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个王爷当丫鬟》 第1章 第 1 章 时值暮春,连日阴雨的润州城难得放晴。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快雪阁内室的妆台上。 江欲雪端坐镜前,两个丫鬟正为她描眉梳妆。母亲周氏站在一旁嘱咐宝青将眉描淡、唇色掩浅,又让梳头的宝砚别梳那高髻。 “今日这位白公子,是娘闺中好友陈夫人的娘家侄子。”周氏端详着镜中女儿的妆容,一边从妆奁中挑出一对素净的珍珠耳珰,在她耳畔比了比,一边轻声细语地说道:“家世是寻常些,却是顶会读书的。十六岁便中了院试案首,学政大人都夸他文章有风骨,今岁秋闱,先生们都说必中的。” 江欲雪看着镜中自己被刻意柔化的轮廓,忍不住道:“母亲,何必再做这无用功。那些会读书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如何能看得上我?不如找个经商人家,好歹落个自在。” 周氏叹息一声,将耳珰放在妆台上:“你当经商人家便是好归宿?,但凡是体面人家,哪个不学官宦做派,有些甚至给女儿缠足,那可是画舫里才有的规矩!那些不计较你身高的,不是图嫁妆填亏空,就是自身有隐疾,或是婆母厉害、子嗣复杂,那样的火坑,娘怎么忍心让你跳?” 江欲雪不再言语,父亲在世时,每次相亲失败就往嫁妆单上添田产铺面。如今父亲去了,连那贪图嫁妆的人都没了。 更衣毕,周氏绕着她细看一圈,伸手轻拍她后背:“肩稍垂些,头略低些,见客时莫要直视对方,姿态柔缓些才好。” 江欲雪顺从照做。 母女二人行至游廊转角,便遇上了正由丫鬟簇拥着走来的二婶王氏。 王氏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缠枝纹褙子,头上珠翠环绕,见到周氏与江欲雪,脸上堆着笑招呼道:“大嫂,雪儿,这是要去花厅见客吧?我都听说了,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秀才公呢!” 她热络地拉住江欲雪的手:“瞧瞧我们雪儿,这通身的气派,真是越来越出挑了。你放宽心,便是这次不成,你二叔保准为你寻摸了一门顶好的亲事!” 周氏脸色骤白,强撑着笑意道谢。江欲雪察觉到母亲的僵硬,轻轻抽出被她抓着的手,冷淡道:“二婶费心了。” 王氏见她母女二人一个强忍怒气,一个反应平淡,自觉无趣,又假意关怀了两句,便带着丫鬟扬长而去。 望着王氏远去的背影,周氏指尖冰凉,却仍挤出笑容对女儿道:“莫让客人久等。” 二人方入花厅,陈夫人便含笑迎上来,周氏执了她的手,目光却落在一旁的青年身上,一袭斜襟澜衫,清逸出尘,她眼中顿时盈满赞许:“这位便是白公子?果然仪表堂堂。” “晚生白与星,见过夫人。”他上前施礼,声若清泉。 周氏将女儿轻推至身前:“陈夫人是常客,怎的还羞怯起来。” 江欲雪敛衽一礼:“见过陈夫人、白公子。” 周氏与陈夫人闲话家常,气氛甚是和乐,不知怎的,话头转至书画上。白与星说起近日偶得一幅柳公陵白描摹本,爱不释手。 江欲雪打起精神接话:“白公子也喜爱柳公陵么?他的画作,最是别具一格,不随流俗。” 见她也懂,白与星谈兴更浓:“正是,世人皆爱骏马仙鹤,松柏参天,唯独柳公,笔下多是田间驽马,池边老鹤,乃至山间那些姿态古怪、挣扎求存的乱松。初看或许不美,细品之下,却觉筋骨峥嵘,别有风骨,更贴近这真实的人间烟火。” 江欲雪颔首,她顺着白与星的话,补充道:“柳公曾于画上题跋,‘世皆爱嘉木,吾独怜痩藤,因其百折千绕,终见天光’。这份不趋同、不媚俗的风骨,最是难得。” 两人就着柳公陵的画风、笔意,竟越聊越投机。白与星见解不俗,江欲雪也难得在相亲场合,遇到能聊的来的男子,她一直微蹙的眉心,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周氏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与陈夫人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 茶过三巡,周氏笑着寻了个由头,拉着陈夫人去后堂看新得的绣样,将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花厅内静了下来,白与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明显的踌躇:“江小姐才情高妙,与小姐一席谈,白某受益匪浅。