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庆侯》 第1章 募兵 “姓名?” “崔赢。” “何方人士?” “宣威郡青松县平安乡东陂里人。” “年龄?” “十五。” “十五?”小吏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年人,这一看才发现他的面庞过于年轻,虽身量已有七尺余,但面颊稚嫩,只瞪着一双神采奕奕的丹凤眼,显出几分朝气:“你来应募,你阿父阿母知晓吗?” “我十岁丧父,十一岁丧母。” 小吏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你大父大母知晓吗?” “大父在我出生前便归于黄土,我阿父说大母去世于大父之前。” “你家只你一人?旁的伯父叔父呢?” 少年人点头:“我家只我一人。” “这般你还要应募?” “我于种田一道无甚天赋,快把自己饿死了。” 小吏有些无语,这年头哪有把死挂在嘴边的,这少年郎也不知道避讳,他摇了摇头,继续问: “良籍?” “良籍。” “可有擅长?” “狩猎为生,善弓弩。” “去一边试试,你若能拉开一张弓,便算有所长。”想了想又觉得这少年可怜,年岁又小,便提醒他:“若无余力,不要逞强。” 崔赢面色沉重地点头。 他看了看几张弓,直接朝三石弓而去。 守弓的小吏皱着眉:“崔赢,你走错了,这边才是一石弓。” “哦。”崔赢点点头,又面色沉重地往一石弓方向而去。 拿起长弓,手指勾弦,箭矢放于其上,长弓转瞬如满月,嗖地一声。 “中了!”“好准头!”“好样的!” 只听得县衙外好几声叫好声,原来是同样前来募兵的人看了这一幕后热血沸腾,纷纷叫好。 一旁偷看的小吏们窃窃私语。 “才十五岁,竟能开一石弓。” “正中靶心,这准头当真不错,若加以训练,我看二石弓也不在话下。” “二石弓哪是一般人能开的,那可是精锐。” “他还要试试二石弓吗?” “当然会试,以弓箭为长的不都会试试二石弓吗,那可是选入野战军的门槛。” “居然开了——” 小吏们偏头望去。 只见二石弓在少年郎手中弯成满月形,竟是一次就拉开了,那拉弦的手指顿了下松开,又一箭射出,砰地一声响。 他们定睛一看,这次虽未中靶心,却也只差毫厘。 “好!二石弓,真壮士也!”“这准头也不错了,这可是二石弓!”“少年郎,试试那三石弓!” 外间叫好声不断。 崔赢面色依旧沉重,眼底却透着几分轻松,他走到三石弓的地方试了一下,左手中指和无名指轻轻一勾,然后朝登记的小吏摇了摇头。 “果然啊,三石弓可不是一般人能拉开的。”“便是骠骑将军拉开都不容易。”“我便要去试试,若我能拉开,今后便也能做一个将军。”“那少年郎应当是入选了,果真英雄出少年啊。”“不过是成功应募,说不得第一日上了战场便丢了性命,哪叫得上英雄?” 赞叹的不少,说风凉话的也有。 崔赢充耳不闻,跟着小吏前往内庭做基础体测,等体测完毕成功登记,领了募兵券、首赏金和三日后前往县尉府集合的传后,这才离开县衙。 他依旧保持着沉重的面色,直到出了青松县,那派沉重的面色一扫而空,一直瞪着的凤眼半阖,散漫挂上眉间,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瞪得酸疼的眼:“装得真累。” 若不是要让募兵的人觉得他靠谱,他才不装呢,装得累死了。 掂了掂包袱里的募兵券和铜钱:“这辈子也算是混上编制了,野战军,这应该是特种部队吧,吃食该是最好的。” 一想到未来不用再挨饿,还有人专门给做饭,崔赢心情大好,脚步轻快地往家走。 …… 下午时分,走了三个时辰的崔赢成功回到东陂里,他没回自己家,直接去里正家蹭饭。 他以前没钱,这次蹭饭可以把以往蹭饭的钱都结上,然后再蹭两天饭,就去混他热乎的编制饭。 东陂里的里正姓马名渠,娶妻罗氏,和崔赢的母亲罗二娘是堂姐妹的关系,他本人又和崔赢的父亲崔贵交好,所以早些年崔赢打猎无甚收获的时候,都是到里正家来蹭饭,等后来他能靠打猎养活自己,偶尔也会给里正家送几只山鸡。 