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剑》 第1章 第 1 章 宫中一片祥和宁静,只是明繁宫内室,元窈对镜,坐着却无半分轻松之意,指尖摩挲着一枚光亮的铜币。 失神着,嘴中喃喃。 “映画……” 窗外一串轻微的哨音拉回她的神智。 这哨音她再熟悉不过,反手将铜币藏进袖笼,侧脸看向窗外。 “查得怎么样?” 透过月光照在窗纸上的剪影,看见窗外的慎予拱手行了一礼。 “启禀公主,卑职查到了齐王私密礼部侍郎,两人就拟定和亲名单一事进行交谈,您的名字被齐王亲手写在第一个。” 元窈面色毫无波澜,甚至好整以暇地就着镜边的烛火欣赏用凤仙花瓣新染的指甲 “我这个好皇兄,如此迫不及待将我送上死路。” “还有一事,尚服局已将殿下您及笄礼要用的礼服和钗冠制好,并入库封存。卑职得到的消息是,礼服的规格接近和亲公主的服制,款式、面料以及花纹,都掺有洋纳元素,发钗和钗冠上还嵌有洋纳独产的宝石” “恐怕又是齐王授意。” “自然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即使有元瑞授意,尚服局的女官看到图纸也会察觉异常,她们不敢决断,定会将图纸呈上过问母皇……母皇批准或者默许后才会开始制作。”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真的将母皇在其中的行为摆在明面,元窈的心还是蓦地痛一下。 又像是一个不在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就不愿停下的倔孩子。 “和亲一事,母皇可有说什么?” “陛下似乎是默许了这样的安排,近日还召见了江北的安慰统领,询问了洋纳老王病重,还有各王子夺权诸事宜。” 慎予回答的语气夹杂担忧,字字都斟酌着。 屋外的人低着眉,在月色遮掩下偷偷抬眼,担忧地望向窗纸上那强撑着的身影。 屋内的人握紧了藏在了衣袖下的手,指甲陷入皮肉。 “公主,我们还要忍下去吗?” 一阵诡异的风吹熄镜前的烛火,窗纸上元窈的影子消失不见了。 元窈缓缓伸出手抱膝,蜷缩成小小一团,没有人发现。 忍下去,这是贯彻元窈这五年的行为准则,在其他人因她的失宠而对她蹬鼻子上脸时,她忍下去;在元瑞明里暗里羞辱她欺负她时,她忍下去;在母皇明明知道自己的处境却仍无动于衷时,她忍下去。 五年过去,将自己的位置放到最低,却换不来苟活的资格。 “怎么,你要替我去杀了元瑞吗?” “卑职可以安排。” 月夜寂静,明繁宫并非灯火通明,显得更加冷清。 窗里窗外两人沉默良久,久到两人隔着窗纸对望,等着对方开口。 元窈闻到了空气中掺杂着轻微血腥味 “慎予,你受伤了?” 这话像是在转移话题,引得慎予抬头。 “公主,此乃危急存亡之秋,卑职愿意为了殿下赴汤蹈火,只要殿下想,卑职定会取来那人的性命……” “回答我。” “卑职和齐王的暗卫周旋时擦破了点皮,还请殿下放心,没有留下破绽和把柄。” 类似如此的事情发生太多,明繁宫的人因为自己的“忍”付出了太多,慎予流了太多血,贴身侍女灯瑶受了无数欺负,还有…… 因自己而丧命的映画…… 危急存亡之秋,自己不能再让他们为自己冲锋。 元瑞如今权势远远大过自己,和他明面起冲突就等于以卵击石,只能与之迂回。 “元瑞此人,表面上大度随和,实际背地阴险至极,你这几日在他那儿探消息,辛苦了。我这有西域来的奇药,稍后让吴内官给你送去,这几日好好养伤,不要再去冒险。” 慎予张口想劝一劝元窈,可是元窈没有给他开口的空档,马上将话锋一转。 “慎予,是时候把元瑞和北部部落私下交易一事利用起来了。” 慎予听到此话,抬起头将诧异目光投向窗纸,看见的是一片黑暗,马上低下头再次行礼。 “切记做得谨慎一些,我们不宜出面。” “卑职明白,还请殿下放心。洋纳那边,是否需要放些消息来混淆视听?” “这件事你看着办,我相信你。” 一双纤细的手引火再次点燃镜前的烛灯,映出笔挺的身姿。 一个为夺位,一个为活命,元窈在这场和元瑞牛头不对马嘴的竞争中占尽劣势。 元瑞作为户部侍郎在国事上举足轻重,身为皇子皇兄可以插手内宫。 元窈却有万千因身份限制而难以触及的地方,只能在后宫中得到延迟的消息。 比如朝堂之上。 言官再次启奏和洋纳和亲一事。 群臣上演进行过数次的唇枪舌剑,多数人认为和亲一事可行,可人选仍未定夺。 最后是身为户部侍郎的齐王元瑞出列行礼,从外交到国力分析此事。 “情义上,洋纳乃我大晟兄弟之交,不宜敷衍;政局上,洋纳与江北相邻,若不与之永结盟好,北境一旦起冲突,江北必将损失惨重,我们得不偿失。” “儿臣认为有一个人选最为合适。” 喧哗的朝堂安静下来,几个站在前排的重臣难掩担忧之色。 齐王口中这个最佳人选所有人都能猜出来。 原来铺垫如此之多,让龙椅上的元惜苓面上闪过不悦。 “既然如此,那到底何人最为合适。” “依儿臣拙见,此和亲人选必是身份尊贵,贤德淑良,九公主元窈就极为合适。” 此话一出,并没有出乎众人意料,可百官还是很给面子地演起因惊讶而窃窃私语的样子。 龙座上的元惜苓犀利的眼睛扫视交头接耳的群臣,在元长荣的身上多停了几秒,又回到元瑞脸上,始终沉默不语。 “齐王真是毁家纾难,臣敬佩不已,奉为圭臬。” 御史台监察御史贺敛理出列,恭敬行礼,口中说出赞颂元瑞的话却让人感觉含沙射影。 元瑞还恭敬着,贺敛理不买他的账。 “贺御史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还请指教。” “虽然和亲公主身份不宜低微,但元窈公主乃陛下的嫡女儿,是齐王您的嫡亲妹妹,这样的身份,去洋纳那不毛之地和亲,岂不是我大晟主动放低姿态,惹人笑话轻视。” 见元瑞要张口反驳,他并不给其见缝插针的机会。 “更何况近日有传闻说,洋纳王子认为我大晟的公主娇弱,他看不上,只有前朝安阳郡主那样的刚烈女子才配得上洋纳勇士。我们把公主送去和亲,岂不是将羞辱公主羞辱大晟的机会奉上洋纳。” “贺御史言之有理,七公主乃陛下爱女,此事还需斟酌。” 元惜苓看着出来发言的元长荣,眼睛微眯。 有些话她碍于身份不便明说,百官中有清醒警觉的忠诚会替她说出。 “国舅此言有异,倒像是在逼陛下在慈母和明君中选一个。齐王尚无子嗣可能不明白,国舅难道还不明白这其中的为难吗?” 这发言实在是大胆,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市井街头,谁人不知这众人心知肚明又闭口不言的八卦。 元家夺了皇位,将前朝贵妃元惜苓推上龙椅,并过继给她两个族内孩子,分别是大哥元长荣的长子元瑞,元长兴与原配的女儿元窈。 贺敛理这样擦边的言论,真实地在百官中炸开锅。 几名元长荣手下的官员甚至冲出来斥责:“简直一派胡言,国舅全力为大晟,一心为陛下分忧,被你这信口雌黄的小人污蔑抹黑,其罪不重罚恐怕要寒了臣等赤胆忠心。” 场面又开始不可控起来,其实正合元惜苓意,她巴不得在这件事上越乱越好。 她皱眉揉揉太阳穴,语气不怒自威:“肃静。” 肃静不久,元惜苓将目光锁定在元瑞身上。 “朕听说近来洋纳和齐王府上走动频繁,可是在操心商议和亲之事?” 一句看似关切的话,有人汗流浃背,有人收到暗号。 “启禀陛下,臣要参户部侍郎齐王元瑞,与北方某些部落进行交易,恐有资敌嫌疑。” 要弹劾元瑞的是御史台以正直著名的御史刘青玉,他的话元惜苓和文武百官中一直很有威信。 此言一出,朝堂又开始骚乱,又因为事关重大,自觉渐渐平息了声响,回到一片肃静。 元窈是下朝之后才得到早朝上的消息,传消息的内官还想描述元瑞是如何为自己解释,被元窈摆手打断。 灯瑶恭敬地奉上厚礼送走内官,回到元窈身边时,她还在翻看手中的《水经注》。 “公主……”灯瑶的声音很轻,可其中担忧的分量并不微薄。 “齐王虽然被弹劾,可是其人狡诈,更有国舅为其在身后周旋,我害怕他们会翻盘。” 元窈轻笑着合上书,捏捏灯瑶皱起的眉心。 “注定会翻盘的。” 听元窈这样说,她的担心彻底变成郁闷,握紧元窈拉着自己的另一只手。 “先不说慎予透露给刘御史的证据不足以咬死元瑞,即使刘御史追加调查,查到了核心证据,也不会那么容易扳倒他。元瑞背靠元家,母皇又在其中态度不明,要想斩草除根,现在只能行缓兵之计,拉长战线。” “可是公主。”灯瑶双手攥紧元窈的手:“殿下您没有这么多时间了,及笄礼近在眼前,灯瑶怕……” “我且问你,如我去和亲,你愿意同行吗?” “愿意的!”灯瑶想跪下向元窈磕头明志,却被她架住止了动作。 “无论是享富贵还是赴死路,灯瑶只求公主不要丢下灯瑶一个人。” 元窈动容:“你愿意和我一起赴死,那是否愿意和我一起离开皇城,过半生腥风血雨的生活。” 第2章 第 2 章 “儿臣叩见母皇,母皇万安。” “前几年还能常常听到资善堂翊善夸你,如今却是越发松懈,你即将及笄,已经是长大了,朕还盼着你能懂点事,不要再怠慢学业……” 元惜苓在案前忙碌,只是抬眼扫了一眼。 教训的话因元窈奉上一本书的动作戛然而止。 是一本被翻旧的《水经注》。 随手翻开一页,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批红注解,又屈指翻过几页,字迹越来越小,批注越来越密。 “虽然儿臣这几年在资善堂表现平平,可并非懈怠了学习,也从未荒废平日的时光,这几年儿臣读了很多历史、地理和农业相关的书籍,从中学到很多,不是为了得到他人赞赏,只为了能为母皇做实事,为大晟百姓谋得实实在在的福祉。” “母皇说得不错,女儿已经长大,是时候将所学所悟付之于行动了。” 元惜苓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行动?” “寒气肆虐,北部多郡州都深受寒冷折磨,特别是兴州,受冻灾之害最为严重,冰雹毁坏大量房屋建筑,大面积冻土恐怕要影响立春开农,可谓民不聊生。儿臣知晓母皇为此忧心,请命及笄之后前去赈灾,为母皇分忧。” 玩味的笑意被大大放大。 “前去赈灾,可你有什么经验,有过什么贡献,在何处任过职,在哪里立过功?这些你都没有,何以立威,何以服众,又怎么能让人放心将赈灾之事交给你。” “乃兴州偏远,危机四伏。朕虽然将慎予派到你身边,为的也只是应对宫中那些难防的暗箭,防止映画之事再次发生。可宫外的危机并非如此简单,慎予一人恐怕是护不住你的。” 元惜苓拒绝的理由让元窈瞬间醍醐灌顶。 如今人微言轻的处境,任人宰割的命运,并非单纯因为自己是适龄的公主,是元瑞的假想敌。 更是因为自己没有任何经验,没有什么贡献,没有官职就意味着没有权力,没有功名就意味着无人拥护,所以自己只能是一只弱小无力,任人割宰的兔子。 元惜苓提醒她。 “近几日别想太多,不要忘了及笄礼将至。” 实际上无论想太多又或什么都不想,都无法干扰时间袭来,那意味着侮辱攻来。 及笄礼那天,穿上代表着羞辱的礼服,洋纳的宝石穿过发丝,固定住发髻。 元窈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棺木里。 只有热血滴落在心脏,被疲惫跳动的心脏抖落。 礼成之时,跪在元惜苓面前,耳边还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 闭上眼睛,拼命想屏蔽掉那些声响,让自己只能听到正宾的声音。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 她已经麻木,即使余光可以瞥见观礼者中在微微颔首的元瑞。 “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蘅’甫。” 她麻木到觉得,比起服饰上的纹路,发髻间的珠宝,以及即将到来的命运,这个“蘅”字和所谓的温顺幽蘅是如此的轻飘飘,无关痛痒。 “‘蘅’为杜若香草,望汝温顺幽蘅,德行芬芳。” “这‘蘅’字确实妙哉,《洛神赋》中那句‘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曾深得朕心,窈儿从小就生得雅致,举手投足间更有如洛神那超凡脱俗的神韵,窈儿,还不行谢礼?” 赐字的余音并未平息,元惜苓从御座起身,吸引了本来停留在元窈身上的玩味目光。 元窈抬眼看她,睫毛微微扑动,有所领悟。 “元窈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元惜苓并没有坐下,而是俯瞰众人。 “及笄成人,便不仅仅要独善其身,更要兼济天下;非独守家宅之德,更当怀天下之志。” “既然你有了这样适宜的字,那朕再加一个‘昭’字,赐封‘昭蘅’。” 此话一出,观礼的翰林院士们纷纷跳出,都来顺着这个封号夸赞歌颂。 无数华丽辞藻堆砌着过耳,都没有元惜苓那简单的“昭蘅”二字让人眼热。 再次看向元惜苓,尽管对方眼中仍然只有帝王的冷酷坚决。 她行重礼谢恩。 语气情真意切,分明不是在谢恩,而是在喜极而泣。 原来不是无人为我撑腰。 这场带着侮辱企图的及笄之礼,却因她的封号而变了味道。 几日后,户部再次奏报冻灾加剧,又补充道兴州州府的转运副使因贪墨被革职,职位空缺。 御座之下大部分官员表情都是凝重的。 去灾区兴州任职,等于是去收拾一个紧急又烦琐的烂摊子,这个差事的派遣要么是依靠信任,要么是代表惩罚,无论如何都不算是恩赐。 元惜苓心里早已定好人选。 “御史台贺敛理,公正无私且忠心耿耿,朕看此事交给他尤其合适。” 见此番话掀起的汹涌暗潮连贺敛理谢恩的声音都没能止住,元惜苓并不恼,只是单手撑头看了一会儿。 “前段时间朕得知蘅儿研读了《水经注》与《农桑辑要》等书籍,对历史地理和农业都颇有研究。蘅儿虽然年纪尚幼,不便任职,但也可随之一同前往兴州,于幕后学习参详,也算是一番历练,不再是只会死读书。” 此番话像是元惜苓忽然想起,随口说了一嘴。 贺敛理反应最快,立刻顺着话夸赞昭蘅公主,又夸此举明智,快速答应下来。 两人一套配合下来,将下面那些人直接打蒙。 昭蘅虽不复当年恩宠,但仍是元惜苓法理上的女儿,更何况赐封中还有一个“昭”字。 贺敛理虽不久前在朝上狠狠怼了皇子元瑞,但他终归是元惜苓亲手提拔上来的…… 一时分不清是奖是罚,也看不透元惜苓是喜是恶。 朝会一散,明繁宫降旨。 除了圣旨外,元惜苓还特赐王命旗牌一面,遇紧急事物,有专断之权,可节制地方四品以下官员。 另外任命宫中禁卫慎予,率一队禁军听元窈调遣,护卫周全,再派熟知钱谷刑名的官员一名随行辅佐。 行完接旨礼仪后再看向灯瑶和慎予,元窈看见灯瑶的眼睛已经憋得通红,朝自己扑来。 元窈接住她的拥抱,哭笑不得地揉揉她的发顶。 “怎么回事,不是说连和亲都愿意陪我,去兴州就不愿意了?” 灯瑶嘴里不停念叨元窈这些年的不易,说着说着在她肩头哭开一片。 轻拍着她的背,元窈注意到站在后面几步远的慎予。 是难得见到眼中含着笑意的慎予,更是几乎从未逾矩直视她眼睛的慎予。 “如今你统领一队禁军,想必要操劳准备的事情更多,有劳了。” “全是陛下和公主的信任和抬举,慎予必将效犬马之力,护卫殿下周全。” “我相信你,只是说来奇怪,母皇大可安排一队有现成统领的禁军相随护卫,这样更加省时省力,怎么会做这样一个大费周章的决定呢?” 元窈不像是在问慎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问自己。 他应该是懂的,可还是给出回答。 “卑职是殿下遇刺之后,陛下从身边亲自挑选出来的侍卫,定然是相信卑职才会让卑职来到殿下身边。如今应该也是这个道理,陛下兴许是满意卑职这些年的表现,相信卑职的能力,才会大费周章地让卑职统领禁军。” 这并非不是个道理。 再从私心上讲,慎予护卫自己这么多年,连灯瑶都对他信任得死心塌地,更何况自己。不得不承认,听到去兴州是慎予负责护卫,元窈本有的莫名的担忧瞬间消散不见。 所以即使还有些许疑点,她也决定不再多想。 灯瑶稳住情绪,被安排去休息一会儿,元窈才随之恢复理性。 慎予适时提出关键问题。 “公主,兴州之行,同行的两位大人,一个是御史台的贺敛理,另一个尚且未定……” “此人的选定如果不是陛下指定,那大概率就是从户部官员中拟定,齐王的关系在户部可是盘根错节。” “贺敛理是母皇一手提拔上来,虽然未必会和我们站在同一阵营,但也绝不会和元瑞同流合污,此人大可放心,至于另一个未定的人……” 元窈也想到了这一点,在圆桌前坐下,示意慎予也坐。 “我这个皇兄,顺风顺水这么久,及笄礼上第一次盘算落空,被弹劾也是第一次被我摆了一道。他也不是蠢货,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回过神来,我若是他,如此深仇大恨,必会争取到这个人选的安排权,再派一个属于元家派系的官员,轻则暗中使绊子,重则置我于死地。” 兴州赈灾最重要的是物资和粮草的运输,这个人需得是户部官员,才能在粮草等事务上使绊子。官职不能太大,不超过四品,否则会显得用力过猛惹人疑心;也不能官位太小,得是七品以上,不然人微言轻难以成事。 两人思索着,目光相对,并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所想。 第3章 第 3 章 前往兴州的官道上,元窈一行人在避风处休整。 