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盐感光》 第1章 序章 他们说初恋分为两种:有照片的和没照片的。 陶且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种,他能想起很多照片——它们在杏子树下暖融融的,在年级荣誉墙上又金灿灿的。 机位架在离踏水海湾十多米远的苇草荡里,周怀驹研究了半天测光和对焦,终于在按下快门的瞬间像疾风一样奔向他,喊得几乎破音:“别动——617!90!” 陶且在初秋的寒风里僵硬地咧着笑,配合周怀驹所谓的“影像实验”。乱七八糟的词他也听不懂,但机子和胶片是偷拿的康师傅的,看那架势估计贵得吓人,只得乖乖从牙关里应声:“嗯——呃!” 尾音被突然撞上的吻折断,快门的取景声,决定了这个吻的长度。 “云飘完前,你可千万别动。” 一缕促狭的光从周怀驹的眼角漏出,他含含糊糊地贴着陶且的唇叮嘱,故意让这个吻变得缱绻又炙热。400亿个银盐晶体随光聚结,在爱意蒸腾的水面上显影。 银盐感光胶片,俗称菲林film。 但陶且觉得他还是没有照片的那种。 毕竟之后的那些年,他身边只有这个吻,因失焦漏光,免于被撕碎。 希望你此刻看得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章 第3章 第 3 章 倪轩然此人不讲武德,说好他们内部定供应商就行的,结果这大块头之前栽过跟头,美其名曰“拉通上下游”,陶且一打开日历,全是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会议邀请,跟他本身的安排重叠了好几个时段。 这天中午,倪轩然又跟他跟到了东区食堂,两眼一黑,在江西炒粉的窗口前站岗。 灶台上火舌撩天,铁锅里的混合辣椒被猪油浸润得细碎透亮,跟被打碎了的信号灯一样,爆呛出200度的油温。 陶且笑他:“难为你陪我吃了快一周。” 倪轩然拿大花臂捂住口鼻,变成个花脸关公,愤愤不平:“你小子真阴险,专挑最辣的整我。” 一整周的闷热天气,倪轩然体格大,不能吃辣,还是健身人士。这几天的每一餐都让他脸红脖子粗,回去还得坐半小时马桶,实打实被江西小炒教做人。 陶且抱臂,拿捏了个姿态:“是你自己觉得欠我人情了,要来陪我吃饭的。” “哎呀,你放一边旁听就行,最后随便说两句,我这流程上就交差了。”倪轩然把车轱辘话又翻出来,“我知道你嫌烦,但顺水人情嘛,都是交易,你懂的。” 倪轩然朝他眨眨眼,见师傅用铲子敲了几下铁锅,知道是要出锅了,赶紧殷勤地上前帮陶且端餐盘。 “交易不是那么好做的,没可能两头都把理占了。你自己也知道,进口要是容易......”陶且眼神戏谑地往下一滑,“出口就难。” 倪轩然端着餐盘愣在原地,恨不得多长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屁股。 窗口的师傅探头问他:“倪老师,你那份还是少辣吗?”吃了快一周,师傅已经默认他是陶且带来的“再来一单”。 不了不了,他连连摇手,“下次一定。” 陶且稀奇:“今天怎么不吃了,贸易出口这么难做?” 被他说得条件反射,倪轩然瞬间夹起尾巴,直至坐定。伸手撩走眼前蒸腾的烟火气,他回答说:“我点外卖了,等会让奇奇帮忙去拿——就你爱吃这个破食堂,哪有点领导样子。” 见陶且没理他,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凑过来:“其实是供应商已经敲定,不用你再参会了——你猜定的哪个?” “哪个?” “韩锐找的那个意大利的Studio你还记得吗?你猜怎么着,他们一个合伙人竟然认识咱们事业部姜总,话里话外提点好几次了,是老熟人!” 一天天尽是些人情,在他们这种大集团里,裙带嫡亲明里暗里地扎堆,精英聚集里也埋了些臭鱼烂虾,合作上你来我往的逢迎往来更不在少数。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不知道这交情是几年前萍水相逢还是意笃情深。 “La Dolce Vita?”陶且皱了下眉,随口打听:“有多熟?” “熟,熟得很。”倪轩然皮笑肉不笑,“你知道吗,他们叫卢卡什么亚诺的一个合伙人,是姜总小学弟,一个俱乐部的。我侧面打听了下,说是下周还要飞一趟来咱们这儿拜访呢。” 没必要吧,陶且顿时绷紧了神经,问:“来上海干嘛?” “叙旧呗。”倪轩然让他放宽心,“没事儿,我研究过了,他们工作室实力是有的。况且这又不是星级项目,咱们正常走流程、推进度就行。” “还只是在brief阶段,项目又没定在上海拍,他们合伙人大老远飞一趟干什么,就这么想叙旧?” 倪轩然一根肠子通到底,向来是大亏没吃饱小亏没吃够,整个设计部被他带的都是这种“艺术家气质”。好在设计实力不俗,出街效果好,别的部门大都对他们也宽容些。 陶且让他上点心,别当个没事人,一条条提点他: “这个项目本身挺清闲,这下可是被大老板盯上了。咱们平时两周才在事业部例会上遇一次姜总,有他的关系在,这可就不是纯乙方了。” “这个工作室就没拍过产品类的广告,万一是烂泥扶不上墙呢,你是不是得给擦屁股?项目整体预算不高,你又打算在视频方面给他们报多少?” “我感觉这是要跟他们签长期合作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只参与这个项目,还是后面J系列就打包给他们......” 倪轩然一整个被说懵,这些弯弯绕绕他从来没想过,还当个好消息抱在怀里。这下如遭雷劈,奇奇送来他的外卖,他也没心情拆了。 周围一波人吃完走了,原先还热闹的嬉笑声渐去,只剩几个嘬着饭后酸奶的年轻面孔在小声聊天。 炒粉已经坨了,凉了之后反倒觉不出辣,陶且无奈咬下一口饼疙瘩。前面迎面走来一群刚吃完的开发部同事,他笑笑打了招呼。 打头的李工,见倪轩然双手合十,面若寒霜地和外卖袋子大眼瞪小眼,忍不住走前留下句打趣:“倪老师这是......改天主信徒了?饭前还得祷告啊,哈哈!” “信个屁的天主教,”倪轩然怒从心上起,“我他娘的现在想对意大利人开炮!” 陶且喊他:“别贫了,吃你的饭吧。” 刚被陶且提点,倪轩然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那个合伙人卢卡是个中意混血,他爸是博闻资本的意大利基金合伙人,下面投资了一堆有的没的,可能和姜总还有交集。” 他说着不自觉带上几分酸涩,把一整只清蒸鸡手撕了,“唉,好一个年轻富二代,这可是连字面意义都‘出身在罗马’的人......” 陶且劝他:“你少想罗马人了,先做好你的牛马人。” 倪轩然无力地往嘴里塞肉。 陶且端着餐盘起身,还叮嘱他:“赶紧约个时间在他们来之前先过个会,聊下基本的需求,记得确保那个合伙人出席。” “知道知道。”倪轩然忙不迭地点头,就佩服他这主动出击的效率。 已经快1点了,走出食堂回到办公楼,整层都静悄悄的,大都在午休。 不修边幅的或戴着眼罩仰面,或像鸵鸟一样把头窝在肘弯里;怕弄花妆容的只是闭眼坐着,穿格子衬衫的一些人则拉出了行军床。 更有厉害的盘腿抱着手碟坐着冥想,手碟声音空灵飘渺,节奏慢旋律长,把思绪带的很远。陶且围观了一下,感觉真是人才辈出,各领风骚。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想到中午和倪轩然的对话,陶且忍不住打开笔电,按照韩锐给的文档去La Dolce Vita的网站看看。 网站首页自动播放着一段视频,不是商业MV也不是广告,只有一段十几秒的黑白默片。没有情节,也没有参照物,就连是什么树都看不出来,不知道属于私人记录还是影像实验。 唯独能看出拍的是夏天,被用特殊的技法记录下来: 画面中溽暑从大地缓缓渗出,掺杂着草根的泥气。树下搁浅着一条巨大的银鱼,从高处枝桠抛落的光斑成了它的银鳞。 风的原因,银鱼突然跃动,细鳞狂闪。