只是,正因钦佩小姐才学,有些话,才更不得不坦言。” 江欲雪心头微微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静静看着他。 “白某寒窗十载,只盼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报效朝廷。届时同僚往来,官眷交际,皆是常事。” 他声音渐低,“内眷便是官场颜面。若风姿过于特立,恐招非议,于仕途有碍。” 他说的委婉,但特立二字已精准地扎入江欲雪心口,方才那些关于柳公陵的交谈,此刻听起来无比讽刺。 他欣赏她的才学,或许也不讨厌她这个人,但他更在乎的,是那套无形的规矩,是可能因她而起的非议,是他锦绣前程上可能出现的绊脚石。 她轻笑出声,引得白与星愕然抬首。 “原来白公子寒窗苦读,读的不是圣贤书中的仁义礼智,倒是同僚的眼光、官场的舌根?报国之志竟如此不堪,连未来夫人的身量都承不住?” 白与星脸色一白,急欲辩解:“江小姐,我并非此意……” 江欲雪打断他,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刀:“方才你我还在盛赞柳公陵笔下驽马老鹤的风骨,赞其不迎合、不媚俗。怎么?画中的风骨是风雅,落到活人身上,便成了你仕途的窒碍?” 她微微倾身,那双清冽的眸子逼视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带着份量:“白公子,你这欣赏的,究竟是风骨,还是一件用来标榜自己品味超凡、实则根本不敢触碰的摆设?” “我……”白与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红白交错,额上渗出细汗。 江欲雪却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声音恢复了平静:“公子不必为难。你这般务实的心性,原就不该欣赏柳公陵的画。毕竟,他画的是挣脱束缚的生命,而你追求的,是合乎世俗规矩的模子。” 恰在此时,周氏与陈夫人回来了。周氏脸上本带着期盼的笑,却在看到白与星羞愧难当、女儿面覆寒霜的瞬间,笑容僵在脸上。 陈夫人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事情有变,连忙上前打圆场。 江欲雪却已站起身,抢先开口道:“白公子高志,小女预祝公子早日金榜题名,觅得于尔仕途有益的贤内助。” 她微微屈膝,再起身时不再垂肩低头,而是脊背挺直地转身离去。 回到快雪阁,江欲雪径直走到盆架前,将整张脸浸泡到清水中,她用力揉搓,直到脂粉尽去,水面上浮起一层胭脂色,发间珠钗被一把扯下,掷入水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走到镜前,望向镜中那个眉目秾丽、身姿高挑的女子,七尺之姿,明艳五官,在这以娇小玲珑、弱柳扶风为美的郢朝,她这样的,便是异类,便是粗犷,便是没有闺阁女子应有的柔顺之态。 她抬起头,看着墙上那幅柳公陵的《石间松》真迹。画中松树从巨石缝隙中挣扎而出,枝干扭曲,姿态倔强,没有庭前松的端庄,更没有山上松的挺拔,只有一股不顾一切的求生之势。 山间的树,草原的马,尚且能遇见懂得欣赏它们风骨之人。可生为女子,却只能困在世人的眼光里,被雕琢成他们期望的模样。 她收回目光,扬声唤自己的贴身丫鬟:“宝青,把我的男装拿来。” 宝青早已习惯,很快取来一套文士袍,江欲雪动作熟练地束胸、更衣,将长发用一根玉簪束起,顷刻间,镜中便是一位眉眼疏朗、身形颀长的年轻公子。 江府的马车穿过湿润的青石板街巷,在城西江家货栈前停住。帘子掀起,江欲雪利落地跃下车辕,身后跟着扮作书童的宝砚与两名护院。 “大小姐。”早候在门前的货栈管事陈伯快步迎上,面色却带着愁苦。 江欲雪心下了然,脚步不停,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陈伯,昨日到的杭缎,大公子可过目入库了?” 陈伯跟在她身侧,低声道:“回大小姐,大公子尚未批复。库房那边没有他的手令,不敢擅动,货都还堆在码头临时仓房里。” 江欲雪脚步一顿,心底冷笑。