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如是,岁岁年年》 第1章 引子 终而复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玉宸兵败一案现已查清,玉宸副将郑域波临危不乱,驻守甘州有功,赏赐百金,废除玉宸军副将及甘州刺史之职位,册封千牛卫指挥使之值,即日返回都城履职。” “洛屏之子洛撼竹与其妻张氏,暗通突厥,泄露我朝行军图和重要作战部署,致使玉宸军伤亡惨重,玉宸大将军牺牲,副将崔荆、花木语被俘突厥。” “如此行径,禽兽不如,人神共弃。朕秉严明之法道,遵忠义之天道,判处洛撼竹与其妻张氏凌迟处死,由千牛卫指挥使郑域波监刑。”传旨的太监站在刑场之中,面朝着一众看热闹的百姓大声宣布道。 “求陛下开恩啊!小儿冤枉啊!”洛屏被千牛卫控制住,歇斯底里地哀嚎道。 刽子手似乎听不到这绝望的啼哭,一下一下地开始了凌迟处刑。 一个时辰过去,凌迟结束,洛撼竹和张氏被割下了最后一块肉,白花花的骨头架子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汩汩的鲜血已经顺着行刑台流了下去。 千牛卫上前抬走了遗骸,几个太监带着人匆匆忙忙地洗刷着。哭得奄奄一息地洛屏被丢在地上,半死不活地抽搐,嘴里还喃喃地重复着冤枉二字。 “老将军,节哀吧。” “陛下仁慈,念在您忠勇可嘉,年事已高的份上才没有连坐,只要了他们夫妻二人的性命,您该知足了。”传旨的太监站在洛屏眼前,高高在上地说道。 说罢,庆祝郑域波荣升的鼓乐开始奏响,一行人吹吹打打地离开了甘州。 人群散去,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带着随从轻轻搀扶起昏迷的洛屏。 “带洛将军回我那,赶紧请大夫!”那人着急道。 “您是谁啊?”路过的百姓好奇地问道。 “我是新任的甘州刺史,我叫辛柏。”那个年轻人亲切地回答道。 突厥,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整个帐篷里恐惧的寂静。 “终于!终于生出来了!”花木语从里间高兴地呼喊道。 “大将军如何了?大将军如何了?”屋外的崔荆焦急地问道。 过了一会,花木语就从里屋抱出了一个粉嫩的婴儿,急吼吼地塞在崔荆的手中。 “是个小郡主,是个小郡主!母女平安,母女平安!”花木语眼含热泪地说道。 话音落下,整个帐篷里的十几个男人都忍不住冲了出去,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又跑又跳,大家互相拥抱,肆意地欢呼着,庆祝着。 “行了!去想办法找些肉来,大将军现在需要营养,需要休息,都散了!”崔荆一边哄着怀里的婴儿,一边在帐外布置道。 “是!”人们闻声散去。 他抱着怀中安睡的孩子,艰难和苦涩涌上心头,他使劲挤了挤眼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过了两个时辰,花木语从里间出来,对崔荆说道:“大将军叫你进去。” 崔荆闻言,便抱着孩子跪到了玉宸大将军,太子妃韦其若的床前。 “恭喜太子殿下和大将军,是个女孩子,漂亮得紧。”崔荆忍住眼泪,强颜欢笑地说道。 床上的女子虚弱地转过头,拼命举起手,有气无力地在孩子的脸颊上蹭了蹭。她眼中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轻轻滑落,划过微微翘起的嘴角,落在干枯的发梢上。 花木语轻轻为她擦去脸上的汗水,往她的嘴里轻轻到了一口清水。 “好可爱的女儿,这是我的孩子。”她感慨地说道。 “大将军,咱们一定要咬着牙坚持下去,就当是为了她,为了咱们所有人的希望!”崔荆说道。 “我想给她起个名字。”韦其若委屈地说道。 理论上,郡主的名字应该由她的父亲,也就是太子殿下来取,但是现在,他们似乎顾不得这许多了。 “尽凝,崔尽凝。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如果有迷雾散去的一天,我祝福她恩义加身,富贵尊崇;若是没有烟消云散的之后,我也祝愿她的生活干净祥和,幸福安康,平安顺遂。” “旧岁辞,新岁至,岁岁安宁;彼生长,此生短,生生不息”韦氏眼含热泪地说道。 “沉冤定有昭雪的那天!”崔荆说道。 “她的人生,让她自己来选。姓李还是姓崔,都随她。我只盼着她能健康快乐,自在随性。”韦氏叮嘱道。 “是,崔荆明白。” “一切都按照咱们之前商量好的来,都下去吧。”韦氏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花木语和崔荆闻言退下。 “我会按照咱们的计划给你传信,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死了,我会告诉你三个字:阴锁断。”花木语对崔荆说道。 “好,我们就是阳锁,我们会在甘州等待你们回来。”崔荆信誓旦旦地说道。 花木语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遥望着远方。眼前的落日留下橘红的余晖,平静安宁的夜晚即将来到。这一天,是除夕之夜,远处,吹吹打打的管弦丝竹让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你想家么?”花木语问道。 “说不想那是假的。木桐也快生了,不出意外就在这个月了。也不知道我家小子的病好了没有,木桐有没有平平安安。”崔荆无奈地说道。 “你就快能回去了。”花木语安慰道。 “我想回去,但是我多想和你们一起回去啊。”崔荆无奈地说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花木语叹了口气,平静地说道。 一个月后的夜里,突厥的大氏族首领,也是突厥可汗身侧的重要军事长官哥疏鲁带着随从到来,崔荆和一众士兵都在他的掩护下离开了突厥。 “玉宸!你为何要这样做!?”得知此事的突厥可汗赶到了韦其若的牙帐中,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帐篷里只剩下韦氏和花木语连个人,极怒地问道。 “我的女儿不属于这里。”韦氏冷漠地回答道。 “我会让你成为整个突厥最尊贵的女人,让她成为得宠的公主,凡是猷朝太子能给你的东西,我都能给你。为什么!为什么!”突厥可汗愤怒近乎疯狂地质问道。 “那个猷朝太子到底有什么好!回答我!”他硕大的手掌钻住了韦氏的脸颊,张牙舞爪地问道。 韦氏没有说话,她的眼角轻轻淌下一滴浑浊的泪珠,“砰”地滴在突厥可汗宽阔的手上,也砸进他焦躁的心里。 他连忙松开手,担心地解释道:“玉宸!玉宸!你不要害怕,我不会追究他们的,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到了甘州。” “只要你能留在这,他们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想要什么,告诉我!”突厥可汗真诚地说道。 “如你所愿。”韦氏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冷漠地回答道。 “玉宸,你在为谁而哭?”这是突厥可汗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 “与你无关。”韦氏背对着他,轻飘飘地回答道。 “玉宸!猷朝通报你战死沙场,他们已经彻底放弃你了!只有我,只有突厥才是你的家。” “玉宸!为什么你永远都是这么冰冷,为什么我永远都捂不热你的心!”突厥可汗质问道。 韦氏没有给他任何的回答。 突厥可汗失了耐心,一边搂起韦氏纤细的腰肢,见她没有反抗,他便将她推到床上,扯开了雪白的衣衫。 帐外,哥疏鲁焦急地对花木语质问道:“你难道不进去阻止么?” “大将军说了,她早已被可汗陛下册封,作为突厥的辰妃,今夜行周公之礼,恰到好处。”花木语解释道。 “她真这么想!?”哥疏鲁疑问道。 “与你无关。你要是真的心疼她,就好好按照她的要求行事。”花木语说道。 第二天清晨,突厥可汗早早地离开了,她躺在床上,轻声说道:“这滴泪,留给我亲爱的女儿,娘将永远思念你。” 终于,崔荆带着韦其若的孩子叩开了甘州的大门。 两年后,哥疏鲁终于和新任甘州校尉崔荆取得联系。彼时,猷朝新帝登基,册封已故玉宸将军为孝忠贤皇后,这也是猷朝历史上最为高阶和尊贵的谥号。 “一年前,玉宸亡故,花木语因故留于王帐,阴锁未断。”哥疏鲁在信中写道。 看着手中的纸条,崔荆满是苍老和心酸的眼中噙满泪水。 “旧岁辞,新岁至,岁岁安宁;彼生长,此生短,生生不息!” “崔氏尽凝两岁了!”他对着远方呐喊道。 崔荆没能有机会知道,很多年后,有人和他一样,带着崔尽凝的孩子,叩开了都城云都的大门,同样呐喊道:“旧岁辞,新岁至,岁岁安宁;彼生长,此生短,生生不息。” 第2章 烽火欲来 冬日里的甘州大营,万籁俱寂,孤零零的寒鸦从发黄的草地上略过,阵阵叫嚣着这片寂寥,引来风声的呻吟,悲怆,苍茫,留下满目的萧瑟凄凉。 这座大营是中原在北方的边境,保护着北方最重要的经济、军事和情报中心——甘州城。他们共同守护着唯一雄踞中原的泱泱大国——猷朝。 甘州城地势平坦,土壤肥沃,下,盛产小麦和粟米,全国重要的粮食重镇;上,黄河穿心而过,直通中原腹地,可达云都。甘州大营再往北,是一片平原,然后是连绵的高山,那里的人都把这座山唤作太平峰。太平峰的北方,是对中原虎视眈眈的突厥族,西边,是游牧一方的契丹族。 崔荆,字鸿元,甘州校尉。因为玉宸的事情,整个甘州大营都没有大将军以及参军的职位,所以在上面没有派遣钦差大臣的情况下,刺史掌管甘州和大营的所有事宜,包括下达军令,军令直接传给给各营校尉。而崔荆,就是年纪最大,经验最丰富,资历最老,统领实施甘州所有军政要务的普通校尉。 半月前,秋收刚刚进入尾声,甘州大营外面的山腰上突然燃起狼烟,值岗的哨兵一个都没回来。所有人都十万火急,火烧火燎地回到甘州大营,全军严阵以待,风声鹤唳。和往常一样,等待着,防御着,外族一次又一次的进犯;安抚着,保护着他们身后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承诺着,守护着,支援着云都。作为大猷的都城,那矗立着稳如泰山却又瞬息万变的庙堂之远。 “将军,钦差大人快到了,刺史让您抓紧过去。”小兵来报告道。 “好。”崔荆说完便快步乘上快马,离开甘州大营。 到达甘州的城门口,刺史辛柏正翘首眺望着远处的界碑,那里很快就会被车马和仪仗卷起的风沙灰尘吞没。 “崔将军到!”没等到崔荆制止,整个迎接队伍都回荡着传令官响亮地回声。 “哎呀呀,你终于来啦!”辛柏一把将还没完全从马上下来的崔荆拖到身边。 “咱们这天天来钦差,你至于么。”崔荆无语。 “诶!这回和之前不一样!这次来得是李延昭!”辛柏但心地感叹道。 “哦,那个天之骄子。”崔荆冷嗤了一声。 “啊?那是谁啊?”一旁的校尉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赵郡李氏嫡系的公子,云都李府未来的主君。”议论的声音中很快就有了正确答案。 “哦!五姓七家之首,他家连陛下都未必放在眼里。” “噤声!”辛柏呵斥道。 “你们这群没大没小的,这种话给我烂在肚子里,小心全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完,辛柏刻意地瞟了一眼崔荆。见崔荆的神态并无任何异常,才松了口气,轻轻拍了他一下。 “鸿元,给这些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们好好讲讲!” “五姓七家包括,赵郡李氏、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颍阳郑氏还有太原王氏,这几大氏族算是如今的世家大族,他们的子弟大多在朝中身居要职或者传承深远,这些人也把控着朝政命脉。所以世人都尊称他们为五姓七家。”崔荆解释道。 “诶!将军,那您也是喽!”后面的年轻人好奇地问道。 听到这,辛柏紧张的望向崔荆,只见崔荆脸上并无半点波澜,平静地回答道:“我不是,我虽然姓崔,但却是崔氏的旁支。我家祖籍就在甘州,既不在博陵,也不在清河。” “行啦!”辛柏又转过头喝退了还想打听点八卦的众人。 “我让你介绍介绍李延昭,谁让你介绍五姓七家了。这用你介绍啊?”辛柏心疼地对崔荆说道。 “他有什么可介绍的。你们都听着,来了甘州,不是杀敌报国的英雄,那就是临阵脱逃的懦夫。军旗之下,铁令如山,谁也不比谁高贵!”崔荆高声对众将说道。 “是!”众将齐声回答道。 “话说的不错!