虽然乡里都说崔赢吊儿郎当好吃懒做不务农事,但里正倒清楚这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巡田回来恰好遇到崔赢蹲在他家门口,他便招呼他进去:“两手空空回来了吧,我就说募兵没那么容易,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落选是正常的,你也别气馁,村后的山虽被冯大家买下成了私山,但你才十五岁,现在学种田还来得及。” 他当然知晓崔赢去做募兵的事,前往县城的传还是他找乡啬夫去开的,这孩子十二岁就想着去做募兵,又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不让他试试难度,他心头总念叨着。 “马阿叔,我应募成功了。” “种田也没什么,虽说你种什么死什么,但是总有解决办法——你说什么?” “我说我应募成功了。”崔赢凤眼微扬,俊秀的眉眼间满满的意气风发:“今后马阿叔便要称我一声兵士大人了。” “还兵士大人,你做梦呢。”里正只当这小子吹牛吹惯了,他几步踏入房屋,朝妻子道:“阿果,今晚吃什么?崔赢要来咱家吃饭,他才从县里回来,我估摸着一天没吃饭,你今晚便多做些,阿山呢?他不一直念着崔赢——” “我看崔赢等在外面,便让阿山去摘菜了。” “好,好阿果。” 里正又叮嘱了几句,才出来招待崔赢,却见他坐于席上,身前一枚长约六寸的木牍,其上还有刻痕。 他快步过去,拾起木牍,打眼一瞧,当先便是——“宣威郡青松县平安乡,士伍,崔赢”。 里正眨了眨眼,他虽不认得许多字,但作为里正,地名籍贯姓名等字眼还是认识的。 一时间悔上心头。 万不该为了崔赢的执念去寻乡啬夫! 崔贵唯一的孩子,独苗苗,如今便要断送在他手上了;崔赢不过刚刚成人,哪晓得战场凶险,才十五岁的年纪,就做了十死无生的募兵,这是他这个做长辈的没有尽到责任啊。 “早知如此,我该送你去承风郡寻崔族才是。” 崔族本来扎根在青松县,五年前大荒,他们搬去了关中的承风郡。 “他们不待见我阿父,自然也不待见我,何必去做那讨人嫌的?马阿叔,你该为我高兴才是,日后我便不会饿肚子了。” “再怎么不待见,你也用不着去做募兵。” “马阿叔啊,木已成舟,你就别想了,说不定等我建功立业,以后你见着我都要高呼将军大人。” “还将军大人!我只盼着你去了后再无消息,那就是最好的消息。” 里正看着崔赢那张和故人相似的面庞,又忍不住悲从中来,他喝着白水,想起初见崔贵时—— 十五岁的少年郎,被分了崔族中最贫瘠且离族地最远的几块地,拿着传来他阿父那里验明正身,他那时在院子里帮阿母喂鸡,刚见着崔贵时还以为是哪家貌美的女郎,后来才知道是刚来东陂里生活的崔族旁支崔贵; 氏族出生的崔贵识的字比他阿父还多些,他阿父便请崔贵来教他识字,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好友,后来崔贵娶了东陂里最美的姑娘罗二娘,生下了崔赢,若非五年前大旱,这本是个和美的家庭。 如若崔贵还在,崔赢也不至于为了生计发愁,到今日做了募兵去。 “你阿父啊——” 他有心想和崔赢讲讲他和崔贵的过往,不想对面少年郎张口便道:“临行前我会去墓前拜拜他和阿母。” 里正心头那股忆往昔的气一下就散了。 不气,不气,崔赢这小子不识眼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对他这位长辈也还算嘴下留情,他可是里正,他不与小孩子计较。 他再次开口:“你阿父和我——” 崔赢眼珠一转,直接问道:“马阿叔莫不是心仪我阿父?” 这话他早就想问,回回马阿叔都拉着他忆和他阿父的往昔,那些个过往他都会背。 “崔赢!”里正被他这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当即起身,指着崔赢的鼻子:“你小子竟这般口无遮拦,若进了行伍,岂不很快丢了性命!