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中的爱人》 第1章 (1) 深秋的会议中心,暖气开得有些足,混合着地毯陈旧的气息,营造出一种令人昏沉的暖意。冷昊坐在靠窗的角落,尽量将自己的身体调整到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 对于双下肢瘫痪患者而言,长时间的端坐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他双腿的上半部会有一**的酸痛如潮水般阵阵涌来,而下半部因为完全没有知觉,鞋子压迫到脚趾或者脚踝他也浑然不知,时间长了就会血液循环障碍,严重的后果就是导致局部皮肤的破溃。 所以他不得不每隔十几分钟,就极其缓慢地、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微微变换一下重心,以及双脚的姿态。他还得时不时的看看墙角,那里有他那台被志愿者帮忙推过去的轻便轮椅,那是他的代步工具。 这是市残联组织的一次年度工作总结暨交流会议。椭圆形的长桌旁,坐着来自不同领域、有着不同经历和不同残障类型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场,有积极昂扬的汇报,也有深藏于心的无奈,有因同病相怜而产生的默契理解,也有一丝难以完全消弭的、对命运不公的沉默叹息。 冷昊习惯了在这种场合保持安静,像一块被水流冲刷得边缘圆润的石头,观察着,倾听着,但很少主动泛起涟漪。他的世界,很大程度上被行动不便所界定,这让他内在的某些部分也渐渐趋于一种防御性的静止。 会议进行到中途,休息时间。大家开始走动,接水,低声交谈。冷昊正准备艰难地活动一下酸麻难忍的腿的上半截,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大概是迟到了。会议室的灯光清晰地打在她的脸上。 刹那间,冷昊感到自己的呼吸几乎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是一张任谁第一次看到,都很难保持完全平静的面容——那是被高温的烈焰摧毁的、布满各种形态和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的脸,眼睑下垂,左耳已经完全消失了,留下一个小小的,深深的洞,右耳也是残缺不全的,鼻头和嘴唇的形状已经难以形容……可以说,这张脸初看之下,确实有些惊心,甚至带着一丝……非现实的、略微令人不安的奇异感。 冷昊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绝不是厌恶,而是一种人类本能的对“差异”的瞬间回避,以及一丝生怕自己的目光会给对方带来不适的谨慎。 然而,这个迟到的女孩,却似乎对自己引起的短暂寂静毫不在意。她抱着一摞材料,略显匆忙,但脚步却轻快。她对着主持人方向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径直走向一个空位。那笑容,在她独特的脸上绽开,却像一道阳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会议室内略显沉闷的空气。 她坐下后,利落地拿出笔记本和笔,开始认真聆听发言,时不时低头记录。她的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的忸怩或自卑。轮到她所在的小组代表发言时,她主动站起来,将话筒往旁边挪了挪,好让坐在后排的视障朋友能更清楚地听到声音。一个细微的、几乎无人注意的动作,却让冷昊的心微微一动。 休息时间,人群开始三三两两交谈。冷昊因为行动不便,依旧坐在原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时,一个清亮、带着暖意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你好,需要帮你倒杯热水吗?我看你一直坐着没动。” 冷昊诧异地转过头,看到正是那个迟到的女孩。她站在他旁边,脸上带着诚恳的、毫无芥蒂的笑容。穿过略显畸形的眼睑,冷昊看到她的眼睛很亮,像两泓清澈的山泉,里面没有丝毫的阴霾,只有纯粹的善意。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自然地、不带任何怜悯色彩地,仅仅是出于观察到的需要,向他伸出援手。很多人会投来同情的目光,但很少会有人如此坦率直接地走过来询问。 “哦,不用,谢谢。”冷昊有些局促地回应,下意识地想挺直一下腰板,大腿根部的尖锐刺痛,让他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女孩显然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她没有继续坚持倒水,而是非常自然地在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轻声说:“这种会就是坐得太久了,真受不了。