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元年》 第1章 跑路之家 崇祯十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太湖水烟漫过无锡城的雉堞,顺着江南水脉铺开,汇入涛涛运河,日日夜夜喧嚣着河堤旁的破落匠户所。 匠户所由东至西数第七家,一间不大的土坯房内,齐雪正眯缝着眼,缩在帘后的被子里。 她在熟悉这里;熟悉这闷潮的空气,简陋陌生的环境,以及多出来的,不属于自己但又很熟悉的记忆! 打从醒来,她就一直被这种不真实的经历,与真实的物理环境缠绕包裹。 而更糟的是,一个小时前。 帘子外‘父母’正跟几个邻居商量关于逃跑的事。 工期,贪墨、流放、杀头。 一个个血淋淋的字眼流进耳朵,她攥着被子的手都捏出汗了—— 这哪是逃跑,这是在赌命! 要知道,自己在现代的事业可是刚有小成! 这一个午睡间就穿到了因为完不成造船任务,正打算集体跑路的家庭了? 什么奇葩剧情! 齐雪无力吐槽,但转念再一想,既然现实如此扯淡,那扯淡的短剧设定,自己有没有那? 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了好一会,齐雪猜测人应该都走了,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小声喊。 “系统,系统奶奶在吗?” 没有系统回应齐雪,但原身的娘突然掀开帘子。 “莫要胡吣!你阿婆坟头草都长老高了,还说这些浑话!快些拾掇拾掇,今夜三更咱们就得往南跑—— 走不脱,今夜咱全家都要去见你阿婆!” 突兀的声音还来不及让齐雪高呼,娘亲就一把掀开被子收走,又把外衣砸在她脸上“不识羞,看将来啥人敢娶你!” 齐雪拿起打满补丁的麻布短褐,不太熟练地穿起来——很难想象,软糯的吴语是怎么在娘的嘴里变得如此粗犷的。再有,这衣服刺挠得像麻袋套在身上! 穿好‘麻袋’下了床,她扫视了一下屋内。 最靠里面两张用布帘围起来的床是爹娘跟自己的,再往外是木板搭的大通铺,三个哥哥睡。 除此之外整个房间像样的家具就是个破桌子。 家里值钱东西大概就是半斗米,和刚刚娘亲拿走的那几床被子。 而此刻。 绝望的老妈正压抑着抽噎,打包这些家当。 茫然的哥哥插在老妈身边,像麻杆一样呆呆看着。 没用的老爹蹲在门口,抽着旱烟杆。 无措的齐雪望着眼前的一切——这破家穷得都快尿血了,哪怕这次危机躲过去,自己八成也得在将来饿死。 想到这,齐雪挺了挺自己被饿成直板的身体——先把眼前这道坎过了,再想办法搞点钱吧! 齐雪思绪到此,再回到眼下。 她记得作为匠头的父亲夜里总叹气,说官府要的‘苍山船’木料不够,工期仅剩一个月,拨下来的银子又被官员贪墨得十不存一;任务完不成,整个船厂的人都要流放! 而这,也是大家今夜三更南逃的原因。 转念再想,全家没一点战斗力,南逃能逃多远? 更何况现在兵荒马乱,流民四起,出了无锡地界更乱! 齐雪简单推理一番就知道跑路行不通。 那造船那? 毕竟还有一个月。 自己穿越前是搞建筑设计的,而工程建造跟事物建造的规划万变不离其宗,齐雪开始在心中琢磨,种种梳理下来,齐雪得出了结论。 她凑到老爹身旁,小声询问:“爹,那个船现在造到什么程度了?” 说这些的时候,前世山东人的齐雪,尽力模仿着原主以前的样子。 “囡囡问这做啥呀?”老爹一脸疑惑。 “说不定我有法子那!” 老爹的语气很是宠溺,这是齐雪从未体验过的。 她揽住老爹胳膊,——这种对于亲人的情感记忆是继承原主的,但也是齐雪渴望的。 老爹叹了口气:“上头把银子都贪了,松木、楠木都勿够,骨架都搭勿起来。可陈将军不问这些,只管到日子收船,出海抗倭!” 齐雪点点头:楠木、松木结实,但江南一带采买价格高昂。不过,也可以用本地杉木分段预制龙骨。 “爹,咱们可以把船骨分成几段来造,最后再接起来,这样短的好木料也能用,我们再把……” 齐雪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穿越前熟悉的装配式工艺。 老爹此刻哪有心情听这些,他现在满脑子都在寻思逃跑路上的种种未知。 老爹应付着齐雪的夸夸其谈,时不时地点点头,或佯装思考,或低头沉思;老爹的互动让齐雪越说越带劲。 人嘛,垃圾话听多了也会入心,更何况齐雪现在说得头头是道。 老爹的思绪被掐断——这丫头说的啥?跟造船不搭边啊…… 等等,分段造? 他生锈的大脑终于开始转动,齐雪说得大多数方面虽然与造船毫无关系,但是思路却在很多地方都契合造船流程。 老爹捻着胡子,仔细分析齐雪的话,这里面的某些思路他觉得自己也动过,但浅思辄止。 老实巴交的性格,限制他做替换材料、减少工艺的事。 这也导致他自己没这种巧思。 齐雪滔滔不绝,老爹频频点头——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囡囡说的爹都懂,可交船时日太短,纵然这些解决,那逃户这般严重,这铁件也是抽不出人来打制的呀。” “用浇筑法!” 老爹陷入沉默,生锈的大脑像是加了润滑油,越转越快。 齐雪仔细观察着老爹的微表情,知道此刻他心中的天平正在左右摇摆,只差一推。 “可是,咱们终究没按要求完成任务,到辰光陈将军要是……”老爹脑海里浮现出陈鸿烈狠辣杀伐的传闻,视线挪到屋外,判断了下时辰,压低声音“咱还是逃吧!” 老爹还在打退堂鼓,守了一辈子规矩的匠户,没那么容易干违背规制的事,更何况这次收船的还是‘灭门将军’陈鸿烈。 齐雪见老爹这样,知道老爹怂,不把事情做到万全他不会松口,便再开口道:“船先造出来,他不收没法打仗,朝廷怪他有船不用,若真问罪,那就一起担着!” “船造出来,他若收了,咱任务完成,皆大欢喜!” 老爹眉毛舒展了几分,齐雪继续加码。 “若事不成,咱们再逃!” 听到这,老爹眉毛彻底铺开,不过他没想到,齐雪最后一句是骗他的,因为如果事不成,根本没机会逃! 但,没办法,既然南逃也是死,那不如把赢面做出来,赌把大的;用这招倒逼将军,把收船的陈鸿烈跟匠户所绑在一块,一起担责。 想到这齐雪心中默默道歉:对不起了,怨种将军,等有机会我一定补偿你! 