你阿父是你的亡父,而我是你的长辈,你幼时学的孝经学到哪里去了?就是你阿父在世时对你颇为宠溺,才造就你这样顽劣的性子,今日我马渠便代你阿父好好教训你!” 里正怒发冲冠,扫视一圈,从一旁取来扫帚,劈头盖脸就往崔赢身上砸去。 崔赢左躲右躲,跳着脚讨饶:“马阿叔,我错了,这扫帚打着疼啊。” “疼个屁,就没一次砸在你身上,还装!” 里正夫人听见外间的动静,忙出来劝和,去地里摘菜的马山也回来了,当即冲上来拦住里正,院子里一时乱作一团,两个拉架的人拽住里正,卸掉扫帚,好说歹说才缓和下局面。 哪怕两手被架着,里正嘴巴还没歇:“崔兄那般人物,怎么就生了个你?” 崔赢漫不经心走过去,脚在地上的扫帚上一踩,扫帚被撬起,他顺势拿在手上,三两步移到院里离里正最远的地方缩着,望了望那方杂乱的三个人,缓声道:“那这也是没有办法,我阿父倒霉呗。” “崔赢!”听到这话,里正怒不可遏,偏偏老妻和儿子又挡了他的视线,他努力扒拉着两个人,朝那边喊:“有本事你别躲!阿果,我扫帚呢,我扫帚你拿哪去了?还我扫帚来!” “扫帚不在我这。” “阿父,扫帚在崔哥那里。” “不行,我要拿回来!我今日必得揍他一顿。” 院子里再次闹作一团,拦里正的两人力气都不小,里正一时无法挣脱,角落里的崔赢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走过去,把扫帚递给他。 里正接了,看到他诚恳的眼神,想到刚刚看到的木牍,抬手便打,扫帚结结实实打上身,他边打边骂:“你这一去,记得保住你的小命……” 开新文了,本来打算存多点稿再看,然后发现我是个ddl战士[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募兵 第2章 崔氏阿赢 崔赢此人,生就一副乖张的相貌,性格也是如出一辙的混不吝;若非平安乡的人都知道他是良籍,以打猎为生,怕都认为他是一名恶少年。 主要是这乡里头最游手好闲的恶少年见了崔赢都要避开,往年东陂里里正未澄清时,他们还以为崔赢是那群恶少年的老大,于是见着崔赢便也躲着走。 事实上青松新曲后屯的屯长孙北也是这样想的,他本想将崔赢点为二队队率,负责大约三十个人的行军,但看到他那副乖张的模样和十五的年龄,又压下这个心思,另外点了一个人做后屯二队的队率。 不过这位名叫胡安的队率翻了翻手下三十个人的名册,又把崔赢点成了什长。 崔赢其实也没想到,他本来就是进来混口饭吃,如今还捞了个小官当。先别管这个官有多小,好歹是个官。 队率喊了他们几个过去,耳提面命提醒他们几个要注意手下的人,不要让人冒名顶替或中途跑了,他敛目点头,还沉浸在自己当了什长的喜悦里。 “崔赢,你听我说话了吗?你重复一遍!你像没听我说话!” 崔赢微微睁大眼睛,他不是好好低头听训了吗?这怎么也能扯上他! 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少年刚变声后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得让人冒名顶替,不得让人中途逃跑,记住下辖士卒长相,记住下辖士卒才能,每日卯时三刻点名。” 胡安点点头,又看向另外两名什长:“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便整队,准备出发!” 县尉府外集合清点完毕,一行一百多号人穿戴了新兵的红头巾红袍子,便前往宣威郡郡治库藏县去报道。从青松县出发向东北方向行进,到库藏县大概有一百多里路。 这一百多号人的队伍里应募而来的只有二十余人,均被点做了伍长、什长或队率,其余人则是到了年龄被征召,不得不服役,不乏有抱怨害怕者,一路上碎碎念个不停。 崔赢辖下九人,全部是到了年龄被征召服役的士卒,他挑了两个看着靠谱的人做了伍长,把队率和他耳提面命的内容说了一下,便没有再多费心思。 