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针绣》 第1章 黑孔雀 北京时间 10:25p.m. 这个时段的广市虽安静了几分,但港湾之上,仍是霓虹璀璨,夺目耀眼。矗立在中环的几座大厦更是巍峨耸立,灯火通明,其中数占据青锣湾黄金地段大半面积的“HUY”大厦格外亮眼…… 许洄抬眼看了下手上的方表,而后重新闭上……门外的一个声音入耳,“洄哥,email刚发你的十月刊设计稿,你看——” “重做。” “……” 这是这个周的第七次“重做”,询问的人决定使用浑水摸鱼,“害!我也觉得第三章的设计太正式,常规,没亮点对吧,确实得改。行,我回头跟Judy对接一下。” “我说全部…” …… 谭宇挑了挑眉,“得嘞~” “小谭总!” 门外传来微弱的声音,谭宇转头看向门外,指了指手上刚出炉的新版设计稿图,做了个“Totalkill”的表情。 收到了对接消息,门外被派去打探一手情报的新人小宋瞬间黯然失色。看到宋员的反应,设计部工位区众多凝聚的目光也纷纷落下…… “看样子,大家今天可能得通宵。”设计部组长Judy温馨提示。 宋员魂不守舍地回到工位,“组长,我想跑路。” “……” 听闻,同事们纷纷回到自己座位上,没人理他。 小宋尴尬一笑,“开玩笑。” 当然是开玩笑,这是幻壹!时尚界的一股清流——是多少人靠关系,挤破头也进不来的亚洲顶级品牌设计团队top!七次,就算被拒稿70次也不能跑路...... 谭宇透过办公室玻璃,表示已经尽力,而后翻出备忘表,开始和里面的那位核对日程,“明天九点的新品发布会,董事会还是建议你能出面……” “推了。” “好”谭宇没追问理由,日程表上的这一栏也早被他提前打上了岔。 “然后是……下午三点,曲总想约谈,听意思是想争取合作。” 里面传来一声粤语,“没新意。” 办公区没人,声音是从里间休息室传出来的,许洄抵着酸胀的鼻梁,闭着眼睛,正仰卧在办公室沙发上……他今天早上刚回国,前几天应邀出席米兰时装设计理念展,路上偶遇戛纳红毯主办方,两人交谈甚欢,服装邀请函算是意外之喜。 但开毯时间紧迫,又碰上航班延误耽搁了两天,所以今早他一下飞机就直奔公司企划部,组织大家趁热打铁制定出席方案。就在十分钟前,这人刚将红毯的几套服装大致敲定下来。至于时差,他早已习惯用再忙一整天方式自动调回…… “另外,还有天虹的董先生,Zard的冯女士……”谭宇继续补充道。 “一群商人...” “跟他们说,目前没有合作的打算,以后也不会有……” 天虹原本是家房地产开发公司,通货膨胀前赚得盆满钵满,但老板贪得无厌,眼看近几年行情不好,竟无脑地搞起家具设计,赔了几千万不死心,靠着家底厚,又想挤进自以为门槛很低的时尚圈。 Zard的冯思莉倒是艺术出身,名校加傍,富商之女,因而每次陷入抄袭风波时,总能靠着家父操盘,一纸公关化险为夷。而后,一些行内人便纷纷紧跟其后,为其正名。但许洄不,他偏要避之不及,划线明示,以抵制圈内不良风气。 谭宇在日程表上挨个打岔,但他想着,许洄的后半句肯定不能原封传达,回头得偷摸去掉,或是加工一下。 “还有,以后这种的都直接拒了。”里面的人又补了一句。 “推了~直接拒了~”谭宇有样学样,接着自言自语问了句,“那明天晚上的聚餐也没空呗。” 男人正要走,对面换了种慵懒的声线叫住了他,“什么聚餐?” 谭宇眉头微微轻挑,看来有戏。他快速返回,手抵着里间办公卧室的门框,期待地探出头,“同学聚餐。” 许洄直起身子,扯了扯还是觉得有些略紧的领结,“有谁?” 谭宇走到里间,坐到休息区的皮革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手卷起日程单,“就咱学院的,有谁?我想想啊,老姚,杨子…” 许洄边听边将头发向后捋了捋,拾起扔在茶几上的皮筋,绑到最后一圈时习惯性地挽成一个小包,接着拿起桌上的水杯起身往茶水间走去。 谭宇起身跟上去,“周思淼,冯昕,还有隔壁院的李介,江一漾……” 听到熟悉的名字,许洄倒水的手微微顿了顿。 谭宇背倚在门外,敏锐地注意到水流细小的变化,他看破不说破,随意问道,“去嘛?” “再说。”许洄喝了口水,返回了卧室。 谭宇无声模仿,“再说~” 任务清零,谭宇出了主编办公室,看到工位上垂头丧气的小可怜,他有些于心不忍,偷偷来到设计组工位给大家开小灶,“Everyone!“ “小谭总?”小宋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开口。 谭宇赶忙做了个“嘘”的手势,眼睛往办公室的方向撇了眼,小宋瞬间反应过来,下意识捂住嘴巴。 看到他的反应,谭宇无奈笑了笑,接着认真道,“第一章的主打款下摆改成U型,西装…再改成长点。第二章呢……”他抵了抵额头,继续补充,“颜色整体偏暗,多用暖色调;第三章豹纹设计太常规,改成简约铆钉搭配者亮皮试试。” “呜呜…小谭总,太爱你了。”Judy抹了抹眼框,感动地差点哭出来。 “哎哎哎,别急着爱,过不过还是里面那位说了算。” 工位上有经验的女孩赶忙接道,“不过也爱。况且,有小谭总助力,肯定事半功倍。” 谭宇忍不住笑了笑,“你说的我倒是……不反驳。不过,下次拍马屁建议换种隐晦的方式。” 女孩被逗得眉眼弯弯,配合地小声问了一句,“太明显?” 谭宇地点点头。 “好了,大家fighting!”走时,谭宇向工位上的小可怜一人分了一条咖啡。 “谢谢谭总。”“爱你小谭总。” 谭宇现任公司副总,主管企划部。但今天是特殊情况,戛纳空降,又撞上月刊,碰巧这月的第十二个主编助理又刚被辞退,办公室里间的那位是个魔头,公司彼此称赞,谦虚推诿,上演“相亲相爱一家亲”,但没人愿意顶上。小谭总指着他们鼻子象征性地骂了几句,而后熟练地重拾起老本行……他虽然已经卸任助理职位一年了,但现实是:实在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 他也清楚,许洄的性子,除了刚提到的那个人,大概只有他能勉强受得住。 幻壹有一条众人皆知的潜规则:老大要求加班,员工不得有质疑。反之,员工需要加班,老大也一定会陪同。 