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折花,我栖迟》 第1章 花下 我犹记得那个沉闷的雨后。许多年后有人问我那是否是一见钟情,我说,或许是吧?或许。尽管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学的孩子。可是至今我仍分不清我对她是否是那样的爱。爱有激情,有包容,有排她性。这些,或许我对她也有。可我对她没有**。我想回避,想逃离。我想知道,这是爱吗? 我总在痛苦时想起三个东西:过往、文字,和你。前者,构筑成了当今的我,我似乎总想割离,又似乎总在回忆。而你,大概是我的一种飘渺又痛苦的回忆?它存在了太长的时间,以至于我相信这甚至是一种寄托。所以我用文字将你们连接——我把同样痛苦的时刻与过往熔炼铸烧,写下这些汹涌的文字,由无意义的字符变成句段,写给理想中的你看。 就像理想是你理所应当是我的精神支柱,事实上,这没有意义,精神之脆弱与崩溃,不是一个人能够撑起的。所以,我真正的精神支柱应该是文字,它是世界对我的出口和入口。可提笔似乎写给你才不算辜负,所以我说,文字本身也没有意义,意义由你赋予,而我只是在否认这个事实。事实就是,精神支柱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你只是一种信仰,与精神无关。就像,我是正常人也好,疯子也罢,你就在这里,无关地域,无关时间,无关欢乐与痛苦,你一直会在,因为你是信仰;信仰对我而言是虚无。 许久以前,我和父母回到一座山祭祖。那座山在一个小城里,爸爸的姐姐的女儿,也和我们同路,我叫她姑姑。她似乎信的是基督教。那天山上云蒸雾绕,我远远看着山脚下一滩碧蓝的清水,几只鸭子正交颈嬉戏,绒毛上的水渍闪闪发光。我听见姑姑说,她小时得过一场重病,寻遍良医也不得好转。最后,他们去了一个教堂,祷告之后奇迹般好转。我看见她无意识抚过了山路边的墓碑,而她妈妈的表情却有些凝重。我那时便在想,为什么从未听她们提过?这算是信仰吗?还是说,仅仅因为所谓的神救过她,便抱有感恩之心记住了她。如果是信仰,那会感到难以启齿,会感到不可言说吗? 那时我便认定我不会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因为没有任何神或者人能给我这样的感受。 在十年前的一个午后,我拖着学校的扫把,百无聊赖地离开指定打扫的公共区域。那时是秋天,沉闷又没有太阳,桂树开花了,但叶上全是灰尘。久不下雨的天气,使落叶干燥地响了一地,我用脚将它们踢到草丛里,心情有些黯然准备离开。我觉得无趣,看见别人都有朋友陪伴,而我连打扫卫生都只有一人。 我听见身后传来枝叶摆弄的轻响。回头,发现是一个隔壁班的女孩,正攀着枝条,细嫩的手指微动,折下了一小簇黄灿烂的桂花,她嗅了一嗅,便转身离开了,然而没顾及因她的动作而又掉落下的几片树叶。我心下微愠,只好又将落叶扫了扫,却由此深深地记住了她,当然是由于孩子那样记仇的心情。隔天大课间,我又看见了她,依旧一个人站着,届时音乐响起,便同手同脚地做起了广播体操。其实蛮好笑的,我一直看着她,心道看来她四肢不太协调,那么笨拙的动作,偏偏整个人就是散发着一种不高兴的感觉。不管是在那树下,还是做课间操,这个人似乎总是不高兴。 我没有再问她的名字,却记住了那张写满了忧郁,却不是对别人不高兴的脸。她对自己有过意不去的苦闷,我敏锐地预感到了。直到一年后,我们在一个初中班级再次相遇。巧了,这个坏蛋——我还是以促狭的心情想着,远远地看着她。这次,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后来我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的名字也很好记,就是我见你第一次时,你正在做的事情。她很好奇,在我告诉她之后问我,是折花吗?我说不是,我叫倾枝。 直到十年后,她在电话中亲口第一次告诉我,忧愁和焦虑,其实占了她的很大一部分。我才知道,有的子弹真的可以穿越数年甚至更久的时光,反复地击中同一个人,而这枚于弹,正是我见她折花那瞬亲手射出,直至洞穿,仍不得恍然大悟、始终不得。 世人称之为缘。 第2章 你的画,你的手 我知她画画很好。