大庆朝对逃兵役的处罚极为严重,五人编为一伍,设一名伍长,实行连坐制,一人逃跑,全伍处罚,以此监督;而逃跑那人的父母后代也会因逃兵沦为贱籍,只要不是没脑子的傻子,基本不会做这样的事。 …… 行军第一日,他们从日出走到日落,领新兵的王军候挑了一处临水山坡做扎营处,新兵们便在屯长的带领下开始安营扎寨、掘土立桩,而负责整支队伍的王军候站在坡顶上望着下方忙碌的士卒,默默观看队伍动作。 他站的位置实在太明显,崔赢一眼便看见了他,临走前里正匆匆忙忙来告知他从县里打听来的消息,说王军候是郡里来的大人物,三位屯长也是郡尉府派出来征兵的军官,叫他注意着些。 虽不指望他巴结,但也希望他别得罪。 崔赢觉得,自己还是有脑子的,这种看起来明显就是考察官一样的人,他难道还能蠢到去得罪吗? 他真是担心马阿叔的智商,马山从小不聪明,估摸着也是随了他阿父。 少年郎收回视线,转头便看见手下一人拿着铁斧来寻他。 “崔……什长,我,有点砍不下树。” 他抬手指着旁侧的树木,那不过头围大小的树木,这人砍了半天,竟是连一点皮都没削下来。 一个人再废,斧头不废,也能留下斧痕,这树连齿痕都无,瞧这模样便是试都未曾一试。 “你家不用柴禾吗?” “用啊,但我家阿母善劈柴。”来人小心翼翼道。 哇,活的铁废物啊,比马山还废的废物。 “你换棵小点的树,就那边那棵最小的。” 崔赢指着那边一棵拳围大小的树木,似笑非笑:“这树我徒手都能掰断,若这棵你依旧不行,你不如即刻登极乐去。” 登极乐,这不是叫他去死? 来人顿时气得面色铁青。 他本以为这少年郎会逞一时意气,学隔壁什长那样帮他将活干了,又或者将他调去去皮剥皮的队伍,他也可以少废些力气,却不想这人竟指了那般细的一棵树让他砍。 若他当真砍下那树做桩,岂不被他人笑话。 “崔什长——”他眼珠子一转,正准备高声斥他乳臭未干、不善待同袍,抬眼却对上他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和略显凶恶的眼神,心头顿时一颤,便又怂下来:“我,我去干活。” 崔赢皱眉看着他的背影,这人一无担当,二无胆识,三无材力,放在前世,都摸不到军队的门槛。 孬种! 他撇撇嘴,拎起铁斧,脚踩在石块上,喊来两个伍长,道:“咱们什,多劳多得,明日分干粮,便看你们各伍今日干了多少活。干活干得多的伍,那分的干粮便多些,我还会为那个伍的伍长在队率那说好话,说不得便能分作更卒,而那些偷奸耍滑不怎么干活的,你们也注意着,然后把名字报给我——” 崔赢的话结束在一声意味不明的笑里。 笑话!他当然会去说坏话! 他才不会像别的什那样平分干粮,他先前都注意到了,隔壁什说好了两伍平分干粮,于是里面几个人纷纷开始偷奸耍滑,还有人寻什长帮忙。 那什长自己傻乎乎地帮人干活,瞧着像是要一个人干到死的样子。 他手下九人也都是被征召服役的士卒,干活干得不情不愿,一点都不麻利。 这群人还不知道王军侯站在那边默默观察着呢。 被征召服义务役的士卒去向有更卒和戍卒两种。更卒在本郡服役,充作求盗、亭卒、狱卒、工卒、政府杂役等,说白了就是辅警、政府临时工和劳工的职责,哪里需要去哪里,每年不过服役一月,还可以出钱找人代役;戍卒戍守边疆,负责边防防御工事,一生虽只服役一年,但不一定能活下来,特别是如今和兀牧虏开战的当下。 他手下这九个人,没有一个想被分为戍卒,这群人一路上碎碎念希望被分为更卒,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敲打了两个伍长后,他这个后屯二队三什终于没有人再出幺蛾子,准时准点完成了队率下发的砍树做桩的任务,崔赢从上司那领到干粮,按照先前说好的分配下去。 晚上六十个人躺在自己搭建的帐篷里,崔赢睡在自己什的最左边,闻着前后左右传来的臭味,睡不着。倒不是被臭味熏得,只是大概是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所以有些兴奋。 