她这位堂兄江承宗,经商的本事未见长进,摆弄权柄、作威作福的架势,倒是无师自通。 “前日我让你加价找永丰船行专送荃州的那批明前茶呢?”她又问。 陈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乎要拧成一个苦瓜:“老奴按您的吩咐报上去了,可大公子他,他说运费凭空高出三成,太过靡费,坚决不批。说是让等常走的船队排期,可这一等,谷雨前是万万到不了荃州了。这眼看就要砸在手里啊!” 江欲雪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的火气。那批茶叶若是误了时令,价格暴跌,亏损何止千两?江承宗为与她打擂台,宁可让真金白银打水漂。 “还有一事,”陈伯声音更低了,“近来货栈繁忙,人手实在周转不开,误了几次装卸时辰,客商已有怨言。老奴前几日请示大公子,可否添置些人手,可大公子却说如今生意难做,要节俭度日,非但不准添人,反而让现有的人手再紧一紧,加班加点。” 江欲雪不再询问,径直走向库房区域,果然,本该忙碌有序的场地此刻显得有些混乱,力夫们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搬运效率大不如前。几个相熟的管事见到她,纷纷投来无奈又期盼的目光,却连招呼都不敢打。 自江承宗执掌家业,便着手排挤她昔日得用之人。奈何其才具有限,一时离不得她调度周转,否则,只怕这货栈大门都难容她踏进一步。 “那茶叶既运不出去,你取一罐来,我带去给万源隆的东家瞧瞧,总能想些法子,多少挽回些损失。”江欲雪挥开那些无力改变的现状,转头吩咐陈伯。 陈伯应声而去,回来时手上捧着个素面陶罐。江欲雪伸手接过,只觉手上的罐子发沉,她面色如常地掀盖细嗅,清新茶香扑面而来。她点点递给身后的宝砚。 出了货栈后,时间还早。想起方才陈伯提及添置人手的事,她目光掠过街巷,落在与货栈仅一街之隔的人市上。 “宝砚,随我去那边走走。”她朝人市方向微一颔首。 “小姐,那处龙蛇混杂。”宝砚面露忧色。 “无妨。”江欲雪已率先举步,宝砚只得跟上,两名护院默契地护在两侧,隔开熙攘人流。 踏入人市地界,空气顿时变得混浊,两侧木栅栏内,待价而沽的人们或麻木呆坐,或惶恐张望,间或传来几声哀切的乞求,看得人心情沉重。她来此本只为拖延回家时间,顺便看看能否为货栈寻几个得力人手,此时却全然没了心情。 江欲雪正欲快步穿过此地,余光扫过一个角落时,她的目光瞬间顿住。 一个高大的身影蜷坐在半旧的木笼里,粗布女装沾满污渍,散乱的长发遮去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许是察觉到她的注视,那人蓦然抬头望来,发丝缝隙中隐约可见的一双眼睛,竟是极浅的琥珀色。 西域女子?江欲雪心中微动。在这普遍追求娇小玲珑的郢朝,这样一个高大且带着异域风情的女子,处境恐怕比她还要艰难数倍。 一个荒谬又带着点自嘲的念头冒了出来:若是身边跟着这样一个丫鬟,谁还会觉得她江欲雪高大碍眼? 第2章 第 2 章 江欲雪的脚步不由转向那个角落,守着木笼的人牙子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见有客至,热情的笑容迎上来:“这位公子,可是要挑些得力的人手?您看这边几个小子,手脚麻利,模样也周正,最适合府上使唤。” 他侧身,将江欲雪引向旁边几个装着男童的木笼,那些孩子约莫十三四岁年纪,正是能做活又未长成的年岁。 江欲雪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那个蜷缩的身影上:“她什么价钱?” 人牙子脸上笑容一僵,旋即恢复如常,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公子,您要不再看看别的?这个饭量大,力气也大,怕是寻常人家用不惯。她是西域来的,不通咱们这儿规矩,笨拙得很。” “无妨,开价吧。”江欲雪语气平淡。 人牙子犹豫片刻,伸出五根手指:“既然公子坚持,五十两。”这价格已远超寻常女奴,连一旁路过的人都好奇地望向笼子。 “可。”江欲雪眼也不眨便答应了。 人牙子一顿,面上作出贪婪之色,搓着手道:“公子,方才是小的记错了,是八十两!” 江欲雪身后的宝砚都面露愠色,江欲雪却只依旧道:“可。” 