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回答，是我的世界》 第1章 出逃的琉璃鸟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隔着舷窗，变得沉闷而遥远。 凌睿将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地面如同玩具模型般的房屋、街道逐渐缩小，最终被棉花糖般的云层取代。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紧涩感，但他毫不在意。 他出来了。 真的出来了。 没有前呼后拥的保镖，没有絮絮叨叨的医生，没有父亲那双饱含担忧却让他倍感压力的眼神。只有他，一个随身小背包，里面装着简单的换洗衣物、护照、信用卡，以及那几瓶用透明分装盒仔细归类的、维系生命的药片。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独立出行。目的地，米兰。 一场精心策划的，“蓄谋已久”的出逃。 医生上星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凌先生，凌睿少爷的情况不能再拖了。下一次发病可能会更凶险。我们建议，尽快进行手术。但手术本身……存在风险，您要有心理准备。” 凌睿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习惯了。从有记忆起，这些词就伴随着他。就像他习惯了房间里消毒水的味道，习惯了窗外永远被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花园，习惯了透过屏幕看这个世界。 他是一只被养在金丝笼里的琉璃鸟，精美，易碎，供人观赏、呵护，却从未真正感受过风的方向。 所以，在手术台上迎接那个“风险”之前，他必须要出来一次。哪怕只有几天。他要看看书里写的，视频里拍的，他想象过无数次的，那个鲜活、嘈杂、充满不确定性的——真实的世界。 米兰，是他随机在地图上选定的目的地。因为一张埃马努埃莱二世长廊在夕阳下的照片，金色的穹顶，华美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飞行过程还算顺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和身体的不适。空姐温柔地多次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都微笑着摇头。他享受这种被当做“普通旅客”的感觉，哪怕只是表象。 踏上米兰马尔彭萨机场的地面，混杂着各种人种和香水味道的空气涌上鼻尖，凌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被一阵微弱的眩晕击中，他扶住了旁边的行李推车，闭上双眼缓了几秒。 没关系。他告诉自己。这点不适，比起他即将获得的自由，微不足道。 他拒绝了机场所有的接送服务，凭借着事先查好的攻略，生涩地买好了车票，磕磕绊绊地找到了通往市区的列车。拥挤的车厢，陌生的面孔，快速掠过的异国风景，都让他心跳加速，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兴奋。 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他入住了中央车站附近一家事先订好的、规模不大的精品酒店。房间不大，但干净温馨，窗外能看到古老的建筑屋顶和盘旋的鸽子。 他成功了第一步。 放下行李，吃了药，休息了半小时，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他便迫不及待地拿上房卡和手机，走出了酒店。 米兰午后的阳光，比他想象中还要热烈和慷慨。他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有些目眩神迷。时尚的女郎踩着高跟鞋嗒嗒走过，留着络腮胡的艺术家在路边支着画架，咖啡厅里飘出浓郁的咖啡香气，街头艺人弹奏着欢快的吉他曲…… 眼前的一切都鲜活得不真实。 他走得很慢，小心地调整着呼吸，像一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鹿，既好奇又谨慎地探索着这片新生的丛林。周围投来一些目光，或许是因为他过于出众的东方面孔，或许是因为他异于常人的苍白和瘦弱，但他无暇顾及。 他的目标很明确——埃马努埃莱二世长廊。 当那座宏伟的玻璃穹顶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凌睿站在入口处，仰着头，呆呆地看了很久。阳光透过玻璃，在精致的大理石地面和墙壁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仿佛整个长廊都在发光。人来人往，喧嚣而富有生命力。 他慢慢走进去，感受着脚下光滑地面的触感，看着两侧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橱窗，听着各种语言在耳边交织……一种巨大的、近乎悲怆的幸福感包裹了他。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吗？ 第2章 yes or no 他就这样自由的站在米兰埃马努埃莱二世长廊，自由游荡，这街区如此热闹，如此拥挤，如此……真实。 他走到长廊中段，一家开放式咖啡厅旁，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站着，贪婪地看着眼前流动的风景。心脏因为持续的兴奋和一点点步行带来的负荷，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不可靠。 一个念头，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一个疯狂的，他曾在无数个孤独的夜里幻想过，却从未敢付诸实践的念头。 他想和这个世界，产生一点连接。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连接。 他想玩一个游戏。一个简单的，“Yes or No”的游戏。 去问一百个陌生人，收集一百个答案。他想知道，在完全未知的情况下，这个世界会给予他更多的肯定，还是否定？在他可能走向生命终点之，他是否能收获一些陌生的、纯粹的“是”？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遏制。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走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正在看地图的中年游客。 “Scusi, Signore... Un piccolo gioco? Sì o No?”（先生，打扰一下……一个小游戏？是或否？）他预先练习过很多次的意大利语，说出来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中年游客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说了句“No, grazie.”（不，谢谢。），然后继续研究他的地图。 第一个“No”。 凌睿的心沉了一下，但很快又提了起来。没关系，才第一个。 他走向一对看起来笑容甜蜜的情侣。 “Sì o No?” 情侣对视一眼，女孩耸耸肩，男孩说了声“No”，然后搂着女孩离开了。 第二个“No”。 一个提着购物袋、行色匆匆的女士，甚至没等他说完，就皱着眉头说了声“No”。 第三个。 一个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年轻人，直接无视了他。 第四个…… 第五个…… …… 他不知道自己问了多久，走了多远。从长廊的这头，慢慢移动到另一头。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No”。有些人礼貌，有些人不耐烦，有些人带着警惕和审视。他的意大利语开始变得机械，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僵硬，心脏的负荷越来越重，他甚至需要时不时停下来，靠在廊柱边缓一缓。 但他没有放弃。 三十个，四十个，五十个……“No”像冰冷的雨点，不断打在他原本就脆弱的心上。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的愚蠢。这个世界，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愿意接纳一个陌生人的无厘头游戏。 希望一点点熄灭，勇气一点点耗尽。 当他数到第九十八个“No”时，是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像商务人士的男人，他甚至没停下脚步，只是用冰冷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留下一句“Non ho tempo.”（我没时间。） 凌睿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流失。阳光似乎也不再温暖，周围的热闹都成了刺耳的噪音。他是不是太天真了？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出来？是不是就应该乖乖待在那个无菌的笼子里，等待命运的审判 巨大的失落和孤独感，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视线有些模糊。然后，他看到了他。 在咖啡厅外侧一张相对安静的圆桌旁，坐着一个亚洲男人。穿着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正专注地看着腿上的笔记本电脑。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侧脸线条利落分明，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冷静的直线。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沉稳而强大的气场。 他和周围那些悠闲的游客、浪漫的情侣格格不入。他像一块磐石，立在流动的溪水中，坚定，沉默，自带领域。 凌睿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不是因为病情，而是因为一种……直觉。 这个人，不一样。 他看起来那么“确定”，那么稳定。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面不改色地顶住。 第九十九个。 凌睿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最后的、不甘心的倔强，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那个男人走了过去。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擂鼓一样，撞击着他的耳膜。 他停在桌边，那片阴影落在对方的桌面上，也落在了他自己心上。 他开口，用尽最后一点勇气，重复着那句已经说了九十八遍的话，声音因为虚弱和紧张，带着细微的气流声：“Scusi, Signore... Un piccolo gioco? Sì o No?”（先生，打扰一下……一个小游戏？是或否？） 第3章 他的回答是yes 男人抬起了头。他的眼眸是深邃的黑，像不见底的寒潭，带着被打扰时下意识的审视和锐利。这目光让凌睿瞬间感到无所遁形，几乎想要立刻逃走。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蹙眉，打量着他。凌睿紧张得手指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为什么？”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冷静的质感，是字正腔圆的中文。 凌睿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是中国人，更没想到他会反问。准备好的“谢谢”和转身离开的步骤被打乱了。 他慌乱地切换回中文，声音更轻，带着点被看穿的无措：“因为……我想收集一百个答案。您是第九十九个。” 他如实相告，像个交出最后筹码的赌徒。 “这游戏有什么意义？”男人靠向椅背，双手交叠，姿态是防御性的，但眼神里的审视似乎淡了一些，多了点……探究？ 意义？ 凌睿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忽然不想再说那些预设好的、敷衍的回答。他遵从了内心那一刻最真实的想法，轻声说：“意义……可能就是‘意义’本身？我想知道，在完全未知的情况下，人们会选择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或者说……在被告知‘是’之前，我需要经历多少次‘否’。” 他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期待。