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难从命》 第1章 且试身手 皓月悬空,清辉漫洒,红烛摇曳的光芒映出一室暖黄。简陋的土坯墙壁上,那张歪斜的“囍”字格外刺眼。谢平薇端坐榻沿,顶着红盖头,螓首低垂,一副认命之姿。 “吱呀——”木门被猛地推开,浓重酒气扑面而来。新郎身形魁梧,脚步踉跄,含糊嘟囔着:“总算…老子总算……”他跌撞扑来,谢平薇身形微侧,那人便重重栽倒在榻,震得床板作响。 她眸光一凛,屏息细听片刻,却不急于行动。就着昏黄烛火,她取过桌上未曾动过的合卺酒,指尖轻颤,将藏于指甲的蒙汗药尽数倾入。随后费力扶起烂醉如泥的新郎,柔声劝道:“官人……再饮一杯罢。” 待鼾声如雷,她迅速褪下繁复嫁衣,露出内里深色粗布衣裳,又将红衣塞进被褥,造出有人安睡的假象。 正欲从后窗遁走,院外忽然传来杂沓脚步声与喧哗:“老三!快出来!兄弟们再喝一轮!” 糟了。绝不能让他们察觉异常。 谢平薇心下一横,当即取过油灯,将灯油悄然泼洒在门帘与桌角。火折子一划——噗的一声,火苗骤然窜起,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木料。 “走水了!新房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 她趁机闪身而出,如狸猫般没入屋后阴影。凌乱的脚步声、呼喊声、水桶碰撞声在身后交织成片。她头也不回,足下生风,向着村外那片黑沉沉的密林狂奔。 * “嘶——你个贱蹄子,竟敢阴老子!”王老汉粗嘎的咒骂混着酒气自身后追来。 谢平薇充耳不闻,只顾奋力狂奔。夜风刮过耳畔,胸腔血气翻涌,双腿沉如灌铅。 眼见前方一道黑黢黢的土坡断了去路,她心下骤凉,猛地刹住脚步。 这一停滞,身后的脚步声瞬息逼近。 “跑!我看你往哪儿跑!”王老汉的嘶吼近在咫尺,带着志在必得的狠毒。 千钧一发之际,坡下骤然传来几声高喊,火把的光乱扫过来: “王老三!人在上头吗?” “堵住了!别让她跳了!” “快!从左边包抄!” 杂乱的呼喝声自下而上,瞬间封住了前路与侧翼。 谢平薇心头一紧,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不,决不能,决不能再落入他们手中! 她回首冷冷瞥了一眼逼近的火光与人影,旋即纵身向那黑暗的坡下一跃,义无反顾地扑向未知的自由。 噗通! “咳咳——” 凛冽的河水似三九寒冰,骤然淹没了谢平薇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扯得肺部生疼。 暗流拽着她狠狠撞上河底礁石,肋间传来一声闷响,痛楚如潮水般席卷全身,迫使她蜷缩起来。这一撞几乎散了她的筋骨,唇间残存的气息化作串串水泡逸散开来。 “咕噜……”喉间又呛了一口水,谢平薇用尽全力捂住口鼻,本能地挣扎起来。 她本是民族学专业的学生,前一刻还在西南村寨做着田野调查,枕着蛙声入眠。谁知一觉醒来,竟天地倒转,成了这异世孤女。 初临此间,她靠着语音学的功底,连蒙带猜、囫囵听辨了好几日,才勉强弄懂自身处境——这具身体的主人竟是个被卖到山村的苦命人,在此处举目无亲就算了,瞧这细胳膊细腿,恐怕是没吃上几顿正经饭。 谢平薇刚理清头绪,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打算从长计议好好活下去,毕竟这天坑专业毕业即失业,能不能养活自己还难说。 可还没等她大展身手,便被强押着披上粗陋的红褂,推推搡搡按上了喜堂。 凭什么?! 她大好年华、前程似锦,无端被抛到这陌生世间也就罢了,如今竟连婚姻这种人生大事也身不由己?凭什么无论在哪个世界,都要将她逼至绝境? 她不服!既给了她重活一场的机缘,岂能就此认命,一辈子无名无姓的活下去! “叮——”一声脆响,在她意识深处荡开。 【侦测到符合标准的强烈灵魂波动。名垂青史系统,正式为您服务。】一个平和而清晰的机械音响起。 【您拥有超越常人的求生欲与成就渴望。是否愿意与我签订契约,活下来,去实现未竟之可能?】 我愿意绑定! 【恭喜您。现启动最高级保护机制,剩余次数0/1】 谢平薇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猛地屈身一蹬,拖着剧痛不堪的身体,拼尽最后一丝意志向上挣扎。 