我每次开完会,都感觉脖子不是自己的了。” 她边说,边模仿了一个夸张的揉脖子的动作,语气里带着一种轻松的调侃。 她巧妙地将他的不适泛化为一种普遍的“开会后遗症”,轻松化解了他的尴尬。冷昊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了一些。 “是啊,确实有点累。”他低声回应。 “我叫何倩倩,是‘心语’公益机构的。”她大方地自我介绍,笑容依旧灿烂。 “哦。冷昊。北城区残联的。” 简单的对话就此展开。没有围绕彼此的残疾,没有好奇的探询,更没有廉价的安慰。何倩倩聊起她正在做的帮助自闭症儿童融入社会的项目,眼睛里闪烁着热情的光芒。她讲述工作中遇到的趣事,语气活泼,偶尔还会配上生动的手势。她也会认真倾听冷昊关于无障碍设施建设的一些看法,不时点头表示赞同,并提出一些自己观察到的细节问题。 冷昊发现,与她交谈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她的思维敏捷,观点清晰,更难得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极强的感染力和亲和力。你会很快忘记她面容的独特,而被她话语中的热情、乐观和真诚所吸引。她那略微有些奇异的面容,看久了,反而觉得那明亮的眼睛和温暖的笑容,成了最鲜明的特征,其他的,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他看着她穿梭在人群中,热心地帮一位坐轮椅的阿姨倒水,又弯腰和一位身材矮小的朋友低声交谈,姿态是那么自然,那么体贴。她就像一缕温暖而活泼的风,吹拂到哪里,哪里就似乎变得明亮、轻松起来。这与她最初给人带来的那种“恐怖”印象,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几乎可以说是颠覆性的反差。 冷昊的心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初春的溪流,开始缓缓消融着…… (未完待续) 第2章 (2) 每年的残联工作会议对冷昊来说都是一种必要的例行公事——既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也没有过多的倦怠,只是生命中又一个需要度过的日子。 然而今年的会议似乎有些许的不一样。 会议进行到中后段,何倩倩上台发言时,整个会议室的气氛变了。她的声音如山间清泉,言语间充满智慧和热情,手势优雅而自信。最令人惊讶的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透着说不出的灵动与生机。 冷昊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深吸引之中,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何倩倩发言结束时,他不由自主地鼓掌,声音之大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会议结束后,因为有些材料交接的事儿,冷昊从会议室出来的时间晚了十分钟,参加会议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在电梯口,他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显得有一丝孤单。 市残联的电梯一共四部,有两部是专供轮椅和视力障碍者专用的。冷昊就等在左边那部的门前。 “叮”的一声提示音,电梯缓缓开门,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背后响起:“冷昊,我帮你。”何倩倩很自然地推着他的轮椅走进电梯,仿佛这动作她已重复过千百次。 无障碍电梯里的布置和一般电梯不同,按钮上有盲文,周围有一圈扶手,三面都是大镜子,冷昊坐在轮椅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可能是刚才会议室的空调太热了。 到了一楼,他们发现外边下起了绵绵秋雨,两个人都没有带伞,何倩倩轻轻抱怨了一句:“这天气怎么说下就下,唉……” 无奈,他们在大厅的角落聊了起来。何倩倩的言谈举止中没有任何自卑或躲闪,她直视冷昊的眼睛,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面容可能带来的不适。更令冷昊惊讶的是,不过三十分钟的交谈,他竟然也渐渐忘记了那张脸的特殊,只被她的豁达和坦然所吸引。 “下周我们艺术团有排练,是那些自闭症的孩子练唱歌,有兴趣来看看吗?”分别时,何倩倩递给他一张名片,动作流畅自然。 冷昊接过名片,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一瞬间的接触竟让他心跳加速。 “我一定会的。”他轻轻说。 ———— 一周后,冷昊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来到残疾人艺术团的排练室。何倩倩正在指导一位自闭症女孩练习唱歌的发音,她的嗓音优美得像一只水晶做的铃铛,尽管面部疤痕依然醒目,但唱歌的表情却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美——“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你来了!”何倩倩看到他,眼睛一亮,轻快地走过来:“正好,现在孩子们要休息一下。要不要去隔壁钢琴室坐坐?你也知道这群特殊的孩子见了陌生人不太习惯……” 在钢琴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和煦的秋阳透过擦得很亮的窗子,撒满房间的每一寸。 何倩倩推着轮椅,把冷昊安排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地方,自己坐在了钢琴前,打开琴盖,手指无比轻盈地在琴键上跳动着。房间里飘荡着钢琴曲《秋日私语》,那旋律悠扬、舒缓、又带着一丝伤感。 一曲终了她转过头,看了冷昊一眼,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一缕惊讶。微笑着问:“没想到我还会弹钢琴吧?我其实是这里的特聘音乐老师。” “弹得真好,如果闭上眼睛听,我还以为是录音机。” 她似乎看出了冷昊的心思:“你对我的过去有些好奇吧?想知道我的脸是怎么回事?又不敢直接问,是吗?” “是火灾留下的吗?”冷昊用最简短的话问道,尽最大程度避免尴尬。 何倩倩平静地接话:“是的,十年前的事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 “其实很多年过去了,脸上的和心上的伤都已经没有了当时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我已经习惯了这些疤痕,因为它也是我的一部分。” 冷昊沉默了。多年来,尽管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坚强,但内心深处始终对自己的过往有一种隐隐的刺痛。而何倩倩的坦然,让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的内心远远没有眼前这个女孩宽阔而豁达。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故事。”何倩倩轻声说。 冷昊点点头。 何倩倩的表情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刚刚弹钢琴的时候,冷昊才注意到她手背上也有蔓延的疤痕。 她开始讲述,声音平稳得像在朗读一本早已熟悉的书:“那是我十三岁的某天,我家还是在郊区的平房里住着……” (未完待续) 第3章 (3) 何倩倩的描述越平静,冷昊内心越是翻江倒海。她讲述着火焰如何迅速蔓延,她如何被困在房间里,门外的火舌让她根本不敢靠近,更不敢冲出去。她描述灼热的痛苦,却用着一种近乎医学观察的冷静语气。 “最痛苦的并不是火烧的疼痛,而是……”何倩倩停顿了几秒钟,眼神飘向窗外的远处。 冷昊的心被揪紧了,他看见何倩倩眼中一闪而过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的父亲是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人,”她继续说:“他听到我的呼救……。” 何倩倩描述父亲如何踢开房门、如何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冲出火海。 “他把我推到了安全的地方,自己却被倒下的门梁砸中了腿……”何倩倩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冷昊注意到她无意识地将纸巾撕成了细条。 “他就那样看着我,在火焰吞没他之前,对我喊了最后一句话……” 何倩倩停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将撕碎的纸巾一点点叠好,放在钢琴盖上。 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浅的又略带着悲凉的微笑:“他对我喊‘倩倩,好好活着’。” 冷昊感到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想象着那个年轻女孩眼睁睁看着父亲被火焰吞没的场景,各种复杂的、无法形容的情感在他心中翻腾。而何倩倩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刚才讲述的只是一场电影情节。 “后来呢?”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后来就是漫长的治疗和康复。”