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 第1章 死里逃生 树梢将高悬的残月捅了个对穿,万灵瘴林里常年好似没有活物一般寂静,此时却乍起一阵异动。 树叶簌簌作响,无风自动,月光漏过枝桠,能看到几片叶子竟好像有了骨血,卷着细碎磷火往林子深处钻。 密林边缘站了几个黑衣男子,手上兵刃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红光。 “这密林太诡异了,他中了毒箭,进去活不了的,回去复命吧。” “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着,为首的人指着刚刚说话的男子,“你,去探探路。” 男子还想说什么,被后面的人踹了一脚,往前趔趄了几步,竟直接被密林吸了进去。 接着,树边的腐叶堆突然“咕嘟”冒起个土包,似乎有什么破土而出,随即周边的树身开裂,漏出点点荧光,伴着类似孩童的嬉笑声。 剩余几人好像被什么迷住了一半,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 眼见就要被密林吸进去了,刚刚被踹进去的男子一声嚎叫惊醒了几人。 几人骂骂咧咧地跑了,隐约能听到几句,“太诡异了,人进去肯定死了”。 密林深处,一“男子”倚着树干,原本束起的长发此时已经散乱,白皙的脸上有些血迹,呼吸极轻。 几只小精怪路过,想要探探生死,分而食之,却被不知哪来的寒气驱离。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睁开了眼睛,是一双桃花眼,瞳孔却为极深的黑色,射出的光冷冽如霜。 没成型的小精怪们一哄而散,极纯粹的灵力随着他醒来开始活跃,从伤口外溢出来,吸引了几只已经半成型的精怪。 这几只精怪已经可以直立行走,估计距离完全修成人形就差一步了。 也是,若不是最后关头了,习惯了在万灵瘴林中生活的精怪怎么会如此冲动地暴露自己。 随着精怪逼近,腥臭的味道漫入鼻腔,地上的人皱了皱眉。 随即利剑出鞘,结出一层冰渣,树木随之颤抖。 若是有京城或边关的人在,定能一眼认出这是大周的二皇子殿下凌雨的霜刃。 玄冰所铸的剑锋极薄,削铁如泥,寻常人只握住剑柄便像被冻住一般,手掌发麻。 此时的凌雨身受重伤,左边肩膀和小腿都被毒箭贯穿,握着霜刃的手却稳稳放出剑招,冷光划过树干,留下一层冰碴。 几个回合下来,附近再没有胆大的精怪敢靠近。 凌雨将剑气放出体外,用以威慑沿路不怀好意的精怪。 她得走出去,逃脱宫里眼线的机会就只有这一次,不能死在这里。 意识模糊的最后,她似乎是看到了升起的太阳,温暖又明亮。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又回到了十岁的时候,身体的变化让她无所适从,神识第一次被拽入内府,极寒的内府好像能刺痛灵魂。 母亲的虚影从内府中高悬的冰玉中分离出来,在被冰封住的内府中好像是唯一的热源。 “雨儿,十年来你过的好吗?”虚影只是母亲提前准备的影像,并不能回应她的哭泣,只能自顾自地说, “母亲对不住你,我没有别的能护住你的法子,精灵族与外族是不是只能诞下女儿的事他们拿不准,他们只知道精灵族的冰玉是伴女而生的, 一旦让人发现你是女孩,他们就会知道冰玉的存在,会将你做药引,达成自己长生或者增进修为的可笑追求……” 梦里的母亲絮絮叨叨了好久,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当年的每句话都深深刻在凌雨心里,那是母亲最后的遗言。 她不是别人嘴里没有母亲的弃儿,她的母亲是为了护着他才离开的,并且多年来一直都在护着她。 大梦一场空。 梦里除了母亲,还有多年来的精怪、战争和谋算结成的梦魇,化作冷汗黏在身上。 凌雨花了一些力气,才转动了阻滞的思路,想起了自己应当是借助大皇子的手,想要假死逃离宫里的眼线,去探寻当年母亲死去的真相。 身上有些不对,衣服被换了女装,身上代表身份的玉牌不知去了哪,芥子里也没有,但霜刃还在身边。 隔着薄薄的帐子,隐约看到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人。 