所以,许洄在休息间小憩了一会儿,便重新返回办公区和大家一起进入通宵的行列...... 同学聚会定在明天周六,晚上七点。据谭宇的经验,许洄口中的“再说”一般有80%的概率是成。加上有那个人在,这次成的概率可高达95%。所以下午六点的时候,他给果断给对方发了的定位。 地点是在枫罗湾的一个五星级酒店,发送后配文:我和李介赌今晚的酒水,别让我输【拜托.jpg】。 许洄回了句,“我有说去吗?” 谭宇无语,回了三个句号。 他思虑再三,又发给对方发过去,“大哥,枫罗湾的物价很贵的【可怜.jpg】” 对方单发过来一个“?”,紧接是四个大字,“知道还赌?” “错了错了【跪下.jpg 】” “但能不能别见死不救啊!【可怜.jpg】” 手机弹出信息提示,许洄坐在驾驶位,撇了一眼放在中控台的电子屏,嘴角忍不住勾出一丝弧度。 下一秒,劳斯莱斯发来AI导航提醒“前方即将进入枫罗湾三环干线,距离目的地“庸记酒家”还有17公里,预计18:45左右到达。” 虽然有**成的把握,但当许洄到的时候,谭宇还是松了一口气……3万一瓶的罗曼尼康帝对于朋友李介来说不算什么,毕竟人家21岁就身价过亿,但他可不一样,靓正点叫声小谭总、幻壹副编,但追根溯源,本质上就是个的打工仔。 所以看到打开包间门的许洄,谭宇快速给对方抛去一个飞吻,“就知道你不忍心。” 看到许洄,同学们也一脸惊喜,“哎!洄哥。” 谭宇笑脸盈盈,一副大获全胜,“李介。” 李介看了眼他,挑了挑眉,“好,愿赌服输,今晚酒水我全包了!” 话落,许洄突然开口,“李介,拿我当赌注?” 他脱去灰色毛呢大衣,解开脖子上的黑色针织围巾,随手递给开门的服务员。男人里面穿的是简单素黑高领,许洄脖颈优越修长,即便是高领,脖子仍能露出约三分之一的雪肤,加上他眉弓优越,又是标准的丹凤眼,站在那儿像只尊贵的黑色孔雀。 许洄的话单听察觉不出情绪,但配上这张脸便显得压迫感十足。 但李介总是自动无视,他换了种不满的口吻,问道,“怎么?不愿意?” 许洄淡淡笑了笑,服务员为他移开椅子,他慵懒坐下,而后看向对方,毫不犹豫回了句“不愿意。” “……”李介与他对视,两人都没有说话。 见气氛有些尴尬,谭宇赶忙上前打圆场,“哈哈哈……是我瘾大,非要赌,好在洄哥给面子,不然,今天得赔得裤衩都不剩。大家今晚可抓住机会铆劲喝,李介,你可不能中途反悔!” 李介挪开视线,看向谭宇,“不会。” 谭宇眉眼弯弯,“李总大气!” 李介也配合地笑了笑,而后端起桌上的琉璃杯,“不过谭宇,你刚说得有一点我不同意。” 对方拿起筷子,随声附道,“哪点?” “给你面子那句。”话落,李介喝了口梅子酒,“我猜…应该不是给你的……” 听到这,许洄拿筷子的手微微顿了顿。 谭宇听出他的潜台词,平时私下说说就算了,但现在当事人在场,他赶忙给对方抛去一个眼神——大哥,有没有搞错? 看到谭宇眉眼乱飞,李介忍不住笑了笑。 众人也掩护式地打起圆场,“哎!这家烧鹅不错,李介,你挑的地不错。” 李介挪过看向谭宇的视线,朝他们配合地笑了笑。 许洄自然能听出李介的意思,他表面事不关己,但还是下意识抬眸往四周扫了一眼。这时,他才发现那个人并没有来。 注意到对方失落的眼神,李介笑了笑,“对了,忘了和大家说了,苏缕阁突然有事,一漾大概来不了,他让我跟大家说声抱歉。” “哦!对了,桌上的礼物是他给大家准备的,我的没拆,不知道是什么。” 话落,一个同学带头拆起礼物,“这么多年了,一漾还是这么贴心。” 因为是老同学,彼此都不讲究,桌上的人也都忍不住纷纷加入拆礼物的行列。 “哈!我的是护腰。”带头拆的周思淼率先开口。 听闻,大家都忍不住笑出声,“噗……确实合适。” 周思淼是他们那届中第一个公开出柜的,他为人大方坦率,从不记仇,话也不藏着掖着,他人讨喜也开得起玩笑。 看到他们的反应,周思淼才反应过来,“我靠!你们想什么呢?是前几天我跟漾漾吐槽经常腰疼,人家好心记下了,你们这群人,脑子里都装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闻,桌上的同学纷纷扬起笑颜,赶忙说抱歉。 第2章 留白 “哎!我的是百合刺绣包。”一个女生拿起礼盒上的纸条,照着念到,“百合温婉,和姚靓女最配。”话落,她看向周思淼。 “周子!我站你,我看今天谁敢说我家漾漾坏话!”说完,姚露和周思淼隔空击了个拳。 “唉!好漂亮啊,我的是胸针。” “我的是围巾。” “我的是护眼仪。” 桌上的人纷纷报备起属于自己的那份礼物,周思淼扫了一圈,注意到桌上只剩下一个完整的包装盒,摆在许洄的右手边。 他指着对方怂恿道,“许洄,快拆开,看看你的。” 一旁的同学也被激起好奇,紧跟其后,“对啊,洄哥,你的是什么?” 面对这个有些无理的要求,许洄没有直接拒绝,“怎么?你们想和我换?” 桌上的人看了看自己手边的礼物,赶忙齐声拒绝,“不换。” 或许是从小就接触了艺术,江一漾有种独特的天赋,能注意到周边人身上很多不明显但又十分重要的小细节,比如周思淼电话中随口的一句“经常闪着腰”;姚露喜欢人夸她靓;冯昕前几天说他衣服上的胸针很精致,盯着看了很久…… 所以,他的细致周到,众人总能在一些润物细无声中感受到。这些礼物也自然都送到每个人的心坎上…… 姚露笑着说了声“小气!”“介哥,你替我跟阿漾说声谢谢,你就说绣包很漂亮,我很喜欢。” 话落,同学纷纷补充,“我也是”“还有我”“加一”。 “好。”李介应道。 没见到想见的人,许洄在酒桌上强撑了一个小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歉,最近项目上还有些问题要完善,我就不打扰大家。”说完便起身。 李介喝得有些多,开口叫住他,“怎么?他没来,你特别失望是不是?” 许洄走到半路突然停下…… 谭宇赶忙开口制止,“李介,你喝多了。” 桌上的同学也纷纷打圆场,“哈哈哈,是啊,介哥,脸都红了。” 许洄没搭理他,他穿上大衣,漠然向包厢门口的方向走去。 李介忽略了他们的提醒,转而向门口的方向喊道,“看来说对了。”话落的同时,许洄已走出包间。 李介轻哼了一声,或许是酒精作祟,或许真的被对方气到了,他特别想追上去质问一句,“现在失望了,那五年前你跑哪去了?” 