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救世手札》 第1章 前言 北洲阳春,冰雪消融。 皇城宫墙暗红,血迹斑驳。 纵然是阳春时节,却也令人锥寒刺骨。 “那一年,蒙蒙雨夜,蜿蜒无边的血水漫出皇城。”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趴在桌边昏昏欲睡:“哥哥……那夜发生了什么?” 窗外细雨绵绵不断的下着,高大的身影渐渐靠近将小姑娘笼罩,存有余温的披风盖在小姑娘身上,低沉暗哑的声音将当年的故事娓娓道来: 北洲先帝多子,年老病衰之际,太子迟迟未立,一场蓄谋已久的篡位在皇宫家宴上拉开序幕。 先帝之子北冥柏首当其冲,是为叛军之首。众叛军围剿皇宫,幽禁先帝,后宫嫔妃,皇子公主皆是人心惶惶。 漫天的乌云沉寂压抑,各宫宫门紧闭,瑟瑟发抖,令人喘不过气。 咚、咚、咚。 巨大的沉木与宫门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一点一点敲破宫人的防线。 “不好了,叛军杀过来了!” 宫女尖锐的喊叫戛然而止,惊恐到极致的双目瞪大,软绵绵的倒地。 鲜血开始蔓延。 贵妃的锦贤宫大门被叛军撞开,他们满身的杀意毫不遮掩,北冥柏面目狰狞,提刀而入。 寝殿外面,四处是惊慌喊叫。 而寝殿里,贵妃娘娘依旧雍容华贵,端坐于榻上。 哒、哒、哒。 不断有叛军的脚步声靠近。 晚风格外的凉,温热的血迅速冷却。 门边的烛火,灭了。 北冥柏凶狠的面庞陡然出现,他面上的笑容诡异极了,似疯魔,又似杀红了眼,阴恻恻开口:“贵妃娘娘,五皇弟和六皇妹在哪儿?” 长长的宫装拖在地面,贵妃慢步于他跟前,斜睨一眼北冥柏身后叛军端着的毒酒,她道:“北冥柏,念在往昔育我膝下之情,放过两个孩子。” 无色无味的鸩酒出现在贵妃手中,指尖丹蔻鲜红,那是贵妃最爱的颜色。 北冥柏眼眸冰冷,看着贵妃将酒吞入口中。 毒酒入喉,腹中如刀割,如火烧。 燃烧灵魂般的疼痛贵妃生生忍下,她转身慢步回床榻,想为自己留个体面。可天不如人愿,距离床面几步之遥,利剑毫无征兆的刺入腹中,生生刺穿贵妃腰际。 北冥柏满目冷漠,鲜血喷涌出来溅在脸上,他抬手擦去,剑下的亡魂都被他视作蝼蚁。 贵妃颤着的手,捂住腹间的血洞,缓缓瘫倒在地。她的手止不住鲜血流失,地面形成血泊,将她最爱的宫装浸染。 明目不瞑,贵妃死死盯着一处,落下一滴泪来。 晚风忽然变得急迫,先帝宫中最爱美的粉红牡丹随着风就此凋零。 锦贤宫的所有宫人被押进贵妃尸身前,体面不再,求饶哀嚎声遍布,呕哑凄惨。所有人都不知皇子和公主被娘娘藏在了何处,颗颗人头落地,鲜血淋淋。红而黏稠的血液遍布寝殿地面。 一滴一滴,染红了地板,滴落在鼻尖。 闷雷乍响。 阴影之下,北冥槿躲在地板下,他的肩上、脸上血液遍布,小脸煞白,眼里蓄满了泪。喉间哽涩,他强忍着惧意,抱紧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死死捂住妹妹的嘴巴,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他的母妃死在了他的上方,无人来救,无人能救。 他攥紧了拳头,怔愣的眼中泪水流下。 在七岁这一年,北冥槿懂得了权力,懂得了死别。 先帝的援军是李家铁骑,精兵两万,骁勇善战,战无不胜。戍边将军李回得到丞相的消息,暗中带兵回京。 电闪雷鸣,一瞬的光亮照在李玖的面上。 丞相大人在地道中,背光而立,他牵着儿子的手,看着娘子离去,他们的女儿也被困在了宫宴上。 华京城的城门处,李玖带人亲临,将守门的叛军缴杀,大开城门,迎哥哥入城。 马蹄飞溅,细密的小雨开始渐渐滴落。 