在走向那个不确定的手术之前，在迎接生命可能的“否”之前，他是否能得到足够多的“是”，来支撑他走下去？ 男人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脆弱的躯壳，看到他内心深处的孤独和渴望。凌睿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样的注视，他觉得自己像一件被摊开在阳光下的、布满裂痕的瓷器。 他快要放弃了。也许第九十九次，依旧是“No”。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 他低下头，准备说出那句练习了九十八次的“谢谢”和告别。 “……祝您……” “Yes。” 一个清晰的、斩钉截铁的单词，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 凌睿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 男人依旧坐在那里，姿态没有变，但眼神里那点冰冷的审视似乎完全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他甚至看到对方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唇角。 “我说，Yes。”男人重复道，语气平静，却在他耳边掀起了惊涛骇浪。 Yes…… 他……他说了Yes？ 第九十九次……是Yes？！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狂喜，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之前所有积累的失落、疲惫和寒冷。凌睿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血液奔腾着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快感。他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桌沿，才勉强站稳。 “您……您说什么？”他声音颤抖地确认，害怕这只是自己过度渴望而产生的幻觉。 男人看着他这副失态的样子，似乎觉得有些有趣，端起已经凉掉的咖啡杯抿了一口，用中文清晰地重复：“Yes。所以，你的游戏，我算是参与了。然后呢？” 然后呢？ 凌睿彻底懵了。他设想过无数次被拒绝的场景，却从未想过“然后”该怎么办。巨大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脸颊发烫，心跳快得几乎要超出负荷。 “然后……然后……”他语无伦次，看着男人深邃的眼眸，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先生，为了感谢您的‘Yes’，我能不能请您喝杯咖啡？就当是……游戏通关的奖励？”他指了指对方空掉的杯子，“您喝浓缩？要不要试试这里的拿铁？听说很棒。”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对方的回答。他会拒绝吗？像之前的九十八个人一样，觉得他莫名其妙，然后离开？ 男人看着他，沉默了几秒。这几秒钟，对凌睿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可以。”男人终于点头，“不过，我来请。” “不行！”凌睿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急切而坚持，“说好了是感谢您的！请您一定给我这个机会！”他不能让他请客，这份“Yes”的珍贵，他想要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去回报。 男人看着他眼底的执拗，似乎有些无奈，最终还是妥协了：“好。”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巨大的喜悦再次盈满胸腔。凌睿立刻抬手招来侍者，用带着口音但努力清晰的意大利语点单：“一杯拿铁，谢谢。还有……”他看向男人。 “一样。”男人说。 “那就两杯拿铁。”凌睿对侍者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侍者离开后，气氛有片刻的沉默。凌睿坐在男人对面的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激动和紧张依旧没有完全平复。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平静的审视，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你一个人来米兰？”男人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凌睿用力点头，带着点小小的自豪，“第一次，一个人出来。” 第4章 天真与成熟 陆沉舟看着一脸天真的凌睿，忍不住想到底是怎样的家庭，可以养出如此天真的男孩，是的，在他看来，面前的凌睿，就是一个天真的小男孩，忍不住家长心态的拧眉问道：“你就这样跑出来，家人不会担心？” “他们……不知道。”凌睿小声说，边说边认真的点着头，向肯定自己一样，又像是保证般补充：“我带了药，也定了很快回去的机票。我只是……想出来看看。” 他的目光投向长廊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看看太阳是不是真的这么暖，咖啡厅是不是真的这么热闹，陌生人是不是……都活得很用力。” 他的用词很奇特，“活得很用力”。陆沉舟品味着这句话，看着少年清澈眼眸里倒映的繁华世界，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这个男孩，或许他的世界，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广阔。 “你看到了，感觉如何？”陆沉舟问，声音不自觉地又放缓了些，眉眼间不自觉的带着一抹鼓励和笑意。 “很好。”青年转过头，看着他，眼睛弯成了月牙，“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特别是……”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快乐，“遇到了您，得到了一个‘Yes’。感觉自己很幸运~！” 这时，两杯拿铁送了上来，精致的拉花漂浮在浓郁的咖啡上。 