见她一动,立马站了起来:“姑娘可觉得好些了?” 是个男声。 凌雨张了张嘴,喉咙哑的发不出声音,轻轻咳了一声,拿了个娇弱的音色。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不知……” “在下沈舟,只是恰巧路过万灵瘴林,见姑娘倒在路边还有气息,只是当时姑娘扮做男子,沈某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沈舟说着,冲她做了个揖。 凌雨忍者伤口的刺痛,支起身子正要开口,被敲门声打断。 “公子,今天的药熬好了。” “拿进来吧。”沈舟扭头又对着帐子作了个揖,“姑娘放心,是沈某随身带的大夫抓的药方,是为解姑娘的毒。” “多谢公子。” 凌雨说着撩起帐子,敛去眼中的冷意,一双桃花眼顿时多情起来,带着感激望了过去,像是下一秒就要以身相许。 沈舟被她看得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掩上门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待他走后,凌雨黑鸦般的睫毛压下来,盖住了一闪而过的漠然,在婢女的服侍下乖乖喝完了药。 示弱是女子专属的技能,掌控织网者多年学了不少东西,这招还是第一次实操,用力过猛了一些,但收效出乎意料。 喂药的丫鬟贴心的很。 “姑娘,奴婢叫木棉,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木棉一边给凌雨在肩上搭了一件衣物一边说道。 “多谢木棉姑娘,不知我昏迷了几日?” “姑娘昏迷有七日了。” 凌雨心下一惊,但随即又松了一口气,这次当真是逃了出来。 “那我们如今是在哪?” 凌雨无疑是好看的,皮肤白皙,双眸含笑,此时轻声细语地发问,无端地就让人放下戒备,敞开了话匣子。 “这会是在来安县了,姑娘晕倒的地方离着邑县很近,我们急着赶路,因此只停留了一宿,就擅作主张带着姑娘一起走了,姑娘莫怪。” 这一行人也是在往南边走,六七日就从来安县到了邑县,脚程也不慢,想来也不是寻常百姓。 “不会,玉儿感激不尽。” “姑娘叫做玉儿吗?” “家中这样称呼罢了,姓单,单名一个玉字。” “姑娘是从哪里来,可要到哪里去?”见她提起了家里,木棉顺势问道。 “家住北境雁门县,父亲做生意赚了点钱,本是和家人想要去江南定居,趁着天还不冷,远离那苦寒之地,却不想半路遭了劫,家人都……” 凌雨说着,捏起帕子点了点眼角,“这才独自误入了密林外围,兜兜转转跑了大半宿才跑了出来。” “姑娘节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好姑娘只在外围不曾深入,不然怕是陷进去了,听说密林深处哪怕是未成形的精怪都厉害的很!” “只外围还未修炼的精怪就难以招架,实在是让木棉姑娘见笑了。” “那姑娘就同我们一起赶路吧,我们也要去南边的。” “也是去投奔……” “不是,是我家公子有事要办,要去……”木棉话说了一半就被推门声打断了。 “姑娘几日未曾进食了,沈某让厨房备了些米粥。”沈舟笑盈盈的看了丫鬟一眼,“木棉,你先下去吧。” 这一眼仿佛叫回了木棉的心神,手心出了一层汗,想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沈舟无语,要不是自己在外头盯着,自己怕是让这丫头卖的裤衩子都不剩了! “单玉多谢公子。” 凌雨顺口带上了自己的名字,见沈舟毫无反应,心下便有了底,看来是从头就开始听了,自己竟然没有感觉。 一碗热粥下肚,脸颊带了些血色。 “一会有人来帮姑娘换药,大夫说伤到了筋骨,怕是要好好将养一段日子。” “沈公子,我套你家丫鬟的话,你都不生气的吗?” “哈?”沈舟一愣,万万没想到这姑娘竟这么直愣愣地问,“姑娘说笑了,初入陌生环境有些防备是好的。” “那公子对我呢?怎的半分防备也没有?让一个嘴不严的丫鬟来伺候?” 凌雨此时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反正也被撞到了自己的猜忌,处于弱势固然会得到同情,但也只有同情。 “本公子对你……”他想说,快残了的小丫头有什么好防备的,还能掀起什么大浪来不成? 