空气似是被激恼,影调的噪点四散而去,大鱼眨眼变成蜉蝣。 几乎是固定镜头,没有摇臂也没有移轴,却悄无声息在过渡,忽而拉近,倏尔推远,拨动一份似是眷恋、又像告别的情绪。 陶且的呼吸不自觉地被画面拉扯。 看得出记录者独特的技巧和出群的审美,生动慑目。但是科技产品广告需要对卖点和用户心智进行渗透表达,适度还需要体现科技的冷感,单纯的美毫无用处。 陶且点开作品分类,都是商业MV和奢品广告,还有一些和前卫艺术家合作的纪录片。 工作室简介列举了大大小小的奖项,以及那位罗马人的绚丽履历,超链接链到了他的社交页面,头像的简介下还赫然圈着他投资人父亲的账号。 陶且好笑地关掉了页面。 第4章 第 4 章 会议约在了第二天的下午4点半,韩锐发来会议连线,不巧正赶上陶且手忙脚乱的时候。他原定半小时前结束的线上预算会又臭又长,研发那边又半道上给他拉上了一个会,要他答疑。 他电脑手机双开,一个开着实时对话字幕,一个塞着耳机在听。他拒绝了韩锐的线上邀请,给他回了句你们先开始,又私下给倪轩然发去消息。 ——开始了?我这还没结束。 ——没事,你先忙。 ——那个合伙人聊起来怎么样? ——是合伙人,但不是罗马人。 雷轩然回了个摊手的表情,紧接着又说: ——没事,我们先过brief,他们有具体执行这个项目的团队。 ——行,我这边结束就来。 等陶且处理完手上的活,已经过去有一会儿了,他估摸着时间,猜想倪轩然那边应该已经到尾声。等他接入会议,投屏已经关掉,正在说话的是对面的女声: “......差不多一两周内吧,能给到方案初稿,具体的内容会在群里同步的。” “好,就是有个事儿有点麻烦,你们的采购流程没走完,没法签保密协议,我们的相关物料资产暂时不能给到你们。”倪轩然说。 “这个没关系的,我们会用之前出街的产品先进行贴片。”女声爽快的答道,“而且流程上卢卡和你们姜总打过招呼了,估计很快就批了。” 真是一点不避嫌啊,陶且想。 女声带着笑意:“而且很快就能见面了,这会儿我们周老板和助理已经在机场。” 话赶话终于赶到正题上了,雷轩然赶紧搭腔:“哎呀真是打扰!周老板,怎么这么麻烦还飞一趟,十几个小时呢。我们这边知道得太仓促,已经在安排给您这边定酒店了,马上信息就能发到您助理那里。” “不麻烦。” 男声低哑带着一点懒散,呼吸却很沉。稍微有点"en、eng"不分,不仔细听听不出来。随着他的话音,会议软件上只有他的名字大大地同步闪烁着。 倪轩然又问:“不知道您和姜总也是约在周一办公室见吗,我们到时候来接待您。” “来接我——”对面突然来了兴致,“这个会上的人,全部么?” “哈?” 真是好大的架子啊! 倪轩然深刻理解到陶且之前说的麻烦事,好端端的倒变成他伺候起乙方来了,简直倒反天罡。 他脱口而出了一句又觉得失礼,憨笑了两声打岔:“哈哈,哈哈,到时候行政的同事、我,哦!还有我们这个产品线的营销副总都来接您,一定给您安排好,保证宾至如归!” “好的。” “哦,对了,这位就是我们营销副总——陶且,他也在会上。” 倪轩然点了下陶且,示意他发言,却一直没有声音传来,他瞥见陶且头像旁边被斜杠掉的小话筒标志,喊他:“陶总,陶总,你没开麦。” 还是没有动静。 倪轩然关上自己的麦,又私下去戳陶且,给他发消息。 ——没开麦。 ——你人呢? ——人周总架子大着呢,让咱们都去接他。 ——真晦气。 ——咋没声了?又去开会了? 线上会议开到一半被拉去别的会是常有的事,倪轩然怀疑他又在多线程参会。 会上没人说话,所有人的麦都关着,只有那人没有。他沉缓的呼吸透着磁性线圈传来,大屏幕上只留着他的名字—— 周怀驹。 陶且如坠冰窖。 他盯着那三个字,突然一阵心悸,从后脑勺麻到鼻尖,在闷热的办公室里出了一身冷汗。频闪的名字只是警告,瞬间留在小滩的往事像条野狗,趁他被困,狂扑上来叼住他的皮肉死不松口。 久长的沉默让原本轻松的气氛渐渐变得紧张起来,韩锐滑着椅子到倪轩然身边,有点不知所措地盯着他看。 那边周怀驹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陶总真是大忙人啊,不仅会议迟到,来了也不发言。” 倪轩然赶紧打马虎眼,准备速战速决结束会议:“啊啊,这个我们陶总估计是有事儿耽搁了,不打紧的。项目内容主要是我们部门负责,刚都聊过了,就等着周总大驾了,到时候我再和陶总来接您!那就不打扰您了,飞行愉快!” “好,一定记得来接我。” 贵宾候机室内还是早上,夏时令让两座城市相差6个小时的分秒。周怀驹喝了口水,抚平了他那把有点哑的声线。 许佳刚办完托运,轻松地往周怀驹这儿赶。这次回国说是为了谈合作的事,但不用真的拍摄,没有什么摄影器材要托运,比以往他们出行顺利得多。 她一路检查了下登机牌,又收拾好随机的行李,瞥见周怀驹下了会议还呆呆地盯着手机,出声喊他:“周老板?” 周怀驹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水。 许佳往他身边凑了点,问:“周老板,你是真不嫌麻烦,我都不知道飞这一趟干嘛。” 周怀驹见她这动静,就知道她心里没憋好屁,“干嘛?你带着公章和资质文件干嘛?” “嘿嘿,我知道是签合同,但这都什么年代了,人家公司SOP完整得很,根本不值得我们坐12个小时的飞机。况且咱们新业务组刚搭完,没必要接这个case,多的是找我们合作的客户。”她语气得意充满不屑,“你当我没做调研,这个项目根本不是对方核心的,吃亏的是咱们。” “叮——” 周怀驹掏出手机,是卢卡给他发的消息。 ——兄弟,我可是把我爸的面子都卖了。 ——这次欠你的,谢了。 ——就嘴上谢啊,没点实际表示? ——知道了,让你坐主桌。 他浅笑了下,显得英俊非常,许佳心念一动,不禁八卦起来:“谁呀?” “你大老板。”周怀驹拿水瓶砸她脑袋,“话说我是不是给你工作安排少了,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 许佳大惊:“这能怪我?!说真的,周老板你也太反常了。我们私下都八卦过了,你都多久没回国了,教授他们不是还在南法旅居呢嘛。怎么?你突然激发出乡愁了——你也不是上海人呐!” 她伸手去掏零食柜里的薯片,吃得“咯吱咯吱”,话音却拖得长长的,每一个气口都打着小波浪号。 “周老板,你是不是,网恋了?” 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许佳大谈特谈,给他分享经验,“上次卢卡在办公室里说的那个软件,你是不是没用明白啊?你得看对方和你所在地的距离!这下好了吧,还得亲自来面基看看对方是不是见光死。我跟你说,现在网恋很不靠谱的,卢卡都能被换脸成刘亦菲你敢信......” “陶且才不是见光死。”冷不丁差点被许佳带沟里,周怀驹差点脱口而出。 好家伙,居然炸他。他把许佳打发去催会议纪要,自己的思路却被一路带回7年前。 刚刚的会议上,陶且的账号没用真人头像,他不知道少年有了多少变化,却直觉还是和以前一个模样,消瘦但是挺拔,五官颌面利落清晰,唯独笑起来眉眼是个钝角。 许佳这阵子已经习惯他突然不说话,只是讳莫如深地盯着手机看了,腹诽他一定是网恋,也不再打扰他,收完会议纪要之后又转而去确认落地之后的酒店情况。 “酒店定好了。” 行政磨着指甲,满是嫌弃,“下次时间再这么赶我可就不搭理了,加急加急,天天我一堆加急。” “唉唉!”倪轩然扒在工位边,像条大狗。 他酸里酸气地埋怨:“这可是尊大佛,下周老子还得亲自去迎接他......对了,刚你看见陶且了没,会上不吱声,我这层找了一圈也没见他人。” 正说着呢,陶且从电梯里出来朝这儿走来。 行政恹恹地抬头比了个方向。 “你刚去......” “换供应商。” “哈?” 倪轩然满头问号,话还没问出口就被陶且撂下的断然拒绝打断。 “我刚才去找过姜总秘书,打过招呼了。既然是姜总的熟人,那承接李总那边的系列最好了,咱们这个项目不是星级的,不显重视。反正该合作合作,该签合同签合同,但是不用跟跟我们对接了。” 