青年像发现了新大陆，小心翼翼地捧起杯子，仔细观察着拉花的图案，然后才凑近闻了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咖啡，好香啊！” 他尝试着喝了一小口，随即被烫得吐了吐舌头，样子有点滑稽，又有点可爱。 陆沉舟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心里那点因为工作带来的烦躁和疲惫，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不少。他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甜腻的奶泡和温润的咖啡融合，确实比他习惯的浓缩更容易入口。 “你喜欢这个？”陆沉舟看着他对拉花的好奇，问道。 “嗯！很漂亮。”青年点头，然后用勺子小心翼翼地避开拉花，舀了下层的咖啡喝，动作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却又透着一股不熟练的新鲜感。“我以前只在书上和视频里看过。家里……不怎么让我喝咖啡。” “果然！”陆沉舟心中的猜测又清晰了几分。 “你……怎么称呼？”陆沉舟低声轻问。聊了这么久，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少年放下勺子，坐直身体，看着陆沉舟的双眼，很正式地回答：“我叫凌睿。凌云壮志的凌，睿智的睿。先生您呢？” “陆沉舟。”他言简意赅。 “沉舟侧畔千帆过……”凌睿低低的念了一句，然后双眼亮晶晶的看向陆沉舟，开心的说：“很好听的名字，很有力量感。” 陆沉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能立刻联想到这句诗，说明这个叫凌睿的男孩，受过极好的教育，而且心思敏感。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陆沉舟客气地回应。 “陆先生是来米兰工作的吗？”凌睿好奇地问，他似乎对陆沉舟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 “嗯，出差。” “那您一定很厉害。”凌睿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一个人在国外谈生意。” 陆沉舟不置可否。他习惯了恭维，但来自这样一个纯粹少年的直白赞美，感觉有些新奇。 “你呢？来米兰，除了做这个……‘Yes or No’的游戏，还打算做什么？”陆沉舟将话题引回凌睿身上。 凌睿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带着点梦呓般的向往：“我想去看大教堂的屋顶，听说站在那里能看到整个米兰；还想去斯福尔扎城堡走走，感受一下历史；还想去纳维利运河边坐一坐，看看夕阳……我还想试试街边那个看起来很好吃的冰淇淋，就是那种要用舌头舔的……”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很幼稚？” 陆沉舟看着他，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凌睿描述的这些，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旅游项目，甚至可以说是每个来米兰的游客都会做的事情。但在他口中，却仿佛是什么难以企及的冒险和梦想。 “不幼稚。”陆沉舟听到自己说，“这些都是很好的体验。” 凌睿因为他的肯定，又开心起来，满脸笑眯眯的，像初升的太阳，明媚的晃眼。连垂在椅子边的双脚都微微荡着。 两人就这样坐在米兰的阳光下，喝着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部分时间是凌睿在问，问题天马行空，从陆沉舟的工作，到他对米兰的印象，再到他喜不喜欢鸽子……陆沉舟则言简意赅地回答，他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但面对凌睿那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他发现自己比平时多了许多耐心。 他甚至主动告诉凌睿，那种街边的冰淇淋叫Gelato，确实很好吃，比他在国内吃到的多数冰淇淋口感更绵密。 “真的吗？”凌睿的眼睛更亮了，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像个馋嘴的猫儿。 陆沉舟看着他这个小动作，心里微微一动。他看了一眼手表，下午的谈判时间快到了。 “我接下来有个会议。”他开口。 凌睿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明显的失落，但他很快掩饰过去，努力扬起笑容：“哦，好、好的。那……不打扰您了。谢谢您的咖啡，还有……您的‘Yes’。”他说着，就要站起身。 “你的游戏，还差最后一个答案，对吧？”陆沉舟忽然问。 凌睿愣了一下，点头：“嗯，第一百个。” 陆沉舟看着他，沉吟了片刻。理性告诉他，到此为止，这个意外的插曲应该结束了。他还有重要的商业谈判要面对。但看着凌睿那双即将再次被孤独笼罩的眼睛，那句“最后一次”在他脑中回响。 他做出了今天第二个，或者说，是延续了第一个的，不理性的决定。 第5章 冰淇淋的美妙滋味 “我会议大概两小时结束。”陆沉舟看着凌睿，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安排，“如果你没有其他安排，会议结束后，我可以带你去试试那家Gelato。然后……或许可以陪你去大教堂广场看看，虽然登顶可能时间不够，但下面也很壮观。” 凌睿彻底呆住了，他张着嘴，愣愣地看着陆沉舟，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几秒钟后，巨大的惊喜才如同潮水般涌上他的脸庞，让他苍白的皮肤都透出了激动的红晕。 “真、真的吗？您……您愿意带我一起去？”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扶着桌沿的手指关节再次用力到发白。 “嗯。”陆沉舟点头，拿出自己的名片，在上面写下一个手机号码，递给凌睿，“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你可以在这附近逛逛，但不要走远。两小时后，如果还想一起去，打这个电话给我。如果改变主意，或者累了，就不用打。” 他给出了选择，也划定了界限。这是他习惯的掌控方式。 凌睿像接过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双手接过那张纯白色的名片，紧紧攥在手心，用力点头：“我不会走远的！我……我等您！” 