何倩倩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那部分,但冷昊能从她密集的疤痕想象出其中的痛苦。 “你心里没有怨恨吗?”冷昊忍不住问:“不恨命运的不公?” 何倩倩沉思片刻:“曾经恨过。但后来我明白,恨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反而会烧毁剩下的生活。我不能让父亲的勇敢变得毫无意义。我得替他活着!” 她说这段话时,表情是如此平静,动作是如此自然,仿佛这些领悟是经过千万次的灼烧后淬炼出的真金。 冷昊看着她那双明亮如初的眼睛,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的残疾而变得阴郁,却从未想过如何真正地“好好活着”。 分别时,天色已晚。何倩倩坚持送冷昊到公交站。 “谢谢你听我讲故事,很多时候,人们要么不敢问,要么只会表达同情。但你能以平等的心态倾听,这很难得。” 何倩倩推着他的轮椅,在身后轻轻地说着。 而冷昊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他看着何倩倩在路灯下的身影,疤痕在暖黄光线下变得柔和,不再显得可怕,反而像是岁月留下的独特纹理。 “下周艺术团有演出,你来吗?”何倩倩问,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会的。”冷昊肯定地回答。 公交车来了,何倩倩熟练地放下无障碍踏板,帮助冷昊上车。车门关闭的瞬间,冷昊回头望去,看到她站在那里,微笑着挥手告别。路灯的光晕笼罩着她,那一刻,冷昊觉得她很美。 公交车上,冷昊一直想着何倩倩的故事和她讲述时的平静。他意识到,真正的坚强不是假装伤痕不存在,而是带着伤痕依然能真诚地热爱生活。 何倩倩那布满疤痕的脸,此刻在他心中已不再是恐怖的象征,而是一枚勇敢者的勋章…… (未完待续) 第4章 (4) 演出当天,冷昊早早来到剧场,让助残志愿者帮他找了一个离舞台比较近的位置,凭着上肢的力量支撑着挪到了座位上。轻便轮椅经过折叠,被放到了墙角。 舞台上,十几个自闭症的孩子在合唱那首《歌声与微笑》。孩子们的正前方,何倩倩在用手势打着节拍,还有一些暗示歌词的手势,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与美感,面部疤痕在灯光下反而增添了几分震撼人心的真实美。 冷昊看着她专注的身影,内心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情感。那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深深的敬佩和一种悄然生长的不一样的情愫。 演出结束后,冷昊摇着轮椅来到后台。动作娴熟而轻松地上了两级不算高的台阶,又越过了一道门槛。瘫痪十几年,轮椅上的这些动作基本上是家常便饭。 也因此,他的双臂变得格外魁梧有力。 何倩倩正在帮孩子们卸妆,从镜子里看到他,转过身来。 “演出很成功,祝贺你,何老师。”冷昊由衷地说。 何倩倩笑了,那笑容从唇角蔓延至眼底,使得整张脸都焕发出光彩:“冷昊,谢谢你今天能来给我和孩子们加油。你知道吗?我看到你在台下鼓掌,我感觉特别安心。还有啊,你以后不能叫我何老师。就叫我倩倩吧,连孩子们都不叫我老师,他们叫我何姐姐。” 冷昊推动轮椅,靠近一些:“那我也和孩子们一样,叫你何姐姐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比我大。” “好啊。这提议不错,但是你也要跟我学唱歌吗?呵呵……” 两人相视而笑,不需要更多言语…… ———— 残联的例行年度会议结束后,何倩倩的生活仿佛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泛起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而那颗石子,就是冷昊。 因为冷昊这个名字早在几年前就已经闯进了她的视线,因为他经常在残联的内部刊物上发表一些关于城市残疾人无障碍设施基础建设的文章,有很多设计图纸都已经呈交到城建局,甚至开始施工,这是千千万万残障人士的福音…… 所以那天在会议室,她听见眼前坐着的人亲口说自己就是冷昊,何倩倩心里闪过一丝小小的悸动。那个才华出众,热衷于公益事业的天才设计师,此刻就如此近距离的坐在身边…… 每当夜深人静时,何倩倩常常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指尖轻轻抚过脸上凹凸不平的疤痕。 这十年来,她已经学会与这张脸和平共处,甚至能在公众面前坦然展示。可自从遇见冷昊之后,那种久违的刺痛感又悄然复苏。 “他今天为什么会皱眉?是看到我的脸感到不舒服吗?还是什么别的?” “他主动提出下周一起去图书馆,我去还是不去呢?他是出于同情呢?还是……” 每一个细微的互动都被她反复思考一遍又一遍,试图从中寻找冷昊不讨厌、不害怕她的证据。 