但理性终是阻止了他…… 看到老板离场,谭宇也不好意思多留,他拿起外套尴尬起身,“不好意思啊各位,体谅一下打工人,我也得撤了。” “谭宇。”李介叫住他。 他叫助理拿出合同,“你把这个给许洄。” 谭宇转头接过,“项目合作?你要和幻壹......” “不是我。” 谭宇先是一愣,看了一眼署名才反应过来,“行,交给我。” 但走到半路,他突然返回,“不过,最近想争取合作的公司他都看不顺眼,所以我不敢保证...” 李介凑到他的耳边打断道,“没让你说情,他自己决定。” “得嘞~”谭宇和大家短暂告别后,迅速离场。 “介哥,你想和洄哥合作?”周思淼刚瞄了一眼合同。 李介被逗得一笑,“我和他?你觉得可能吗?” 周思淼夹了块烧鹅放到嘴里,“那倒也是,你俩在一块,公司得炸锅。” 第二天一早,谭宇按李介要求将合同转交许洄,“洄哥,这个你看一下。” 许洄正在过目戛纳活动的最终版方案,目不暇接之余快速扫了一眼,“不是和你说最近没有合作的意向。” 谭宇好心提醒,“你看看再决定。” 许洄抬起深眸,看了谭宇一眼,“谁的?” “苏缕阁。” 话落,男人短暂地停了停键盘上的动作,“江一漾?” 谭宇忍不住笑了笑,“对啊,我都说苏缕阁了,除了他,还有谁。” “我的意思是,江一漾给你的?” “哦!是李介给我的。但我看了眼合同,署名是他。不会错的,他的笔迹大家都认得。” 许洄继续手上的工作,“嗯,你先放着吧。” “70%” 出门的时候,谭宇高兴地给李介同步进度。 中午,许洄来到企划部,找到谭宇,“谭总,你说,乙方是不是至少得让甲方看出诚意,甲方才有可能签署合作?” 谭宇正在喝咖啡,“应该是吧。” 下午,他又找到谭宇,“谭总,有人表面想和对方合作,但私下却迟迟没有采取行动,你说,这种情况,老板是不是该考虑拒签。” 谭宇正在用电脑改新品营销方案,“可能是吧。” …… 一来二去,谭宇明白了许洄的意思——谈合作可以,但改有的诚意还是要有的。 他很快给李介打了电话。 苏缕阁— 西门厢房传来一声“李介!”,惊起一群正在庭院觅食雀鸟…… 江一漾得知昨天的事情,愤懑地打开阁门“李介,你还敢来找我?你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敢偷印我署名!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我和许洄的事不用你管,你都当耳旁风了是吗?我说的——” 听到手机电话铃声,李介仿佛救世主降临,快速打断道,“大哥,我先接个电话,挂了你再骂。” 江一漾还在气头上,“李介,我再说最后一遍!以后我和他的事……” 李介看了眼手机,赶忙提醒,“嘘——谭宇。” 听闻,江一漾气得掐腰,而后指了指他,“你干的好事!” 李介冲着他尴尬笑了笑。 “喂?谭子。” 电话那边传来声音,“介哥,今天洄哥找了我两次……”谭宇将许洄的原话细述转告给他。 听完,李介忍不住吐槽,“我公司最近正在策划一个cos展,改天让许洄过来一下。” “啊?”谭宇没听懂。 “他不是能装吗?” “噗哈哈哈”谭宇没忍住笑出声,“行,我一会儿转告他。” 李介挂了电话,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他意思是,合作前,你得亲自找他面谈。” 江一漾看着他那副再也不敢的表情,无奈回了句,“应该去的。” “嗯。”李介随声附道。 江一漾瞪大眼睛,“李介,你还嗯?!不是你——” 对方赶忙打断,“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近几年,苏缕阁的生意日渐惨淡,曾经绣阁里风靡一时的刺绣样式也渐渐过时,仓库的废布废料堆积成山。李介看着江一漾虽然每天忙得团团转,但销售额却日渐下滑,心里也不由得替他发急。 李介是做服装项目投资的,虽然能在资金周转上为他解点燃眉之急,但通常治标不治本。和幻壹合作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方案,一是,国家大力鼓励传统创新,时尚 非遗,古今碰撞,本身就很有亮点。李介相信,如果两人合作顺利,一定能给苏缕阁带来不错的反响。 二是,能治治两人死鸭子嘴硬的通病——明明是发小,因为那点儿小事,竟然闹僵到现在……李介觉得广市和苏市又不是隔着条天河,两人找个时间聚一下,话说开了不就好了,他不理解这两人一直在较劲什么…… 至于江一漾,他当然想和幻壹合作,很早就想。但他不确定许洄想不想,他怕被拒绝,怕像当年一样…… 李介将事情传达后,赶忙拾起外套,疾步走出苏缕阁大门。见状,江一漾觉得还是得再补充几句,于是跟在他后面,“李介,我今天和你说的,你……” 李介两步并作一步,飞快上车,迅速关上车门,透过车窗卖乖地笑了笑,而后毫不犹豫地踩下油门,疾驰离开…… 看着还未散去的汽车尾气,江一漾想起男人刚才笨拙的步伐,无奈扬起嘴角。 正预离开,天空突然下起濛濛细雨,江一漾下意识抬头,才发现已是乌云密布,青雾绵绵…… 冷风拂过,有些刺眼,冰封的记忆随之浮现……恍惚间,他仿佛回到六年前—— 那时,恰逢晴明时节,江南一带阴雨绵绵。 雾濛濛的水汽将整个西湖笼罩,从湖亭中望去,绿雾中有几束荷苞隐立于水上,墨绿粉黛交融,为水乡添上一番盎然韵意…… 而上城南山一带又是一处别样的景象,重山叠翠,青砖黛瓦,山水萦绕,傍水而居,使得路巷的微风都比别处更为轻柔水润。 美院校内不只从哪个山间飞来几只小山雀,正好落在楼西墙角旁的几根斜立在教室窗外的细竹上…… 此时,窗内传来一声“留白”。 窗外的山雀一惊,轻盈一跃,细竹上残存的水珠脱落,轻盈地掉落到石阶缝隙的小水渠中,掀起几层淡淡波漾。 “又名中式留白,在于营造意境与想象空间,这是最核心的作用。比如这幅南宋的《寒江独钓图》,一叶小舟,几根钓线,几丝水文,其余则大面积空白……”白松青正对着黑板屏幕上的这幅马远的山水画兴致盎然,“我们再看,这片空——”蓦然回首,却看到讲台黑暗下,一方微光在一张低垂的脸上明明灭灭…… “江一漾!” 被叫的人浑身一颤,他快速将手机屏幕熄灭,“在,白老师。” “我刚讲到哪了?江同学”,白青松露出标志性的“和蔼”微笑。 