人牙子心头一沉,知道遇上了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他脸上笑容收敛,苦口婆心道:“公子何必执着于此人,您看看她,身形如此魁梧,带在身边岂不惹人笑话?买回去怕是连端茶递水都做不好,小的实在是为您着想,不忍您花这冤枉钱。” 江欲雪听到他说那女奴身材魁梧,心中一阵恼怒,再次看向笼子,她似乎有些不安,头垂得更低了,破烂的衣袖下隐约可见几道伤痕,想来一路受了不少苦楚。 “一百两,我立刻就要带她走。”她不再废话,目光冷冷地盯着人牙子。 人牙子彻底愣住,脸色微白,张了张嘴还想推脱。 江欲雪却不给他机会,声音陡然转厉:“去请坊正来!我倒要问问,这人牙子三番五次阻挠买卖,是何道理?莫非这女子来历不明,他心中有鬼?” “别!千万别!”人牙子下意识伸手阻拦,被护卫一把拦住。 围观的路人议论纷纷:“这公子出手阔绰,你这人怎么还不识趣?” “就是,快报官吧,定有猫腻!” 人牙子脸色煞白,连连摆手:“公子息怒!是小人贪心不足,八十两,就八十两!”他再不敢推脱,手忙脚乱地开了锁。 笼门打开,里面的女子缓缓抬头,乱发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带着茫然望向江欲雪。 “出来吧,你以后就跟着我。”江欲雪放缓语气,对她伸出手。 那女子却避开她的手,自己撑着笼壁站起身来。她身量极高,始终低着头,却还是比江欲雪要高出大半个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她轻轻摇头,沉默不语。 江欲雪不再多问,示意宝砚结账画押。待身契到手,她收入袖中转身道:“走,回府。“ 马车辘辘而行,新买的女奴自觉坐在门边角落,宝砚取出茶具,斟了杯热茶递上。 “有点心吗?”江欲雪接过茶盏问道。 宝砚打开食盒看了眼:“有几样豆糕和蜜饯。” 江欲雪拍了拍身侧的坐垫,对那女奴温声道:“来,坐过来。” 女奴迟疑地看向食盒,缓缓起身,在距离江欲雪一臂远处坐下。宝砚看着她脏污的衣裙皱了皱眉,见江欲雪未有表示,只好低头继续忙活。 江欲雪将手中的茶盏递给她,又让宝砚各样点心都取了些放在她身边。 “谢谢。”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沙哑,是带着西北口音的官话。说罢,她撩开散乱的长发,饮尽杯中茶水。伸手要去取点心时,却又缩回手,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的衣裳,寻了处稍干净的地方反复擦拭手指。 江欲雪静静注视着这一幕,那双正在认真擦拭的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她忽然伸手,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腕。 女奴浑身一僵,琥珀色的眸子倏地抬起,又迅速垂下。 江欲雪从宝砚手中接过帕子,仔细替她擦净每一根手指,“既入了我江府,往后不会让你饿着,也不会让你脏着。” 女奴望着她的动作,下意识想缩手,江欲雪却已停下,将帕子塞进她手中。 “既没有名字,你往后便叫宝璃吧。琉璃之璃。” 宝璃握紧手中的帕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精致的绣纹。马车外市井喧嚣,车内却陷入一种奇异的宁静,她偷偷抬眼,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又很快收回视线。 车子回到江府所在的街巷时,江欲雪曲指敲了敲车厢,骑马随车的侍卫靠近车窗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从后门回去。” “是。”侍卫领命纵马走快几步,很快,车子便拐了个弯,驶向一侧僻静的巷弄。 待车子停稳,一行人进了后门,穿过一片精心打理的后花园,沿着蜿蜒的卵石小径前行,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月洞门,正是江欲雪的院子的侧门。 踏进快雪阁,院中四下不见平常洒扫的丫鬟,江欲雪心下了然,她轻叹一声,走入正堂,果见母亲周氏正面笼忧色坐于堂上,身旁芳绫、芳宜两个大丫鬟垂手侍立,俨然已等候多时。 “雪儿,你可算回来了!”