但是本官还是要提醒一下,这位李将军,身份尊贵,武功高强,是当朝的武状元,一朝高中就被封为武忠将军,任职于南衙禁军,正四品上。”辛柏说道。 “正四品上,知道是什么概念么?”辛柏环顾四周问道。 “本官,年少就高中进士,兢兢业业干了半辈子,为官三十余载,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才是个从四品。” “而且,自从这位李将军在南衙禁军任职后,雷厉风行,不到半年就做到了禁军统领的位置。前段时间,他率军开拔西南边陲,亲率大军经过十余场海战,彻底肃清了西南沿海为祸二三十年的海寇。陛下龙颜大悦,晋升他为归德大将军,从三品上,这就足以官大好多级压死我,压死你,压死所有人了!”辛柏越说越激动。 “而且!他!还是左千牛卫指挥使!”辛柏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地拍打着身边年轻人的肩膀。 “他掌管千牛卫左营?”崔荆惊讶地问道。 “嗯!”辛柏激动地回答道。 “左千牛卫是什么所在,各位心知肚明。此次,陛下派他前来,不知道咱们甘州会发生什么大事。所以,各位,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咱们谁都别出事,都给我平平安安地回家过年!” 左右千牛卫,独立于所有的军事机构,只听命于陛下,典出《庄子》庖丁解牛,寓意“锐利可斩千牛”,负责监察百官,间谍暗杀。左千牛卫负责武将,右千牛卫负责文官。 辛柏振臂一呼,所有人如同收到军令般严肃:“是!”一阵巨响,所有人都不再议论,整肃的军纪,严明的纪律,这就是甘州军。他们每个人都严阵以待,不仅仅是在等着这位李延昭大将军的到来,更是怀拽着勇敢和坚韧,为了百姓和亲人,等待着即将到来,也未必能踏过去的死亡。 “左指挥使不是那个人么?”崔荆仍然不解,悄悄地问辛柏。 “陛下登基之后就把他贬下去了,这都好几年的事了。当时我担心你听到这事难过,所以就也没告诉你。这个位置空缺了许久,直到这位李延昭大将军在殿试武试中展露头角,陛下这才重新任命了这个职位。”辛柏悄悄地回答道。 “那个人呢?”崔荆问道。 “那不清楚了,李大将军应该知道,你到时候可以问他。”辛柏调侃道。 崔荆白了他一眼,继续看着远处的界碑发呆。 “怎么还没到?”辛柏有些不耐烦地叉着腰,自言自语道。 “左千牛卫指挥使……”崔荆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辛柏问道。 “他来这,领得是圣上的什么旨意?”崔荆反问道。 辛柏和崔荆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衙门的捕快来报辛柏:“大人!衙门门口站了两个少年,看上去是生面孔,其中为首的那名男子身穿圆领袍,头戴官帽,应该是个练家子,腰间还别着一把长刀,他自称是您的客人。另外一位少年看着更加年轻些,只是跟在他身后,一副文人打扮,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笑了笑。” “来了!”辛柏和崔荆异口同声。 “既然如此,我带着人回甘州大营了。”崔荆说罢,便转身上马。 辛柏站在马下:“做好准备,我猜他领得不止一道圣旨。” “放心,就辛苦你替我们先探上一探了!”崔荆说罢,就领着甘州大营的校尉们飞驰而去。 辛柏在城门前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坐进了回城的马车。城里的商铺欣欣向荣,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甘州城的最高长官,封疆大吏,正带着他那年迈的师爷和年轻的随从,大摇大摆的挑选送给李延昭的礼物,激情洋溢地讲了半天价。 回甘州大营的路上,年轻一些的随从是张庆,摸不着头脑道:“将军,咱们不用跟着刺史去衙门口迎接他么?” “你是不是傻!”辛棚轻轻拍了一下年轻校尉的脑袋。 “人家,不在刺史府,不带兵,咱们去算什么事?告诉那个李大将军,咱们染指甘州城衙门啊?”辛棚解释道。 “那个李大将军脑子里咋想的,让咱们去城门口迎接他,摆了半个时辰的谱,自己居然在甘州城衙门门口待着。”