这对我来说像一种疤痕,一道停留在童年,止步不前的回忆。 小时候我有许多项才艺,我会吹奏某项乐器,会跳舞,会素描,会书法。但是我最喜欢画画。妈妈说,要我学跆拳道,学散打,这样女孩子独自出门在外不会受欺负。可是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行为上的暴力永远不会真正地摧毁一个人。幼时的我只喜欢画画,不是素描,不是油画,而是拙劣的漫画,大大的眼睛,微笑的嘴角,配上不协调的四肢,标准的裙子和小高跟。在我眼里,女人就是这样的。我只喜欢画女性,在每个人眼里都是一模一样的人物,我却能指出她们是神是妖,是花是草。但是我的确没有画画的天赋,时至今日,我仍只会画眼睛——黑瞳,长睫毛,双眼皮,眼下一颗痣。这让别人来看,依旧是一双毫无意义的眼睛。但我画时依旧满含忧伤。我的胆怯,已经在过去就让这项爱好止步不前。因为很多人画得比我好。我也曾在看见她画画时便生出退却之意,就像翰林院外终日苦读的考生看见李白作诗一样。 灵巧的,白净的,纤细的手。这双手雕刻过万圣节的南瓜,将他们刻成一个个滑稽又可爱的笑脸,里面放上了小小的香薰蜡烛,黄色的火光温暖,于我而言却像戏谑。是的,我敏感又自卑,手里拿着楼下小卖部5元一个的塑料小南瓜灯,怯生生地问她身旁的那个女孩,可以把刻刀借我用一用吗?她轻飘飘看了我一眼,拒绝了。你好像看了我一眼,又似乎是看了她一眼。那时我便好像意识到,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连拒绝别人的勇气也没有。我的胆怯,让我既不能迈出那一步,也不甘退回那一步。 但是,自那之后,我发现你不仅会刻南瓜,还会画画。黑板报是你和她一起画的,你写字也很好看,和你这个人一样纤细清瘦。我渐渐让自己不再注意你。你似乎还是和以前那样糊涂,上课偶尔打小瞌睡,还有画画。是的,你和我一样喜欢画画。但是你总被老师发现,严厉又关注得责骂你要认真。而我,则是在做完一窍不通的作业之后被当众喊到教室前辱骂、扇打。我好怕被你看见,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是一个班了。以前你没有记住过我,现在也许也没有。我在眼泪之间再一次看清了我们的差距。你的妈妈是老师,和班主任相熟,而我只是一个才来到大城市不久的普通家庭的孩子而已。你到底是忧郁还是迟钝呢?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都没有分清。或许那时我根本无心去分辨我关注的人怎么看待我,我只看见了一个老资历的教师对我的鄙夷。我的生活一直充满了矛盾,尽管我是以年级前五的成绩考入了这个特优班,我依旧难以忘记她对我的鄙夷,还有我父亲对我的期望。他的爱是有条件的。这些,我当时无心也无力去想。我只愣愣回到座位,耳边似乎听到一些调皮男生的嬉笑声。羞耻横亘在我们的空气之间,而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因为这份我的耻辱记住了我。我猜,或许没有吧?因为你喜欢画画,又不关心与你无关之人的事。或许当我蜷缩在角落时,你已经画好了另一个美丽的女子。 第3章 与你何干 我的生活,什么时候从玩笑变成一种无法言喻的苦难?或许,我应该做一个比喻。 小时候父母忙于谋生,我总是在补习班下课后跑到附近的读书苑去打发时间。那里有很多孩子,免费且长期开放。那时我心中好像有了对别的一些感情的渴望,它生根于一句句美妙的诗,还有不同作者对他们更诗意的解读。“就让我停止所有的波动,化作静水深流,蜷伏在你眼里。你是,我捧在手心的皎洁月光,因为太明亮,遮蔽了我的泪光。我爱你。你不知道。你知道。你当做不知道。我无话可说。我应该保持沉默留给彼此一个再见的理由。我的心伤就让我自己收藏。”(引自安意如《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时我在想,是否真的会有某个人,如同敲开中世纪古堡大门一样走进我因年幼而贫瘠的心。我在那时就意识到,我渴望有一双在暗处注视我自己的眼睛,我想象她会看着我的发丝,和我一起在偶尔扬起灰尘的百叶窗下看书,我什么话都可以和她说,或许我可以不再一个人。但是,这是恋人之间的爱吗?