江一漾看了眼黑板屏幕,希望瞎猫遇到死耗子,“讲到马远。” “还没到。”旁边的李介小声提醒着。 “讲到平衡构图。”江一漾自以为他在蒙题这方面有些天赋,于是希望瞎猫再次成功。 白青松不置可否,轻松一笑,“你倒挺会猜。” 江一漾松了一口气。 “猜的刚好是我接下来要讲的……” 话落,江一漾刚松的那口气又被迫提了上来! “课堂表现扣一分。”说完白青松瞬间放下假笑。 “哦。”江一漾无奈应了一句。 “噗——”李介差点笑出声。 江一漾看了他一眼,对方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投来安慰的目光。 白青松,又名“脸谱”松,国内著名的国画大家,是中国美院的美术史研究博士兼教授,也是美术系所有学生的噩梦。“脸谱”松对美术史专业方面的十分严苛,用他的教学理念来讲,叫“知行合一,方足远之”。 在他的课上,睡觉扣五分,被叫一次没反应扣三分,答非所问扣一分,即使是故友江覃的儿子也不行。 江一漾平时上课没开过小差,这是他第一次…… “好,课件的内容就讲到这儿。”白青松合上书,下课铃在这时响起……“不过,关于留白,我还要说讲一句。”话音入耳后,正欲收拾画包的学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留白,在艺术层面讲究克制,空留。” “可人生在世,留白的观念则需改观。“凡事留一手”“浅尝辄止”这种想法可能会让你失去原本能留住的东西,不论画作,艺术,人生亦如此。” 听到这,江一漾下意识看向放在画架旁的手机,那双深眸渐渐出了神。 “听到了?江一漾。”白青松突然开口。 “在!白老师”眼睛出神的这位只听到了后半句“江一漾。” 听闻,教室里的学生瞬间笑作一团。 白教授不禁调侃,“江同学,下课了还发呆呢?”白青松注意到,江一漾的眼神整堂课都在迷离着。 一个学生补充道,“白老师,江同学可能在想他人生中的留白。” 听闻,教室里的人默契一笑,他们似乎都听懂了其中的意有所指—中国画的江一漾喜欢艺设系的许洄,除了许洄本人,整个南山都明了。 “嗯,想不明白,就去做。”白青松回了一句,便潇然走出教室。 第3章 回阁 同学陆陆续续出了教室,江一漾打开手机,屏幕显示出一个人的微信聊天页面,他静了好一会儿。而后,目光渐渐飘向窗外,落在西子湖对岸的清居阁…… 穿过清居阁,沿着绿荫走廊走,走至深处,有栋现代风格大楼。艺设系教学楼的建设采用了中西结合的设计理念,外观时尚前卫又不失中式风韵,远远看去,既独树一帜又相得益彰…… “艺设系一班许洄,林院叫你。”素描画室门外,传来一阵呼换。 听闻,前排的炭笔的“唰唰”一同停止了奏乐,停笔的同学纷纷转头望向喜欢坐在墙角的修长身影。 但,当事人大概是没听到…… “洄哥,院长叫你。”身旁的同学提醒了一句。 这时,许洄才停下笔。 他抬起了被画板挡住的深眸,习惯性地将炭笔插到后脑勺挽起发包处,而后拿起搁在脚下的湿巾,抽出几张,擦了擦手上的炭灰。站起身时,轻拍了几下散落在黑色亚麻上衣上的橡皮屑,接着漠然出了教室。 “你们听说没?许洄被保送佛美了。”那个黑色的身影离开后,教室里瞬间开启了八卦模式。 一个同学放下手中的橡皮, “所以,林院叫他是说这事儿?” “应该。” 教室响起下课广播,素描室的静谧彻底消失。 “唉?我怎么听说是隔壁中国画的江墨啊?”另一个同学加入聊天阵营。 “啊?不就一个吗?不清楚啊。”带头讲话的瞬间没了自信。 收拾画架的短发女生在一旁补充, “他俩挺难猜的……” 话落,一个刚进入教室的眼睛男顺口接了句,“现在不难猜了,江墨退学了!” 几人怀疑自己听错了,“谁!?你说江墨?” 周思淼重复了一遍,“对,咱学校那个国画学院的大神,油画社、素描社社长江墨,退学了!” 班里的同学纷纷涌上来,“淼子,你说什么?你说江墨退学了?” 素描室瞬间热闹起来…… 白青松走后,李介伸了伸懒腰,“唉~上脸谱松的课就是费神啊……” 而后看向江一漾,笑了笑,“墨墨,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我以为你能在老白课上保持不掉分记录呢!” 对方像是没听到,依旧楞楞地坐着…… 李介挎上刚收拾好的画包,走到江一漾身边,“哎!走,吃饭去。” “嗯……”江一漾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李介看出对方的不对劲,他忍不住笑了,“噗——不是,你别来这套啊。你要是因为脸谱松这句话就去跟许洄表白,我死不瞑目昂!”说完李介从兜里掏出上节从绘画教室里顺来的一个苹果,咬了一口。 “为什么?”江一漾握着手机,淡淡回了一句。 李介察觉出话里话,嘴里的苹果差点喷出来,“不是,你来真的?” 江一漾顿了顿,正欲开口“我……” 看到江一漾的反应,李介差点跳起来,“不是啊,你太伤你介哥的心了吧,我劝了你多少年?我算算啊……得五年了吧?我苦口婆心,呕心沥血,你现在跟我说,你因为白青松一句“人生不能留白”就就就...” 江一漾被吵得头疼,他按了按太阳穴, “不是因为白青松,是——” 李介松了一口气,“我就说,那你表白是不是有我的功劳,有!对不对?肯定有!” “......” 要不是江一漾因为昨天一夜没睡,头涨得厉害,他恨不得现在就给李介一脚,他这把话听一半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 注意到江一漾略带杀意的眼神,李介才反应过来,“不是,你刚说因为什么?” 江一漾微微垂首,“我得回阁。” “什么?回苏缕阁?”李介实在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为什么?你不是要出国留学吗?” “不出了。” “不出了?” “嗯,我把留学名额空出来了。”江一漾一边收拾画包一边和李介说。 李介气不打一处来,“空出来?给许洄吗?” “不是我给的,我只是推荐,是学校给的。”江一漾出了教室,李介跟在后面,“可是留学的名额只有一个,如果你去,许洄就不......” “可是我不去。” “我靠,江一漾,你别跟我说你这是为了许洄。” 