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 第1章 第1章 七四年的夏天,好像比往年来得更燥热些。一辆破旧的解放卡车,吭哧吭哧地颠簸在蜿蜒的黄土路上,卷起的烟尘像是给绿意葱茏的山坡蒙上了一层薄纱。 艾玛靠在车厢挡板边,手紧紧抓着身边简单的行李包。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吹不散心头的茫然。她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和山脚下那片隐约可见的灰瓦屋顶,这就是杨柳村了。她未来几年,甚至可能更长时间的安身之所。 车厢里,其他十几个知青的兴奋或忐忑,都化作了嘈杂的议论。有人在猜测村里的情况,有人在担心农活的辛苦,也有人在互相打气。只有艾玛沉默着,像是一滴误入溪流的油,格格不入。她不是不合群,只是觉得这种喧嚣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从省城来到这偏远的山村,生活的落差像一道鸿沟,横亘在眼前。 “快看!到了到了!”有人喊道。 卡车喘着粗气,终于在村口一片还算平整的晒谷场停了下来。早有一群村民和孩子等在那里,好奇地张望着这些从城里来的“秀才”。 艾玛跟着大家跳下车,脚踩在坚实的黄土地上,微微有些发麻。她下意识地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眼打量四周。典型的北方村落,土坯房,歪歪扭扭的篱笆院,几棵老柳树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牲畜和某种植物混合的气息,陌生而强烈。 “同志们辛苦了!欢迎来到我们杨柳村!”一个穿着旧中山装、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走上前,声音洪亮,他是王支书。一番简短的欢迎词后,他开始安排知青们的住处,主要是分散到村民家里借住。 正当王支书念着名单,人群外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年轻的身影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爹,娘让我来问问,有没有需要搭把手的?”声音清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艾玛循声望去。 那是个约莫十**岁的小伙子,个子很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却掩不住挺拔的身姿。皮肤是健康的麦色,鼻梁很高,眉眼清晰俊朗,像这山间清爽的风。他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瞬间让周围燥热的空气都似乎凉爽了几分。 “是顾良啊,来得正好。”王支书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赞许,“帮知青同志们拿拿行李,引引路。” “好嘞。”顾良爽快地应着,目光自然而然地扫过这群城里来的年轻人。 他的出现,像一块石子投入池塘,在女知青中漾开了一圈涟漪。艾玛甚至能听到身边有人小声吸气,或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也难怪,在这质朴甚至有些粗糙的环境里,顾良的出现,无疑是一道亮眼的风景。 他热情地帮着几个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女知青拎起沉重的箱子,动作利落,态度大方,引得她们连声道谢,脸上飞起红晕。 艾玛默默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那个不大的行李包,她觉得自己可以应付。 然而,顾良的脚步却在她面前停住了。 “这位同志,我帮你拿吧。”他看着她,眼神干净,带着善意的微笑。 艾玛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很亮,像山涧里被泉水洗过的石头。但她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甚至微微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顾良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他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来之前,母亲还念叨着知青姑娘们娇气,需要多帮忙,可眼前这个……他看着艾玛。她不算顶漂亮,脸色有些苍白,身形也单薄,但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却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让人看不真切,里面没有初来乍到的惊慌,也没有对他这个“村草”的惊艳,只有一种近乎疏离的平静。 这种平静,让习惯了被姑娘们围绕和依赖的顾良,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涟漪细微,却真实存在。 “哦……好,那,那你小心点,路不平。”他有些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转身去帮其他人了。 艾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拎起自己的行李包,默默地跟在队伍最后。她不是不识好歹,只是本能地不想欠下人情,尤其是这种基于外貌或处境而产生的、看似轻易的好意。她知道自己来这里不是做客的,未来的路,终究要自己一步一步走。 只是她不知道,那个叫顾良的村长家的小儿子,在转身之后,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穿过人群,落在了那个独自背着行李、脊背却挺得笔直的陌生姑娘身上。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汇在黄土路上,又很快分开。命运的齿轮,在这个燥热的夏日傍晚,悄然开始了转动。 第2章 第2章 知青们被暂时安置在村东头闲置的旧仓库里,用木板草草搭成了大通铺,男女隔开。仓库里弥漫着陈年谷物的味道和潮气。 艾玛选了最靠里、相对安静的一个铺位,默默铺开自带的床单。耳边是其他女知青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话题中心自然是刚才那个俊朗的年轻人。 “他叫顾良?名字也好听!” “是村长家的小儿子呢,听说干活也是一把好手。” “他刚才帮我拎箱子了,手可有劲了!” “他好像对谁都挺热情的……” 周晓琳,那个扎着最粗黑麻花辫、模样也最俏丽的姑娘,声音格外清脆:“热情归热情,我看他也就是出于客气。咱们刚来,总不能晾着咱们。”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仿佛已经比别人多读懂了他几分。 艾玛没有参与讨论,她从行李包里翻出一本边角磨损的《高等数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就着仓库高处小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安静地翻看起来。书本里的符号和公式,是她熟悉的世界,能暂时将她从眼前的陌生和嘈杂中抽离出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哨声就尖锐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生产队队长粗犷的嗓门在院子里响起:“上工了!都赶紧的!” 第一天的农活是给玉米地锄草。七月的日头毒得很,没干一会儿,汗水就浸透了每个人的后背。艾玛从来没干过这样的重活,锄头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得要领,没几下掌心就磨出了水泡,火辣辣地疼。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跟着前面的人,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 顾良作为生产队的记分员,兼带着指导新知青的活儿,不时在田埂上走动。他的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飘向那个落在队伍稍后、动作僵硬却拼尽全力的身影。他看到艾玛偷偷在裤子上擦手,看到她被玉米叶子划红了脸颊,也看到她偶尔直起腰,望着远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 歇晌的时候,大家都找树荫地瘫坐着喝水、啃干粮。顾良拿着一壶凉白开,很自然地走到知青们休息的地方。 “活儿累吧?刚开始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他笑着对大家说,眼神却主要落在艾玛身上,把水壶递过去,“喝点水?” 艾玛确实渴得喉咙冒烟,但她只是摇了摇头,拿起自己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子,小口抿着里面早已温吞的水。“谢谢,我带了。” 又一次被拒绝。顾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向其他人。周晓琳立刻接过话头,笑语盈盈地向顾良打听村里的情况,其他几个女知青也围了上来。顾良耐心地回答着,态度依旧温和,但那份关注似乎被均匀地分摊开了。 艾玛靠在树干上,闭着眼假寐。她能感觉到顾良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来,但她不想回应。这种特殊的关照,在她看来是一种负担。她不想成为别人议论的焦点,更不想让自己和这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产生太多不必要的牵连。她心里还揣着回城的渺茫希望,还有奶奶临行前塞给她的那叠粮票和叮嘱:“囡囡,照顾好自己,有机会……还是要读书。” 读书,是奶奶那个旧式知识分子家庭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也是她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光。 接下来的几天,顾良总能找到各种由头出现在知青点附近。有时是送来几根新鲜的黄瓜,有时是借口询问知青们适不适应,有时是传达村里的什么通知。每次,他都会试图跟艾玛说上几句话,问她想不想家,需不需要什么帮助,或者单纯评论一下天气。 艾玛的回应始终是礼貌而疏远的。 “还好。” “不需要。” “谢谢。” 惜字如金。 她的冷淡,不仅让顾良感到挫败,也在女知青中引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起初只是羡慕,后来渐渐多了些不解,甚至隐隐的排斥。 “装什么清高啊,顾良同志多好的人。” “就是,好像谁都想巴结她似的。” “说不定人家城里大小姐,看不上咱们这穷乡僻壤呢。” 这些议论,艾玛或多或少听到一些,但她并不在意。她只是更迫切地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一天晚饭后,她找到王支书,提出了请求:“支书,我想搬出知青点,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也好安心学习。我看村西头张婶家好像有空房,我能去问问吗?” 王支书有些意外,磕了磕烟袋锅子:“集体住着不是挺热闹?张婶是个寡妇,家里条件可一般。” “没关系,清静就好。”艾玛态度坚决。 王支书看她一眼,想起儿子顾良这几天的反常,似乎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行吧,你自己去跟张婶商量,她同意就行。” 艾玛道了谢,转身离开。在她身后,顾良从屋里出来,恰好听到了最后的对话。他看着艾玛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就这么不想待在有他在的地方吗? 那天晚上,艾玛在煤油灯下给奶奶写信。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安静的侧影。她在信里说,她到了,一切都好,村民很朴实,她会努力适应。她没有提农活的辛苦,没有提掌心的水泡,也没有提那个总是出现在她视线里、让她有些心烦意乱的村长家的小儿子。 窗外,夏虫啾鸣。而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顾良靠在那棵老槐树下,望着村西头那点微弱的、属于张婶家的灯光方向,久久没有动。他知道,那个叫艾玛的姑娘,像一只警惕的鸟儿,刚刚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更远离他的巢。 第3章 第 3 章 张婶是个话不多的老实人,丈夫早逝,一个人拉扯着半大的儿子狗娃,日子过得紧巴巴。艾玛提出借住,并愿意支付少许口粮当房租,张婶搓着围裙,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村西头离知青点和村中心都远,确实清静。 搬家那天,艾玛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包,一捆书。她谢绝了其他知青客套的帮忙,自己一个人拎着,踏着晨露走向村西头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顾良远远看着,最终没有上前。他知道,此刻的任何举动,都会被她视为打扰。 张婶家果然清贫,但收拾得干净。给艾玛腾出的是靠东的一间小房,土炕,旧木桌,窗纸有些破,透进斑驳的光。艾玛却很满意。她仔细铺好床单,把书一本本码在桌上,那盏小小的煤油灯擦得锃亮。这里,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暂时安放灵魂的角落。 白天,她依旧和大家一起出工,埋头干活,尽量不拖后腿。晚上收工回来,她帮张婶做些家务,教狗娃认几个字,然后便一头扎进书本里。煤油灯的光晕染黄了她的脸庞,也照亮了她眼底的渴望。那些枯燥的公式、艰涩的理论,此刻成了她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桥梁。只有沉浸其中,她才能暂时忘记黄土的黏腻、身体的疲惫,以及未来那片望不到头的迷茫。 顾良并没有因为艾玛的远离而停止关注。相反,这种距离感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那个安静身影的在意。他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寻找她在田间的身影,会留意她锄草的速度是不是快了些,会担心她单薄的身体是否吃得消。这种情绪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带着一种酸涩又隐秘的甜。 他尝试换了一种方式。一次歇晌,他拿着本《农村实用科技》,走到正在树荫下看书(一本《代数》)的艾玛旁边,坐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艾玛同志,你看的这个……挺深奥的。”他试图找一个话题切入点。 艾玛从书页上抬起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书,礼貌地点点头:“还好。” 顾良有些窘,晃了晃自己的书:“我这个,讲怎么科学施肥、防治病虫害的,也挺有用。”他希望能找到一点共同语言,哪怕只是关于“书”本身。 “嗯,农业生产很重要。”艾玛的回答依旧简短,客气,却像一堵无形的墙。 顾良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艾玛却已经重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的一个公式,眼神专注,显然思绪已经飘远。那一刻,顾良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几步路的距离,还有一条更宽的、名为“世界”的鸿沟。她眼里的光,是为那些他完全不懂的符号而亮的。 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终于起身离开。背影有些落寞。 周晓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像打翻了醋瓶子。她不明白,那个艾玛有什么好,瘦巴巴的,还不合群,凭什么得到顾良的另眼相看?自己模样好,性格活泼,哪点比不上她?一种混合着嫉妒和不甘的情绪在她心里滋生。 几天后,村里组织社员去公社粮站交公粮,需要几个知青帮忙记账。这活儿比下地轻省不少,还能去公社看看“外面的世界”,大家都争着去。顾良负责带队,他下意识地看向艾玛,觉得她细心,字也写得好,想把这个机会给她。 “艾玛同志,明天交公粮,你……” “我明天想请假。”艾玛没等他说完,直接开口,声音平静,“身体不太舒服,想休息一下。” 顾良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信以为真,关切地问:“怎么了?要不要去赤脚医生那儿看看?” “不用,休息一下就好。”艾玛垂下眼睑。 顾良只好作罢,安排了另外的人。然而,第二天,有人看见艾玛并没有在张婶家休息,而是拿着本书,往后山那条安静的小河边去了。消息传到顾良耳朵里,他正在粮站忙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只是……不想和他一起出来。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阵无力挫败。他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感,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厢情愿,甚至成了别人的负担。 而此刻的小河边,艾玛确实在看书。河水潺潺,树影婆娑,比嘈杂的知青点和充满异样眼光的田间地头让她自在得多。她深吸一口带着水汽和青草味的空气,摊开书本。她拒绝去公社,潜意识里确实有避开顾良的因素,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她害怕那种“特殊照顾”。她不想因为任何人的青睐而获得便利,她只想靠自己的能力站稳脚跟。依赖别人得来的轻松,终究是要还的,而她,可能还不起。 她看得入神,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树丛后,周晓琳正冷冷地看着她。周晓琳是借口出来打猪草跟到这里的。看到艾玛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看书,想到顾良因为她“生病”而流露出的关切,周晓琳心里的火苗蹭地窜了起来。 “装模作样!”她低声骂了一句,狠狠拽了一把身边的草叶。 艾玛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头,四下望了望,只看到风吹过摇曳的树丛。她微微蹙眉,一种莫名的不安掠过心头,但很快又被书本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孤灯下的坚持,河边暗生的嫉妒,和顾良那份无处安放的关切,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夏天午后,悄然交织,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波澜。 第4章 第 4 章 艾玛去河边看书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那里成了她逃离现实、短暂喘息的精神庇护所。她并不知道,这个秘密基地已经不再是秘密。 顾良心中的失落与日俱增。艾玛的回避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不深,却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阵清晰的酸胀。他不再像最初那样主动凑上前,而是将更多精力投入生产队的工作,带着青年突击队修水渠、搞试验田,干得风风火火。他本就出色的能力和踏实肯干的作风,赢得了更多村民的称赞,也吸引了更多姑娘们爱慕的目光。 然而,每当收工的哨声响起,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村西头,或是那条通往河边的小路。他知道,那个姑娘多半又去了那里,与那些他看不懂的符号为伴。 这天下午,天气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顾良带着几个年轻人在村部整理农具,准备一场即将到来的夏收。周晓琳和另一个女知青也在,帮忙清点物品。 “顾良哥,喝点水吧,看你一头的汗。”周晓琳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笑容甜美。她最近往村部跑得格外勤快。 顾良道了声谢,接过水壶,却没有喝,只是放在一边,继续埋头记录。他的沉默和心不在焉,让周晓琳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顾良哥,你是不是有心事啊?”周晓琳试探着问。 顾良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没,就是在想夏收的事。”他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最近好像没怎么看到艾玛同志?” 周晓琳心里“咯噔”一下,一股酸意直冲头顶。她撇撇嘴,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她啊,金贵着呢,说是身体不舒服,请假了。我看是嫌活儿累,躲清静去了吧?这会儿,估计又在河边用功呢,想着哪天能飞回城里去。” 顾良握着笔的手紧了紧。他知道周晓琳的话有水分,但“躲清静”三个字,还是刺痛了他。她就这么不愿意待在有可能遇到他的地方吗? 就在这时,天空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乌云翻滚,狂风骤起,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 “要下大雨了!赶紧收拾东西!”顾良喊道,心里却莫名一紧。河边……那里地势低洼,万一…… 他猛地扔下手中的本子,对其他人喊了句:“你们先收拾,我有点事!”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朝着小河的方向。 周晓琳看着他焦急奔走的背影,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她咬了咬嘴唇,眼神复杂。 河边,艾玛正沉浸在一道复杂的物理题中,直到豆大的雨点砸在书页上,她才惊觉变天了。她慌忙合上书,站起身,准备往回跑。可是雨来得太急太猛,顷刻间天地一片混沌,土路瞬间变得泥泞湿滑。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雨幕模糊了视线。突然,脚下一滑,她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呼一声,朝着陡峭的河岸摔去。混乱中,她感觉后背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力道之大,让她根本无法控制,直直栽进了因暴雨而变得湍急浑浊的河水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呛入鼻腔,窒息感扑面而来。她拼命挣扎,却只会让身体更快地下沉。恐惧攫住了她,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完了的时候,一个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雨幕,“扑通”一声扎进了河里,奋力向她游来。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了她的腰,将她往水面托举。 “艾玛!别怕!抓住我!”顾良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水声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坚定。 艾玛在混沌中,本能地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顾良的水性极好,他紧紧抱着艾玛,用尽全力与湍急的河水搏斗,一点点向岸边挪动。好不容易靠近岸边,泥坡湿滑,几次尝试都滑了下来。顾良咬着牙,几乎是用身体将艾玛顶上去,自己才狼狈地爬上岸。 两人瘫倒在泥泞的河岸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暴雨依旧倾盆,但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和心跳声,似乎盖过了一切。 顾良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撑起身子,查看艾玛的情况。艾玛脸色惨白,嘴唇发紫,蜷缩着身体剧烈咳嗽,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流。顾良的心疼得揪成一团,他想也没想,脱下自己湿透的外衣,裹住她冰冷发抖的身体,然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坚持住,我带你回去!”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艾玛虚弱地靠在他怀里,冰冷的身体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滚烫体温和剧烈心跳。这一刻,什么疏离,什么界限,都被求生的本能和极度的脆弱击得粉碎。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抱着,在瓢泼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跑。 这一幕,被不少闻讯赶来的村民看在了眼里。男人赤着上身抱着湿透的女知青,在保守的乡村,这无疑是爆炸性的新闻。 顾良浑然不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里这个轻得像片羽毛的姑娘身上。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有事。 而艾玛,在意识模糊的边缘,隐约记得跌落前背后那股突如其来的推力。那不是意外滑倒……是谁?但这个念头很快被身体的冰冷和眩晕淹没。 暴雨中的这次意外,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至少表面平静)的湖面,必将激起千层浪。艾玛和顾良的关系,也被迫推向了一个无法回避的转折点。 第5章 第 5 章 顾良抱着艾玛,像一头护崽的豹子,冲破雨幕,径直冲回了自己家。顾家顿时乱作一团。 “良子,这是咋了?!”顾母看到儿子赤着上身抱着个湿透的女知青闯进来,吓得手里的针线筐都掉了。 “快!烧热水!找干衣服!姜汤!”