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启明》 第1章 第 1 章 法医实验室的惨白灯光下,姜临月第三次检查尸体颈部的伤口。金属镊子小心地分开皮肉,创面在她眼前暴露无遗——边缘整齐得异常,没有常见的犹豫或试探,只有一种近乎艺术的精准。 “不是新手。”她轻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实验室的门无声滑开。季梧秋站在门口,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与实验室的冷白格格不入。她没有立即进来,目光先落在姜临月身上,然后才转向不锈钢解剖台上的遗体。 “听说有进展?”季梧秋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起伏。 姜临月没有回头,注意力仍集中在伤口上。“凶手很了解人体结构。下刀位置完美避开了主要血管,却切断了最关键的那条肌腱。死者是在完全无法反抗的情况下失血而死的。” 季梧秋走近,在安全距离外停下。她不喜欢过于靠近尸体,那不是她获取信息的途径。 “也就是说,死者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死去,却无能为力。” “正是如此。”姜临月终于抬头,与季梧秋的目光相遇。那是一双过于冷静的眼睛,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本质。“凶手享受的不是杀戮本身,而是这种绝对的控制感。” 季梧秋的嘴角微微牵动,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侧写初步成立。凶手三十至四十岁,从事需要精密操作的职业,可能是外科医生,也可能是艺术工作者。生活中长期被忽视,缺乏认同感。” 姜临月放下镊子,摘下手套。“你总是这么快就下结论?” “直觉加上数据支持,不是结论,是方向。”季梧秋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微型平板,调出案件资料,“第三起了,同样的手法,同样的...仪式感。” “仪式感?” “看看创口的形状。”季梧秋将平板转向姜临月,放大一张特写照片,“这不是单纯的切割,这是一种表达。” 姜临月重新戴上手套,轻轻拨开伤口。“你说得对,创面有细微的弧度,几乎像是...一个符号。” 实验室陷入短暂的沉默。两个女人站在尸体旁,各自思考着这个发现的意义。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混合的气味。 “我需要更详细的毒理报告。”姜临月最终说,“死者体内可能有什么东西影响了凶手的判断。这种精准...不太正常。” 季梧秋点头,目光却落在姜临月的手上——那双稳定得不可思议的手,此刻正轻微颤抖。不是恐惧,是疲劳。 “你多久没休息了?” 姜临月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问题。“足够久。命案不等人,季顾问。” “疲劳会导致误判。”季梧秋的语气没有变化,但眼神略微锐利,“特别是面对一个如此...细致的凶手。”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实验室里某种微妙的平衡。姜临月转过身,直面季梧秋。 “我从事法医工作八年,季顾问。我知道自己的极限。” “我也知道我的专业领域,姜法医。”季梧秋向前一步,目光落在尸体颈部的创口上,“而这个,”她的手指悬空描摹着伤口的形状,“是一种语言。凶手在诉说什么,而我们还没听懂。” 姜临月注视着季梧秋专注的侧脸,怒气悄然消散。她说得对。这起案件不同寻常,凶手留下的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个等待破译的密码。 “好吧。”姜临月轻声道,“那我们一起来听懂它。” 季梧秋抬眼,一丝几不可察的惊讶掠过她的面容。她没料到姜临月会这么快让步。 “我需要你重新检查所有伤口的微观照片。”季梧秋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特别是那些最初被视为无意识划痕的部分。” 两人移步到实验室角落的观片灯前。姜临月调出图像,一张张放大。在强光下,那些细微的划痕呈现出新的意义。 “这不是随机的。”姜临月低声说,手指轻轻点在玻璃屏幕上,“看这些线条的交叉方式...它们形成了一个模式。” 季梧秋靠近,她们的肩膀几乎相触。“像某种星座图。” “或者是一个地图的一部分。”姜临月调出全市地图,与伤痕图案叠加。 一瞬间,实验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图案与城市西北区的一条街道轮廓惊人地吻合。 “他在标记下一次作案的地点。”季梧秋的声音紧绷起来。 姜临月迅速计算着:“根据前三次作案的时间间隔...如果这个推测正确,我们只有不到48小时。” 季梧秋已经拿起电话通知指挥中心,她的声音冷静而高效,与刚才那个沉浸在图案分析中的她判若两人。姜临月看着她,不禁想象这冷静外表下藏着怎样的情感世界。 电话结束后,实验室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是不同的沉默,充满了未言明的紧迫感。 “我们可能错了。”姜临月突然说。 季梧秋挑眉:“你的依据?” “直觉。”姜临月迎上她的目光,“太明显了。如果凶手如此精明,为什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 季梧秋沉思片刻,然后缓缓点头:“合理。但这依然是我们目前最好的线索。” 夜幕深沉,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与实验室内的紧张气氛形成鲜明对比。姜临月为自己冲了杯咖啡,没有问季梧秋是否需要——她已经注意到这位心理专家不碰任何含咖啡因的饮品。 “你总是工作到这么晚吗?”季梧秋问道,看着姜临月熟练地在各种仪器间移动。 “只有当城市里有人以艺术的名义杀人时。”姜临月啜了一口咖啡,“你呢?不必留到这么晚的,现场分析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季梧秋没有立即回答。她环顾实验室,目光扫过整齐排列的器械,分类明确的样本,还有墙上的解剖图——一切都是秩序与理性的象征,与她的内心世界如此相似。 “有时,远离现场能让我看得更清楚。”她最终说,“太多的情感干扰会影响判断。” 姜临月轻笑:“你认为情感是干扰?” “在案件中,是的。”季梧秋的语气不容置疑,“情感会扭曲事实,让人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而非实际存在的。” “即使如此,”姜临月放下咖啡杯,“不也正是情感驱动着我们理解凶手的动机吗?” 季梧秋微微歪头,仿佛第一次考虑这个角度。“有趣的观点。但你混淆了理解与共情。我可以理解而不必感受。” “真的可能完全分离吗?”