江一漾停下脚步,忍不住笑了,有时他挺佩服李介的想象力,为了暗恋对象放弃自己梦寐以求的梦想,他还没恋爱脑到这种程度。 他解释道,“前几天,奶奶住院了,冯婷曼扬言要换机绣,江存义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项专利,说是国家认证的,可以将错织率降低30%。” 听到这,李介忍不住打断他,“放他妈的屁!机器能跟人工比吗?还专利?前几年偷拿徐奶奶的钱创业,结果欠一屁股债灰溜溜回来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出他有这本事,这几年江存义折腾出多少幺蛾子,去年刚因为偷税漏税抓进去,现在还不张记性!”说到这,李介看了江一漾一眼,江一漾看着他没说话,他知道对方还没发泄完…… 得到江一漾的默认,李介彻底放飞自我,“还有那个傻缺冯婷曼,私自苛扣绣娘工资,效率低?那智障机器绣出来的能和人工比吗?苏绣阁因为她被投诉多少次,她心里没点数吗?还有她那个——” “行了,行了。”江一漾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赶忙拉住他的胳膊制止了他。 “儿子——啊?”李介说到兴头上,悬崖勒马差点没勒住。 见江一漾笑了,不知为什么李介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下了,“行了?” 江一漾努力平复自己想笑的冲动,“不是,我家里的事我平时有跟你说这么多吗,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不是,你知道吗,你刚才…差点把我家族谱说出来了”说到这,江一漾彻底忍不住了,笑得直不起腰。 看着江一漾笑,李介没有说话,他心想,废话!十几年发小呢! 李介其实很心疼江一漾,虽然周围的朋友都说他性格好,乐天派,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但他知道江一漾的细腻…… 别人不知道,十岁时,江一漾为了让父亲江覃满意,放弃练了五年的古典舞转学了绘画,他知道。 别人不知道,十二岁时,江一漾就偷偷喜欢上了许洄,并且一喜欢就是七年,他知道。 别人不知道,他花了十年的时间,画到手指痉挛,画到生理性恶心才成为了别人口中的“江墨”,他知道。 而现在,十九岁的他却为了绣阁的传承,又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爱上的绘画,放弃他梦寐以求的留学机会。李介懂“江墨”这个名字的来之不易,懂对方习惯性的委曲求全,懂他此刻的纠结,懂他的强颜欢笑。他知道江一漾习惯用看似耀眼夺目的外壳,来掩藏自己可能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从江一漾笑出的眼泪中,李介竟看出了一丝无法言状的无奈和伤感…… 笑够的江一漾直起腰来,他看了李介一眼,发现对方没笑“你怎么不笑?” 李介看着他,诚实道,“笑不出来。” 江一漾觉察到李介的情绪,他收了收笑容,拍了拍对方的肩,“我没事,你放心。” 李介没有接话,没事是真的,一点不难受是假的。 “哇!你不信你江神?” 看到李介表情依旧淡淡的,江一漾知道对方认真了。 “哎呀,我想过了,我反正也是从小就学了刺绣,一些基本的绣法我都记得,只不过现在有点手生,得练一段时间。而且,我觉得国画和刺绣有很多过共通之处,都是咱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嘛,只不过一个是画,一个是绣。” “那你喜欢吗?”李介打断他。 “喜欢啊。”江一漾回答得很干脆,但李介不信。 见李介看着他没说话,江一漾重新回答,“不讨厌。” “......”李介挽起胳膊,意思让他继续说。 江一漾继续解释,“真的!我从小就看着家里的人拿着针,穿着线,整天耳濡目染的,我要是讨厌,以我这脾性,我早就离家出走了。况且,一开始学中国画的时候我画得都想吐,可现在不也爱上了吗?培养爱好需要过程,也需要时间。” “嗯......”李介觉得听上去好像有几分道理,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替他心酸。 “那许洄呢?”听到爱,时间,李介想到许洄。“也是因为时间吗?” 江一漾答:“是……也不是,爱上他是在一瞬间,一直爱他是习惯,也是身不由己。” 李介皱了皱眉头,“深奥……” 江一漾看到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 许洄的好没必要所有人都懂,他懂就够了。 快十年的习惯,江一漾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掉,因而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或许能让他彻底改掉的答案。 两个月后,他就要回苏缕阁,而许洄要出国,七年够久了,他不想再等了。所以,这个答案他需要得到,也必须得到。 去食堂的路上,李介嘱咐道,“我和你说,你回去不用再给那两口子一点面子,有啥事给我打电话,你介哥给你摇人!” 李介的父亲曾是杭州纺织局的一把手,现在开了服装公司,虽然规模不大,但在当地仍小有声名。李永轩年轻时广结商贾,有庞大市场人脉,他认识很多江南当地有名的绣师,其中包括苏缕阁的老绣掌徐秀姿。 第4章 丹凤、刀锋 但其声誉在当地,仍如松柏,经霜不凋。至少在早年的织户商眼里确实如此——早年,徐秀姿带领江南一带的裁缝铺,织造商一同创业,他们大力推广刺绣工艺,创下赫赫战功。其中就包括李介的父亲,因而说起来,李介和江一漾算是知根知底。 和李介敞开心扉后,江一漾很轻松,“介哥,你可别乱来,我怕怕。” “不怕不怕昂,介哥给你兜底。”李介摸摸头。 “呕……”江一漾鸡皮疙瘩起一身,他实在演不下去了...... 