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见当年万里红》 第1章 酬神 乌云蔽日。窗外竹影绰绰,风过,激起一片打叶声。促织悄然叫着,与草丛里不见身影的蟾蜍相和而鸣。 月光透过窗子撒到地上,细碎的灰尘在空中飘扬,楚谢枝在昏暗的空间里转头,对上了一双清亮的眸子。 “……” 楚谢枝迎着对面人疑问的目光,刚要开口,一道清脆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怎么了?你看我干什么?” 楚谢枝顿了顿,突然有种被抓包的窘迫感。她吸了口气,良久才平复好心情,对着那人摇了摇头。 窗前有化不开的雾,是年久无人打理留下的灰尘。她看着那一点暗色,思绪也被引着走远了。 她记得她明明是在游街,怎么一睁眼就来这了?还被绑了起来。灵力被封,根本使不出来半点力气,思绪回笼,楚谢枝又尝试挣扎了起来,半刻后作罢了。折腾够久了,人也累了,就开始乱看了。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自己身上特殊形制的衣裳,于是又发起了呆。 那是扮观音的衣裳。 二月二,龙抬头。邺都的雪簌簌地落,却仍然没有淹没人们对筹办庙会的热情。往年这个时候都会开展夜市,酬神游街,鞭炮声人声闹到夜半去,金吾不禁,极其热闹。今年也不例外,甚至更甚。只因当今圣上膝下最受宠的三皇子不日便要及冠了,圣上大喜,大赦天下,万民同乐,于是应当在正月十七结束的休憩日便再度延长。 庙会有舞龙舞狮,踩高跷,酬神,游街等项目,而重中之重,便是酬神。观音坐在莲花台上,村里的青壮年扛着步撵走过,手里的柳树枝一路点撒,沾到水的村民便能有整整一年的福气。人们为求开春得个好运,就都来拜,有求今年收成多一倍的,有求今年仕途高升的,也有求天降温良娘子贤淑夫婿的。所以,酬神便理所应当成为了最受欢迎的一项。 人们为求一个念想,便登上了能知天命的知命阁,求里面的仙长仙子来办观音。知命阁阁主不允,抬手给他们指了另一个方向——羲华引。羲华引听了来意以后,慷慨的打开大门,让百姓们挑选起了扮观音的人选,往后的几十年里,也从未变过。本来早些年办观音的人选不是楚谢枝,是一个比她年长些的师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师姐竟再没从羲华引里出现过,仿若一夜消失。掌门上报给了赎影堂,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也因着此事,一时间竟无人敢扮观音,这时楚谢枝叹了口气,站了出来,这差事便落到了她头上。 楚谢枝端坐在莲台上,感受着步撵一步一晃。她生的端正大方,家中长辈教导她向善,她自修道便救生无数,相由心生,面相早就和那观音没什么两样。 楚谢枝将柳条点着露水均匀撒向两侧,云纹手钏和腰间配饰相撞,惊起一阵脆响。转过头来,一抹熟悉的身影混迹在百姓堆里,长身玉立,如饮水苍鹭。她私心在那人头上多点了两下,弯了弯眉眼,竟惊起一阵惊呼。 人群中有人喊叫:“观音笑了!” 接着应和声不绝于耳,楚谢枝听见有人说粮食收成能翻一倍,还有人说今年定能日进斗金。她扮观音的经验并不丰富,先前不知要笑,心里便悄悄记下。于是后来她便是一路笑着,嘴角朝上一咧,又有人欢呼起来。 何望初盯着那抹远去的白色身影,一时不察,楚谢枝髻上别着的白绡映着额上朱砂,宛若雪中落梅,竟伴着百姓的欢呼声落入他心里去,落的好不干脆,落的好不痛快,落到心底最痒的地方去,激起一片微小的涟漪。 身旁有人撞了他一下,他回神低头去看,发现了一个小乞丐。那小乞丐也被氛围感染,一时没注意来人撞上他,连忙道起歉来,咧着嘴朝他笑:“对不住仙长,我不是故意的。这边的游街已经结束啦,渡生寺那边还有一场,仙长若是感兴趣可以去那边瞧瞧。” 何望楚点了点头,买了两个包子给小乞丐,抬脚正要往西边走去,就被人潮中车夫勒马的声音打断了。 “何仙长是要往哪去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何望初站定,面前便出现了先前的那辆马车。马是好马,油光水滑,一看就被主人养的很好,只是可惜,他并不知道这马的品种;马车的四根柱子上坠着一堆玉佩,红白交替的,有羊脂玉雕的,还有些别的;作车帘的布料是刚从南乡来的最新款的料子,上面印着暗纹,定睛一看,是镇北王府的暗纹,和那车夫腰上的令牌如出一辙。 “原是镇北王。”何望初弯下腰,恭恭敬敬作了一揖。他原是不想搭理这人的,他忙着去找楚谢枝。可奈何来人是他,是当今最受宠的三皇子。要是其他世家的小公子便罢了,池止戈的好儿子一个比一个精明,要是叫人挑出错来,还不知要怎么戳着脊梁骨说他呢。 于是他低眉垂眼,伸手作揖:“回镇北王的话,在下正要往渡生寺去。” 池驭旌反手用剑柄撩起帘子来,车内涌出的热气遇上冷空气,一下便消散在空气。他睁开眼,看不清面前人的神色,下一瞬,有声音入耳,似是金属磕在木头上的声音:“既是如此,那便一起吧。仙长与孤同路,孤便捎仙长一程。”随后往侧边歪了歪头,剑柄上的剑穗晃晃,示意他上车。 何望初思来想去,还是没推脱,于是只得恭恭敬敬回了个是便上了车。 