他的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整个米兰的阳光。 陆沉舟没再说什么，拿起电脑和西装外套，站起身，结了账（最终还是他付了），对凌睿微微颔首，便转身汇入了人流。 凌睿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那个挺拔沉稳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缓缓坐回椅子上。他低头看着手心那张名片，上面只有名字和一串数字。 “陆、沉、舟……”他轻声念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唇齿间细细品味。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名片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感受着那里因为激动而有些过速、甚至带着微刺疼痛的跳动。 他抬起头，望着穹顶之外湛蓝的天空，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真实、无比灿烂的笑容，轻声对自己说： “第九十九次……是Yes。” 阳光落在他依旧苍白，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的脸上，温柔得不可思议。 而已经走远的陆沉舟，在进入谈判会议室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咖啡厅的方向。他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个苍白而热烈的身影从脑海中驱散，专注于即将到来的商业博弈。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意外的“Yes”，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开来。 陆沉舟的会议比预想的要顺利，却也更加耗神。对方是精明的意大利老牌家族企业代表，每一个条款的敲定都伴随着无形的刀光剑影。当他最终合上电脑，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走出会议室时，米兰的阳光已经西斜，给古老的建筑披上了一层更加柔和的金色。 几乎是在他开机的同时，手机便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简短，却带着几乎能穿透屏幕的期待： 【陆先生，我是凌睿。您会议结束了吗？我在长廊下面的鸽子广场。】 没有催促，只是乖巧地告知了自己的位置。陆沉舟看着那条短信，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青年苍白而热烈的眼神，以及他攥着名片时用力到发白的指节。一种陌生的、细微的牵绊感，在他惯于冷静的心湖里轻轻漾开了一圈涟漪。 他回复了两个字：【就到。】 穿过依旧熙攘的长廊，陆沉舟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广场边缘的凌睿。他正微微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看着地上啄食的鸽子，想靠近又不敢惊扰的样子。夕阳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边，那件白色的羊绒衫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误入人间的小动物，干净得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凌睿。” 青年闻声猛地回头，脸上瞬间绽放出毫无保留的、极大的笑容，那双墨黑的眸子在夕阳下亮得惊人。“陆先生！” 他快步走过来，脚步带着点轻快的雀跃，但陆沉舟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呼吸似乎比两小时前要急促一些，脸颊上也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晕。 “等很久了？”陆沉舟不动声色地问。 “没有没有！”凌睿连忙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刚刚好。会议顺利吗？” “还好。”陆沉舟言简意赅，没有多谈工作的习惯。他目光落在凌睿因为兴奋而愈发显得脆弱的面容上，转移了话题：“走吧，带你去吃Gelato。” “好！” 陆沉舟没有选择长廊附近那些装修精致、游客众多的冰淇淋店，而是带着凌睿拐进了旁边一条稍窄的巷子。巷子深处有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店，招牌古朴，橱窗里陈列着色彩自然、质感绵密的冰淇淋。 “试试这个，”陆沉舟指着一种浓郁的开心果口味，“和你在超市里买到的完全不同。” 凌睿像个第一次春游的孩子，对着琳琅满目的口味难以抉择，最后在陆沉舟的建议下，要了一个甜筒，上面缀着开心果和浆果两种口味。 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冰凉丝滑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坚果的醇香与浆果的酸甜完美融合，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美妙滋味。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好好吃……”他含糊地赞叹，又赶紧舔了一下快要融化的部分，动作带着点笨拙的可爱。 陆沉舟自己要了一杯浓缩咖啡口味的，靠在店门边的墙上，看着凌睿毫不掩饰的享受模样。这种因为最简单食物而获得的巨大快乐，对他而言，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慢点吃。”他看着凌睿被冰得微微皱眉却又不舍得停下的样子，忍不住出声提醒，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缓和。 吃完冰淇淋，陆沉舟看了眼时间，提议道：“附近有一个本地市场，这个时间应该很热闹，想去看看吗？” “市场？”凌睿的眼睛又一次被点亮，“是那种……卖很多蔬菜、水果、还有当地人日常用品的地方吗？”他的用词，仿佛在描述一个只在纪录片里存在的秘境。 第6章 再见，陆先生 “嗯,是当地人常去的一个市场。”陆沉舟点头。