而电梯摇晃的频率越来越接近一位幽闭恐惧症患者的心跳速度,但姜承谙对此却浑然不觉。 即使清楚呼救是徒劳的,她也依然反反复复按着警铃和开门键,“有人吗?有没有人来帮帮忙开下电梯?” 在这个密闭的场域里,她好像被单独遗落在了另一个世界…… 遗落……她心里忽地升腾起一股可怖的熟悉感。这好像不是她第一次掉入这种维度的空间,至于在哪里遇见过?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姜承谙强迫自己停止无谓的动作。事已至此,只能静观其变了。况且能呆在这种鬼地方,可比实验基地自由多了……她顺着墙壁滑坐下去,抱着双腿,蜷缩在角落里,闭目养神。 待她逐渐回复安定与“摆烂”,电梯竟也趋于平稳。没过多久,显示器、指示灯以及照明系统都重新恢复了正常。 她站起身,腿有点发麻,再次按下开门键,电梯平移门终于缓缓滑开。 她从轿厢里冲了出去。外面虽然还是她熟悉的实验基地病房走廊,但却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电梯平移门在她身后自动合上,她回头去按楼层按钮,电梯再度陷入失灵。 她加快脚步,绕着环形走廊奔跑,一圈又一圈。她像陷入了一个无限循环、阒无一人的迷宫里。周围的一切纯净到失真,她却找不到出口。 “有人吗?”她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无人回应她的迷惘。 突然,走廊上的灯光一盏盏地熄灭,现场犹如被灯光师操纵的舞台,黑暗眨眼间吞噬了 A、B、D、E 四个区。唯有 C 区方向的走廊,依旧亮着刺目的白光。 她试探性地向 C 区走去,四面的墙壁却开始往下淌黑色粘液。黑色粘液如潮水般袭来,很快浸湿了鞋面,坚硬平滑的地面弹指间变成了黏腻的池沼。湿冷感不断地从脚底向上泛起。 不久,天花板也淅淅沥沥滴落着液体,偶有一滴黑色粘液穿透她的眼睫,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长长的竖痕,仿若她眼中流下的黑色血泪。这些液体似带着魔力,疯狂滋长着她身体里的负面情绪。 不多时,所有空间均被黑色粘液吞没,唯有C区的C30室保持着原貌。而原先困住所有实验体的通道门,消失得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姜承谙忍下心中的震荡,用力挣脱脚下的黏腻,像要找到什么真相似的,坚定地朝C30室走去。 抵达C30室门前,她握住门把手,果断旋开,推入—— 她猝然闯入了一位女孩的书房,门后是完全远离实验基地病房的陌生光景。 夕阳西照,橘红色的霞光透过窗棂,斜斜地落在画布上。穿堂风拂过,吹淡了松节油和油画颜料的浓重气味。 一位挽着袖子,穿着米色针织上衣和蓝色背带裤的女孩,正站在画架前聚精会神地临摹着什么。她周围的置物车上堆满了画笔、颜料管和画册。 女孩略显稚气的侧脸和专注的神情,让姜承谙心头一震,她好一会儿才将眼前明亮、生动的身影,与实验基地里灰暗、绝望的尤萤联系起来。 眼前的尤萤,一支铅笔随意扎起低马尾,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大概是上中学四年级或五年级的模样。她左手执着画笔,灵巧地在画布上描绘着,那她自己的手,自己的血肉,不是更换后机械义肢…… 姜承谙停在门口,她好像闯入了尤萤的过去。但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难道刚刚发生的所有异常都跟尤萤有关吗?而她是掉入了自己失控的幻觉里,还是别人的梦境里? 真实和幻想的界限,已然彻底模糊。 容不得她多想,黑色粘液马上溢到脚下,没有净土了,她只能擅入。 姜承谙快速闪身进屋,再无犹疑地关上房门,将不断扩张的黑色粘液隔绝在门外。她做完这一套动作,尤萤依旧没有觉察她的存在。姜承谙默不作声地走到尤萤身后。 画布上铺满鲜艳、热烈的色彩,画面主体是几个或完整、或切块各异的西瓜,其中一瓣西瓜上写着“ViVA LA ViDA”、“Frida Kahlo”等文字。 尤萤右手拿着画册,边确认画面细节,边做最后的收尾,脸上的雀跃和成就感难以掩饰。 姜承谙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观察着更年少时期的尤萤。尤萤的快乐若病毒般可感,让她暂忘几个月以来的阴霾。姜承谙徒然觉得自己是被尤萤邀请至她世界的一位隐身观察嘉宾。 当她们都沉浸在难得的平静时,门上忽然炸开粗鲁、狂暴的踹门声。 “砰!砰!砰!” “砰!砰!砰!” 踢踹的间隙,还夹杂着激烈地拽门声,似要强行拆下门把手。 姜承谙被巨大的声响吓得躯体猛然一震。尤萤片刻地僵直后,脸上的明亮和骄傲顷刻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条件反射般的畏缩和恐惧。 姜承谙的第一反应是:门外的黑色粘液是不是变异了?化身成了什么不知名的怪物?但看尤萤的反应,她似乎对这种场景非常熟悉…… “尤萤,给我把门打开!” 一名中年男人的声音?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锁门,不许锁门!你难道在里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这么怕被我看见?” 抱歉,来晚了,这个章节要打磨处理的细节太多,反反复复修改了好几天才达到我想要表达的效果…… 大家如果有注意到我写尤萤大概是中学四、五年级学生,这个描述不是错误的,是我为这个小说的时代背景重新设计了一个比较赛(bu)博(shi)点的学制[墨镜][狗头] 小学6年,中学5年,社区大学2年,大学4年。 没有高考,社区大学到大学属于升学,不是转学,但也可以不升学,直接进入社会工作。可以直接上大学,也可以上了社区大学之后再升学。社区大学的学费比较便宜,正常大学的学费会比较贵,所以这个背景下的普通家庭孩子都会选择先上社区大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燃烧的棠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