他转头又朝行政道谢:“麻烦小美姐,把后续La Dolce Vita那边的安排同步给李总吧。” 倪轩然被他周身的凌厉骇到,倒退了几步。 “不是吧,他们架子大是大了点,调侃了一嘴而已,不用这么生气吧。” 陶且没搭理他,朝他摆摆手示意回头再说。他两头忙,准备跑去和李总那边也提前招呼下,给倪轩然就留了个决然的背影。 “叮咚——” 仓皇中手机传来消息,他随意扫了一眼,脚步却被定住了。 那未读里第一条是周怀驹作为外部工作人员发起的好友申请。打招呼的内容,是说不出来的亲昵、戏谑又充满挑衅: ——敢不敢来接我? ——周怀驹。 那个名字在屏幕上化成无数个像素点,如千千万支箭矢,四面八方向他射来。 第5章 第 5 章 他站得像5月里抽芽慢了半拍的树,拼命长了一个春天,才来得及把树干抻得纤细笔挺,枝芽将将新绿,谈不上繁茂。 目光在“周怀驹”三个字略一停顿,往下掠去。 一个大写的“C”被加粗,下划线标红,填充上亮黄,还框了出来。 “张主任,这......也太恨了。” 陶且脑补了下张主任皱着鼻子,从两个煤窑洞里废然长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刚结束的月考是和咸水市内的八校联考,假期回来成绩放榜还不到一天,宣传栏里的荣誉榜就刷新了。 陶且没赶热闹,等到晚上吃饭路过才驻足。 前三十名的信息分布在两边的宣传栏里,立在高二笃信楼的楼下。左边标题写着“启航逐梦”,右边是“劲身追风”,煽动着所有人跑得快点,再快点。 “原来你在这儿呢!” 方凌云咋咋唬唬地从后面追过来,“啧,最后第三问我想复杂了!刚和程旭一合计,他说是纯手算,真是一点意思没有!” 他一把揽过陶且的肩,喊他:“看什么呢,你名字在那排。” 陶且指向周怀驹那个被处以极刑的“C”。 “C?!”方凌云拔高了调门。 小高考的成绩已然是尘埃落定了,四门科目的等级成绩将换算成分数在明年计入总分。榜单上的学生基本都是拿了4个“A”加5分的,这个“C”倒是真让人大跌眼镜。 陶且问:“这个周怀驹怎么以前没听说过。” “不知道,估计是普通班的,这次能上榜是踩着狗屎运了吧——那也没用,一个‘C’够他臭的。” “他没照片,你拍照的时候见到他了吗?” “没有,都是熟人。” “可惜了。” 陶且狠狠心痛了下这个“C”,感觉瞬间跟张主任共情了。 “别可惜。”方凌云见他站着不动,热情地搂着他的胳膊往另一排的宣传栏带:“来欣赏欣赏哥们儿照的这张。啧!还以为我爸那发蜡质量多好呢,才一早上就塌了,看来下次还是得带着定型喷雾。” 他拐着弯儿嘚瑟:“哥们儿考完都没睡好,唉!实在想不明白这回寄语要写啥了,词穷啊。” 陶且疑惑:“你每次都是写的这句呀?” 方凌云没接茬,假装苦恼:“不过这次卷子难度挺高,啧,哥们儿没发挥好,才第八。” 这是陶且和方凌云同班的第四年,再怎么分班都没斩断的缘份确实内力深厚,以至于陶且对他登峰造极的语言艺术接收良好,基本能做到见怪不惊泰然处之了。 照片上方凌云那不幸塌了一半的刘海,像个锅盖盖在脸上,估计是感觉发梢刺挠有点痒,他微眯起右眼,自认为比了个狂炫桀骜的表情。 陶且没好意思说,看起来好像脑仁没发育好的样子。 张主任更是没管他“再来一张”的苦苦呼求,“咔”一声给他定格了。投身教育事业40多年的老教育家见多识广,这种傻小子每年都有,前仆后继层出不穷,张主任心里明镜似的。 荣誉榜的名单一般都被强化班包圆了,极少出现新鲜的人头。张主任虽说每次都还按规定来班级征求寄语、带着人去校训石前拍照,但大多数霸榜的学霸都不屑这一套,张主任也乐得清闲,直接从上一次的文件里调用,换个名次顺序就行。 只有方凌云还执着于给张主任更新。 陶且看向他那句耀武扬威的“我不想再强调第二十一次了:四方凌云志,人间第一流”,硬生生地把“辛苦你了”咽了回去。 他拍拍搁在自己肩头的手,鼓励道:“确实没发挥好,期末加油。” 方凌云惊了:“我数学比你高12分呢。” 陶且指指对面那排刚才看的周怀驹,说:“可人家是单科第一。” 方凌云一个转身疾冲了回去,搭在陶且肩上的手臂把他原地抡了个圈儿。 不得不说张主任的排版确实有点东西,那个“C”相当突出,突出到周怀驹的总分、单科成绩、排名、甚至脸,都不重要——张主任直接让打印店选了个默认头像:一个小圆是脸,半个大圆是身子。 这下方凌云可得细细品鉴了。 主科三门里除了数学一骑绝尘之外,语文和英语分数都不高,英语甚至不到90分,剩下物理一个“A ”,化学分数刚刚能够着“B”。 结合他那个要跟着被念叨一年的历史“C”,方凌云朝陶且抬了半边眉毛,示意他给出中肯的评价。 “偏科。”陶且一针见血。 方凌云欣赏地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又顺着往下看这位偏科才子留的寄语——麦当劳双吉,加一个菠萝派。 “抽象。”陶且一语中的。 方凌云发出无声的赞许,又指了指兴趣爱好那栏的“两份红糖豆粉炸年糕”,好奇陶且还能怎么总结。 “......”陶且:“他可能是真有点儿饿了。” “哈哈!”方凌云差点没笑岔气,捂着自己肚子大喊:“陶且!我就喜欢你们这种语文好的!” 被他感染,陶且也露出个笑来,“能理解,我也爱吃炸年糕。” 笑意打破了少年原先的轮廓,把瘦削锐利的线条晕染了出去,在夕阳下浅浅勾勒出金边。 这会儿刚6点出头,晚自习还有好一会儿。两排的广玉兰刚添新绿,浓密的枝叶犹如一座小塔,在浅黛色的晚霞中丛影朦胧,映得俩人的嬉笑也错落散远。 玉兰塔俯首着低矮些的银叶女贞和杜鹃花丛,下面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球鞋底边挂着几团还新鲜的褐泥,牛仔裤短了一截,导致零星的泥渍溅上了脚踝;白色短袖下摆皱成一团,水迹斑斓的样子还没消退,很明显主人刚刚洗完手直接拿它抹了一把;肩膀倒是开阔,顶着女贞垂下来的小枝叶缘。 周怀驹噙了个开朗的笑,自然地路过他们二人,双手反插着腰站定,也对着那面宣传栏笑了起来。 方凌云热情地挂住来人的肩膀,一点没拿自己当外人。 “唉!帅哥,你快看这人,饿疯了吧!哈哈哈哈妈呀笑死我了。” 周怀驹点点头,也调侃道:“啧哎!哥们儿点菜呢。” “哈哈哈哈没错!” 方凌云站在三人中间,笑得抬不起头来。 少了视线阻拦,周怀驹个头儿又太高,存在感极强,陶且不由被吸引看去—— 一双长眉飞扬跋扈,挺拔的眉骨和鼻翼下各自投射着一道清晰的阴影,眼窝很深,眼裂形状锋利,整个上面部相当精致浓烈。尽管两片唇瓣浅薄,下颌收紧,可他笑得实在开朗,没办法形容为犀利冷淡,只能被美化成某种少年盛气。 “没见过他。”陶且暗自打量。 脑子里转了一圈篮球队的面孔,大多是劲瘦高挑、黝黑粗糙的模样,少有这种精致的厚重感。 他自己发育得稍晚些,才在抽条,时不时要忍受半夜的生长痛,皮肉筋络还没跟上骨骼的生长速度,显得格外瘦削。 目光游离在那个高大的肩背,陶且忍不住低头抬了下自己手腕——不过半掌,哎,他不禁有点羡慕。 周怀驹毫无察觉,已经跟方凌云头头是道地唠起麦当劳的隐藏菜单,对话结尾亲切地用拳头碰了下方凌云的前胸:“聊饿了,走了。” 他越过方凌云把拳头伸向陶且,辗转了半天没找到地方下手,感觉这一招呼下去能把对方撂地上。思忖片刻,他松开虚握的拳头,一巴掌揉在陶且头上。 那手大的几乎要把陶且整个脑袋覆盖,手的主人轻晃了晃陶且的脑袋,笑眯眯地道别,往校外后街的小吃摊方向走去。 天色还没黑,但小吃摊已经霓虹掩映烟火缭绕了。煎饼的面糊在铁饼上迅速摊开,炒面和炒饭的炉灶忙得只开不关。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晚自习还有两个多小时要捱,好不好吃都是次要了,能把肚子占满才是硬道理。 只有炒酸奶的摊位人烟寂寥,守着摊铺的阿姨在刷视频号的间隙随便喊两嗓子:“来来炒酸奶看一下。”那叫卖声有气无力,沿着小街悠悠回荡。 “没意思。” 周怀驹揣着兜慢腾腾地沿着后街一路往深处游荡。 他今天主要是来“考察”的。 