他穿越过来十五年,碍于里乡县流动需要传这种通行证的规矩,就没有离开东陂里太远过,哪怕是五年前那次大荒,他跟着里正去隔壁水萍县求粮,却也不过离家二十里路而已,而今却是要去往青松县外一百里路的宣威郡郡治库藏县,郡治相当于现代的省会,他还没见过这个时代的郡治长什么样呢。 不过估计和让他有点失望的青松县一样,除了城墙让人想驻足逗留,其他都弥漫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朴素的乡土气息。 手搓核弹,手搓马赫环,或者自制机甲?反正他是没有这些天赋,他也搞不来什么发家致富,最简单的肥皂他都不会。 抄书,青松县压根没有书肆,书肆这种东西,听说只有长安城和洛阳城有。 开酒楼让他们尝尝现代美食?这种末业营生从业者归为市籍,一经登记直接剥夺子子孙孙的社会尊严、土地权和政治权利终身。 所以他阿父阿母为着一个良籍的身份,老老实实守着贫瘠的土地过了一辈子,养他的时候素得没边儿,半年也见不了一次荤腥。 唉,今晚的干粮也特别干,嚼得牙帮子酸痛。 想到这里,崔赢难受地在通铺上侧了下身体。 他想吃肉。 他想吃大鱼大肉、大牛大肉、大鸡大肉…… 在对肉的幻想里,崔赢打了个哈欠,缓缓入了梦乡。 …… 与此同时,青松县五百里外的扬化郡郡治,一行轻骑兵驾马穿过安静的街巷,直奔郡尉府大门;时年三十九岁的扬化郡郡尉戴雄匆匆忙忙披了外衣,迎接这群突然的来客。 还不待戴雄发问,领头的兵士直接快步进了屋舍,从怀中油纸中掏出一枚龙骨兵符和一枚银印,置于戴雄面前:“扬化郡郡尉戴雄,验看此印此符。” 戴雄神色一凛,快步上前接过。 夜间急行军,印信兵符,此情此景无不意味着,有大事发生了。 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他抬头,深吸一口气:“印符无误,敢问阁下可是靖西将军使者?” 兵士收回印符,肃声道:“某乃靖西将军帐下参军校尉,范启。”他看了眼外面,又看向郡尉,语速加快:“十日前,兀牧虏褐王亲率两万铁骑,纠合西碣族,已破孟锦关,屠黄焕郡,进全邯郡,情势危殆!” 全邯郡,那不就在扬化郡隔壁。 戴雄只觉耳鸣,大脑嗡嗡作响。 “将军令你十日内于此地为我万余西北军主力囤积二十日粮草。” “二十日之粮?十日内?”他惊叫:“这如何可能?” 范启语气不容置疑:“戴郡尉,此乃军令!务必举你全郡之力为大军筹集,哪怕搬空府库、挖地三尺,粮食也须在十日内齐备!若粮草不至,大军倾覆,失朔边五郡,你我都将是大庆朝的千古罪人!” “可——”他还想再说,却也知道军令如山,没有可讨还的余地,只好道:“扬化郡郡尉戴雄——领命。” “如此,启代征西将军与数万将士谢过!我需即刻返回全邯郡复命,戴郡尉,保重!” 第3章 什长与畅想 深夜,青松新曲营帐。 后屯二队三什两个伍的士卒们起身,到达分配好的区域,开始巡逻。崔赢和一伍呆在一处,二伍白日寻他帮助的人见终于与他分开,忍不住开始抱怨。 “那崔什长不过十五岁龄,怎配做我们的什长?” “大抵因为他是自愿应募的?我听说队率和什长们基本都是募兵。”有人这样道。 “这是为了防止我们逃跑呢。”另外一人小声说:“如今大庆对逃兵的处罚,谁敢跑呢?” 要是跑了,家中父母兄弟姊妹可怎么办? “那便要受制于一个十五岁的小子吗?白日我寻他帮忙,他半点不肯,隔壁二什的邱什长就不一样,我瞧着隔壁什,他人寻他帮忙他都是帮的。” “少说几句,白日你连那般大小的树都砍不下来,你也当真好意思。”最后说话的是二伍的伍长,他冷眼瞧他们聊了一会儿,方才开口:“你若有意见,可以现在和我提,我帮你把你的意见说给崔什长。” 先前说话的三个人顿时沉默。 就崔赢那般模样,到他面前去说,那不就等于向他说他们想被整吗? 服役本就艰辛,若再得罪了人,那不是更艰难?虽说现在的境况也不算好,但他们可不想变得更差。 