午后课间,艺设系素描室因杨齐点燃了八卦的导火索,现在仍有弹火震慑的余存...... 周思淼面前围着一圈吃瓜群众,“淼,你消息靠谱吗?” “不是,我啥时候消息不靠谱了。” “上次就是……”旁边的女生小声嘟囔着。 “这次百分之百真的!我听说苏缕阁要选新绣掌,江一漾好像要回阁继任——” “继任?我还登基呢!干嘛呢!?上课铃响了都没听见啊?!”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老头的声音,朴鸿正背着手站在教室门外。 “杨齐,你高光不好,认真观察绸布的亮感!” 杨齐乖乖拿起炭笔,“哦~” 朴鸿,国美院校级主任,经常出没于美院的各个教室,被学生亲切地称作“阿飘”。所以此时,教室里的人都心照不宣地悄悄拿起素描笔…… “朴院。”许洄刚从办公室回来,看到朴院长,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 朴鸿被吓地浑身一颤——他刚刚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威严之中,没注意到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人…… “啊?昂!”朴鸿看到是许洄,故作镇定地重新背起手,接着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一条道。 杨齐看到后,快速低下头,好用画板挡住已经咧到耳边的嘴角…… 许洄点头回应,接着走到画室角落的位置,静静坐下。他从头上取下炭笔,继续对着教室中间的那块绸布开始画作。 周思淼悄悄抬头,注意到朴鸿走了,他才放心地跟周围的人八卦起来,“我要笑抽了,你们看到没,朴鸿刚被许洄吓得。” “看到了,我刚快憋死了。”旁边的同学捂着嘴对着画板回应道。 周思淼发现大家都懂他的笑点:阿飘也会被吓到。他彻底忍不住了,“噗哈哈哈——” “杨齐,重画!”朴鸿的声音是从教室后面的窗户传过来的。 听闻,杨齐瞬间收了笑容,随后默默撕下画板上的素描纸,转头从画包重新抽出一张…… 朴鸿走后,杨齐默默观察了好久,确认四周真的没了身影他才开口,“我服了,比我高中班主任还吓人。” 许洄轻轻扬起嘴角。 他今天心情很好,佛美是他梦寐以求的院校,而刚才林院长叫他是通知他,留学申请通过了,offer很快就会下发,让他注意查收。 旁边的室友注意到他的笑容,小声问了一句,“许洄,过了?” 许洄拾起炭笔,淡然道,“嗯。” “我靠,牛逼!”谭宇忍不住恭喜,“今天你请客啊。” 许洄用笔比了比教室展台上的模具,淡淡道,“好。” 雨后傍晚,刚下过雨的杭州还有点凉意,不过巷子里的一盏盏暖灯却恰好将这分清冷中和。 “来,敬我们的洄哥!”路边的一个小酒馆旁,有一桌格外热闹。 “来来来!” 桌上的人顶着各种样式的头发——黄的,银的,长的,的,卷的……外地的看到后会以为这是当地的“特色组织”——街溜子,但当地的都知道这些都是国美的学生。 大家碰杯后,银发先开口,“洄哥,真给咱们系争脸啊。” 周思淼补充道,“说啥呢,为咱们学校争光!进佛美的整个学校就他一个!”他要充分发挥自己“国美机密传送员”的称号。 “啥也不说了,一个字,牛!” “谁点的醋鱼?”老板娘笑盈盈地走过来。 “我们!谢谢丽姐。”谭宇咬着筷子站起来,接过盘子放到正中间,“大家铆劲吃啊,今天许总请客。” 一个羊毛卷女生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嘴里,“我不说别的,许洄能过,我是一点不意外!” 周思淼拿起筷子,“天赋怪就算了,还这么努力,你们就说咱班里谁每天最后一个走。唉!有一次,就那一次,我通宵去得早了点,以为肯定是第一个到教室的,结果打开灯看到——”杨齐将菜放进嘴里,接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洄哥?”谭宇夹了一块花生米,替他补充。 周思淼摇了摇头,“我看到许洄撑着胳膊睡着了!他晚上压根没回去。” “我去,许洄,你卷死我们啊。”银发忍不住吐槽。 许洄夹了口菜,淡淡笑了笑。 周思淼继续补充道,“所以说,许洄,你值得!这叫什么……轻舟已过万重山。” “呦,周子!文化程度不低啊。”银发调侃道。 “废话!我!周思淼,思如泉涌。” “……”众人沉默。 周思淼喝了口酒,诚实道,“其实…是前几天刷短视频学的。” “噗——”听闻,桌上的人差点把酒喷出来…… 酒过三巡,桌上的菜也被吃得差不多了。许洄拿起筷子,习惯性地解决起剩余的收尾工作。 周思淼喝得有点多,“你们知道吗?隔壁的那个江墨,他原本也能去佛美。” 听到熟悉的名字,许洄停了停手上的筷子。 “咳咳。” 谭宇悄悄暗示他停止大嘴巴。这次佛美只有一个名额,许洄的性格他是知道的,特别较劲。尤其对江墨,他一直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对手,要是周思淼今天但凡表示出一点江墨让了许洄的意思,许较劲一定会钻牛角尖。 杨齐酒精上头,没察觉到异样,“但是他——” “唉?桌上的酒喝得差不多了,你们还喝吗?”银发男瞬间get到谭宇的意思。 “不喝了,明天下午还得出去写生,周淼你继续说。”许洄替他们回答。 谭宇看了许洄一眼,完了,他感觉许较劲已经开始钻了...... 周思淼喝了太多,完全没意识到许洄的异样,“一开始,江墨不也申请了吗?哦!就是江一漾。” 周思淼脑子完全混乱了,他现在在和谁说话自己可能都没搞清——江墨就是江一漾这件事,整个南山包括良渚校区里学绘画的人都知道,只有搞动画和数媒的同学可能会搞混。 谭宇快速打断,“江一漾嘛!我们当然知道,淼,你喝多了。脑子都糊涂了,说得都是糊话。糊话就不说了,昂!”谭宇快速搂过对方,偷偷抓住他的肩膀,在许洄的视野盲区暗示性地握了握。 谭宇握得很重,周思淼感觉被束缚住了,于是使劲挣开,“我没喝多!我还没说完呢,别打断我。”