当今圣上膝下一位公主两位皇子,大公主早些年便嫁做人妇,如今只剩下两位皇子。太子,也就是二皇子,太子是早些年立下的,那时先皇后尚未身故。三皇子比太子小三岁,生母是当今贵妃。太子党和三皇子党私下党争不断,后面三皇子奉命出征后才消停些。前些日子不知从何处走漏风声,说当今圣上欲废太子,改立三皇子为太子,于是安静了许久的党派又开始暗里给对方使绊子。 池驭旌除去皇子的身份,也是个少年将军。十三出征平定内乱,十六应陛下令驻边历练,跟着一起去的,是被封镇北王的诏书。如今应召回京,此去流年,已是战功显赫。若是不论军功与出身,单他这个人,不得不说的是,池驭旌的长相是极好的。多年在军中的磨炼叫他的气质更加锐利,如出鞘的剑,马尾由发带一丝不苟的扎紧,整个人往那里一坐,分明尚未及冠,却给人一种锋芒暗藏的沉静感。何望初一早便想,或许池驭旌祖上是有些他族血脉的,不然,土生土长的北州人,哪有五官这么立体的,声音这么浑厚的? 车夫技术好,路上不见颠簸,两人客套一阵便落了座,何望初刚坐好,一抬眼,就注意到了那夸张的过分的柱子。池驭旌颇为苦恼的皱了皱眉,开口解释道:“是父皇让人弄的。孤这几年不在京城,一回来父皇就赐了马车……”他诡异的停顿了一下,又开口。“本来是打算骑马出来的,被管家拦住了。” “陛下也是一片好心,在下心中希望陛下和殿下不要心生嫌隙。”何望初不知道池驭旌想听到怎样的答案,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于是适时的转移了这个让人难堪的话题。 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就感受到了池驭旌望向他的眼神。那双眸子里掺杂了一丝无奈,似乎在说——你也不喜欢这个装扮,对吧? 到渡生寺的路不远,没多久就到了地方。车夫去停车了,路上行人人手一个灯笼,映得天都暖洋洋的。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两旁小贩的叫卖声传来,平添了几分烟火气。似乎听到了感兴趣的物件,何望初侧过身,却先看到了池驭旌肩上锋利的护甲和微卷的发。池驭旌比他高了一头不止,这样的身量,是北洲罕有的。 二人踩着暖光进了庙,那边游街还没结束,池驭旌从人群里挤出来,找了个还算宽敞的地方站定,手里还拿着那柄不离手的剑。何望初也跟着站过来,揣好方才买的香囊,抬眼时,发现游神的队伍刚好过来,而这个角度,正直直面对着步辇。 “那是楚仙子?”池驭旌问。 “回公子的话,是。”何望初回道。 “惊为天人。”池驭旌点了点头,评价了一句。 池驭旌在军营待惯了,说话直来直往的,听的何望初一愣。 “何仙长怎的成哑巴了?”池驭旌没等到何望初的答案,斜睨了他一眼,才发现何望初愣住了,于是便笑着打趣他。 何望初也笑了,他摇了摇头,眼睛却一直在那莲台上的人儿身上。 “公子莫要再打趣我了……公子时常在军营里,和将士们打交道惯了,直言不讳,在下只是有些艳羡。” 池驭旌半晌没接他的话,何望初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刚要找补,就听到池驭旌冷不丁蹦出来一句话:“仙长心悦楚仙子?” 何望初愣住了。恰巧楚谢枝经过,往他们二人头上都撒了些水滴。池驭旌抬起手来蹭了蹭鼻尖上的水滴,跟莲台上的人颔了首。 避雷: 1.无大纲,想到哪写到哪,所以不保证更新频率,但尽量多写,简介根据目前已有的思路和存稿改的。作品内角色关系情况复杂,包括不限于前世今生,blgl,穿越等等,如有不适请立即退出。 2.文笔有限,文风不详,逻辑诡异,但是绝不会出现烂梗以及立场问题。作者是文盲,有问题的地方请和我说,我改。可以骂我,但是不许骂我笔下的角色。 3.私心想写权谋群像,如果没写出来当我没说。 4.架空朝代,因世界观原因内含部分修仙成分。完结前可能会随时修改内容(个人认为有问题的地方),因无大纲,后续剧情出来前的衔接部分随时可能修改,完结后概率精修。 5.角色立场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立场。 6.立意有,后续改一改发出来。 7.待补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酬神 第2章 风雨欲来(一) 楚谢枝垂眸,也朝那方向点点头。 当今陛下膝下三皇子,战功显赫,银鞍白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今阶级观念森严,下位者无缘由是不得直视上位者的眼睛的。 可池驭旌似乎毫不在意对方是否逾矩,他只是学着周围百姓的样子,从随身的口袋中翻出些银钱,放到轿撵上——不同的是,其他人放的多是一些铜板,吃食等不值钱的玩意,而他放了一整个银锭。 “我在北边待的时间太长了,沾染了些许,北方小族的,率真。”池驭旌一字一句的说着,言行间,目光也一直追随着楚谢枝。 垂眸时,他把自己放在低位。像祭拜神灵那般,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的带着希冀的目光,将那点虔诚都尽数奉上。 “公子莫怪。” 池驭旌嘴上说着莫怪,可浑身上下经过战争洗涤出来的内敛气度和那浑厚坚定的嗓音却从不让人觉得,他是什么身处于低位的人。 何望初回神,看着池驭旌的动作,暗自心惊。虽说他们仙门之家不在乎这些个黄白之物,却也没像池驭旌这样把银锭当不值钱的物件随手拿着玩。 锦阳街热闹非凡,他却没什么心思欣赏。把那银锭从脑袋里甩出去以后,开始思索池止戈给他下诏的用意。 现下六界并不太平,不谈其他五界,单说九州。如今的九州,各个洲际对立,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其余的几个州他了解的并不深,他只知现下邺都和宁陵还相对平和些,毕竟是中枢之地,内有百官外有仙门,二者坐镇,也无人敢造次。 只是—— 思绪被打断,观音座上一枚铜板倏地落地,将空气划成两半。 四周似乎寂静了,霎时间,只有观音座还在向前。不远处传来了一片打闹声,闷闷的,像是拳头砸到肉里的声音。他看见池驭旌皱了皱眉头,随即二人间落下一道黑影,池驭旌用剑柄点了点自己围着寒甲的臂弯,那暗影便领命而去,不一会,那声音就消停下来。 仙者,感官最为灵敏,毫无疑问,他闻到了空气里飘散的血腥气——那是刚刚那边打闹的人留下的。 何望初不动声色吸了吸鼻子,再抬头看去,似乎有一团脏兮兮的布滚到了观音座下。再一眨眼,地上便什么都没有了,那团布连同那刚刚落地的铜板一同消失了,只留下点点血迹。 战乱多,难民也多了起来,成堆的穿着破布的,灰头土脸的难民都往京城涌来。 都说修道者爱怜百姓,他也不例外。何望初垂了垂眸,隐去眉间那点郁色,决计改天要往难民所去一趟。 池聿书的马车就是在这时路过的。他听见不远处有敲锣打鼓声,于是刚撩开帘子,就和池驭旌的暗卫打了个照面。 看清对方做的事,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掩去了眼中神情。 孤月垂幕,孔明灯满天,将夜幕烧了半边。池聿书掠过被风掀起的一角帘子朝外看,橙黄的灯火和暗红的血迹就沾湿了他的眼。 似乎有些难以言说,池聿书眨了眨许久没有闭上的酸涩的眼,再睁开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盯着逐渐被那一点点白色掩盖的亮色,他不由得发起呆。 现在的邺都,有很大的问题。 这里,有一部分人是从南边逃难来的。 他望向百步外,残破屋檐下那片衣衫褴褛的人群。 南边,不管是哪块地方,都属于南洲。南洲这个名字似乎在很多的话本中,都是个歌舞升平的好地方。 不得不说,南洲确实是个好地方,可那只存在于平和的时代里。一旦战火烧至那片温和的土地,那里的气候和温度就会变本加厉的回报给那里的人们,届时,这片潋滟的江南会成为最大的蒸笼,把沉溺在温柔乡的人们扼杀,再埋葬。 这些流氓在逃难路上会历经山匪和战乱,会历经生离和死别;这些磨难早已将他们的意志摧残,让他们激发最初的野性。 把这样一群人放到繁华且平和的邺都,会发生什么? 或许有些人,会安定下来,找回自己的人性,用余生来抚慰失去至亲的伤痛。可一座城池,最大可以容纳的人数是有限的,所以无论如何,总有些人,总有些被战乱和纷争左右的人,到了这里,依然只能选择继续逃难。 在那些茹毛饮血的时代里挣扎过的人,蓦然把他们放到和平的时候,他们会恍惚;直到他们发现,这些地方没有自己的位置——再落入这种境地的时候,那些被尘封的不安被顷刻激发,为了活命,他们会在法度照耀不到的地方选择抢掠,然后安于一隅,或死于非命,最后结束此生。 不管是刚才的乞丐,还是其他已经安定的人。当他人的既得利益落地时,他们会虎视眈眈的望过去,再去回想自己如今的身份和处境,到底该不该,合不合适直接抢过去。 不止是邺都,几乎整个人间,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定。在乱世里,这是最简单的心愿,却也是最难的心愿。 无力感淹没心脏,他把盯在帘子上的眼睛转回来,咳了两声,略感疲惫。车外风声如哀嚎,马车里药味萦绕,将他大氅上的狐裘浸透。 一刻前,池聿书才刚忙完。他一踏进府门,皇帝那边的诏书就紧跟着传了过来。大大小小的家仆跪了一地,他也跪下接旨。诏书里池止戈要他即刻进宫,不得耽误。于是他又坐上车往皇宫走,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这些天,他一直在安抚流民。从南边来的难民,一批接着一批涌入京城,打的他措手不及。前阵子皇帝就下诏给他,要他安抚流民,无论以什么方式,只要这些流民不再生事端。池止戈没说后果,但是池聿书很清楚,下场总是那一个。 他忙的脚不沾地,紧赶慢赶,总算是安抚住流民的情绪,和工部户部谈拢了设置难民所和登记户口一事。那时候经常两地奔走,寒气入体,染了病气,刚想着稍作休憩后联络亲信谈谈最近的形势,一封诏书又跟着来了。 正处病时,他懒得再折腾,就喊桑梓随意收拾了一下自己。于是本应打理的一丝不苟的青丝现下用玉簪挽起,黑白相间,衬得他整个人苍白几许。身旁的桑梓瞧着心疼,把那件沾了药味的大氅又给他披上。 他开口,声音微哑。 “无妨,马车上暖。