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晴》 第1章 回乡 火车呜咽着碾过铁轨,年关的脚步愈发临近。窗外雪絮纷飞,将天地裹得苍茫一片;车内人声鼎沸,挤满了返乡过年的人——过道里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没买到坐票的人蜷在地上,空气里混杂着吃食的香气、烟味、体味,还有零星禽类的腥气。 王凛竹轻轻扶了扶身旁已然睡熟的母亲李梅,低头继续盯着平板上的一张张期末试卷。 他是一名年轻的中学历史老师,带着毕业班,今年的寒假格外仓促,满打满算不过二十天。除了批改线上作业,他还得盯着早晚自习的视频会议。本不想跟着母亲回老家,姥姥姥爷早已过世,老家只余一座空房,但他又实在放心不下母亲独自出行,终究还是一同踏上了回乡的路。 六个小时的硬座熬下来,终于到站。王凛竹揉着发酸的脖颈和胳膊,搀扶着李梅走下火车。 “好些年没回来了啊。”李梅活动着僵硬的肢体,大口呼吸着冷冽的空气,将火车上憋了一路的浊气尽数吐出。哈出的白气刚飘到空中,就被寒风打散了。 王凛竹对这座小镇的印象很模糊。八岁那年,为了更好的教育资源,他跟着父母迁去了城里,为数不多的记忆,只剩幼时夏天摸鱼捉蝉、冬天堆雪人的片段。 又坐了近乎半小时的小巴车进村,母子俩才到家门口。推开生锈的大黑铁门,荒草丛生的小院映入眼帘——枯草蔓延到门槛,几株长得高的还挂着被风吹来的塑料袋。李梅一边拖着行李,一边弯腰拨开挡路的草。入户的木门吱呀作响,一推就发出陈旧的呻吟。屋内两侧是大锅台,正对门是间开放式小厨房,东西各一间厢房,是典型的北方乡村小屋。许久无人打理的屋子积满了灰尘。王凛竹将行李安置在稍干净的地方,捡起一把旧扫帚扫灰;李梅则把院子里的枯草揽断抱进屋,灶膛里燃起橙红色的火光,冰凉的屋子渐渐暖了起来。收拾妥当已是深夜,母子俩懒得做饭,泡了两桶泡面,草草解决了晚饭。 晚饭后,王凛竹拎起一只铁桶,戴上手电筒去院子里压水。夜里气温低得刺骨,铁制的压水器泛着寒浸浸的凉意,他哆哆嗦嗦压了好一会儿,才打满一桶水。忽然,一个东西“叮铃”一声砸在他脑门上,吓得他短促地惊叫了一声。李梅以为他受了伤,没来得及穿棉袄就冲了出来。 “咋了?是不是把手割着了?” “妈,我没事,刚才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你快回屋,外头太冷了。” 见儿子安然无恙,李梅才转身进屋。 王凛竹摸了摸脑门,那东西凉凉的,质地不重,落地时还带着清脆的响声。可天黑草深,他低头找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正准备转身,脚下“嘎吱”一声,像是踩到了什么硬物。再一低头,竟是一支蝴蝶样式的银簪子。 “奇怪,刚才明明看了一遍,没见有这东西啊。” 他嘟囔着捡起银簪子揣进兜里,想着大概率是哪家姑娘掉的,明天问问村里人也好。 炕上暖烘烘的,外屋灶堂里柴火噼啪作响,成了最安神的白噪音。王凛竹和李梅很快就睡着了。 这晚,王凛竹做了个罕见的梦。梦里他变回了小孩,在一条小溪边戏水,清亮的溪水映着他稚嫩的脸庞,几尾小红鱼在水中悠然游过。 “阿竹,明天还来这儿玩吗?”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我快要开学了,爸妈要带我去市里,说不定得寒假才能回来呢。”小王凛竹答道。他想看清说话人的模样,可梦里的视角被牢牢固定,只能看见自己的小脚丫和水中的倒影。 邻居家的鸡叫了三遍,天刚蒙蒙亮。雪下了一整夜,外面早已银装素裹。李梅在锅里煮了两个鸡蛋,把带来的烧饼馏热,又熬了锅米粥。母子俩吃了顿简单的早餐,就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去镇上买菜——家里空空荡荡,总得备些年货。回来时,三轮车上堆满了新鲜的蔬菜和肉。 “收拾收拾,拿点刚买的水果点心,咱娘俩去给你姥姥姥爷上坟。” 姥姥姥爷的坟在后山上,被厚厚的积雪盖着。李梅用扫帚扫净坟头的雪,摆上贡品,又让王凛竹磕了几个头,算是完成了祭扫。 李梅没着急走,绕着坟地薅起了枯草。王凛竹站着发冷,便沿着一条小土路随意走走,想活动活动暖和身子。他戴着耳机,不知不觉离开了坟地,回头时却猛然发现,自己竟走进了一片树林,李梅早已不见踪影。 