顾良顾不上解释,一边喊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艾玛放在自己房间的炕上。他的炕是家里最暖和干净的。 顾父闻声从里屋出来,看到这情景,眉头拧成了疙瘩,但终究没说什么,转身去催促家里人动作快点。 顾母拿来干爽的旧衣服,想帮艾玛换上,艾玛却蜷缩着,意识不清地抗拒着陌生人的触碰。顾良见状,也顾不得避嫌,对母亲说:“娘,你先出去,我来。”他接过衣服,用被子将艾玛裹紧,隔着被子笨拙却又极其轻柔地帮她褪去湿透的外衣,再迅速套上干爽的。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杂念,只有满心的焦急和疼惜。 艾玛在昏沉中,只觉得冰冷的身体被温暖的干燥包裹,一个可靠的热源始终在身边,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她迷迷糊糊地抓住那只帮她掖被角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喃喃道:“冷……” 顾良反手握紧她冰凉的手指,声音沙哑:“没事了,艾玛,没事了,暖和了就不冷了。”他让妹妹赶紧把炕烧得更热些,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守在炕沿。 姜汤煮好,他一点点吹温,小心地喂给她喝。艾玛喝下几口**的姜汤,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沉沉睡去。 顾良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在炕边的凳子上,看着艾玛安静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后怕、庆幸、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几乎将他淹没。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晚到一步…… 这时,外面的风雨声渐小,但另一种“风雨”却在村里悄然掀起。 村长家小子救了落水的女知青,还抱回了家,有了肌肤之亲——这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杨柳村的每个角落。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在相对保守的农村,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桃色新闻”,更是涉及男女大防的严重事件。 很快,王支书和村里的几位长辈沉着脸来到了顾家。顾良被叫到了外屋。 “良子,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王支书敲着烟袋锅,语气严肃。 顾良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强调艾玛是不慎落水,自己只是救人。但他省略了那个可疑的“推力”,当时情况混乱,他不能确定,也不想节外生枝。 “救人是对的!”一位长辈开口,话锋却一转,“可这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众目睽睽之下,你让人家姑娘以后咋做人?咱们村的脸往哪搁?” “按老规矩,出了这种事,你们就得成亲!”另一个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 顾良的心猛地一跳。成亲?和艾玛?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最深处不是没有闪过,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在这种情境下。他看向里屋的方向,心情复杂。他渴望靠近她,但不是用这种带着“负责”和“舆论逼迫”意味的方式。 “叔伯们,”顾良深吸一口气,“现在新社会了,不兴旧规矩。我救人是本分,不能因为这个就逼人家姑娘嫁给我。这事,得看艾玛自己的意思。” 屋里一阵沉默。长辈们互相看了看,显然对顾良的“新思想”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满。 里屋,艾玛其实已经醒了。外面的对话,她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当听到“成亲”两个字时,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冰冷的河水似乎再次淹没了她,这一次是绝望的窒息。 她不要!她不要因为一次意外,就被捆绑住一生,嫁给一个她并不了解、也并非因爱而结合的人。这和她想象中的爱情、婚姻完全不同。这更像是一种为了平息舆论而进行的交换,一种对她独立人格的剥夺。 顾良的维护,让她有一丝感激,但远远不足以抵消内心的恐惧和抗拒。 外面,长辈们的压力并未减轻。最终,王支书拍了板:“等艾玛同志醒了,身体好了,再说。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总得有个说法!” 人群散去,顾良疲惫地回到里屋,发现艾玛已经醒了,睁着眼睛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眼神空洞。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顾良连忙上前,关切地问。 艾玛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却是一种更深的、让顾良心惊的平静和决绝。 “顾良同志,”她的声音因为虚弱而轻微,却异常清晰,“谢谢你救了我。” 顾良心里一喜,以为关系有了转机。 但艾玛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你的救命之恩,我铭记在心。但是,”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因为这件事,就要我嫁给你,我宁愿……接受任何处罚,哪怕是送去劳改。”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炕洞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 顾良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艾玛,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他原以为自己的维护能换来一丝理解,甚至是一点点的松动,却没想到,换来的是如此决绝的、甚至不惜毁掉自己的拒绝。 巨大的失落和受伤感席卷了他。他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想告诉她他不是要逼她,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艾玛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里面只有不容置喙的坚定。他明白了,她不是在赌气,也不是在试探,她是真的宁愿选择一条更艰难、甚至更屈辱的路,也不愿意接受这种被安排的“归宿”。 他所有的深情和努力,在她眼里,或许真的只是一种负担,甚至是一种侮辱。 顾良缓缓低下头,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艾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那个在暴雨中给予她无限安全和温暖的背影,此刻写满了落寞和受伤。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她知道,她又一次狠狠地伤了他。但她别无选择。她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托给一场意外和流言蜚语。 只是,心为什么也会跟着疼呢? 第6章 第 6 章 艾玛那句“宁愿劳改”的话,像长了腿一样,比落水事件本身更迅猛地传遍了杨柳村的每个角落。这一次,引起的不是议论,而几乎是众口一词的指责和不解。 “疯了吧?顾良哪点配不上她?” “城里来的小姐,心气高上天了!”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良子白救她了!” “我看就是欠收拾,不知好歹!” 连一向沉默的张婶,在接艾玛回自家小屋休养时,都忍不住叹了口气:“闺女,你这又是何苦呢?顾良那孩子,是真不错……” 艾玛只是沉默地收拾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对所有的议论充耳不闻。她知道,在这里,没有人能理解她的选择。她就像一个异类,固执地守护着内心那片不为人知的领地。 顾家更是气氛低沉。顾母气得直抹眼泪,心疼儿子受了天大的委屈。顾父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锁成了川字,对艾玛的那点原本就不多的好感也消失殆尽。只有顾良,异常地沉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活跃在田间地头,除了必要的劳动,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屋里,或者去村后僻静的山坡上,一坐就是半天。 他心里的伤口,远比外人看到的要深。艾玛的拒绝,不仅仅是否定了婚姻的可能,更像是否定了他整个人——他的感情,他的价值,他所以为可以给予她的一切。那种挫败感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然而,顾良骨子里那份属于年轻人的倔强和骄傲,也在这种极致的失落中慢慢苏醒。他不再去追问“为什么”,也不再试图靠近。他开始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礼貌来对待艾玛。路上遇见,他会点点头,然后目不斜视地走过,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与他无关的知青。 这种变化,艾玛清晰地感受到了。起初,她松了口气,觉得终于达到了目的,可以回归平静。但渐渐地,一种莫名的空落感开始萦绕心头。那个曾经总是带着温暖笑意出现在她视线里的青年,如今看她如同看一个陌生人。她告诉自己,这才是正常的,这才是她想要的。可心里某个角落,却隐隐作痛。 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压力,让艾玛在回到张婶家几天后,发起了高烧。这一次,是真的病来如山倒。她浑身滚烫,意识模糊,躺在床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狗娃吓坏了,跑去叫张婶。张婶摸了摸艾玛的额头,也慌了神:“这咋办?赤脚医生去邻村了……” 就在这时,顾良恰好来张婶家隔壁送东西(或许是潜意识里还是放不下)。听到张婶焦急的声音,他脚步顿住了。犹豫只在瞬间,他还是快步走了过去,看到炕上烧得满脸通红的艾玛,心里猛地一揪。 所有之前的隔阂、受伤,在看到她痛苦的模样时,都烟消云散。他二话不说,上前用被子将艾玛裹紧,对张婶说:“婶,我去套车,送她去公社卫生所!” 还是那辆板车,顾良拉着车,在夜色中狂奔。张婶在一旁扶着艾玛。艾玛在颠簸中微微清醒,朦胧中看到顾良奋力拉车的背影,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她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滑落。 到了卫生所,打上退烧针,艾玛沉沉睡去。顾良没有离开,他就坐在病床边的长凳上守着。夜里,艾玛睡得不安稳,时而呓语,时而哭泣。顾良听着她模糊地喊着“奶奶”,喊着“回家”,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姑娘,内心藏着怎样的孤独和脆弱。 他轻轻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低声说:“别怕,艾玛,没事的,会好的。” 艾玛仿佛听到了,渐渐安静下来。 守了一夜,天快亮时,艾玛的烧终于退了。她睁开眼,看到趴在床边睡着了的顾良,晨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疲惫的脸上,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她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一种复杂的、她无法清晰定义的情绪涌了上来。 顾良醒来,对上艾玛清醒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尴尬,随即恢复了那种刻意的平静:“你醒了?烧退了就好。我去买点吃的。”说完,便起身离开了病房,没有多余的关心,也没有之前的热情。 艾玛看着他的背影,那句到了嘴边的“谢谢”,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知道,他们之间,已经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比之前更厚的壁垒。他不再试图跨越,而她,也不知该如何打破。 这场病,像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短暂地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却又在清醒后,将彼此推得更远。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涌动,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周晓琳看着顾良虽然疏远但依旧会在艾玛真正需要时伸出援手,嫉妒的火苗烧得更旺;而艾玛,在抗拒和依赖之间,第一次对自己坚定的信念,产生了一丝微小的动摇。 第7章 第 7 章 高烧过后,艾玛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虚弱得厉害。卫生所的医生建议她再观察两天,但艾玛坚持要回村里。她不想再欠顾良更多,也不想待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顾良沉默地套好车,将她送回张婶家。一路上,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只有在下车时,顾良伸手虚扶了一下,艾玛低声道了句“谢谢”,声音轻得像蚊蚋。顾良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拉着车走了。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落水事件之前,甚至更糟。艾玛依旧上工、下工、看书,只是更加沉默,像一只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蚕。顾良则彻底变成了一个勤劳能干、但对所有女知青都一视同仁的模范记分员。他不再对任何人露出那种带着温度的特殊笑容,仿佛那段炽热的追求从未发生过。 然而,命运的绳索,似乎总在不经意间再次将他们缠绕。 一场秋雨过后,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来到了杨柳村,带来了一封给艾玛的电报。 电报是艾玛远在北京的亲戚发来的,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却像惊雷一样在她耳边炸开: “奶奶病危,速归。” 艾玛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站在村部的院子里,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魂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奶奶……那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父母早逝,是奶奶一手把她带大,教她识字,送她上学,在她下乡前,偷偷塞给她自己攒了多年的粮票和零钱,叮嘱她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学习。 “奶奶……”她喃喃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将她淹没。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路途遥远,需要介绍信,需要路费,需要时间……而奶奶,还能等她吗? 王支书看着艾玛的样子,也犯了难。按理说,这种情况是应该批假的。但艾玛一个姑娘家,独自出远门,路上不安全;而且最近农忙,知青请假……他沉吟着,没有立刻答应。 就在这时,顾良闻讯赶了过来。他看到了艾玛手里捏着的电报,看到了她脸上从未有过的崩溃和绝望。那一刻,他心里所有的隔阂和受伤都被抛到了脑后。他快步走到王支书面前,语气急切: “爹,情况特殊,这假必须批!我送艾玛同志回去!” 王支书瞪了儿子一眼:“你瞎掺和什么!队里这么多活……” “活我可以回来再补!或者让其他人先顶一下!”顾良的态度异常坚决,“她一个人怎么走?路上出事怎么办?见她奶奶最后一面是天大的事,不能耽误!”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仅镇住了王支书,也让周围的人都愣住了。包括艾玛。她抬起泪眼,怔怔地看着顾良。这个她一再拒绝、甚至伤害过的男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又一次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王支书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又看看摇摇欲坠的艾玛,最终重重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快去快回!介绍信我马上给你开!路上小心点!” 顾良立刻转身,对艾玛说:“别哭了,赶紧回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出发,赶最近的一班车!”他的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艾玛机械地点点头,在周围人复杂的目光中,踉跄着跑回张婶家收拾行李。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只有奶奶病危的消息和顾良那双坚定眼眸在交替闪现。 顾良则飞快地回家准备,又向队里借了自行车和一些应急的钱和粮票。他知道这一路不会轻松。 当顾良骑着自行车,载着简单行李和心神不宁的艾玛,颠簸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时,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艾玛坐在后座,手紧紧抓着车座下的弹簧,第一次没有抗拒这种近距离的接触。风声在耳边呼啸,她看着顾良奋力蹬车的宽厚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心底蔓延。 是感激?是依赖?还是别的什么?她分不清。她只知道,在这个仿佛天塌下来的时刻,是这个她一直试图推开的人,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他们赶到县城,幸运地搭上了最后一班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夜色中,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摇晃,艾玛又累又怕,加上对奶奶的担忧,终于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靠在了车窗上。 顾良看着她憔悴的侧脸,悄悄挪了挪位置,让她的头能靠在自己肩膀上睡得更安稳些。艾玛在迷糊中感受到了支撑,并没有抗拒,反而像是找到了依靠,往他这边蹭了蹭,沉沉睡去。 顾良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感受着肩头传来的重量和温度,心里百感交集。他知道,这短暂的靠近,或许只是困境中的不得已。但即便如此,他也甘之如饴。 漫长的归途,刚刚开始。而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更严峻的考验。 第8章 第 8 章 火车轰鸣着驶入省城车站时,已是第二天黄昏。艾玛一路上几乎水米未进,靠着车窗,眼睛红肿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熟悉的城市景象,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顾良默默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低声说:“到了,我们直接去医院。” 艾玛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下了车,顾良一手提着行李,另一只手虚扶着艾玛的胳膊,护着她穿过拥挤的人群。他的动作自然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呵护,艾玛此刻也无力拒绝这种支撑。 按照电报上留下的地址,他们辗转找到了那家位于城西的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比公社卫生所浓烈得多,走廊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艾玛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冲破胸膛。 在一间住了七八个病人的大病房最里面的床位,他们找到了艾玛的奶奶。老人瘦得脱了形,安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里,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奶奶……”艾玛扑到床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泪水瞬间决堤。 老人似乎听到了呼唤,眼皮艰难地动了动,缓缓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在艾玛脸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来,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囡囡……回来了……” “奶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艾玛紧紧握住奶奶枯瘦的手,泣不成声。 这时,奶奶的目光越过了艾玛,落在了她身后那个高大挺拔、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身上。顾良站在稍远的地方,神情肃穆,带着敬意。 奶奶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她用尽力气,手指微微抬了抬,指向顾良,气息微弱地问:“囡囡……那是……谁啊?是……你信里说的……那个……” 艾玛的心猛地一沉。信?她为了不让奶奶担心,在信里从未提过下乡的辛苦,更没提过任何感情纠葛。奶奶这是病糊涂了,还是……在最后关头,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她这个孤身在外孙女的归宿? 顾良也听到了老人的话,他愣了一下,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他明白,老人是希望能看到外孙女有个依靠。 艾玛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只是同村的同志”,但看着奶奶那双充满希冀和最后牵挂的眼睛,所有否认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她知道,这可能是奶奶最后一个心愿了——看到她有人照顾,有人依靠。 一种巨大的悲恸和无奈攫住了她。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打破老人最后的幻想。 在顾良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艾玛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在奶奶耳边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奶奶,他……他叫顾良。是……是和我一个村的同志,他……他对我很好,一路送我回来看您。” 这话说得含糊,却足以让弥留之际的老人产生联想。奶奶的脸上竟然奇迹般地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欣慰的笑容。她努力转过头,看向顾良,眼神里带着恳求。 顾良读懂了那眼神。他没有任何犹豫,大步走上前,在病床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齐平,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奶奶,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艾玛的。” 这句话,没有任何修饰,却像一句最郑重的承诺。 奶奶眼里的光满意足地黯淡下去,她看看艾玛,又看看顾良,最终缓缓闭上了眼睛,握着艾玛的手,也彻底松开了。监测仪器上,心跳变成了一条直线。 “奶奶——!”艾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扑在奶奶尚有余温的身体上,痛哭失声。 顾良站起身,看着眼前悲痛欲绝的艾玛,看着病床上安详离去的老人,心情沉重而复杂。他刚才那句话,是为了安抚老人,但说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清楚,那并不仅仅是谎言。他是真的想照顾她,无论她需不需要。 接下来的几天,顾良帮着艾玛处理奶奶的后事。联系亲戚(虽然关系疏远),办理手续,收拾遗物……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顾良成了艾玛唯一的依靠。他沉稳、可靠,把所有琐碎而伤心的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让艾玛可以专心致志地沉浸在悲伤里。 艾玛对他的感激是真实的,但每当目光触及顾良,想到病床前那个“谎言”,想到奶奶临终前欣慰的笑容,她的心就乱成一团麻。她利用了他,利用了他的善良,来完成对奶奶最后的慰藉。这份情,她该怎么还?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沉默得多。谎言已经说出,老人已经安息,而他们之间,那层因特殊情境而暂时模糊的界限,又重新清晰起来,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重。 