他吃饭瞎讲究,普通的一个饼能让他吃出20个差异点来。刚观摩完两家摊蛋饼的,“明明不一样,却都叫蛋饼。”他很失望。 食堂是不可能去了,他想。逛了一圈这条小吃街也没什么看头,他打量四周,想找找麦当劳在哪儿,搞点全国标准出餐的东西垫垫肚子。 后街从一条笔直的小路延伸,越往里越曲折,几个分叉之后他被绕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只有一家炸串推车,几个看起来有些不良的小青年围聚在一起,正撸着串。 周怀驹也凑过去准备研究下老板的手艺。 “虎子哥,马上就好!”摊主动作麻利地翻转着30多个竹签,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被称作虎哥的那人蹲在最近的台阶上,朝凑近的周怀驹不吝地抬了半张脸,喊他:“唉,小子。” “好家伙,这才多大年纪,抬头纹就要长到头顶上去了,怪不得叫虎哥。”周怀驹暗自腹诽。 这帮人看着确实年轻,估计是附近中专或者技校的学生。他本想搭腔,谁知刚出口就被摊主纷纷扬扬洒下的孜然和辣椒粉呛到了,只好先按下不表,专心研究老板的手艺和面前的调料。 散出来辣椒籽掉到火炭上,被瞬间炙烤开,一时烟熏火燎。周怀驹眯着的眼睛突然放大,看见那旁边的小篓子里,居然有两袋真空包装的年糕还没拆,一排用饮料瓶子装的调料当中,一袋乐膳坊的红糖豆粉格外鹤立鸡群。 巧了!他中午刚想吃来着。 “老板,两份炸年糕蘸红糖豆粉!” “哎哟小伙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年糕准备的少,今天就剩这两包了。”摊主朝虎哥那群人抬了下眼,“已经卖出去了。” 周怀驹歪了脑筋,往虎哥身边的空位一坐,亲呢地喊:“虎子哥,我给你钱,你炸年糕分我一份。” “你小子有病?”虎哥嘴里叼着支烟正准备点,根本没拿正眼瞧他:“我认识你吗?” 周怀驹一脸理所应当:“刚才你不是喊我了?你肯定是认识我呀。” 说完“哥俩好”地往虎哥身上靠了一下。 “神经病。”虎哥一脸嫌弃把他推远,亮了亮雄壮的肱二头肌,“知道爷是谁吗?” “虎子哥嘛不是,咱哥俩分着吃。” “你跟谁哥俩呢?”虎哥可能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上赶着讨打的流氓,他拧着眉心三道横杠:“爷爷告诉你,咱几个不是坏人,你看看要点啥别的爷爷请你吃,但年糕你就别想了。” 他说着恶狠狠地吐了口烟,朝身后挑了下眉,一众小弟就跟条件反射似的,围上来缩小了包围圈,大抵有“给你脸了,别不识抬举”的意思。 “哦,原来岔辈儿了,咱是爷俩。”周怀驹一点没有被占便宜的羞恼,他不死心地继续往虎哥身边贴去。 这下虎哥没把他推开,周怀驹心中暗叹,不管面对什么男人,还是这招“叫爸爸”好使,“爸爸”不好使的话,只能再找“爸爸”的“爸爸”。 正想到一半,突然他半边身子失去平衡,朝侧边仓皇跌去——虎哥是没推他,但是一个猛子站了起来,恭敬又亲呢地朝巷子口的来人问好,原地化身成了一只虎皮大猫。 “陶哥!” 第6章 第 6 章 “陶哥”规规矩矩穿着校服,小脸,纤身,青葱乖巧,看起来一身沉静的书卷气,个头一米七多点,感觉哪儿都没长开。 周怀驹掸掸灰从地上爬起来,和一刻钟前才见过的少年目光轻轻地碰了下。 陶且颔首示意:“小虎。” 周怀驹刚准备应声,霎时反应过来不是在喊自己。 信息量有点大,他伸手掐住自己的鼻梁骨,感觉自己胃里还空,但大脑好像已经消化不过来要缺氧了。 他掀起一边眼皮,对身边恭敬站着的彪形大虎进行快速检索——所有肌肉都在短袖和紧身裤下被勒爆,黑皮带捆不住的膀大腰圆,一只猛虎下山的纹身若隐若现。 短短几秒,周怀驹的目光在“陶哥”和“小虎”之间打了四个逡巡,被反差感整得头晕目眩。 “陶哥。” “陶哥。” “陶哥。” ...... 原先形成半包围圈的小弟也从后面迎上来,复读机一样规矩地跟着打招呼。如果说刚才还只是有些狞恶的闲散人员,不成气候,这下显得有组织有纪律,倒真像是个帮派了。 周怀驹犹豫是不是要“识时务者为俊杰”,顺水推舟认下这个小大哥,但对着陶且那副瘦削的身形和谦逊的模样,纠结了半天,那句“陶哥”还是张不开嘴。 只好开口:“陶......陶且?” 陶且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对方是下午听方凌云这么喊过他,所以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对周怀驹点点头,向他走近。 他神态自若脚步轻巧,一众黄漂绿染的小青年在前面恭顺地让路。虎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从炸串摊上拿起那两串炸年糕双手递了过去,烟还叼在嘴里。 虎哥含着烟嘟囔:“我算了下时间,这会儿刚炸出来。” 周怀驹:...... 虎哥贴心地从口袋里抽了两张纸巾塞陶且手里,转眼看见周怀驹张了个大嘴呆在一边,想起刚才那出,立马邀功:“陶哥,还好兄弟几个刚好在附近,你消息问得晚,就这最后两根了。”说着又恶狠狠地赶周怀驹走,“我说了吧,有人要了。” 陶且想了想,问:“小虎,你没为难人家吧?” 虎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说了除了年糕别的都能请他吃,是他自己不要吃的。” 陶且点头:“好,打扰你们了。我今天没吃食堂,突然想来后街了才给你们发消息的。” 一个黄毛连忙接腔:“哪有哪有,顺手的事。” 一个方脸的也搭话:“正好我们也在蔡老板这儿等着呢。” 陶且转头对周怀驹说:“不好意思了,我也是看到那个荣誉榜才想起来吃的,你下次早点来吧,或者中午来吃也行。蔡老板的囤货不多,他收摊早,晚上还有别的生意。” 真是好一个亲切随和谦谦有礼。 “你看你想吃点什么别的,我请你。” 他话音刚落,刚才的黄毛和另一个绿毛就二重奏地喊“不行不行,我请我请”。 周怀驹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别说他本来就对食物挑得很,就算不挑,这下也什么胃口都没有了。他摇了摇头,很诚实地回答:“不饿了。” 黄毛急忙接上话音:“对吧,他自己说不吃了的。你快吃,凉了咬不动。” “那好吧。”陶且叹了口气。 虎哥猛吸了口烟,吞云吐雾地凑上来,一路护送他从七扭八拐的羊肠小巷穿出去。 那灰白色的烟气直直地喷在陶且脸上,少年却连个眉头都没皱,也没呛声嫌烟味难闻。他有些苍白的面容在缈缈弥散的烟雾中,像尊蒙纱的石膏像。稍微有点打破这古典意境的,是他拿在手里的两根炸年糕。 周怀驹跟在后面留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耳朵却恨不得伸出二里地去,他仔细听了半晌,发现虎哥竟然在关心陶且的学习。 “陶哥,听说这次卷子有难度。” “是比之前练习的难......” 直到终于来到后街的大道上,一行人准备分手,虎哥还念念不舍:“学习真苦。” 陶且朝他们笑笑,挥手作别。 周怀驹瞅准时机,疾步冲过人群走到他身边,他攒了十万个好奇,正等着呢。 “给,吃吧,你肯定是饿的。”陶且把一直拿在手上没吃的另一根炸年糕分给他,解释道:“不好当面拂了他们的情。” 已经不是刚出锅外脆里糯的时候了。周怀驹接过那只炸年糕,心里有点不乐意。但陶且言笑晏晏地看着他,乌黑的瞳孔折射出晚霞浅浅的弧光。 他稀里糊涂接过,一口咬了下去。 红糖豆粉还甜,但是年糕表层的酥皮和内馅之间起了一层浅浅的空壳,糯米完全失去韧劲,变得咬也咬不动了,周怀驹龇牙咧嘴啃了一口,艰难地咽了。 陶且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他们不是坏人,下次我请你吃刚炸出来的。” 周怀驹摆摆手示意无所谓,他心思早就不在炸年糕上面了,他问:“你很能打吗?” “没有。