我没有那么早熟,起码对于她来说,我更像是一个稍微年长却依旧幼稚的同班。 机缘巧合之下,我们的座位离得比较近了。那时我沉迷于尝试作诗,而有一篇也确实做的不错,被老师在班上公开念来分享。不过我尚记得清楚,她的诗也一样优秀,只不过少了一些唬人的噱头,不像我作的那样辞藻堆砌,她的诗就像她这个人这样,飘渺像风,捉摸不透。她的诗,叫“与你何干”。那时我想不通为什么一首表达爱意的诗会这样冷漠,似乎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明明诗里,她爱护的那朵花那样脆弱却高傲,她甘心为她默默浇水,驱赶乌云,却只做这些,不邀功不求赏。她说,“我爱你,与你何干”。那时我在想什么呢?是你是否真的那样早熟,还是你爱人的方式就像这样,如此不同呢?我以为你是否会缺乏同理心,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种不求回报的爱我已经错过了。 我最终明白了她的诗。我爱你,与你何干?这爱里,也包括我带给你的痛苦吗?如果是,那这份痛苦,也请你当做与我无关,好吗? 现在我可以做这个比喻了。我的家族像是经受了一个诅咒一样,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就由于肝癌去世,奶奶亦是如此。我父亲的大姐的丈夫于水塘溺毙,二哥似乎也是因不治之症死去。而我最爱的六爸,他是一个憨厚的农民,幼时我父母带我回老家,他总用粗糙的大手将我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失足跌落山路,石块磕碰到头部导致脑溢血去世了。家里人常说他对我最好,我也是这样把他写进我的作文里。也许是因为在老师看来真心实意,这篇作文依旧被当做范文在班上公开朗读。可是当我沉溺在一种不明的羞耻和沉默中时——那时我可能意识到了,公开自己的痛苦对于他人来说也许更像夸大其词。天知道我其实只想记下来,或者只给我喜欢的语文老师看到这篇作文。总之,在我长久的沉默之后,一个班上的男同学跑来问我,你那作文是编的吧?是谁指使他来问的呢?又或许,他们在听这篇作文时便交换眼神,暗自发笑,窃窃私语。我有些不可置信,同时觉得懊悔。在那之后我再也不轻易提起对我而言的伤痕。很多次这样的经历令我更加难以启齿我的感受。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是因为缺少一定的同理心?或者只是因为我不是你们的朋友,缺少对别人痛苦的尊重?总之,在那之后我不再提起那些令我珍视又苦恼的感情。这让我感到疑惑又困顿。因为我深知,或许他们对别人尚不会如此。或许一切都只是因为,我太渺小了。我的痛苦可以成为别人眼里的玩笑话。 第4章 爱和痛 小学的时候,我的脾气很暴躁。这应该是从我父亲那里继承的。后来,我的诚恳,我的朴实,我不愿意欺骗别人的心,在一个女生那里似乎都是她看不起我的证据。她嘲笑我,从这里到那里,我不敢告诉家里人,以至于毕业后遇到她,我的第一反应竟是躲到树下不与她相认,而我父母的第一反应竟是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是的,她在大人眼中是一个乖巧的女孩。我竟一时不知如何言说,我对她的恐惧,对像她这样的人的恐惧已经埋下了种子。我不敢忤逆她我怕再次受到嘲笑。我仍忍不住颤抖,忍不住默默流泪。以至于后来,我似乎没有办法真正讨厌任何一个女生,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因为胆怯,又或许是因为不管再坏的人,我也曾和她们好过。我现在都记得,初二教师节升旗仪式上,我由于低血糖晕过去,是两个女生尽心尽力将我背到了二楼的医务室,又帮我倒糖水。尽管后来,我和那个女生闹得并不算愉快,但是由于这件事,我一直无法讨厌她。我依旧心存感激。我母亲便是这样的人,她婆婆指使她丈夫打骂她,她依旧在这个家里成为了隐形的顶梁柱一般的人物。我很早就看出了我们共同的痛苦来自于我的父亲,他是一位退伍军人,同时也是从大山里,凭借军人身份走到城市里来的人。他无疑会是骄傲的,他的自负让他不愿意认清其实我母亲的情商,处理事情的能力以及远见都在他之上。