伍长一番话下来,二伍终于沉默,五个人绕着负责的区域继续巡逻;及至卯时,营帐里的士卒大部分都起来洗漱,他们和接替他们巡逻的人换班,未待缓一口气,那边伍长又喊着点名,紧接着又带他们去找什长。 穿过人群过去,一眼便看到一伍和崔赢。 他一身红袍站在营帐边上,剑眉入鬓,凤眼上挑,目光灼灼,站在一伍之中,把一旁的人衬得如同他的随从。若非清楚这只是一个什长,倒要以为是哪家氏族的嫡脉公子。 “齐了?” 二伍伍长忙道:“齐了。” 崔赢的目光从二伍的人脸上扫过,在心里和券上记载的相貌对了一下,确认无误后直截了当道:“大伙都好好的,不要出什么幺蛾子,今日我们应当能到达库藏县。” 到时他的什长体验卡也结束了,等到了库藏县,他们肯定会重新编队,到时候还有没有官当还不知道,不过在行伍里当个小官似乎也不错,他早上洗脸时听别的什长讨论,说到队率才算军官,是军官就有官秩,每月还有月俸,具体多少他们好像也不是很清楚,说是每月的月俸够一个人吃三四个月。 那如果他成了队率,他一个月月俸相当于三个月粮食,他留一个月粮食,剩下的拿出去换肉是可以的吧,等到下个月,又有新的月俸,又可以换新的肉,两个月的粮食,就算换到的肉再少,那也是肉啊—— “列队,出发!”王军候下令。 崔赢背着自己的小包袱,昂首挺胸地前行了。 这大庆朝未来的队率,他当定了。 …… “……青松县戍卒共一百八十三人,募士二十一人,分别编入宣威郡三曲各屯进行训练,新卒一百六十二人,分别编入宣威郡一曲和宣威郡二曲各屯。”负责青松县的郡尉府官吏查验完毕后高声道:“接下来我会宣布各自所属队伍,众且听好,邱虬,宣威郡三曲一屯二队二伍……” “……赵虎,宣威郡三曲三屯……王漆,宣威郡三曲二屯……” 大抵是崔赢应募时间靠后,念了十来个人都没念到他的名字,不过大家都是一样站在这等,他也不急。 “……崔赢,宣威郡三曲一屯二队二伍,接下来是新卒,且听好……” 一整个上午几乎都花费在唱名分队上,未时才完全分配完毕,崔赢去领了发给新兵的服装,七拐八拐找到了自己的营房,迎面就撞上了新兵曲时隔壁什的冤大头什长从里面出来。 那位什长见了他很高兴:“我见过你,你是隔壁什那个才十五岁的什长!咱们都是青松县的,我是垦南乡风顺里的邱虬!” “崔赢,平安乡东陂里生人。” “我好像听说过你的名字,但我现在记不起在哪里听过了。”邱虬一脸络腮胡子,张着大嘴,露出笑来,又朝身后左边几个人道:“兄弟们,我们最后一个兄弟也来了,是和我同县的人。” 他让开身体,露出身后的营房。 营房里站了七八个人,有五人在左边,估计是一个伍的,一行人正往外走,估计是去吃饭,而另外三人在另一侧,看邱虬的状态,他们应当是和他同伍的。这三个人,一人面白无须瘦弱若书生,一人肤色古铜身材健壮,还有一人蓄着八字胡下巴尖尖。 一番交流后才知道,书生名为王彬,凤鸾县人士,古铜壮士姓吴名达,家住宣威郡郡治库藏县,八字胡叫丁广,土宿县人。这三个人里,王彬善水,吴达力大,丁广擅使长矛。 “据说我们如今的分配也是暂时的,等到一月后,还会按照兵种再分一次,我希望我能被分配到楼船士。”王彬靠在铺上:“江南少战,楼船士再安全不过。” 吴达听到他这话,眉头一皱:“若怕死,那还做什么募兵?” 王彬微挑眉梢,眼底浮现些许鄙夷:“混口饭吃而已,吴兄想高就何处?” “若不能入选羽林,便去做那材官。” 羽林,中央禁卫军,材官,步兵,这位原是奔着中央禁卫军去的。 “好志气!”王彬夸道,又看向另外三人:“诸位兄弟呢?” 邱虬大马金刀往地上一坐:“我想进弓兵营,我猎户出身,弓兵适合我。” “我也是猎户出身。”这时,一直一声不吭的崔赢开口了:“我也想进羽林。” 中央禁卫军什么的,一听待遇就知道最好。 “说不得我们都入选不了,最后只能做个普通的边防戍卒呢。”募兵与新卒不同,没有更卒的选择,如果入选不了特殊兵种,便只能在边境做个小小的戍卒,丁广觉得他得打破这些不知天高人群的幻想:“羽林哪是那么容易入选的,咱们宣威郡上一批士卒也就入选了一个,大庆十一州就没有儿郎不想做那羽林军的,咱们这种普通人家,挤破头了都进不去!” 