王凛竹一愣,他清楚记得只走了几百米,可眼前这片松林茂密,绝不是短距离能抵达的地方。他掏出手机想给母亲打电话,却发现既没信号,电量也已岌岌可危。 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王凛竹推了推眼镜,仔细分辨着四周——清一色的松树覆雪,白茫茫一片,只有自己来时的脚印。 或许倒着往回走就能出去。他这么想着,沿着自己的脚印走。可越走越绕,脚印蜿蜿蜒蜒,仿佛没有尽头。许久都不见树林边缘,反倒被雪面的反光刺得眼睛生疼。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一处院落,房顶上飘着袅袅炊烟,像是有人居住。王凛竹大喜过望,小跑着上前,只要能遇到人,总能问出出去的路。他敲了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却没人出来。眼看天色渐暗,他索性推开门走了进去,心里想着若是主人家怪罪,再道歉便是。刚迈进门,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心知是雪盲症,在雪地里走得太久,加之屋内光线昏暗,一时间看不清东西。他只能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轻轻敲着门。 “请问,有人在吗?” 喊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伴随着叮铃叮铃的脆响,像是银饰碰撞发出的。 “你是谁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王凛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扭头,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紧接着,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 “我在这儿呢。” 王凛竹一惊——刚才明明听见声音在身后,怎么人会在身前? “你好,我迷路了,能麻烦你带我出去吗?我可以给你报酬。” “你不是本地人?”对方问道。 “呃……”王凛竹顿了顿,“我生在这儿,但从小就迁去城里了,对这儿不太熟悉。” “好吧,你眼睛看不见了吧?进屋坐会儿,等能看清了,我再带你出去。”那人握住他的手,将他按在一张木椅上。不知为何,那双手格外凉,像是揣了块冰,许是天太冷的缘故。 他闭着眼静坐,耳边传来倒水的声音。很快,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杯递到他手里,捧着暖意,王凛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叫沈知晴,你呢?从没在这儿见过你。” “我叫王凛竹,今天跟我妈来上坟,一时大意乱走,就迷路了。”王凛竹尴尬地笑了笑——二十五六岁的人,还在老家迷了路,实在有些不像话。他打量着对方,见他穿一身藏黑色布衣,身上缀着叮当作响的银饰,黑发及腰,正眯着眼对自己笑。那笑容温润如春风,衬着白皙的皮肤,格外好看。他忽然想起对方的穿着,忍不住问:“冒昧问一句,你是苗族吗?” “是啊,我阿爸阿妈都是苗族人,我小时候跟着迁来这儿的。” 王凛竹心里一动,从兜里掏出那支银簪子递过去:“这个是你的吧?我昨晚在院子里捡到的。” “啊,正是我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的,找了好几天呢。”沈知晴接过簪子,顺手挽起长发,将它簪在发间。蝴蝶造型的簪子仿佛振翅欲飞,衬得他更显灵动。 “簪子……还会丢得这么蹊跷?”王凛竹有些诧异,他没听懂“飞走”的意思,只当是对方随口的说法。 “是啊,它可调皮了。”沈知晴笑着拉起他的手,“好了,我带你出树林吧,再晚就该黑天了。” 王凛竹还想追问,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往前走。两人拐了几个弯,远远望见了树林的边缘,脚下也出现了熟悉的土路。 一出树林,王凛竹顿时觉得天光豁然开朗,竟亮得像正午时分。 不对……正午?他在林子里明明觉得天快黑了,怎么出来才中午?