皇宫之内,空气腥臭潮湿,浓厚的血腥气令人心惊。 李玖入宫,带着一队精兵,直奔淑玉宫。彼时她和丞相的女儿宁梓宥是名副其实的三皇子妃。 越是靠近淑玉宫,沿路的尸身越多。 宁梓宥躲在殿内一角,周身是不绝于耳的打斗声。 三皇子北冥川守着自己的皇妃,执剑与叛军对峙。 银光一闪,叛军钻了空子,剑刃向宁梓宥刺去。 一支冷箭疾速飞来,破空打在剑刃上。 剑锋偏离宁梓宥心口一寸,北冥川回身紧抱住她,背脊肩膀抗下两刀。 李玖三箭齐发,将女儿周遭的叛军一剑封喉,换上长剑,一路杀至女儿跟前。 宁梓宥缩在北冥川怀中,看着他受伤,眼底是止不住的担忧。 李玖冲过来后一把将女婿扯到一边。自有旁人担忧这位皇子的安危,她最关心她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受伤。 宁梓宥甫一看见娘亲,便扑进了娘亲怀里,憋在心中的泪意瞬间决堤,她避开娘亲的孕肚,靠在娘亲肩头,缓缓变得啜泣。 殿外大雨倾盆,李回在宫中平乱的身影出现,李玖心中提的那口气才松了下来。 …… 暴雨将皇宫的血冲刷殆尽,一盆盆的血水从淑玉宫偏殿送出。 宁梓宥焦急的守在殿外。 丞相大人带着儿子急匆匆的赶来,抬脚要往殿内冲去。 一声孩啼骤然响起。 北冥川为宁梓宥静静打着伞,见她面上绽放出笑颜。 大雨,不知不觉间停歇,澄澈的天空一碧如洗。幽幽的紫藤花开,伴着天边的双朵祥云,伴着雨后的两道彩虹。 小小的宁远期坐在石阶上,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妹妹。 他小小的声音在空中飘散:“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以后便唤你‘宁宜’可好?”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出自唐·李白《紫藤树》】 第2章 初遇 朗朗旭日,春夏交替,河水潺潺流动,为这番天地增添勃勃生机。 垂病惊起,丝木雕床上,宁兰因孤零零的坐着,怅然的眸光穿过窗柩,望向广袤的天空,她瓷白的脸上还带着丝丝病气。 屋外的玉柔听到动静掀帘而入。 宁兰因由侍女翩翩搀扶着来到镜前,对镜梳妆。 铜镜映射的少女细眉圆眼,病美人的姿态吞去了健康,却与红润时的姿容平分秋色。朱唇点染一抹夏红。微微泛着淡蓝的霓裳为她平添一丝雅趣。 今日有皇宴要参加。 相府的马车轱辘轱辘的走着,隔绝了街市喧嚣,避开了店门吆喝,众多杂碎的声音伴着高耸宫墙的出现烟消云散。 纤纤素手将车帘掀起,宁兰因透过帘缝往外看,入目是重重暗红的宫墙,古朴又透着点点压抑。 马车行至宫门外,侍女玉柔小心翼翼的扶着小姐下脚。 宁兰因迈着小步朝前面的马车走去。丞相夫妇缓缓从这辆马车上下来。少女乖乖行礼:“爹,娘。” 李玖放开夫君的手,挽着女儿,款款入宫。 宴会之上,帝后高坐。 宁兰因收到皇后娘娘关切的目光,垂首低低微笑。 她左手的腕间传来丝丝痒意,右手轻抚,想要压下“它”的躁动。偌大的殿内,帝王沉沉开口:“此宴,意在为东陌皇子接风洗尘。” 殿中霎时众说纷纭,臣子交头接耳,文官与武官比邻交界处,一武官开口:“东陌皇子要来?你可知?” 文官回:“刚刚得知。” 武官又问:“你可见?” 文官回:“并未。” 武官还想说些什么:“你可……” 文官道:“你啰嗦了,你一武将怎得如此嘴碎。“” “……” 李玖守着女儿,她轻拍身旁女儿的手,予她安抚。 宁兰因的视线穿过人群,看向一方的爹爹。丞相大人品的一口好茶,并不似他人惊异。宁兰因又看向帝王身侧的姐姐,同是安然一笑。 好,相府众人皆知此事,唯她不知,确定了自己在家中的定位,无忧无虑的小米虫一个,甚是令人心安。 “东陌使者到!” 