姜临月的声音很轻,更像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悬在两人之间,没有答案。 季梧秋转移了话题:“那个图案,地图的理论。你认为可能性多大?” “百分之五十。”姜临月诚实回答,“要么是,要么不是。” “科学家的回答。”季梧秋的嘴角再次浮现那种近乎微笑的弧度。 “而你更相信概率之外的东西?” “我相信人性中有可预测的部分。”季梧秋走向观片灯,再次审视那些伤痕照片,“每个人都会在无意中留下自己的印记,就像签名。” 姜临月站到她身边:“那么这位凶手的签名是什么?” “控制欲,当然是。但还有...”季梧秋的手指轻轻点在照片上死者颈部的一个微小痕迹上,“看这里,这个几乎看不见的额外切口。为什么?在已经致命的情况下,为什么多此一举?” 姜临月凑近观察,前额几乎碰到季梧秋的肩。她迅速后退半步。“我错过了这个。” “我们都可能错过细节。”季梧秋轻声说,“疲劳会导致误判,记得吗?” 这次,姜临月接受了这个含蓄的关切。“是个字母。”她突然意识到,“那个多余的切口,是个‘S’形状。” 季梧秋屏住呼吸。“不是地点,是信息。他在拼写什么。” 两人迅速调出所有受害者的照片,寻找那些被忽略的微小额外切口。一小时后,他们找到了四个字母:S, I, F, T。 “SHIFT?”姜临月皱眉,“转变?” 季梧秋的眼神变得遥远,那是她深入思考时的表情。“不,是转变的指令。他在告诉我们...他的行为正在升级。” 话音刚落,季梧秋的手机响起。接完电话,她的脸色凝重:“第四具尸体被发现。颈部的伤口...完全不同了。” 姜临月感到一阵寒意。“他改变了手法。” “因为他知道我们在看。”季梧秋的声音低沉,“他在与我们直接对话。” 这个认知改变了实验室内的空气。不再只是调查者与证据的关系,而是变成了一种诡异的三角关系:调查者、凶手和那些无声的尸体。 姜临月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工作台。连续工作十八小时的疲劳终于袭来。 “你需要休息。”季梧秋的语气不容反驳,“现在就休息。” “没时间——” “正因为我们时间紧迫,我才需要你保持清醒的头脑。”季梧秋打断她,“在隔壁休息室躺半小时,我在这里整理数据。” 姜临月想反驳,但身体背叛了她。她几乎是蹒跚地走进隔壁小休息室,倒在窄床上,瞬间陷入无梦的睡眠。 季梧秋继续工作,但注意力已不完全在案件上。她分出一部分心思留意着休息室的动静,如同守夜。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关心他人的状态。在她的专业领域,情感是必须剥离的因素;但此刻,某种近乎保护欲的情绪正悄然滋生。 约二十五分钟后,姜临月突然惊醒,仿佛体内有个精确的闹钟。她回到实验室,发现季梧秋站在白板前,上面画满了复杂的关联图。 “你一直没睡?”姜临月问,声音还带着睡意。 季梧秋没有回头,继续在白板上写着什么。“我不需要那么多睡眠。” 靠近后,姜临月看到白板上详细列出了所有受害者的信息,以及他们生活中那些看似无关的交叉点。季梧秋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关键日期和地点。 “看出规律了吗?”季梧秋问。 姜临月仔细研究图表,突然明白了:“这些事件...都与失去有关。第一位受害者在他母亲去世一周年那天遇害,第二位刚失去工作,第三位...” “刚经历离婚。”季梧秋接上,“而今晚的第四位,根据初步信息,确诊了绝症。” “凶手在选择那些已经经历过失去的人。”姜临月感到一阵恶心,“他在...加剧这种失去。” “不仅仅是加剧。”季梧秋放下记号笔,转向姜临月,“他在收集他们的痛苦。每一次谋杀,都是一次...共情。” 这个词在实验室里悬停,带着令人不安的重量。 “你说过,不理解共情。”姜临月轻声说。 季梧秋的目光避开:“我理解概念。只是...” “只是?”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实验室冰箱的嗡鸣填充着空气。 “当你太过理解某种情感,它就会开始理解你。”季梧秋最终说,声音异常轻微,“然后你就再也分不清,哪部分是它,哪部分是你自己。” 姜临月没有回应,只是等待着。这种等待本身就像一种邀请。 季梧秋深吸一口气:“我妹妹。她小时候被绑架,我们三天后才找到她。那时她已经...不再是她自己了。” 这个坦白的重量落在两人之间,改变了某种平衡。姜临月只是点头,没有表达同情——她知道季梧秋不需要这个。 “所以你才研究犯罪心理。”姜临月说。 “所以我才研究犯罪心理。”季梧秋确认道,然后迅速回归专业语气,“回到案件。凶手不是在随机选择受害者。他在寻找特定类型的情感创伤,然后...与之共鸣,通过最极端的方式。” 姜临月思考着这一点:“那么那些字母,SHIFT,意味着他即将改变选择受害者的标准?” “或者意味着他的需求变了。”季梧秋的眼神变得锐利,“就像成瘾者需要更大的剂量。” 就在这时,姜临月的手机收到一条匿名信息:“你们看得很认真,法医女士。” 紧随其后的是一张照片——实验室窗户的外景,拍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前。 季梧秋立刻拨通电话请求支援,而姜临月站在原地,无法移开目光。他不是在与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是在观察,学习,适应。 而他们已经暴露在他的视野中。 季梧秋结束通话,转向姜临月。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就达成了共识——这不再只是一起案件,而是他们与凶手之间的私人对话。 “他认识你。”季梧秋说。 姜临月点头:“而且他对你很感兴趣。” 危险的认知本该带来恐惧,但奇怪的是,姜临月只感到一种异常的平静。她看着季梧秋,看着那双总能看透表象的眼睛,此刻正因为新的发现而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我们开始吧。”姜临月说,转向工作台,拿起她的工具,“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季梧秋停留在原地片刻,注视着姜临月的背影。在那坚毅的姿态中,她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孤独,以及一种不屈的韧性。然后她走上前,站在姜临月身边,两人重新投入工作——一个通过显微镜观察死亡的细微痕迹,一个通过行为分析探索扭曲的心理图景。 第3章 第 3 章 实验室的门在陈永言身后关上,金属锁扣发出的咔嗒声异常响亮,像是一声终结的宣告。然而房间内的空气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反而悬浮着一种奇特的张力,仿佛被抽走的不仅是那个疯狂的科学家,还有之前十几个小时里累积的紧迫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悬置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真空。 