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好几条消息弹了出来,都是李梅发的: “你去哪了?” “走也不说一声。” “我先回去做饭了,午饭记得按时回来。” 手机屏幕上,时间赫然显示着十点三十三分。 王凛竹后背冒出一层冷汗,黏得内里的背心发潮。他回头想找沈知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再看那片树林,其实并不大,绝不可能让一个成年人绕那么久。除非是……鬼打墙。 这个念头一出,王凛竹忍不住轻喘起来。纵使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眼下这桩离奇事,都在冲击着他的认知。 不敢多做停留,他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李梅正在大锅里炖着鸡,见他撞进门来,握着锅铲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这么毛躁,吓我一跳。” 王凛竹冲进屋,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他顾不上擦,喘着气问:“妈,咱老家以前是不是迁来过一户苗族人?” “苗族?”李梅停下手里的活,仔细回想,“好像十多年前来过一家,说是来捕蛇的。” “那家人后来走了吗?” “后来我就带你去城里念书了,哪还知道他们的去向。捕蛇又不是长久营生,估计早就走了。” 王凛竹回想着沈知晴的模样,还有那间院落——屋里陈设简单,但是看不出生活痕迹,大冬天的没有生火,他却只穿一件薄布衣,难道不觉得冷吗? “别愣着了,端碗盛饭,小鸡炖蘑菇好啦!” 李梅的催促拉回了他的思绪。刚经历过迷路的惊魂,王凛竹确实累了,午饭吃了不少,放下碗就躺在暖炕上,拽过一个枕头,很快便睡着了。 第2章 年 王凛竹窝在屋里闷头批改了几天作业,李梅几次叫他出去逛逛,他都婉拒了。不管那天遇到的是真事还是幻觉,那种渗人的诡异感,他再也不想体验第二遍。李梅劝不动他,索性自己串门子去了。 作为高三班主任,王凛竹的工作量和压力本就不小。此刻他盘腿坐在暖炕上,开着钉钉会议督自习——电脑屏幕里,学生们或对着习题奋笔疾书,或对着摄像头假装认真,偶尔有几个偷偷摸鱼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些悄悄走神的同学,心里得有数,离高考只剩不到五个月了。”王凛竹面色严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成绩能不能够到目标院校,别等出分了没学可上,最后只能追悔莫及。” 屏幕那头几个心虚的学生听出了话外之音,赶紧翻出试卷装模作样地写了起来。 王凛竹穿一件洁白的高领毛衣,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鼻尖那颗小小的痣添了几分温润。他长相周正,自上学起就颇受女孩子青睐,可他像是块不开窍的木头,一门心思扑在学业和工作上,硬是把自己熬到二十六岁,还是孤身一人。 他父亲走得早,十四岁那年意外离世,是母亲李梅独自将他拉扯大。好在李梅也是教师,收入稳定,足够支撑母子俩的生活。对于找对象这事,李梅从不多催,常说:“只要儿子舒心,想什么时候谈就什么时候谈。” 晚上九点半,晚自习督学结束。王凛竹刚合上电脑,就瞥见炕下蹲着一只黑白花的猫,正睁着黄澄澄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起初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应该是李梅出门时没把门关严,留了道缝,天寒地冻的,这小猫才钻了进来避寒。 小猫瘦得皮包骨头,却不吵不闹,乖乖缩在炕边。王凛竹心一软,从灶台上拿了个鸡蛋,剥壳后递到它嘴边。 正巧李梅串门回来,一眼就看见了这只猫:“哎哟,这是哪儿来的小猫?” “不清楚,刚发现的,估计是只野猫,瘦得没个模样了。”王凛竹不顾猫身上沾着的尘土,伸手把它抱了起来。小猫也不挣扎,反倒主动露出肚皮蹭他的手,舒服得呼噜声都响了起来。 “这猫倒通人性,不如留下来吧。”李梅提议,“大冷天的,它出去也是活受罪。你城里那房子空荡荡的,有只猫作伴也热闹。” 王凛竹没吭声,心里却动了念头。