此刻,正在陈府正堂,板着脸有模有样看兵书的陈鸿烈,忽然打了个喷嚏,叹了口气——许是着凉了,练会武,马上就要带兵剿倭了! 一想到剿倭他看书的心情没了,在他看来这次有可能连海都出不去——因为没船。 之前几次都是这样,虽然往期那些工匠都被自己处死,但他们的贱命再多也抵不过战功,跟国事! 他撂下兵书,从里面抽出夹着的连环画{成为元帅后,我纵横天下}藏进袖子里…… 老爹望着正双手合十的齐雪,砸吧砸吧嘴,看她的眼神有些陌生。 “这法子倒是万全,可囡囡啥辰光这般聪慧?” 齐雪身子一僵,只觉世界随之一静,空气也变得稀薄。 老爹盯着齐雪等答案。 齐雪心里暗暗叫苦,刚刚只顾着解决危机把这茬忘了。 但眼下自己要赶紧说点什么遮过去,不然这就是老爹心里的疙瘩,搞不好他还会觉得自家女儿被夺舍了! 第2章 准备抱大腿喽! “呃.......爹……我睡着的时候,梦见个老头,说咱家要大祸临头。而他跟我有缘,所以要收我为徒,又告诉我了这些。”齐雪边说边想,语速虽慢,但还是比脑子快半拍。 话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打脸——那么扯的理由,得多蠢的人才信!但也没办法,因为之后自己跟原主违和的地方还会有很多,所以在当下先铺垫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老爹咋把咋把嘴,认真分析着齐雪的话。 齐雪紧盯着老爹随时准备站起来逃跑。 老爹沉思皱起来的眉毛提着齐雪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她生怕老爹下一秒就把自己摁地上。 她手心都攥出汗来了。 老爹瞥了眼齐雪,瞧得齐雪眼珠子都有些发胀。 终于,老爹开口了,但声音很是低沉! “许是仙人入梦,但我得批评侬,你以后不许喊仙人‘老头’晓得啦?” 齐雪点点头,暗自抻了抻舌头。 “行了,爹,你还是赶紧办正事吧!” “行,我去跟大家商量商量,你们在家等着。” 老爹拍拍屁股走出去,齐雪继续坐在门槛,三个哥哥等爹走后才凑上来,对着齐雪开始问东问西。 一会儿问,那个仙人叫什么,一会问她会不会法力。说来说去三个哥哥嘴角流着口水,开始憧憬自家妹子学会法术后,天天给家里变出来白面饼。 齐雪沉浸在这一刻,回想前世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眼下这一幕,竟让她觉得格外温馨。 “小囡们,走了!去船厂!上工!” 老爹还隔着老远就朝这边喊,他身后已经跟了不少人。 三个哥哥听到老爹喊自己,知道是小妹的法子管用了,也不再跟小妹闲扯,撇下她跑向匠户队伍。 “等会儿,哥,我也去!” 齐雪慢了半拍,也追出去。 齐雪娘亲探头往外瞧,之前的愁容一扫而空,被泪水冲出来的痕迹在脸上很是显眼,但那份如释重负的畅快还是掩不住。 齐雪撞进队伍踉跄着被三哥接住。 “呦!小仙姑不要去了,跟你娘在家弄些吃食,等我们回来!”一向不苟言笑的二叔,脸上压不住喜悦得打趣。 “是呀,小仙姑!” “哈哈哈!” “呦呵,她二叔胆肥了,敢命令仙姑!” 人群被这句话逗得大笑,场面一片轻松。 齐雪没问老爹是怎么说的,但眼下气氛轻松,之前的压抑荡然无存! “爹,让我去呗,我去了兴许还能支招。” 老爹一向对孩子们没什么约束,但还是朝着家门方向看去。 门口,娘亲点头默许,父亲见此便欣然带上齐雪,跟整个队伍出发。 从匠户所到西水墩船厂有三里的路,沿着河堤一路走下来,漫野的油菜花像一片金色海洋在风里荡漾。 齐雪疑惑那么大片油菜花怎么没被人薅秃,爹说那是乡绅的,没人敢动。 齐雪没再搭话,但赚钱的点子有了——油菜籽是造肥皂的优质油脂,比猪油强;乡绅有那么大片油菜花,薅点准发现不了! 一路上琢磨着这些,时间也就快不少,一行七八十人被老爹带领着。大家因为常年吃不饱,所以约莫用了一个时辰才到。 现在,老爹正站在朽得缺了半边的船厂招牌下,拍那扇颤巍巍的门。 齐雪觉得他多此一举,因为除了这扇大门,周遭的土墙快塌完了,他们大可绕过去。 “敲啥!” 一声像狗叫一样的呵斥自里面传来,紧接着一个又老又皱的大脑袋,从一旁的青砖房里探出来。 老爹见有人回应,便绕过大门,很是谄媚地凑过去。 齐雪隔老远可以看见老爹在跟他交涉,没多久老爹又回来,带着众人来到船坞;这里比外面还破,里面船倒是有不少,但朽得比外面的门牌还厉害。 齐雪看着这一幕嘴角直抽抽,心说难怪老爹说逃。 但老爹似乎早就习惯这些。 “闺女,你看还有啥好点子?” 老爹嘴角上扬一副考考你的样子,他仗着自己经验多,打算难一难这个没上过工的闺女,扳回一之前她献策的那一局。 齐雪见老爹问自己,倒没想那么深;自己前世虽然是做设计的但也参与施工,所以也算有管理经验。 她思忖一会,娓娓道来。 “爹,你把人分成三组,一组拆旧船上能用的,一组做土培磨具烧铁件,剩下一组干活。” “然后,还要有人去买木料。” 老爹点点头,结合了一下齐雪的经验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了下去,大伙分好组一哄而散。 干了一辈子的老工匠们,一旦开了窍,很多东西都可以自己延伸。 一切按部就班,但买木料这一环却没那么轻松,老爹是被骂了好久才从总甲那拿到钱。 总甲就是之前那个狗里狗气的大脑袋,齐雪暗暗记下。 之后的时日一切走上正轨,齐雪没再去,其间她闲来无事就在匠户所帮娘亲干活,或者跟小伙伴去外面找野食吃。 这段时间隔壁的铁蛋来过几次,以前齐雪的原身是铁蛋的舔狗,天天缠着铁蛋;但现在因为齐雪浑身气质的改变,攻守易型。 齐雪本着废物利用便拉着他,帮自己做了‘穿越者必备搞钱神器’——肥皂。 肥皂制作成功主要得益于匠户家的孩子自小动手能力强,又有齐雪的具体方案,且量不大。 半月光阴悄然溜走。 这天早上,齐雪照例被老妈的“母爱”拍醒 —— 她揉着被拍得生疼的屁股。 “铁蛋来了?”齐雪睡眼惺忪。 “就晓得铁蛋,过几天就给你说媒。”娘亲有些抱怨女大不中留。 在娘亲唠叨下,齐雪收拾妥当。 