季梧秋仍然站在制伏陈永言的位置,右手微微握紧又松开,指关节泛白。她的呼吸比平时稍快,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里残留着高度专注后的锐利光芒。姜临月则靠在放质谱仪的工作台边缘,手里还拿着那个被砸变形的银色盒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属表面的凹痕。 警方的人员来来去去,拍照、取证、贴标签。实验室成了一个临时犯罪现场,她们俩反而成了局外人,被挤到角落。 “他盒子里的液体,”姜临月突然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缺乏睡眠而沙哑,“需要尽快分析成分。” 季梧秋点头,目光追随着那个被证物袋装走的盒子。“他会合作吗?在审讯中。” “不一定。”姜临月放下那个现在已经空无一物的双手,在实验服上擦了擦,尽管上面并没有什么污渍,“他的自恋可能让他继续扮演殉道者的角色,或者…他可能会尝试智力上的博弈。” “与你?”季梧秋转向她。 “与你。”姜临月纠正,“他最后看你的眼神,那是认出了对手的表情。” 季梧秋轻轻呼出一口气,几乎难以察觉。“他低估了你。他以为你是那个更能理解他的人。” “因为我与尸体打交道?”姜临月微微挑眉,“他认为我更接近死亡,因此更可能认同他的‘超越’理论?” “因为你安静。”季梧秋说,语气平淡如陈述事实,“我分析,我侵入,我解读。而你观察,你等待,你一击即中。他没想到安静的力量。” 这话让姜临月微微一怔。她看着季梧秋,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读出更多含义,但季梧秋已经移开目光,看向正在被拍照的第四位受害者的照片。 一位年轻警员走过来,礼貌地请她们确认一份初步证物清单。季梧秋接过平板,快速浏览,签字,递回。动作流畅高效,不带多余情绪。姜临月看着她,想起之前她提到妹妹时那一闪而过的裂痕。那裂痕现在已完全弥合,看不出一丝痕迹。 “我们需要做个初步陈述。”季梧秋说,仿佛在安排下一项工作。 姜临月点头。她们被带到实验室隔壁的小会议室,那里暂时被用作临时指挥点。录音设备打开,季梧秋主导了陈述,清晰、冷静、按时间顺序还原了从发现字母到陈永言闯入的整个过程。她提到姜临月的关键发现时,语气没有额外褒扬,只是准确指出那些证据在推理链条中的位置。 轮到姜临月补充时,她言简意赅,只讲物理证据和科学推断,不涉及心理揣测。她们像两个精密咬合的齿轮,一个负责心理动机的驱动,一个负责事实证据的支撑,互不干扰,完美同步。 录音结束,负责记录的警官离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外面的喧嚣被门板隔绝,形成一个小小的、安静得有些过分的空间。 季梧秋没有立刻起身,她坐在椅子上,后背挺直,但眼皮微微垂着,泄露了一丝疲惫。 “你之前说,‘当你太过理解某种情感,它就会开始理解你’。”姜临月突然提起之前的话题,声音很轻,“刚才面对他时,你…感觉到了吗?” 季梧秋抬起眼,目光与姜临月相遇。那双眼睛在节能灯管的白光下颜色显得更浅了些,像秋日结冰的湖面。 “感觉到了。”她承认,“他的逻辑有一种…粘性。如果你跟随它,很容易被裹挟进去。他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完美的闭环,任何事实都能被扭曲吸纳,用来佐证他的理论。” “你是怎么挣脱的?”姜临月问。这不是一个专业性的提问,更像是个人的好奇。 季梧秋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组织语言。“你的动作。”她最终说,语气没什么起伏,“你砸向盒子的动作,很…直接。它打破了那种纯粹思维的漩涡。提醒我,无论他的理论多么自洽,其基础是暴力和剥夺。” 姜临月回想起那一刻,她只是本能地行动,判断出那个盒子是潜在的威胁,然后消除了它。“我以为你会更早采取行动制伏他。” “我在等他透露更多。”季梧秋说,“他的话语是证据。但你的判断是对的,拖延是危险的。” 这是季梧秋第二次承认她的“对”。姜临月感到一种奇异的触动。季梧秋这样的人,似乎很难承认别人的判断优于自己。 “我累了。”姜临月说,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判断力可能已经下降。” “我的也是。”季梧秋回应,同样坦诚。 她们又沉默下来。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外面人影晃动,但声音模糊。这个小小的空间成了风暴眼中唯一平静的点。 “他选择在这里结束,或者…展示。”姜临月环顾这间简陋的会议室,“为什么是实验室?他本可以逃走。” “这是他的舞台。”季梧秋说,“你在这里。他最重要的观众。他需要你的见证,你的理解,甚至你的…赞叹。” “赞叹他的‘精准’?”姜临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 “和他对你工作的‘赞叹’一样。”季梧秋看向她,“他认为你们是同类。” 姜临月微微蹙眉,但没有反驳。她确实理解那种对“精准”的追求,那种在混乱中寻找模式的渴望。只是她的精准是为了厘清真相,给予死者交代;而陈永言的精准,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践踏生命。 “不是同类。”姜临月最终说,语气确定,“追求相似,但本质不同。” “界限在哪里?”季梧秋问,不像挑战,更像探讨。 姜临月思考了片刻。“在于目的。我的工作是为了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公正。他的‘工作’只是为了他自己。” 季梧秋轻轻点头,似乎满意这个答案。“目的。是的。”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情感。你对自己的工作对象怀有尊重。他没有。” 这话让姜临月有些意外。她没想到季梧秋会提到“尊重”这个词,从一个侧写师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温度的东西。 “你对你的工作对象呢?”姜临月忍不住问,“那些你分析的心理,你怀有什么?” 季梧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必要的距离。以及…试图理解混乱根源的企图。但并非每次都能成功。” “比如陈永言?” “比如陈永言。”季梧秋确认,“我理解他的动机来源,他的自恋人格,他的理论构建。但我不理解他如何能如此彻底地剥离他人的痛苦,将其化为冰冷的数据点。这种…绝对的精神隔离,本身就是一个谜。” 姜临月看着她,看到了一种深藏的困惑,这困惑与季梧秋平时表现出的绝对理性形成了微妙反差。也许,正是这种无法完全理解的部分,让她能够始终保持那道“必要的距离”,而不至于被黑暗彻底吞噬。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一位高级警探探头进来,表示后续工作基本完成,她们可以离开,但需要保持通讯畅通,随时配合后续调查。 