我看起来很能打吗?” “那你很有钱?” “不是。” “你家是道上的?小滩市这么小还有□□吗?” “不是,但有社会就有□□。” “那你给他们放贷?” “怎么可能。” 周怀驹回忆起最后虎哥关心陶且学习的模样,狐疑地试探: “他该不会想让你给他替考吧?” “......不是,你在想什么,高考舞弊是犯法的。” 一路走出后街,天彻底暗了下来。原本热闹的摊铺安静下来,几个摊主收拾好三轮车,准备动身离开去商业街摆夜市,只有固定门头里还有零星的几个学生在吸溜最后一口汤饭。 过路的脚步都在加快,时间差不多要上晚自习了,政教处张主任和徐老师正带着几个值日生站在南门,把外出用餐的学生往校园里赶。 陶且答了周怀驹一整条街,直到快到校门口才出言打断。 “其实我也有两个问题。” 他朝周怀驹比了个“耶”的手势,抖了抖竖着的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 “咳,愿闻其详。”周怀驹说了一路,嗓子发干。 陶且放下手,表情突然变得肃然。 “第一,这是什么‘yes or no’的游戏吗?你一直在用你无数个预设提问,却不直接问我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感觉你并不那么想知道答案。” 周怀驹蓦地愣住。 陶且又问:“第二,下午我就想说了,你为什么不用穿校服?” 目光沿着周怀驹的短袖和牛仔裤上下打量一番,他朝门口值日生方向歪了下头,补充道:“虽然是晚上了,但你校服裤子都没穿,被抓到还是要扣分的。” “我......” “周怀驹!” 话音被厉声呵断。 张主任鼻子一横,大步流星朝他们俩走过来,一把跳起,攥住周怀驹的短袖领子,大声呵道:“你跟我到办公室去!” 陶且眉间一跳:“你就是周怀驹?” 周怀驹无奈地一摊手,他比张主任高太多,轻松抖落了两下就挣脱了被擒住的衣领。 “看来你还有第三个问题。” 他跟在张主任屁股后头,回头潇洒地朝陶且挑眉,意气风发气概张扬,浓墨书画的眉眼一抹促狭,那支炸年糕被他捏住签子转得像个小风车。 这不当一回事儿的样子,给张主任气够呛,又要憋不住上手揪他领子,徐老师连忙在一旁“大门口的,影响不好”给顺气。 突然想到了什么,徐老师退回几步喊人:“陶且,你来一趟办公室。” 高二的教学楼有两栋,中间以回廊连接。东边的“好学楼”里满满当当挤了20个班,靠西边的“笃信楼”就相对冷清了些,一层和二层分别是艺术生画室和给竞赛生准备的自习室,通常人都是坐不满的。 笃信楼里只有顶上两层常亮着灯,五个强化班在顶楼,教师办公室和政教处就在下一层——方便听楼上的动静。 政教室里张主任正襟危坐,一块镇纸拍案:“你刚来就给我找事儿是不是?我跟你说,你爸妈上午可来学校打过招呼了,说你个臭小子向来自由散漫,一点纪律观念都没有。说了今天来报道,你等到晚自习才来。而且你看看你给我发的什么玩意,你就这么馋?又是汉堡又是年糕的,一下午我脸都丢尽了!” 周怀驹全然没觉得不好意思,龇牙一笑:“那不是写的我名字嘛,我没觉得丢脸,您也别太共情了,还为我感到丢脸,不值当。” 说完见张主任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又耸了耸肩表示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我上午在小区外卖群里拼单呢,没留神发到和您的聊天框里去了——您就说巧不巧吧。” 上午他父母去学校的时候太早,根本没喊他,等他一觉睡到快中午,倒是接到了张主任的电话,催促他赶紧把相关成绩和资料发来好去整理印刷。 他忙着在之前的学校群里复制成绩单、去网上搜罗年少轻狂的厥词,另一边小区外卖群里还有人在等他拼单,一来二去的,午饭的内容就串行发给了张主任。 说实话没过10分钟他就意识到搞错了,因为外卖群里消息爆炸了,骂他瞎点,到底还拼不拼单了。不过张主任倒是没再有消息,他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管。 不仅没管,现在还想甩锅,周怀驹调侃道:“我看您是净想着怎么午门示众我那个‘C’了吧,排版做得挺别致的,别的内容您是一点没看......” “......你!” 张主任不幸被他说中心路历程,一时语塞,想起自己早上接到“特殊关照”的委托,霎时觉得一口血堵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的,只能用通天鼻“排山倒海”运转了一番吐息,勉强冷静下来。 陶且背对着他们站在徐老师的办公桌前走神,原来下午在公告栏那里,周怀驹的调笑是彻底领悟了方凌云说话艺术的成果——“哥们儿”是自称的主语,他当时就认领下了那张成绩单。 “......哦,我就记得在这儿呢。喏,你拿着吧。” 正想着,徐老师突然从黄木立柜底下冒出个头来,朝他递去了一个蛛网尘灰密布的佳能相机包,交代他回去充充电、清清内存。 陶且伸手接过,掸去相机包表面的灰,又帮徐老师把刚刚折腾出来的书和文件重新摆回去。 “我就不多重复了,你是老团支书了,要点你是知道的。这次要去的这个小滩农场是有红色背景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中心思想你把握一下。” 陶且答应下来,准备离开,路过的时候跟周怀驹擦身。听见张主任还在跟那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周怀驹“城门楼子胯骨轴子”地应声,俩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第7章 第 7 章 周怀驹的父母都是省里古生物研究所的教授,俩人工作频繁调动,连带着儿子一路转学。要不是正好小滩市政府有项目邀约——临海地理坐标开发的项目特聘,估计夫妻俩磨磨蹭蹭要等到明年高考才带着周怀驹回小滩。 毕竟是特聘的教授,参与的还是市里这两年的重点项目,早上8点张主任就在校长室郑重地接待了夫妻二人,被校领导拍着肩委托,多关照下这个孩子。 说是关照,但是人家父母对自己孩子没什么成绩上的寄望,只说个性上请多担待,要是有少许出格的行为,麻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简而言之,学习少操心,生活多关心。 人家自家父母都不在乎孩子的成绩,但这是小滩一中,张主任见惯了削尖了脑袋想要把孩子挤进来的家长。不谈小高考成绩,周怀驹三门主课表现都可圈可点,在小滩一中都排得上号,他越俎代庖,替人家咽不下这口气。 “欲知大道,必先为史。这个道理不明白吗?我真是不知道你那个‘C’是怎么考的——你是很不喜欢历史吗?” 周怀驹连连摇头否认:“我最喜欢看《雍正王朝》了。” “......胡闹!学历史能靠看电视剧吗?那都虚构!” “九子夺嫡是虚构?摊丁入亩也是虚构?再说,历史本身就是一种书写,司马迁五十多万字写那么老长,就一点主观能动性都没发挥?张主任,你这是刻板印象,教育怎么能有偏见呢?我推荐你去看看,人家主题曲就讲了这个道理。” 周怀驹说着说着唱了起来,“数英雄,论成败,古今谁能说明白......” 这打岔都打到哪里去了! 张主任连忙打断:“停停停!别扯电视剧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个‘C’呀,已经让你告别很多好学校了!” 周怀驹不悲反喜:“那我是不是不用学了?” “学!怎么不学?不仅要学,还要更有侧重地学。”张主任操着一颗老父亲的心,活像是他自己要参加高考,镇纸被他拍得像个惊堂木,非要给此案下个定论。 他抿了口茶,接着说:“你数学物理都不错,现在准备竞赛还来得及,抓紧时间拿几个奖。我打算把你安排到21班,他们班竞赛已经好几个获得保送资格了,你跟他们多讨教讨教,明年高三还有机会,你抓个紧,到时候争取一下破格录取。” 