我幼时挨过许多次打,他对我从来苛责,我的记忆仍停留在稍有不慎犯错就会被锁在黑暗的卫生间里的时候。还有雨打风吹的夜晚,那时我已经难以安眠,他却来到我的房间,看见我拿着手电看着闲书,便罚我一直深蹲,直到我哭泣着求他让我睡觉。我的夜晚一直难以安眠。时至今日,我仍渴望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但是有时,我又宁愿一直在梦里,我梦见自己会飞,能看穿身边人。 总之,我带着这样的矛盾,和她成为了同桌。我们的关系慢慢变好了,我们还一起做过诗,我抢她的笔来写字,也送过她一模一样的笔。这是小事,但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是的,我终于交到了第一个我选择的朋友。 她有时很懈怠,却很聪明。记忆里,她最开始只是班级中游左右的水平,可是在一学年过之后,她一跃成为了年级第一,此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水准。我从未怀疑过她是否靠作弊得来的这样的成绩,可是不免有流言蜚语传出。她用稳定的成绩反击了回去。除去流言蜚语之外,我还听说了一个秘闻,是她母亲在教室外打了她一巴掌。我至今不知此事的真实度 也从未问过。在我心里,有也只会有唯一一种感情:那种默默凝视着她的感情,带着莫名的感慨和一点点心安——只有我知道你的疼痛来自哪里,是不是,小学第一次见你时,你也那样痛苦呢? 但是我没有问出,那时我知道我自己或许尚不够格,因为一次体育课,我看见她沿着操场,一个人走了一圈又一圈。她那时最好的朋友悄悄告诉我,因为你父母离婚了。那时,应该是初二左右。 第5章 静默的,相互的 你是否明白我的心情,就像我下意识触碰到你的一样? 父亲时至今日,依旧用我那时说的一句话抨击我。他说的是,那时我便看出我母亲在这个家中生活并不愉快,其实我母亲更爱我,就像我父亲对我们都没有很深的感情,但是一定要选一个的话,他应该更爱我母亲。所以我说,你们离婚吧,我对妈妈说,我跟你走。其实跟着母亲,我总有一种在清贫的灯光下苦读的感觉。并不是说我母亲条件不好,实际上,她很有商业头脑,我们家的门店被她经营得一度风生水起,但她对我的爱富有掌控欲,就像她对父亲隐忍的爱得不到回报一样。我现在仍记得,她答应我放学之后给我买军屯锅魁,但是由于我吵着想吃糍粑,她便气得两个都不给我买了。可是实际上,我并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小孩子,我在家里养成的眼力见好均衡,当父亲打骂我,控制不住脾气在门店处愤怒摔东西时,母亲便丢下店铺和手上所有的活,拉着我沿着灰扑扑的马路走回家去。她不会开车,那时我们也没有车。我的眼泪干在脸上。她牵着我一言不发,只有眉头深深皱着。同理,当母亲责骂我时,父亲又拉着我到市场上去看玩具。我似乎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我不敢选那些亮锃锃的小玩具,我总觉得选了之后,他们便会理所应当将我送去别的地方,就像是最后的礼物一般。他似乎却只觉得好笑。所以,我就在这样的拉扯里长大了,他们并不是一般家庭里所谓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只是他们的爱就像马路上那些尘土一样,有时我渴望我哭的时候,灰尘大一点,路过的人便不会在漫天风沙里看见我的狼狈。但是眼泪之后,痕迹更重,我或许只会像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一般引人注目更加狼狈。这是没办法忽略的事实。所以我总想着,离婚也许也好?这句话让我父亲记了良久,时至今日对我仍有怨言。我无话可说。 总之,当我从他人那里听说了她当下的“窘境”时,第一次生出讶异之心。她或许反抗过吧?不希望父母分开,还是依旧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庭,亦或是害怕他人异样的、怜悯的目光?在今日的我看来,其实她怕的都不是这些。那是什么呢?我想不通,也没有问过。我当她是一种孩子的心情。 那时我没有见她哭过。 我下意识以为我或许能带给她一些快乐。因为我还是一个幼稚的人。