但是忍住了。 恰好客栈中一阵骚动,打断了他没组织好的语言。 沈舟开门去看。 一队官兵闯进了客栈,手里拎着凌雨的画像。 “二皇子遭人暗算生死未卜流落民间,知情上报者赏金百两,隐瞒不报者格杀勿论。” 隔着门听到这样一句,凌雨脸上差点没挂住。 流落民间?哪个脑残想的词? “估计要各个房间挨个查,姑娘稍作整理。” 沈舟说着就出去了,木棉随即进来,手上捧着一件嫩粉色的、绣着花草蝴蝶的齐胸襦裙。 凌雨的脸上彻底裂了。 但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只是从没穿过这复杂玩意儿,她又不习惯别人的触碰,眼见官兵都查到隔壁房间了,才收拾好,头发都没来得及盘好,只堪堪束住了。 哪怕未施粉黛,来查的官兵还是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这穷乡僻壤还有如此精雕细琢的人儿。 凌雨被看的厌烦,正要开口,却被沈舟抢先一步。 “家妹最近身体不适一直卧床,拖着病容见各位官爷实在对不住。”说着拿了袋银子奉上。 为首的官兵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见来人出手阔绰,怕是个惹不起的,也没敢造次。 “没有就撤,下一家!” 凌雨知道自己扮男装当二皇子时很受世家女子追捧,若不是那些老狐狸们看在自己没有母家支撑走不远的份上,怕是早经不住女儿念叨给安排上一府邸的“二皇子妃”了。 但是这是第一次女装,莫不是也很符合“大众审美”? 那只怕是有些麻烦,如今最好还是要低调行事。 等等,看着官兵离去的背影,她突然想到,那沈舟莫名地对自己这样好,该不会也是因为这张脸吧? 凌雨一边想着一边看向沈舟,暗自骂了一声登徒子,全然忘了自己刚刚还假装以身相许。 眼见所有官兵都已经离开客栈了,却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大人,不好了,有人死了!” 第2章 化形国 沈舟闻言就要出去看,凌雨一时也忘了身上的伤跟了过去。 来安县不大,他们住的客栈在地段最好的闹市区,而尸体不过在一条街之外的地方。 一行人走到街口,官兵已经将人隔开,尸体翻了过来。 只见死者面目发黑,七窍流血,身上却没有明显的致命伤。 看热闹第一名的木棉脚程最快,已经跟最前线的热心市民们唠了一轮了, “这死者是街头卖肉的王屠户,就是普通人,没有灵力傍身,也没有什么钱财值得图谋,谁也没看见伤人的是谁,这人走着走着突然就脸朝下栽了下去。” 凌雨心下一惊,有精怪混入百姓居所并不少见,如此胆大在闹市伤人的却不多。 而且无人察觉,说明精怪要么有能隐去身形的法宝,要么已完全可以维持人形,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闲的没事来杀害普通民众。 沈舟自然也看了出来,但是有心试探,于是努着嘴低声问道:“这死状可太丑了,也不知是……” 没人理他。 他只能强行拽了拽看热闹的木棉。 木棉这才反应过来,嗷一嗓子,把打听来的猜测说了出来:“这死状,只能是精怪所伤,一般人可没这本事!” 凌雨这才接话,“这人的死状,应当是精魄被吸走了。” 这时,不远处的仵作验完尸,小声跟为首的官兵禀报: “张大人,这死者身上没有明显外伤,死状凄惨,应当是被精怪吸食了精魄。” 仵作声音很小,假装没有修为的沈舟和假装修为很浅的凌雨都只能装作听不见的。 还好有“不用”假装的木棉,“还真是诶!那仵作都说了,是被……” 没说完的木棉被沈舟一把摁了下去,没人注意到木棉的裙摆处露出了一节毛茸茸的白色尾巴。 “回去再说。” 在普通百姓心里,精怪比山上的老虎、土匪都要可怕。 心里有猜测是一回事,若知道官府真的判定是精怪作祟,怕是会引起不小的恐慌。 回到客栈,谁也没提死者的事,因为“一向柔弱”的姑娘,腿上的血浸透了裙摆都没吭声,“吓坏”了主仆二人,手忙脚乱地找大夫前来止血换药。 来的齐大夫翘着山羊胡,痛斥凌雨和木棉,一个不好好养着,一个不好生看着,凌雨见过不少太医头疼的样子,因此不以为意,但是没想到这位齐大夫又恭敬地刺了沈舟几句。 连着刚刚骂她的话都带着些指桑骂槐的意思,看来这位沈公子也不是个听话的病人。 晚间用饭时,凌雨又提起了白日里的尸体。 “精怪吸人精魄是为了增长修为,应当偏爱灵力充沛之人,最差也得是刚刚建成内府的人。” 木棉:“世人修炼分三步,首先需要纳入灵力,花费数年一点点在空无中建起内府,完成筑基;而后才能将天地灵气转化为自身的灵力或真气继续修炼,踏过三层突破煅出神识,达到铸神;之后需专注所选的道,潜心修行寻找突破大乘之机遇,度过天雷劫才能继承女神衣钵,但如今人们千辛万苦铸神之后,全都因为道不专,连大乘的边都摸不到。” “你这丫头,从哪知道这么多?” “这是沿路说书先生的精髓,不过据说当时神魔刚刚陨落时,人间能筑基之人少有,灵力又充沛,还真有人引来了天雷劫,但没度过去,给劈成渣渣了。” 木棉丝毫不怕沈舟瞪他,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道,“若不是上古女神临死时定了这些难以达到的规矩,神界也不会至此没落,连个供奉也难拿到。” 沈舟嗤笑道:“只可惜,世人一边骂上神定的规矩太严,一边搭上一世又一世的百年光阴去追寻。” 话题拉得太远,凌雨忍不住往回扯扯,“精怪就没这么严了,毕竟它们又不求飞升,只想修成人形逃离万灵瘴林罢了。” “对哦!那他们吸食没内府的普通人的精魄干嘛,当零食吃吗?” 沈舟盯着凌雨那双极黑的眸子,试探道,“难道不是精怪干的?” 凌雨才不会被他看出什么端倪,轻轻耸了一下肩膀,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口,做出一副疼得面目扭曲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奇怪,但是又想不到除了精怪还有什么东西能吸人精魄,也不知道普通人的精魄能有什么用。” “你想让我顺着这个方向查下去?查下去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只是饭桌闲谈罢了,沈公子只是路过,身边又没什么人,还是别扯进去的好。” 意思是你身边有人可用才会动查下去的心思。 沈舟气急反笑,又被坑了。 并且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接茬,凌雨便起身声称吃好了,回屋休息了。 剩下大眼瞪小眼的主仆二人,沈公子气的拿筷子磨牙。 入夜。 不知是不是这几天睡得太多了,凌雨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 反复琢磨着奇怪的两位救命恩人。 他们应当是有随行的队伍,并且队伍里有专门的大夫,沈舟身边却没有服侍的小厮,只有一个不靠谱的丫鬟,齐大夫给她换药的时候,她还悄悄用灵力试探了一下,有内府但并没有什么灵力修练的痕迹。 而且听木棉的意思,他们应当是急着赶路才对的,这里离着南边还远着呢,怎么自己醒的时候明明是大中午的却在客栈里,而这一天也没有继续赶路的意思了。 线索太少了,凌雨细细地将每一个线索都仔细捋了捋,然后又把疑点在脑海里穿了起来,假设了几种可能性,越想越精神了。 她索性起来打坐。 丰沛的灵力在真气撑起的罩子里流转,神识潜入内府。 她大概是这世上最快的筑基,她的内府是在母亲肚子里强行建的,以母亲的血肉精魄筑基。 内府依旧冷的彻骨,母亲的影像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只剩巨大的冰玉悬在内府中央。 神识在内府沉静下来,冰玉的的灵力连接神识,像一只手掌轻轻托住她,伤口被指尖轻轻抚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与此同时,隔壁屋子里。 沈舟坐在桌前,一对巨大的、洁白的双翼在身后若隐若现,木棉站在身侧,后面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大尾巴慢慢地晃来晃去。 围着桌子坐了了几道形态各异的虚影。 有的指甲尖利、整个手掌好似某种凶兽,有的头有双角、嘴长獠牙,还有的腋下生着虎齿。 这是化形族的人,与精怪不同的是,他们生来为人形,是上古神明与神兽的后裔,繁衍数万年,自成一脉。 化形族的人大多会在15岁时开始觉醒化形,身体的一部分会呈现和祖先一样的神兽特征,并且形成内府,继而可以修炼魂力,而到18岁还没有化形的,基本无缘修炼了。 