两人站起身,动作都有些迟缓。持续的精神高度紧张和体力消耗,此刻化作了沉重的疲惫,压在肩头。 她们一起走出会议室,回到一片狼藉的实验室。证物大多已被取走,但一些零散的标记和痕迹依然留存,诉说着刚刚结束的对峙。 姜临月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工作台上的器具,将它们归位。那些显微镜、镊子、玻片,是她熟悉的、可控制的世界。季梧秋站在一旁,没有帮忙,也没有离开,只是看着姜临月有条不紊的动作,仿佛这是一种能让人平静下来的仪式。 “你之后回哪里?”季梧秋突然问。 姜临月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回家。可能需要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她身上还穿着实验服,带着消毒水和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季梧秋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她的外套在之前的行动中起了褶皱,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姜临月整理完台面,脱下实验服,挂好。她拿起自己的包,看向季梧秋:“你呢?” “回办公室。写初步报告。”季梧秋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现在不是凌晨,而只是普通的工作日下午。 “现在?”姜临月看了看时间,从陈永言闯入到现在,才过去不到两小时,但感觉像过了半天。 “记忆最清晰。”季梧秋简单解释。 姜临月理解这种需求。她也常常在解剖结束后立刻记录初步发现,抓住那些最鲜活的印象。但她此刻更渴望热水和睡眠。 她们一起走向实验室门口。走廊里安静了许多,大部分人员已经撤离,只剩下零星几个在做收尾工作。 在电梯前,姜临月按下按钮。金属门映出她们两人的身影,都有些憔悴,沉默地站着。 “那个界限,”季梧秋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有时候很模糊。尤其是在黑暗里待久了。” 姜临月看向她映在电梯门上的影子,季梧秋的目光似乎也正通过反射与她对视。 “是的。”姜临月轻声回应,“但知道它在那里,很重要。”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季梧秋迈步进去,然后转身,面对仍站在外面的姜临月。 “需要送你吗?”季梧秋问,语气依然没什么起伏,像是一种程序性的礼貌。 姜临月摇了摇头。“我开车了。” 季梧秋点了点头。电梯门开始缓缓合拢。在门缝即将完全关闭的瞬间,姜临月看到季梧秋微微颔首,像是一个告别,也像是一种确认。 门彻底关上,数字开始向下跳动。 姜临月独自站在走廊里,周围一片寂静。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烟尘、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她走向另一个电梯,按下按钮。 等待的时候,她想起季梧秋制伏陈永言时的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多余。想起她分析动机时的眼神,锐利如刀。也想起她提到妹妹时,那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柔软。 电梯来了。姜临月走进去,按下通往地下停车场的楼层。在封闭的空间里,她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但脑海里却异常清醒,反复回放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与季梧秋有关的那些。 她们是如此的不同,一个依靠触摸和实证,一个依靠逻辑和推论。一个在微观世界里寻找答案,一个在心理迷宫中绘制地图。但在面对那个扭曲的、试图将痛苦理论化的疯狂时,她们站在了同一边,守护着那条看似模糊却至关重要的界限。 电梯到达,门打开。停车场里空气清冷。姜临月走向自己的车,解锁,坐进驾驶室。她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只是坐着,感受着周围的寂静。 她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调出季梧秋的号码——那是之前为了方便案件沟通存的。她输入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安全到达后,如方便,可告知。” 发送。 没有理由,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共同经历了一场黑暗,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彼此疲惫背后的坚持,也许只是因为,在那条模糊的界限旁,有人同行,确实让行走变得不那么孤独。 她放下手机,发动汽车,驶离停车场。城市已经开始苏醒,黎明的光线涂抹在高楼边缘。 第2章 第 2 章 季梧秋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那条匿名短信像一道看不见的刀锋,划破了实验室里原本严谨专业的气氛。她没有惊慌,甚至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将屏幕转向姜临月,让她看清那行字和那张照片。 “他一直在外面。”姜临月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实验室通风系统的嗡鸣吞没。她没有靠近窗户,也没有表现出恐惧,只是眼神变得格外锐利,像在审视一个特别复杂的创口。 季梧秋已经拨通了电话,声音冷静得如同在汇报日常观察。“我们需要增援,实验室外围。嫌疑人可能仍在附近,携带摄像设备。照片拍摄角度显示他曾在西侧绿化带停留。” 挂断电话,她转向姜临月,目光快速扫过她的脸,评估着她的状态。“他认识你,”季梧秋重复道,这次语气更加肯定,“不仅认识,他在与你直接交流。” 姜临月拿起自己的手机,那条信息只发给了她,而非季梧秋或警方的公开号码。“他称呼我为‘法医女士’。”她指出,“专业,甚至带点尊重。不是愤怒,不是挑衅。” “一种欣赏。”季梧秋走到白板前,在原有的侧写旁添加新的笔记,“他认同你的专业能力。你在解读他的‘作品’,而他注意到了。” 实验室的灯光似乎变得更冷了。姜临月走到工作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一排整齐排列的手术刀。它们是她的工具,是寻找真相的媒介,而在另一个人手中,类似的工具却成了终结生命的凶器。 “他改变了下手角度。”她突然说,转向第四位受害者的照片,“看这里,颈部的切口不再是纯粹的垂直切入,有了一个轻微的倾斜。