周氏一见女儿,立刻起身迎上前,语气满是心疼与急切,“今日之事,是那白家小子不识抬举,你莫要往心里去。” 话音未落,周氏一抬眼,正对上江欲雪身后那个衣衫褴褛的高挑身影,惊得后退了半步。 “这、这是谁?” “这是我新买的丫鬟,宝璃。” 周氏指着宝璃,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你怎么买个这般高大的丫头?站在跟前像座山似的。” 江欲雪正欲解释,周氏却突然顿住,眼中的嫌弃渐渐被惊喜取代。 她抚掌连声道:“好!好!这个好!娘怎么没想到呢!” 她拉过女儿,目光却不住地往宝璃身上瞟,话语中满是兴奋:“这般身量的丫鬟跟在身边,可不就显得你也娇小可人了。” 江欲雪看着母亲这般反应,心中五味杂陈。她买下宝璃,最初确有这样的念头,但此刻被母亲如此直白地说出,看着宝璃愈发低垂的头,她心底竟生出些许不适来。 周氏越说越高兴:“明日何夫人过来,你正好带着她去见客。” “母亲,”她出声打断道:“我不想再相看了。” “你这孩子!”周氏急得攥紧她的手,“你二叔前些时候已经搭上了平江府知府的门路,他们想送你去做填房。可那知府大人,已经五十有二了呀。” 她说着,声音渐渐发颤,那颤音里淬着切齿的恨意:“当初明明是你爹拼死从水匪刀下救了乔尚书全家,那婚事是乔家亲口许给你的!谁知你爹尸骨未寒,二房就使尽手段抢了去。如今还要假惺惺地搬出规矩二字,非要你先出嫁才让霜丫头过门,现在竟要算计着把你卖给那个年过半百的老知府,我便是死,也绝不答应!” 江欲雪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父亲离家那日晨光正好,他兴致勃勃地拍着她的肩说:“等这趟回来,爹就去订一艘新船,就叫迎雪号,往后这江家的生意,就该由你来掌舵了。” 可最后,只有江承宗一个人回来了。带回来的不是崭新的船契,而是一坛冰冷的骨灰,还有那枚本该属于她的定亲信物。江承宗跪在祖母面前,信誓旦旦地说那玉佩是乔家与江欲霜的定亲信物。 他永远不知道,父亲在途中曾寄回一封家书。那封信此刻正藏在她的妆奁最底层,信上白纸黑字写着:“乔公以家传白玉为聘,欲为其孙乔逸昇求娶吾女欲雪。” 她睁开眼,轻轻握住母亲颤抖的手:“母亲,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周氏泪眼婆娑:“可下个月就是约定的期限,你二叔他怎会放过你。” “母亲可还记得,爹爹常说我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看事比旁人透彻。”江欲雪声音轻柔却坚定,“这些日子我反复思量,若我此刻嫁出去,父亲打拼出的偌大家产,岂不是尽数落入他们囊中?” 她略作停顿,选择着最稳妥的措辞:“爹爹去得突然,许多事都还没交代清楚。我若出了门,这府里就只剩您与阿弟两人。祖母素来偏心,二叔又虎视眈眈,到时候怕是连父亲留给阿弟的那份产业都要被他们蚕食殆尽。” 周氏闻言脸色发白,她知道,那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江欲雪靠近母亲,声音压得极低,“我近日在查一件要紧之事,很快就会有转机,之后无论发生何事,请母亲都要站在我这边。” 周氏望着女儿那双沉着的眼睛,与丈夫如出一辙,她心头一酸。 周氏终于重重点头,将女儿的手握紧,“好,娘信你。” 送走母亲后,厅内安静了下来,宝砚和宝青垂首侍立在角落。宝璃则独自站在门边,半张脸隐在暗处,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背光处显得格外深邃,不知在思索什么。 江欲雪先吩咐宝砚道:“让小丫鬟把东边的角房收拾出来给宝璃,找两套我没上过身的衣裙应付着,明日让针线房赶工做几身新的。这两日你带带她,先不用她做活。” 宝砚趋步走近应道:“是。” 她又转向宝璃道:“你先跟宝砚去安置,一会我唤个大夫来给你看看伤势。” “不必。”一直沉默的宝璃突然出声拒绝。 江欲雪微怔:“我看你身上好几处伤口,不用药不容易好。” “我身体恢复得快,不想看大夫。”宝璃的语气异常坚定。 江欲雪注视着她紧绷的神色,忽然明白了,一个流落人市的西域女子,这一路上不知经历了什么。她不再强求,转头对宝青低声道:“去我房里取那瓶白玉生肌膏给她。” 安排好一应琐事后,江欲雪独自捧着那罐茶叶回到了书房。