而何倩倩不知道的是,城市的北部,冷昊同样夜不能寐。他坐在窗前,月光洒在毫无知觉的双腿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轮椅扶手。白天与何倩倩的每一次交谈都在脑海中回放: “她推轮椅的动作那么自然,是真的不介意,还是出于礼貌?” “我这样的人,能给她什么样的未来?” “而且我的病,根本就……我……能忍心耽误她吗!?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她……” 这种双向的忐忑,像一层薄雾笼罩在两人之间,既朦胧又美丽。 “倩倩,明天市残联有个讲座,要一起去吗?” 周三晚上,冷昊在电话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意。 何倩倩握着手机,心跳莫名加速:“好啊,我正好明天有空。” 挂断电话,她立刻冲到了衣柜前,一件件比量着衣服。这个动作让她突然愣住——多年来,她从未为约会而如此在意过穿着。即使是“约会”这个词在脑海中闪过,也让她脸颊发烫。 “何倩倩,你在想什么?”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他只是把你当朋友而已……” (未完待续) 第5章 (5) 深秋的阳光虽然略显疲惫,却依然给城市镀上了一层浅浅金色。 何倩倩提前半小时到达市残联培训大厅,她特意选择了一件深蓝色高领毛衣,某种程度上能稍微分散人们对脸部的注意力,有些稀疏的长发被简简单单地扎成了马尾。 当她看到冷昊熟练地操纵轮椅从斜坡上来时,内心不禁一阵悸动。他穿着简约的灰色夹克,袖子微微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阳光洒在他俊朗的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 “你很早就到了吗?”冷昊有些惊讶地问。 “没有啊,我也刚到。”何倩倩撒谎了,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太过期待。 讲座内容是关于残疾人信息化技能培训,两人都听得很认真。偶尔交换意见时,何倩倩会不自觉地将头微微偏向右侧——那是她疤痕比较少、比较浅的一侧。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冷昊的眼睛。 “我们去阅览区坐坐,找几本自己喜欢的书,我有借阅证,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借?”讲座结束后,冷昊提议。 阅览室朝南,大片落地窗让阳光充分洒进来。何倩倩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她背对着阳光,逆着光源安静地坐着,而冷昊就坐在她对面,目不转睛,像是在欣赏维纳斯的雕塑。 “冷昊,你经常来这里吗?”何倩倩问道,手中拿着一本席慕蓉的诗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 “嗯,经常来。”冷昊回答,随即意识到这暴露了自己是特意为这次约会提前考察的,赶紧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也喜欢读一些小说、散文,在画图纸画累了的时候,读书是一种放松的方式。” 何倩倩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慌乱,心底泛起一丝甜意,但很快又被不安取代:“也许他只是随口一说,不要自作多情。” 两人各怀心事地翻着书,偶尔交谈几句。何倩倩发现冷昊对文学有独到的见解,不禁被他的言谈吸引。而冷昊也惊讶于何倩倩广博的阅读量和深刻的思考。 “你读过这么多书,现在是什么学历呢?”冷昊好奇地问。 何倩倩的声音很轻柔:“火灾受伤后,我花了四年时间做各种治疗和康复。前前后后做了几十次的植皮手术,费用都是镇政府和乡里帮忙筹集的,所以我也就耽误了学业,但我从小就喜欢音乐,尤其是钢琴,所以我十七岁那年,镇政府把我保送到了音乐学院,作为自强不息先进典型重点培养。就这样我大学毕业后就到了现在这个机构,教那些自闭症的孩子唱歌,弹钢琴。已经两年多了。” 这一刻,冷昊突然很想告诉她,在他眼中,她的伤痕不是缺陷,而是她坚强生命的证明。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害怕这种表达会让她误会是同情。 “快4点了,饿了吗?我请你?”冷昊试探着,怕她拒绝。 何倩倩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她想起自己在那场火灾中和她一样死里逃生的、同样被严重烧伤的母亲还在家里等她回去,如果答应冷昊的邀请,那回家必然会很晚,她怕母亲担心,但如果要拒绝,又怕冷昊误会自己。 