她寻了处隐蔽水洼,用力搓洗,直到脸上、颈间沾染的胭脂水粉尽数褪去,露出原本清丽的底色。那身刺目的红嫁衣,被她毫不犹豫地踩入河底淤泥,任水流卷走。 她又将湿透的长发草草束成男童髻,嗓子因被人牙子用药物损过,较寻常女子低哑几分,此刻倒是成了她的伪装,稍作压抑,便难辨雌雄。 数日后,流民队伍经过一处小镇。恰见一杂货铺外贴着招学徒的告示,要求略通算盘。谢衡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用尚带低哑的嗓音,以遭难的“小郎”身份自荐,并于众人围观下,指尖翻飞,熟练拨弄起柜上那架旧算盘,珠玉之声响彻街角。 掌柜见她年纪虽小却沉稳冷静,算盘打得利落,便收下了。 * 云山县试前夕,天气骤变。连日的晴暖被一夜之间南下的凛冽寒潮撕得粉碎,北风卷地,雪花纷扬,天地须臾皆白。 科考首场,考的便是诗赋。题牌高悬,乃是一道《咏炭》。 谢衡凝眉,心下微沉。她于经义策论上下过苦功,自信不输于人,惟独这吟诗作赋,总觉才思枯涩,难有佳句。此刻天寒地冻,墨滞指僵,更是文思不畅。她勉力搜肠刮肚,依着平仄格律,凑成了一首中规中矩的五律,虽也点了炭之“奉献”、“温暖”的题旨,却自知气韵平平,并无多少新意和锋芒。 放榜之时,她的名字果然只在诗赋一科列在中游偏上。邻号那位衣着华贵的富家子,因其诗辞藻富丽,对仗工稳,高居榜首,投来的目光更是带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蔑。谢衡对此结果倒也坦然,她本就不以此见长,此等成绩,也算差强人意。 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严寒,却如同阴云笼罩在所有寒门学子心头。炭火昂贵,许多如谢衡一般的考生,只能在号舍中硬抗风寒。手脚冻疮溃烂者有之,涕泪交零、狼狈不堪者更众。 谢衡望着砚中再次凝结的薄冰,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诗赋一关算是勉强渡过,接下来真正的重头戏——决定去留的经义正场,才是重头戏。 次日,朔风卷着碎雪,扑打在云山县低矮的土坯考棚上。考生们蜷缩在仅能容身的号舍内,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眉睫。 谢衡搓着冻得通红的指尖,心头泛起一丝苦涩。她记得前世翻阅史料时,读到过“科举考场冻毙士子”的记载,白纸黑字,冷静客观。 她曾以为那不过是史书上一个略显沉重的注脚,直至此刻亲身蜷缩在这冰窖般的号舍中,感受着刺骨的寒意如何一点点吞噬体温,才真正明白那寥寥数语背后,是何等残酷的现实。 谢衡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指尖,将唯一那方粗砚摆在案前。邻号一个裹着锦裘的富家子瞥见她砚中成色粗劣的墨锭,嗤笑出声:“这等货色也敢来应考?怕是连字迹都难以辨认。” 她恍若未闻,只专注地研墨。可天寒地冻,砚中清水转眼结起薄冰。她不得不停下笔,将砚台捧到唇边,一口接一口地哈着热气。白雾朦胧了她清瘦的面容,冰晶在呵气中缓缓融化,又在她低头研磨时重新凝结。 “辰时已到——封门放题!” 锣声三响,题纸逐一下发。当《论语》“士不可不弘毅”的考题展开时,满场尽是松气之声——这是学子开蒙必读的篇章。 谢衡却心头一紧。此题看似平易,实则暗藏机锋。若只作寻常议论,必落窠臼。诗赋一门上她已失先机,若此题再落下乘…… 她沉思片刻,竟抛开四书注疏,从《史记·货殖列传》破题,以“弘毅非独守穷经,更在通时达变”立论。 “荒唐!”巡场学官行至她号舍前,看见草稿上离经叛道的起笔,拂袖冷笑,“竖子也敢妄议经义?” 风雪愈急,墨汁在笔尖凝结成冰。她不得不每写三五个字就停笔哈气,待墨化开再继续。右手小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在纸面上留下歪斜的墨点。 正当她文思泉涌时,隔壁突然传来一声闷响。那个曾嘲笑她的富家子竟一头栽倒在地,面色青紫——竟是突发急病。 考场立时哗然。 “抬出去!莫误了考期!”学官厉声呵斥。 谢衡的动作却快于思考,已探身试了试那书生的鼻息。 一息尚存。 救,还是不救? 她脑中瞬间天人交战。理智告诉她:这是县试!