贺敛理展开地图,面色焦急地计算着什么。 “殿下,刚才接到快报,兴州的情况恐怕比我们预想得更加严重,流民已经开始向州城聚集。” “那便快马加鞭,尽早到达兴州。” “可是户部批下的首批粮草,现如今还在三百里外的官仓,据说是押运粮草的官吏百般推诿,才……” “好大的胆子,赈灾的粮草也敢马虎懈怠。” 元窈听到这个消息,语气不免带上怒气。 余光看见同行的户部主事王槐凑了过来,深吸一口气,强将怒火压下。 “贺大人,下官早就说过,赈灾之事急不得,何况我们人手不足。公主殿下又是金枝玉叶,不可贸然追求进度,如今路上除了差池,谁人担待得起?” 贺敛理眯了眯眼,冷笑。 “王主事此言差矣,我等出发前早已安排妥当,是户部运粮出了差错,户部的人不担此责,又怎么能怪到我们这些辛苦的赶路人身上。再者,殿下这一路废寝忘食,实在算不上娇气。倒是王助手您,隔三岔五便说筋疲力尽,三天两头就称身体不适,倒是比公主殿下还要金枝玉叶。” 王槐被驳了面子,下意识要怼回去,被对面元窈一个警告的眼神定住了身。 “贺大人,若照此速度,等粮草到达,兴州恐已生变,即使没有骚动发生,饥寒交迫的兴州百姓也耗不起。我有一计,或许可以解燃眉之急。” “我们兵分两路,贺大人您手持钦命,沿着驿道前行,亲自去督促粮草运输,必要时可动用王命棋牌,严惩耽误运粮的官吏。” “我和慎予带少量精锐护卫,轻车从简继续前往兴州,尽早稳定兴州民心。” 眉峰一挑,瞥了一眼竖着耳朵的王槐。 “至于王主事,既然身体不适,就不要耽误尽早赶去兴州的进程。恰巧王主事在户部任职,正好和贺大人一同督促粮草押运,相互还能有个照应。” 王槐自然不愿意,说着劝元窈的话。 不停解释身体已经大好,强调一路危险,兴州局势不明。 见元窈充耳不闻,越过他要走,急得向前一步追上去。 这一步并未迈出,被腰间佩戴长剑的身影结实地挡住。 “王主事还请放心,有慎予在,即使是有图谋不轨蓄意暗害的人,也一定会用性命保证公主安全,王主事还是不要忧虑过多,这样才有利于彻底把病养好。” 王槐张口却没有发出异议的声音。 他发现这个禁军护卫统领,眼中闪着寒光,其警告和震慑意味竟然完全不输任何权臣或皇室人员。 元窈和慎予等人轻车从简后速度快了不少。 抵达兴州当晚,路上因凶险暗害而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稍许放松。 住进知府衙门的官舍,元窈翻着书无意瞄见坐在旁边的慎予在擦拭剑刃。 上面还有路上遇刺杀敌时染上的血。 “慎予,你说要刺杀一个没有贪墨,没有行暴的朝廷命官,是出于使命理由呢?” “说明行刺之人心里有鬼,或有贪墨或有行暴,害怕有人查出。” “对啊,可是我们此次的目的是赈灾,那些人怎么就断定是直奔他们的罪行而来,遮掩都不遮掩,打算直接刺杀。” 擦刀的动作顿住。 “公主的意思是,有人放出消息称,殿下是来查账的。” “而且我用头发丝想就能知道是谁放的消息,元瑞为了不让我活着回去真是煞费苦心。” 本来是难得不用担惊受怕的时光,被灯瑶一声短促的惊叫打断。 外厅的两人听见。 元窈关切地喊灯瑶的名字,扔下书跑进里屋。 慎予却径直奔向屋外。 元窈想检查被吓到的灯瑶没有受伤,灯瑶一把将她拉到角落,警惕地在她前面挡得结结实实。 “公主,我刚才听到有什么东西击中了里屋外的房梁,听着像是箭矢。” 这几天路上遭遇的暗害让灯瑶在惊吓中成长了,虽然挡在前面时瑟瑟发抖,但坚定到想要去查看情况的元窈怎样也挣不开。 直到慎予进屋。 灯瑶稍稍放松下来,她得以离开角落。 “公主,卑职听到的应该和灯瑶姑娘一样,并且在屋外房梁上发现了这个。” 是一只可以绑密信的箭矢,慎予取下密信,递给元窈。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 “王,贪而躁,与州尉李成决有旧怨。李,元家犬,掌控州兵。” “公主认为是谁?” “怎会有人帮我们,多年杀人不见血的皇宫里可曾见过一个?” “拿去烧了。” 元窈最后开口。 “我也不相信如今会有人纯粹帮我,兴州路上的暗杀此人从未相助过,如今忽然跳出引去动王立二人,说明我和这两人,斗得越乱,对此人越有利” “又或者说我和这两人背靠的元家,闹得两败俱伤,对此人最有利。” “王槐是个不足为惧的,至于兴州州尉李成决,呵,他若是个好官兴州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慎予,明日我们去会一会他。” 第二日找到李成决之前,更加刻不容缓的事情摆到元窈面前。 昨日是夜晚到达兴州,夜色隐蔽了满目疮痍,青天重现,哀鸿遍野如此触目惊心。 兴州街道,路边并非店铺商贩,而是穿着单衣跪在雪里售卖儿女的百姓,哭着搂紧怀中不知是死是活的孩子。 零星几个开了张的铺子却没有卖粮食的。 食物的来源全都依靠官府的赈济。 今日施粥棚里的粥掺了大量沙子,怒火点燃了走投无路的灾民,又化作力量,纷纷摔了碗,将粥棚砸了个稀碎。 元窈不顾身边兴州官员的劝阻,身着素衣,轻挽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 与慎予仅带两名护卫,直接走进骚动中央。 “乡亲们,我乃陛下驾前巡察元窈,我不是来查账的,我是来和大家共渡难关,一起活下去的!” 人群中有人愤骂,有人哭泣,更多的是像罪魁祸首就站在面前一般,恨不得用眼神撕碎了元窈。 “别听她的鬼话,她就是了查账,来加税的,不然为什么昨天的粥还好好的,她一来就全是沙子。” “我从来不对你们官府抱有希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一位骨瘦嶙峋的老人蹒跚地走出来:“姑娘你说得好听,你是和我们一起活下去的。