火车启动的汽笛声中,艾玛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城市,知道自己的生活,又将回到那个黄土飞扬的村庄。而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因为这次特殊的旅程和那个临终的谎言,走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第9章 第 9 章 从省城回来的路上,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火车哐当哐当地前行,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北方秋景,枯黄的土地,光秃的枝桠,一如艾玛此刻的心境。 奶奶的离世抽走了她最后的精神支柱,而那个在病榻前许下的谎言,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与身旁这个沉默的男人紧紧捆绑在一起。她偷眼看向顾良,他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紧绷,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杨柳村,流言早已升级。顾良护送艾玛回城奔丧的事,被添油加醋地传播着。加上之前落水的事,在村民们看来,这两人的关系已经是铁板钉钉了。 王支书抽着旱烟,把顾良叫到跟前:“良子,现在不是闹着玩的时候了。你送人家姑娘回去,见了长辈,现在老人也走了,你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咱们老顾家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顾母也红着眼圈劝:“那姑娘虽然性子冷了点,但也是个好孩子,如今孤苦伶仃的,你既然在老人面前说了那话,就得算数。”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顾良心里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他知道父母和村里人说得在理,可他更清楚艾玛的态度。那个“宁愿劳改”的决绝眼神,他至今记忆犹新。 与此同时,艾玛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奶奶去世,她在城里最后的牵挂断了,真正成了无根的浮萍。回到张婶家,周围的眼光变得更加复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等着看戏的揶揄。她知道自己和顾良之间那个临时的“谎言”,在封闭的乡村语境下,已经变成了必须履行的“承诺”。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顾良终于出现在了张婶家院门口。他没有进去,只是让狗娃叫艾玛出来。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顾良看着艾玛,她比以前更清瘦了,眼神里带着失去亲人的哀伤和深深的疲惫。 “艾玛,”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村里的闲话,你都听到了吧?” 艾玛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爹娘的意思……还有村里……”顾良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不想逼你。”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可以想办法。我去跟爹娘说,跟村里人说,是我……是我配不上你。大不了,我离开村子一段时间。” 艾玛猛地抬起头,看向顾良。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愿意为了维护她的意愿,去对抗整个环境的压力,甚至可能牺牲自己的名声和安稳的生活。 这一刻,艾玛的心被剧烈地触动了。她想起奶奶临终前欣慰的眼神,想起顾良一路上的奔波照顾,想起他此刻眼神里的真诚和挣扎。她这个一直标榜独立、不愿依赖的人,其实一直在接受他的帮助和保护。 一个念头突然清晰地冒了出来:或许,这不仅仅是妥协,也是一种报答,一种在绝境中无奈却唯一的选择。至少,顾良是善良的,是真心待她的。比起完全陌生的人,他或许是眼前黑暗里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不用。”艾玛的声音很轻,却让顾良浑身一震。 她抬起头,迎上他惊讶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们……领证吧。” 顾良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艾玛移开视线,看着远处的晚霞,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奶奶希望看到我安稳。你……你是个好人。这样,对大家都好。” 没有浪漫的求婚,没有两情相悦的喜悦,只有基于现实考量、带着悲凉和无奈的协议。 顾良看着艾玛故作坚强的侧脸,心里百感交集。这不是他想要的开始,但也许是唯一能靠近她、保护她的方式。他压下心中的涩意,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会对你好的。” 手续办得很快。没有热闹的婚礼,只是去公社领了两张薄薄的结婚证。顾良坚持在家里摆了兩桌简单的酒席,请了至亲和队干部。艾玛穿着半新的碎花衬衫,低着头,像个局外人。顾良则忙前忙后,招呼客人,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正常。 新婚之夜,顾良喝了不少酒,带着微醺的醉意走进布置一新的新房。艾玛已经洗漱完毕,穿着整齐的睡衣,坐在炕沿,手里紧紧攥着一本书,指节泛白。 红烛摇曳,映着她苍白的脸和不安的眼神。 顾良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他看着她戒备的样子,满腔的热忱和期待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过来。他明白了,那张结婚证,并没有改变什么。 他默默地走到炕边,从柜子里拿出一床备用的被子,铺在了炕的另一头。 “你睡吧。”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我……我睡这边。” 艾玛有些愕然地看着他的背影,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随即涌上的是一股更深的愧疚和茫然。 这一夜,新房里的红烛燃尽了,炕上的两个人,各自裹着一床被子,背对着背,中间隔着的,是一道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鸿沟。窗外,秋虫唧唧,仿佛在诉说着这个新婚之夜的寂静与清冷。 一个新的阶段开始了,以一种无声的协议的方式。前路如何,两人心中都没有答案。 第10章 第 10 章 第一缕灰白的光线透过窗纸,艾玛便睁开了眼。炕的另一头,顾良背对着她,和衣蜷缩在作为界线的被子外侧,似乎还睡着,但挺拔的脊背显得有些僵硬。 艾玛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她几乎一夜未眠,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如此强烈,让空气都变得稀薄。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铺炕,用忙碌掩盖无所适从。 她抱着衣服,踮脚走出卧房,轻轻带上门。灶房里冷锅冷灶,一片清寂。她刚拿起水瓢,准备生火,却听见身后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良站在门口,已经穿好了外衣,眼神清明,没有丝毫睡意——原来他早已醒了,只是和她一样,在等待一个避免在炕上四目相对的时机。 “我来。”他声音低沉,带着晨起的沙哑,不容分说地接过她手中的水瓢,走到水缸边。 艾玛愣在原地,看着他利落地舀水、刷锅、生火。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他专注地盯着火苗,刻意回避着她的目光。 “你去洗漱吧,粥一会儿就好。”他添了一把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仿佛在划定这是他作为“丈夫”的责任范围。 艾默然退到院子里。冰凉的井水拍在脸上,让她更加清醒。她意识到,这是一种温和的驱逐,也是一种界限的宣告。他正用一种近乎固执的勤勉,维持着这份脆弱的距离。 早饭在沉默中进行。小米粥,咸菜疙瘩。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边的声响。 饭后,顾良拿起锄头。 “我上工去了。”他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门闩好。” “嗯。” 看着他背影消失,艾玛站在空荡的院里,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将她淹没。这个“家”,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她回到屋里,开始仔细擦拭炕桌,将带来的书一本本码好。只有这些书页,能让她漂泊的心获得片刻安宁。 往后的日子,便固定成了这种模式:一个用更早的起身占据灶房,一个用沉默的劳作填补空虚。他们像两个小心翼翼的房客,住在同一屋檐下,中间隔着一条无人敢逾越的楚河汉界。 日子像村边的小溪,表面平静地流淌,底下却藏着磨合的砂砾。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生活,将两人性格和生活习惯的差异放大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顾良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干活利索,吃饭快,做事讲究一个实在。他见不得浪费,碗里的粥必定喝得一滴不剩,咸菜疙瘩也能就着吃下两大碗饭。而艾玛从小在城里长大,虽然家境不算优渥,但奶奶讲究细水长流,吃饭细嚼慢咽,碗里总会剩下一点锅底,对那齁咸的咸菜更是浅尝辄止。 起初,顾良看着艾玛碗里剩下的粥,会忍不住说:“吃完吧,别浪费。”艾玛则会微微蹙眉,轻声回一句“饱了”,便放下筷子。次数多了,顾良不再吭声,只是在她放下碗后,默默将她剩下的那点粥拨到自己碗里,三口两口吃完。这个动作本身不带任何情绪,却让艾玛感到一种无声的压力,仿佛自己的习惯成了一种需要被纠正的过错。 夜里,艾玛习惯就着煤油灯看一会儿书再睡,那是她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而顾良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熬不了夜,往往看着看着,脑袋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打盹。但他又不肯先睡,固执地陪在一边,拿着一本《农村科技》或者《民兵训练手册》硬啃,哈欠连天。 艾玛劝过他几次:“你先睡吧,我看完这点就睡。” 顾良总是摇摇头,揉揉眼睛:“没事,我不困。”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倔强,仿佛先躺下就是认输,就是承认了两人精神世界的差距。 艾玛便不再劝,只是心里那点因为灯光独享而产生的愧疚,让她看书也看得不自在起来。有时,她会提前合上书,说一句“睡吧”,然后吹熄油灯。黑暗中,两人各自躺下,中间隔着那条无形的界线,呼吸清晰可闻。 真正的冲突,发生在一个下雨天。队里放假,两人难得整日待在狭小的家里。艾玛抓紧时间整理笔记,顾良则在修补一把旧锄头。屋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金属摩擦的声响。 后来,艾玛起身去院子里收衣服,回来时,发现顾良正拿着她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笨拙地试图把桌上洒出的几点墨水擦掉,结果反而让墨迹晕染开一大片,字迹都模糊了。 “别动!”艾玛心里一急,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快步上前夺过那张纸。那是她好不容易理清的思路。 顾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错愕和窘迫。他看着艾玛脸上毫不掩饰的心疼和责备,眼神黯淡下去,沉默地收回了手,低声说:“我……我看弄脏了,想擦干净。” 艾玛立刻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他是好意。看着顾良默默拿起锄头继续修补、却明显低落的背影,她心里堵得难受。她想道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那种因为成长环境、知识结构差异带来的隔阂,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具体而伤人。 那天下午,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连眼神都刻意避开。 直到晚上,艾玛在整理书本时,无意中翻到了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夹在她常用的一摞书里。她愣了一下,想起前几天顾良去公社开会,回来时包里似乎鼓鼓囊囊的。她翻开字典扉页,里面夹着一张字条,是顾良那笔虽然稚拙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字: “艾玛同志:听说这本最新,查字方便。顾良。” 没有日期,没有多余的话。 艾玛拿着字典和那张薄薄的纸条,站在昏黄的油灯下,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她看着炕另一端那个已经发出均匀呼吸声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磨合的砂砾固然硌人,但似乎,也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试图为她铺上一块柔软的垫脚石。只是这种方式,笨拙得让她心酸。 第11章 第 11 章 字典事件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艾玛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她依旧沉默,但看向顾良忙碌背影时,眼神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 然而,生活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周晓琳对艾玛的敌意,随着顾良的“名草有主”而并未消散,反而发酵成了一种更深的嫉恨。她无法理解,艾玛这个处处显得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凭什么能得到顾良如此维护,甚至不惜娶回家供着。 一天晌午下工,艾玛因为整理农具落在最后,周晓琳故意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 “艾玛,现在可是称心如意了?”周晓琳语气带着刺,“顾良哥对你可真是一百一,听说连洗脚水都给你打好?” 艾玛眉头微蹙,不想与她纠缠,加快了脚步。 周晓琳却不依不饶地跟上,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不过啊,我劝你也别太得意。男人嘛,婚前殷勤,婚后可就不一定了。尤其是……他心里要是装着别人,你这日子,怕也不好过。” 艾玛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周晓琳:“你什么意思?” 周晓琳得意地笑了笑,压低声音:“你还不知道吧?前年隔壁村桂花姐托人来说亲,顾良哥可是没点头。桂花姐长得俊,干活又是一把好手,村里多少小伙子惦记呢。听说……顾良哥心里早有人了,只是人家看不上他,这才轮到你捡了便宜。”她故意说得含糊其辞,留下无限遐想空间,然后扭着腰肢快步走开了。 艾玛站在原地,阳光晒得她有些发晕。她知道周晓琳的话多半是挑拨,但“心里早有人了”这几个字,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原本就并不牢固的心防。她想起顾良最初看她时那种专注而热烈的眼神,想起他一次次被拒绝后的失落……那种情感,真的能轻易转移到一段基于责任的婚姻上吗? 这天晚上,艾玛有些心不在焉。顾良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吃饭时多看了她两眼,但终究什么也没问。 夜里,艾玛在清洗两人换下的衣物时,习惯性地摸了摸顾良外套的口袋,防止有东西被洗坏。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她掏出来,是一封已经拆开的信。信封很普通,寄件人地址写着邻县某公社,字迹娟秀。 艾玛的心猛地一跳。鬼使神差地,她抽出了里面的信笺。信的内容很简短,主要是问候顾良近况,询问农事,但末尾一句却格外刺眼:“……听闻你已成家,姐衷心为你高兴。往事如烟,望你珍惜眼前人,好好过日子。” 落款只有一个字:“桂”。 周晓琳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艾玛拿着那封信,手指微微颤抖。所以,那个“桂花姐”是真的存在的?顾良心里,确实曾有过别人?那么现在,这“往事”真的能如烟散去吗?他对自己好,究竟是出于责任,还是……只是一种移情? 她将信纸原样折好塞回信封,放回口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洗衣。但这一夜,她失眠了。炕另一端的顾良呼吸平稳,而她却思绪纷乱。她发现自己竟然会在意,在意他过去可能存在的感情,在意他现在对自己的好是否纯粹。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她感到恐慌。她不是打定主意只将这段婚姻视为权宜之计吗?不是早就认定他们并非灵魂伴侣吗?为何现在会因为一封语焉不详的信而心绪不宁? 第二天,艾玛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顾良看着她在灶前忙碌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昨晚没睡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艾玛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没有,挺好的。” 顾良看着她明显疏离的背影,眼神黯了黯,默默拿起锄头出了门。 那封来自“桂”的信,像一颗怀疑的种子,悄悄埋进了艾玛的心底。而顾良,则明显感觉到,艾玛刚刚对他有所缓和的态度,似乎又退回到了最初的冰点。他不明所以,只能将之归咎于自己可能哪里做得不够好,或是她依旧无法接受这段婚姻本身。 无形的隔阂,因外界的风言风语和一封意外的来信,再次加深。两人刚刚有所靠近的距离,又悄然拉远。 接下来的日子,艾玛变得更加沉默。那封“桂”的信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无法直接去问顾良,那显得她多么在意,多么可笑。她只能将这份猜疑和莫名的委屈压在心底,用更厚的冰层将自己包裹起来。 顾良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试图用行动弥补,起得更早,把家里收拾得更整洁,甚至偷偷托人去县城买回一小包珍贵的白糖,冲水放在艾玛晚上看书的桌边。但艾玛只是淡淡地看一眼,说声“谢谢”,便再无他话。那杯糖水,往往放到凉透,也未见她喝一口。 这种无声的拒绝,比直接的争吵更让人挫败。顾良心里的憋闷和无力感与日俱增。他觉得自己像一头困兽,无论朝哪个方向冲撞,都碰不到艾玛的心门,反而被那冰冷的墙壁反弹得遍体鳞伤。 矛盾的爆发,源于一件小事。那是个阴沉的下午,眼看要下暴雨,顾良提前从地里回来,想赶紧把院子里晾晒的柴火收进屋。他浑身是汗,泥土沾满了裤腿,进门时带进一阵热风和汗味。 艾玛正坐在炕沿看书,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息打扰,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用手在鼻尖轻轻扇了扇。这个细微的动作,恰好被抬头擦汗的顾良看在眼里。 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顾良猛地停下动作,站在原地,胸膛起伏。他看着艾玛,那个他放在心尖上,却始终对他冷若冰霜的妻子,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不甘的火焰直冲头顶。 “你就这么嫌弃我?”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打破了长久以来维持的平静。 艾玛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惊住了,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嫌弃我身上的汗味?嫌弃我满脚泥巴?嫌弃我是个地里刨食的,比不上你那些书里的‘圣人’?”顾良一步步走近,眼睛泛红,“是,我没文化,是个粗人!配不上你这个城里来的知识分子!” “顾良,你胡说什么!”艾玛站起身,脸色也沉了下来。她不喜欢他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 “我胡说?”顾良苦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悲凉,“艾玛,从你来到杨柳村第一天起,你眼里有过我吗?我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当我是什么?一块挡箭牌?一个帮你应付你奶奶、应付村里流言的工具?” “你……”艾玛被他戳中心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是!我顾良是傻!明知道你心里没有我,还是巴巴地娶了你!我以为只要我对你好,总有一天能把你焐热!可我得到了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破碎的痛楚,“你宁愿去劳改都不愿意嫁给我!现在嫁了,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我睡在那板凳上,像个傻子!我到底算什么?” 他指着炕中间那条无形的界线,手指都在颤抖:“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连你那些书的一页纸都比不上?” 艾玛被他连珠炮似的控诉砸懵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顾良。那个总是沉默、包容、甚至有些笨拙地讨好她的男人,此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她心里又慌又乱,还有一丝被说破心思的难堪。 “不是这样的……”她试图解释,声音微弱。 “那是怎样的?”顾良逼近一步,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她脸上,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找出一点点真实的情绪,“艾玛,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哪怕一刻,把我当成你的丈夫?还是说,你只是在利用我,等哪天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中了艾玛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高考恢复的消息虽然还没传来,但她内心深处,何尝没有藏着回城的渴望?何尝没有将这段婚姻视为暂时的羁绊?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怔怔地看着顾良通红的眼眶里,那清晰可见的痛苦和绝望。 屋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隐隐传来的雷声,预示着山雨欲来。 顾良看着艾玛苍白的脸和沉默的态度,心中最后一点希冀也熄灭了。他颓然地后退一步,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明白了……”他喃喃道,转身,踉跄着冲出了家门,消失在渐渐密集的雨幕中。 艾玛独自站在原地,耳边回荡着顾良字字泣血般的控诉,浑身冰冷。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也像打在她混乱的心上。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那些所谓的“独立”和“清醒”,是如何一次次地伤害着这个真心待她的男人。 可是,爱吗?她对他,到底有没有爱?她依旧分不清。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混合着窗外的雨声,无声无息。 第12章 第 12 章 顾良冲进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衣衫,却浇不灭心头那团灼烧的火焰。他漫无目的地在村道上狂奔,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恨艾玛的冰冷,更恨自己的卑微。为什么明明被一次次推开,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去靠近?为什么明明知道是飞蛾扑火,却还是义无反顾? 不知跑了多久,力气耗尽,他颓然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滑坐在地。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冷得他打了个哆嗦,头脑却渐渐冷静下来。 刚才的爆发,将他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不安和盘托出。现在,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后悔。他不该那样吼她,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姑娘,自己承诺过要对她好的。 而此刻的家中,艾玛依旧维持着僵立的姿势,直到一声惊雷炸响,才猛地回过神。她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雨水被风斜吹进来,打湿了门槛一片。 他去了哪里?这么大的雨……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想起顾良冲出去时那绝望的眼神,想起他说的每一句控诉。