他在学校附近买了套小房子,平时一个人住,确实有些冷清。 夜深了,母子俩关好门睡下。小猫窝在王凛竹脚边,暖炕的温度透过被褥传过来,脚边是毛茸茸的触感,在寒冬里格外惬意。 迷迷糊糊中,一阵冷风刮在脸上,冻得他打了个寒颤。王凛竹半睁开眼,只看见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其余皆是漆黑。小猫不知何时挪到了他脑袋边轻轻打着呼。 他没发现异常,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可刚要坠入梦乡,后背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触感,像是有人用手指顺着脊背轻轻刮了一下。王凛竹瞬间清醒,猛地翻身坐起,打开手电筒在屋里扫了一圈:李梅睡得正香,呼吸平稳;小猫缩在炕角打盹;只有屋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冷风正是从那儿钻进来的。 “许是风刮的。”他安慰自己别疑神疑鬼,下炕重重掩上门,确认关牢了才重新躺下。 这次倒没再遇到怪事,可他却做了个诡异的梦。梦里,他看见一个人正要过马路,一辆失控的重卡直直撞了上去,那人被卷入车底,瞬间碾成一滩血肉模糊的肉泥,半边脑袋滚落在路边。奇怪的是,梦里的他没有丝毫恐惧或恶心,反倒涌上一股莫名的兴奋。 一觉醒来,已是除夕清晨。李梅一早就忙活起来,即便院里只有母子俩,年味儿也不能少。她用面浆子把春联贴在墙上,红彤彤的纸张衬着白雪,冷清的小院瞬间添了几分温馨。 邻居婶子赶来串门,坐在炕上嗑着瓜子,一个劲夸王凛竹长得精神,又追问他什么时候结婚,好去喝喜酒。 “快了婶子!”王凛竹嘴甜,惯会说些客套话,“等我结婚,一定第一时间请您,到时候可别忘了给我包个大红包啊!” “那必须的!”婶子笑得合不拢嘴,嗑瓜子的碎屑随着说话声溅出来,“我这就把红包预备着!” 小猫窝在王凛竹脚边,身上沾了不少瓜子壳。它怨毒地瞥了邻居婶子一眼,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王凛竹的脚边,跑到角落蜷了起来。 闲聊间,王凛竹突然想起了沈知晴,邻居婶子在村里住了一辈子,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他又递了一把瓜子给婶子,状似随意地问:“婶子,咱村以前是不是来过一户苗族人?” “你说沈家啊?”婶子的语气顿了顿,“他们一家六年前就全没了。” 王凛竹正准备倒茶的手猛地一顿:“什么?全没了?一家都……” “可不是嘛!”婶子叹了口气,“两口子带着个刚成年的儿子,啧啧,可惜了那小伙子,长得可俊了。” “他们是怎么出事的?”王凛竹的声音有些发紧。 “还不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婶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一开始他们说要来捕蛇,结果蛇抓到了也不走。你猜怎么着?”她故意停住,等着王凛竹追问。 “怎么着了?”王凛竹顺着话头问。 “那家人竟然用自己的血喂蛇!”婶子撇了撇嘴,“老话讲,动物沾了人血人肉,就不是普通畜生了,尝过了人味,哪还吃得下别的?村里人都嫌他们晦气,那沈家媳妇还整天神神叨叨的,说什么‘神蛊将成’……后来他们就搬到远一点的树林里去了,好几个星期没露面。村书记怕出事儿,跑去看,一开门就臭得熏人——三个人全被自己养的蛇咬死了,蛇也跑光了。书记怕蛇伤人,叫了消防员和村里人一起捕蛇,费了老大劲,抓回来的蛇都有一米多长呢!” “那……”王凛竹强压着心底的恐惧,声音都有些发颤,“那家人是不是有个叫沈知晴的?” “你咋知道?”婶子有些诧异,“他家那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就叫沈知晴,真是可惜了,摊上那么一家子。” 邻居婶子还在惋惜少年早逝,王凛竹却早已吓得浑身冰凉,嘴唇发白,止不住地发抖。 他那天在林子里遇到的沈知晴,竟然是个死人,是个鬼!可那鬼不仅没伤害他,还把他送出了林子。但鬼终究是鬼,和人早已不同,更何况是死于非命的鬼。他听人说,死后多年不肯投胎的,多半是厉鬼,会伤人害命。