昨天我的小孙孙……他就饿死在我怀里……可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你怎么没和他一起去死!”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扑上来扑通跪下:“官娘娘啊,我无所谓你是不是想要我这天贱命,只求你给我的孩子一口奶喝吧……她……她真的快不行了……” 一字一句就像是利刀剜在心口。 “乡亲们,朝堂赈灾的粮草已经在路上,由朝廷命官贺敛理大人亲自押运,不日即到!在粮草到达之前,我元窈定与诸位同甘共苦,我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下令,立刻开放城内所有闲置官衙、富户余房,优先安置老弱妇孺,并另外设立粥棚。元窈在此立誓,每日的第一碗粥有我亲自分发,若是粥稀如水,元窈第一个不喝,若是粥内掺入沙石,我亲手烧了粥棚,绝不会让任何一粒粮食落入贪官污吏之手!” 百姓纷纷安静下来,虽仍有怀疑却也看到了希望。 元窈当即安排重新取粮煮粥分发,这场风波才暂时平息。 “殿下,刚才人群中带头说话的人有问题,体格虽不壮实但也绝不虚弱,不像是灾民,再者,他话里透露出知晓我们是昨日到达的。” “他自己把他的主家说出来了,平日都没有,偏偏我一来粥里就有沙,看来兴州的官从没想着怎么让百姓活,而是一心想怎样让我死。” “看来有太多害怕我们查账的贪官污。” “也是些王八蛋,把兴州几万灾民的命当作他的财下鬼,待我查清,定将其碎尸万段。” 之后元窈忙碌了几天,还没等她空出时间去会会李成决,对方就带人前来,把她所住的屋舍围死。 “李州尉这是何意,将我的院子牢牢围住,是拿我当贪官污吏抓?” “下官不敢,这是下官的不得已之举,还请昭蘅公主恕。如今外面又生民变,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万万不可有所差池,所以下官只好出此下策,好好保护公主。” 元窈杏眼微眯,明白了李成决的阴谋。 这几天的赈灾工作进行顺利,外面怎么会有民变。李成决所说的民变,是将自己软禁后散布谣言后掀起的民变。 来不及思索他的最终目的,光是要在赈灾和灾民上动手脚已经让元窈目光狠厉起来。 “本宫乃钦差,如有民变,要么亲自平定,要么监督当地官员平息,无论怎么说,也轮不到你李成决来护卫。” 慎予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从她身后走出,目光和他腰间的长剑一样闪着寒光。 “陛下有旨,昭蘅公主的护卫由下官全权负责,李州尉还请带着人回吧。” 李成决并没有往后退半步,继续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举起右手,朝身后的士兵们做出信号。 若不是忌惮昭蘅的身份,李成决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随着这个麻烦女人的到来的是无数催命符。 先是传出昭蘅带着尚方宝剑来彻查贪污,再是王槐传信来称其身边的侍卫慎予不容小觑却不知其底细,最后是昭蘅直接冲进难民中发表要全力赈灾,不容贪墨的宣言。 桩桩件件都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他是武夫出身,于是杀意油然而生。 给他勇气付诸行动的,是元长荣下达的密令: “助昭蘅功业扎根于兴州,与北地水土融为一体,增其历练,固其根本,成其大义,顺势而为,促使其以身殉职,成就万古英明。” 于是他敢带着绝对压制对方的兵力在元窈面前大摇大摆。 每个身着铠甲的士兵按剑在手,蓄势待发。 金属摩擦的声音,慎予朝前一步,引剑出鞘。 元窈的眼底映出对方刀剑的寒光。 “慎予,把剑放下。” 她昂着下巴,走近李成决几步。 看见对方面上没有丝毫惧色,心里明白几分。 看来是有人授意撑腰,于是敢将刀架在自己脖颈之上。 兵力的差距无法忽视,任对方如何嚣张,慎予的剑绝对不能出鞘。 可是自己能。 “在我的院子,谁敢动刀弄剑。” 出宫之后,她就发誓不会再将自己装成一个懦弱退缩的人,而是要求拼命争,用力抢,还要将所有憋屈都还回去。 于是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李成决脸上。 李成决的兵和李成决一样,脸色一下变得铁青,要动手,要大骂,要瞪眼。 可下一瞬间想到对方的身份,生硬地忍住。 “本宫不喜欢外人擅自住处,更何况是这么多带着兵器的外男,所以赏你这一巴掌。” 话音一落,另一巴掌又打上了脸。 “赏你这巴掌是教你规矩,本宫是大晟公主,是朝廷钦差,你什么身份,能直视本宫的眼睛说话。” 众人被这两巴掌打懵的时候,慎予为她双手奉上手炉。 “公主,他李成决怎么配得上让您亲自动手,下次交给卑职来就好,卑职幼年开始习武,劲更大。” “你既然要护卫本宫,那就恪尽职守,如再犯错,张嘴二十,慎予行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回到房间,元窈坐在案前修剪一盆梅枝。 在外人看来,这是公主的悠闲时光,可是了解她的慎予和灯瑶都明白,这是她在思索的方式。 最后意外地,她和慎予两人同时开口。 “公主。” “慎予。” 元窈微微一愣,抬头碰上对方同样的表情。 “你先说。” “卑职能够明白公主不让卑职动手的原因,李成决现在敢在您面前动刀,背后必定是有地位更高的人指使和撑腰,况且现在兴州兵力都由他指挥,同他动手,我们难占上风。” “可是公主,若是这么放任,只怕我们只能被动接受对方下一步动作。” “绝对不行。” 