他正要开口,抬头却对上许洄的眼睛…… 他的眼神算不上凌厉,却是标准的丹凤眼——眼角向下压着几分温润,眼尾却扬出利落的弧度,远远看去,形似一把刀锋……即使他此刻面无波澜,半分情绪也不显,但那双天生带了严肃气质的眼睛,仍让身边人隐隐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 许洄静静地看着他,意思是让他继续说。 对上他的眼睛,周思淼明显顿了顿。而后,脑子突然缓过劲来,“就是……他后面放弃了,说完了!” 他刚注意到全程好像只有许洄在看他,似乎也觉察到一丝不对劲,于是戛然而止,快速结束了话题。 “......” 许洄没有说话,周围的气氛也跟着压抑。 谭宇悄悄抬眼看了许洄一眼,他表情淡淡的,正悠然地夹着菜往嘴里送。但他知道这是假象…… 他夹了最后一口菜,“说完了?行,我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我去结账。”话落,许洄起身往结账区走去。 见许洄往酒馆里面走,谭宇不争气地踢了踢旁边的周思淼。 银发也开口,“大哥,你真行!” 周思淼后悔道,“不是,我刚喝断片了,你们咋不提醒我呢?” “......”三人的沉默震耳欲聋。 羊毛卷女生在一旁补充道,“哥!提醒了不下三次!” “嘘嘘嘘——来了!”谭宇看到许洄正往这边走来。听闻,周思淼快速趴在桌子上…… 许洄靠近问道,“沈伊,你还好吗?一会儿我叫个车。” 羊毛卷女生转头回应,“没事,洄哥,我没喝多,自己走就行。” 许洄看向室友和银发男,“谭宇,杨齐莫。” “哎!” 他看向趴在桌子上的周思淼,“周淼应该喝多了,你们路上扶着点。” “好。” 他补充,“路上小心点,我还有事,就不和你们一块回学校了。” 谭宇有种不详预感...... 和他们分手后,许洄一个人来到西湖边,他点了一根烟,在湖岸偏僻处默默站了很久。 抽了大概半截,他吐出最后一口,而后将烟红用手掐灭,扔进了岸边的垃圾桶,从黑色针织长开衫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耳边很快传来一声清亮,“喂?哪位?” “许洄。” 第5章 无声轰鸣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一漾明显一怔,心跳猛地漏了半拍。 一是毫无准备,许洄很少会用电话。二是源于久别重闻的悸动,最近正值学校艺术展高峰期,很忙的时候两人总会默契地互不打扰。直至今天,他和许洄已经有两个月没联系了。 期间,他总忍不住偷偷点开微信里仅有的几个许洄的语音条,一遍遍反复听。但此刻,他才意识到,真实且同频的声音是不可比拟的。 他慌乱地吐掉嘴里的泡沫,快速地漱了漱口,强装镇定道,“哦,你啊,怎么不打微信呢。” “我附近信号不好。”许洄所处的位置算是西湖附近最偏僻的一角,这里容易网卡,因而人少。 “这样啊……”江一漾刚注意到号码不对,重新看了眼手机,“这个号…哇!你终于换手机了?” “换了。” 江一漾用头夹住手机,打开水龙头, “早该换了,之前那个和你语音的时候老卡……唉?你记得我手机号?”说到这,嘴角不觉勾勒出一丝弧度。 “背下了。” 许洄的声音很轻,音色也算不上好听,甚至有些微微的烟嗓,但江一漾总能在这些轻微跳跃的音符间不由自主地沦陷…… 水流漫过牙缸,流至指侧,江一漾像是惊弓之鸟,快速关上水龙头,紧接着突然反应过来,刚才竟出神了几秒…… 他将牙刷又涮了一遍,试图用忙碌压制住内心的躁动,但发现好像并不管用,“嗯,那个…你有事吗?” 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像是强装镇定后的副作用,江一漾暗暗希望对方不会发觉异样…… “有,你——” “墨墨,帮我拿一下洗发膏。”浴室传来李介的声音。 “......”江一漾先是愣住了一下,而后装作没听到,“我什么?” 许洄继续补充,“我听说你——” “墨墨!”没听到回应,李介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 …… “江一漾?”“江江!男神~” 这次声音很大且持续……江一漾不能再装没听见,他合上眼睛,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怒火,“啊?” “没事,你先忙,改天再聊。”话落,手机传来“嘟嘟嘟”的挂断声。 “李介!”江一漾一声暴鸣! “洗发膏,爱你。”李介打开一条门缝,从里面伸出手。 “洗你大爷!” 李介一脸懵,“我洗?” …… 洗完澡后李介裹上浴巾出来,“江一漾,你吃错药了?” “别和我说话,我刚忍住剃你头发的冲动。”江一漾躺在床上,边和李介说话边给刚刚的陌生号码备注。 李介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擦头发的毛巾,笑了笑,“不是,咋了?” 李介靠近瞄了一眼手机,边擦头发边回,“所以,打断了你们?” “大哥,你刚声音大得隔壁楼都能听到,你说呢?” “有那么夸张吗?”李介觉得比不上江一漾刚才的“李介!!” 听到李介的声音,许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不是那种自己说话突然被别人打断的不爽,因为他知道对方可能不是故意的,可具体是什么情绪,他也说不清...... 挂了电话,许洄望向湖面那轮残月,渐渐出了神。接着又掏出一根烟,默默点上。他抽烟的样子有种颓废的美感——烟卷上升时,他会微微眯起双眼,湖边的路灯映在他脸上,落在下睑的长睫倒影便会随之轻颤,是种凌冽的温柔,淡漠的坚韧,即散发出迷人因子,又叫人望而却步… 接着是两根,三根...... 他在湖边静静站了很久。 第二天早上,江一漾感觉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因为他又琢磨了一晚上许洄昨天没说出口的话,他猜测了很多问题——今年校庆的画展参不参加?苏缕阁推选新绣长是不是真的?这么长时间没联系要不要聚一下?甚至连许洄要和他表白这种极低概率的事情也被他纳入了“昨晚许洄的下一句是什么之未解之谜”的推测清单里...... 