匠户所中央,一堆东西堆在那,老爹正意气风发地指挥各家搬东西。 每家两袋粟米,这些是用造船剩下的钱买的。老爹说那艘船被收了,他描述了一下陈鸿烈收船的经过。 将军先是叹服造船速度之快,随后又对这种新的造船方法存疑;但没办法剿倭之事迫在眉睫,早一天出海他就多一分胜算,于是他最终还是收了船,即刻出发。 危机解除,齐雪搞钱的事也该提上行程。 一切显得岁月静好,但匠户所的大人们,却没那么轻松。 因为随着陈鸿烈出海日久,大伙逐渐焦虑。 这次战事胜了,还是败了? 若败,他会不会把责任推到他们头上? 这个问题像悬在头上的剑,随时可能斩落。 前些日子偷得的安宁荡然无存。 一连几天晚上,躺在用布帘隔开的床铺上,齐雪总能听见布帘后面,老爹跟老妈窃窃私语到深夜。 齐雪听着只言片语,气氛似乎也回到了之前家里商量跑路的时候。 土坯房里,霉味、烟袋味和没晒干的粟米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齐雪在床上辗转反侧。 梆——梆——梆——卯时! 远处,运河上巡船的梆子敲了几遍,像是敲她的心尖尖。 啪——啪——啪—— 齐雪的思绪被房门拍响的声音从运河上一把拽回,身子下意识缩进被子里。 她眼睛透过帘缝往门口瞧。 老爹正打着哆嗦开门。 直到这时急促的敲门声才止住,一个全身披甲的汉子‘腾’得扑进来,厉声喝道:“为何这般磨蹭!” “军爷,何……何事?”老爹声音发颤。 “将军要见尔等,快些出来!”操着官话的披甲汉子杀气很重,甲片上血迹斑驳。 齐雪心脏狂跳,一家人开始磨蹭着穿衣服,不情不愿像上刑场。 “闺女,三儿,你俩藏水缸里,啥动静都不要出来。” 老爹急忙吩咐——看那披甲汉子的语气应该是大难临头了,眼下能保一个是一个。 “阿爹!你叫大哥、二哥快藏呀!” “净讲瞎话,你俩年纪轻,别人家不会细细寻!”娘亲说着话劈脸一巴掌扇在三哥脸上。 “照应好阿妹啊!”二哥撂下这句话,最后一个出门,替弟弟妹妹把门带上。 水缸早就见底,兄妹俩缩在里面对望,大气不敢喘。 水缸内,初阳顺着窗户破洞穿过缸盖缝隙,洒进水缸,辉映水底,在缸盖留下光影变幻。 土屋外,不时有声音传出来;欢呼声,重物落地声。 许久后。 缸盖‘突’地掀开,一个顶盔掼甲的将军探头往里瞧。 那人看上去,跟三哥一般大,但因为多年行伍显得很是冷峻成熟。 陈鸿烈瞧着缸里俩人,那姑娘的脸颊因为闷在水缸里,泛着淡淡的粉;她把自己团成一团,膝盖抵着胸口,后背紧紧贴着水缸壁,轻轻咬下唇。 四目相对,眼神接触瞬间,那姑娘肩膀微微发抖,眼睛里像蒙着层水汽,眼神空落落的,睫毛快速颤动,惶恐之色溢于言表。 三哥仿佛一个局外人,但在他看陈鸿烈的视线锁定在自家妹子身上时,整个人又赶紧挡在缸口。“不许看我阿妹!” 陈鸿烈一愣——还没人敢这样跟自己说话! 齐雪见到这一幕心里一暖,但她这副十五岁的身体里,终究是个二十岁的灵魂,被个十七岁的人保护:她心里过意不去。 “要杀就先杀我!都是我的主意,跟我哥无关!” 齐雪一把推开三哥,整个人跳起来挥舞着拳头一副拼命架势。 陈鸿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按剑倒退两步。 齐雪趁这个空档瞧向从外面,在看到大家轻松的神态后也回过味来。 仗——打赢了? “齐老汉,你这俩孩子倒是情深!”陈鸿烈笑着打趣。 陈鸿烈身旁,老爹原本矮半头的身子自豪得挺了挺。 待齐雪跟三哥被扶出来。 陈鸿烈在门口站定,摆开官威,拿出手里的任命状高声唱道。 “崇祯十年五月八日:据报,本县匠户齐三凤,于崇祯十年春,承造抗倭苍山战船之际……月内成船,助水师如期出海抗倭。今捷报传来,倭寇溃败,海疆暂安,此船功不可没,该匠……实堪嘉许。” 陈鸿烈读到这刻意顿了顿,扫了眼屋内外众人,继续读。 “为彰其功,工部特授:齐三凤为西水墩匠头,掌该处造船工匠调度、技艺督导;兼授无锡总甲,掌管无锡境内匠户户籍、徭役分派……勿使推诿。” 陈鸿烈读到这,又是一顿,凌厉的眼神压制住了狂喜的屋内外众人,随后声音拔高继续宣读。 “另赏纹银五十两,以资其家,兼充造船之备。望此后恪尽职守,再助江防” 陈鸿烈读完,自怀中掏出两锭五十两的官银,朝老爹递过去。 老爹刚要伸手,定睛一看又缩回手,尴尬道:“将军,给多了! ” 陈鸿烈一直严肃的脸上,此刻挤出些笑意:“另外五十两给你闺女,本将赏她巧思之功。” 老爹闻言,不再推辞,喜滋滋地收了封委任状和一块腰牌。 接着他伸手拿过那两锭银子:“将军,她还小,钱放她那不安全,我先替她存着以后嫁人用。” 齐雪心下狂喜,又听到老爹要当船厂的头,这身份搁现代大小也是个厂长。还有之前船厂里那个,狗里狗气的大脑袋,老爹顶了他的位置。 太爽了! 一切都美极了。 不过,唯一不美的是,人家赏给自己的钱,被老爹截胡了。 陈鸿烈这边,他做完这些,又跟大家说了些勉励的话,就匆匆回去领朝廷那边给自己的封赏了。 送走了陈鸿烈,整个匠户所沸腾。 老爹出资摆下宴席,庆祝自己升迁和全所即将搬到条件更好的西水墩。 这些不必多说。 当官了嘛,庆祝一番在所难免。 但席间,酒过三巡,大伙又开始唉声叹气。 原因无他,只因这西水墩船厂的原总甲,是无锡主簿的媳妇的表亲,老爹顶了他的差。 此次上任,估计那个狗里狗气的原总甲,不会让老爹好过。 齐雪心里又开始发苦——看来自己赚钱的事还得再往后放一放。 没办法!自己虽然有远超这个时代的知识,却身处一个小人物要有靠山的时代。 如果自己不先抱好大腿再搞钱,那无异于小儿持金过闹市。 她琢磨一番,眼下唯一能搭上线的就一个陈鸿烈! 不论陈鸿烈来的时候说的那句“有事可以找他”是不是客套,这都是个机会。 可是,怎么才能搭上线呢? 齐雪拼命搜刮着前世涉猎的,关于陈鸿烈的历史记载。 但无奈这陈鸿烈压根就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所以这条可以划掉了,兜兜转转想了一圈,最终搭上线的点子又回到了钱上! 明末的将军一般都养私兵,但养兵要钱,而他的收入来源方面又受到朝廷贪墨和地方氏族牵制,所以这陈鸿烈也会缺钱。 