她忽然意识到,如果顾良真的从此不再回来,这个冰冷的“家”,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奶奶走了,在这世上,她似乎只剩下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惊。她抓起门后挂着的蓑衣,也冲进了雨里。 “顾良!顾良!”她沿着村道寻找,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微弱。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泥泞的道路让她几次险些滑倒。 最终,她在老槐树下找到了蜷缩着的顾良。他浑身湿透,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低着头,一动不动。 艾玛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快步走过去,将蓑衣撑开,试图遮在他头上。 顾良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眼神空洞而疲惫。看到是艾玛,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你来干什么?回去吧,别淋湿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疏远。 艾玛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混合着雨水。“对不起……”她哽咽着,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心,“我不该那样……我不是嫌弃你……” 顾良怔住了,他看着艾玛在雨中哭泣的脸,那是一种真实的、为他而流的眼泪,不是出于怜悯,更像是……心疼? 他心中的坚冰,似乎被这滚烫的泪水和笨拙的道歉敲开了一道裂缝。 “回去吧,”他站起身,声音沙哑,却不再冰冷,“雨太大了。” 他接过蓑衣,大部分都罩在艾玛身上,自己依旧淋在雨里,护着她往家走。 回到那个同样冰冷的小屋,两人都狼狈不堪。顾良找出干爽的衣服,递给艾玛:“快去换上,别着凉。”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 艾玛换好衣服出来,看到顾良正背对着她,脱下了湿透的上衣,露出精壮却此刻显得有些单薄的脊背。煤油灯的光晕勾勒出他的轮廓,水滴从他发梢滑落。 一种强烈的、陌生的冲动,驱使着艾玛走了过去。她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他。 顾良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点了穴道一般,动弹不得。他能感受到艾玛脸颊贴在他背上的温热,和她身体细微的颤抖。 “顾良,”艾玛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我们……试试吧。” 这不是出于感动,也不是出于补偿,而是在那个雨夜,在他崩溃的控诉和绝望的眼神中,艾玛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害怕失去这个沉默地、笨拙地、却真实地存在于她生命中的男人。 顾良缓缓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艾玛。她的眼睛还红着,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带着微颤。 “艾玛……”他低唤着她的名字,像是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然后,他低下头,轻轻地、试探地吻住了她的唇。这是一个迟来的,夹杂着泪水、雨水和太多复杂情绪的吻,生涩而克制,却仿佛用尽了两人全部的力气。 那一夜,炕中间那条象征性的界线,终于被模糊了。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是为这对终于开始尝试真正靠近的夫妻,奏响了一曲低回的交响。 雨停了,清晨的阳光透过湿漉漉的窗纸,在土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艾玛先醒了过来。 身体像是被碾过一样酸痛,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她微微一动,便感觉到一条结实的手臂横亘在自己腰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和温度。 顾良还在沉睡,呼吸均匀悠长,眉头舒展开来,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浅的、满足的弧度。这是艾玛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看他。他的睫毛很长,鼻梁挺直,下颌线清晰有力。褪去了平日里的沉默和隐忍,熟睡中的他显得格外年轻,甚至有些脆弱。 艾玛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一种混杂着羞涩、陌生和些许慌乱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涌动。她下意识地想挪开他的手臂,却又贪恋那肌肤相贴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暖意。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顾良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初醒的迷茫散去后,他对上艾玛近在咫尺的目光,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一抹清晰的红晕迅速从脖颈蔓延到耳根。 “早……早上好。”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有些窘迫地想收回手臂。 艾玛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脸颊也烫得厉害。 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变得暧昧而尴尬。昨夜在情绪失控和雨夜冲动下发生的一切,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如此真实而令人无所适从。 最终还是顾良先恢复了镇定,他坐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我……我去生火做饭。”说着,便匆匆套上衣服,几乎是逃离般地下了炕。 艾玛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心里轻轻松了口气,却又有一丝莫名的失落。 这一天,家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一种无形的张力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顾良做事依旧勤快,但眼神总是刻意避开艾玛,偶尔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都会像触电般迅速弹开。艾玛也差不多,看书时常常走神,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在灶台前忙碌的那个身影。 他们开始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同桌吃饭,共用一盆水洗漱,夜里睡在同一铺炕上,中间不再有那条冰冷的界线。但那种亲密,却像是隔着一层薄纱,带着试探和不确定。 变化是潜移默化的。顾良晚上不再硬撑着陪艾玛看书,而是会先躺下,但会给她留出足够的光线,偶尔在她吹灯上炕时,会自然地伸手帮她掖一下被角。艾玛做饭时,会下意识地把菜切得细一些,粥煮得烂一点,迁就他干重体力活后需要快速补充能量的习惯。 一天,艾玛在洗衣服时,发现顾良那件肘部磨破的衬衣被人用细密的针脚仔细地缝补好了,针脚虽然不算特别工整,但看得出十分用心。她认出那是自己前几天晚上趁他睡着后,偷偷起来缝的。 晚上,顾良穿上那件衬衣,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吃饭时,默默地把炒鸡蛋里唯一的一块蛋黄夹到了艾玛碗里。 这些小动作,无声无息,却像涓涓细流,慢慢渗透进彼此的生活。他们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争吵和雨夜,也没有甜言蜜语,只是用一种更务实、更细腻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段始于协议的关系。 艾玛依旧不确定这是不是爱情。但她开始习惯身边有他的温度,习惯了他沉默的关怀,甚至开始觉得,这个黄土垒成的小院,有了一丝“家”的烟火气。 而顾良,则把那份失而复得的欣喜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敢表露太多,生怕惊跑了这只终于肯稍微靠近他一点的、警惕的鸟儿。他只是更加努力地干活,把家里收拾得更加妥帖,用行动默默守护着这份迟来的、脆弱的亲密。 第13章 第 13 章 迟来的亲密像一缕微光,照亮了小屋的角落,但阴影依旧存在。这阴影,源于艾玛内心深处对未来的不确定,以及那份根深蒂固的、不愿被彻底捆绑的独立意识。 身体的靠近并未完全消除心灵的隔阂。夜里,当顾良带着试探和逐渐增长的渴望靠近时,艾玛的身体总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僵硬。她可以接受拥抱,甚至偶尔回应那个生涩的吻,但当顾良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意图更进一步时,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抗拒便会悄然升起。 她总会轻轻推开他,或者转过身,背对着他,低声说:“累了,睡吧。” 顾良的热情像是被泼了冷水,但他从不强求,只是默默地收回手,将她圈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能感觉到她并未睡着,身体依旧紧绷。他知道,她心里那道防线,依然坚固。 更让顾良感到无力和挫败的,是另一件事。他开始留意到,每个月特定的那几天,艾玛总会显得格外焦躁不安,甚至会偷偷去公社的卫生所。起初他以为是女人家的事,不便多问。但次数多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滋生。 终于,在一个艾玛又从卫生所回来的下午,顾良在帮她收拾换洗衣物时,在一个隐秘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好的药包。他认得那种药,村里不想再要孩子的妇女,有时会去卫生所开这种药。 一瞬间,顾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他拿着那个药包,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原来,她一直在偷偷避孕。原来,她从未想过要和他有一个共同的孩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晚上,艾玛发现顾良异常沉默。他坐在炕沿,低着头,煤油灯的光将他的侧影拉得长长的,透着一股浓重的落寞。 “你怎么了?”艾玛忍不住问道。 顾良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痛楚,有失望,还有一丝被背叛的愤怒。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轻轻放在了炕桌上。 艾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事实就摆在眼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为什么?”顾良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艾玛,你就这么……不愿意吗?一个孩子,就这么让你害怕?” 艾玛低下头,双手紧紧绞着衣角。她害怕吗?是的,她害怕。她害怕一旦有了孩子,就真的被彻底拴在这个小山村,拴在这段她至今仍无法完全定义的婚姻里。她害怕失去最后一点选择的自由,害怕那个回城的、渺茫的梦想彻底破碎。 “我……我没准备好。”她最终只能给出这样一个苍白的理由。 “没准备好?”顾良重复着这句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是没准备好做母亲,还是没准备好……做我顾良的妻子,一辈子留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中了艾玛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她无法回答。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冷沉重。顾良看着艾玛沉默而倔强的侧脸,心中那点因短暂亲密而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了。 他明白了,无论他多么努力,无论他们之间有了怎样的肌肤之亲,在艾玛规划的未来里,始终没有他的位置,更没有他们共同血脉的延续。 他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艾玛一眼,声音疲惫而空洞:“睡吧。” 那一夜,两人虽然依旧同榻而眠,但中间仿佛又隔开了一条无形的鸿沟,比之前那条用被子划出的界线,更深,更冷。顾良不再试图拥抱她,而是背对着她,蜷缩在炕的另一边。 艾玛听着他压抑的呼吸声,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又闷又疼。她知道她伤了他,伤得很深。可是,对未来的恐惧,对失去自我的担忧,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做出承诺。 无声的防备,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新的、更难以逾越的障碍。 自那个油纸包被发现后,小屋彻底变成了一个无声的冰窖。顾良不再有任何亲近的企图,他变得像一头沉默的耕牛,只是机械地完成着每日的劳作和家务,然后便蜷缩在炕的另一头,背对着艾玛,仿佛她不存在。 艾玛试图解释,但每次开口,都被顾良那种近乎麻木的沉默挡了回来。他不再问她书里的内容,晚上也不再凑在油灯下,而是早早躺下,留给艾玛一个冰冷的脊背。那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争吵更令人窒息。 转眼入了冬,北风呼啸。一场大雪过后,天气酷寒。这天夜里,艾玛被冻醒了。炕火不知何时熄了,屋里冷得像冰窟。她蜷缩在被子里,冻得牙齿打颤。黑暗中,她能听到另一边顾良同样压抑着的、因寒冷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他也没有睡。 一阵强烈的冲动驱使着艾玛。她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挪向炕的那一边,靠近那个温暖的源头。她的动作很轻,带着试探和不安。 就在她的身体即将触碰到他的后背时,顾良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没有动,也没有推开她,但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无声地表达着抗拒。 艾玛的动作停住了,勇气在瞬间消散。她感到一阵难堪的羞耻和冰冷的绝望。就在她准备退回自己冰冷的被窝时,却听到顾良发出了一声极轻极深的叹息。 然后,他转过身,在黑暗中精准地抓住了她冰凉的手,用力一拉,将她整个冰冷的身体裹进了自己温暖的怀里。他的动作甚至带着点粗鲁,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跟什么较劲。 艾玛僵硬地贴着他滚烫的皮肤,一动不敢动。 “别动。”顾良的声音沙哑压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冻病了,麻烦。” 他的话依旧不好听,但紧紧环住她的手臂,却传递着不容置疑的暖意和一种复杂的、妥协般的接纳。 艾玛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襟。她没有再试图解释那个药包,他也没有再问。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身体对温暖的本能渴望,暂时战胜了心结。他们像两只受伤的动物,依偎在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唯一的热量,对抗着屋外的严寒和内心的冰冷。 那一夜之后,僵局似乎有所缓和。顾良不再刻意背对着她睡觉,艾玛也会在做饭时,默默在他的碗底多埋上一勺猪油。他们依旧很少交谈,但一种基于生存需要的、脆弱的默契,在寒冷的冬天里慢慢形成。然而,那根刺,依然深深扎在彼此心里,并未拔除。 第14章 第 14 章 冬天的严寒在一种脆弱的默契中缓缓过去。春风吹绿了杨柳枝头,但小屋里的寒意并未完全消散。顾良和艾玛的关系,像初春的冻土,表面松动,底下依然坚硬。他们维持着一种客气的共生,却绝口不提未来,不提孩子,更不提那个被藏起来的油纸包。 一天下午,艾玛在河边洗衣服。河水依旧冰冷刺骨。她蹲在石板上,用力搓洗着顾良一件沾满泥点的工装。也许是想得出神,也许是蹲得太久腿麻了,起身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噗通”一声,艾玛再次栽进了河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她,呛得她无法呼吸。与上次被推落水的惊慌不同,这一次,一种更深的绝望攫住了她——为什么又是这里?难道她注定逃不开这条河的纠缠? 就在她挣扎着快要失去意识时,一个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再次冲破堤岸,毫不犹豫地扎进水中。有力的手臂,熟悉的力道,几乎是与上次一模一样的场景重演。 顾良把她拖上岸,两人浑身湿透,在春寒中冷得瑟瑟发抖。他看着她苍白惊恐的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脱下自己湿透的外套裹住她,哑声说:“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艾玛能感觉到顾良扶着她胳膊的手,握得异常紧,甚至有些颤抖。 回到家,顾良烧了热水,命令式地让艾玛泡脚驱寒。他则站在灶房门口,背对着她,望着院子。他的背影紧绷,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我……”艾玛泡在热水里,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我不是故意的……” 顾良猛地转过身,眼睛通红,像是压抑了许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你是不是觉得,我每次都会刚好在旁边?你是不是觉得,这条河淹不死你?!”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愤怒。这不是责怪,更像是一种失控的后怕。 艾玛被他吼得愣住了,眼泪流得更凶。 顾良看着她哭泣的样子,胸口剧烈起伏,最终,那股怒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无力。他走过来,蹲在木盆边,仰头看着艾玛,声音沙哑得厉害: “艾玛,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说你不愿意,我碰都不碰你。你说你没准备好,我……我认了。”他指着门外那条河,眼神痛苦,“可你能不能……能不能好好的?你要是出了事,我……”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但艾玛听懂了。他害怕失去她,哪怕只是这样一个名义上的、冰冷的她。 这次意外的落水,像一块石头,再次砸开了冰封的湖面。顾良失控的担忧和那句未尽的“我怎么办”,让艾玛清晰地看到了他冷静外表下的深情与脆弱。 那天晚上,当顾良依旧习惯性地睡到炕的另一边时,艾玛主动靠了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了他紧绷的脊背。 顾良的身体僵住了。 “对不起,”艾玛把脸贴在他背上,声音很轻,“让你担心了。” 黑暗中,顾良久久没有动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在月光下深深地凝视着艾玛的眼睛,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带着试探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这一次,艾玛没有躲闪,反而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了脸。 这是一个不同于雨夜那次的吻。它缓慢、温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惜和确认,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也仿佛在郑重地承诺。 春寒依旧料峭,但小屋里的两个人,却在一次意外的惊吓和一次失控的爆发后,终于开始尝试着,用身体和心灵的温度,去真正地融化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坚冰。 自春日落水事件后,两人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段微妙而平缓的时期。顾良不再像刺猬般竖起尖刺,艾玛也尝试着放下部分心防。夜晚,相拥而眠成了习惯,清晨,在灶房默契的准备早餐时,偶尔也会有简短的交谈。小屋里的空气,终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涌从未停歇。那包被发现的避孕药,像一根看不见的刺,依然深埋在顾良心底。而艾玛,在感受到顾良日渐加深的依恋后,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也与日俱增。她贪婪地汲取着此刻的温暖,却又清醒地知道,这温暖可能如履薄冰。 一天,顾良去邻村帮工,要隔天才能回来。艾玛独自在家,夜里忽然发起了高烧。她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冷热交替,在炕上难受地蜷缩成一团。黑暗和孤独放大了病中的脆弱,她下意识地喃喃喊着:“顾良……冷……”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烧糊涂时,院门被推开了。本该明天回来的顾良,带着一身夜露和疲惫,出现在了炕沿。他显然是赶夜路回来的,脸上带着焦急。 “艾玛?”他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被那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怎么烧得这么厉害!” 他立刻忙碌起来,打冷水,拧毛巾,一遍遍地敷在她的额头上。又翻箱倒柜找出一点珍藏的退烧药片,小心地喂她服下。他守在她身边,几乎一夜未合眼,时不时探探她的体温,帮她掖好被角。 艾玛在昏沉中,能感觉到那双熟悉的手带来的安抚,能听到他低沉而焦急的叹息。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感和安全感包裹了她,让她在病痛中得以安眠。 第二天清晨,艾玛的烧退了些,意识也清醒了。她睁开眼,看到顾良靠在炕沿睡着了,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冒出了胡茬,手里还攥着那块湿毛巾。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他疲惫的脸上,艾玛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酸涩而温暖。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顾良立刻惊醒了,看到艾玛清醒过来,眼里瞬间涌上欣喜:“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他一连串的问题透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艾玛摇摇头,声音还有些虚弱:“好多了……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顾良顿了顿,眼神有些闪烁,含糊地说:“……活干完了,就回来了。”他没有告诉她,是心里莫名的不安促使他连夜赶回。这种近乎本能的牵挂,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他起身去灶房熬粥,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松弛。 艾玛看着他的背影,病中被他悉心照顾的画面一幕幕在脑中回放。感动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在他无微不至的守护面前,自己那些关于未来、关于独立的算计,显得那么苍白而自私。 然而,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里面装着她的课本、笔记,以及深藏的回城梦想——那种熟悉的矛盾和恐慌再次攫住了她。 顾良的好,是真实的,沉重的。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会沉溺于这种安稳,害怕终有一天,当梦想的契机真的来临时,她会没有勇气挣脱这份温柔编织的网。 病愈后的艾玛,对顾良更加温柔体贴,但顾良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更深的、他无法触及的忧虑。她像是在为什么做准备,又像是在为什么而忏悔。 暗涌在平静的表象下流动。一个害怕失去,一个害怕被束缚。他们都隐约感觉到,某种决定性的时刻正在逼近,只是谁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又将把他们带向何方。 第15章 第 15 章 艾玛病好后,顾良似乎更黏着她了些。下工回来,若是见不到她人在院里或屋里,便会下意识地四下张望,直到看见她的身影,紧绷的嘴角才会微微放松。这种不经意的依赖,让艾玛心里既酸又甜。 这天,邻村有集市,顾良一早便去了,说要去换些盐和针线。晌午过后,他回来了,除了换回所需之物,手里还多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给,”他把油纸包递给艾玛,眼神里带着点难得的、类似讨好的光亮,“桂花糕,邻村李婶做的,她娘家是南边的,做得地道,你尝尝。” 艾玛接过,打开油纸,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扑鼻而来。