时间宝贵,自身难保,何必为一个轻视自己的人赌上前程?多少学子因一念之仁抱憾终身?可目光触及对方青紫的脸庞和眼中濒死的恐惧,她想起了自己逃离王家时那份对生的渴望。 系统要的是“名垂青史”,但若此刻见死不救,即便将来位极人臣,午夜梦回时,可能心安?何况,她余光扫过周围或冷漠或看热闹的考生,一个急公好义的名声,或许比一篇锦绣文章,更能让她这个无根无基的“寒门学子”在初期站稳脚跟。 电光石火间,诸多念头闪过。她一咬牙,不再犹豫,十指精准地按压其穴位。 直到医官赶来,她才退回号舍,而宝贵的考试时间已流逝近半时辰。棉袍浸透雪水,冷得她浑身打颤,那方粗砚更是冻成了冰坨。 “还有最后半个时辰——”号吏拖长声音提醒。 谢衡望着才完成一半的试卷,深吸一口气。她忽然将冰砚捧起,贴在自己温热的颈间。刺骨的冰冷让她打了个寒颤,但砚中的坚冰终于渐渐融化。 她重新提笔时,手腕竟稳如磐石。风雪、嘲笑、干扰,此刻皆化作笔下纵横的意气。当最后一个字落定,封卷的锣声正好敲响。 她拖着几乎冻僵的身子走出考棚,却听见身后议论: “听闻那救人的考生,答卷才写了一半…” “沽名钓誉罢了,可惜了这场考期。” 放榜那日,大雪初霁。榜前人头攒动,谢衡站在外围,听见有人高声念道: “案首——谢衡!” 满场霎时寂静。 所有人都回头看向那个站在角落、身形单薄的青衫少年。只见她平静地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衣襟,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从容走向张榜处。 【恭喜宿主,达成阶段成就“县试案首”。影响力积分 500。】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依旧是那平铺直叙的调子。 谢衡脚步沉稳,目光扫过榜上自己的名字,心潮却如巨浪翻涌。 系统,你看到了吗?这第一步,我走成了。 【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剧烈,建议您深呼吸以平复情绪。】 系统的回应冷静得近乎无情。 谢衡闻言轻笑,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只是…… 从王家土炕到县试案首,这条路,种种惊险,又有谁能体会。 第2章 榜下捉婿 【还没准备好吗?你的寿命还剩不到一年哦。】系统的提示音依旧平淡。 而谢衡只垂眸敛目,于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指尖细细描摹着千方百计誊抄来的书本字句。其上经义文章,早已被她反复吟诵,烂熟于心。 岁月如流水般淌过,非但未能折损谢衡的铮铮傲骨,反倒如良工治玉,令其光华内敛,气韵深藏。 名垂青史系统。 如何才算做名垂青史? 《太史公书》一百三十篇,十二本纪载帝王兴衰,三十世家述诸侯传承,七十列传写人臣事迹,十表八书包罗万象…… 帝王将相,公侯卿士!这些人,才是史笔挥毫的重心。 帝王公侯,大多生而注定。唯“列传”一道,或可凭寒窗苦读、文武功业搏上一搏! 位极人臣,辅佐君王,安定天下,其名自当铭刻青简,流传百世。 幸而本朝广开科举之途,她不仅要考,还要考得名动四方。 【现发布任务:完成科举。祝您任务顺利。】 科举之路,于她,是更深一层的伪装,同时也是她在这个时代逆天改命的唯一途径。 可当她一路跌撞,从县试、府试、院试,再到春闱中举,直至如今站在这代表天下文运极致的紫禁之巅,等待天颜亲阅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慨叹与荒谬感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淹没。 “宣——丙子科贡士入殿觐见——” 太监尖细悠长的声音,穿透清晓的寂静,一层层荡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殿之内,金碧辉煌,盘龙巨柱矗立如林。御座高远,隐于珠帘轻掩、熏香缭绕之后,唯能窥见一抹模糊而尊贵无比的明黄身影,若隐若现。 贡士们皆屏息静气,垂首躬身,偌大殿堂落针可闻。 谢衡垂首立于青衫贡士行列之中。她身量在男子中算不得极高,却因清瘦而显得挺拔如竹,裹在略显宽大的青色贡士袍里,颇有几分松枝覆雪的清峭之态。 