一年居然只有一个,那确实是关系户优选。 崔赢想了想:“那除了羽林军外,哪里的待遇最好呢?” “还能是哪?如今和兀牧虏作战的那一批骑兵,便是待遇最好的,可待遇好有什么用,有命享吗?” “那我便去那里!” “你不要命了!”“年岁不大,真是半点不知轻重。” 前者丁广,后者王彬。 崔赢不以为意,他靠在营帐的支撑杆上,嘴皮一掀:“反正人总要死的嘛,死在战场上不也挺好。” 另外两人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那少年郎又平平淡淡道:“五年前大旱,兀牧虏南下抢了我们多少东西,如今叫他们连本带利还回来,这不是该当的事儿,去做骑兵的人越多,那我们胜算便越大!” “好!”吴达听得满脸兴奋:“崔小兄弟这样,才是我大庆男儿!” “那我也去做那骑兵!”邱虬瓮声瓮气:“我本是扬化郡人,便是五年前大旱搬来宣威郡的,那年草原上死了不少牛羊,兀牧虏南下肆虐,逼得我家不得不离乡远走,如今看来,也该让他们尝尝离乡的滋味!” “邱兄弟也是好志气!”吴达有些汗颜:“若非我家人要我入那羽林军,想来我也是会去做骑兵的!” 丁广和王彬几乎同时转头去看吴达。 “骑兵哪是那么好当的——”王彬说到这里,又话锋一转,赞叹道:“不过吴兄不一样,吴兄想来家中多有门道。” 丁广附和,挪到吴达身边坐下:“吴兄可知我们这一批选拔羽林军的标准,若有消息,可否透露一二给小弟。” 谄媚二字在两人的面颊上具象化,崔赢啧了一声,库藏县和青松县一样淳朴,但在这里的人可一点都不淳朴。先前还阴阳怪气呢,现在就巴结上了。 邱虬也像没反应过来,巴巴地望着那处,又转头对崔赢道:“那我还是想要做骑兵,崔小兄弟,以后我们便一起吧。” 这个一个人差点干到死的隔壁什长是真的憨。 憨到他都有点感动。 崔赢接收到他真挚的眼神,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壮志,他拍拍邱虬的肩,豪气冲天道:“以后你便跟着我混,我有一口肉吃,你便也有!” “好!”邱虬大喝一声,也拍崔赢的肩:“崔小兄弟,我们来自同县,又都是猎户,还都想去做骑兵,这是你我二人的缘分啊!” 这一拍不可谓不重。 崔赢眉头都没皱一下,又一巴掌重重拍了回去。 邱虬嘶了一声,一边侧头看自己被拍得耸了点的肩膀,一边道:“崔小兄弟力气可真不小。” “那是,我可是有五年猎龄的猎户!”若不是村后的山被买了,他还是山里的山大王,哪用得着到这来讨生活。 整个营舍似乎已经分成了两派阵营,一派猎户派,一派非猎户派。 崔赢不稀罕去巴结人。 要是吴达真金白银给他发吃的他还会感谢两句,像现在一样轻描淡写地透露出家底,他也不会高看他一眼。陈某人说得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未来不见得比这个人差。 “走,邱兄,我们去看看今晚吃些什么?” 崔赢当先往外走。 邱虬跟在他身后,他道:“我先前去庖屋转了一圈,看见有肉,只是不知道像我们这种级别的是不是也有份,我估摸着好些是给军候以上的长官吃的。” “那我们也可以问问有没有肉汤或者羹,要是能混进庖屋做饭,感觉也很不错?” “可是崔小兄弟,你先前还说想要做骑兵。”他可是被他说得多了许多志气,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骑兵当然是第一位的,如果不行,那么炊卒也不错,但是骑兵肯定还是第一位的。” 骑兵比炊卒帅些,待遇又好,要是能建功立业,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很多名字不需要记,都是小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什长与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