你且把衣服穿好,别叫染去病气。”随后拢了拢手上的暖炉,又嘱咐了一句。“桑梓,把香再弄旺些,再把孤的文书拿来。” 桑梓瞧了瞧自己身上厚厚的衣服,又瞧了瞧池聿书身上的衣服,思考为什么自家主子就是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他把香炉捅的浓了些,转过身去整理狐裘,生了一小会闷气,才转身把文书给池聿书拿过去。池聿书也不恼,只是无奈地看着他。 池聿书捏住发尾,在桑梓看不到的死角将刚拔下的白发顺着窗缝扔了出去,随即像丢弃物件一样将那发丝往身后一扔,就开始看方才被扔到腿上,被迫摊开的文书。 可他意不在此,于是池聿书看了没一会,就又发起了呆。 他从现在想到了过去,又从过去想到了现在。 第一场战乱的号角吹响的时候,是奉安几年? 现今距离平和年代,又已经过了多少年? 他通通不记得了。 或许第一次战乱比他诞生之时还要早,或许那时比池止戈登基之时还早。是战火迷了他的眼吗?他竟然不记得先前的九州是什么样子了。 池止戈,池止戈。 他心里念着自己父皇的名字,齿间也将其滚了一圈。他念了又念,最后只得悄声叹气,心想名字真是个好名字。 或许,在臣民面前,他不能评价池止戈;可在他自己心里,他并不觉得他那好父皇有多么贤明,至少不像童谣里唱的那样,止戈出,天下平。 他认为,他只能算是个无功无过的君主。可偏偏,无功无过就是有罪,作为君主,就只能十四岁马上平天下,十六岁治理的四海之内无闲田,十八岁时人人手里有余钱,二十岁时再从宗室里挑个贤惠女娘立为皇后开枝散叶,再然后……再然后就没有了。 这才是一个合格君主该有的一生。 马车急停,思绪被打断。池聿书愣了几秒,几秒后,适时想到了桑梓说的那句话。他轻笑摇头,心想还真是说对了,他家主子还真是思虑过重,估计是要早死的命。调笑够自己了,又觉得今天的状态实在不好,于是把奏折收好放到一边去,安稳靠着身后的软榻休息。说是休息,思绪却又不知跑到了哪个大人上奏的哪篇奏折里。 窗外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进来,断断续续的:“公子,前面有人挡路。是个碰瓷的汉子。” 池聿书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只是掀了掀眼皮,转头吩咐桑梓:“桑梓,拿上暖炉去瞧瞧。” 桑梓放下拨弄香炉的手,脆生生的应了,下车去瞧。池聿书刚把手里的茶吹凉,桑梓就回来了,还带上来一枚刻着图案的红穗木牌。那上面刻的,是太子印。 桑梓把那木牌递过来,叫那车夫接着赶路。 池聿书捏着穗子往下捋,若有所思。桑梓撩起帘子,瞧了眼外面的人和风景,窗外风景流逝,他随手合上帘子,呼了口气,转过头去往池聿书那凑,压着声说:“殿下,安插在歧岭的探子有消息了。” 这边游神还在继续。楚谢枝刚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在池驭旌身旁站着的何望初。她没想过何望初会来这里,她以为在锦阳街的那一眼就是今天的最后一面了。毕竟,他和她不同。她此次上京的目的是扮观音,而何望初却另有要事,他是被陛下一纸诏书硬请过来的,所以此时,他应当在皇宫才对。 何望初似乎在想事情,他没注意到观音的柳条停了一瞬。当他听到池驭旌喊他的时候,楚谢枝已经过去了。 “孤要进宫一趟,此次回京还未述职。何仙长,就此别过吧。” 何望初回过神,低下头去行了个臣子礼:“是,殿下再会。”他没再掩饰,四周百姓已散去。 池驭旌走远了,他想起诏书上的内容,决定先回客栈收拾一番,再去面圣。 第3章 风雨欲来(二) 何望初也不知道池止戈喊他去做什么,他只记得长老们告诉他面圣的时候要把那套最仙风道骨的衣服穿上,美其名曰当皇帝的都喜欢这样的。 何望初记得御前不能佩剑,于是思索了半天,把身侧的谛听解下来放到了桌上,又拎起一旁的拂尘。刚要拿在手里,就听见一道清冷的女声在他灵台里响起。 “何望初?” “嗯,谛听。我要进宫一趟,御前不得佩剑。” “嗯,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然后就没有后话了。 想着要换衣服,于是他拿拂尘的动作一转,身形一晃,几步就走到了窗边。 谛听是一把很老的剑,他是从何家家主那里传下来的,是六界闻名的美人剑。虽是美人剑,却也实力不俗,不是个没什么用的花瓶。他不知道谛听剑是从什么时候生出灵识的,他也问过父亲,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告诉他,自从他接手谛听的时候,它就已经有灵识了。他也去问过谛听本人,但谛听却从来都不进行正面回答。 在六界,灵器不是附属品,而是修道者的同伴。每一件灵器都会认主,他们有自己选择同伴的权利。当他们的同伴死去后,他们会陷入沉睡,然后感受到喜欢的,合适的气息,他们会再次苏醒,然后择主。但总有一些灵器,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这一任同伴的记忆,甚至改变灵体。 谛听有没有失去过记忆,有没有改变过灵体,何望初通通不知道。