他在调整手法,为了什么?” 季梧秋靠近,两人的肩膀几乎相触,共同凝视着那张放大的照片。“更有效率?还是…更优雅?” “他在精进。”姜临月得出结论,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像工匠打磨技艺。每一次,他都力求做得更好。” “SHIFT。”季梧秋念出那些字母,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不仅是行为升级,是进化。他在进化他的…艺术。” 这个认知让空气凝重了几分。凶手不是静态的,他在学习,在调整,在回应他们的调查。这是一种动态的、危险的对话,而他们刚刚意识到自己也是对话的一部分。 姜临月回到观片灯前,重新调出所有伤口的微观图像。她知道一定还有遗漏的细节,某个被忽略的、至关重要的线索。季梧秋则开始更仔细地审视受害者的个人信息,寻找那个能将所有点连接起来的隐藏模式。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只有偶尔翻动纸张、点击鼠标或调整显微镜焦距的声音打破寂静。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经远去,只剩下这个被灯光照亮的方寸之地,以及其中两个专注于死亡谜题的女人。 季梧秋偶尔会停下笔,观察姜临月工作的样子。法医的专注力惊人,可以连续几个小时完全沉浸在微观世界里,寻找那些肉眼几乎无法辨别的痕迹。这是一种季梧秋熟悉且理解的孤独——与证据为伴,与沉默对话。 “你经常这样吗?”季梧秋突然问道,声音在长时间的寂静后显得有些突兀。 姜临月从显微镜上抬起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怎样?” “工作到忘记时间,忘记自己需要休息。” 姜临月微微耸肩:“当有答案需要寻找的时候,时间变得不重要。” “而答案总是藏在细节里。” “几乎总是。”姜临月确认道,然后反问,“你呢?你寻找答案的方式不同。你进入他们的思维,那些凶手的思维。那是什么感觉?” 季梧秋没有立即回答。她放下平板,走到咖啡机旁,出乎意料地为姜临月接了一杯水,放在她手边。“像走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凭手感触摸墙壁。你知道那里有形状,有纹理,有能够指引方向的东西,但你看不见。只能依靠触觉反馈来构建地图。” “不会迷路吗?”姜临月接过水杯,指尖无意间擦过季梧秋的手。两人都没有对此做出反应。 “经常。”季梧秋承认,声音里带着罕见的坦诚,“但迷路本身也是数据。告诉你哪里走不通,哪里需要重新思考。” 姜临月喝了一口水,感觉干涩的喉咙得到舒缓。“我们用的方法不同,但都在黑暗中摸索。” “寻找同一丝光亮。”季梧秋补充完,然后似乎对自己流露的感性感到不适,迅速回到专业语气,“第四位受害者,李伟明,五十二岁,两周前被诊断出胰腺癌晚期。没有告诉家人。” 姜临月放下水杯:“又一个背负着沉重秘密的人。” “不仅仅是秘密,是即将到来的失去。”季梧秋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找到关键线索时的光芒,“他不是在选择已经经历过失去的人,他在选择那些即将面对巨大失去的人。第一位受害者的母亲病危,医生说过她活不过那个月;第二位受害者所在的公司即将裁员,他是首要目标;第三位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离婚文件已经在律师桌上。” 姜临月屏住呼吸:“所以他在…预演他们的失去?在他们经历之前,抢先一步终结一切?” “更像是一种扭曲的慈悲。”季梧秋的语气冷硬,“他自以为在拯救他们,免于承受那种痛苦。在他的思维里,他可能是仁慈的。” 这个推论让实验室陷入更深的寂静。仁慈的谋杀者。这种矛盾的标签几乎令人难以承受。 姜临月摇头:“不,我不认为这是慈悲。看看这些伤口,季顾问。这种精准,这种控制。他在享受的是权力,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力。所谓的‘拯救’只是他为自己找的借口。” 季梧秋凝视着姜临月,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近乎欣赏的光芒。“你说得对。我让他的逻辑影响了自己的判断。” “因为你试图理解他,而这本身就是危险的。”姜临月轻声说,“就像你说的,当你太过理解某种情感,它就会开始理解你。” 季梧秋微微颔首,承认这一点。“我们需要保持距离,同时又要足够接近以看清真相。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就像走在刀锋上。”姜临月比喻道。 “而我们都擅长此道,不是吗?”季梧秋的嘴角浮现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就在这时,姜临月的电脑发出提示音。她转向屏幕,瞳孔微微放大。“毒理报告的初步结果回来了。所有受害者体内都有微量的相同物质——一种罕见的镇静剂,通常用于手术前麻醉。” 季梧秋立刻来到她身后,俯身看向屏幕。“所以他是先制服他们,然后再…” “不,”姜临月打断她,快速滚动着报告,“剂量太低了,不足以制服一个成年人。更像是…自愿服用。”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自愿服用。这意味着受害者们认识凶手,或者至少,信任他。 “他不是在街上随机绑架这些人。”季梧秋的声音因兴奋而紧绷,“他与他们有某种联系,足以让他们接受他提供的饮料或食物。” 姜临月调出四位受害者的社会关系交叉分析。“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共同点,一个他们都认识、都信任的人。” 实验室再次陷入紧张的忙碌。姜临月专注于化学分析,寻找镇静剂的具体成分和可能的来源;季梧秋则深入挖掘受害者的生活,寻找那个隐藏的连接点。 数小时过去了,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但实验室的灯光依然明亮,隔绝了时间的流逝。姜临月的肩膀开始僵硬,眼睛因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刺痛;季梧秋的太阳穴阵阵抽痛,这是她过度思考时常有的症状。 “休息五分钟。”姜临月突然说,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背脊。 季梧秋想反对,但身体的疲劳让她无法否认这个建议的合理性。她靠在桌边,看着姜临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饼干,递给她。 “低血糖会影响判断力。”姜临月简单地说,自己先咬了一口。 季梧秋接过饼干,慢慢吃着。甜味在口中化开,她才发现自己确实饿了。 “你总是这么…务实吗?”季梧秋问道。 姜临月思考了一下:“当事情值得认真对待时,是的。