殿外一声高喊,宁兰因与众人一同转眼。为首之人,身姿壮硕,肌肤黢黑,绿豆大的眼,大刀宽的眉,一张能吃下小孩的大嘴,配上满脸的络腮胡。 “好~大一个壮汉呐,啧啧啧~” 翩翩话里的揶揄毫不掩饰,被人从一旁猛创一下,她扭脸与身旁的玉柔对视,她瞬间心虚,眼神飘忽不定。 完了,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翩翩小心翼翼的垂眼观察小姐。 宁兰因与她对视一秒,低下头来,默默赞同翩翩的话。这东陌的皇子可真是与想象中的差十万八千里啊。宁兰因轻轻眨眼,手上的果子都变的无味起来。 那壮汉忽而顿步往旁边去,缓缓地,被他遮挡了个严实的消瘦身影显露出来。 翩翩眼前一亮,惊艳毫不掩饰,她的眼睫使劲扑闪向小姐示意。 小姐,快看门口啊。 宁兰因疑惑,复而看向门口。那少年身样削瘦,却唇红齿白,极为标志清冷的小模样。黑色的披风将他整个罩住,路过人前,仿若能听见些许铃声轻响,腕间戴的银镯众多,小小的银铃间隙的挂在腰间衣角。他那双蓝色的眼眸摄人心弦,浅浅朝宁兰因这边扫来,翩翩的嘴角翘地更甚。 宁兰因按住翩翩激动的小手,心道:这大美人,是西邑和东陌的产物吧。 北洲繁盛,东陌兵强,若没记错,西邑之人善巫蛊才对。这轻飘飘的一眼竟将翩翩的心思勾了去,魅惑人心。 玉柔注意到翩翩一脸不值钱的模样,开口轻柔,却不容置喙:“翩翩,背过身去。” “哦。”翩翩旋身一转,脑门抵上身后的殿柱,嘟着嘴不讲话。 宁兰因见翩翩如此听玉柔的话不由失笑。 “东陌柳葙黎,携众使臣,卑辞厚礼,叩问北洲国主圣安。”柳葙黎嗓音清亮,带着东陌众人行礼问安。 北冥川:“免礼。” 宁兰因心下诧异:原来这美人才是真正的东陌皇子啊。 北洲众臣看着这略为和谐的一幕,大眼瞪小眼,一堆老头没人开口。 北冥川近日被朝堂之事,扰的头昏脑涨,皇后宁梓宥便出言给众人一个解释,她声音不大,却浸润着皇后的威严,足以令所有人听清:“南弥使者一年前传达各国皇室,三国的和平隐隐有着打破的局面,皇家祖上有言:南弥使者出,各国应极力应和,以保各国和平。” “根据使者传语,三国定下了皇族血脉互相为质之诺。太子一个月前已经前往西邑,西邑皇女将去往东陌,这就是东陌皇子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一片哗然。 世间流传道:在百年之前只有南弥,北、西、东三国乃是南弥底层人群分出来的国度。归根究底,那三国都是同源所出,理应和平共处。北洲人丁众多,繁盛壮大,西邑善巫蛊,偏居一隅,而东陌兵力强盛。甫一开始三足鼎立,互相牵制。 宁兰因细细打量着东陌来的皇子。他的面上从始至终都是谦和的微笑,她看着微微蹙眉,隐隐有哪些不对呢? 小姑娘举起酒杯来,借着举杯饮水的工夫慢慢将他下半张脸挡上。 哟,这是个笑容不达眼底的主啊。 高台上的皇后,注意到妹妹一直在看东陌皇子,面上露出一丝了然于心的笑来。 宴会之上觥筹交错,陛下借口体乏,牵着皇后的手离宴。 宁兰因与柳葙黎的席位不远也不近,宴会乏味,她低言对娘亲道:“娘,我身子不适,若此刻离宴,是否不合规矩?” 李玖关切的看着自己女儿:“可是觉得又病重了些?” 宁兰因点点头,却心道:没病,装的。 李玖:“有你姐姐在,你且放心。可要为娘陪着你回去?” 宁兰因摇摇头:“娘,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嗯,去吧。” 初夏的夜晚还带着丝丝冷气。 九转回廊里宁兰因与对面廊道上的人遥遥相望。 玉柔从皇后那边取了披风来为小姐披上,对面是东陌的皇子柳葙黎。 翩翩和对面侍卫裕安看到对方的模样,皆是一惊,一恼怒,一心虚,却都不约而同的对自家主子耳语。 