第3章 一掌打碎骄傲魂,将军我是现代人 寻思到这,齐雪的思绪又来到自己造的那几块肥皂上,但肥皂的收益不高,不过可以改良一下,供给他军队用。而钱方面,暴利的,无外乎——盐! 对! 盐! 细盐! 齐雪猛拍大腿,恨不得现在就把自家的那块粗盐疙瘩,给提炼了! 之后的宴席齐雪没了心思,一心只想怎么提炼精盐。 等到庆祝宴席结束,整个匠户所,用了两天时间收拾东西,往西水墩船厂搬。 这些天,除了老爹在一边应付被顶了缺的总甲,一边盘点船厂账目。 其余人都在适应新家,跟船厂原本匠户家庭熟络。 齐雪趁这段时间无事,喊着三哥、铁蛋,还有张叔家的张饱饭,带着刚从河里捉的两条鱼,朝着住在无锡县内的陈宅奔去。 这是齐雪第一次进城。穿过有些阴暗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无锡城内,街道虽然没有影视剧里宽阔,房屋也不如影视剧里高大;但抬眼望去,鳞次栉比、层层叠叠的屋舍弥漫着烟火气,还是让她惊讶。 四人一路打听,朝着陈府找去。 一路逛来,他们丝毫没察觉到身后一直跟着的鬼祟身影。 那人是旧总甲的跟班,名叫赖子,他是从船厂一路跟到县城的。 他一直跟到齐雪敲陈家大门,不好再跟,便隐于人群。 齐雪这边,她言明感谢将军替爹升官,送两条鱼感谢,管家接过鱼,关了门。 几刻钟后,门打开,那两条鱼被塞回来,管家传话说心意收了,东西拿回去吧。 言下之意是看不上东西,也看不上人,同时也点明了,将军看穿了齐雪的攀附。 齐雪没办法,又拿出个布包,递给管家说有生意要谈,包里是香皂,管家掂了掂再去通报。 又是几刻钟,门再打开,香皂也被塞回来,管家又传话说将军不愿与民争利,东西拿回去卖了吧。 言下之意是看不上卖香皂这种小生意。 管家看上去很有耐心,显然是在当将军的传声筒,他没有立马关门,而是在等齐雪递出新东西。 齐雪摸了摸怀里最后一个布包,这是她最后的底牌,这个东西在这个时代亮出来会被抓去杀头,但翻身的机会人家给了,自己要不赌一把? 管家瞥见齐雪伸进怀里的手,暗叹将军猜得准,但手上关门的动作却没有停。 齐雪没动,管家瞧着齐雪伸进怀里的手,好奇她还能掏出什么,手上的动作也慢了几分。 管家这边门关得还剩一条缝,齐雪那边撑不住了,又是一个布包塞到管家面前,管家乐得看戏,接过布包再去禀报。 正堂,管家恭敬地站在陈鸿烈身后。 主座,一位两鬓斑白,嘴唇暗红的老者捏了捏布包打开,低头一瞧,手一哆嗦。 待稳住心神,他捏出一撮,在唇间抿了抿,紧跟着眉毛一跳,看向自家儿子。 “门外那人送来的?” “嗯,一个匠户。” “此人什么路数?”老者说着话瞧向管家。 管家知道自家老爷不是在问齐雪本身,而是想让他判断一下。 “老将军,属下也说不准,但这东西显然不是匠户所能拿出的,莫不是……” “爹,我想也该是,要不孩儿现在就去宰了她?” 陈鸿烈说着话,扭头就要走。 “慢!先带进来!” 老者的话让陈鸿烈一顿,他偏过头轻嗯了一声便风风火火地出去。 齐雪这边等得有些发急,打算再去敲门,门在这时应声而开,齐雪见来人面上一喜,就要打招呼,却被陈鸿烈抓住领子一把薅进门。 要不说常年习武的,力气就是大,齐雪被这一拽感觉双脚都离地了,紧跟着陈鸿烈脚下不停,齐雪踉跄着勉强不让自己摔倒,耳边风声呼呼,周遭景物不断变幻,齐雪见他这个态度,身子都凉了半截。 暗道赌输了! 齐雪的猜测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陈鸿烈重重地摔在正堂中央。 齐雪被摔得有些站不起来,还没等她稳住身子,泛着浓浓杀意的陈鸿烈又蹲下捏住齐雪的双肩。 “盐从哪来的?是县令给你的?还是两淮盐商给你的?是楚党?浙党?还是东林党?快说,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陈鸿烈几近癫狂,捏着齐雪琵琶骨的手肆意地前后摇摆,齐雪像野草一样随风摆动,完全没力气挣脱。 主座老者冷眼看着陈鸿烈施为,不为所动。 齐雪当下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死了! “好了,鸿儿!” 主座,老者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陈鸿烈推开他,半蹲着凑上来,他手里拖着那包细盐,在齐雪面前笑吟吟地掂了掂。 “小囡囡,你是不是拿了人家的好处,让你拿这东西给我家做买卖的?” 老者面色笑吟吟却不带一丝温暖,他浑身散发的杀气比陈鸿烈还浓。 齐雪盯着跟陈鸿烈长相有几分相似的老者,那暗红的嘴唇,被吓得有些不会说话了。 “你倒是说话呀!” 陈鸿烈大喝一声,一个大嘴巴子带着风声就扇在了齐雪脸颊上,甩得齐雪半边脸没了知觉,嘴角火辣辣地疼。 “说呀!” 陈鸿烈又捏住齐雪的脸颊,恨不得将她捏碎。 齐雪现在有些迷糊,残存的意识,告诉她事情或许还有转机,而刚刚的大嘴巴子既扇没了她作为穿越者的骄傲,也扇醒了她自以为是主角的自大。 “我……说……我!” 一直到齐雪嘴里有动静,暴怒的陈鸿烈再次停手。 “您……您就是陈老将军吧!” “你还饶舌!” 陈鸿烈见齐雪不说正题,又要打,但这次被陈父一掌拍开。 “对,我就是陈于王,苏州守备,来小囡囡告诉我这给你盐的人是谁?” “大人,这盐是我用自己家的盐疙瘩提炼的,我是想拿这技术跟老将军攀关系的,没人指使我!” “没有……真的没人指使我,是我自作聪明以为这样就能攀上高枝,我家太穷了,我想给家里赚点钱,将军……” 陈鸿烈佯装又要打,齐雪条件反射般地一躲。 “军爷,别打了,我错了.......我.......大老爷……错了。” 齐雪一个从和平年代穿越来的人,见过最大的场面大概就是上学那会同学打架,但是今天这种一言不合就弄死你的情况,真的把她吓蒙了,她现在精神都有些恍惚。 齐雪状若癫狂,陈鸿烈喘着粗气跟陈于王对视一眼,两人双双瞧向管家,管家点点头,三人的目光又落在被打懵的齐雪身上。 “汤先生,去伙房把咱的粗盐取来。” 陈于王,是世袭的官位,自小尔虞我诈,可谓家常便饭,眼前这姑娘的表现自经验判断不像说假话,但她的口音很怪。 所以,他还要再试试齐雪。 