眼睫长而密,低垂时如鸦羽般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住了眸中神色。只有在偶尔极快抬眼时,方能看清那双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清亮澄澈,似寒潭秋水,映着殿中煌煌烛火,却又深不见底。 她极快极轻地抬了一下眼,试图窥见那御座之上的一角真容。 天子…… 世间权柄之极,众生俯首之地。 而她,今日便要在这龙椅之下,窃一线天光,争一个翻云覆雨的可能。 曾几何时,她深陷泥潭,挣扎求生。是那一线不甘,撑着她爬出地狱,行此逆天改命之举。这满殿朱紫,衮衮诸公,谁又能想到,一介寒门学子皮囊之下,藏着的竟是如此惊世骇俗的魂魄? 若为女子,谢平薇纵有经纬之才,何能企及此阶半步? 唯有谢衡,可以。 御座之上,年轻的天子目光澹澹,扫过丹墀下屏息凝神的众生面孔,声音平稳,却带着天生贵胄的威严,缓缓道出今日策问之题: “朕今日亲拟一题——《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注1)尔等需细察古今,阐发己见,落于纸上,朕将亲览。” 旨意既下,内侍们躬身趋步,迅速将素白宣纸与湖笔徽墨分置各人案前。殿中愈显寂静,唯闻笔墨触及纸面的沙沙细响。 谢衡凝神静气,提笔蘸墨,略一沉吟,便将那关乎“实政”与“实心”的思考,于纸之上铺陈开来。 三月十七日辰时,皇帝驾临文华殿。 御案之上,试卷堆积。 皇帝的目光掠过一份份答卷,最终停留在一份字迹格外清朗劲秀的卷子上。 目光下移,览及破题之句:“臣闻,治国如同治身,需有骨架律例为实政,更需精神意志为实心……”(注2) 再观其论述,鞭辟入里,格局宏阔,非寻常拘泥章句之腐儒所能企及。 他提朱笔,在那份试卷上钦点了第三名。 至三月十八日,辰时已过,皇极殿前广场,文武百官按品级序列,肃然静立。皇帝升御座,众臣行五拜三叩之大礼,三呼万岁,声震殿宇。 殿内,鸿胪寺官高声宣唱制诰:“丙子年三月十八日,策试天下贡士……” 旋即,读卷官拆封弥档,唱道:“第一甲第三名——谢衡!” 殿内鸿胪寺官复唱,声震屋宇。殿门丹陛之上的官员闻声,再次高声传唱:“第一甲第三名——谢衡——!” 唱名声落,一位身着绿袍、手持玉笏的鸿胪寺鸣赞已趋步至青衫行列前。 他将视线落在谢衡身上,微微颔首:“探花郎,请随下官入殿面圣,叩谢天恩。” 谢衡闻言,唇角绽出一丝笑容,那笑意清浅淡漠,快得令人无从捕捉。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奖励积分3w,可按100:1比例兑换寿命,是否兑换?】 【全部兑换。】谢衡心念电转,没有半分迟疑。 【兑换成功。已抵扣赊账,剩余寿命360天。】 随着系统语音落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仿佛自五脏六腑最深处涌出,瞬息涤荡四肢百骸。 连日来因殚精竭虑、隐忧恐惧而萦绕不去的虚弱感一扫而空,连指尖都重新充满力气。 她那原本因寿命将尽而透出的、即便精心掩饰也难以完全遮盖的苍白面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润泽红润起来,宛若初春新绽的桃瓣,整个人透出一种灼目生机。 谢衡闻声,深吸一口气。她依礼垂首屏息,自进士行列中稳步出班。那身崭新的蓝色进士袍服,衬得她愈发清瘦挺拔,如孤松独立。 她跟随在那绿袍鸣赞身后,步履沉稳,行至御阶之下,随即撩袍跪拜,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微臣谢衡,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线虽刻意压低,微带沙哑,却因体内生机充盈而显得沉稳有力。 * 礼成,依照旧例,众进士需按会试名次单双分行。单数者走东侧的左掖门,双数者则走西侧的右掖门。 而那午门正中的巨大门洞,乃御道所在,除天子銮驾出入外,唯皇后大婚凤舆可行,再便是殿试传胪后,一甲三名进士享有的无上荣光——得以从此门步出皇城。 谢衡作为一甲探花,此刻便与状元、榜眼一同,被礼官导引至那唯有帝后才能通行的中央御道之前。 