而这个案件,”她环顾实验室,目光扫过那些证据和照片,“非常值得认真对待。” “即使它开始变得…个人化?” “尤其是因为它开始变得个人化。”姜临月直视季梧秋,“他选择了与我交流。这意味着他认为我能够理解他的‘作品’。这是一种侮辱,也是一种挑战。” 季梧秋点头:“而我,作为试图进入他思维的人,也同样收到了挑战。” 两人静静地吃完饼干,一种奇妙的默契在沉默中生长。她们是如此的不同——一个通过物理证据寻找真相,一个通过心理模式解读动机;然而在这个被死亡笼罩的空间里,她们的差异反而形成了一种互补的和谐。 回到工作,姜临月有了新发现。“镇静剂中有一个不寻常的成分——一种只有在特定科研实验室才能获取的稳定剂。” 季梧秋立刻抬头:“科研实验室?” “是的,主要用于神经科学研究的某种化合物。”姜临月调出成分结构图,“非常专业,普通人很难获得。” 季梧秋的眼睛亮了起来:“四位受害者中,有两位曾参与过大学里的公众科普活动,另外两位则是某个科研基金会的捐赠者。” 她们迅速调取相关活动的记录,寻找共同出席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黎明的光线开始渗入实验室,与人工灯光交融。 “这里。”季梧秋的手指停在屏幕上的一份名单上,“神经科学 symposium,六个月前。四位受害者全都出席了。” 姜临月靠过来,呼吸轻轻拂过季梧秋的耳畔。“演讲者名单?” 季梧秋滚动页面,一个名字跃入眼帘:陈永言,神经科学教授,专攻痛觉感知与情感反应之间的联系。 “他的研究…”姜临月低语,“是关于痛苦与共情的神经机制。” 季梧秋已经拿起电话:“我需要陈永言教授的所有资料,现在。还有他目前的行踪。” 等待回复的时间里,实验室的气氛几乎凝固。她们站在突破的边缘,能感觉到答案近在咫尺,却又担心任何一个错误的举动都会让它溜走。 姜临月重新审视那些伤口照片,现在有了新的视角。“这些创口的精确度…不像是普通的外科医生能做到的。更像是有人非常了解神经分布和痛觉传导路径。” “一个专门研究痛觉的神经科学家。”季梧秋接上。 电话响起,季梧秋接听,脸色随着对方的话语逐渐凝重。挂断后,她转向姜临月:“陈永言请假了,从上周开始,理由是‘私人研究’。同事们说他最近行为异常,经常谈论关于‘终极共情’的理论。” “终极共情?”姜临月皱眉。 “感知他人的痛苦到极致,以至于与之合一。”季梧秋解释,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厌恶,“在他的理论中,真正的理解来自于体验他人所体验的。” 姜临月看向那些受害者照片:“所以他不是在‘拯救’他们免于痛苦,而是在…体验他们的痛苦?” “更糟,”季梧秋的眼神冷得像冰,“他可能在收集这些体验,作为他研究的一部分。一种扭曲的实验。” 这个可能性令人不寒而栗。一个将谋杀视为数据收集的科学家,一个把生命当作实验对象的学者。 突然,姜临月的手机再次振动。又是一条匿名信息,这次只有一个词:“接近。” 紧随其后的是一张新照片——实验室门口的走廊,空无一人,但拍摄时间显示是五分钟前。 “他在大楼里。”姜临月的声音绷紧。 季梧秋立刻通知指挥中心,要求封锁整栋建筑。然后她转向姜临月,眼神坚决:“我们不再是被动的观察者了。” 姜临月点头,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件东西——不是武器,而是一个样本收集器。“那么让我们主动一点。” 实验室的门突然发出轻微的响动,是电子锁被触发的声音。季梧秋和姜临月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移动到房间的隐蔽角落,屏住呼吸。 门滑开了。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背光中只能看出一个轮廓。他穿着一身整洁的实验服,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小盒子。 “姜法医,”他的声音平静,几乎温柔,“我一直很欣赏你的工作。” 陈永言教授步入实验室,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姜临月藏身的方向。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季梧秋的存在。 “你的报告总是如此...精确。”他继续说,慢慢向前走,“你能看到别人忽略的细节,理解那些无声的语言。” 姜临月从藏身处走出,直面着他。“就像你留在伤口里的字母?” 陈永言微笑,那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慈祥的笑容。“啊,你发现了。我很高兴。大多数人...太粗糙了,无法感知这种细微之处。” “SHIFT,”姜临月平静地说,“你在转变什么,教授?” “范式,亲爱的医生。研究的范式。”他的眼睛因狂热而发光,“书本上的理论太有限了,要真正理解痛苦与共情,必须...亲身体验。” 季梧秋从另一侧悄然移动,试图切断他的退路。但陈永言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姜临月身上。 “你理解,不是吗?”他对姜临月说,声音几乎带着恳求,“那种想要深入事物本质的渴望,不满足于表面的解释。” “我渴望真相,”姜临月纠正他,“而不是合理化谋杀。” 陈永言的表情微微扭曲:“谋杀?不,这是超越!我给予他们最极致的共情,在他们的痛苦达到顶峰之前理解它,接纳它。我承担他们的苦难,这样他们就不必独自承受。” 在他说话的同时,季梧秋已经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身后。但就在她准备行动的瞬间,陈永言突然转身,手中的银色盒子指向她。 “啊,季顾问。心理侧写师。”他的笑容变得冰冷,“你试图进入我的思维,但你真的敢面对你在那里找到的东西吗?” 季梧秋停下动作,与他对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用科学术语掩饰自己嗜血**的人。” 陈永言大笑,那笑声在实验室里回荡,异常刺耳。“嗜血?不,我讨厌混乱。我追求的是纯粹,是本质。痛苦的本质,失去的本质...” 在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季梧秋身上时,姜临月悄悄拿起桌上的一个装置——便携式质谱仪,沉重而坚固。她向前迈了一步。 陈永言立刻察觉,转回身面对她。“别破坏这一刻,医生。我们即将见证真正的突破。终极共情。” “我理解你的动机,教授。”姜临月平静地说,同时慢慢调整手中的仪器,“你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推进科学,帮助人们摆脱痛苦。” 季梧秋惊讶地看着姜临月,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似乎在与凶手共情。 陈永言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明白了!我就知道,在所有的人中,你会理解...”