元窈斩钉截铁。 她示意慎予坐下:“试想,对方的关注点从来没有放在赈灾上面,反而是一心盘算着怎么将我灭口,那么他们大概率并不在乎百姓死活,是否会发生民变,甚至会处于为需求而且引导民变,并且利用民变。” 慎予也想到这一层,点头认同。 “而且若是民变直冲殿下而来,他们的人再一个‘办事不力,难以抵抗’将人放进院子,这样就没借流民之手,害了殿下性命,目的达到,还能把罪名全部甩给您说赈灾屋内,甩个百姓说残害钦差,杀害皇室。” “真是一手好棋啊,贺大人带粮草和兵力到达前,要破这借刀杀人的局还真要费一番功夫。” 灯瑶点就两盏茶,元窈端起一杯递到下巴前,却没有喝。 “既然王槐和李成决相识,两人又同属于元家派系,那这件事情会不会有两人联手的成分?” “公主的意思是……” 慎予放下茶盏,思索片刻。 “根据卑职近几日的观察,李成决身边有一个很得重用的幕僚叫李骏,或许他可以成为突破口。” “要骗到李成决也容易,可若仅仅是收到主家命令,杀无冤无仇的朝廷命官绝不会这般毫不犹豫。更像是我们威胁到了他的核心利益,让他心里早就起了杀心。这么看来,恐怕是有人传钦差来查账抓贪的消息到他的耳朵里。” 和慎予商量好李骏的事后,两人并没有结束谈话,坐在案前思索更加直接快速的破局方法。 直到茶盏里的点茶露出水脚,元窈才像是恍然大悟般,细细品了一口凉掉的茶。 “可惜了灯瑶做的好茶,本来咬盏极紧,让我耽搁到现在,云脚都散了。” 当晚,慎予偷偷翻墙出院,带回来一个流民。 这个流民给元窈和慎予的印象极深,就是那天在施粥棚大骂“男盗女娼”的人,后来一查,得知此人叫作赵福阳。 虽然曾亲口辱骂过钦差公主,赵福阳却没有很害怕的样子。 神情淡然,似“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般破罐子破摔了。 “你倒是一点都不惊讶我会找你来。” 元窈朝桌案抬起手作邀请手势,桌案上面摆有许多热气腾腾的吃食。 可是骨瘦嶙峋的赵福阳看都没有看一眼。 元窈不逼他,甚至能够理解他。 “你可知今日赈灾粥棚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今日大人设的粥棚里,粥稀如水,有几个人壮着胆子质问发粥的官员,却被冷漠赶走。” 话说出口,赵福阳彻底豁了出去。 “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狗官,说的漂亮话没有几句能够当真,本以为你亲自施粥会和他们不一样,没想到都是一窝出来。你们以为我们手无寸铁,便任意欺压,不留活路。做梦,就算去地府做饿死鬼,我们也要拼上最后一口力气拉着你们这些狗官垫背。” 说着啐了一口在地板上。 “从你的言语举止,可以看出你念过书,也很有胆识,可是不够理智,所以看不到事情全貌。” “以现在你的处境,我理解你不相信官府的心理,可是你不应该不相信朝廷,若是朝廷不想管,根本不用派我来,又或者说派我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企图从这个贫瘠的地方捞到油水?” “陛下派我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兴州的灾民全部活下去,并且将彻查贪官之事放在此事之后,我也是这样做的。可是那些知道大难临头的贪官污吏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他们将我软禁在此。” 赵福阳吃惊:“软禁。” “不错,而且一边软禁我,一边克扣赈灾的粮食,你可能猜到,目的是什么?” 虽然是问,元窈却没给他多余的思考时间。 “自然是为了有一天,不满的流民越来越多,不满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到时候那些官兵不仅不会粗暴地赶走你们,而且还好顺着你们的愤怒,将你们放进我的院子,煽风点火看着你们将我千刀万剐。” “可是我死了,只是达到了他们的目的之一。你应该也听说了我不仅是钦差巡察,还是大晟公主,被流民杀害的消息传到陛下那里,被扣上罪名,处置斩杀是你们是顺理成章,也无法反抗的结果。说到底,最后死的还是流民。” “你所不信任的官府,难道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吗?” 赵福阳仍在犹豫挣扎,却又哑口无言。 “明白你短时间内难以相信我,无妨,先吃点东西吧,菜都要凉了。你要是不吃或者吃不完,就带回去分给大家。” “你,你要我怎么做?” “李大人,小人最近听到消息,昭蘅公主确实是冲大人而来,是户部的王主事举报的。” 第二天早上,李骏来找李成决。 “是小人在州府衙门的官舍听到昭蘅公主和慎予侍卫的对话得知的。” “王槐历数了您在兴州贪墨军饷,纵兵扰民的罪状,还暗示钦差若能除掉您,他便可取而代之,接管兴州兵权。” “他敢!” 李成决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案上的物件全都一震。 随机沉默片刻。 “立即加派人手,盯紧王槐与庆都的往来,如有联系立刻拦截上报。” “王槐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当年还是老子帮他进到元大人门下,他倒是来反咬老子一口。” 话毕,顿了一瞬,将犀利的目光移向李骏。 “李骏,你曾经也和王槐有所交集,怎么看这件事情。” 不等李俊出声回答,就有人来报。 “大人,流民开始闹事了。” 李成决将王槐的事暂且放下。