张庆摸不着头脑。 见崔荆一言不发,两个校尉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本文中,五姓七家包括: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取自唐朝,但是本文为架空,小说内容与史实无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烽火欲来 第3章 雪天饺子 天来越冷了,透骨的寒风在太平峰转个圈,裹着将士们的鲜血和烽烟的腥味,刮过枯黄的野草,穿过厚重的皮毛斗篷,冲进崔尽凝的骨头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崔铸见状,把她紧紧地搂在斗篷里,两个人瑟瑟发抖地等待崔荆和长子崔铮从军营里走出来。 “爹怎么还不出来,不是仗已经打完了么?”崔铸抱怨道。 “你昨天又躲在这偷听啦!?”崔尽凝质问道。 “今天凌晨回来的,军营里都挺高兴的,应该是打了胜仗吧,怎么今天反而风声鹤唳的。”崔铸默认,喃喃自语道。 “你不冷么?”崔尽凝无语。 “我躲在那棵树上,还从家里偷了娘陪嫁的那床棉被和暖手炉,暖和着呢。而且我刚到就看见他们敲锣打鼓地回来,没待多久就回家了。”崔铸解释道。 “你小心爹和哥揍你。”崔尽凝懒得理他。 “姑娘,二公子,小的没见着崔大人和小崔大人,所有的校尉都去了主帅的营帐,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朋友,一个士兵顶着寒风从军营里出来。 “二位还是快回去吧,这天看起来又要下雪了。”士兵关心道。 “你们伤亡惨重么?”崔尽凝问道。 “不知道,姑娘您知道的,我旧伤未愈,没参加这次的战事。”士兵吞吞吐吐地说道。 见士兵不愿意透露,崔尽凝识趣地准备拉着崔铸离开。 “我们知道了,辛苦您,快回去吧。”崔铸没动弹,只是把士兵打发走了。 “咱们偷偷进去找哥吧。”崔铸拉着崔尽凝,狡黠地笑道。 “哥和爹都说咱们不能偷偷进去,会出大事的。”崔尽凝拒绝了。 “饺子被原模原样地拿回去,咱俩也会出大事。”崔铸说道。 “娘又不会真的说什么……”崔尽凝转过身抬起脚准备离开。 “诶诶诶诶!你难道不觉得情况不太对劲么?”崔铸又拉住了她。 “以前咱们来这,大哥肯定会出来迎咱们的,怎么今天爹和大哥怎么都不出来。”崔铸说道。 见崔尽凝不说话,崔铸又继续:“说不定是谁出了什么事。” “若是受了重伤,应该会有人来找我的。”崔尽凝回答道。 “若是都出事了呢?”崔铸问道。 崔尽凝心里也犯了嘀咕:“要不咱们再等等?” “这么等着咱俩岂不是要冻死,我背着你,咱们偷偷进去看看。”还没等到崔尽凝想好,崔铸已经把她背了起来,悄悄走过了营帐的围墙。 主帅营帐里,崔铮偷偷问道:“爹,叫妹妹来看看吧,说不定她有办法呢。” “连南衙禁军的军医都束手无策,你妹妹能有什么办法,别把她扯进来。”崔荆严词拒绝了。 “但是……”还没等到崔铮解释,崔荆就一口回绝了:“没有但是!闭嘴!” “箭头已经伤及心脉,若是贸然拔出,必定流血不止,臣实在是无力回天啊。”三四个医官跪在床前瑟瑟发抖,其中为首的老者战战兢兢地说道。 “这句话已经重复两个时辰了!快点想办法!他若是有事,那是要动摇社稷的!”站在床边的少年怒斥道。 “呵呵,就他……还动摇社稷……”崔荆在心里暗暗讽刺道。 “行了行了!”卢羽盾安抚着年轻人。 “各位,李大将军如今命悬一线,请问在甘州是否能能人医者,我范阳卢氏愿以万金求他前来医治。”卢羽盾一边抱拳一边恳求道。 此言一出,屋内所有校尉都偷偷看向崔荆。 崔铮刚要向前一步,就被崔荆死死拖住。 见崔荆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卢羽盾只得恳求:“人命关天,各位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李延昭去死么!” “报!有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想要靠近主帅营帐,已经被扣押,等待主帅发落!”营帐外突然传来报告的声音。 “杀了便是!”