周怀驹被他这般语重心长惊到,“张主任,我爸妈没跟你说过我的情况嘛?” 他以为一早两位教授已经跟学校说的很清楚了,就是借个地方落脚,不要太操心他的学习。 忙着科研使命牺牲了亲子时间的二位教授深感亏欠,老周同志不仅在物质上对他相当宽容,学习上也是管得松懈,更是给频繁搬家找了个“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理由。他妈更是,把所有展现母爱的技能都点在了给他的自由度上——只要别触国家六大基本法的红线,其他都随他去。 高中之前根本没人管他学习。高一他去了九桥四中,那边师资力量薄弱,教育水平也一般,以他的水平拔尖得很显眼。历史考了个“C”的结果出来之后,可惜过的人不少,却没有人这么设身处地为他打算过将来。 张主任反问:“你的情况,你什么情况?你的情况就是小高考发挥失常,语数外能力佼佼。我看你基础都还是不错,人也机灵,数学竞赛上上心。” 周怀驹:“可我不准备参加竞赛,我......” 张主任以为他又要把话题扯开,镇纸一拍,退堂结案:“由不得你。” 周怀驹向前迈了两步,欲跟张主任促膝交谈,好拉近下心与心的距离,手刚挨到张主任的办公桌,那根被他只咬了一口的烤年糕——嵌着上下8颗整齐的牙印——水灵灵地被递到了离张主任鼻尖不到20公分的位置。 ...... “还吃不吃了!不吃来更新下你的信息表!”张主任一脸嫌弃地打开电脑文档,又叮嘱着:“明天一早记得来找我拍照,我让打印店重新印。” “行。寄语嘛——欲知大道,必先为史。”周怀驹朗声重复了一遍张主任刚才引经据典的话,卖乖地笑。 “爱好......”他顿了顿,想了一会儿。 “怎么着,要不要我帮你把《雍正王朝》填上?”张主任见他不吱声,没好气地问,把鼻翼扑棱得像个鼓鸣的蝉。 周怀驹“呵呵”笑了声,深褐色的瞳孔滴溜了一圈,没朝张主任答话,却转向了背后的徐老师。 “拍照,我喜欢拍照。” - 晚自习的时候,张主任领着周怀驹进来了,朝坐班的班主任点了个头,示意人他带到了。 班主任是21班的化学老师,姓殷,是个刚四十不惑的中年男子,因时常躲藏在暗处打野,偷窥学生上课和自习的情况,不知道从哪儿就能钻出来抓着个开小差、说小话、看小说的,人送外号“殷野王”。 “咳咳,晚自习说两个事啊。一个是咱们小滩农场的课外实践活动,这个月考前提过一嘴。学校安排了一下,25个班一起去人太多了,就5个班5个班的组织。咱们的时间确定了,就是原定月假那天。大家那天早上还是准点来学校,按班级在南门坐校车......" 底下一片哗然,几个人小声嘀咕:“这个月真惨,月假都没了。” “凭什么我们是月假那天去,我听12班的说他们下周三就去。” “小滩农场有什么好去的,卷子都来不及写,还多写一份实践报告。” 还有人盯着殷野王身边的生面孔,见他没穿一中校服,狐疑地交头接耳:“这是哪儿来的帅哥?” “不知道,不会又是什么大学的校友来宣讲的吧?” 陶且背后被斜着戳了戳,一张小纸条从他和椅背的夹缝中被递了上来,他熟练地装模作样挠了挠后背,从下面把纸条接了过来,放在腿上打开。 信息表达非常言简意赅,都多余写: “!” 他回头探去,方凌云坐在他斜后方挤眉弄眼,示意他看讲台边站着的人。 陶且在纸条上回:“他是周怀驹。” 他把纸条团成球握在拳头里,靠到耳后轻轻一丢,后桌的祈响立马伸出手迅速盖住,然后把手往方凌云那边桌子自然地一放。 斜后方传来“叭”的一声——是笔掉下的声音,很快纸条又被传了回来: “!!” 讲台上殷野王的小滩农场发言接近尾声—— “......不要以为就是去玩的,在曾经知青下乡的建设区要忆苦思甜,领会精神。” 他把A5的实践册分成4沓,从第一排扔下,大家默契地一个个往后传。 “这第二件事嘛,就是我们班的新同学——周怀驹,之前是九桥四中的,因为学籍在小滩所以转过来。这次月考考得很好,相信很多同学已经在荣誉榜看过他的成绩了。来,周怀驹你介绍下自己。” 周怀驹毫不怯场:“大家好,我叫周怀驹,大家看过我的成绩,也应该知道我的兴趣爱好了。推荐大家点双吉的时候,多点一份菠萝派,夹在一起吃,跟酸黄瓜一个性质,清新又解腻。” 底下人一阵哄笑,借着往后传册子的动静,光明正大地八卦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他就是那个周怀驹?” “帅哥幽默,我喜欢。” “历史考‘C’那个?” “......” “我怎么感觉他比你还高?” 方凌云暗搓搓地问斜后方的程旭。 程旭是班上个头最高的,也是最早走竞赛路线的学生,上学期刚通过高校夏令营获得认定书,争取到了资格,只要最后高考分数能上一本线,就十拿九稳了。 但比起成绩,身高才是程旭全身上下最虚荣的东西,192后面要精确到小数点两位,具体数值每天早上起床后更新,因为早上量比较高。 方凌云的质疑根本是太监开会,是无稽之谈,是对他尊严的挑衅和侮辱! “怎么可能?!”程旭直接一嗓子嚎出了声,瞬间所有的目光都投射到了最后一排。 殷野王皱眉看他:“怎么了?” “额我......”程旭脑子短路,身体却很诚实。他像根山东大葱直挺挺地站了起来,椅子在水泥地上猛得“呲啦”一声。 啊,舒服了。 他跟讲台那头的周怀驹遥遥比了下个头,发现对方根本没他高,只是因为头没他大、脖子稍长点、身体肌肉没他壮厚,才显得比他高而已,实际应该比他矮几公分。 殷野王喊道:“说话!你有什么要发言的?” 程旭赔了个笑:“我没吃过菠萝派,以为不好吃来着。” 殷野王悠悠翻了半个白眼,拿傻小子没办法。 程旭热情地招手:“周怀驹,你做我同桌吧,我这有座儿。殷老师,可以吗?” 周怀驹朝殷野王征求意见,得到一个点头。 “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程旭你竞赛经验丰富,周怀驹数学和物理都不错的,你多跟他分享分享经验。” 结尾殷野王又刻意补充一句:“你俩多交流竞赛的事,少聊麦当劳!” 周怀驹一路走过来,简直春风拂面。 方凌云兴奋地跟他打招呼示意自己是他的前桌,又指指在他前桌坐着的陶且;程旭还棒槌似的杵在那儿,等周怀驹走过来,又挨着他肩膀比完一趟个头,这才安心地坐下,把周怀驹桌肚里的纸胡乱往自己那一塞,示意“同学你好”。 好,周怀驹融入得相当好。 不像一般转学生初来容易拘谨,或者故作内敛高冷,相反他潇洒不羁坦然从容,在团结同学这一点上尤其出类拔萃。 小滩一中不让带手机,他不知道从哪儿进货了一批二手的智能手机,都是些“魅蓝”、“酷派”、“乐玩”的老牌子,还有10来支更复古的小灵通,被没收一个,还有一个。他也大方得很,谁问他借手机他都给,隔了几天再还他也不在乎。 他像是放入鲜肉大包里的马蹄,在学风严谨的传统理科强化班里融合得爽口又甜蜜。 不知道他和程旭是怎么聊的,反正不是竞赛也不是麦当劳,但是三节晚自习下来,已经勾肩搭背去上厕所了;等到第二天的课下来,又已经和方凌云称兄道弟约晚饭了。 第8章 第 8 章 春末夏初,深夜温度降下来,晚风把清幽花香推进了窗,周怀驹把腿往桌子上四仰八叉地一架,把他爸带回来的鸡蛋糕当夜宵品尝。 包装上印着幼圆体的“齐氏糖饼店”几个字,是他儿时驻足的小镇上有名的铺子,纸袋被捂了一下午,浸出点透亮的油花。 胖乎乎的鸡蛋糕拿在手里却轻飘的,像块琥珀色的小棉花。周怀驹咬了两口,松美细润,除了糕体自带的麦香,还有一股垫在下面竹篾的清苦气。 鉴定完毕,他舒服地往椅背一靠,以可以原地立碑的姿态直接瘫了下去。 出差归来的教授夫妇只来得及把糕点放下,就又不见人影,不知道是回港口还是又出发了。 周怀驹也不是很在乎,他一口一个吃得快活,连手机消息震动都没搭理。 消息提示一条接着一条。 ——小滩怎么样? 是他之前在九桥四中的同学魏屿舟,许是见他没回复,又连发了好几条问话。 ——消息都不回,一中不让用手机? ——不会这就乐不思蜀,把老臣忘了吧? ——到底咋样啊大佬,生活还习惯吗? 习惯,怎么样才算是习惯呢。 