她在书案前打开盖子,将茶叶尽数倒在铺开的宣纸上,茶叶簌簌落下,露出藏在罐底的一卷薄纸。 她小心取出纸卷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和鲜红的印章,竟是一张货栈的出库单据。她的目光迅速在单据上扫,在某一处停顿了片刻。她缓缓抬头,眼中满是怒气:“江承宗,你怎么敢!” 这边宝砚领着宝璃来到自己居住的后罩房,吩咐婆子送来热水后,见宝璃仍站在原地不动,不由蹙眉:“还愣着做什么?” “请你出去。”宝璃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自觉的命令语气。 宝砚气结,甩袖道:“谁稀罕看你!”说罢转身带上门,心里还嘀咕着这西域女奴不识好歹。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正与两个小丫鬟坐在廊下闲聊的宝砚闻声回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这一眼,却让她呼吸一滞—— 她站在门口,虽穿着段窄不合身的衣裙,却极坦然,不见半分窘迫。微卷的湿发垂落肩头,墨色衬得脖颈愈发白皙。洗净尘埃后的面容五官深邃立体,眉似远山横黛,鼻如秀峰挺拔,唇形饱满如花瓣。最动人心魄的是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在皎洁月色中流转着碎金般的光泽,既带着异域的秾丽,又透着中原的清冷。 两个小丫鬟早已看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你……”宝砚难得结巴,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既收拾好了,就过去用饭吧。” 宝璃微微颔首,长睫在眼下投下两湾扇形的影子,她迈步走出房门,宝砚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未能回神。 第3章 第 3 章 午膳刚布好,江欲雪还未来得及动筷,二婶王氏身边那个眉眼伶俐的大丫鬟便径直闯进了快雪阁。 她草草行了个礼,还不等江欲雪叫起便急声道道:“大小姐,老夫人、二爷请您即刻去花厅,有要事相商。” 江欲雪执箸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筷青菜,细嚼慢咽下去,又端起茶盏慢悠悠啜了一口,那丫鬟脸上闪过不耐,刚想张口,便被江欲雪冷冷的一眼逼了回去,只得垂首继续等着。 待用完碗里的饭,江欲雪才拭了拭嘴角,对候在一旁的宝青微一颔首。宝青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下片刻,再回来时,怀中已多了一个用锦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她这才起身,带着宝青往花厅而去。 刚踏入花厅,母亲周氏便迎上前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江欲雪拍拍母亲的手背以示安抚,随即上前向祖母行礼。 祖母正端坐主位,一手捻着佛珠一手轻轻揽着眼圈微红的江欲霜。二叔江守仁与二婶王氏分坐于两侧,堂兄江承宗与其妻何氏则站在父母身后。 “雪儿来了。”江德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 他目光扫过泫然欲泣的江欲霜:“今日叫你來,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也为了霜儿的前程,这最后一个月,想来也难以觅得良配。可乔家规矩重,断无妹妹先于姐姐出阁的道理。为了等你,霜儿的婚事已耽搁了这些时日,再也误不起了。” 江欲霜的眼泪应声而落:“姐姐,乔家那边已来了好几封信问询,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王氏立刻心疼地揽住女儿:“你二叔也是心疼你,日夜为你操心。这不,为你寻了一门顶好的姻缘。平江府的知府大人,愿娶你为填房,虽是续弦,可一过去就是正经的四品官太太,体面尊贵。