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刹那,姜临月突然将手中的质谱仪用力砸向那个银色盒子。同时,季梧秋迅速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制伏在地。 “我理解,”姜临月低头看着被制伏的教授,声音冰冷,“但我绝不认同。” 陈永言挣扎着,脸上的狂喜变成了愤怒。“你们不懂!你们阻止了人类认知的飞跃!我是先驱!” 季梧秋牢牢控制住他,而姜临月则捡起那个被砸坏的银色盒子。她小心地打开它,里面是几支装满透明液体的小瓶和一套精密的注射器。 “更多的‘实验材料’?”她轻声问,但陈永言只是怒视着她,不再回答。 警笛声由远及近,增援终于到了。实验室里突然挤满了人,陈永言被带走,证据被收集,现场被封锁。 在一片混乱中,季梧秋和姜临月退到角落,看着这一切。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疲劳如潮水般涌来。 “你刚才真的理解他吗?”季梧秋轻声问。 姜临月摇头:“我只是在预测他的反应。一个极度自恋的人,最渴望的就是被理解。我给了他那种错觉。” 季梧秋凝视着她,眼神复杂:“你很擅长你的工作。” “你也是。”姜临月回视她,“没有你的侧写,我们不会这么快找到他。” 两人沉默了片刻,周围的喧嚣仿佛与她们无关。 “那种‘走在刀锋上’的感觉,”季梧秋突然说,“似乎不那么孤独了,当有人同行时。” 姜临月微微点头,嘴角浮现一丝疲惫的微笑。“是的,不那么孤独了。” 第4章 第 4 章 季梧秋站在单向玻璃前,审讯室内的灯光将陈永言的脸照得毫无血色。他坐姿端正,双手平放在桌面上,像在参加学术会议。姜临月推门进入观察室,带来一丝外面走廊的凉意。她没有说话,站到季梧秋身侧,一同望向里面。 “他要求见你。”季梧秋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缺乏睡眠而低沉。 姜临月并不意外。“见我,还是见我们?” “指名道姓。姜临月法医。”季梧秋侧头看了她一眼,“他说有些细节,只有你能理解。” “心理战术。”姜临月语气平淡,“他想重新掌握对话主导权。” 季梧秋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像是赞同。“准备好了吗?” 姜临月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审讯室。陈永言抬起头,目光先落在姜临月身上,流露出一丝近乎亲切的神情,然后才转向季梧秋,那眼神立刻变得评估性、带着距离感。 “姜法医,”陈永言的声音温和,“感谢你的时间。我猜季顾问一定会陪同。” 季梧秋拉开椅子让姜临月坐下,自己则站在她斜后方,一个既能观察陈永言,又能兼顾姜临月反应的位置。“陈教授,你想谈什么?” “谈精确。”陈永言微笑,目光仍锁定姜临月,“你的尸检报告我看过——当然,是通过非正式渠道。非常精彩。特别是对第二例肌腱切断角度的分析,精准到令人赞叹。你注意到了我特意调整了手腕的角度,为了避开那根微小血管,对吗?” 姜临月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是基础解剖学知识。” “但大多数人会忽略。”陈永言向前倾身,“我们是一类人,姜法医。我们尊重细节。我们理解,真相往往藏在最微末的地方。” 季梧秋插话,声音冷硬:“真相是,你杀了四个人。” 陈永言终于将目光转向她,带着一丝怜悯。“季顾问,你总是停留在表面。‘杀’这个字多么粗糙。我是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共情实践。我选择了那些即将被巨大痛苦吞噬的个体,在他们坠入深渊前,我理解了他们的痛苦,承载了他们的痛苦。这是一种…慈悲的截取。” “用注射药物和精准切割?”姜临月问,声音里没有评判,只有探究。 “手段服务于目的。”陈永言坦然道,“我需要他们处于平静状态,才能清晰感知那种‘即将失去’的预痛。而切割…那是必要的仪式。痛苦需要载体,需要一种极致的、无法忽视的物理表达。我选择了最干净、最精确的方式。” 季梧秋向前半步:“所以你承认故意杀人。” 陈永言轻笑,靠回椅背:“我承认进行了一系列严谨的共情实验,并记录了受试者在预知终极失去时的神经反应和生理变化。我的研究本可以革新我们对人类痛苦阈值的理解。” “记录?”姜临月捕捉到这个词,“你记录了数据?” 陈永言的眼神亮了起来,仿佛终于找到了知音。“当然。每一次都有详尽的生物指标监测和主观体验记录。没有数据,观察还有什么意义?” 季梧秋与姜临月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新的信息,之前的搜查并未发现任何记录设备或数据存储装置。 “数据在哪里?”季梧秋问。 陈永言的笑容变得神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也许,当姜法医愿意以同行身份,而非审讯者身份与我探讨时,我们可以分享这些宝贵的发现。” 姜临月微微摇头:“我不会与你探讨,陈教授。你的实验建立在四条人命之上。任何由此产生的‘数据’都毫无价值,因为它沾满了血。” 陈永言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被冒犯的不悦。“你也被世俗的道德束缚了手脚吗?我以为你能理解,为了更高的认知,有时需要…超越常规的步骤。” “我理解的是对生命的尊重,对真相的追求,而不是对痛苦的迷恋和对权力的伪装。”姜临月站起身,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终结性的力量,“你所谓的‘共情’,只是你施加控制、满足窥私欲的借口。你并不理解他们的痛苦,你只是在消费它。” 季梧秋注视着姜临月的侧影,看到她紧抿的嘴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这不是她平时那种冷静的专业态度,而是一种带着道德愤怒的驳斥。这种愤怒让她看起来…更真实。 陈永言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摇头,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可惜。我本以为你不同。” 姜临月没再回应,转身走向门口。季梧秋紧随其后,在关上门前,她回头看了陈永言一眼。他低着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刚才那种掌控全局的气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核心后的颓丧。 回到观察室,气氛与之前不同。姜临月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慢慢喝着。她的手很稳,但季梧秋注意到她吞咽的频率比平时稍快。 “你激怒了他。”季梧秋说。 “我打破了他的幻想。”姜临月放下纸杯,“他需要一个认同者,一个能将他行为合理化的同行。我拒绝扮演这个角色。” 