一想到这儿,王凛竹就吓得浑身发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过完年,立刻离开这里! 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李梅,可转念一想,母亲一辈子不信鬼神,还是老党员,未必会信他的话,说不定还会当他在开玩笑。于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这事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他索性打开某吧一个热门灵异帖子,把自己的遭遇写了上去。 倾诉之后,心里果然舒坦了不少。他又翻了翻其他网友的分享,大多是遇到鬼打墙或奇怪的人,却没什么致命危险,最严重的也只是发场高烧。王凛竹回想自己回来后,身体一直好好的,也没再遇到怪事,便安慰自己:这事大概已经过去了。他只是误闯了沈知晴的地界,对方不计较还送他回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并没有被什么邪祟盯上。 小猫亲昵地蹭着他的裤脚,王凛竹弯腰把它抱进怀里。想起还没给它起名字,便琢磨起来:“你是黑白花的奶牛猫,就叫你大咪吧!”小猫原本期待的眼神瞬间变得嫌弃,喵喵叫着表示抗拒,可王凛竹听不懂猫语,只当它是喜欢这个名字,乐呵呵地喊着:“大咪,大咪,以后就叫你大咪啦!” 大咪懒得理他,挣脱怀抱踱出屋子,去找李梅要吃的了。 王凛竹想起论坛的帖子,打开手机一看,果然有几条回复: 网友小白:“这就是典型的鬼打墙!你再去那片林子转转,说不定能找到坟包呢。” 网友问天:“鬼一般会在身死之地徘徊,楼上说得有道理。不过楼主喝了鬼递的水都没事,看来这鬼对你没恶意。” 网友惊天地泣鬼神:“就算现在没事也不能掉以轻心,鬼毕竟不是人,谁知道它暗地里动了什么手脚?建议楼主做点法事、拜拜佛,或者买些辟邪的东西防身。” 王凛竹反复看着评论,最终决定采纳“惊天地泣鬼神”的建议。他回想那天在林子里,雪地上光秃秃的,并没有看到任何坟包,或许是沈知晴的坟不在那儿,又或许是对方不想让他看见。至于那支“会飞”的银簪,他现在连鬼都见过了,这点小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破天荒骑着三轮车去了镇里。年关将至,镇上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景象。他找到一家佛具店,店里佛像、佛牌、串珠、香烛一应俱全。王凛竹挑来挑去,选中了一把小巧的桃木剑,刚好能揣进兜里,又买了一罐朱砂。一回到家,他就把朱砂涂在卧室门框上,桃木剑则放在了入户门的门梁上。 大咪眯着眼在炕上晒太阳,王凛竹忙活时,它只抬眼瞥了一下,对着涂了朱砂的地方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王凛竹觉得好笑,这小猫倒挺通人性,许是朱砂的气味让它不舒服了。 李梅在厨房和面,北方除夕有守岁吃饺子的习俗。王凛竹在一旁帮忙拌馅,电视里春晚主持人温婉的声音飘了过来。这样的日子,母子俩已经过了十多年。王凛竹知道,李梅今年执意回老家,是因为年纪大了,越发思念儿时的时光,再加上近来总梦见老院子,回来过年,也算是了却她一桩心愿。 两人吃得不多,饺子也没包太多。李梅还贴心地给大咪留了几个,小猫蹲在炕边吃得津津有味。离十二点还有两个小时,王凛竹闲得无聊,打开了手机游戏。刚一上线,就收到一个五排队伍的邀请,定睛一看,是班里几个平时调皮捣蛋的学生。 “你们几个臭小子,过年帮家里干活了吗?”面对比自己小**岁的孩子,王凛竹习惯性地摆出长辈的语气。 “当然啦王老师!”说话的是小胖子陈昊强,平时爱玩,但孝顺懂事,“我可是出了名的大孝子!” “王老师,来一把?”曲杰的头像顶着个可爱的小兔子,一看就是截来的另一半图。 “曲杰,你这头像不简单啊,是哪班的小女生?”王凛竹可不是老古董,一眼就看穿了。 “老师,我这头像随便找的!没谈对象!”曲杰赶紧解释,语气带着点慌乱。 几人嘻嘻哈哈打了好几局,不知不觉就过了十二点。学生们依旧精力充沛,嚷嚷着再开一把,王凛竹却撑不住了——他的生物钟过了十一点就扛不住了,只好退了游戏准备睡觉,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几个孩子别玩太晚。 