她深吸一口气,与另两位同样激动难抑的新科鼎甲并肩,一步步踏上了那御道。脚步落在其上,仿佛能感受到数百年来英才们留下的无形印记。 迈出那深邃门洞的刹那,天光豁然开朗。她不由自主地停驻脚步,回身仰望。 身后,是层叠嵯峨的殿宇楼阁,是朱红宫墙与琉璃碧瓦交织的煌煌天家气象;身前,是喧嚣人间,是她以谢衡之名搏杀出的崭新征途。 从异世飘零到此间濒死,从哑女童养媳到账房学徒,再到如今高中探花…… 其中艰险困厄,此刻皆化作胸中万千感慨。 她深深望了一眼那五凤楼高耸的轮廓与缓缓闭合的厚重宫门,旋即转身,准备前往期集场所。庆贺宴饮,亦是“榜下捉婿”风习最盛之时。 然而,或许是她这探花郎的风姿实在过于惹眼。 刚行至长安街,还不待她细品这鱼跃龙门的喜悦,身旁的喧哗之声便骤然拔高,其间夹杂着兴奋的议论和善意的哄笑。 “快看那边!又开始了!” “不知是哪家的小郎君这般俊俏,被盯上了!” “瞧着这蓝袍,是进士老爷吧?啧啧,前程远大,难怪要被抢!” 谢衡闻声心头一凛,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正欲加快脚步,十余名身材魁梧、家仆打扮的壮丁便猛地从人群中冲出,不由分说,精准地直奔她而来,瞬间形成一个半包围之势,几乎是挟持着她,簇拥着便往一旁停着的青幄马车而去。 “哎?你们……这是何意?”谢衡惊愕交加,试图挣扎。 但那几名豪仆显然训练有素,力道拿捏得极准,既不容她挣脱,又不至伤了她,口中还连连说着吉祥话,声音洪亮,更像是说给周围人听:“姑爷莫惊,天大的喜事!我家老爷最是爱才,府上已备下薄酒,定不会亏待了您,且随小的们回府吧!”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见状,笑声和起哄声更大了。 “小郎君莫要扭捏了,这等好事,旁人求还求不来呢!” “看这几位爷的架势,必是勋贵府上,小郎君好造化啊!” “快些去吧,莫让贵人家久等!” 人群熙攘,将这一幕当作今日放榜后又一桩有趣的谈资,竟无一人觉得有何不妥,反而多是艳羡与促狭。在这片喧闹中,谢衡那点微弱的挣扎和质问,如同石子投入沸腾的锅中,连个涟漪都未曾激起,便被淹没殆尽。 马车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前停下。朱漆大门,石狮矗立,门楣上的匾额乌黑发亮,显然是上好的木材,正是永嘉侯府。谢衡被“请”下马车,一路无言地被引着穿过层层庭院,直入正堂。 正堂之上,一位身着锦袍、颇具威仪的中年男子早已端坐主位,手边放着茶盏,面带矜持而得意的笑容,显然正等着看自家仆役凯旋的战果。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被簇拥进来的谢衡身上时,那笑容瞬间僵住。他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谢衡身上那象征进士身份的蓝色袍服,确认无误,但随即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去,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指着谢衡,声音变了调,尖利地划破了堂内的寂静: “我让你们去请个有潜力的进士老爷回来,你们……你们怎么给我抓了个探花回来?!!” 注1:万历二十六年殿试中,万历皇帝亲拟题目《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注2:概括自万历二十六年殿试中赵秉忠状元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榜下捉婿 第3章 误闯天家 “微之兄,昨日榜下被请的滋味如何?听闻那家主人见了你这探花郎,可是惊得茶盏都险些捧不稳了!” 恩荣宴尚未开席,几个与谢衡年岁相仿的新科进士正聚在一处谈笑。其中名为何砚舟者,促狭地用胳膊肘轻碰了一下身侧之人,声音虽不高,却足以让周遭几人听得真切,引来一阵压低了的善意哄笑。 被调侃的正是谢衡。她今日依旧身着深蓝色进士圆领袍,大袖敞口,以青罗缘边,腰带带鞓为青色,缀黑角带銙,垂挞尾于身后。(注1) 与旁人不同的是,她并未戴冠,乌发严谨地束于头顶,簪着一朵精致的翠叶绒花。 