卢羽盾好不容易渲染起来的情绪被如此打断,他没有耐心地回答道。 “不可!求将军开恩啊!求将军看在大军伤亡惨重的份上开恩啊!”外面的传令官突然闯进来,跪在营帐门口,声泪俱下地恳求道。 看到传令官的反应,崔铮连忙冲出营帐,崔荆的心里五雷轰顶,万念俱灰。 很快,崔铮冲回营帐,跪在卢羽盾面前磕头:“闯营的是末将的弟妹,求将军开恩!” 崔铮的话音刚落,崔荆也丝滑地跪下了:“求将军开恩!” 看到崔荆跪下,所有校尉也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求将军开恩!” 卢羽盾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校尉的家眷,竟然值得整个甘州大营所有的将官为其求情。不过天赐良机,崔荆明显是关键的破局人,把柄居然就这么交到自己手上了。 见卢羽盾没有松口,辛棚按耐不住:“崔家娘子是远近闻名的名医,她救过甘州大营无数将士的性命!” 辛棚话音刚落,李延昭呛出一口鲜血,神志不清地穿着粗气。旁边的少年皱紧眉头,强忍着眼泪,看着红得刺眼的鲜血无从下手。 崔荆见状,冲出营帐。 外头已经下了雪,崔铸搂着崔尽凝,被侍卫架着刀,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看到崔荆出来,为首的少年示意侍卫让出空间。崔尽凝的眼圈染上一圈粉红色,挂在肤若凝脂的脸上,修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点点干净白亮的雪花,楚楚可怜,让人动容。崔荆见此,事情的轮廓大概已经浮出脑海,他狠狠剜了一眼崔铸。 “闺女进屋,带着面纱。”崔荆说完,崔尽凝就从怀里掏出了面纱,崔荆一把夺过,稳准狠地套在了她脸上。 “闺女听话,以后来爹这瞧病都要带着,千万别让屋里的人看到你的样子。”崔荆将崔尽凝搂在怀里,扶着进了帅帐。 崔铸怂兮兮地跟在后面,走到门口的时候,崔荆冷冷地说道:“去我的帐子里把药箱拿来,滚!” 崔荆说完,崔铸就一溜烟地跑走了。 “爹,是有人受了伤么?”崔尽凝问道。 “嗯,闺女别怕,能治就治,治不了就告诉爹。”崔荆轻声安慰道。 崔尽凝将怀里的食盒递给了崔荆:“爹,娘包了饺子,让我俩送来。” 进了屋,崔铮拉着崔尽凝走到李延昭床前,示意卢羽盾和医官都散开。 还没等到崔尽凝解开披风,卢羽盾就急吼吼地问道:“这姑娘……就是远近闻名的神医!?” 见所有人对她满脸敬仰,卢羽盾虽然深表怀疑,但也没有阻止崔尽凝拉开李延昭的胳膊,开始切脉。 崔尽凝进屋的时候,李延昭还在喘着粗气,医官已经施针,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很快,崔铸就拿着崔尽凝的药箱进了帅帐,放在了崔尽凝眼前。 崔尽凝拉开了药箱,取出细刀,在火上烧了烧,准备划开李延昭的胸腔。 李延昭身边的少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愤怒地将她提了起来:“你这闯营的贼人想要干嘛!” 崔铮和卢羽盾正要上前制止,只听到眼前的娘子言辞恳切而坚决:“医者需赶赴病患赴死的时间,若是事事都解释,岂非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您若信我,便由得我治疗,您若不信,便请立刻另请高人。但是我话撂在这,您若是再不放手,床上的病患活不过一刻钟了。” 没等到崔荆去救,少年便轻轻放下了崔尽凝,轻轻退至一旁。他仍然怀疑,仍然担心,但是眼前这个姑娘的眼神犀利地像一柄钢刀,直戳进他的内心,让他不由得产生恐惧和敬畏。 见少年撒手,崔尽凝呼唤道:“仲平!帮忙!” 崔铸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跑到了崔尽凝身边。 “老崔,你家这小子行冠礼了?”辛棚问道。 “没!只不过提前起好了字,姑娘说叫着顺口,家里人便都这样喊他了。”崔荆解释道。 “我就说嘛,我记得他俩是龙凤胎,明明去年崔大夫刚刚及笄(15),怎么这小子还有了字了。”辛棚自顾自地念叨。 “小崔铮叫伯耀,这小子叫仲平,平安的平吧?”其他校尉问道。 “嗯,都是我家姑娘起的。”崔荆骄傲地回答道。 “你家姑娘当真是早慧,你的福气怎生这么大!儿子闺女都如此有出息!”校尉们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还是我家夫人有本事,得感谢我家夫人!”崔荆自豪地应和道。 第4章 衙门试探 故事还得从李延昭进甘州那天说起。 辛柏没有在城门口迎到人,于是带着一老一少,说说笑笑,有吃有喝地溜达回县衙,两个少年已经喝了好几盏茶了。 听到门口衙役通报刺史大人到衙,其中文人打扮的少年问道:“回来了,你不出去迎迎?” 少年身着一套天青色斜领袍,头上用一条同色的棉质发带拢住发髻,别着一根做工精美的玉簪。 那位圆领官帽的少年示意眼前的身影坐下,他也仍旧坐在原位。只见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身旁的茶杯,一边摇头,一边吹开茶杯里的热气,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在下甘州刺史,辛柏,见过两位,因外出公干,有劳两位公子等候多时啦!”辛柏踏着四方步,看似恳切,却又不疾不徐地边走边拱起手,貌似恭敬却又居高临下。 见到辛柏进门,文人打扮的少年微笑着对他回礼,但是那位圆领官帽的少年却无动于衷。他直直地坐在座位上,冷冷地盯着辛柏。 面如冠玉的脸颊在门□□来的阳光下留下影子,线条精瘦却流畅,刀锋般的剑眉透着俊朗的英气,气质干练却儒雅,清透的眸子反射着门外苍俊的柏树,遥相辉映,碧波照人。但是,他的眼神却像一杆锋利的长枪,寒冷阴森,又直截了当,直戳人内心最隐晦的所在。 辛柏被他瞪得发毛:“两位公子何许人也?看穿着打扮不像是我们本地人,倒像是云都来的,不知来我甘州有何贵干?” “在下南衙李延昭,辛大人有礼。”圆领官帽的少年开口。 “这位是刑部郎中,也是当朝宰府薛祚明大人的儿子,薛晞。” 听完李延昭的介绍,辛柏了然:“请两位大人稍等,一刻钟后请移步公堂。”说完,辛柏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辛柏的背影,薛晞忍不住问到:“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甘州有两个柱子,这两个擎天柱为陛下,为社稷托举着甘州。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一位是甘州营的校尉,崔荆;另一位就是辛柏大人。”李延昭回答道。 “的确,咱们这段时间观察了这么久,这里到处欣欣向荣,一片生机。”薛晞倒是对辛柏肃然起敬。 “但是那案子,咱们毫无头绪。”薛晞担心道。 “所以咱们主动出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看看辛柏和崔荆有什么动作。”李延昭说道。 “希望他们都与此事无关。”薛晞叹了口气。 甚至不到一刻钟,衙门的捕快便在门口邀请李延昭与薛晞移步。 公堂门口,衙门里所有官吏均以整肃列队,只见辛柏站立于衙门口,拱手作揖道:“将军一路辛劳,在下有失远迎,多有得罪。为稳妥起见,请将军此刻,于我甘州大小官吏面前宣读圣旨。” “陛下没有圣旨,只有一道密旨,请您一个人仔细核验。”李延昭说完,便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了一只黄金的锦囊。 辛柏双手接过,打开锦囊,里面只有一张撒着金粉的红批信笺:“卿驻甘州,何其辛苦;年关将至,速战速决;钦差李氏,公正无私;如朕躬亲,便宜行事。” 辛柏将信笺叠好,还给了李延昭,然后,便率众人行礼:“臣辛柏,率甘州刺史府僚属,恭请圣安。” “拜见大将军,薛大人。” 李延昭和薛晞客气地招呼了大家,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开始引入正题。 “各位,本将上承天恩,下达民意,寒冬腊月来访甘州,实为两件事。其一,突厥来势汹汹,陛下托付本将为主帅,务必在年关之前将其解决。甘州大营的将士和百姓熬到今日尤为不易,定要让他们过个好年。” “其二,陛下听闻辛大人治下有方,甘州城虽然连年战争不断,但是百姓却自得其乐,不愁吃穿,从未有过暴乱。