所以她纠结了几秒钟,决定和冷昊说实话:“很抱歉,因为我妈妈还在家等我,在那次火灾里她也受伤了,虽然她现在可以自己做饭、自己吃,但比较难,所以我得回去帮她……” (未完待续) 第6章 (6) 何倩倩推着轮椅慢慢走出了市残联的大楼,在通往公交站的路上,冷昊略带迟疑地问:“阿姨她……现在身体还好吗?” “不太好,她伤的比我重。”何倩倩的声音明显比平时低了:“我妈她的双手已经变了形,右手缺了两根手指,左手的情况稍微轻一些。她腿上的伤也影响到行走。而我的伤大部分都在脸上,手上虽然也有疤痕,但基本上不影响什么,要不然,我也不能弹钢琴了。” 听到她的描述,冷昊的心比以前更紧了,他在脑海里想象着母女俩相依为命、彼此照顾的各种场景,忽然感到一阵酸楚。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何倩倩问:“你等多少路啊?” “220路,到金山小区,你呢?” “哦,那我要坐214,你往北,我往南,我们不是一个方向的,要到马路对面等。怎么办呢?要么我先等你上车以后我再过去吧。” 何倩倩一脸认真,但被冷昊立刻拒绝了:“不用陪我等了,阿姨还在等你回去,别耽误,我一个人等车也习惯了……” 何倩倩还想坚持,但转念又觉得不好,担心冷昊可能会误解成某种过度的关心,于是只能说:“嗯,也好,那你注意安全,上车时要在后门上,后门比较宽,方便轮椅,到家给我打电话吧,我先过马路喽……” 冷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轻快的脚步,穿过了斑马线…… ———— 黄昏的夕阳斜斜地洒进厨房,为老旧的瓷砖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何倩倩小心地将最后一道菜——母亲最爱吃的冬瓜粉丝汤端上桌,蒸汽氤氲中,她脸颊上那片蜿蜒的疤痕,似乎也少了几分平日的紧绷。她习惯性地微微侧着头,用相对完好的右脸朝向客厅,轻声喊:“妈,吃饭了。” 母亲刘爱萍从里屋慢慢走出来,同样布满伤痕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依然温和、明亮。她走路的姿势有些蹒跚,那是火灾留下的后遗症。但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她的眼角便漾开了细密的纹路,那是一种超越容颜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今天冬瓜汤闻着就香。”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当年浓烟损伤了喉咙。 这是她们一天中最宁静、最珍贵的时刻。小小的餐桌,三副碗筷,其中一副,永远是留给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十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火,不仅夺去了何倩倩原本俏丽姣好的容貌,更在她十三岁的心灵上,刻下了比皮肤伤痕更深、更痛的烙印。 何倩倩记得那天晚上,一家三口早已入睡,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突然而至。火焰随即窜起,沿着干燥的木质窗框和门楣急速蔓延,发出噼啪爆响。烈焰翻卷,形成一道火浪,吞噬着一切。热浪扭曲了空气,墙壁在高温下剥落开裂。 屋子里那副老式木柜装着全家人的衣服,遇到明火很快就生起冲天火光。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灼热的气浪炙烤着肺叶。 最终,梁柱断裂,屋顶在冲天火光中坍塌下去,化作一堆燃烧的废墟。只剩残骸在夜色中闪烁,宣告着终结。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根老化的电线,和屋顶为了防雨铺的一层油毡纸…… 也因为过度的惊吓和刺激,何倩倩昏迷了几小时。醒来后,她与母亲都躺在医院的烧伤科病房,浑身缠满纱布。而父亲,已永远留在了那片火海之中。从此,她的世界天翻地覆。镜子里的陌生而可怖的面孔,周围人或怜悯或惊惧的目光,以及心底那噬骨剜心的愧疚——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父亲或许能逃出去。 康复的过程漫长而痛苦,每一次换药都像是剥掉一层皮肉。母亲伤得比她更重,却总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安慰的话:“倩倩,别怕,妈在。”母女俩就这样,在无尽的疼痛和相互支撑中,一点点熬了过来。 何倩倩的工作看似轻松,实则充满难以想象的辛苦,那些自闭症的孩子通常无法和别人沟通交流,想让他们可以流畅地唱出一句完整的歌词需要何倩倩多少耐心和精力,已经无法考量。但她从不抱怨。每天下午五点,她下班,匆匆赶去菜市场,挑选最新鲜的蔬菜,然后回家。 她知道,母亲一定在窗口盼着她。 母亲的身体需要常年用药,无法做重活,但依然尽力打理着这个家。