我和她总黏黏糊糊靠在一起,上厕所在一起,吃饭在一起,放学也在一起,体育课也在一起。她们是我到的第一个平等的,好朋友。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恐惧去对待友情。我第一次在感到不舒服或者生气时可以直接表达出来。好谢谢你们的宽容, 可是时至今日,当时没有说出来的话,现在更没有机会说了。其实我真的很爱你,从那时便是,但是我沉浸在一些无言的痛苦里,在我们关系更进一步时,反而忽略了很多你的感受。对不起。我现在也没有摆脱这样的痛苦。但是在那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给你带来了除家庭之外的痛苦。当然,也有爱。 第6章 情愫 我们的省份很少下雪。尤其是大雪。 那个冬天很罕见下了一次大雪,教学楼对面红砖白瓦的居民楼被雪映衬得煞是好看。我没有心情听课,托腮看着窗外的雪景。 我们一起打了雪仗。我想起你妈妈发在班级群里你幼时的照片。那是我们每个人都要求提交的。你戴着毛绒绒的帽子,蹲在一个比你矮些的雪人旁,笑靥如花,纯净又可爱。 其实提起你的长大,会流泪的不止是妈妈。 初一那次,是唯一一次我们的春游,我现在都记得,你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买了一些可爱的纪念品,其中有一个摇一摇就会慢慢有节奏滑下去的小木鸟。你玩得很开心,你朋友也拍下了这张照片,做成了表情包。不能否认,这表情包实在是非常可爱,当我每次翻到时,都会不自觉笑起来。你在我眼里其实是矛盾的吧?你比我们小了几乎整整一岁,却聪明伶俐,讨人喜欢。但是你有时候却那样忧郁,让人猜不透也想接近。你像一朵不可采撷的花。 总之,我们莫名其妙接近了。从哪里看都是天差地别的两人,居然成为了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参加跳蚤市场,你坐在座位上画画,送给那些买了书的人。你当然也送给了我。我现在总想起你送我小礼物时的表情。似乎现在才意识到你那双眼睛里是含着隐约的期待的。可是我并没有真正读懂。你对我太好了,有时我会觉得这好像理所当然,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人,就算不送给别人礼物,也理当如此对我好。因为我们是朋友。 或许是因为你是我交到第一个平等的好朋友,我不用讨好也不必畏惧,我的心里慢慢有了别的情绪滋长。我开始问询你以前的好朋友是如何的,她我也同样记得,是一个敦厚的女孩,梳着短短的头发,戴着黑框眼镜,和娴静的你看起来很不一样,她像是一个假小子。我还知道你去她家中玩过,你带着笑意说她妈妈做饭很好吃。鬼使神差之下,我对你说,毕业了你也来我家吃饭吧,我妈妈做饭也很好吃。你愣了一下说好。可是这件事最后也被搁置了。其中的原因先按下不表。 我开始吃你和别的朋友的醋。这是为什么呢?其实在长大的我看起来很简单,因为你对我太包容了,甚至超过了一些普通朋友的边界。因为就算我吃了莫名其妙的醋,表达出来,你也会尽量哄着我,而不是质疑为什么在你眼里我只能拥有你一个最好的朋友。而和你交往稍微密切一点的女生也是我的朋友,她是年级第二,你是年级第一,你们想当然就有很多共同话题,而且是我不想掺和进去的。这样总给我一种想融入你们,最主要是她的感受。所以我总将不高兴挂在脸上,挂在嘴角,包括毕业那天,脱下校服给我的朋友们签字,正准备找你时,却看见你在那个女生的校服上画画,画了一个可爱的女孩。那是我第一次错过和你的回忆,拒绝了你看见我的表情之后凑上来的补偿,你说我也给你画。我拒绝了。但是你看起来有些微妙的高兴。偶尔似乎也应该感谢自己从家庭里带出来的敏感和直觉。我直觉你是开心的。你拉着我的手臂让我给你签名。我尚带着微愠的目光看向你,却看见你无辜的眼睛盯着我,我没有忽略那抹得意的,轻微的笑意。我好像成功了。让你发现需要挽回我。或者,需要让我知道我在你心里原来真的那样重要。 但是显然,我们都意识到了这是一种不能言说的情愫,它只能被藏在眉眼间,等待对方读懂。可是如今我却分外懊悔,因为那次的闹脾气使我失去了一个我们专属的回忆,那些情愫是虚无的,起码对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只有那件来不及签字的校服是真实的。