他也曾问过谛听,就像他问她什么时候生出的灵识一样,她也从不正面回答。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谛听好像和别的剑不一样,她从来没有沉睡过。他去问过长老们,可长老们没有告诉他,他们只说到时候就会知道的。 后来何望初再也没问过类似的问题了,小时候问单纯是因为好奇,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再过一两年就要行冠礼了,作为她的同伴,他应该尊重她的一切。 这是他成为修道者后,长老们给他上的第一课,也是所有修道者的第一课。 尊重你的同伴。 谛听对于何望初的意义深厚,他的整个岁月,从襁褓到总角,再从总角到舞象,都有谛听的陪伴。就算何望初从没思考过,但不得不说的是,他内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长辈。 谛听也习惯了被当成长辈,所以每当遇到这些情况的时候,她都会多问一句,多嘱咐一句。 屋内灯火摇曳,红泪滚滚。屋外风雪依旧,现下金吾不禁,游玩之人接踵而至,提灯汇聚成河流缓缓流向远处;河流尽头是一段青石砖砌成的路,无灯无火,绵延而去。再往前去就是皇宫,宫城浩荡,红墙白瓦,庄严肃穆,却徒生悲戚之感。何望初紧盯着那里,漆黑瞳孔里倒映着的皇宫,如耄耋老人,朽朽老矣。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一粒雪顺着窗口飘进屋里,沾上鼻尖。何望初回过神来,手上动作一动,合上窗,将冷气隔绝在外头。 他开始整理进宫的着装了。暖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衬得他面若冠玉。 先是把头发用鹤纹头冠束住,再窸窸窣窣地把配套的衣服穿戴整齐;顺完衣服上长短不一的佩环后,又从红木桌上捞起游神时穿的衣服,从里面翻出之前买的香囊和剑穗。 那剑穗比杏核还小,轻轻一拢就叫人看不见踪迹。银丝细线串作流苏状编织好,上面坠着个红玉挂坠和一排桃木珠子。那红玉品相极好,看纹路,雕的似乎是三色堇。 他把香囊放到一边去,把剑穗轻巧的绾在剑鞘上。 “红色的三色堇,很漂亮。回来的路上有家新开的店,这玉雕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一下就看见了。”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喜欢吗?” “……” 谛听没回应他,但他能感觉到谛听还在。他的这个长辈向来话少,于是他继续说着,边说边系紧绳结。 “之前,我去上课,回来以后看到你不见了,就去找你。后来在三色堇丛里找到了你,我问你 ,你说你在那晒太阳。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种花,但你每次晒太阳都往那儿跑,我想,你应当是喜欢的。” 那时他尚年幼,还不知道有召剑术这种法子能把剑唤回来,于是,他就顶着大太阳,找了谛听一个中午。 后面他学会了召剑术,却也不怎么使用。谛听要是不在他手边,就会在那片三色堇丛里晒太阳,谛听似乎没有其他的爱好,所以他能轻而易举就找到她。 谛听还是没有回他的话,他也不甚在意,安顿好所有的事后出了门。出门的时候,还在门口下了个禁制。 他顺着楼梯下到一楼,木质的楼梯似乎已经很老了,嘎吱嘎吱的响。 楼下人鱼龙混杂,熙熙攘攘。他的衣服十分惹人注目,不过他本人却不是很在意,只是信步向前。 路过靠前的红木桌时,台上琴音铮铮然,他竟从嘈杂之声中听到了那桌人的谈话。 “哈,那家伙,可卖了个好价钱!” “是啊,真不愧是妖族的东西——哼,早知道多扇两巴掌了,你看我这胳膊让他咬的,诶呦——” 那人摆出一副夸张表情,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话;手也不闲着,卖惨似的用手指着另一边胳膊上泛紫的牙印。 “嘿,真不是个东西!没事!买他的那位——” 那人不怀好意的哼笑两声,没在往下说了。 何望初也没再往下听了,蓦然停下的步子又开始动作。刚要往前走,方才讲话那人似是喝醉了,把一整壶酒都撒到了地上,正正好就撒在他面前。 他从那片水洼里,看到了自己漠不关心的脸。 向前的步子又被定格住,只一瞬,他便迈了过去。 “你你你!你瞧瞧你!以后就不能带你出来喝酒,你瞧,全撒了!” 身后的声音又响起,他没再管,只是一步步走下石铸的台阶,徒留那声音在身后。 游神的最后一站是渡生寺。 楚谢枝从莲台上下来时已近亥时,路上玩乐叫卖的人群都少了很多。 北洲的冬天从来不暖,楚谢枝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方才的盐粒已然变为鹅毛,映衬着墨色的天,作天女散花状簌簌落下,沾到她的羽睫上。 楚谢枝信步向前,庙里的参天古树上挂满冰霜,四下无人,独她一袭白衣踽踽独行,如九重天上的瑶池仙子。 白衣……? 她向下看,看到了印着云纹的衣角——那是扮观音的衣服。 头上半尺白绡随风飘荡,轻柔拂去发上的雪粒。 