她拈起一块小巧精致的米糕,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确实是她熟悉的、城里点心铺子的味道。她已经很久没吃过这样的点心了。 “好吃吗?”顾良看着她,有些期待地问。 “嗯,”艾玛点点头,心里暖暖的,把剩下的半块递到他嘴边,“你也尝尝。” 顾良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分享,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耳根微微泛红,嚼了几下,憨憨地笑道:“太甜了,你们城里人爱吃这个。” 看着他满足的笑容,艾玛忽然想起周晓琳说过的话,以及那封署名“桂”的信。那个“桂花姐”,是不是也擅长做这样的桂花糕?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她一下。 她状似无意地问:“李婶娘家是南边的?那她做的糕点和咱们这儿是不一样。对了,上次……好像听谁提起过,隔壁村也有个姑娘叫桂花,手也很巧?” 顾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拍了拍手上的糕屑,转身去拿水瓢舀水喝,背对着艾玛,声音听起来很平常:“哦,你说桂花姐啊。是有这么个人,嫁到挺远的地方去了。她男人是跑运输的,日子过得不错。”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但艾玛注意到,他喝水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一点。 艾玛没有再问下去。她看着手里剩下的桂花糕,忽然觉得那甜味有些腻人。她不确定顾良的平静是真是假,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是试探吗?可她又在试探什么呢? 晚上,艾玛在灯下给顾良一件磨破的衬衣打补丁。顾良坐在对面,手里拿着他那本《农村电工基础》,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专注穿针引线的艾玛。 屋里很安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艾玛,”顾良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艾玛穿针的手一顿,抬起头,对上他认真的目光。他的眼神清澈,带着一种想要坦诚的急切。 “我说的是真的。”他补充道,像是在强调,“桂花姐……就像个邻居家的姐姐,以前帮过我家不少忙,我敬重她。没别的心思。”他似乎怕艾玛不信,语气有些着急,“我心里……从你来了之后,就再没装过别人。”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谈及过去,也是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达他的心迹。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笨拙的、急于澄清的真诚。 艾玛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微微发颤。她低下头,继续手上的针线活,轻声说:“我知道。快看书吧,灯油快没了。” 她没有说“我相信你”,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顾良看着她又重新专注于缝补的样子,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下来。他“嗯”了一声,重新拿起书,这一次,眼神踏实了许多。 那包桂花糕后来慢慢吃完了,甜味也散了。但关于“桂花”的这一点点涟漪,却让艾玛意识到,她开始在意了。在意他过去是否真有别人,更在意他现在心里,是否只有她。 这种在意,让她感到害怕。因为在意,就意味着投入;而投入得越深,将来若要抽离,便会越痛。 暑气渐浓,夜晚的小屋闷热难当。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更添烦躁。艾玛摇着蒲扇,依旧汗湿了鬓角,书本上的字迹在油灯下模糊成一片,难以看进去。 顾良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走进来,看到艾玛烦躁的模样,便说:“屋里太热了,去院子里坐会儿吧,有点风。” 艾玛点点头,跟着他来到院中。顾良搬来两个小马扎,又点燃了一小捆晒干的艾草,淡淡的烟气驱赶着蚊虫。两人并排坐在星空下,一时无话。夜风确实比屋里凉爽些,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看,流星。”顾良忽然指着天空说。 艾玛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银亮的细线划过深蓝色的夜幕,瞬间消失无踪。她心里微微一动,想起城里已难得见到这样清澈的星空和流星了。 “小时候,”顾良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低沉而温和,“我奶奶说,看见流星,赶紧在心里许个愿,就能实现。” “你许过愿吗?”艾玛忍不住问。 顾良笑了笑,侧头看她,星光落在他眼里,亮晶晶的:“许过。小时候许愿想吃白面馍馍,后来……好像还真实现了。”他的语气带着点自嘲,又有点怀念。 艾玛也笑了,想象着小时候的顾良对着流星咽口水的模样。 沉默了一会儿,顾良忽然问:“艾玛,如果……如果你也能许个愿,最想许什么?”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艾玛愣住了。最想许什么?回城?读书?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安稳的未来?这些念头在她脑中盘旋,却哪一个都无法轻易说出口。在这个仰望着同一片星空的夏夜,在这个刚刚给了她一丝温暖安稳的男人身边,那些愿望似乎都带着一种背叛的意味。 她反问道:“那你呢?你现在最想许什么愿?” 顾良没有立刻回答,他仰头看着漫天繁星,过了好久,才轻声说:“我啊……我就希望,年年如今夜,岁岁人相同。”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艾玛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年年如今夜,岁岁人相同。他许的愿里,只有她,只有这平淡的相守。 艾玛的心被一种巨大的酸楚和感动攫住了。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她甚至不敢转头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就在这时,又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划过天际。 “快!许愿!”顾良碰了碰她的胳膊。 艾玛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许什么愿?她脑中一片混乱。最终,一个模糊的、甚至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念头浮现出来:希望此刻的安宁,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睁开眼,发现顾良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她许了什么愿。艾玛有些慌乱地低下头。 “许好了?”他问。 “嗯。”她轻声应道。 “会实现的。”顾良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不知是在说她的愿望,还是在说自己的。 那晚之后,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脉脉流淌在日常生活里。顾良下工回来,有时会带一把野花,插在灌满水的玻璃瓶里,放在艾玛的书桌旁。艾玛则会在他熬夜看那些材料时,默默给他续上一杯热水。 他们依旧很少谈论未来,但“今夜”和“此刻”,却因为那个夏夜的星空和流星,被赋予了格外珍重的分量。艾玛依然会在深夜望着那只锁着的木箱出神,但心底那个“离开”的念头,第一次变得如此沉重和不舍。 星火虽微,却足以在黑暗中照亮彼此的脸庞,也足以在心底埋下燎原的种子。 第16章 第 16 章 夏末秋初,天气依然闷热,但早晚已有了些许凉意。那个星空下的夜晚带来的温情,像一层薄薄的蜜糖,涂抹在两人关系的表面,但底下的裂痕,却因一件意外之事,再次狰狞地显露出来。 这天,艾玛在打扫屋子时,想将墙角那个沉重的旧木箱挪开,彻底清扫后面的积灰。箱子很沉,她用力一拖,箱角磕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那把老旧的小锁竟“咔哒”一声震开了。 艾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打开了箱子。里面除了她的课本、笔记,还有奶奶留下的几件遗物。她翻看着那些熟悉的物品,指尖拂过奶奶亲手绣的一个小布囊,眼眶微微发热。 就在她准备合上箱子时,目光被箱底一本陌生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吸引了。那不是她的东西。她好奇地拿起来,翻开。 扉页上,是顾良那笔略显稚拙却认真有力的字迹:“学习笔记 - 顾良 - 1976”。 艾玛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继续翻看,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学习那些政策文件和科普材料的心得,有些地方还画着示意图。但让她呼吸骤停的,是笔记本最后几页写下的文字。那不再是客观的学习笔记,更像是一种私密的内心独白: “……我知道她看不上这里,看不上我。我不怪她,她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 “……但泥也有泥的念想。我想变得更好,想让她有一天,能稍微看得起我一点。” “……她说没准备好,我懂。我会等。但有时候,真怕等不到头。” “……要是有一天,她真的走了,我该怎么办?” 最后一行字,墨迹甚至有些晕开,仿佛写字的人当时情绪激动。 艾玛拿着笔记本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她一直以为顾良的沉默是冷漠,是放弃,却从未想过,在那沉默之下,竟藏着如此深沉的自卑、如此执着的努力和如此巨大的不安! 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内心深处的轻视(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承认),知道她“没准备好”背后的真正含义!他像个笨拙的学生,拼命学习,只是想缩短与她的距离,只是想让她“稍微看得起”他!而他所有的努力和等待,都笼罩在“怕她离开”的阴影下。 自己何其残忍!一边享受着他的好,一边却在心里规划着离开的路,甚至用避孕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宣告着不愿与他的未来产生任何更深的联结。 就在这时,院门响了,顾良下工回来了。艾玛慌忙合上笔记本,塞回箱底,胡乱擦掉眼泪,假装还在打扫。 顾良走进屋,看到艾玛眼眶微红,愣了一下:“怎么了?” “没……没什么,”艾玛背过身,声音有些沙哑,“灰尘进眼睛了。” 顾良看着她不自然的背影,又瞥了一眼那个被挪动过的木箱,眼神暗了暗。他没再追问,只是默默拿起工具,去院子里修补农具。 那天晚上,两人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伤和愧疚笼罩着艾玛。而顾良,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更加沉默。 裂痕,并未因星夜的温情而弥合,反而因为这次意外的窥见,变得更深、更痛。艾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在这段关系里,扮演了一个多么自私而残酷的角色。而这份认知,让她几乎无颜面对身边这个沉默而深情的男人。 笔记本里的文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艾玛的心上烫下了深深的印记。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坦然接受顾良的好,也无法再心安理得地规划着可能离开的未来。每一次看到他默默为她盛饭,每一次感受到他夜里下意识的拥抱,那笔记本上晕开的字迹就会在她眼前晃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开始试图补偿,用更细致的关怀去回应他。她学着腌制他喜欢吃的咸菜,虽然第一次做得齁咸;她熬夜将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衬衣拆了,用自己从城里带来的一块舍不得用的新布,给他重新缝制了一件。顾良接过新衣服时,眼神复杂,有惊喜,更有一种看不懂的深沉。他只是低声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却很少穿。 这种刻意的“好”,反而让两人之间原本那点自然的温情变得僵硬起来。顾良似乎能感觉到艾玛行为背后的愧疚和压力,这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的那道鸿沟,并非他的努力可以填平。她越好,他越觉得那是一种告别前的抚慰。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公社的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是寄给艾玛的。信封上的落款,是省城的一个地址,字迹优雅,是艾玛一位已经回城的知青好友写来的。 顾良把信递给艾玛时,手指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艾玛的心也猛地一沉,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拆开了信。好友在信里兴奋地描述着回城后的生活,虽然仍有困难,但充满了希望。信的末尾,好友写道:“艾玛,你一定要坚持学习!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也能回来的!我们都等着你!” “回来”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艾玛的眼里。她下意识地迅速折起了信纸,塞进口袋,不敢去看顾良的表情。 但已经晚了。顾良就站在旁边,他虽然不能完全看清信的内容,但“回来”那两个刺眼的字,和艾玛瞬间慌乱掩饰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走出了院子。他的背影,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透着一股绝望的疲惫。 那天晚上,顾良没有回来吃晚饭。艾玛坐在桌前,看着凉透的饭菜,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直到深夜,她才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声音,伴随着浓烈的酒气。 顾良喝醉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屋,眼睛通红,布满血丝。他看到坐在炕沿的艾玛,踉跄着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然后,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信……好看吗?”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意和压抑不住的痛苦,“省城……好啊……比咱们这穷沟沟……好多了……” 艾玛的心揪紧了:“顾良,你喝多了……” “我没醉!”顾良猛地提高音量,打断她,他双手抓住艾玛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生疼,“艾玛!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等着那一天?等着扔下我……回你的城里去?!” 他的质问,如同积蓄了太久的洪水,汹涌而出。眼泪顺着他通红的眼眶滑落,混合着酒气,滴在艾玛的脸上,滚烫得吓人。 “那封信……还有……还有你箱子里那些书!”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语无伦次地低吼着,“还有你偷偷吃的那些药!你都计划好了是不是?!你从来……从来就没想过要跟我过一辈子!是不是?!” 最后一句“是不是”,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心肝俱裂的痛楚。 艾玛被他摇得头晕目眩,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听着他字字泣血的控诉,笔记本上的字句与现实重叠,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疯狂地流淌。 她的沉默,在顾良看来,就是最残忍的默认。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她,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土墙上,缓缓滑坐在地。他把头埋进膝盖里,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那封来自省城的信,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顾良一直以来的不安和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残酷的证实。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夜,随着酒精和泪水,彻底崩塌了。 艾玛看着蜷缩在墙角、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顾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可能……真的要失去他了。而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灭顶般的恐惧和疼痛。 第17章 第 17 章 顾良的哭声,像钝刀子割着艾玛的心。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绝望的哭泣,那声音里裹挟着被碾碎的自尊、无望的等待和彻骨的悲伤。她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巨大的愧疚和恐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终于,她踉跄着扑过去,跪坐在他面前,想去碰触他颤抖的肩膀,手却悬在半空,不敢落下。 “顾良……对不起……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她再也说不出别的。所有的解释,在眼前这崩溃的绝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良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回应,只是将头埋得更深,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一种精疲力尽的抽噎。酒气、汗水和眼泪的味道混杂在狭小的空间里,令人窒息。 那一夜,两人一个蜷缩在墙角,一个呆坐在一旁,直到天色微亮。顾良的酒意渐渐散去,但眼中的光亮也仿佛随之熄灭了。他沉默地站起身,看也没看艾玛一眼,舀起冷水狠狠洗了把脸,然后拿起锄头,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走出了家门。 艾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一块。 从那天起,顾良变了。他不再沉默地对抗,也不再流露出任何痛苦。他变得异常平静,一种令人心慌的、死水般的平静。他依旧早起做饭,包揽所有重活,但眼神里没有了温度,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只是在完成一套固定的程序。晚上,他依旧睡在炕上,但会严格地睡在自己那一侧,两人中间仿佛重新立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 他不再看那些材料,也不再问艾玛任何问题。他甚至开始收拾一些自己的旧物,将一些不再穿的衣服打包好,放进了柜子深处。这种平静的、有条不紊的“整理”,比之前的爆发更让艾玛感到恐惧。他像是在为某种必然的分离做准备。 艾玛试图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她做好饭,会主动给他夹菜,但他会默默地把菜拨回碗里,然后快速吃完。她晚上主动靠近他,他会身体僵硬地避开,客气而疏离地说:“累了,睡吧。” 他不再叫她“艾玛”,而是像最初那样,生硬地称呼她“艾玛同志”。 艾玛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块被彻底冰封的石头,无论她释放多少热量,都无法将其融化。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当一个人彻底心死时,会是怎样的模样。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彻底的、无声的放弃。 她也终于明白,那个夏夜流星下许愿“年年如今夜”的男人,已经被她亲手杀死了。现在留在她身边的,只是一个履行着最后责任的空壳。 这种认知带来的痛苦,远超她想象中离开时会有的不舍。她开始失眠,整夜地看着顾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浸湿枕头。她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自私和残忍,后悔没有早一点看清他的好,后悔没有在他还抱有希望的时候,给他哪怕一点点确定的回应。 但此刻,任何悔恨都显得为时已晚。裂痕已经深可见骨,信任已然崩塌。她就像一個站在悬崖边的人,看着唯一的绳索缓缓烧断,却无能为力。 这段始于无奈协议的关系,在经历了一段短暂而虚假的温情后,终于走到了岌岌可危的悬崖边缘。而命运的巨轮,仍在缓缓向前,即将带来那个让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惊天消息。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滑向十月。顾良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影子,除了必要的劳作和交流,他几乎不与艾玛有任何接触。那个曾经充满笨拙温情的小屋,如今冷得像一座坟墓。 艾玛在这种冰冷的折磨中日渐消瘦,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审判,而刽子手,恰恰是她自己过往的每一个犹豫和自私的决定。 然而,命运的审判,以一种她期盼已久、却又恐惧万分的方式,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午后,艾玛正在自留地里收割最后一批秋菜。村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一个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的声音,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播报着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 “……中央决定,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凡是符合招生条件的工人、农民、知识青年……均可自愿报名……” 广播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艾玛的耳边。她手中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褪去,让她一阵眩晕。 高考……恢复了? 她等了太久,盼了太久,几乎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等到的一天,竟然真的来了! 狂喜像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要跳起来,想要尖叫,想要奔跑!可这狂喜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恐惧死死扼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给冬小麦浇水的顾良。 顾良也停下了手中的活。他直起身,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她,面向村部喇叭的方向。艾玛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挺拔却在此刻显得异常孤寂的背影。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像,仿佛连周遭空气都因他而凝固了。 广播还在重复着,那声音此刻在艾玛听来,不再象征着希望,而是化作了催命的符咒。她看到顾良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塌陷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艾玛心上。 他知道了。他一直在等待的、也是他一直恐惧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艾玛站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梦想的大门就在眼前轰然打开,光芒万丈,可她却发现,自己的脚被钉在了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那道光芒,清晰地照亮了她和顾良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顾良终于缓缓地转过身。他没有看艾玛,目光空洞地掠过她,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那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艾玛心碎。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扛起铁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孤魂。 