睡到一半,屋外突然传来“砰挞”一声巨响。 王凛竹猛地睁开眼,扭头一看,李梅还在熟睡,大咪却不见了踪影。他摸出手机,屏幕显示才凌晨三点。 “砰!”又一声响动传来,这次格外清晰,像是从另一间空卧室里发出来的。 王凛竹在门口站了几分钟,手心都冒出了汗——他在给自己打气,空屋里不知道藏着什么。 “砰!”第三声响动直直刺入耳朵,确凿无疑是从空卧室里传来的。 王凛竹咽了口唾沫,猛地推开房门,手电筒的光束瞬间扫了进去。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一个人形轮廓立在屋子中央,分不清是背对着还是面对着他。他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直跳。他下意识地将手电筒强光对准轮廓——光影交错间,人影突然消失了,只有一只猫蹲在桌子上。 “大咪?”王凛竹松了口气,“你不在里屋待着,跑这儿来干嘛?这屋没生火,多冷啊。”想来是大咪白天睡多了,晚上精神好,到处乱窜弄出的动静。 他抱起大咪,回到卧室继续睡觉。 空卧室里再次陷入黑暗,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明晃晃地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那人立在屋子中央,清冷的月光描摹出他刀刻般的下颌线,身上的银饰泛着冷冽的寒光,嘴角却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第3章 见晴 年后第二天,王凛竹和李梅便动身返回了泽州市。 猫早已通过宠物专送提前送回了家,王凛竹夜里刚到家门口,就听见笼子里的大咪正喵喵直叫,带着几分委屈与雀跃。 “辛苦大咪啦,待会儿给你买罐头吃。”他一边输着密码开门,一边拎着笼子迈进屋。大咪刚从笼中钻出来,就竖高了尾巴,踩着轻快的步子在屋里踱来踱去,兴奋地视察着新环境。 李梅与王凛竹并不同住,这套简约原木风的一室一厅里,现在只有一人一猫。即便空了几日没人打理,空气中仍透着淡淡的温馨。 收拾好行李,王凛竹冲了杯咖啡,坐在电脑前查看新学期的工作安排。距离开学还有一周,看着排得满满当当的出勤表,他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心疼了自己几秒,然后从书架抽出教师专用书,打开PPT,指尖在键盘上敲击起来,开始着手制作新学期的课件。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PPT也做到了一百多页。王凛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起身准备洗漱休息。 突然,电脑“滋啦”一声怪响,紧接着瞬间黑屏。看着好不容易熬出来的课件付诸东流,王凛竹一股无名火猛地涌上心头。 “该死的电脑!早不坏晚不坏,偏偏挑我忙工作的时候掉链子!”王凛竹对着黑屏的电脑绝望怒吼,手指不停点击鼠标、敲击键盘,盼着能唤醒屏幕,可电脑依旧毫无反应。他瘫坐在椅子上,连抱怨的力气都渐渐消散了。 原本窝在床上的大咪,突然弓起脊背,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嗖”地一下钻进了床底,再没了动静。 王凛竹被猫叫惊得猛地坐直,头顶的灯也不合时宜地狂闪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房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他静了片刻,缓缓坐回椅子,没穿拖鞋的脚抬到椅子上,盘腿缩成一团,莫名有些发慌。 为了专心工作,手机被他特意放在客厅充电,此刻他满心懊悔,好好的白天不做,偏要挑深夜加班。他不敢起身去客厅拿手机,猫也没动静,四周静得可怕,王凛竹喉咙发紧得像是被皮筋勒住,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漆黑的电脑屏幕上,诡异的红光缓缓蔓延开来。王凛竹双眼圆睁,盯着屏幕上不断跳跃的红字: “阿竹阿竹阿竹阿竹阿竹阿竹阿竹阿竹阿竹阿竹阿竹阿竹阿竹阿竹……” “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一行行字重复滚动,密密麻麻的红色刺得人眼睛发疼。