与人族不同的是,化形族由于神兽血脉和化形地的缘故,选择修炼魂力的很多,而不能修炼的往往是因为神兽血脉稀薄,被视为“神明抛弃的人”。 屋子里不知刚谈完什么,气氛有些凝重。 “公子,当真要插手精怪伤人的事?”坐在沈舟边上的“熊掌”男子问道。 “淳于叔,恐怕伤人的不是精怪,如今这小城中除了精怪,怕是只有我们一支异族,敌人在暗,若是想要嫁祸,我们不能没有准备。” 淳于攸闻言叹了口气。 “公子说的在理,只是要去南疆怕是还要走上月余,如此怕会耽搁大计。” “无妨,风陌他们刚到南疆,听说那精灵族藏得深得很,一时半会找不到呢!” 身侧的木棉甩着尾巴开口,她的声音比百日里多了些空灵,显得更加天真了起来。 “慕姑娘昨日刚刚化形,对朏朏的形态可还适应?” “余伯伯,别的都好,就是这大尾巴太不好控制了。”说着,尾巴好像知道自己被点名了一样,得意得又晃了几下。 另一边的淳于攸忙开口道,“现在白日里都不能化形,总得花些时间适应的,想当年公子化形那会,被坠得都站不稳!哈哈哈……” 没人接他的话,沈舟轻咳一声,“淳于叔就别笑我了,真是的,年年有化形的子弟都要拎出来说。” “这不是没几个化形的孩子可以念叨嘛……” 又是一阵死寂。 “等我们回去,到处都是化形期的孩子,让你笑个够。” 一直没说话的“麋鹿角”元类接话道。 众人接连附和了几句就纷纷道别了,虚影随即散开。 等人都散完,元类才最后起身,头上的麋鹿角已经收了回去。 “公子,那个自称单玉的姑娘怕是不简单。” 沈舟闻言,抬眸看了过去。 此时元类的面貌已经恢复了人形,留着山羊胡,正是白日里的齐大夫。 “她的体内像是有什么禁制,我的神识进不去,探不出修为如何,但昏迷时周身灵力不像是在吸收天地之间的灵气,反倒是从内府冒出来的,而且身体极寒,甚至触感温度不像活人。” “之前是我有些大意了。” 元类顿了顿算是接受了公子的自我批评,又斟酌了一下用词,“她中的毒并非寻常,我开的药效果应当没有如此大,她体内应当有什么别的东西帮助了她恢复。” “会不会是某种功法?也许是某种从小就练的功法,让毒物的影响很浅?” “也或许是。” 木棉试探着的猜测竟得到了肯定,她还没收起来的尾巴不受控制的又翘高了几分。 “毕竟人族地界魂力稀薄,我等多年没有进益,也可能是探查时遗漏了什么。”元类嘟嘟囔囔的补充了一句,随即虚影消散了。 沈舟觉得心里好像被湿抹布糊住了一样。 是啊,人族地界灵力充沛而魂力稀薄,只有他们这些在灵力中化形的才能自如的纳入灵力。 对于土生土长的化形国人来说,就好像吃了大半辈子的甜粽子,突然要每年都只能吃肉粽子一样难以接受。 虽然吃不惯不是不能吃,但是他们更愿意每年自己包点蜜枣的粽子。 但是魂力就不行了,没有就是没有。 此时隔壁的屋子被外溢的灵力带的都冷了几度,而神识却好像吸饱了水的米粒,丰沛而满足,粽子是咸的还是甜的都无法勾起她的食欲。 第3章 快走 第二日一早。 在内府中修炼了一夜的凌雨睁开眼睛时,只觉得神清气爽。 这两年在边关驻扎,时常要防备着身边的眼线,修炼也不敢把灵力外放丝毫,如今只用真气罩住便不怕被人看出端倪的感觉真好! 沈舟就不太好了。 一对儿硕大的黑眼圈挂在脸上,吓了两个姑娘一跳。 凌雨强行板了板脸,想要捏个娇弱的声音关心一下。 “早上好!”木棉一声清脆的招呼又被吓了一跳。 倒是沈舟面不改色,像是早就习惯了:“早上不好。” “今天也不赶路,本公子要补觉!” “……” 昨天木棉还犹豫怎么向凌雨解释,沈舟直接大手一挥说他来。 搞半天就这么个理由,才装了一天的翩翩公子,今日就原形毕露了。 沈舟也拿不准这样说能不能糊弄过去,偷偷瞥了一眼凌雨。 凌雨正在低着头吃早饭,半点反应没有。 感觉到他的目光,分了个眼神过来。 桃花眼中带了些柔情,沈舟无缘地打了个寒战,鹌鹑似的低头啃了一口手里的水晶包。 惹不起,不敢惹。 木棉正要说什么,却突然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一样,激灵了一下。 “公子,有人来了。” 沈舟见她神色不对,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单姑娘还请先避一避,沈某有些私事要处理。” 