艾玛看着他的背影,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却感觉像是亲手扼杀了什么宝贵的东西。旷野的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惊蛰的雷声唤醒了沉睡的万物,却也预示着一些关系的彻底分崩离析。那个傍晚,艾玛在田野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临,繁星满天,她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第18章 第 18 章 顾良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内,像一滴水融入深潭,再无声息。艾玛在暮色四合的田野里又站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院门虚掩着,屋里没有点灯。艾玛推门进去,借着窗外最后的微光,看到顾良坐在炕沿,背对着她,身影融入浓重的黑暗里,一动不动。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灯,只是默默地走到桌边,划亮火柴,点燃了那盏小小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散开,勉强照亮了小屋,却照不亮两人之间的阴霾。 灯光亮起的瞬间,顾良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回头。 艾玛看着他那仿佛凝固了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想说点什么,解释,道歉,或者……告别?可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最终,她只是哑声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我……去烧水。” 她逃也似的钻进灶房,机械地生火、添水。锅里的水渐渐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却觉得那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广播里激动的声音,一会儿是顾良那双死寂的眼睛,一会儿又是笔记本上那晕开的字迹。 水烧开了,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艾玛深吸一口气,用木勺将热水舀进木盆,端进屋里。 “顾良,”她轻声说,“洗把脸吧。” 顾良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煤油灯的光照在他脸上,艾玛的心猛地一缩——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曾经明亮炽热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他没有看艾玛,目光落在她端着的热水盆上,停顿了几秒,然后站起身,走过来,默默地开始洗漱。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没有一丝多余,也没有一丝情绪,就像在完成一项与自己无关的任务。 艾玛站在一旁,看着他用冷水拍脸,用旧毛巾擦干,整个过程安静得令人窒息。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眼睁睁看着一场无声的仪式在进行,而她,正是这场仪式的祭品。 洗漱完毕,顾良将毛巾搭好,终于抬眼看向艾玛。他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 “你去考吧。”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没有任何犹豫或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确定的事实,“这是你一直等的机会。” 艾玛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被顾良抬手制止了。 “不用说什么。”他看着她,眼神空洞,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我答应过你奶奶,会照顾好你。让你去考大学,也许……也是另一种照顾。” 他的话像冰锥,刺穿了艾玛的心脏。他将她的梦想,归结为对临终老人的承诺,将他们之间可能残存的最后一点联结,彻底撇清。 “我……”艾玛哽咽着,上前一步,想抓住他的胳膊。 顾良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碰触。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最终的了然,有彻底的放弃,或许,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 “早点休息。”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走向炕边,和衣躺下,面朝墙壁,恢复了那个拒绝一切的姿态。 艾玛独自站在屋子中央,看着那盆逐渐变凉的水,看着炕上那个决绝的背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没有争吵,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句重话。他就这样,用一种极致的平静和疏离,为他们的关系画上了一个无声的句号。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离别场景,却比任何一种都更让她痛彻心扉。她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放手了。而她,连一句“对不起”或“谢谢”,都失去了说出口的资格。 这一夜,注定无眠。 自那个夜晚之后,顾良和艾玛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更加冰冷的平衡。顾良不再流露出任何情绪,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维持着表面的日常。 他依旧会早起做好早饭,但不再等艾玛,自己吃完便默默出门。他会把艾玛那份温在锅里,不多不少,刚好够她吃饱。晚上,他依旧睡在炕上,但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艾玛知道,这是顾良用他的方式,为她腾出空间和时间。他用这种极致的“不打扰”,来履行他口中“另一种照顾”。 高考报名的消息正式传到村里时,艾玛去公社填了表。回来时,她看到顾良正在院子里劈柴,挥汗如雨,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都耗尽。看到她手里的表格,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了一下。 备考的日子是枯燥而紧张的。艾玛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了进去。白天尽量完成队里分配的轻省活计,晚上则彻夜点灯苦读。那些曾经是她精神寄托的书籍,此刻变成了沉重的、通往未知未来的阶梯。 顾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开始更晚回家,有时是去帮邻里干活,有时就只是在田埂上坐到深夜。他将家里唯一的书桌完全让给了艾玛,自己则搬个小板凳,坐在灶房门口就着月光看他那本早已翻烂的《农村电工基础》——尽管他可能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不再询问她复习的进度,也不再对她熬夜表示任何关切。但他会在每天清晨,默默在她用来提神的搪瓷缸旁,放上一个煮熟的鸡蛋。会在她偶尔趴在桌上睡着时,轻手轻脚地给她披上一件外衣,然后迅速离开,仿佛从未靠近。 这些无声的、细微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让艾玛心如刀割。她宁愿他骂她、怨她,也好过这样近乎自虐的成全。他的好,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也让她更加看清了自己过往的自私。 有时,艾玛从书海中抬起头,看着窗外顾良在月光下孤寂的背影,会恍惚地想:如果当初,她能早一点放下那些清高的偏见,能早一点看清这份沉默的深情,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世上没有如果。时间的洪流推着她只能向前。她只能更加拼命地学习,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他的放手,对得起这被自己亲手毁掉的一切。 村里其他准备高考的知青们,聚在一起讨论题目,互相打气,气氛热烈。只有艾玛,像个孤独的异类,将自己封闭在小屋和书本里。她的备考,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顾良的平静和艾玛的沉默,构成了一幅极其怪异的画面。他们像两个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被一个即将到来的离别捆绑在一起,各自舔舐着看不见的伤口,等待着那最终审判日的来临。 第19章 第 19 章 考试的日子定在十二月,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前一天晚上,艾玛几乎彻夜未眠,书本上的字迹在油灯下晃动,却一个字也进不到脑子里。紧张、焦虑,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几乎要将她吞噬。 天还没亮,顾良就起来了。他悄无声息地生火,做了比平时更稠的小米粥,还破天荒地煎了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放在艾玛的碗里。 艾玛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和那个象征着“满分”的荷包蛋,喉咙哽咽,一口也吃不下去。 “吃点,”顾良的声音在昏暗的灶房里响起,平静无波,“空着肚子考不好。” 艾玛低下头,强迫自己喝了几口粥,味同嚼蜡。 吃完简单的早饭,顾良推着那辆旧自行车,等在院门口。车把手上挂着一个军用水壶,里面灌满了热水。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我送你去公社。”他说,语气不容拒绝。 艾玛没有反对。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却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在脸上,生疼。 去公社的路很长,两人一路无话。只有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单调声响,和车轮碾过冻土的嘎吱声。顾良骑得很稳,尽量避开坑洼,但艾玛坐在后座,依旧能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 快到公社时,已经能看到不少考生和家长聚集在考点外,人声嘈杂,充满了期盼和紧张。顾良在离考点还有一段距离的路口停下了车。 “就送到这儿吧。”他脚支着地,没有回头。 艾玛从后座下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良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转过头。晨光中,他的脸冻得有些发青,眼神依旧是那片令人心慌的死寂。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然后,他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别紧张……好好考。” 说完,他猛地蹬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朝着来路骑去,速度很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寒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角,那个背影,决绝得像是永别。 艾玛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迅速变小,最终消失在道路的拐角,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她抬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连一句“考完我来接你”都没有说。 他连目送她走进考场的勇气都没有。 他就这样,用最彻底的方式,将她推向了属于她的未来,也斩断了彼此之间最后的念想。 艾玛在寒风中站了许久,直到手脚冻得麻木,才擦干眼泪,转身,一步步走向那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考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疼痛钻心。 考场里,铅笔划过试卷的沙沙声此起彼伏。艾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知道,她没有回头路了。这场考试,不仅关乎她的未来,也成了祭奠她那段短暂而疼痛的婚姻的最终仪式。 考试结束后的日子,比备考时更加难熬。等待像一场漫长的凌迟,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不确定和焦灼。艾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照常出工、做饭、收拾家务,但她的眼神总是忍不住飘向村口的方向,耳朵也时刻竖着,捕捉着任何关于邮递员或公社消息的动静。 顾良则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到了失语的程度。他早出晚归,回到家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是默默地坐在院子里,看着天空发呆,或者一遍遍地擦拭着那些早已锃亮的农具。他不再关注艾玛的任何举动,仿佛她只是一个暂住的房客。那种彻底的、视而不见的冷漠,比任何责备都更让艾玛感到窒息。 村里关于高考结果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欢天喜地,有人唉声叹气。每当有消息传来,艾玛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然后又重重落下。希望和恐惧交织,几乎要将她逼疯。 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冬日午后,村支书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出现在了顾良家的院门口。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艾玛正在灶房洗碗,听到动静,手一滑,碗掉进盆里,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顾良从院子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粒,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从支书手里接过了那个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信封。 “良子,艾玛知青的录取通知书,省城师范学院的。”支书的声音带着祝贺,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他拍了拍顾良的肩膀,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顾良拿着那个信封,站在原地,没有立刻拆开,也没有回头看向灶房。雪花落在信封上,很快融化成小小的水渍。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雪中的雕塑,背影在纷飞的雪花中显得格外孤寂。 艾玛扶着门框,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看着那个信封,看着顾良的背影,巨大的喜悦和同样巨大的悲伤同时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过了许久,顾良才缓缓转过身,朝屋里走来。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他走进屋,将那个信封轻轻放在炕桌上,推到艾玛面前。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递过去的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纸片。 “你的通知书。”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依旧维持着可怕的平静,“恭喜。” 说完这两个字,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再看艾玛一眼,转身又走出了屋子,重新融入了院外的风雪中。 艾玛颤抖着手,拿起那个信封。牛皮纸的触感冰冷。她小心翼翼地拆开,抽出了里面那张印制精美的录取通知书。“艾玛同学,你已被录取至我校中国语言文学系……” 熟悉的校名,梦寐以求的专业。 梦想成真的时刻,泪水模糊了视线。可这泪水,却是苦的。 她成功了,她可以离开了,可以奔向一个崭新的未来了。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痛得像是要被撕成两半。 她抬起头,透过糊着窗纸的窗户,望向院子里那个在风雪中伫立的、模糊而挺拔的背影。雪花落满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 放榜之日,金榜题名时,却也是曲终人散之始。这间曾承载过短暂温暖和漫长煎熬的小屋,终于到了唱响离别骊歌的时刻。 第20章 第 20 章 通知书到来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吹遍了杨柳村。羡慕、祝贺、以及更多的窃窃私语和意味深长的目光,纷纷投向那间村西头的小屋。 艾玛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她开始机械地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衣服,几本书,一个奶奶留下的旧木匣子,便是全部家当。每拿起一样东西,都像是在从自己心上剥离一块血肉。 那件她为顾良缝制的新衬衣,他终究没怎么穿,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角落。艾玛的手在上面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将它放进自己的行囊。 顾良变得更加忙碌,几乎不见人影。他不再回家吃饭,艾玛做好饭,等到凉透,也只能自己默默吃掉。晚上,他回来得极晚,带着一身寒气,倒头便睡,仿佛刻意避免任何交流。 离别的日子定在三天后。艾玛去公社办好了所有的迁移手续。回来时,她在村口遇见了周晓琳。周晓琳看着她,眼神复杂,没有了往日的尖刻,反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同情和感慨。 “要走了?”周晓琳问。 艾玛点点头。 “顾良哥他……”周晓琳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也好,走了干净。” 这句“走了干净”,像针一样扎在艾玛心上。是啊,她走了,对顾良而言,或许真的是一种解脱。 最后一天的夜晚,格外寒冷。艾玛把所有的行李都打好了包,放在墙角。小屋一下子空荡了许多,就像她此刻的心。 顾良很晚才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这是他第二次在艾玛面前喝醉。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崩溃哭泣,只是沉默地走到炕边,和衣倒下,背对着艾玛。 艾玛坐在炕沿,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了。她鼓起毕生的勇气,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颤抖: “顾良……对不起。” 炕上的身影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应。 “还有……谢谢你。”艾玛的眼泪滑落下来,“谢谢你……救过我,照顾我,还有……成全我。” 回应她的,只有窗外呼啸的北风,和顾良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艾玛知道,他醒着。她也知道,任何语言都无法弥补她带来的伤害。她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躺下,最后一次,睡在了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身边。两人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也隔着即将到来的、永久的别离。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艾玛就起来了。顾良破天荒地没有早起,依旧面朝里躺着,仿佛沉睡未醒。 艾玛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生活了一年多的小屋,看了一眼炕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她提起那个轻飘飘的行李包,轻轻拉开院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在她关上院门的那一刻,炕上的顾良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血红,布满了彻夜未眠的痛楚。他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腥甜的血味,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村口的土路上,一辆接知青去县城的拖拉机已经在等候。艾玛爬上拖斗,找了个角落坐下。拖拉机突突地发动起来,喷着黑烟,缓缓驶离。 当村庄的轮廓在视野中渐渐模糊时,艾玛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风雪弥漫中,她仿佛看到村西头那个小院外,有一个模糊的黑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伫立在风雪中,久久未动。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拖拉机颠簸着,载着她,驶向未知的远方,也将那段充满了无奈、挣扎、细微温暖和巨大伤痛的过往,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白雪覆盖的村庄里。 离歌声起,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却未必能各安天涯。 省城师范学院的校园,对艾玛来说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陌生的是环境,熟悉的是那种久违的、属于知识和课堂的氛围。她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土地,贪婪地汲取着一切能接触到的养分,拼命学习,几乎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时间。 她很少与人交往,总是独来独往。图书馆和教室是她最常待的地方。有男同学欣赏她的沉静和才气,试图接近她,都被她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她的心,仿佛被一层坚冰封存,再也无法为谁融化。夜深人静时,那个风雪中伫立的模糊身影,总会闯入她的梦境,醒来时,枕头常是湿的。 她知道顾良的消息很少,只隐约从寥寥几封与杨柳村旧识的通信中得知,在她离开后不久,顾良也离开了村子。有人说他跟着工程队去了南方,具体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时光荏苒,四年大学生活转瞬即逝。艾玛以优异的成绩毕业,选择留在了省城,成为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她工作认真,教学严谨,深受学生爱戴,却始终独身一人。介绍对象的人不少,她总是以“暂时不想考虑”为由婉拒。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不想,而是心里那个位置,似乎早已被黄土高原上的风沙和一个沉默的背影填满,再也容不下旁人。 改革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也吹动了无数颗不安分的心。八十年代中期,下海经商的浪潮涌动。艾玛偶尔会从报纸上看到关于南方经济特区的报道,看到那些一夜暴富的传奇。她有时会恍惚地想,顾良,他会在哪里?他那样肯吃苦、有头脑的人,在那个充满机遇的地方,会不会也闯出了一片天地?这个念头让她既期待又害怕。 而此时的顾良,正身处中国最充满活力的前沿——深圳。 当年他揣着仅有的路费和一颗破碎的心,随着南下的民工潮,来到了这个尘土飞扬、却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他从最底层的建筑小工做起,扛水泥、搬砖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汗水浸透衣背,烈日晒脱皮肤,但他一声不吭,只是拼命地干活,仿佛只有□□的极度疲惫,才能暂时麻痹内心的痛苦。 他肯吃苦,脑子活,又识得几个字,慢慢得到了工头的赏识,从小工做到班长,再到带着一帮老乡接些小工程。他为人讲义气,守信用,工程质量过硬,渐渐在圈子里有了点小名气。 改革开放的政策给了他更大的舞台。他敏锐地抓住机会,注册了自己的小建筑公司,从小小的包工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顾老板”。他不再需要亲自下工地干活,但那股拼劲却丝毫未减。他学习管理,钻研技术,甚至开始磕磕绊绊地学起了普通话和简单的英语,为了能和来自天南地北的客户打交道。 生意越做越大,钱也越赚越多。身边不乏投怀送抱的年轻女性,有比他小很多的打工妹,也有精明干练的女商人。但他始终孑然一身。