可是后来,我又暗自安慰自己也许那也不重要,因为我母亲把这件纪念品扔掉了。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我的感受,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像漂浮在空气中的岛,远远地从我耳畔,眼前飞过去,我只能看见碎石,尘土,枯叶,这一切的附庸,与它本身都是已经失去了联系的东西。 第7章 秋千 其实我的很多叙事与你无关。但是我好像必须要坦诚一点,为了那些你不了解的我。为了你某日得知这些以后能原谅我。我还是那么软弱。其实,我相信你现在对我的感受只有厌恶了吧。 初二那年,我母亲生了一场重病,子宫息肉,需要做手术切除。由于那时尚不知是否是良性,我整日焦虑忧愁,无心上课。是的,尽管我母亲是个某种意义上不近人情的人——她很多时候都以控制为主,忽略了许多我的感受。包括我父亲也是,我珍视的诸多事物都被他们毫不留情抛弃过。那件纪念品如此,连我们养过的小鸟也是如此。在它死后,他毫不留情将相册里所有照片都清除了,包括那只小鸟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总之,也许是我本来就觉得自己身如浮萍,所以那些缠绕我的水草反而让我感到别扭的、隐秘的不舍。我有很严重的恋母情结。这种感受似乎是接近病态了,我甚至在梦见她出事死去后哭着醒来,不止一次。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后来我确信,毫无疑问我母亲是极爱我的,为了好好对待我,她甚至打掉了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或者妹妹。这也导致她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我从小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窒息又绝望的爱,如果我没有听从他们的话,迎接我的是冷言恶语。这些于我而言,或许不如真正的失望的语气伤害更大。但是其实痛苦无法比较,伤害带来的影响同样也无法计量。在我有了对别的感情的期待的同时,我就已经渴望对方是那样暴烈或者直接的爱意,似乎静默的爱就不算是爱,只是一点在意而已。所以时至今日,我的确也分不清你对我是爱,或者只是在意。天差地别的人无法走到最后,而且我们都是内敛又拒绝开口的,骄傲的人。 话说回来,当我母亲生病住院后,我父亲依旧没有停下手头工作照顾她,反而是年幼的我放学后得空就会到医院去陪护她。其实那时我就已经有些敏锐的害怕,我看见母亲整日暗沉的脸色,苍白的嘴唇,我分不清是这次生病的代价让她感到焦虑,还是身体的痛苦让她更加疲惫。我偶尔也感到烦躁,我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不喜欢她生病之后恹恹地对待我,暴躁地责骂我。那时窗外的天空总是灰蓝色,不仅是因为已经傍晚,还像要下雨的样子。我总看着窗外,心里有着难以言说的悲伤。出院那天,父亲依旧是姗姗来迟,母亲和我独自收拾好了一切,她让我提着一个大包,她自己拿着一个小包。而当我们走到电梯口时,我已经忘记了为何,或许是我终于不想再面对她那样悲哀又焦虑的愁容,她当众给了我一耳光,随后二话不说夺走了我手中那个大的行李包。我无疑是恐惧的,我知道我面对的不仅是她那无法控制的愤懑,还有赶来医院的我父亲的恼怒。他想当然地看见了我让大病初愈的母亲提着两个包,依旧是当众踢了我两脚,随后二人坐上车,留我一人在大街上,哭着朝家走去 我在楼上徘徊良久,既没有跳下去的勇气,也没有回家的心情。我最终走到了小区隐蔽处的秋千那里,一晃一晃地荡秋千。或许我只是因为软弱才没有选择结束现在这一切。我看见我父母从单元门走出,在小区里走了几转。我猜测他们是在寻找我。但是我却感到一阵阵睡意。秋千荡得很平稳,这是一个没有大人进来的空间,当下孩子们也在家里吃饭。我在秋千上半阖着眼,我不想哭,只是渐渐泛起了睡意。又或许,我只是单纯想闭上眼睛而已。秋千吱嘎吱嘎地响着。 从那时起,我便应激性地对眼泪感到羞耻和不安。