只要你争气,将来生下一男半女,后半辈子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家里也会给你备上厚厚的嫁妆,绝不让你委屈。” 周氏闻言,霍然上前:“那个年逾五十的知府?母亲,雪儿也是您的亲孙女,您就忍心将她推入火坑,给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做填房?” 老夫人眼皮都未抬道:“知府乃四品高官,雪儿能嫁入官门,是她的造化,亦是江家之幸。此事已定,无需多言。” “若真是造化,为何不让欲霜去?”周氏气得全身颤抖。 “放肆!”江德清猛地一拍桌案,“周氏,这里没有你置喙的余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月初八,欲雪必须出阁!”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射向江欲雪。 她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二叔既已决心用侄女的终身换取官场人脉,侄女也无话可说。” 江德清脸上刚露笑意,她便语锋陡转:“既如此,请二叔将家产一分为二。我们长房,即刻分家另过,这样你们爱什么时候嫁女儿便什么时候嫁,不用为守什么狗屁规矩而愁。” 江德清勃然大怒:“荒谬,父母尚在,不分家,祖母尚在,你竟敢口出狂言,江欲雪,你的孝道何在?“ “孝道?”江欲雪轻笑:“二叔若真恪守孝道,就不会纵容堂兄伪造沉船,骗取官府赔偿,蛀空自家根基了!” “你胡说!”江承宗脸色骤变,厉声反驳。 江欲雪朝宝青示意,宝青上前,将锦布包裹置于桌上,层层揭开,里面是一件釉色莹润的青花瓷瓶。 江欲雪拿起瓷瓶,步履从容地走到江承宗面前:“堂兄,这件瓷器,你可认得?” “你,你哪儿得来的?”江承宗眼神慌乱地看向父母。 江欲雪将瓷器递到他眼前,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仔细看看,这釉色,这底款,是不是很眼熟?仿佛,去年腊月,那批随着货船沉入鄱阳湖底的官窑珍品之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江承宗脸色发白。 “看来是认得了。”江欲雪话音未落,江承宗便猛地冲上前,一把夺过瓷瓶,狠狠掼在地上。 “哐当”一声刺耳脆响,瓷片四散飞溅。 江欲雪却连眉梢都未动:“摔了这一个,我还有一箱。” 江德清又惊又怒:“江欲雪,你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 “二叔稍安勿躁。”江欲雪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那批沉没瓷器的出库单抄件。不过五千两的货物,堂兄却能从官府索赔回二万两,这买卖,当真划算。” 江德清一把抓过单据,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江欲雪步步紧逼:“二叔若不信,回去不妨再查查今年初官府存档的那份理赔文书。更要仔细看看,经办此案勘验的,是不是您手下市舶司的那位张书办。” 她定定看着脸色已由白转青的江德清,字字诛心:“二叔,您身为市舶司监门官,对此事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默许纵容?此事一旦捅出去,您一句不知情,上官会信吗?您的仕途,还能保住吗?” 江守仁猛地扭头看向儿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逆子!你作何解释?” 江承宗冷汗涔涔,语无伦次:“父亲,不是我,是,是她!是她设计陷害我!” “我陷害你?”江欲雪冷笑,“那漕帮内应刘三是我安排的?贿赂张书吏的五百两银子是我给的?需要我现在就请他们来,与你当面对质吗?” 每一个名字,每一处细节,都像一记重锤,砸得江承宗体无完肤,哑口无言。 一直闭目的祖母此刻也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子,痛心疾首:“承宗,这偌大的家业,将来不都是你的吗?你为何要做这般自毁长城的蠢事啊!” 江欲雪冷笑:“为何?为了他养在城南水井巷那个外室,也为了他在如意坊欠下的八千两赌债吧。” 