王凛竹感觉呼吸都停了,全身僵硬,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不敢移开视线,生怕稍一恍惚,就会看见更恐怖的东西。 红字停顿了一瞬,紧接着,两个硕大的字占据了整个屏幕——“回头”。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巨大的恐惧瞬间填满胸腔。后颈一阵阵冷风袭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贴着他的皮肤呼吸。 紧张、恐惧、绝望交织在一起,王凛竹缓缓转动脖颈,僵硬得像生锈的齿轮,发出“咔啪”的轻响。 人……不,是鬼。一个高大的身影紧贴着电脑椅背,若不是有椅子隔着,此刻已是背贴背的距离。王凛竹浑身汗毛倒竖,心脏狂跳不止。 空气仿佛凝成了固体,王凛竹保持着扭头的姿势,既发不出惊叫,也动弹不得——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堵住,手脚如同粘在了椅子上。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他看不清那鬼的面容,只能隐约感受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咝——”一声轻响划破寂静,是蛇吐信子的声音。这个声音就像一个信号,王凛竹像是被唤醒般,猛地抓起桌上的咖啡杯朝身后砸去,随即从椅子上弹起,跳过床,冲出门外,反手死死关上卧室门。 跑到客厅,他疯狂按着电灯开关,可灯始终没亮。他心一横,光着脚拉开防盗门,想逃到外面,却绝望地发现,门外赫然是自己的卧室床。 他又回来了。 那只鬼依旧站在椅子后面,姿势都没变过。王凛竹彻底崩溃,“砰”地关上卧室门,踉跄着后退,后背却撞上一片冰凉。紧接着,一双冷硬的手环住了他的腰。 死亡的念头瞬间占据大脑,无数灵异故事的片段闪过——他要死了,要被恶鬼杀死了。 可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他没有被掐断脖子,胸口也没有被鬼手穿透。一人一鬼就这么诡异地僵持着,灯忽闪几下后重新亮起,鬼没有消失,他也还活着。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王凛竹眯起眼睛,等他适应后,映入眼帘的是一身藏青色布衣,缀着闪着微光的银饰。他心头一震,认出了对方。 “阿竹,我来找你了。”鬼开口,声音清脆,和之前在树林里听到的一模一样,带着几分雀跃。 王凛竹张了张嘴,费了好大劲才冲破喉咙的干涩,声音颤抖地叫出那个名字:“沈知晴?” “是我。”沈知晴的声音明显愉悦,似乎很开心他还记得自己。他袖口滑出一条翠绿的小青蛇,黑豆般的眼睛歪头打量着王凛竹,“咝咝”地吐着信子。 王凛竹后退几步,仰头看清了他的全貌:白皙的脸庞,黑发用银簪簪束起,眉眼弯弯,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你……你是人是鬼?” 沈知晴依旧笑着,毫不在意这个问题的冒犯,坦然答道:“阿竹真笨,人哪能悄无声息进你家?很明显,我是鬼呀。” 他说得坦坦荡荡:“阿竹不来找我,我就只能自己来找你了。离开那片树林,可费了我不少劲。” 王凛竹提起警惕:“你找我做什么?如果是因为我擅闯了你的地盘,我愿意弥补。” “阿竹,你忘了吗?”沈知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上扬的嘴角垮了下来,阴鸷瞬间爬上那张漂亮的脸,“那我帮你回忆回忆吧。” 话音刚落,他的食指点在王凛竹的眉心。王凛竹眼前一黑,瞬间陷入了昏迷。 昏迷中,他的灵魂仿佛飘了起来,看见了儿时的画面:八岁的他住在乡下老家,跟着姥姥姥爷生活,调皮捣蛋,总爱跑去河边、田里、树上疯玩。而他身边,始终跟着一个穿布衣的小男孩,比他小两岁,个头也矮一截,小小的身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摸鱼捉虾、掏鸟窝、滚雪球。小男孩没钱,他就用自己的零花钱买棒棒糖分给他。 画面一转,十四岁那年,高架桥上的连环车祸。