故而特地命在下和薛晞前来跟辛大人和各位大人取取经,将您治下的经验带回去,编制成册,给各个地方好好学习学习。” “本将的话说完了,各位大人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咱们好好解决。今日过后,本将将要奔赴甘州大营备战,南衙禁军和所有军需物资随后便到,甘州城一切军需供给不得有误。” “谨遵大将军令!”起初,甘州城本来就是为了战争筹备而建立的,一代又一代的刺史太守都在奉献一生来守护这片战火里的沃土,所以,李延昭说得自然不成问题,大家也都信心满满,这场见面会很快也就解散了。 辛柏没走,等最后一个人离开之后,如同李延昭预料的那样,他才应该开始真正的“表演”。 “李大将军和薛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真是辛苦了。”辛柏一边说着,一边捋着官袍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辛大人可是还有什么疑问?”李延昭从主位上下来,顺势坐到了辛柏对面。 “在下没有疑问,在下只是在等着将军您呐。”辛柏说道。 “辛大人这是何意?”李延昭问道。 “李大将军是什么人,在下很明白。”辛柏胸有成竹 “辛大人想多了,晚辈来此仅为击退突厥罢了。当然,陛下绝对不是信不过您和崔将军,只是年关将至,有人帮忙总比没有强,效率高点。”李延昭解释道。 “这个解释可以应付下面人,但是应付不了我啊李将军。另外,崔将军只是个普通校尉而已,您倒是也不必这么往心里去。”辛柏无奈地叹了口气。 “哦?辛大人这是看不上我的能耐?”李延昭先发制人。 “将军西南大捷,我等的确叹服。只不过,甘州的外患与海寇不同。海寇者,居无定所,流窜作案,充其量停留在岛屿上安家,其中大多是逃兵和难民。将军一往无前,麾下将士神勇无比,将周围的岛屿分而治之,自然可以将其各个击破,立下不世之功。” “辛大人怎么知道!?”李延昭惊讶。 “在下毕竟年岁大了,虚长这许多岁,总比将军稍微多了些经验。”辛柏平静地回答道。 “请大人接着说下去吧,在下洗耳恭听。”李延昭恭敬了不少。 “不敢,不敢。天冷了,与突厥速战速决固然重要,但是,您若是想消灭他们,那绝无可能。”辛柏的语气自信且坚决。 “因为突厥长居草原,世代游牧,传承悠久,就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在草原上的战力远非海寇可比,所以,就算是大挫敌军,我方损失也难以估量,这样的死战咱们不能打。”李延昭说道。 “将军不愧为当朝武状元,陛下器重之人。宠辱不惊,大战临阵之前还能有如此冷静的思考,着实让人佩服,不愧为赵郡李氏之后。”辛柏说道。 “多谢辛大人,在下惶恐。只是辛大人,您的话还没说完吧?”李延昭拒绝了辛柏的马屁。 “所以啊,这场仗不需要您来打。换句话说,如果您真的是来打仗的,为何让我等在城门口白站了半个时辰?而您,带着刑部的大人在我甘州县衙门口突袭?”辛柏质问道。 李延昭还没来得及回答,师爷锅着腰,手里攥着一摞案卷,悄悄从一旁递到了辛柏的手中。辛柏好像知道里面写的什么,草草核对之后,便胸有成竹地继续说道: “千牛卫办的事情,不是贪官就是污吏,不是为了军饷,就是为了辎重粮草。我自信,甘州大小官员一心为民,呕心沥血,死而后已。” “甘州与其他州县不同,辎重不归刺史府管理,军饷则是直接由户部特使护送到大营,他们自己发放。您潜入甘州城半月之久,半月前,所有人都在忙着秋收,并没有任何突厥进犯的消息。您逗留这么久,不去军营,没有南衙禁军,不传召下官和其他官员,身边既没有兵部的大人,也不带着工部和户部的主管,却带着刑部的薛大人,可见您既不是为了军饷,也不是为了辎重。” “所以,大概是粮草出了问题。亦或者是,陛下觉得,我的官做到头了吧。”辛柏说完,便慢慢站了起来,双手缓缓举过头顶,摘下了官帽,放在李延昭手边的桌子上。 “我辛柏此生,无愧天地,无愧本心。今日之事,只求将军保住我妻儿的姓名!”辛柏说完,视死如归。李延昭惊呆了,他一句话都没说,这位辛大人未免过于夸张了,甚至过于谨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