若是沈舟说有什么危险,让她先跑,她定然是不会的。 沈舟环顾四周,还在想怎么让凌雨先出去,门口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 沈舟心中一凛,来者果然不善! 但是面上不改颜色,一副因为有外人在才不开门的样子看了凌雨一眼。 凌雨虽然好奇二人身份,但沈舟明显在掩盖什么,她也懒得深究,打开窗子就翻了出去。 往下落了一个身位后扒住了旁边的窗子,手一撑,就翻上了房顶。 沈舟收回视线,再回头,来人已经破门而入。 “拿下!” 是昨日的官兵,不由分说地便要拿人。 “不知沈某做错了什么,让官爷如此兴师动众?” 那为首的张平昨日便找人查了几人的底细,不过是路过的商人罢了。 屋子很小,几个官兵很快搜了一遍。 “大人,跑了一个。” 张平这才回答他, “今日一早有人报官,称昨日看到了这姑娘身后有尾巴。” 木棉闻言,吓得脸色一白,屁股后面的裙摆鼓了一下。 竟是吓得尾巴差点又冒出来,被紧急收了回去。 沈舟面不改色。 “这位官爷可有其他证据,不能单凭一面之词就抓人吧?” “沈公子说笑了,若这姑娘真是精怪,已化成了人形,哪里会露出那么多马脚, 今日一早西市又出现了一具死状相同的尸体,作祟的精怪抓不住,百姓就随时有遇害的风险,因此张某不敢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沈公子哪怕不是精怪也有包藏精怪之嫌,二位请吧。” 沈舟眨了眨眼,不再“狡辩”,背后的手指一捻,放出了一道信子,最后看了一眼房顶,和扒开瓦片的凌雨隔着小孔仿佛对视上了,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不是,还是让她不要暴露。 毕竟昨天才刚认识,哪来那么多默契。 但凌雨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然后盖上了瓦片。 她觉得沈舟一行人没准真是精怪化身。 看着飞出去的信子,凌雨断定他们肯定有自保的法子,自己还是先别添乱了,先联系上织网者要紧。 于是轻轻翻进了客栈,把三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自己的玉牌,或许是掉在万灵瘴林里了吧。 凌雨之前联系织网者,要么是通过身边的线人,要么是通过玉牌后面的机关。 机关只有属于冰玉的灵力才能启动,注入灵力后,织网者所持的特殊身份牌就会有感应。 然而玉牌丢了。 没办法,凌雨再次翻上了房顶。 从冰玉中引出一段灵力,朝着天空打了出去。 打出的灵力起到信子的作用,化作一阵白光,而后消散在日光下。 区别就是信子会自己去找收信人,并且将主人的话传达到位,而这束灵力只能没有目的地四处漫开,只有有精灵血脉的织网者能识别出不同。 而此时,城外的一处乱葬岗处,一只鬣狗在荒草中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向天空,随即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异样一般,夹起尾巴转身跑远了。 “清汤面一份。” “客官加不加辣子?小店的辣子香而不辣,是这附近的一绝,都是自己做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客官来点尝尝?” 鬼使神差的,凌雨加了几滴辣油。 几滴辣油在面汤里飘来飘去,很快聚成一堆,撞上了略微突出来的“面山”,附在了面条上。 母亲封住她的内府,强行蒙住她的性别,不知是没控好力度还是怎么,连着味觉一同遮了,因此她吃什么都只求果腹,并尝不出什么。 常年生活在高墙之内,十岁之前只想在那些跋扈的奴才手底下讨食儿吃,十岁之后变成了怎么在皇帝眼前挣个一席之地。 十七年来从没有静下来品过什么吃食,也不觉得尝不出味道有什么不好的。 也许是如今突然没了明里暗里的眼线,她整个人放松了些。 也许是这几日在市井里待的,一向拒人千里之外的二皇子身上也沾了些烟火气。 她突然很想知道这碗面的味道,想知道店家口中的”一绝”到底有多香。 店家再看,位置上的少女已经没了踪影,几个铜板放在了桌角。 碗中的面没有动,那几滴辣油却被戳散,筷子上泛着点水光。 夜深。 