王凛竹所在的车翻倒,父亲为保护他当场身亡,母亲李梅重伤,他也在剧烈冲击中昏迷。同年年底,姥姥因癌症晚期离世,十五岁时,姥爷也撒手人寰。李梅在老家操办葬礼,他跪在棺椁前,满心悲痛,回头瞥见门边立着个身影——十三岁的沈知晴,怯生生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担忧。可那时的他,早已忘了这个儿时玩伴,匆匆瞥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沈知晴低下头,默默转身跑开了。 一场车祸,不仅带走了他的亲人,也抹去了他关于沈知晴的所有记忆。 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大亮,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温柔得仿佛昨晚的恐怖只是一场噩梦……如果床边电脑椅上没有坐着一只鬼的话。 沈知晴正摆弄着他桌上的教材,手指轻轻拂过书页,见他醒来,立刻兴奋地开口:“阿竹,原来你长大了是老师呀,好厉害!” 王凛竹活了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被鬼夸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知道对方是儿时玩伴后,他反而语塞,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你这些年……怎么样?” 话一出口,王凛竹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对方可是鬼啊!这句家常话听着简直太冒犯了! 他尴尬得耳尖泛红,连脖颈都染上了薄红,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沈知晴。 沈知晴却毫不在意,反而认真地答道:“我?,我读完了小学和初中,高中阿爸阿妈就不让我上了,让我在家照顾些小动物。然后……”他耸耸肩,语气轻描淡写,“我十八岁就死了,再有意识时,就变成鬼了。” 王凛竹心里清楚,他说的“照顾小动物”,大概率是用血喂养那些蛇。 “你饿吗?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沈知晴说着起身,没等王凛竹回应,就直接穿墙出了房间。片刻后,端着一碗皮蛋瘦肉粥走了进来,粥香弥漫。 “你没醒的时候我就做好了,还热乎着呢,快尝尝。” 王凛竹接过粥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若不是昨晚惊心动魄的逃生经历,此刻的画面竟透着几分温馨。 “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轻声问道。 “为了和阿竹一起玩呀!”沈知晴突然一条腿搭上床沿,双手撑在王凛竹两侧,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语气雀跃得像个孩子:“咱们一起去河边捉鱼好不好?就像小时候那样。” 王凛竹彻底无语了,半夜闯进来把他吓得半死,结果只是为了找他重温儿时游戏? 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沈知晴,你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人了吧?人和鬼终究不一样,你是阴物,待在我身边难免会影响我的身体。而且……你难道不想投胎转世,重新活一次吗?”王凛竹语重心长,像个苦口婆心的说教长辈。 空气安静了许久,连阳光都仿佛变得冰冷。 “阿竹这是要赶我走?”沈知晴的语气冷了下来,没了先前的笑意,反倒添了几分阴狠,眼神也变得幽深,鬼眼盯着王凛竹“王凛竹,别想摆脱我。” 王凛竹心头一震,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抖,粥碗险些脱手摔在地上。等他定了定神再抬头时,沈知晴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清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