有人劝他成个家,他只是摇摇头,说“忙,没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没心思,而是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早已荒芜,再也开不出花朵。 两个被时代洪流冲散的人,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奋力前行。一个在象牙塔内教书育人,用知识和理性构筑内心的秩序;一个在商海沉浮中摸爬滚打,用财富和事业填补情感的空白。他们相隔千里,看似再无交集,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活成了别人眼中优秀却孤独的模样。 南下的火车早已到站,但人生的旅途,似乎才刚刚经过一个岔路口,走向更广阔的未知。 第21章 第 21 章 艾玛的生活,逐渐被粉笔灰和油墨香填满。她站在三尺讲台上,面对着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找到了另一种形式的安宁与价值。 她讲课并不激昂,声音平和,却总能将那些艰深的古文诗词剖析得透彻动人。她尤其喜欢讲那些关于离别、关于思念、关于人生际遇的篇章。讲《古诗十九首》里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讲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讲归有光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每每讲到动情处,她会微微停顿,目光掠过窗外,仿佛透过时空,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学生们安静地听着,能感受到老师平静外表下,那深藏不露的情感波澜。 她批改作业极其认真,红色的批注细致入微。有个女生在作文里写到自己父母离异,内心痛苦,艾玛在评语里写了很长一段话,没有空泛的安慰,只是分享了自己对“独立”和“成长”的理解,鼓励她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未来。后来,这个女生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写信回来感谢她,说艾老师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段灰暗的日子。 艾玛看着信,欣慰地笑了。她发现,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和思考,化作引导他人的力量,是一种奇特的疗愈。她不再是那个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敏感脆弱的艾玛,她成了学生们可以信赖和依靠的“艾老师”。 生活简单而规律。学校分了一间小小的宿舍,她布置得素雅整洁,窗台上养着几盆绿萝,书架上塞满了书。闲暇时,她看书,写点教学随笔,或者去看场电影。她渐渐习惯了独处,甚至享受这种孤独带来的自由与宁静。 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感还是会悄然袭来。比如中秋之夜,看到万家灯火;比如春节时分,校园空无一人;比如在街上,看到一对寻常夫妻牵着孩子的手,说说笑笑地走过。 那时,她会不可抑制地想起顾良。想起他笨拙地给她夹菜的样子,想起他深夜陪读时打瞌睡的样子,想起他在风雪中决绝离去的背影。她会在心里默默地问:你还好吗?在哪里?成家了吗? 没有答案。岁月像一条沉默的河,带走了青春,也冲淡了最初的尖锐疼痛,只留下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怅惘。她把所有寄往杨柳村的信都石沉大海,那个地址,仿佛也随着那个人的离开,变成了一个空洞的符号。 偶尔,她会从报纸上看到关于深圳的报道,看到那片土地日新月异的变化。她会想,以他的坚韧和聪明,或许就在那片热土上吧。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安慰,仿佛知道他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就够了。 三尺讲台,成了她的避风港,也是她的瞭望塔。她在这里奉献着知识,也在这里安放着自己曾经动荡不安的灵魂。过去的伤痕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化作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与温柔。她不再执着于寻找答案,也不再奢望重逢,只是平静地过着每一天,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只是习惯性地前行。 深圳,这片曾经的小渔村,如今已成了高楼林立的繁华之地。顾良的“良诚建筑”在这片热土上,也算站稳了脚跟。他的办公室从工地的铁皮棚,搬到了窗明几净的写字楼。 生意场上的顾良,与当年杨柳村里的那个青年判若两人。他穿着合体的西装,虽然眉宇间仍带着抹不去的质朴,但言谈举止间已多了份沉稳和果决。他学会了在酒桌上推杯换盏,学会了在谈判桌上锱铢必较,也见识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 一次,他为了竞标一个重要的政府项目,几乎押上了全部身家,没日没夜地带着团队做方案、跑关系。竞争对手使尽手段,散布谣言,甚至试图挖走他的核心技术人员。那段时间,顾良压力大到整夜失眠,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人都瘦了一圈。最终,凭借过硬的资质和诚信的口碑,他拿下了那个项目。签约当晚,合作伙伴为他举办庆功宴,觥筹交错间,尽是恭维与奉承。顾良笑着应酬,心里却一片空落。成功带来的喜悦如此短暂,填补不了内心深处那个巨大的空洞。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拼命工作。仿佛只有让身体和大脑时刻处于高速运转的状态,才能避免去回想那些他不愿触碰的过往。他把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资产翻了几番,成了别人眼中成功的“顾总”。但他住的公寓依旧简洁冷清,除了必要的应酬,他更愿意一个人待在办公室或者回家对着电视机发呆。 身边不是没有诱惑。一个合作公司老总的女儿,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明艳动人,对他表示出明显的好感。那女孩大胆热情,几乎是对他展开了倒追。公司副总也劝他:“顾总,你也该成个家了,林小姐条件多好,对你也真心。” 顾良只是摇摇头,客气而疏离地拒绝了。女孩不甘心,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顾良望着窗外深圳璀璨的夜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我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了。” 女孩最终黯然离去。副总觉得他太傻,放着一手好牌不打。顾良只是苦笑。没人知道,每当夜深人静,他眼前浮现的,永远是那个在煤油灯下安静看书的侧影,是那个在风雪中提着行李决然离开的背影。那个身影,早已刻进了他的骨血里,成了他这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 他也曾动过打听艾玛下落的念头,但每次拿起电话,又颓然放下。知道又如何?她如今是大学生,是老师,是城里人,他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或许,她早已嫁人生子,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他的出现,只会是打扰。 于是,他将所有精力都投入事业,用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来埋葬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商海浮沉,他赢得了财富和地位,却似乎输掉了感受快乐的能力。成功的光环背后,是无人能懂的寂寞。他就像一艘孤独的航船,在繁华的海洋里漂泊,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第22章 第 22 章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至九十年代初。艾玛已成为省城重点中学的语文教研组长,教学经验丰富,在校内颇受尊敬。她依然独身,住在学校分配的公寓里,生活简单得近乎刻板。除了教学,她最大的寄托就是几个得意门生。看着他们考入理想的大学,就像看到了自己当年未尽的梦想在延续。 这一年,学校组织优秀教师前往深圳,与特区的一所重点中学进行教学交流。名单下来,艾玛赫然在列。看到“深圳”两个字,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拿着通知单的手微微颤抖。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因为一个可能存在于那里的人,瞬间变得具体而充满难以言喻的引力。 她犹豫过是否要推辞,但最终,一种深藏心底多年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促使她收拾了行装。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工作,与任何人无关。 深圳的繁华超出了艾玛的想象。摩天大楼,车水马龙,与她熟悉的省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交流活动安排得很紧凑,参观校园,听课,研讨会。艾玛尽量让自己专注于工作,但目光总会不自觉地掠过窗外那些林立的高楼,心里泛起一丝微澜:他,会不会就在某扇窗户后面? 活动的最后一天,对方学校安排了一场答谢晚宴,据说有一位热心教育的企业家提供了赞助。艾玛本不想参加,但带队领导要求所有老师务必出席,以示礼貌。 晚宴设在一家高档酒店的宴会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艾玛穿着一身素雅的职业套装,安静地坐在角落,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她小口啜着果汁,听着领导们程式化的发言,心思却飘向了别处。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大门再次打开,校领导陪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人,穿着深色西装,身姿挺拔,正侧头与校长交谈着。 艾玛无意中抬眼望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凝固。 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灯光聚焦在那个人身上。 虽然隔了多年的岁月,虽然他的气质已变得沉稳内敛,虽然他的眉宇间刻上了商海沉浮的痕迹,但那张脸,那个轮廓,那双眼睛…… 是顾良。 艾玛手中的玻璃杯差点滑落,心跳在瞬间停止,然后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她下意识地想要躲藏,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仿佛有心电感应一般,正在与人寒暄的顾良,目光也扫过了这个角落。他的视线掠过艾玛的脸,起初是惯常的礼貌,随即,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猛地定格在她身上。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从容的表情碎裂开来,瞳孔急剧收缩,写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惊。他死死地盯着艾玛,仿佛要确认眼前的人是幻觉还是真实。手中的酒杯微微倾斜,酒液晃了出来,溅湿了他的袖口,他却浑然不觉。 隔着喧嚣的人群,隔着十几年的光阴,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紧紧交缠。万语千言,波涛汹涌,却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无声的惊雷。 平行世界的两条线,在跨越了漫长的时空后,终于在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的节点,轰然交汇。 时间的确在那一刻凝固了。 隔着觥筹交错的喧嚣,艾玛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穿着深色西装、身形挺拔的男人。他变了,又好像没变。岁月将他脸上的青涩打磨成沉稳的棱角,眉宇间添了经年累月的风霜,但那双眼睛,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渐渐沉淀下来的,依旧是艾玛记忆深处熟悉的、深邃的目光。 顾良也同样在看着她。眼前的艾玛,不再是那个穿着碎花衬衫、脸色苍白、带着倔强和疏离的知青姑娘。她穿着一身合体的米白色套装,齐肩的发丝挽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脖颈。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知性而宁静的气质,像一枚被时光细细打磨过的温润玉石。只有那双眼睛,在与他目光相触的瞬间,泄露出的慌乱与难以置信,与多年前如出一辙。 校长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顾总?顾总,这边请……” 顾良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情绪,对校长露出一个得体的、却略显僵硬的笑容:“不好意思,王校长,看到一位……很多年没见的故人。”他的声音比年轻时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艾玛身上,这一次,带着克制后的平静,对她微微颔首:“艾……艾老师,好久不见。” “艾老师”这个称呼,让艾玛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强迫自己站起来,挤出一个同样客套的笑容,声音有些发紧:“顾……顾总,好久不见。” 周围的领导和其他老师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校长立刻打圆场:“哎呀,原来顾总和艾老师认识?这可真是缘分啊!来来来,顾总,请上座!” 顾良被簇拥着走向主桌,经过艾玛身边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再看她。艾玛重新坐下,感觉双腿有些发软,手心里的冷汗濡湿了餐巾。晚宴接下来的流程,她完全成了局外人,食不知味,耳边的谈笑风生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她能感觉到,主桌上那道深沉的目光,偶尔会越过人群,落在她身上,但当她下意识地望回去时,他又已移开视线,与旁人谈笑风生。那种刻意的回避,比直接的对视更让她心乱如麻。 晚宴终于结束。艾玛随着人流走向酒店门口,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初秋的夜风带着南国特有的湿润暖意,吹在她脸上,却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艾老师。”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艾玛的身体瞬间僵住。她慢慢地转过身,看到顾良站在几步开外,霓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脱掉了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也松开了些,少了些宴会上的正式,多了几分真实的疲惫。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久违的熟稔。 艾玛张了张嘴,想拒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看着他那双在夜色中格外幽深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太多她读不懂的情绪。最终,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他们面前。顾良拉开车门,艾默然坐了进去。车内空间狭小,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古龙水的气息,瞬间包围了她,熟悉又陌生。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深圳流光溢彩的夜色中。两人并排坐在后座,却都望着各自那边的窗外,一言不发。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空调细微的声响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十几年的光阴,几千个日夜的分离,横亘在他们之间,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他们从最亲密的名义夫妻,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恍如隔世。 第23章 第 23 章 轿车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艾玛紧靠着车门,目光胶着在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上,深圳的夜景繁华得不真实,一如她此刻恍惚的心境。 顾良同样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裤的褶皱。他身上的烟草味比记忆中浓烈了些,混合着一种陌生的、属于成功男性的沉稳气息,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让艾玛有些透不过气。 “什么时候来的深圳?”最终,还是顾良先开了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 “前几天,学校交流。”艾玛回答,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窗外。 “哦。”顾良应了一声,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住哪家酒店?” 艾玛报出了学校安排的酒店名字。 “嗯,不远。”顾良说完这句,似乎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 尴尬的寂静再次蔓延。十几年的空白,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填平?他们之间,隔着高考、隔着大学、隔着下海、隔着这翻天覆地的十几年。彼此的人生轨迹早已南辕北辙,共同话题似乎只剩下那段谁也不愿轻易触碰的、布满伤痛的过往。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艾玛低声道了句“谢谢”,伸手去开车门。 “艾玛。” 他的手忽然覆上了她放在门把手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艾玛浑身一颤,几乎是触电般缩回了手。 顾良的手僵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明天……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这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带着不确定的试探,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艾玛的心跳骤然加速。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结束这意外的重逢,让各自回归平静的生活。但看着他那张写满岁月痕迹却依旧让她心悸的脸,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几圈,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垂下眼睑,轻轻点了点头:“好。” 顾良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了些许:“那我明天下午来接你。” 艾玛再次点头,这一次,没有犹豫,迅速推开车门下了车,几乎是逃也似的走进了酒店大堂,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顾良坐在车里,看着她仓促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后,久久没有动。他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十几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平静,可见到她的那一刻,所有被时间尘封的情感竟如火山般汹涌而出,差点将他淹没。 而回到房间的艾玛,背靠着冰冷的房门,缓缓滑坐在地。心脏还在狂跳,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的温度。她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仅仅是一个触碰,一句简单的邀约,就让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平静瞬间土崩瓦解。 这一夜,对两人而言,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深圳的夜空下,两扇窗户,亮着两盏孤灯,灯下是两颗被往事搅得波澜起伏的心。隔了十几年的光阴,那些以为早已结痂的伤口,再次被撕开,鲜血淋漓,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令人战栗的鲜活。 第二天下午,顾良的车准时出现在酒店楼下。他换了一身浅灰色的休闲西装,少了些昨日的商界精英感,多了几分温和。 艾玛也刻意选了一条素雅的连衣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从容。但当她坐进车里,闻到那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时,心跳还是不争气地漏了一拍。 顾良没有带她去什么高档餐厅,而是将车开到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停在一家门面古雅的茶舍前。 “这里安静,说话方便。”他解释道,引着她走进一间僻静的雅室。 竹帘垂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室内燃着淡淡的檀香,茶艺师安静地冲泡着功夫茶,然后悄然退下。氤氲的茶香弥漫开来,缓和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尝尝,本地的凤凰单丛,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顾良将一盏澄澈的茶汤推到艾玛面前。 艾玛小口啜饮,茶味醇厚,回甘悠长。“很好喝。”她轻声说。这平和的气氛,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再是昨晚车里的窒息,而是掺杂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顾良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目光落在茶海上,仿佛不敢看她。 艾玛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微微用力。“挺好的。教书,生活很平静。”她顿了顿,补充道,“你呢?生意做得很大。” 顾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混口饭吃罢了。”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她,“一个人?” 这个问题问得直接,艾玛的心猛地一缩。她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回答:“一个人。” 顾良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亮了一下,又迅速被他压下。他低下头,摩挲着茶杯边缘:“我也是。”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彼此心湖。十几年的猜测、不安,在这一刻似乎有了答案。原来,他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孤独地运行了这么久。 茶香袅袅中,往事如潮水般缓缓漫上心头。他们没有刻意去提杨柳村,没有提那场仓促的婚姻和决绝的离别,但那些共同经历的细节,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你还是老样子,喜欢安静。”顾良看着窗外竹影,忽然说。 艾玛微微一愣。 “在村里的时候,你就总是一个人待着,看书,或者去河边。”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遥远的怀念,“那时候,我觉得你像……像天上的云,抓不住。” 艾玛的心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她从未想过,在他眼中,当年的自己是这样的形象。 “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了。”艾玛轻声说,鼓起勇气看向他,“你现在是能呼风唤雨的顾总了。” 顾良摇摇头,目光转回她脸上,带着一丝坦诚的疲惫:“在外面装样子罢了。很多时候,累得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话语里的孤独,如此真切,击穿了艾玛所有的心理防线。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背后不为人知的落寞。 他们就这样,隔着茶香,断断续续地聊着。聊各自工作中遇到的趣事,聊时代的变化,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最深的雷区。但每一次眼神的交汇,每一句看似平常的话语背后,都藏着太多未尽之言。 时间在茶水的续盏中悄然流逝。当夕阳的余晖透过竹帘的缝隙洒进来时,两人才惊觉已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该回去了,明天还有活动。”艾玛站起身。 顾良也站起来:“我送你。”