齐雪身后,那个一直跟她接触的管家答应一声,齐雪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人是这父子的智囊。 汤管家没有立马离开,而是询问齐雪提炼细盐都需要什么,汤管家的语气很是和善,怜悯的表情让齐雪的情绪基本平复。 一直到汤管家带着亲兵把东西都搬进正堂,他关好门开始给齐雪打起了下手。 现在,齐雪脑袋里之前盘算的做生意,讨价还价这些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她按照之前的方法,浑身打着摆子做着精盐的提炼。 此刻,她不知道自己做出来以后,对方会怎么处置自己;但她知道,自己不做就一定会死。 陈于王:“汤先生,这姑娘说的应该是真的,你看接下来要怎么做,是杀还是留?” 汤管家:“留!” 陈于王:“可是,这私盐,尤其是精盐,可是杀头的重罪,背后牵扯的利益那么多;咱们留了是不是增添了几分祸患?” 陈鸿烈:“那就宰了!” 陈鸿烈突然打断陈于王跟汤管家的对话。 这三人之间旁若无人地商量,完全不避讳齐雪就在身旁,而且商量的是齐雪的生死。 齐雪被陈鸿烈的话吓得一抖,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汤先生扶了扶齐雪的肩膀,示意她继续,紧接着又答道:“朝廷拨到卫所的月盐,兵丁去商户哪里换来的,都是最差的;咱们留下她,以后给咱把那些盐都练成精盐也是好事,这样上头也不会说什么。” “咱们刚好也可以借着这个由头再采买些私盐,一起练了孝敬上头,再屯些倒腾给两浙盐场。” 这个点子确实不错,因为目前,他们,甚至整个大明的军事力量,几乎都被地方士族,豪强或东林党等文阀,财阀、掌控影响,而那些有机会不被掌控的,无不是地方上的土皇帝,大军阀。 陈家的归属感跟大多数军人一样,没那么强 —— 就说军饷,现在是崇祯十年,朝廷现在还在补发万历年的,卫所年年有人卖儿卖女,朝廷没问过。 而这些豪强用‘盐引、粮囤’做绳套子 —— 扣军户的盐票、抬高粮价,把当兵的吃得死死的—— 现在有机会松一松绳套子,这个诱惑力太大了…… 第4章 一两银子就把我买了? 啪! 陈鸿烈两掌交叠拍出一声脆响,喜形于色。 “汤先生,言之有理!爹,我看行。” 陈于王没回答,而是坐回椅子上,他一只手捻着胡须,一只手摩挲着桌面,他噘着嘴,眼神在屋内三人身上来回转动。 外面,鸟叫跟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时不时飘进来,屋内,齐雪制盐时器皿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梆……梆……梆…… 陈于王摩挲桌面的手指并拢,开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梆! 重重的一声敲击,随后屋内声音戛然而止,汤管家跟陈鸿烈视线齐齐挪向陈于王暗红的嘴唇。 “将军,盐……盐做好了!” 齐雪脸上挂着笑,半边脸因为刚刚那一巴掌显得极不协调。 想象中的陈于王很是重视盐的场景没有出现,他只是抬了下眼皮,随后就又把目光挪开。 陈于王:“盐的事太大,咱们不是借机把西水墩船厂里,县令的人踢了吗?那就多上报去剿几次倭寇,截下来的造船银子也能分些,还稳当。” 陈鸿烈很听他爹的话,见老爹表态也不墨迹,立马上前就要掐住齐雪的颈子。 他喉间应了声‘嗯’,右手按在腰间刀鞘上。 他步子迈得极快,骨节分明的手直往齐雪颈子探。 “慢!” 齐雪身后,汤管家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按住陈鸿烈。 他视线扫过陈鸿烈,又落在陈于王的脸庞,视线里失望一闪而逝。 “急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透人的冷意。 “当年将军在苏州府请我时,可不是这般‘稳当’。当年您说‘大明困局如死水,需一石激起千层浪’,还说要在江南挣出片天地’—— 怎么如今倒把‘石头’扔了?” 他俯身接过齐雪手里装盐的碗。 “杀了她,省了私盐的麻烦,可也断了‘破局’的路。您以为剿倭截银子稳当,那是把脑袋拴在‘朝廷粮饷’上 —— 哪天朝廷不发饷了,哪天东林党的人把盐引全攥在手里了,到时候您守着空荡荡的船厂,跟谁去要‘稳当’?” 陈于王定住的身子缓缓回到座位上。 汤管家还没停,继续道:“当年秦末乱世,萧何敢留韩信,不是信他‘稳当’,是信他能‘破局’;如今这丫头手里的细盐,就是咱们的‘韩信’—— 虽险,却能打开被士族捆死的绳套。您要的是‘江南的天地’,还是‘苟活的稳当’?” 啪! 装细盐的碗被他滑到地上,像颗石子砸在陈于王的‘算盘’上:“若将军只想贪点船厂的碎银子,踢走县令的人就满足了,那我这‘智囊’,倒不如回苏州府卖烧饼 —— 至少烧饼是热的” 汤管家说完话,拂袖要走。 机会稍纵即逝,齐雪想活下去这就是她唯一的夹缝,她不敢耽搁,扑通跪下。 “我愿为将军马首是瞻,守口如瓶,永不背叛。” 齐雪说完双手捧起地上的盐,期盼地看向陈于王。 “汤先生!” 陈于王高呼一声,腾地跳起来,跨过齐雪一把拉住汤管家。 陈鸿烈见此也知道老爹转变了想法,身上的杀意褪去,上前扶起齐雪。 “忠于我陈家,你不吃亏。” 陈鸿烈说着话,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两银子,塞到齐雪手里。 “去医馆看看伤,剩下的银子算是赔罪。” 赔罪? 齐雪感受着手里的分量,耳边回响着陈于王的话。 活命的侥幸让她有些窃喜,但她知道陈家肯留她,不是怜悯只是因为有价值。 真出了事,顶包的还是自己。 回去的路上,四个陈家亲兵护送,随行的还有汤管家跟一个小账房。 原本跟着来的三哥、铁蛋还有张饱饭,没有跟着回去,被汤管家安排先走。 路上,四个亲兵前后跟着。 汤管家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问她 “提炼细盐需多少柴火、器皿”,小账房在一旁低头记录,齐雪一边快步跟着马车,一边答着话。 