县太爷家的院墙上冒出一颗头。 衙门内宅并不比别处深多少,布置也简陋很多,比边关富庶人家好不了太多。 今日的灵力放出去没多久,织网者就来了。 城中的“花满楼”是织网者的据点,据掌柜的说,县太爷姓李,单名一个想字。 管辖来安县多年,是个无功无过的父母官,因此这么多年,升也没有,罚也没有。 估计过两年被哪个贵人想起来了,就能往上走两级。 凌雨悄悄潜了进去。 整个院子除了书房还亮着灯,窗子上映了个人影,别的屋子都黑了,寂静得出乎意料。 凌雨踮着脚扒开一片瓦,昏黄的灯光打在脸上,却只看到了面目发黑、七窍流血的李县令。 李县令满脸惊恐,像是死前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 凌雨在书柜中找到了一封信,大概内容是让李县令不要追查精怪伤人的事,随便抓一行外人当替死鬼。 信件没有署名,但李县令显然拿对方没办法,只把信纸揉成一团,又很窝囊地展开收了起来。 凌雨把信件收好,仔细端详起了尸体。 死状与那日街口所见的屠户一样,不同的是,李县令手中死死的攥着什么。 凌雨隔着手套把他的手掰开,只见一张皱得像狗啃过似的纸条,写着四个大字——“执迷不悟”。 和刚刚信上的字迹相似。 看来应当是李县令没有答应对方的要求,对方气急灭口了。 那沈舟他们怎么还是被捕了呢? 坏了,抓他们的不是李想本人,是张平。 第二日,来安县戒严。 两日内死了三个人,还有一个是县令,满城百姓人心惶惶。 沈舟二人入狱一整天,没有任何人提审他们。 抓他们进来的张平似乎被什么别的事情拌住了,来不及管他们。 但由于当时抓人的时候跑了一个“表妹”,所以哪怕李县令出事是在他们被关起来之后,也不能洗清嫌疑。 反倒像“表妹”要挟县令放人未果,气急杀之。 嫌疑更重了。 凌雨没办法,只能先躲在了花满楼,派人打探沈舟同行人的去处。 不成想得到的消息却是没有同行的,连同那日的翘着山羊胡的齐大夫也没有人知道住在哪。 这可奇了。 难不成那齐大夫每日还要跨城? 怎么可能,最近的城市据此马车要两个时辰,齐大夫老胳膊老腿的骑不了马,也没有什么修为不会御剑,等他到了,要救的人怕都走完奈何桥了。 这地方小,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城市,织网者对此地的掌控也不严密,只有个用来传消息的据点,人都没几个,毕竟精灵族的人和后裔都太少了。 实在按捺不住,凌雨换了身灰袍,束了发,为了防止有人依着画像看出来,又易了容,脚踏霜刃围着来安县兜了一圈。 这一兜不要紧,还真找到了齐大夫。 在慢悠悠的马车里,从九江县城的方向来的。 马车虽慢,里面坐着的元类却要急疯了。 公子被抓,他却不能提剑来救,还得摆着郡守的谱假装路过救下。 天知道他来晚了公子和慕家丫头糟多大的罪,老爷子心都被揪住了。 凌雨却不管这些,隐住身形掀帘子钻了进去,速度快的连旁边的车夫都没察觉。 吓得老爷子差点心脏一抽就过去了。 “是我,齐大夫。” 元类端详了一顿,才想起来是前日刚见过的单玉。 “单姑娘吓老夫一跳,公子可还安好?” 凌雨不答话,眯着眼盯着他这一身郡守的行头。 元类讪笑。 “姑娘不要介意,此事说来话长,咱们来日再说,现下先救公子要紧。” 凌雨刚要发作,堪堪止住了,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柔弱好骗、家破人亡的可怜女孩,连同刚刚进马车的动作都显得不正常了起来。 “齐……齐伯说得对,昨日多亏了沈公子让我先走,不然我怕是也被关了进去。” 这示弱的话一出,那娇滴滴的声音就自然而然地跟着了,先让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元类却毫无察觉似得,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我们公子打小就非怯懦之辈,又心存仁义之心,姑娘不必挂怀。” 凌雨无言以对,索性不答,将昨日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当然没说自己把房间都翻了个底朝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