我父亲会冷嘲热讽我为什么又凭什么哭泣,而母亲则是置若罔闻,偶尔还教育我几句,灌输她自己的观点。我那时在想什么?或许那时候我已经将希望寄托在了某些不存在的事物上。在那种情况下,我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想到另一个人能拯救我走出那种窘境。我想到了一个我喜欢的小说中的主角,并且此后,每当我无意识反刍过往诸多痛苦时,他成了我思想里唯一的救济。也正是因此 ,我将他捧得太高,开始思考他和他的爱人之间的感情——同性之间的爱。我发现,或许我也同样向往。 听起来很荒谬,但是对于幼时的我来说,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不讨厌自己的方法了。因为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姑姑说的神对我来说无用且遥远,我需要的不是那样一种符号,而是一个只存在我想法中,别人无从得知我也不会诉诸于口的神。 第8章 神与明 我喜欢明这个字,它无论从哪个意义上来说都是完美的。澄明,明达,聪明。形容心性,品行,为人,都是那样适合,又不夸大。但是当神和明放在一起时,我在想,神明会是所谓信仰吗?神明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究竟是神能明一切事,还是信神之人必定有我上述喜爱的心性,品行和为人呢?信神能使人明吗?但是很快我打消了这样的想法,因为在我看来,信神就是让渡了一部分的自我,更完整的来说,你放任神的一部分思想进入了你的体内。这是众生的神,而不是我们自己的。 现在我明确了这一点。为了不使自己的痛苦变得无谓或无意义,我开始尝试给它赋予一些意义。我的完美倾向初见雏形,因为我必须要把现实中我感兴趣的人塑造成一个完美的,不容亵渎的形象。简而言之,我开始尝试给她赋予一部分神性。其实这早有苗头,我描写她的忧郁,她的早熟,她的聪慧,这一切都让她有了一种超越常人的灵性,事实上她也确实如此。我在虚拟中找到了一个落脚点。我终于发现了现实中有一个我能依靠,或者说凭靠我的想象和判断可以依赖的人。又或许,最隐秘也最难以启齿的原因,是我发现我们都有一些难以脱口的过往。可是她偏偏和我走向了完全相反的一条道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好奇,这和我从书里看到的感情好相似。或许人就是一尊容器,获得知识和感情的途径各不相同,但是最终能将其填满的还是对另一个人或者事物的探索。然而在此刻我悲哀地想到,很大一部分人不用去学习这样的功能。他们已经被爱填满了。然而正是我和她都在怀疑和煎熬中,或许我是水月镜花,或许她是水满则溢,总之我们的容器都没有那么完美而天然。所以我们靠近了。 我不知道用什么和她链接。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难题,因为我觉得我像一个空心人,我好想靠近她,讨好她的感受,可是被我本性所抑制,在这样矛盾的思考之下,我选择了一种近乎骄傲的态度,哪里都彰显了我对她的在意和关注,但是在细节上却反而缺少了诸多对应。我还没有学会怎么正确又温柔地表达这样的爱。我们开始一起看书,写小纸条,一切都在朝着更深层次的链接前进。当运动会时,我会在终点一直等着她,陪她跑一圈,我那时好像明白或许我应该让她感觉她需要我。然后我们一起到小树林下无人之处听广播剧。我们背靠背坐着。她开始在课上拉住我的手,这被老师看见了,严厉地罚她去教室后站着。我的思维再一次空白,依旧是高节奏的自卑攻击了我。为什么不让我去后面站着呢?因为惩罚一个他引以为傲的学生,这根本不算惩罚,只是一个提醒而已,提醒年级上最优秀的学生不应该把心思放在别处。这种下意识的忽略让我有些难堪。我不知道是否我和她理应保持距离。但是实际上,最后依旧是没有,因为她每晚和我在教室里相拥良久,然后我们携手关灯,走出教室。我在灯灭的那一瞬贴上去,吻了她的脸颊。夜风中树影婆娑,我们的一切都被藏在了那棵教室外的桂花树下。我看见她微红的耳尖,心底第一次浮现出运筹帷幄一般的喜悦。我的神也是垂怜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