宁兰因听了翩翩的话,抬眼与柳葙黎对上视线,两人面上都是似笑非笑的模样,貌有针锋相对之意。 宁兰因看着对面的人,抚过手腕上的蓝点:就是你对我下了蛊。 柳葙黎将目光错开,心下冷然:就是她中了我的蛊。 “哼。”翩翩对对面的人没有好脸色,她在宴会上背对众人,没有看到柳葙黎身边的侍卫裕安,如今见到了,便忆起了昨日的纠纷。 那日午后,艳阳高照。 宁兰因乘相府软轿出门,亲身去往珍馐阁挑选赴宴的衣裳。 在东市街一条丁字口上,相府的人与另一行人相撞。 在那时,翩翩掐腰,言语带着些许跋扈:“阻路者何人,恁般不识趣,快快让道,别误了我们的急事。” 而对面,正是悄然进城的东陌人。 柳葙黎坐在轿内,裕平和裕安守在轿子两侧。裕安靠内侧,见这小丫头如此不讲理,他抬步便想要上前理论,什么闲人能越过东陌皇子去。却被裕平出口拦了下来,不让他节外生枝。 东陌的人让了道,相府的轿子先过。 翩翩路过他们时轻哼一声,得意极了。 裕安受不得气,在腰间左右翻看,从随身的小罐子内取了一只小虫放在翩翩身上。 恰逢翩翩手里挎着点心篮,热情的拿糕点给小姐吃。一只手从轿帘里伸出,那蛊虫顺着翩翩的衣裳,没入了宁兰因的手腕。 只余下一个蓝色的小点。 裕安原是想放痒痒虫,让那高调的丫头吃点苦头。 却不曾想,他们在客栈落脚后,裕安惊恐的发现帮主子保管的蓝心蛊不见了,痒痒蛊却一只不少。 裕安捂着脸,瘫倒在床上:“完了,完了,闯祸了,主子可就这么一对宝贝红蓝心蛊啊。” 裕安跑去裕平那里哭,求裕平救他小命。 坦白加求情后,裕安被罚了一百二十七鞭,被裕平吊在树梢当了一夜的沙包练手。 今日宫宴,在这里又见到了那丫头,裕安的背隐隐作痛,看到对面她不屑轻蔑的模样,裕安气冲冲地瞪她。 “呸。”翩翩凶狠的瞪回去,她搀扶着宁兰因,道:“小姐,在宴上婢子没看清人,如今见着了,想来那侍卫做出如此坏事,那他主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瑟瑟的风沿着袖口吹入,宁兰因拢了拢袖子,边走边道:“事发突然,只知是蛊,却不知这蛊究竟是哪一种,且再等等,若他们不来作解释,那我们便再想其他法子解了这蛊。” 翩翩:“是。” 此处相逢乃是巧合,终究不是一个妥善说话的地方,柳葙黎见对面的人离开,便往相反的方向去。 宫宴结束的很晚,黑夜里的华京城却有万家灯火通明,东陌来的人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趁着浓浓夜色搬进了华京城东边的东馆。 东馆是北洲专门接待外国使臣的地方,楼高数丈,气势恢宏,总计房屋有二百三十余间。在东馆最高处,便是柳葙黎的居所。 室内的紫金香蔓延,将淡淡的木质檀香掩过,温软纱帐垂落,本是该歇息的时刻,屋里却空无一人。 第3章 发作 屋顶的瓦片响落,似有人从屋顶掠过。 东陌使臣赶了两个月的路才来到北洲,此刻一整个东馆静悄悄的,所有人都歇下了,独剩一间房还亮着灯。 剪刀将烛火下的烛线剪下露头的半截,裕安把手里的剪刀放回木筐里,嘴里打着哈欠,坐回药炉跟前,眼睛看着火候,手里摇着扇,嘴上嘟囔着:“殿下带裕平出去办事,又不带我。” 有一阵微风,吹的烛火摇晃。 摇着摇着,盖子被掀开,明晃晃的两个骰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点数是十一。 “哎——”周遭的人群传来唏嘘声,大多数人都将银钱压在了“小”,如今输了,不免心疼。 “再来,再来,老子玩一宿了,不信这次还点背。” 一张银票大咧咧的被人摆上了桌台。 “老子就一直压小。” “谁还上注?谁还压?”人群中有人起哄:“输了一把又一把,总得赢一次过过瘾吧。” “压大。” “我压。” “压。” “还压小。” …… 又是一批“韭菜”上了桌。