一到船厂,齐雪先跑去找老爹,老爹正蹲在墙角盘点木料,见她回来,刚要问话看到齐雪脸上的伤,顿时紧张起来。 没等他开口,汤管家就走过来,笑着拍了拍老爹的肩膀:“老齐啊,你家闺女有本事,将军想着让她在船厂制盐,既方便照应,也省得外人眼杂。” 汤管家话音刚落,齐老爹猛地顿住,眼神不自觉地瞟向汤管家身后的亲兵没敢接话 —— 盐是官家管控的,寻常百姓碰不得,更别说制盐。 先前齐雪提过一嘴肥皂的事怎么如今要沾盐? 齐雪瞧着老爹发白的脸,赶紧上前半步,低声说:“爹,就是帮着做点东西,陈家会照应咱们的。” 老爹回过神,对着汤管家僵硬地笑了笑,半晌憋出一句:“听…… 听军爷安排。” 他没敢问做什么盐,也没敢问会不会犯讳,只敢顺着话头应下来。 “哦!对了,这孩子在府上被兵器架砸到了!” 汤管家都懒得想理由,便随便编了个,搪塞了齐雪身上的伤;随即就开始领着父女俩在船厂转悠。 走来走去,汤管家又来到那间青砖房,齐雪脚步顿了顿 —— 这是之前那个狗里狗气的总甲住的地方,之前总甲总端着架子,老爹之前来,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房门敞着,里面还留着总甲没搬走的旧桌椅,汤管家站在屋门口说:“这里靠大门,亲兵守在门口,既能防着闲杂人进来,搬东西也方便。” 说着话,汤管家进去,齐雪跟在后面,又扭头看了眼守在门口的亲兵,怀里的银子有些硌人—— 陈鸿烈给了一两银子,把细盐的手艺变成了陈家的。 往后的日子似乎又平淡起来。运河因为大旱快干了,所以船厂也没事干,他们一家子除了制盐也不用做什么。 一连半个月,粮价飙到了三钱,而且还在涨。齐雪一家因为帮陈家制盐侥幸沾了光,没有挨饿。 张饱饭,自从上次跟着齐雪进了趟城以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开始经常去,而且每次都鬼鬼祟祟。 不仅如此,他好像还跟一个叫赖子的经常在一起。 老爹这边对船厂的盘点也出来了,亏空很大! 亏空的钱财应该都进了原总甲的腰包。 他在纠结要不要上报。 报了,可能会遭到原总甲以及他背后主簿报复。 不报? 也不行,如果以后事漏了这屎盆子肯定就扣自己头上了,况且现在自己还在做杀头是事——制盐。 这事要是因此被抖出来,那就不单杀自己的头了! 权衡一番,老爹怕惹麻烦,独自一人去了无锡城。 上次进城是几年前,那时候,城里很热闹,当时还没进城,琳琅满目的商品就塞满眼睛,烟火气很足。 这次再来,城里城外堆满了饥民,有沿街饿死的,有身上插根草卖自己的,卖自己媳妇或者女儿的,死气沉沉让人窒息。 齐老爹有些庆幸自家的侥幸,不然今天跪在这里的,兴许就有自己的儿女。 一路走来齐老爹心情复杂,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第5章 贪官与贪官 是张饱饭被人从赌坊摔出来,赌坊门口两个打手正掐着腰,一左一右护在一个人旁边。那人骂骂咧咧说着什么,随后又蹲下对着张饱饭说了几句话。 蹲着的那人齐老爹也认识——那人是船厂原总甲的跟班赖子。 赖子说完话,继续钻回赌坊。 “饱饭!” 齐老爹吆喝一声,张饱饭像是被撞破了丑事,转身朝反方向跑去。 “这孩子学坏了!”老爹小声嘀咕,“回去非得让他爹揍他” 甩开这些不相干的,当务之急还是把证据和船厂情况上报。 原本,他是想把这事告诉陈将军的,但是现在,虽然闺女不说,但他还是觉得陈家不是好东西。 有着这些考量,老爹绕过陈府去了县衙。 如齐老爹所愿,过程异常顺利。 齐老爹说完,县令勃然大怒,隔空大骂了原总甲一番,言明此事必然彻查,又勉励了老爹几句,让他留下证据,便送他离开。 县令一直把齐老爹送到门口,脸上一直挂着欣慰的微笑。 齐老爹如沐春风,甚至都想把自家制盐的事也说了。 直到望见齐老爹走远,县令转身瞬间,瞪了眼全程陪同的一个八字胡。 县令:“把你表叔喊来!” 八字胡点头离开。 不多时,送走了憨厚老实齐老爹的县衙后堂,此刻站了俩卑鄙小人。 八字胡中年人——县令主簿 一脸惶恐的老头——西水墩原总甲,主簿的表叔。 县令坐在主位,把证据撇到主簿脸上。 “废物,这点小事都能捅到这来!” 主簿擦了把汗,宽慰道:“一个小小总甲翻不出浪来!” “一个贱籍是翻不出浪,可若是那老东西拿此事做文章,把本官咬住当如何!” “你可知道,这老东西最近还在船厂安了人,兴许就是因为这个!” 县令气得连拍桌子,桌上的茶碗跳来跳去,最终摔在地上。 原总甲应声跪倒,他知道县令说的是他的死对头陈于王,这些年两人在无锡斗得欢,但又都奈何不了对方。 不过这陈于王拿不住县令,但杀自己还不跟杀只鸡一样? “大人,小的当总甲这些年,送了少说也有三百多两银子,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呀!” “什么!三百两?本县令只揣了你一百多两!” 突然回过味来的知县,一脚把主簿踹倒。 “奥!好你个狗东西,本县已经够贪了,你比本县还贪!” “这事你自己遮,你要是遮不住,本县就大义灭亲,你们俩一起死!” 知县说着话,指尖几乎怼到主簿鼻尖。 主簿满脸惶恐,一时没了主意,望向原总甲。 原总甲会意,跪行到县令脚边,一脸谄媚。 “大人,小人已经拿住了船厂的一个小子,他着了道,我原是想让那小子一把火烧了船厂泄愤,不过如今刚好,咱们可以拿这事做文章!” “嗯,火龙烧仓!你这老小子,做得好!” 县令变了脸色,手指点着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原总甲。 “这样既可让人无从查起,又可置他死地,妙!” 县令说着话,满意得撕碎了齐老爹交上来的证据,递到原总甲嘴里,原总甲像条老狗,大口咀嚼着能致自己死地的证据。 齐老爹这边自然不知道这些,他一回来,就把自己在县衙的礼遇告诉了齐雪。 齐雪听着这些,脑袋又活泛起来——这或许就是自己摆脱陈家的机会。 她对历史了解不深。 她疑惑,那么正直的官为何史书没记载? 