楚谢枝轻轻叹口气,心想一心惦记方才之事,竟是忘了还衣服回去。 “楚仙子留步——”一道声音穿过风雪而来。 楚谢枝转过身来,看见穿着灰色佛衣的小僧正朝她走来。 这人她认得,是主持游神的佛子。 小僧到她面前站定,伸出那只盘着佛珠的手朝她作了个礼。 “楚仙子可是要往悦来楼去?” 那小佛子瞧着不过**岁,说话却如此沉稳。说话间,楚谢枝正不自主的一直盯着他额间那点朱砂痣,半晌,才觉得不妥,将眼睛一垂,低下头去。 心里觉得奇怪,自己怎无端盯着人家瞧,脑海中又回忆了一番,觉着好似除了游神,还在其他地方见过他。可她想了又想,才确定自己是没有见过他的。 那小佛子似是清楚她在想什么一般,等了她半晌,又笑意盈盈地喊了她一声。 “楚仙子。” “……是。实在抱歉,方才走神了。”她顺着佛子的话说下去。“确是正要往悦来楼去,佛子可是有事?” 顿了顿,她又说:“这衣服……明日我便打理干净送来。游神结束时心里正想着事,竟是忘了还衣服回去。” 佛子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温声道:“无妨,无妨。小僧只是来提醒仙子一声,近日大祉许不太平。打扰仙子办事,实是罪过。” “怎会,佛子特来告知此事,也是一片好心,还要多谢佛子。” 二人寒暄一番,便去做各自的事了。楚谢枝还在想佛子的话。 最近大祉不太平?可是南洲……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战乱吗?怎会是最近?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脚刚迈出寺门一步,就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这么安静?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月亮还在照着,给街道都镀上一层透亮的素衣。 楚谢枝往外走,听见了促织的叫声。 觉得有些闷热,她抬起手来,看到了自己七八月份的常服,现在就在身上裹着。青鸾色的仙门校服规规矩矩地穿着,腰上挂着的羲华引令牌的流苏轻轻晃动。 居然已经到盛夏了吗?时间过得好快。 一群和她同样身穿羲华引校服的少年人突然出现了,他们从远处小跑过来,叽叽喳喳的叫着大师姐,神色看起来十分慌张。 “怎么了?一个一个说。”楚谢枝轻声安慰着,似乎并未察觉有哪里不对。 “大,大师姐!”是一个小师弟,他先急匆匆的喊了她一句,把气喘匀了以后又开口:“大师姐你可算来了!不好了大师姐!府衙那边出事了!” “府衙?那边怎么了?” “楚师姐,你刚来这边不知道,前段时间不知道哪来了一个妖,本来是没什么事的——”他朝左右看了看,见没其他人注意,凑到楚谢枝的耳边,用手挡住防止声音外泄:“就那位官大人,之前总是偷偷叫人去边境地儿抓妖,抓回来凌辱一番然后再丢到乱葬岗去,这会捉到一个厉害的,刚捉那会这大妖虚弱的很,现在恢复了许多,知道了这档子事正在那边咬人呢——” “边境?这地离边境那么远,这么大动干戈?”楚谢枝越听越觉得奇怪,但她没急着处理这事,听起来这太守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恶人自有恶人磨,治治他也好。 那小师弟点点头:“是呀大师姐,这儿,是歧岭呀。” 歧岭?她刚刚在歧岭吗? 记不清了…… 旁边有个小师妹见他们不说话了,眨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插了一嘴:“大师姐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歧岭边境上会有妖呀?歧岭明明紧挨着魔域,寐妖城明明应该在北茫那边——” 楚谢枝摇摇头:“这妖倒是遍地都有,寐妖城只不过是比较大的一个聚居地。”她话音一转。“这太守年年捉妖么?按理来说分明不会有这么多妖散在外面。”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没过一会,那小师妹又接话:“这段时间妖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变多了,至于旁的,大师姐都不知道,我们更不可能知道了。” 一旁的小师弟好像听到了什么,嘴角抽了抽,停下了拨弄剑穗的手,也抬头问:“大师姐,真不用过去瞧瞧吗?我听见有人在哀嚎。” 她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走吧,去看看。” “叫的真难听。”那小师弟嘟囔着。 楚谢枝弯了弯嘴角,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第4章 风雨欲来(三) 那大妖确实厉害,至于楚谢枝是怎么看出来的—— 当他们一伙人到达府衙的时候,红木制的门已经半开了,府衙里寂静无声,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无人居住。 夜色浓重,远处闷雷滚滚。 “这不是寻常天气,当心。” 