这绒花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俊,鸦青色叶片与她沉静的眸色相映,减了几分科举士子的板正,多了一丝难言的秀逸风致。 谢衡心下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面上却适时地浮起一层薄红,略显窘迫地垂下眼睫,拱手讨饶道:“从嘉兄莫要再取笑了,昨日之事,实是……实是意外。” 丝竹管弦渐起,谢衡身为探花,风姿卓然,自是成了此次宴饮众人重点关注的对象。几杯酒下肚,便有人借着醺然酒意,言语也愈发大胆起来。 “微之贤弟,莫怪为兄直言,昨日那家虽是行事唐突,其意却也不差。瞧瞧贤弟这般容貌气度,依为兄看,这‘探花’二字,合该是因你而生!”另一人举着酒杯,言语间已带了几分轻佻之意,“似这般人才,真不知日后要便宜了哪家的千金闺秀……” 谢衡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紧,骨节透出些许白意,面上却仍维持着温润浅笑,正于心中思忖如何不着痕迹地将此话挡回。 尚未等她开口,一旁的李承堇已然蹙起眉头,抢先一步侧身挡在谢衡前半步之处,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力度:“许兄慎言。探花郎乃陛下钦点,凭的是真才实学、锦绣文章,岂容以容貌戏谑之?此话若传至御前,恐有不妥。” 有人解围,谢衡心下稍定,心中对这人倒是多了几分计量。只是李承堇此言一出,场面顿时有些凝滞尴尬。那姓许的进士面色微变,却又碍于李承堇家世,一时语塞。 恰在此时,身旁的何砚舟笑着上前一步,手中端着一杯刚斟满的玉液,朗声打圆场道:“诶,今日乃天子赐宴,恩荣盛典,良辰美景,正该是高高兴兴的。许兄不过是多饮了几杯,一句戏言罢了,李兄亦是为友心切,俱是好意。依小弟看,不如相逢一笑泯恩仇,诸位同年,大家同饮此杯!” 他这话说得八面玲珑,既圆了场面,又全了各方颜面,众人闻言,纷纷称善,举杯附和。 说着,何砚舟十分自然地将手中那杯酒递向谢衡,目光灼灼,脸上带着诚挚笑意:“微之贤弟,你说是也不是?且饮了此杯,以示同年之谊。” 谢衡正需一个台阶,见何砚舟出面转圜,也顺势接过那杯酒,对那位许进士举杯示意:“从嘉兄所言极是。许兄,李兄,不过小事一桩,切勿挂怀。我等同年,正当同心协力,共报皇恩才是。” 何砚舟还欲开口,忽听得堂外一声高亢的通传: “太子殿下驾到——!” 霎时间,满堂俱静。所有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在场众人无论官职大小、新科进士,皆慌忙离席,整衣肃容,跪伏于地。谁也没料到,储君竟会亲临这恩荣宴。 年轻的太子萧伯鸾身着杏黄常服,在众内侍与侍卫的簇拥下步入宴厅。他目光温朗地扫过跪伏的众人,抬手道:“诸卿平身。今日乃琼林盛宴,不必过于拘礼。” 言罢,自有光禄寺官员赶忙重整座次,请太子于主位落座。和声署乐起,一番简而不失庄重的仪程过后,宴席方算正式开始。 萧伯鸾端坐主位,受着进士们的轮番叩拜与敬酒。他面容清俊,眉宇间既有储君的威仪,又不失年轻皇子的温润气度。目光缓缓扫过席间众人,最终,不自觉地在那抹清瘦挺拔的青色身影上多停留了片刻。 探花郎谢衡。 即便在这群英荟萃的场合,此人依旧显得格外出尘。并非刻意张扬,而是那身清冷中透着韧劲的气质,以及那张过于昳丽、宛若精心描画过的面容,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萧伯鸾执起酒杯,浅浅啜饮一口,脑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晨间暗卫的禀报——关于昨日长安街上,永嘉侯府的家仆是如何“请”走这位新科探花的。 “榜下捉婿……”太子心中微哂,倒也不算新鲜事,本朝风气如此。只是永嘉侯府行事,未免太急切、太失体统了些。竟直接派豪仆当街“请”人,对象还是一甲第三的探花郎。 不过…… 萧伯鸾的目光再次掠过谢衡。此刻他正垂眸静坐于进士席中,侧脸线条流畅,长睫低敛,虽谨守礼仪,姿态恭谨,但那通身的书卷气与难掩的殊色,在这喧嚣宴席中,竟有种别样的宁静与清耀。 萧伯鸾心下不由莞尔:难怪永嘉侯府的人会如此行事。这般品貌风仪,莫说新科进士,便是放眼整个京城,怕也寻不出几个。