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着急着安排起下一步。 “天助我也,快去放他们进州府衙门,引到昭蘅那里去……” 来人面露难色。 “可是他们的目标不是公主,而是大人您……” “什么!” 李成决变了脸色,条件反射地去看李骏。 李骏眼中也是一脸茫然。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便急吼吼地要出去看情况 李骏最快反应过来,疾步上前拦住, “大人,事有蹊跷,不宜如此心急,最重要的是要确保昭蘅不会趁乱逃跑。” “至于外面的动乱,大人您亲自前去必然危险,且让小的先去了解情况,再回来一同商量对策。” 刚出州尉府的大门,李骏便意识到事情并不好解决。 从门口传来的喧闹声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 “严惩贪官李成决!” “李成决丧尽天良!” 字字句句是从食不果腹灾民口中喊出,却有让手上沾血的人浑身战栗的力量。 灾民黑压压的一片堵在州府衙门的门口。 赵福阳带头砸了手中的土陶碗,慷慨激昂地痛诉。 “揪出贪官李成决!” “清算州尉府!” 他身后的百姓纷纷将手中的碗砸向门口拦人的士兵,加入赵福阳的抗争中。 李骏刚心惊胆战地冒头,便立刻被人认出。 “这个人就是那狗官的心腹,不知道跟着狗官贪了多少,砸死他!” 一个人瞄准他砸了个眼冒金星。 李骏连痛都来不及呼,捂着乌青的眼睛喊着让大家稍安毋躁,声音却很快淹没在愤怒的声浪中。 他那捂着眼睛的样子在众人看来就如惺惺作态那般虚伪,更加激起愤怒。 如雨的物件混着沾了血碎土瓷片落下。 愤怒的人群开始向州府衙门里挤,嘴里如要吃人一般喊着要撕了李成决。 李骏彻底失去对局面的掌控,只能吩咐门口的士兵守住大门,自己逃回李成决身边,汇报情况。 听了汇报的李成决也被吓了一身冷汗,第一反应便是绝对不能让昭蘅得知,抓住把柄。 “我们如今找不到几乎除掉昭蘅,若还让她抓住把柄,不就等于让她抓住命脉。不行,绝对不行。来人,快快派兵镇压。” 李骏身为幕僚,脑子终究转得比李成决快。 “大人,外边的动静如此之大,想必钦差已经知晓,此时用兵镇压,才是真正让对方抓住把柄。” “那要怎么样,难道要老子去昭蘅那里认了贪污的罪?” 李成决已经暴跳如雷狗急跳墙。 李骏眸色暗下。 “小的有一计,我们干脆破釜沉舟,既能让贪墨的说法不攻自破,提升大人您在百姓心里的形象,还能将计就计将眼线安插到王主事身边,实在是一箭三雕。” 第5章 第 5 章 门口闹得沸沸扬扬,后院的元窈早就听见了。 灾民们高喊要先砸死李骏后没多久,慎予来汇报对方的动作。 “殿下,李成决几乎搬空了粮仓,称是自己的余粮,现在正在外面支起炊具煮稠饭,说宁愿倾家荡产也要百姓们吃饱,要和百姓同甘共苦。” 元窈的手一偏,修剪案前梅枝的剪刀剑走偏锋,将一盆好好的梅枝修成奇怪的模样。 她有些奇怪这样朝不保夕的做法,有幕僚李骏在身边,李成决不应该这样行为愚蠢。 “今日能用稠饭平息民怒,明日后日呢,怕是连稀粥都拿不出来。” 慎予比她先得到消息,比她更先想明白。 “他们还派了一队精锐士兵,沿驿道而行,卑职猜测,可能是去援助贺大人的。” “原来如意算盘打在这里,真是煞费苦心。” 元窈嘴角冷冷勾起,嘲讽着。 顺手将手中的剪刀递给慎予,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捏着剪刀,在剪坏的地方斜剪一刀。 于是侧倚生姿,变了韵味。 耳侧传来温和的声音。 “殿下不必为这等小人心烦,照此速度,贺大人和粮草四五日后便可到,到时候我们的处境便不再被动。” 这一点她早就想到,不知为何被慎予说出来才会有宽慰的效果,真的抚平了有些焦躁的心。 仅仅过了一日,贺敛理的密信比队伍和粮草先到。 贺敛理接到兴州援助后,并未放松警惕。 他和多疑的王槐马上发现了一件事:李成决派了的士兵一边比谁都要着急地催促赶路,一边在难以察觉的角落紧盯王槐。 想必是元窈和慎予的离间计起了作用。 可疑的是,王槐察觉之后,立即修书一封,秘密送往庆都。 元窈捏着信纸站在风口,灯瑶担心风寒袭体,动作很轻地为她披上裘衣。 她却感觉要被这裘衣压垮,在皇宫内的无力感再次缠绕。 可能无力感本就如影随形,只是现如今她将事情推向难以掌控的地府,再次察觉到其存在。 她握住灯瑶的手。 她害了她很多,害她饱受欺凌,还要担惊受怕。 还害了慎予,害他遍体鳞伤,活得不像个人,而像一抹影子。 现在又害了兴州百姓…… 王槐也察觉到李成决的怀疑,那么两人合作在兴州摆平自己是做不到了,他必定会去元瑞面前献计保命。 元窈被关在这院子里,早就明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最厌恶的无力感源于她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尝过权力滋味的元瑞更加如此,又怎么会再寄希望于已经搞砸事情,还生出嫌隙的王李二人。 可他又会出什么招数。 纵使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纵使灯瑶搂着自己轻轻拍着背劝慰。元窈还是感觉力气和信心一起被抽丝剥茧,她被抽空成一个躯壳。 “殿下。” 是慎予唤醒了她 灯瑶松开她,却仍然担心地观察她的面容。 “我没什么大事,兴许是冷风吹多了。” 慎予也看过贺敛理的信,却只字未提此事。 “卑职前来请罪。” 元窈以为自己还没有回过神。 “你何罪之有?” “隐瞒之罪,卑职除了陛下调给的一队禁军外,还有一支精干小队可用。卑职愿意认罚,也愿意将功补过,听殿下所用。” 元窈眉头瞬间一皱,意识到局势改变。 “我且问你,这一队兵力,是从何而来?” “卑职可以暂时调用他们,可是事情解决后,他们便未必会再为卑职所用。” 听着慎予的答非所问,元窈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慎予这番自投罗网的认罪摆出了巨大的信任难题。 一个侍卫拥有不为人知的私兵是重罪。 “若是我说,你瞒报私兵,要治罪于你。” “那卑职也会在这之前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此事,再来殿下面前领罪。” 元窈蹙着的眉因为惊讶而松缓。 “你来领罪,那你的私兵呢?” “殿下,您可以将卑职打入地牢,可以对卑职用极刑,可以斩下卑职头颅,可是这些人,卑职必须保全,他们不会对大晟有威胁,只会安静地缩在天地各个角落活着,若非卑职,他们也不会蹚这浑水。” 看着慎予单膝跪下,眼睛看着她的裙摆。 那些残忍的话,元窈如鲠在喉。 慎予有秘密,并且是触及核心的秘密,按理来说这会直接威胁于她,她不能容忍其发生。 可是慎予会背叛自己吗,会伤害自己吗? 如果会,他又何必坦白这一切,大可待到元瑞行动,兵临城下时,与那些私兵汇合,隐于江湖之间。 何必来管她的死活,更何必跪在她面前领罪呢。 元窈本来是从不会相信自己的直觉。 “本宫手上还有小部分人手可以用,和你的小队兵分两路,拿下王李两人。” 她转身,故意不去看慎予,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冰冷理智。 “若是失败,提人头来见。” “卑职遵命,多谢殿下。” 可是对方的声音奇怪地带着温柔的笑意。 就在当天夜晚,州尉府莫名走水,不久前才解决民变的州尉府宛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乱了手脚。 在众人混乱之际,一小队并未身穿盔甲的人潜入,直指李成决的所在之处。 一路上遇到士兵和奴仆,轻松将还没来得及传出消息的人拿下,却没有取对方性命,只是将其捆绑。 慎予亲自带着元窈身边剩余的禁军士兵,几乎在同一时间出发接应贺敛理,一路快马加鞭,一刻未歇,终于在第二日晌午与贺敛理汇合。 两队相会,慎予亮出元窈的令牌。 “现已查明,王槐勾结李成决,密谋暗害昭蘅公主、激起民变,事情败露后欲相互灭口,李成决派人潜伏至王槐左右企图暗杀,幸得贺大人麾下义士以及部分州府重用官兵及时制止,李成决现已落网,立即将王槐拿下,听候钦差发落。” 话音一落,慎予身后的黑衣禁军在雷霆间按住王槐和李成决派来的士兵。 “贺大人,公主还交给了卑职一个任务,配合援助大人加快速度。” 贺敛理和慎予骑马并排,询问了这些日子兴州的情况,慎予的回答让他心惊胆战。 “那殿下呢,禁军都到了这里,殿下的安危可有人负责?” 慎予罕见的言语马虎。 “公主身边有灯瑶姑娘,大人无须担心。” “灯瑶姑娘只是负责侍奉殿下生活起居,若是李成决和手下的士兵使诡计,还要暗害殿下……” “殿下身边有一对能人义士护卫,而且殿下亲自出面处理李成决等人,不会有大碍的。” 能人义士? 贺敛理还想再问几句,可看到慎予严肃中带着警告的表情,终究没有开口。 慎予的那一队能人义士和元窈默契地达成了毫无交流的平衡。 他们很少在地面上待着,常常飞檐走壁或立于房檐或隐于暗处。和元窈从来没有交流,却总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暗中护卫。 元窈一开始想从他们口中套出他们的身份,以及和慎予的关系,可是都被对方巧妙绕开,最终作罢。 倒是灯瑶,藏不住对他们的好奇心,经常用眼睛到处瞟,寻找他们的身影,次数多了也有人愿意陪她玩这个“捉迷藏”的游戏,趁她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窜出来吓她一跳。 “公主,我觉得他们不像坏人。” 元窈明白对方一定是因为慎予的命令才会保护他们,意味着他们对自己的善恶取决于慎予的善恶。 可是她没有戳破灯瑶的好感,反而打趣她。 “你就是和他们玩了两天,就好到帮他们说话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慎予护卫很可靠,只是冷冰冰地让人难以亲近,可是他的这些朋友不同,不仅安全可靠,还不会冷着脸,更加亲切。” “慎予,冷冰冰的?” 元窈想到了那盆被她剪坏却让慎予挽救回来的梅枝。 “对呀对呀,慎予护卫刚来明繁宫的时候,那时候他真的是每天一身黑,眼神像是要随时随地杀人,那时候您还和我说这就叫作肃杀,是明繁宫唯一不逆来顺受的肃杀。” 元窈回想起来了。 慎予刚来明繁宫时,元窈刚当起逆来顺受的缩头乌龟,明繁宫成了谁都能踩一脚的地方。 除了慎予,他是明繁宫唯一让外人有所忌惮的人。 护卫她出行遇到别人时,能感觉到他落在对方身上的警告眼神。 她还和灯瑶开玩笑说自己是真正的狐假虎威。 时间长了,慎予似乎发现了自己的不争不抢甚至龟缩示弱,而他的肃杀可能会让她引人注目,最后也收起冷冽。 “来了兴州后好多了,慎予侍卫虽然越来越像之前那般肃杀,可是也保留了在宫中修成的些许温和。” “公主也是,越来越像以前的公主啦。” “而且商大哥竟然会和慎予一样的招数,我去取东西时看见他在杂院练剑的时候看到了。” “商大哥?还有人告诉了你姓名?” 灯瑶摇头。 “是有一次他的腰牌露出来了,上面刻着一个‘商’字,我猜这要么是他们小队的信物,要么就是刻着他的姓氏,我就叫他商大哥啦。” 刻着‘商’字的腰牌。 元窈感觉脉搏急跳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