为了切断这种无休止的遐想,他忍不住主动给对方发了微信…… -你下午有课吗? -有。 信息几乎秒回。 江一漾心头一紧,他正打算回没关系之类的话,下一秒,屏幕上突然弹出:但晚上有空。 江一漾的心又忍不住地开始狂跳,他平复了几秒,回“那晚上7点东门西子湖见。” -好。 江一漾将聊天记录反复看了好久,接着嘴角便不自觉地开始上扬。 坐在他斜后方的李介看到后,无奈白了一眼......他看不到江一漾聊天页面上名称,但不用问,百分之百是那个人。 夜晚,美院校内的路灯亮起,使得光晕下的西子湖如同一方锦绸,更显波光粼粼。岸边的柳丝垂在风里,偶尔拂过路人的肩头,带着水的微凉。 湖边的映月亭里站着个修长的身影,一身简单素黑,微长黑发轻轻挽起。晚风拂过的时,额前的碎发会轻轻飘动,而后,那双漂亮的眉眼便会轻轻皱起,带着一抹清冷,一丝疏离...... “许洄!” 身后传来一声清亮,江一漾踏上亭子台阶,来到素衣身后。 许洄迎声转身,他注意到对方还喘着粗气。 “抱歉,刚校长找我,你来多久了?” “十分钟,没事,你先缓一下。” “哦。”江一漾捋了捋胸口,努力平复了几秒。 而后抬头看了眼他,“你怎么穿这么少,不冷吗?”江一漾注意到许洄脸上多了一抹淡红。 “不冷。”许洄淡淡回了一句。今天确实不冷,只是有些微风,但江一漾不知道的是,许洄在提前来了一个小时。 听闻,江一漾又认真看了看对方的脸颊,明明都冻红...... 许洄对上面前泛着水光的杏仁眼,喉结动了动,下意识移开视线,“校长找你做什么?” “昂!就是和我确认......”江一漾戛然而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说错话。 “确认什么?”许洄注意到对方的异样。 “没什么。”江一漾习惯性地将手插到兜里。 “......”许洄没再追问,对方一撒谎就习惯揣兜的习惯,他早就烂熟于心。 两人静默了几秒,江一漾想打破这种微妙的尴尬,和熟人撒谎,他总是没太大底气,尤其是许洄。于是打算转移话题,想问许洄参不参加今年学校举办的画展,可没等他开口,许洄却突然开口,“确认你要退学吗?” “啊?”江一漾先是一楞,他没想到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对方耳中。 “退学。”许洄重复了一遍。 江一漾解释道,“哦!准确来说是半休学,期间我也可以回校修学分,反正也快大四了,课程也不多,不耽误毕业的。”他猜小道消息在传的过程中肯定又被哪个学生“好心”地修饰了一下。 许洄看着他没有说话,江一漾紧接补充道,“苏缕阁现在名下无人,我不想看着奶奶的辛苦一辈子的绣阁毁于一旦,我打算继任。” “所以就放弃留学名额吗?”许洄打断道。 江一漾目光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抹愧色,“嗯?没有啊。” “江一漾,你还骗我。”许洄眼眉轻蹙,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对上已经端详了十一年的眉目,江一漾明白,许洄大概都知道了。 他顿了顿,重新回答,“没错,我放弃了。” “江一漾,你疯了?那是佛美!你做决定前能不能先想想自己!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轻率?”许洄眼里含着酸楚和不解,他不懂对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他们一起坚持了十年的爱好,梦想,而他却可以如此轻易的放弃,那他这么多年的坚持算什么?那他许洄的坚持算什么? “我没有轻率,我认真想过的......”江一漾确实认真想过了,包括休学,回阁,包括…向许洄表白。 许洄眉头轻蹙,“你认真想过?所以就把名额让给我吗?” 江一漾猜到许洄会较真这件事,他赶忙解释,“是学校做的决定。” “江一漾,你以为你真能漫天过海吗?这次只有一个留学名额,学校原本指定的是,中国画的江墨!你以为你没和任何人说你求了林院三次,求他把名额留给许洄,所有人就不知道了,是吗?” 江一漾完全愣住了,他实在没想到许洄会生这么大的气。他确实找了林院,但他没有求,他只是推荐。名额不能浪费,他确信许洄可以。而事实也是如此,许洄的录取通知结果比他预想的快了一倍。 江一漾受不了许洄这样贬低自己,他想向对方解释清楚,“我——” 许洄冷漠打断道,“江一漾,我承认,你确实比我厉害。你是江墨,江神!你可以初中跳学两级追上我,你能素描练两个月就超过我,你的中国画可以蝉联两年的金奖,你出类拔萃,你天赋异禀。我许洄是比不上你,我认了。但用不着你可怜我,用不着你把本该属于你的名额塞给我,我不会要,也不配要!” 许洄在江一漾的光芒下活了十年,他努力了十年,画了十年,当他以为自己的能力终于被认可时,现实和真相却给了他重重一击,他到底还是比不上眼前的这个人。 江一漾有些无措,这是印象中许洄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因为透过对方的眉眼,他竟能感受到那份在内心积压了很久的隐忍和痛苦…… “许洄,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我没有可怜你,一点都没有——” 许洄冷漠打断道,“好!那你就把你的名额拿走。” 江一漾话到嘴边突然噎住了,他已经决定退学,他不能答应许洄。 “不拿也没关系,你可以退学,我也可以。”话落,许洄漠然擦肩离开。 顿时,江一漾的大脑传来一阵无声的轰鸣—— 对方移步携走的余风拂过在江一漾的发梢,而后,映月亭只留下他一个人……他愣住了,大脑像是生锈一般,他好久才反应过来许洄的意思是要放弃offer。 湖面的晚风拂过他的眼眸,明明平时那么轻柔,可此刻,江一漾竟觉得格外凛冽刺眼。不知不觉,泪水已悄然溢满眼眶...... 江一漾望着湖面缺月的倒影,忍不住地问道:所以只能是留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