他原本的计划是回酒店处理邮件，但看着凌睿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他发现自己很难说出结束的话。就当是……放松一下好了。他对自己说。 市场离得不远，穿过几条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就到了。还未走近，喧嚣的人声、各种食物香料混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这里与埃马努埃莱二世长廊的奢华精致截然不同，充满了粗糙而蓬勃的生命力。摊位上堆放着色彩鲜艳的果蔬，悬挂着腌肉和奶酪，售卖着廉价的服装和日用品。摊主的叫卖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邻居间的闲聊声……交织成一曲热闹的、属于尘世的交响乐。 凌睿彻底被迷住了。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沉舟身边，眼睛却不够用地四处张望。他对一切都感到新奇——老太太篮子里形状奇怪的蘑菇，大叔摊位上亮晶晶的橄榄油，甚至角落里修补鞋子的老匠人，都能让他驻足看上好一会儿。 “陆先生，那个红色的果子是什么？” “是仙人掌果。” “那个像大轮子的奶酪呢？” “帕马森奶酪。” 凌睿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陆沉舟则耐心地、简练地回答。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充当“向导”的感觉。凌睿的新奇与纯粹，像一块透明的水晶，折射出这个他早已习以为常的世界里，被忽略的、生动的细节。 在市场拥挤的人流中，陆沉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有时甚至会用手虚扶一下凌睿的胳膊，帮他隔开拥挤的人群。他的手掌只是偶尔、短暂地接触到对方手臂的布料，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布料下那截手臂的纤细，以及透过来的、似乎比常人略高的体温。 凌睿则完全沉浸在兴奋中。他感受到身边男人沉稳的存在感，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堡垒。这种被无声保护着的感觉，是他二十年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不需要保镖前呼后拥的隔离，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来自于身边这个特定之人的照顾。这让他心里充满了陌生的、暖洋洋的信任感。 他甚至鼓起勇气，在一个卖手工陶瓷小动物的摊位上，买了一只烧制成乳白色、带着淡粉红晕的小猪存钱罐。他付钱时有些手忙脚乱，掏出欧元的样子像个刚学会买东西的孩子。摊主老奶奶看着他慈祥地笑，用意大利语说了句什么。 凌睿听不懂，求助地看向陆沉舟。 陆沉舟翻译：“她说，愿这只小猪给你带来好运。” 凌睿的脸一下子红了，抱着那个用旧报纸包好的小猪，像捧着什么珍宝，对老奶奶露出一个羞赧又真诚的笑容：“Grazie!” 然而，市场的活力对于凌睿的身体而言，是一种过度的消耗。人群的拥挤使得空气不够流通，各种气味混杂，午后的气温也尚未完全降下。最初的兴奋感像潮水般退去后，身体的疲惫和不适感开始尖锐地凸显出来。 他的心跳逐渐失去了平稳的节奏，变得又快又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沉重的窒息感。呼吸开始困难，胸口发闷，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感一点点爬上脊椎。 他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陆沉舟。男人正微微侧头，看着旁边摊位上一排排悬挂的香肠，侧脸在市场的烟火气里，依然带着那种令他安心的、不容置疑的稳定。 不能在这里倒下。 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发病的样子。 不能……成为他的麻烦和扫兴。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所有的快乐泡沫。他不能让这来之不易的、像梦一样美好的下午，以自己被救护车送走这样狼狈的方式收场。 凌睿猛地停下脚步，脸色在市场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陆沉舟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过头，眉头微蹙。 “没、没什么！”凌睿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因为气短而显得有些虚浮，“就是……突然觉得有点累，可能……可能是时差还没倒过来。”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猪存钱罐，指节用力到泛白，“陆先生，谢谢您今天陪我……我、我想先回酒店休息了。”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想要逃离的急切。 陆沉舟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他拙劣的伪装，看到他那颗正在失控狂跳的心脏。凌睿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样的注视，心虚地低下了头。 市场嘈杂的背景音仿佛被无限放大，敲击着他的鼓膜。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陆沉舟并没有追问，只是平静地说：“好。我送你回去。” “不用！”凌睿像受惊一样猛地抬头，反应激烈地拒绝，“酒店很近，我自己可以回去！真的！”他不能再和陆沉舟待在一起了，多一秒钟，他都怕自己会支撑不住。 他看着陆沉舟，眼神里充满了恳求，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陆沉舟看着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保持手机畅通。” “嗯！”凌睿如蒙大赦，几乎是仓促地、语无伦次地道别，“谢谢您的冰淇淋……还有，今天的一切……再见，陆先生！” 说完，他抱着那个小小的存钱罐，转身快步汇入了市场的人流，单薄的背影很快就被淹没，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