或许是,他为之坚守的一生,还配不得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吧! 齐雪一声叹息。 “怎么了囡囡?” 齐老爹以为是女儿怪自己,进城没给她买东西。 下一秒,他像变戏法一样掏出根筷子样的木簪——虽然是木头的但在穷苦人家也是不容易了。 更何况上面还嵌了个铁花,跟银花一样亮闪闪的。 就这样,日子又开始平淡,全家除了悄悄制盐,偶尔也去河床上淘些野食。 齐雪没事就琢磨有没有机会破局,利用自己的现代知识变现,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 之前的肥皂做不了了,因为大旱,油菜花都快被饥民薅完了。 老爹这边心情好了不少,他一直在期待县令惩治原总甲的消息,甚至幻想他大展神威,解救自家于水火, 这天。 陈家赏了酒,齐老爹跟三个哥哥喝了起来。 酒不是好酒,菜也只是浸了盐的糙米干,但那份温馨却是难得的! 温馨的一幕照映着船厂,一派祥和。 不起眼的角落,却有人不那么开心。 那就是受到威胁的张饱饭,他从一个时辰前就蹲在这个角落,手里攥着已经被汗浸得滑腻的火折子,发呆。 他一直在纠结——自己欠了赌债,赖子说还不上就把大姐卖到望春苑,还要把他全家发卖为奴,他怕! 但赖子还说了,这事有商量…… 半个时辰后,他从角落出来,奔北坡而去。 他跑到一半,身后梆子声起,敲得他心脏怦怦响。 梆……梆……梆……梆…… 平静的一天本来都要过去了,但一阵梆子声彻底点燃了船厂。 齐雪被梆子声敲醒,等她出来,冲天的火光已经拔地而起,开始撕扯船厂。 从架势看,这火是要把依偎在一旁的河床也烧成灰。 齐老爹嗓子嚎叫得快要冒烟,他一遍遍带着匠户们挑水,可是! 那水还没接触到火焰,就已经被烤干。 大火到此地步,已非人力所能制。 冲天的大火映着北坡的一搓人影,他们把手搭在额头眺望。 张饱饭瘫坐在旁,忽然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嚎叫着朝赖子扑去,但很快被捕快摁住。 “狗子!你设套害我!” 狗子一脸得意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火是你放的,莫要胡乱攀咬。” 张饱饭被人按住,脸上的口水顺着泪水滑落“你不说只给齐总甲个教训?怎的这火会这般大!” 张饱饭:“为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主簿挠了挠耳朵,不耐烦地吩咐一声:“聒噪,把他舌头割了!” 狗腿子们得令,做完这些,一行人气势汹汹拎着张饱饭,朝船厂扑去。 此刻的船厂一片哀鸿,大多数人都活了下来,聚在船厂门口。 但那么大的火,总会有几个不幸地被烧成焦炭。 整个船厂哭成一片,哭喊声搅和着噼啪声,一副地狱模样。 “齐三凤何在!” “齐三凤!” “人呢!烧死了?” 老爹浑身一抖,一家人朝着声音处看去。 这伙人除了几十个捕快,齐老爹都认得。 他下意识地眉头一皱,心里咯噔一下! 一连串画面在他脑海闪动——张饱饭被打出赌坊后赖子对他的恐吓,在县衙报告情况时站在知县身旁的八字胡。 难怪此前老爹事情那么顺利——齐雪眉头一跳,回忆着老爹之前的描述。 齐老爹这边已经踉跄着要过去被齐雪按住,她挤开四个陈家亲兵,盯着八字胡。 “事,你做的?” “他做的!” 主簿一指缩在地上的张饱饭。 齐雪缩在袖子里的手打着摆子,但面上却冷静得不似一般人——鬼门关走过一遭,她现在胆子大了不少,但心里还是有些慌。 齐雪站在原地,嘴唇微微打着哆嗦。 “这场大火,烧死了十几口人,就为了致我爹于死地,值得?” “值!不过不是你爹,是你全家。” 主簿捋了捋八字胡,一脸得意,在他眼里,区区贱籍,死就死了。 主簿:“总甲齐三凤,贪墨西水墩船厂八百余万两,因畏罪唆使手下匠户纵火烧厂,今本主簿奉命捉拿,然本主簿至此,其全家已死于大火!” 主簿瞧着整整齐齐的一家人,睁眼说着瞎话。 这话说完,他一抖身子,身后几十个捕快抽刀上前。 老爹见状,立马站起来挡在一家人身后,娘亲拽过齐雪,把她跟三个儿子护在怀里,绝望地躲在老爹身后。 废墟旁,劫后余生的一众匠户暗暗咬牙,不敢抬头。 “有什么冲我来!” 没人听他的,一群人狞笑着压过来,巨大的阴影把老爹遮住,腰刀越递越近。 “慢!” 一声娇喝,忽然从老爹身后响起,老爹回头。 齐雪挣脱娘亲的怀抱,一步步向前,漫过老爹。 “你想杀我们,问过陈将军了吗?” 齐雪说着话,挥手指向身后的,四个静观其变的陈家亲兵。 那四个人嘴角一抽,对视一眼,原本他四个是想只保下齐雪的,但现在随着齐雪一指,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主簿身子一顿,面色一僵但随后又被狠辣代替。 两伙人都没敢动,陈家亲兵忌惮对方人多势众,主簿则怕他们背后的势力。 齐雪强打精神,她知道事到如今自己再缩在后面是不行了,被逼到这种地步不拼一把只有死。 也好在齐雪新做的衣服宽大,发抖得身体被罩住,让人只能看到脸上的自信和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是时候添把火了,剩下的,等活下来再说吧! 齐雪想着这些,酝酿着怎么才能把事拐到陈家身上,让此次危机变成陈家跟他们的危机。 第6章 拼一把,赌明天 两方人马一瞬间陷入对峙,但双方都在等着对方的下文。 “一个匠户,即便咱们不杀,这次船厂被烧,他也没法交代,咱可以交差了。” 主簿身旁,他表叔靠在耳边,小声说着。 主簿咬着牙点点头,神色缓和了不少。 刚刚还要崩断的局势,随着他脸上的表情开始松下来。 齐雪身侧的四个亲兵,握刀的手悄悄松了松,却碍于颜面,终究没敢彻底放下。 “哈!哈!哈!” 身后青砖房内,忽然传出一声稚嫩却爽朗的笑,那是见苗头不对,就一直躲在里面的那个小账房。 他的笑带着几分刻意,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他要给双方台阶下了。 “哈哈哈!” 齐雪也跟着笑。 