周怀驹叹了口气,想回复又不知道说什么,盯着屏幕上那两个字苦笑,平白生出些虚浮的感慨。 小滩只是漫长迁徙中的一站落脚地,高考后他必然要离开,能习惯什么? 他心里愤恨,“习惯”本该是掀开笼盖时轻如蒸烟一般的回忆,而不是浸出油花,让他连味觉都辗转泊岸的牛皮纸袋。 他又咬了一口鸡蛋糕,细细噆味,终是挨不住喟叹了一声,拣魏屿舟最后一条消息,文邹邹地一语双关:小舟从此逝。 魏屿舟怕是正守着手机,一收到立马回复。 ——这就给老臣赐死了? ——别啊!舟,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周怀驹被逗乐,跟魏屿舟胡侃了几句,一不小心中了“十面埋伏”的一圈马屁,正感觉有点不对劲,那厮就发来几张照片,说把他留下来的几张底片冲印了,请他审阅。 现在市面上基本都是激光冲印,魏屿风家里是开老式照相馆的,阁楼的暗房虽也被闲置了快十年,但基本设施完好,他之前经常去冲印底片。 他点开魏屿风发来的几张照片,发现整体效果一般,明显冲印放大时灯离得近了,显影时间过长,底片边缘比中间暗了半度,像给照片镶了圈灰边。手机拍的看不清颗粒效果,估计也有问题。 这都什么玩意? 托付不效,他对魏屿风发起脾气。 ——你拿显影液洗脚了?泡这么久。 ——[哭]大佬,别让我帮你冲印了,我知道你行,下次你自己上吧。 ——我这不是在小滩还没找到暗房吗? ——还没找到?你没去“乌龟纹身”看看吗?我可是费老大劲才打听到的,那纹身店老板是个胶片爱好者,屋里自己搭了个暗房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周怀驹烦躁起来。 找了,他怎么没找? 这几天晚上他一直往后街跑,巷底通往对街的职校,他在人家门口蹲点,逮着有纹身的就问,根本没人听说过这“乌龟纹身”。后来他又跑炸串摊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着虎哥,可也都无果。 小滩市内的导航很不完善,小商铺的地址是用自创的“复合式结构”标记的,周怀驹刚来去理发的那天就知道了——那小店里的名片是“欧亚家具城往东800米,门朝东”这么写的。 更何况纹身这种比较非主流的产业,想打听都难,简直是瞎猫抓耗子。 窗外摇曳的树影墨一块儿、疏一块儿,渐渐在他眼里幻化成一只下山猛虎的形态,裹在膀大腰圆的腰身下,影影绰绰地晃悠,最后风情万种了起来。 妈呀,周怀驹狠狠掐了下发硬的眉心,感觉自己越想越魔怔。书包里的卷子也不知道是哪天的作业,他心里烦得窝火,生气起来全给写了,一直做到凌晨两点多。 第二天清晨五点半,季阿姨就来了,张罗了一桌稀了咣汤的早饭,见周怀驹面色乌青眼眶深陷,经验老道地安慰他:“高中就这样,我儿子前年高考,也没觉睡,就这两年了,坚持坚持,考上大学就好了。” 周怀驹喝了一肚子水,浑浑噩噩地“唔”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睡前还在惦记纹身店的事,他梦里神智不清,迷迷糊糊跟一只老虎缠斗,文批、武斗、色诱……什么招数都使上了,就是要查它户口本。直到确认户籍栏那里盖了个小王八的戳儿,才昏愦过去,进入深度睡眠。 打完一个肺活量5000ml的呵欠,他放下粥碗,去拿鸡蛋。 “哎呀,手怎么弄的啊!”季阿姨惊呼。 昨天他只简单处理了下,今天起来小指肿得不像样,季阿姨又给磕了两个蛋,让他自己揉揉,怕他有骨折的风险,喷了药之后,还撅了根筷子,用纱布帮他简单地固定了下。 周怀驹心里很遗憾。 他伤的是左手,还是小拇指,一点儿不耽误今天去考试。 周六的测验只考语数外三门,不分考场,全靠学生自觉,只用把桌子分开就行。 考完才下午四点半,林励莉作为班长正组织大家回家前把桌椅复原,顺带打扫下教室。 陶且无事可做抱臂站在一边,看周怀驹先是做了他的值日,后又殷勤地帮他搬桌子理东西,受伤的小拇指裹了个纱布,倔强地翘在一边,像收不回去的天线。 陶且:“你昨天去后街吃晚饭了?” 周怀驹下意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吃上。” 陶且把拿着的饭卡还给他,见他眉目凹进去一块儿,眼下一圈煤烟似的黑,眼珠里缠上红血丝,憔悴得有些阴森,心下有些怀疑,该不是饿肚子饿成这德行的吧? 他问:“你上次不是想吃蔡老板的炸串呢么?” “没有,我去后街找人的。”周怀驹哼哧两声把走廊里的收纳箱搬回陶且座位底下,忍不住发问:“你哪儿来这么多卷子?还收拾得跟仪仗队似的。” 陶且谦虚道:“也还好吧,不然堆成山容易像去上坟。” 周怀驹:“......” 他十分肯定陶且是在讽刺他。 昨天程旭体育课之后就逃了,除了篮球什么都没带走。 从后街回来上晚自习的时候,周怀驹发现他桌子上堆满了试卷,批改完的有的是程旭的,有的是他的;新的空白卷子重复了好几张,都是从前面传了多出来的,全扔最后一排了,雪白的一片堆成小山。 有兴妖作怪的,从他笔袋里拿了三支笔立了起来,来给他俩坟头烧香了。 不知道是不是经过昨天,俩人之间的气场微妙地发生了变化,他隐约察觉出陶且对着他更生动鲜灵了起来,那副“温良恭俭让”的皮囊下狡黠尖锐的一面,愈发得遮不住。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那你来怎么不给我烧点吃的?你上次说请我吃刚炸出来的炸年糕,我可等着呢。”又忍不住提点对方,“你得兑现承诺,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去后街。” 谁料陶且拒绝了:“今天不行,我和方凌云他们约了考完试去洗澡。” 怎么还要结伴去洗澡?!周怀驹暗暗吃了一惊,家里没有热水器吗?不嫌尴尬的。 他不死心:“那明天上午。” “明天我要补课......”陶且犹豫了一下,感觉周怀驹话里有话,“周日难得放假,你还要大老远跑到学校后街来吃午饭吗?” 周怀驹一拍脑门,居然把这茬儿给忘了。 左右思量了下,他决定说实话:“其实我是想找下虎哥,有事请他帮忙,你不是他大哥嘛,我怕我说话不好使。” “该不会你昨天也是去后街找他的吧?”陶且简直哭笑不得:“今天又来献殷勤,帮我做值日,喊我去吃饭,也是为了去后街找小虎?” 见周怀驹沉默,他忍不住又问:“你昨天为什么不直说,我给他打电话不就好了。” 周怀驹自己也没想明白,讲实话,他根本不是怕麻烦别人的个性,只好补充说“可能当时没想到”。 沉思片刻,陶且探寻地朝他望去,感觉这人真的有点奇怪。插科打诨的话张口就能来,嘴跑得比脑子快,可轮到他真有兴趣、真关心的事,却格外小心,要兜一个大圈子,颇有种要把认定的南墙都撞遍,再去问路的意思。他言归正传: “你找小虎做什么?” “他那个纹身你知道在哪儿做的吗?” “什么?” 陶且被吓了一跳,“你也要纹那个老虎?你怎么喜欢那个?你上次看清楚了吗?为什么不纹个别的?” 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何况这问得颠三倒四的,周怀驹只好又把话留一半:“我不纹,我就想问问他纹身的店在哪儿。” 陶且今天没带手机,表示晚上回家再把虎哥的联系方式发过去。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了,提醒道:“那个老虎......” “......”周怀驹:“我保证不纹那个。” 他特地竖起三根手指起誓,只是旁边还多出顽强翘出来的一根小指,远看像凌空劈了个掌。 俩人都笑了出来,周怀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陶且的联系方式,顺手抄起一支圆珠笔,让陶且抓紧把号码写在自己小拇指的纱布上。 他闲聊道:“明天一整天你都要补课吗?你成绩不挺好的嘛,还要补?” 陶且顾不上答话,圆珠笔在纱布上不是很好着墨,写了两笔就断了。