季梧秋走到单向玻璃前,看着里面不再挺拔的身影。“你刚才说的…关于消费痛苦。很准确。” “只是事实。”姜临月站到她身边,“他享受的不是理解的过程,而是理解带来的优越感,以及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力感。共情只是他披上的华丽外衣。” “但他相信那件外衣。”季梧秋若有所思,“至少部分相信。最危险的疯子,往往是那些能成功欺骗自己的人。” 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两名警员进去,准备将陈永言带回拘留室。他站起身,配合地伸出手腕,动作依旧从容,但眼神空洞了许多。 “数据。”姜临月低语,“他会把数据藏在哪里?” “一个他认为安全,并且可能被‘合适的人’发现的地方。”季梧秋思考着,“一个与他智力水平匹配的隐藏点。” 她们沉默地看着陈永言被带离。审讯结束了,但案件还留有尾巴。那些未被找到的记录,像隐藏在黑暗中的余烬,随时可能复燃。 观察室的门被敲响,技术部门的负责人探头进来。“季顾问,姜法医,我们可能需要你们看一下这个。” 她们跟着他回到实验室——那个经历了漫长夜晚、对峙和混乱的中心。大部分区域已经清理干净,但一个技术员正在角落的操作台前忙碌,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代码流。 “我们尝试恢复陈永言办公室电脑里被删除的数据,”技术员解释道,“发现了一个加密分区。解密需要密钥,我们试了他常用的密码组合,都不对。” “让我猜,”季梧秋说,“他用了与案件相关的词。” 技术员点头:“我们试了‘共情’、‘痛苦’、‘超越’、‘SHIFT’…都不行。” 姜临月的目光扫过实验室,掠过那些熟悉的仪器,最后落在墙角的证据存放柜上。里面放着陈永言带来的那个被砸变形的银色盒子。 “那个盒子,”她突然说,“彻底检查过了吗?内部结构?夹层?” 技术员愣了一下:“外观检查过,取证主要关注了里面的药剂瓶。盒子本身…似乎就是普通的金属盒。” “他带着它来,不仅仅是为了装药剂。”姜临月走向证据柜,戴上手套,取出那个盒子。它比看起来要沉。她仔细摩挲着表面,手指在那些被砸出的凹痕上停留,然后翻过来,检查底部。 底部光滑,只有一些细微的划痕。但当她用指甲轻轻刮过边缘时,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松动。她拿起操作台上的放大镜和细镊子,小心翼翼地沿着底部的接缝探查。 季梧秋站在她身后,安静地看着,没有打扰。 几分钟后,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盒子的底层被卸了下来。下面不是实心金属,而是一个薄薄的、几乎与底层融为一体的暗格。暗格里放着一枚微小的、形状奇特的金属U盘。 技术员倒吸一口气:“我们差点错过了…” 姜临月用镊子小心地夹出U盘,放在托盘上。它很小,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密钥…”季梧秋喃喃道,目光从U盘移到姜临月脸上,“也许不是词,是数字。与他追求的‘精确’有关。” 姜临月与她对视,瞬间明白了季梧秋的暗示。“创口的角度。” 季梧秋点头:“四位受害者,四处不同的精确切割角度。把它们按顺序排列。” 技术员立刻调出尸检照片和测量数据。四位受害者颈部的致命切割角度,经过精确测量,分别是34.5度,71.2度,89.8度,112.3度。 “去掉小数点,排列成序列…”技术员快速输入:3457128981123。 解密进度条开始移动,几秒钟后,加密分区被成功打开。 里面塞满了文件:详细的实验记录、受害者的生理数据监测图表、陈永言自己的观察笔记,以及…数十段标注着日期和代号的视频文件。 季梧秋点开最近的一段。画面里是第四位受害者,李伟明,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与陈永言对话。内容是关于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对家人的愧疚…然后陈永言的声音响起,温和地引导他服下掺有镇静剂的水…画面在陈永言拿起手术刀时戛然而止。 姜临月关掉了视频。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这些记录比任何尸检照片都更残忍,它展示了生命如何在一个冷静、理智的声音引导下,一步步走向精心设计的终结。 “他不仅记录数据,”季梧秋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记录整个过程。为了…回味。” 姜临月感到一阵恶心,她转过身,深呼吸,试图压下喉咙口的不适。季梧秋的手轻轻搭上她的上臂,停留了很短的一瞬,几乎只是一个触碰,然后就移开了。但那短暂的接触带来了一丝奇异的稳定感。 “需要把这些作为证据提交。”季梧秋对技术员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已经备份了。原件会封存。” 实验室里再次剩下她们两人。U盘已经被取走,屏幕也暗了下来。但那些画面和声音,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 “他输了。”姜临月突然说,声音很轻,“当他开始记录,开始回味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真正的探索者向前看,只有迷恋自身力量的人,才会不断回溯。” 季梧秋看着她,眼神复杂。“你总能找到那个支点,那个打破他逻辑的支点。” “你也是。”姜临月回望她,“你看到了他逻辑深处的脆弱。” 她们站在空旷的实验室中央,晨曦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倾斜的光斑。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苏醒,车流声、人声隐约可闻。但在这个空间里,时间仿佛还停滞在刚刚过去的、充满黑暗真相的几分钟里。 “我累了。”季梧秋说,这次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倦意,不再掩饰。 “我也是。”姜临月回应,“该离开了。” 她们没有再说关于案件的话,也没有讨论那些令人不适的发现。那些需要时间消化,需要各自的空间去处理。 一起走向门口,步伐比来时缓慢许多。在推开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前,季梧秋停顿了一下,看向姜临月。 “那条界限,”她说,“因为有人同行,似乎清晰了一点。” 姜临月迎上她的目光,在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确认的意味。 “是的。”姜临月点头,给出了确认,“清晰了一点。” 门被推开,走廊的光线涌了进来。她们一前一后走出去,将充满证据、死亡和扭曲心理的实验室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