小账房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最后两声‘哈’被他生咽了回去。 他有些不悦地瞧向齐雪的背影——这小娘皮什么时候,这般大胆了?她有什么资格代替自己来圆场? 齐雪:“臭贪官,你是不是怂了!” 大伙一愣——什么情况?她疯了? 齐雪:“没想到,你也有怕死的时候!” 主簿一脸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怕死了?我们这边那么多人,强得可怕好不好! 小账房听到齐雪这样说,瞬间猜到她要干嘛,刚要开口打断,齐雪那边挑衅声又起。 齐雪:“我告诉你们,做流氓你就别怕打打杀杀,当贪官你就准备脑袋搬家” 在场所有人——那么勇? 齐雪:“怂货!” 她这个词掷地有声,砸得船厂为之一颤,天地间除了那大火燃烧的声音,再无其他。 齐雪现在,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感觉现在自己的心跳起码130! 捕快们,回过头瞧向主簿。 主簿:“看我干嘛!给我砍死他们。” ‘砍死!一个不留,统统砍死’ 他状若癫狂,原本他还想留一线,但现在没必要了,不然他以后也不用在无锡地界混了。县令的脸也要丢这了。 主簿那边动了,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作的,当第一声腰刀入肉的声音响起,那边几十个捕快,纷纷举刀扑向人群。 他们其实可以直接过来。 不用绕进成堆的匠户里,来合围自己。 但是他们没有。 或许,他们是想通过这种残忍的方式,震慑住对方。 毕竟对方是亲兵,久经战阵,对上了一定会有人死,捕快们都不想当死的那个。 捕快们勇猛地杀着路径上手无寸铁的匠户。 匠户们被杀得拼命往外挤,他们觉得自己只是挡了人家的路,只要让开就可以了! 匠户们想“都怪我们,我们为什么要挡人家的路,要赶紧挤出去。” “至少!” “也要挤在别人前面,这样,死的就不是我了!” 齐雪瞧着这些。 匠户们跑着、骂着,拳头胡乱砸在昔日邻居身上,拼了命地往前挤 —— 只要跑在前面,死的就不是自己! 齐雪感觉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想挪却挪不动。 不得不说,捕快们这招奏效了,四个亲兵好像真被这气势吓到了。 小账房:“我……我去搬救兵,你们顶住。” 小账房留下一句话就要开溜,他可是无锡张氏的,怎么能死在这种小地方。 齐雪似乎是被小账房这声给喊醒了。 “爹,别发呆了,赶紧去追他。” 齐雪猛拍了老爹一下,老爹脸白得像个死人,嘴唇哆嗦着,一股尿臊味自下面传来。 还不等她再说什么,身后又是一股大力。 “囡囡,快跑!” 娘亲一手拽齐雪的胳膊,一手去抓齐老爹。 娘亲身后,三个哥哥依旧是招牌性的呆滞表情。 “娘,赶紧去追那个小子,别让他回去!” 娘亲,一愣,没明白齐雪什么意思,依旧拖着她爷俩往大门那跑。 “娘,他要是回去说我煽风点火的事,咱们就完了!” “那你还说,还不是你害的!” 齐雪一阵无语:我不这么激他们,捕快们就要把咱家灭门! “三哥,快呀!你想死吗!” “哦!” 三哥像是回了神,噔噔噔窜出老远,挤开逃命的众匠户,去追小账房。 大哥二哥这两个没主心骨的,也不知道干嘛,就跟着追了出去。 齐雪见这,定了定神。 她不能走,不仅她不能走,所有人都不能走,不然事漏了,她家就完了。 齐雪想到这,一把甩开娘的手。 “大伙!” “跟他们拼了!” 齐雪恨不得把下辈子的力气也使出来,扯着嗓子喊。 但没人听她的。 现在已经不是匠户们在跑了,那四个亲兵也往后缩着,想去跟上小账房。 “杀了他们!” “投闯王!” “投闯……” 老爹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齐雪的嘴,声音都抖了:“你不要命了!” 齐雪猛地推开他——人家把刀都架脖子上了,还怂! 齐雪算是看明白了,自打她爹当上这个总甲,抢了主簿亲戚的官,她家就注定过不了平淡日子! 老爹安稳了一辈子了,他不能不安稳。 可是,有时候,安稳也是一种毒药呀! 齐雪一把,把老爹推到地上。 “吃他娘,着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不当差,不纳粮,大家快活过一场。” 齐雪喊着朗朗上口的口号,这是她前世在影视剧里看到的。 这是极具煽动力,诱惑力的口号,里面的记忆点超强,句句切中他们这些过苦日子的百姓! 崇祯十年,闯王李自成的大名已经响彻关内外,他在大家眼里是复杂的,没见过的百姓觉得他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见过的则…… 看运气了! 齐雪即便是这样喊着,但依然没有人回头,他们跟老爹一样都想安稳。 齐雪一边喊着,一边逆人流而上,其间还薅住几个比自己瘦小的孩子,他们的爹娘见孩子脱了手,赶紧回头去追。 人群是从众的,他们在迷茫下,模仿着别人,缓解着焦虑。 一个带两个,两个带三个,一个带一个,一群带一群。 还有跑了的折返回来。 四个亲兵,主簿一行,在齐雪扯着嗓子喊的时候,就知道事闹大了。 摇摇欲坠的大明,每一天都被无数名号的反贼敲打着。 这无数的名号,之前也跟他们一样,都是被欺负到死不敢抬头的百姓,但当他们一起喊出口号的时候。 他们就不再是他们,而是他了! 主簿:“快!杀了那个女的!” 四个亲兵见状,也顾不上后退,调转刀口朝着齐雪冲来 —— 他们知道,这女的不死,再闹下去她就是女反贼。 齐雪见人群开始朝着她想的方向冲,长出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用完了。 她感觉眼前发黑,脚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船上——我要晕了?不!我现在还不能晕。 我还不能晕。 我……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