他只好一手掰开周怀驹的手掌,裹住剩下的四根手指,小心稳定好他受伤的小指;另一只手执笔,既不敢用力又不能太轻,见笔又不出墨了,还放到嘴边“哈”了几口气。 ——有点尴尬,那简直是个牵手的姿势。 周怀驹半边连着的身子“嗡”得一下麻了。 他恍惚只有一个念头:男同学之间不仅能去澡堂**相见,还能随便牵手! 小滩这民风怎么回事,这不是淳朴能形容的,是不是有点暧昧了? 澡堂不是天天去也就罢了,男生之间勾肩搭背也正常,但——这算怎么回事?他不自然地抖了下手想抽走,一个数字立马就被拉歪了,他瞬时感觉到手被抓得更紧,小指被摩挲了两下,还挨了埋怨的一记飞眼,被警告不要乱动。 这下周身上涌的气血彻底占领了大脑的高地,他呼吸一滞,浑身的肌肉绷紧,半边身子落了个不遂,僵硬地挨着陶且微弓的脊背,唯独手心烫得像块烙铁。 “——糊涂啊!糊涂!” 旁边传来一声哀嚎,不知道是谁考完正对着草稿纸痛心疾首,又有凑热闹跑过去的,不嫌事大补了一句:“确实,你这里还二次求导,真多余。没必要,你直接数形结合......” 目眩神迷中,周怀驹原地反思,确实糊涂,也真是多余!陶且难道一张草稿纸都没有吗,他怎么就想起来让人往纱布上写? 退一万步讲,他自己的手机就搁裤兜里揣着呢,让陶且留个电话就这么费劲? 熬夜是真影响大脑。 第2章 第 2 章 6月初,但热得蒸人。 在梅雨到来之前,夏天憋足了劲,随时准备开锅,一个念头就能让它爆炸。该死的物业还没开空调,下午3点半的阳光毒辣地穿透11层办公楼的玻璃窗。 新来的实习生总怕活儿干少了,韩锐偷着挪了下死掉的屁股,跟汗津津的座垫一齐松了把汗——谢天谢地,汇报就要收尾了! “除了这些,我还找了几家新锐制片工作室,这是‘造影’上个月刚出街的片子......”终于他将Keynote滑到最后一页,语速不觉越来越快:“最后这个意大利的Studio,我一直有关注,他们之前拍商业MV居多,最近新拓展了一个业务组,专门对接产品电视广告,叫La...” 他突然卡壳,“La...LaDo...Si...” 找资料的时候他复制粘贴得起劲,这会儿突然发现人家工作室名字不是英文,他不会念。 晚节不保,韩锐心里哀嚎一声,磕磕绊绊把几个字母当五线谱唱了出来。鼠标光标尴尬地停在那几个英文字母上,西晒的光斑不嫌事大地给它打了个聚光。 “La Dolce Vita.” 站在身后的人替他念了出来,“甜蜜的生活,是意大利语。” 男人声音轻柔和缓,但圆润且坚定,像没有半颗砂子。他约莫二十六七岁,除了眉眼勾了个弯,其他地方的轮廓都过于清晰,鼻梁和唇角直得像用刻刀雕琢过,看起来莫名有一种介乎典与今、进与退之间的拉扯感。 “陶总您还懂意大利语啊!”韩锐惊得回头,瞪大了眼睛。 陶且浅笑了下:“懂得不多,刚好有这句。看过这个名字的电影。” 韩锐崇拜地“哇——”了一声,引得前后两排的同事齐刷刷看过来。 其实他早就在茶水间听过这位年轻副总的八卦了。这年头,“老总”的名号跟着“消费降级”,集团里各事业部、各品牌、各部门......什么人都能是个“总”,没什么含金量。但陶且口碑一直很好,向上能汇报,向下能拿事,不仅工作能干,人还随和谦逊。 还有他的脸,那种说不清的矛盾感让他看起来相当有故事,人事的几位好姐姐一心想为他做媒。 “挺好,调性都挺契合的。”陶且赞许道:“你们倪老师教得不错。” 等的就是这句,倪轩然就从后面一排走过来,“怎么样,我们部门新来的小朋友还可以吧?” 陶且点头:“挺用心的。但其实我看不看无所谓,这种你们内部过了就行。” “那怎么行?这不是得全链路对齐颗粒度吗?顺便让我们这儿实习的新人在你那儿露个脸。” 说是拉通、对齐,搞的芝麻点大的工作都要三审四改,其实就是各部门最后复盘时用来甩锅的预备说辞,上个月倪轩然刚被抓了典型,陶且心照不宣地笑了下。 “文件也给小陶总发一份吧。”倪轩然点了点韩锐的屏幕。 “不麻烦了。”陶且语气客客气气,“供应商你们敲定,我这边没什么问题。” 倪轩然块头大,身上热得很。陶且从他的大花臂里脱身,叮嘱韩锐:“这些你跟倪老师确认,就是后续Brief下发之前,让我们组小蕊和产品那边都再过一遍,确认下卖点和功能是不是都讲清楚就行。” “哎!好嘞!” 倪轩然抹了把脸,朝陶且摆手,催他回去:“我盯着你放心吧,快回去,我们这儿西晒。” “你们这儿还晒?”隔壁会议室走出一个全副武装的女士,墨镜、防晒帽、防晒口罩和冰袖一个不落,路过就听见这么一句,不屑地白眼他,“跟我们那儿没法比!” 倪轩然傻笑:“跟达姐当然没法比,你们那儿美人多,美人得美黑。” 达姐呛声开他玩笑:“你倒是不怕晒,你脑子里的水多——唉,说真的,物业简直开玩笑,说没到六月第二个星期一,不让开空调!” 此话一出,连磨洋工的同事都叫苦不迭。 闷热倒是其次,西沉的太阳十分阴险,电脑屏幕上都是反光,逼得人恨不得把脸贴在显示器上。 “唉陶儿,你今天忙吗?” 见他摇头,达姐立刻拽着他往公关部走,跟倒豆子似的开始诉苦:“我们那儿根本没法上班,西晒的反光太严重了,什么也看不清。我让人去投诉,根本没人搭理,你看看,有办法吗?” 陶且也无能为力,西晒的问题又不是今年才开始的,但是物业和人力没下场管,那就是无处伸冤。这件事太小了,老板只会想,又没影响集团营收,你们员工这点困难不能想办法克服吗? 越往里走,热气确实愈发蒸腾,公关部埋怨声一片,美甲“笃笃”地砸在键盘上,跟行政小助手重拳出击,现在正在扔“转人工”的消息炸弹。 “我就说搬办公室没好事。”达姐唠唠叨叨:“你记得我们公关之前那个位置吧,我跟你说,那地方可好着呢,都是有风水的......” 陶且陪着讪笑,头不自觉地歪向那排始作俑者的窗,想看个真切,瞬间整张脸就被强光击中,显得越发得透明,脸上的绒毛一闪鹅黄,全都歪向一边,几缕泛红的血丝缕缕晕染开。 注意到他的脸被晒得泛红,达姐有点不好意思,她话音渐弱,与智能助手辩论的小姑娘也败下阵来,关掉了聊天界面。终于空气里再也没有额外可以加速它膨胀的动静,陶且瞅准时机准备递上几句安慰。 轰——! 一把黑色遮阳伞在办公室里被骤然撑开,霸气十足地遮在显示屏上。 默默放下伞柄的小姑娘尴尬一笑,把头埋在那片阴影里,如幽灵般嘟囔:“我也不想,是天要亡我,它先出手的。” 达姐兴高采烈地往那伞下走,“哎呀!到底是年轻的脑子好使!” 陶且却不由得愣住了,定定地看着伞下的黑胶涂层,目光犹有实质。 不是的,他想说,其实是收效甚微的,黑色的伞面只是焖锅的锅盖,憋滞的气流拦不住得要冲出去,占山为王地爬满皮肤,留下黏湿的触感。 “没办法,因为梅雨来之前的六月最为肿胀,肿胀是为了夏至瓜果的甜蜜。” 他几乎经历过一模一样的场景,课上得好好的,突然一把黑伞在教室里撑开,替他遮挡恼人的西晒。化学老师哗然大怒,罚他们俩一起撑着伞到教室外罚站。 那伞跟着主人一起摇头晃脑,黑色伞面被当作画幅,随光的波动显现出不同的影调。虚空中,一只手比比划划,描着光的层次,捏着光的软硬,陪他打发时间解闷。 “我明天去定制一把大的!就电视剧里那种,皇帝用的华盖!” 达姐跟旁边的人讲得激动,猛得一拍大腿,把他从回忆里震了出来。他不动声色地从心口呕出一口气来,发现周边并没有人注意,悄悄地走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定了定神,熟练地打开电脑处理工作消息。 “叮咚——” 是来自韩锐的超大文件。 “陶总,倪老师说还是让我发给你,嘿嘿,工作要留痕。” 陶且好笑地下载了,随手滑了几下,30多页的文档就见底了。最后一页是那家意大利Studio之前拍摄的一个产品广告,影片定格在印有他们名字logo的尾帧。 “La Dolce Vita.” 再一次,他默念了这个名字,感受每一个字母在舌尖、上颚、牙齿、唇缝上的特殊位置,和当时看完电影初次听说的时候一样。 好吧,今天再想你一次。 鬼使神差的,他点开了播放。 目前有一点点存稿,一般隔日更新,尽量一周三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