被勋贵府邸视作佳婿人选,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这位看似温文的探花郎,昨日在永嘉侯府经历了怎样的场面?观他今日神色如常,举止从容,想必是妥善应对过去了。能在突发状况下全身而退,且不失风度,这份急智与沉稳,倒是比他这个年纪应有的,要强上不少。 太子的目光深邃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思量。他忆起晨间在御前议事时,父皇对今科进士多有嘉许,言语间尤赞谢衡那份策论,称其“格局开阔,见解不凡”。他回宫后亦特意找来细读,确实发人深省,让人拍手称赞。 才学、心性、容貌……确是样样拔萃。身世也清白,寒门出身还能名列前茅,更显难得。只是这过于清耀的品貌,又无家族庇护,只怕如稚子怀璧,难免遭人觊觎。永嘉侯府这般行事,恐怕只是开端。 萧伯鸾指尖轻抚杯沿,若有所思。 如此良材,若折损在这些勋贵纷争里,未免可惜。既无根基,或可引为臂助……只是眼下,还需看他能否在这京城漩涡中立足。且静观其变,若他真能周旋得宜,日后或可一用。 * 酒过数巡,谢衡渐觉面颊发烫,额角隐隐作痛,这股醉意来得又快又猛。只是她本就不胜酒力,虽觉有异,却也只道是酒混着饮了,便寻了个空隙,悄然离席。 从逃离王家、女扮男装成为账房学徒、再到科举,谢衡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何曾有过片刻松弛。此刻探花及第,寿命危机暂解,她难得生出几分闲情,欣赏起这暮春夜景。 只可惜,她前世便方向感欠佳,此刻酒意上涌,头重脚轻,更是晕头转向。绕了几处回廊水榭,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连来路亦模糊难辨。 正暗自焦急,忽听前方假山深处隐约传来人语。她下意识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那话语断断续续,她却清晰地捕捉到“北疆”、“粮草”、“瑶壮”、“罗旁”、“剿抚”等字眼,语气沉凝,似在商讨极为机密紧要之事。 谢衡心中大骇。 她深知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涉及边事兵机,乃是朝堂大忌! 她慌忙欲退,奈何脚下虚浮,不慎踩中一块松动的鹅卵石,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在地,幸好手疾眼快扶住了身旁冰冷的太湖石,才堪堪稳住身形,未曾跌入一旁的水池,但仍发出了一声闷响。 假山后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何人?!”一个略显苍老却充满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厉色。紧接着便是衣物窸窣与脚步声,显然有人要过来查看。 谢衡吓得魂飞魄散,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然而,另一个更为年轻沉稳的声音响起,阻止了同伴:“且慢。” 谢衡透过石缝,隐约看见其中一人抬起了手臂,做了一个阻拦的手势。那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轻笑道:“无妨,不过是只不慎迷路的小猫儿罢了,不必惊扰。今日便议到此,卿先退下吧。” 那老臣似乎仍有些迟疑,但终究恭敬应道:“臣……遵旨。臣告退。”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而谢衡,在听到“遵旨”二字时,脑中已是轰然巨响! 太子?!皇家贵胄,聊得还是此等要务,哪能是她如今这个小小探花能听的! 她暗道一声“我命休矣”,身体紧贴在假山石上,连大气都不敢喘,心中如擂战鼓,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莫说窃听机要,光冲撞皇室这一点就能让她所有努力付之一炬。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寂静:“微之?谢微之?贤弟?