她会提前把米饭焖好,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会在女儿回来时,递上一杯不烫不凉正合适的温水。母亲的手,因烧伤而有些变形,做起家务来比常人费力许多。但正是这两双布满疤痕的手,共同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却充满温情的家。 做饭时,是何倩倩掌勺,母亲在一旁打下手,剥蒜、摘菜。她们之间话不多,却有着惊人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油烟升腾起来的时候,母亲会下意识地侧身,想帮女儿挡一挡,尽管这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这几乎成了本能的动作,蕴含着她对女儿最深切的怜爱。 “妈,你坐着歇会儿,厨房油烟大。”何倩倩总是这样说,轻轻把母亲按回椅子。 “不累,妈看着你做饭,心里踏实。”母亲温和地笑着,目光始终追随着女儿忙碌的身影。在那目光里,何倩倩不是别人眼中“毁了容”的可怜人,只是她最珍贵、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她们的脸,在世人看来或许是可怕的、值得同情的。但在她们彼此眼中,那只是共同经历生死劫难后留下的印记,是她们为对方勇敢活下来的证明。 夜晚,是思念最容易泛滥的时刻。 何倩倩有自己的房间,但很多时候,她会抱着枕头,挤到母亲那张稍大的床上。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母亲身边。黑暗中,看不见彼此的伤痕,只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呼吸。她们会聊些家常,聊聊工作上的琐事,或者邻居的趣闻,但总会不自觉地聊到父亲。 “你爸要是还在,吃到你做的红烧肉肯定会夸你。”母亲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轻柔。 何倩倩的鼻子有些发酸:“可惜我那时太小,没给他做过几道菜。有时候我真的很后悔,当时我就应该回去把他拽出来……” 她心底最深处埋着一根刺,十年了,在无数个深夜被噩梦惊醒。梦里,父亲在火海中朝她伸出手,她却怎么也抓不住。 母亲转过身,那双因疤痕拉扯而有些变形的、却依旧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女儿冰凉的手指。她的语气异常坚定:“傻孩子,你爸最后看我们的那一眼,我永远记得。里面只有放心不下,只有要我们好好活着的期望,他用自己的命换了我们的命,我们活得好好的,他在天上才会安心。” 母亲的话,像一剂温和的药,缓缓注入何倩倩满是愧疚的心。她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可那份对父亲的思念和因自己“连累”父亲丧生的负罪感,早已和疤痕一起,长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父亲的遗物很少,一个旧手表、还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被母女俩精心收在一个铁盒里。何倩倩偶尔会打开盒子,轻轻摩挲那只早已停住的手表,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残留的体温。老照片上,父亲年轻英俊,笑容爽朗,一手搂着温婉的母亲,一手抱着年幼的她。那时的她,有着光滑粉嫩的小脸蛋儿和无忧无虑的笑容。 泪水有时会不受控制地滴落在照片上,她赶紧小心翼翼地擦去。她不敢哭太久,怕被母亲听见,惹她伤心。在这个家里,悲伤是一种需要隐藏的情绪,因为她们都太清楚,一个人的眼泪,会轻易击垮另一个人努力维持的坚强。 她将所有对父亲的思念和无法言说的愧疚,都化作了对母亲加倍的好。她努力工作,想让母亲用上好一点的药,生活得舒心一些。她记得母亲每一个细微的喜好,记得她所有需要忌口的食物。她为母亲洗头、擦身、按摩僵硬的关节,动作轻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弥补那份对父亲永久的亏欠,才能让父亲在天上看得欣慰一些。 生活清苦,甚至可以说是艰难。微薄的薪水要支付房租、药费、生活费,常常捉襟见肘。何倩倩几乎很少给自己买新衣服,她身上穿的有很多都是邻居、同事送她的旧衣服。她总是把有限的钱精打细算,让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会用便宜的食材变着花样做菜,会在阳台种满生机勃勃的花草,会给母亲买她爱吃的糕点…… 在外人看来,她们是不幸的,是值得同情的。但在这个小小的家里,却流动着一种许多家庭都缺乏的温暖与平和。她们不回避伤痕,也坦然接受命运给予的磨难。她们用十年如一日的相守,将那无尽的伤痛,慢慢熬成了浓得化不开的亲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