楚谢枝开口提醒,说罢,天边乍起的闪就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也叫人看清了面前建筑的惨状。 那府衙前的鸣冤鼓和两侧的石狮子上有些斑驳的血迹,似乎是新溅上去的,粘稠的血聚集起来,顺着石塑的棱角滴落到地上。鸣冤鼓上有着厚重的尘土,不知是禁止使用还是真的无人鸣冤,总之是许久没有人使用和打理后形成的,血滴和印记和着灰尘糊在鼓面上,竟无端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感。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是能从半开的门里瞧进去一些的,地面上除了血还是血,满地的血,血腥味冲天。 空气中浓厚的血腥气毫不掩饰的传进每个人的鼻子里,身旁都是些新进门的弟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楚谢枝皱了皱眉,身旁干呕声此起彼伏。 她不动声色往四周看去,其他民用的建筑多是石头和土块堆砌的,这红木朱门竟是格格不入,好像是从两个不同的地方硬拆出来搭配在一起的。 还没等楚谢枝开口,就有人先站了出来。 那个打头阵的小师弟深吸了口气,压下不适感后自告奋勇作斥候向前探路,他壮着胆子,心里暗自打了下气,才踌踌躇躇往前走,最后在距离那朱门半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站定以后,他犹豫了半天,伸出穿着黑色露指手衣的手戳了一下那扇门。下一刻,府门轰然倒塌,扬起一阵尘土。 “咔嚓。” 楚谢枝境界比新入门的弟子高上许多,一下就听到了这轻微的声响,她抬头望去,发现写着“明镜高悬”几个大字的牌匾竟是偏移了原位,摇摇欲坠。 “小心!” 楚谢枝刚想喊那小师弟的名字叫他小心,却发现根本不知道人家的名姓,于是话音生生吞了回去,身体动了起来。 那小师弟倒是争气,楚谢枝还没过去,他先诶了一声,脚步匆匆的往后踉跄了几步,堪堪躲过了那无妄之灾。 那牌匾摔到地上,裂痕从明镜和高悬中间逐渐蔓延,最后断开,整个牌匾四分五裂。 那小师弟两步走到楚谢枝身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给自己顺了顺气:“诶呦,诶呦。吓死我了,还以为要挨砸了。” 给自己顺好气以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瞧着楚谢枝,那双眼黑黝黝的,带着少年独有的意气。 “放心吧,大师姐,不会有事的。我叫朱煦,是歧岭朱氏的老末。” “嗯,没事就好。”她又揉了揉他的脑袋。“走吧。” 这回是她先走在前面了。 她拿出阳春横在身前,谨慎往里走。 阳春是她的法器,是一支玉箫。 眼球动了动,眼前景象从黑压压的天滑到手中的玉萧上,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些久远的事—— 她在羲华引长大,阳春是它抓周时抓到的第一个物件。 自那时起,阳春就生了器灵。 在那之前,大家一直以为阳春只是一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萧。 羲华引里的修道者多用乐器,一些稀奇古怪的也有,比如书、笔,绸缎。所以,她还是第一次在羲华引见到剑修。 那时,楚谢枝七岁。 正值夏日,她无所事事的在仙门广场上数蚂蚁。数到第八十六只的时候,她眼前出现一道黑影,她抬头看去,看到那时九岁的何望初。 那人朝她作了个揖,咬字稚嫩地问她议事厅在哪里。 她还以为是新入门的弟子不认路,于是好心指了条路给他。 何望初远了,她还在盯着那抹小小的身影发呆。 她看见他的剑了,是把很漂亮的剑。 羲华引剑修极少,小孩子总是对于没见过的事物十分感兴趣。 那是她第一次在羲华引见到剑修,于是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羲华引新入门的剑修。 直到后面羲华引和问穹交好,两大仙门开交流大会的时候,她才知道那是问穹掌门座下大弟子,何望初。 说来也算是命运使然,他们俩就这么认识了,然后一路相伴,至今已是成为青梅竹马的第十个年头。 “大师姐……”有声音穿传来,是之前的小女孩喊她。 眼前雾色散去,回忆戛然而止。 “怎么了?”楚谢枝压低声音回复着,顺手下了个隔绝声音的禁制。 “小宿儿想问你为什么我们看不见妖气,话本里不都说修道者能看见妖气吗?”朱煦接过话头回答她。 “诶呀你别喊我小宿儿,多幼稚呀!我有名字的,我叫宿祯祯!” 楚谢枝看着两个十二三的小孩吵嘴,无奈间让他们小声一点。 “修道者是看不见妖气的。”她解释道。 “其实抛开种族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人、妖,还是魔,我们都需要吃饭,需要喝水,需要睡觉。可能唯一不同的就是妖和魔的寿命可能会比人稍微长一点吧。 “那话本里面,说的都是假的吗?”