你可在此处?” 是何砚舟!他怎会寻到此地? 这声音此刻听在谢衡耳中,无异于催命符咒,让她瞬间头皮发麻!若是被何砚舟发现她在此地,惊动了尚未离开的太子,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将身体更深地缩进假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心中拼命祈祷何砚舟莫要再靠近。 何砚舟的呼唤声在附近徘徊了片刻,终是渐渐远去了。 谢衡刚暗自松了口气,立刻在心里询问系统。 然而,未等回应,她便惊觉一个修长身影已无声无息地移至她面前,负手而立,正好整以暇地垂眸打量着她。月色清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衣衫轮廓,不是方才那位年轻声音的主人、当今太子萧伯鸾,又是谁! 谢衡吓得魂飞天外,“扑通”一声便跪伏于地,声音都在发颤:“微……微臣谢衡,酒后失仪,意外闯入此地冲撞殿下,罪该万死!请太子殿下治罪!” 她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萧伯鸾垂眸,看着跪在脚下、吓得瑟瑟发抖的新科探花。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出对方泛红的耳根与颈侧肌肤,确是醉态可掬,不似作伪。 “哦?谢探花,”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孤与大臣在此商议要事,你却悄然潜近,听得多少?又意欲何为啊?” 谢衡头皮发麻,连连叩首:“微臣绝无此意!微臣只是不胜酒力,出来醒酒,不慎迷路至此,方才……方才险些滑倒,惊扰殿下,所言所议,微臣惶恐,一字未曾听清!” “未曾听清?”萧伯鸾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语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可孤怎么觉得,你听得颇为仔细呢?罢了,既然你说未曾听清,孤再说与你听一遍。也好教你明白,自己所犯何罪。” 不等谢衡反应,他便将方才与大臣商讨的关于罗旁瑶壮叛乱、是加紧剿灭还是另寻安抚途径的两难抉择,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而后语气陡然转沉。 “既然阴差阳错让你听到了,或许亦是天意。谢卿既为今科探花,榜上第三,必有高才。孤便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若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孤便恕你无罪,既往不咎。” “若想不出……” 【风险与收益并存,这不,机会来了。】系统的声音姗姗来迟。 谢衡跪在冰冷的地上,心中暗恼,脑中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如风车般飞速运转起来。 【提示一下,你学的东西,未必在这一无是处。】 罗旁战事……边疆……民族……她猛地想起前世民族学的知识,一个概念跃入脑海——榷场!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向太子叩首道:“殿下,微臣斗胆进言。剿与抚,或非全然对立。可效前朝于边境设‘榷场’之制,于罗旁要地,择址立市。” 话音方落,她猛地想起方才在假山后听到太子与大臣议事时,殿下言语间对“剿”字格外坚持,俨然与当今圣上的雷霆手段不谋而合,心中顿时一凛,暗叫不妙——此议岂非与圣意相左? 果然,萧伯鸾静默片刻,声线陡然转沉:“谢衡,你可知父皇一贯主张对边乱施以雷霆之威,以儆效尤?你今日却向孤进言怀柔之策,是要陷孤于不孝么?” 注1:参考自豆瓣撷芳主人于2013-09-04 20:38:31发表的:徐显卿“衣冠传”——《徐显卿宦迹图》中的明代服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误闯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