何氏闻言,身子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向丈夫,眼中是被背叛的震惊与愤怒。江承宗更是面如死灰,仿佛不明白如此隐秘之事为何会被知晓。 “那外室原是如意坊的暗娼,专做放鹰的勾当。先以色相诱你上钩,再引你入赌局,最后放印子钱给你。这两万两赔款,连本带利,怕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吧?”江欲雪语气不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蠢货。 “孽障,你竟敢……竟敢……”江德清气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赵氏掩面低泣,王氏与江欲霜目瞪口呆,尚未从这接连的冲击中回过神。 江欲雪不想再看这场闹剧,对江德清发出最后通牒:“二叔,明日午时之前,家产一分为二,长房带走五成,由我暂代幼弟掌管。若到时未能办妥,侄女只好将所有证据一并送往府衙与监察御史衙门,是分家,还是见官,二叔自行决断!” “江欲雪!他是你哥哥啊。”王氏尖声哭骂。 老夫人也指着她道:“一家人,何至于此啊?” “家人?哈!”江欲雪简直想仰天大笑。 “你们抢走乔家婚事时可曾当我是家人?把我推给一个朽木老叟做填房时,可曾当我是家人?”她目光锐利如箭,直射向躲在父母身后的江承宗,又扫过脸色铁青的二叔二婶,最后看向摇摇欲坠的祖母。 “祖母,在您心里,他们才是您的家人。而我,我母亲,我弟弟不是你的家人,你们亦不配当我的家人。” 说罢,她不再多看众人一眼,拉起母亲的手,在死寂与各异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母女二人回到快雪阁,房门在身后合拢,周氏强撑着回来的身子一软,全靠江欲雪与丫鬟搀扶才坐到榻上,她紧紧攥着女儿的手:“雪儿,我们,我们真的要分家吗?” “嗯,只有这样,才能不受人摆布,从今日起,无人再能随意拿捏我们的命运。”江欲雪目光沉静而坚定。 周氏在丈夫去世后便憋在心口的浊气终于缓缓吐了出来,她反手握住女儿,力道前所未有地大:“雪儿,你说得对,娘以后都听你的。” 江欲雪心下一松,知道母亲此刻才真正将掌家的重担交到了自己手中。她轻轻回握母亲的手,随即吩咐道:“宝青,去把宝砚和宝璃都叫来。” “芳绫芳宜,你们亲自去一趟,请江福和周泰两位管事立刻来见我。”这两人,前者是父亲生前最信任的管事,后者是母亲的陪嫁,掌管着她的嫁妆产业,皆是忠诚可靠之人。 不过片刻,二人便赶到,神色肃然。江欲雪没有寒暄,直接下令:“江福叔,今晚有两件要紧事,需你带可靠的人手去办。” “大小姐请吩咐!”路上两人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时间紧急,没有再多问。 “第一,你亲自带人,联系上陈伯,守住城西货栈的所有出入口。明日分家之前,只许进,不许出,尤其是库房里的货物,一件都不能少。若二房的人问起,便说是为了明日清点,避免纠纷。” “第二,你派人拿我的名帖,立刻出城去衢山书院,明日一早务必将承泰接回来。” 江福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命而去。 “周泰叔,”她转向另一位:“请您连将两份拜帖送到两位前辈府上。” “大小姐想请谁?” “一位是族中三叔公,他虽不管事,但最重规矩,当年也曾为爹爹主持过公道。另一位是万源隆的东家,他是爹爹生前至交,在商会中德高望重。帖子上就写,江家内帷不宁,侄女势单力薄,恳请前辈明日莅临,主持分家,以求公允。” 二人领命,毫不犹豫地转身投入夜色之中。 这时,宝青引着宝砚和梳洗好的宝璃进来。纵然此刻紧迫忙乱,江欲雪仍然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宝璃,你身上有伤,今夜不必当值,好好休息便是。” 她随即看向留下的宝青和宝砚:“你们俩,现在帮我把父亲留给我的那几处宅院、庄园的地契、房契找出来,还有母亲嫁妆产业的账册也理一理。明日,我们争的不是面子,是里子,是往后的活路。” 是,众人齐声应是,各自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