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却与昨日截然不同。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在沉默中静静流淌。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十几年的隔阂,似乎被这一下午的茶香,冲淡了一丝缝隙。 第24章 第 24 章 接下来的两天,交流活动照常进行。但艾玛的心,却再也无法完全专注于教案和课堂。顾良的身影,他低沉的声音,他眼神中复杂的情绪,总是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 最后一场研讨会结束,艾玛随着人群走出报告厅,竟看到顾良的车又静静地等在了老地方。他没有下车,只是透过降下的车窗对她点了点头。 艾玛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同事们或好奇或了然的目光中,走了过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今天不去茶舍了。”顾良启动车子,声音平静,“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没有开往市区,而是沿着海岸线飞驰。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色,咸湿的海风灌进车窗,吹乱了艾玛的头发。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心里隐隐预感到,这次的目的地,或许将决定些什么。 车子最终在一处僻静的海湾停下。这里不是旅游景点,只有嶙峋的礁石和拍岸的波涛。顾良熄了火,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海浪周而复始的轰鸣。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点了一支烟,望着远处海天一色的地方,目光悠远。艾玛也没有催促,安静地等待着。她知道,他需要时间。 一支烟燃尽,顾良才缓缓开口,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艾玛,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太晚了,也可能……很可笑。”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她,那里面没有了商人的精明,只剩下一种近乎**的坦诚。 “你走之后,我离开了杨柳村。我拼了命地干活,赚钱,想着……也许有一天,我变得足够好了,就能……就能配得上你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很傻?” 艾玛的心狠狠一揪,鼻子发酸,摇了摇头。 “我在深圳,吃过很多苦,也见过很多世面。身边不是没有过人,但我试过,不行。”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心里,始终装着那个在煤油灯下看书的影子,装着那个宁愿劳改也不肯将就的倔强姑娘。我知道我傻,可我就是……忘不掉。” 这些话,他藏在心里十几年,从未对任何人说起。此刻说出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沉重。 “我知道,当年是我逼了你,是我用责任和舆论绑架了你。你拒绝我,是对的。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的语气里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遗憾和清晰的了然。 “艾玛,”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这次遇见你,我没想过要怎么样。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顾良这辈子,真正放在心上的,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 “你不用觉得有负担,也不用急着回答我什么。”他移开目光,重新望向大海,声音恢复了平静,“告诉你这些,只是……不想再留遗憾了。你明天就要走了,回到你的世界去。我们……可能不会再见了。” 海风卷起他的话语,送入艾玛耳中,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她的心上。她看着他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看着他侧脸上那掩饰不住的落寞,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一直以为,当年是自己受了委屈,是自己被这段婚姻束缚。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顾良承受的,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他的深情,他的自卑,他的等待,他的放手……这一切,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就像时光,冲刷着过往,也塑造着现在。在这片无垠的大海面前,所有的骄傲、顾虑、犹豫,似乎都显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艾玛擦掉眼泪,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却异常清晰: “顾良,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艾玛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海面的石子,在顾良心中激起千层浪。他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震惊、狂喜,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不确定。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害怕自己听错了。 艾玛迎着他灼热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躲闪。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夕阳的余晖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清晰地重复道:“我说,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顾良。” 这一刻,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备都土崩瓦解。十几年的思念、愧疚、遗憾,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顾良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确认这不是一场梦,但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又克制地停住了。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一刻她的模样,牢牢刻进灵魂深处。 “为什么……”他喃喃道,像是不解,又像是感慨。 艾玛的眼泪再次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而是一种释然和酸楚交织的复杂情绪。“因为我后来才明白,当年我所以为的独立和清醒,里面掺杂了多少愚蠢的偏见和自私。因为我后来才知道,你为我承受了多少,又默默付出了多少。因为……因为那些细水长流的好,早就渗进了我的骨头里,时间也磨不掉。”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离开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顾良心中那把沉重的锁。他不再犹豫,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掌心相贴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全身,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牵着手,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海平面,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绚烂的紫红色。海浪声依旧轰鸣,但在他们听来,却成了世界上最动听的乐章。 回去的路上,车内气氛完全不同了。虽然依旧沉默,但空气中流淌的不再是尴尬和疏离,而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和安宁。顾良的手一直握着艾玛的手,没有松开。 车子停在酒店楼下。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明天几点的飞机?”顾良问,声音里带着不舍。 “早上九点。”艾玛回答。 顾良沉默了片刻,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艾玛,我们……都不年轻了。过去的事,无法改变。但未来,还很长。你愿意……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吗?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不是冲动的求婚,而是一个历经沧桑后的成年人,深思熟虑后的郑重请求。 艾玛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真挚和期待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有对未知的恐惧,有对过往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向往。她错过了他十几年,不想再错过余生了。 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带着泪光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好。” 顾良也笑了,那笑容驱散了他脸上所有的阴霾,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阳光俊朗的青年。他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 “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我去省城找你。” “好。” 简单的对话,却许下了一个关于未来的郑重承诺。 第二天,艾玛登上了返回省城的飞机。舷窗外,白云朵朵。她的心情,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重和迷茫,而是充满了某种轻盈的期待。她知道,这一次的归途,指向的不再是孤独的终点,而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新起点。 飞机冲上云霄,载着她,也载着一段失而复得的感情,飞向新的生活。 第25章 第 25 章 回到省城的艾玛,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样。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日子在粉笔灰和书香中平静流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心底那块荒芜了十几年的角落,仿佛被注入了温暖的泉水,开始悄然复苏。她偶尔会对着窗台上的绿萝微笑,会在批改到一篇关于“等待”的作文时微微出神,会在夜深人静时,看着桌上那个顾良执意塞给她的、最新款的寻呼机,心里泛起柔软的涟漪。 顾良没有食言。艾玛回来后的第一个周末,寻呼机就响了,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深圳号码和简短的两个字:“安好?” 从此,这台小小的机器,成了连接南北的鹊桥。顾良的电话总在固定的时间响起,有时在夜晚,有时在清晨。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急于表达,通话内容也大多是日常琐碎:深圳的天气,他生意上的趣事,叮嘱她注意身体,问问学校里的情况。语气平和,却透着一种踏实的牵挂。艾玛也会跟他分享教学中的点滴,说说班上调皮的学生,聊聊最近看的一本好书。 他们没有再急切地谈论未来,仿佛默契地达成共识,需要给这段失而复得的感情一个缓冲和重新培育的时间。这种隔着千山万水的、缓慢而稳定的靠近,反而让艾玛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它不再是年轻时那种炽热却易碎的冲动,而是经过岁月沉淀后,成年人之间深思熟虑的靠近。 几个月后的一个周五,艾玛刚下课回到办公室,同事就笑着告诉她:“艾老师,门口有人找,一位姓顾的先生,可真精神!” 艾玛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跑着出了办公楼。阳光下,顾良穿着一件简单的夹克,站在银杏树下,正含笑望着她。他比在深圳时清瘦了些,但眼神明亮,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松弛而温暖的气息。 “你怎么来了?”艾玛走到他面前,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欣喜。 “那边事情告一段落,就过来了。”顾良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教案本,“看看你,也看看……这座你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 他没有住酒店,而是租下了一套离学校不远、安静雅致的公寓。他说:“不急,我们慢慢来。”白天,艾玛去上课,他就在省城里转转,或者去图书馆看看书,等艾玛下班。晚上,他们会一起做饭,或者出去散步,像一对最寻常的夫妻,填补着错失了十几年的日常。 他带她去吃她学生时代爱吃的小馆子,虽然很多已经物是人非;她带他逛她常去的书店和公园,分享她在这座城市里的点滴记忆。他们依然会提起杨柳村,提起那些苦涩与温暖交织的往事,但不再带着痛楚,而是像翻阅一本泛黄的旧相册,带着唏嘘,也带着释然。 一次散步时,顾良很自然地牵起了艾玛的手。艾玛微微一愣,随即放松下来,任由他温暖干燥的手掌包裹着自己的手。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艾玛,”顾良停下脚步,看着她,眼神温柔而郑重,“我们复婚吧。不是出于任何责任或承诺,只是因为我爱你,想和你共度余生。” 没有鲜花,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一句朴实无华的告白。艾玛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真诚和期待的眼睛,心中一片宁静与圆满。她点了点头,眼中泛起幸福的泪光:“好。” 这一次,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再也没有松开。 不久后,他们低调地办理了复婚手续。没有宴请宾客,只是在那个小小的公寓里,顾良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简单的菜。窗外华灯初上,屋内暖意融融。他们举起酒杯,轻轻相碰。 “敬重逢。”顾良说。 “敬余生。”艾玛微笑回应。 窗外,省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车流如织,霓虹闪烁。窗内,一对分离了半生的有情人,终于跨越了时光和山海,为他们的故事,写下了新的序章。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这一次,他们将携手同行。 复婚后的生活,像一首舒缓的老歌,平淡却韵味悠长。顾良将生意的重心逐渐转向了内地,在省城设立了分公司,虽然仍需深穗两地奔波,但停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 他们搬进了顾良买下的一套带小院的房子。艾玛在院子里种上了蔷薇和艾草,顾良则搭了个葡萄架。夏天,两人就坐在架下乘凉,喝茶,回忆往事。顾良有时会说起在深圳打拼时遇到的险阻,艾玛则会分享教书时遇到的趣闻。那些曾经不堪回首的过往,如今都成了下酒的谈资,带着岁月包浆后的温润。 艾玛没有再刻意避孕。一年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她生下了一个女儿。顾良抱着那个软糯的小生命,这个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男人,眼眶红了一圈,激动得手足无措。他给女儿取名“顾念”,说是怀念那段岁月,也感念最终的重逢。 小念的到来,为这个家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和欢笑。顾良成了十足的女儿奴,下班再晚也要去看看女儿才安心。艾玛看着他和女儿嬉闹时那毫无保留的笑容,心中充满了宁静的幸福。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家”的温暖。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千禧年。杨柳村也早已旧貌换新颜,通了公路,发展了旅游。顾良和艾玛带着小念回去过一次。老村长已经过世,张婶也老了,拉着艾玛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往事。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 他们去了当年住过的那间早已废弃的小土屋。屋墙斑驳,杂草丛生,唯有窗台上那盏锈迹斑斑的煤油灯壳,还固执地留在原地,诉说着无声的过往。顾良紧紧握着艾玛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过了许多年,顾良和艾玛都退休了。小念去了国外留学,安家立业。他们便开始了悠闲的退休生活,有时去深圳住一段时间,看看老朋友;有时则回到省城,艾玛偶尔还会被学校请回去给年轻老师做做讲座。 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暖暖的。已经头发花白的顾良和艾玛,并肩坐在自家院子的摇椅上,身上盖着同一条薄毯。艾玛的膝盖上放着一本相册,里面是他们复婚后的点点滴滴,还有小念从小到大的照片。 “时间过得真快。”艾玛翻看着照片,轻声感慨。 “是啊,”顾良握住她布满皱纹的手,温和地笑着,“一晃眼,咱们都老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拉长了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他们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份历经风雨后得来的安宁与平和。 南山南,北海北,中间隔了漫长的岁月与山河。但好在,迷失的人终会再相逢,错过的爱也得以重续。这一生,坎坷曲折,但最终,春风还是渡了他们,抵达了幸福的彼岸。 第26章 第 26 章 番外:顾良的独白 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偏偏是艾玛。 村里好看的姑娘不是没有,知青点里活泼开朗的也不少。周晓琳总是找机会凑近我说话,桂花姐温柔能干,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可我第一眼看见艾玛,就知道不一样。 那天卡车扬起漫天尘土,知青们一个个跳下车,灰头土脸。她却站得笔直,拍了拍身上的灰,抬头望向这片陌生的土地。那一刻她的眼神,我至今记得——不是好奇,不是兴奋,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倔强和清醒,像山涧里最干净的水,一下子照进了我心里。 我见过太多姑娘看我的眼神,带着羞涩、讨好,或是算计。艾玛不一样。我第一次帮她打水,她客气地拒绝,眼神平静得像看一棵树、一块石头。她不是欲擒故纵,她是真的不需要。 这让我着迷,也让我自卑。 我偷偷观察她。她干活笨拙,手心磨出水泡也不吭声;她搬去张婶家,就为了有个安静地方看书。那些书,我连名字都认不全。煤油灯下她的侧脸,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 我知道她看不上这里,看不上我。我是地里刨食的,她是天上飞的。可越是明白这点,我就越想靠近。哪怕只是送几个鸡蛋,问一句“需要帮忙吗”,换来她客气的“不用”,我也甘之如饴。 直到那次落水。 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往岸上游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失去她。什么配不配得上,都不重要了。可她宁愿劳改也不愿嫁我,我才真正明白,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城乡的差距。 结婚后,我笨拙地学着对她好。早起做饭,劈柴挑水,甚至偷偷看她的书,想弄明白她那个世界的样子。可每次靠近,她都像受惊的鸟儿。我发现她偷偷吃药时,心像被捅了个窟窿——她连一个我们的孩子都不想要。 我恨过她的狠心,更恨自己的无能。于是我离开杨柳村,去了深圳。我拼命干活,拼命学习,从搬砖的小工到包工头,再到有自己的公司。我不仅仅是为了证明什么,更是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再遇见,至少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说一句“我现在配得上你了”。 十几年里,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都拒绝了。不是我多清高,是心里装过她之后,再也装不下别人。就像喝过最烈的酒,再喝什么都淡了。 重逢那天,在宴会厅看见她,我差点打翻酒杯。她更成熟了,更优雅了,可眼神里那点清冷没变。我努力维持镇定,手却在发抖。 带她去海边那天,我说出憋了十几年的话。没指望她回应,只是不想留遗憾。可她說“我也从没忘记过你”时,我差点哭出来。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现在,我们复婚多年,女儿都上大学了。有时深夜醒来,看见她睡在身边,我还是会觉得不真实。这个我仰望了半辈子的女人,终于成了我的妻。 为什么是艾玛?也许因为她让我知道,爱一个人,不是占有,是想要变得更好,好到能配得上她的目光。是她让我这个泥腿子,也想看看书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执念,也是我最大的幸运。 (番外完) 番外:顾念的观察日记 我叫顾念,这个名字是爸爸取的。他说,是为了怀念,也是为了感念。 在我眼里,爸爸妈妈是一对很特别的夫妻。 别的小朋友家,都是妈妈唠叨,爸爸沉默。我家正好相反。妈妈话很少,总是安安静静的。爸爸却像个话痨,下班一进门就开始汇报:“今天见了哪个客户”“路上看到什么有趣的事”,连午饭吃了什么都要说一遍。妈妈就听着,偶尔点点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爸爸有个宝贝铁盒子,锁在书房抽屉最里面。我小时候好奇,偷偷撬开过——里面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而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还有几张褪色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妈妈穿着碎花衬衫,站在土坯房前,眼神清冷。笔记本上,是爸爸歪歪扭扭的字:“今天艾玛同志又拒绝了我的帮助。”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们的过去。 爸爸对妈妈的好,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妈妈看书时,爸爸会轻手轻脚地给她续茶;妈**作业颈椎疼,爸爸专门去学了按摩;下雨天,爸爸一定要去学校送伞,哪怕妈妈办公室明明有备用伞。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爸爸:“你为什么对妈妈这么好啊?” 爸爸摸了摸我的头,眼神温柔得像春天的湖水:“因为你妈妈等了我太久,也因为我欠了她太多。” 妈妈听到这话,只是淡淡地看爸爸一眼:“又胡说。” 但我知道,妈妈是开心的。因为她耳根悄悄红了,这是她害羞时的特有表现。 妈妈对爸爸也好,只是方式不一样。她会记得爸爸胃不好,每天早起熬小米粥;会把爸爸的衬衫熨得笔挺,连袖口都不放过;爸爸出差前,妈妈会默默在他的行李箱里放好常用药。 最让我感动的是,为了结束长达十几年的分离,爸爸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毅然将生意的重心从如日中天的深圳转移到了省城。而妈妈,也用实际行动支持着他的决定,用她的温柔接纳了这份沉甸甸的、迟来的团圆。 我曾偷偷看过妈妈年轻时的日记——别怪我,每个孩子都对父母的过去好奇。日记里的妈妈,和现在的她判若两人。那个女孩敏感、倔强、对未来充满迷茫。有一页写着:“顾良今天又来了,烦。农村青年,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我把这段念给爸爸听,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你妈妈那时候可高傲了,看我就跟看路边的石头一样。” “那你不难过吗?” “难过啊。”爸爸收起笑容,眼神深远,“但正因为她不一样,我才更喜欢她。你妈妈像一本难懂却精彩的书,越读越放不下。” 如今我也长大了,即将和相恋多年的男友结婚。临出嫁前,妈妈难得地和我长谈。 “念念,”妈妈握着我的手,“婚姻不是童话,会有摩擦,有妥协。重要的是,要找一个像你爸爸这样的人——他也许不懂你所有的梦,但会努力为你造一架梯子;他也许不能完全走进你的世界,但会在门口一直等你。” 我忽然明白了爸爸妈妈的爱情。它不是一见钟情的浪漫,而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两个人各自成长,却又始终把对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像两条曾经分开的河流,最终汇入同一片海洋。 爸爸常说,妈妈是他一辈子唯一的执念。而我觉得,他们彼此的等待和重逢,是这个浮躁时代里,最珍贵的爱情童话。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