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宿祯祯看起来有些泄气,蔫蔫吧吧的回话。 “嗯。不过如果是修道者的话,是可以感知到对方的修为以及存在的,当然是在没有施禁制的情况下。” “那妖和魔天生就比人厉害吗?” 年纪尚小的孩子组织不好语言,楚谢枝大概能听明白她在问什么,她想了想,尽量简洁的回复她: “不是哦,魔也是要修炼的,不修炼的话,也是和普通人一样的。至于妖——如果他们不修炼的话,你可能见到的就是没有意识的他们,就是普通的小动物小植物。” “大师姐,那人呢?我听我爹爹说,我们变成修道者,就能活很久很久。” 楚谢枝顿了片刻,斟酌着回答: “修道确实可以延长寿命,不过也是要看境界的,境界越往上,活的就越久。修道者结丹以后,容貌和身体状况往往会停留在状态最好的时候,女子的话应该是在及笄往后几年,男子一般是在弱冠左右。” 两只小鬼头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了。 “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现在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于是一群小鬼头都跟着点头。 说实话楚谢枝根本不知道为什么羲华引要派一帮小孩来处理歧岭的事,虽说是历练,只是不大不小的调查一下。 她看了看几个小孩的身形,顺便估计了一下他们的灵力。 却也还是为时尚早。 楚谢枝带着人往里走,脚底黏腻的血沾上又滴落在地,听的人心痒痒。 月光撒在院子里,渡上了一层银光。楚谢枝往前看去,看到了一片荒芜。 按理来说,官老爷的院子,不说别具一格,也应当是古色古香的,可四下,除了满地的血和月华,什么都没有,连个尸体都见不到。 院子里有几支夹竹桃,被一旁乌鸦的叫声惊到,她才发觉。 那夹竹桃似乎泛着荧光,叫人看不真切。一阵风起,嫩粉色的花瓣随风晃动,似玉宇琼楼上的粉面女郎伸出柔若无骨的双手朝她挥开。 又一阵雷声轰鸣,白光乍现,楚谢枝从那片软香中看到了一只眼。 那是一只有着黄金纹印的兽瞳。 好像某种上古凶兽,带着层层诅咒,从酆都域下十八层朝她望来。 那只兽瞳看清她的时候,她也看清了他。 那是魅妖城亡故了许久的上古凶兽,也是上一届妖主。 “退后!” 比身体先行动的是长期形成的直觉,楚谢枝长臂一挥割出一块安全区域,另一只手捏着阳春一挥,流苏晃动,耀眼的法阵就此铺开。 楚谢枝乘胜追击,手上一动,阵阵萧声倾泻而出,一曲《广陵散》随风而和,杀机四起。 顿时几瓣残蕊落地,楚谢枝颊侧被不知什么物件刮出一到血痕,血滴落到青鸾色的衣袖上,洇晕开来,不见踪迹。 耳边鹧鸪声起,血月当空,她却若万物旧主,不染毫分。 一曲毕。楚谢枝摸了摸破了相的面颊,再看去,那里已经没了那只眼睛的踪影,只有几朵半残无害的花立在枝头。 汗毛倒竖,危险气息徒然靠近,她顿觉不妙,端起手来就要再吹。 又是一曲《霸王别姬》。 若是自己回不去,也要护好小辈,她是这么想的。 余音未绝时,她回头嘱咐,却发现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执萧的手愣住,微微嗡鸣的阳春也霎时噤声。感受到手中灵器的异变,她急忙在识海里呼唤阳春,却在不远处门户大开屋内的妆镜上,又看到了那只眼。 “是你。” 灵识内响起的,不是阳春的声音,而是一道陌生又熟悉的男声。那声音带着阵阵威压,直击她的脑海—— 她好像看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那是一只化了形的幼兽,低下头来安安静静跪在她面前。 二人一时无话,空气还在流动。 “呃——” 一支形似阳春的萧,携风而至,从背后穿过那只幼兽的心脏,最后落到自己手里。 血溅到离她开外半步的地方,那幼兽有些跪不稳,却还是未动身形,压抑着口中的痛呼。 她本来想再往下看看的,可被人强行从回忆了拽了出来。 被人强行从识海里拽出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只是强忍着。 “嗬——” 这声痛呼是她的。 身旁被她斩落的夹竹桃似是生了根,猛然疯长成参天大树,尖锐的枝叶围绕在她身侧。她看见还是花苞的夹竹桃突然开始舒展花瓣,娇嫩的粉色从根部一点点变成诡异的红色,最后,从她的胸口穿心而过—— 剧烈的疼痛淹没了她,手指紧紧攥住,露出些许青筋。 她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夹竹桃花瓣顺着藤蔓逆流而去,顺着伤口进到了血肉里。 阳春动了,但只是一瞬。她不稳地轻飘起来,纹路明明灭灭,挣扎许久却脱力落到地上,上好白玉顷刻出现一丝裂痕;一旁凝好的阵法应声碎裂,徒留一地琐碎。 “呵,真是意外。” 那阵恼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现在,你的心脏是孤的了。” “你回去,告诉那酒囊饭袋的人皇,想要拿回来,便提头来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