摇木蛊的人重新扣好,随意掠过桌上的银钱,悄无声息的与同伙对视一眼,缓缓开摇。 这座赌坊名唤“上心坊”,是皇城脚下赫赫有名的消遣地,与最大的青楼“欲仙阁”平分秋色,被人戏谑称为“两大销金窟”。 上心坊共有三层,一层喧嚣混乱,粗言俗语比比皆是,二层设有雅间,招待部分的达官贵人,至于这第三层,便是坊主一人的地盘,谁也去不得。 上心坊的顶层窗边,一抹素兰身影浅浅的倚着窗柩,偌大的翩羽屏风将人的身影模糊了去,隐隐约约间窥得半分少年气。 云继手里摇着折扇,向窗外观望,对面的茶楼雅间亮起了灯,他嘴边勾起一抹笑来。 折扇被人合上,扇柄尾端的鱼纹仿若动了起来,黑色的鱼尾在烛光之下熠熠生辉,光滑的衣绸飘忽,一柄剑出现,剑鞘将衣角的鱼纹挡了去。 笃笃笃—— 茶楼雅间的门扉被人轻叩几下,门扉被人从里面拉开,云继站在门外手里的折扇将他面容半遮,只听他的话中暗含笑意:“东陌皇子果真是消息灵通,竟能找到我这里来。” 柳葙黎端坐于桌前,眉眼之间满是漠然。 云继迈步而入,守在门口的裕平复而将门关上,他腰间的佩剑一闪而过。 折扇轻叩桌边,不急不缓,云继细细打量面前的东陌皇子。这人喜怒不形于色,能摸到他这一层关系,必然不是泛泛之辈。 在这北洲,云继表面是赌坊坊主,可这暗里,牵连了多少谁又能说的清呢? 毕竟能在这偌大的皇城立足,并且做到数一数二的人要么是自身背景过硬,要么就是背靠大树不倒。 不巧,云继的出身不甚高贵,甚至属于低微,他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才到如今经营赌坊的同时掌握着北洲暗桩,尤其是对这华京城,不说了如指掌,到也谈的上皇城七八分秘辛,他全都知道。 而柳葙黎,东陌皇子,多么敏感的一个身份啊,第一次来到此地便能寻到云继跟前,要说他在北洲没有线人,是没人信的。 汩汩茶水倒入杯中,慢条斯理,两个人看起来都不着急的模样,夜变得更深了。 折扇敲击的动作停下,云继先开了口:“七皇子殿下深夜寻我有何贵干?” 柳葙黎品了一口茶香,抬眼看他,道:“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哦?”云继起了好奇。 裕平将一副画纸奉上,递到云继眼前。 云继垂下眼来,细细观察,这是一个檀木盒图样,不难看出它制作精良,实为上品模样,上面雕刻的蛊虫样式栩栩如生。 这蛊盒上的花雕云继识得,但他却没真正见过实物,若他没看走眼的话,这些花雕刻的乃是西邑特有的毒蛊,各个难以圈养成型,但每一个都有着无穷的杀人威力。 有意思。 云继道:“东陌的殿下,寻这西邑的毒物,恐是不妥吧。” 柳葙黎抬眼看他,眸底未有一丝波澜,西邑毒物又如何,他想要,那就要得到。 他嗓音平淡:“就寻此物,开价。” 云继没着急讲价,反而道:“如此说来,此物必定在我北洲地界内了。” 柳葙黎没应。 云继颇感无趣,他手里拿着折扇在下巴轻敲,在心里盘算。寻此物不难,难的是他该开多少价好呢,必然是要狠狠敲诈对面一笔才是,毕竟他要攒娶小娘子的钱,越多越好。 良久,云继在手上比了个数出来。 柳葙黎见了,道:“三百两?可以。” 裕平去了屏风后方。 云继蹙眉,心里腹诽:东陌人都这么穷吗?他想开的价是三千两白银才对。 云继甫一张口,余光看到裕平的身影出现,反驳变惊讶,他把所有的话都吞到了肚子里。 只因他看到了裕平抱了一箱明晃晃的黄金出来。 裕平把箱子放到木桌上,占了木桌大半个面积,他面无表情对云继道:“这里是三百两黄金你点一点。” 三百两…… 黄金! 云继两眼放光,嘴角是难以抑制的笑。 三百两黄金,这可比他预想中的三千两百银翻了一倍啊! 一个个金元宝在烛光下泛着灿灿的光芒,箱盖被云继猛的盖上,他打开折扇,掩饰般的开始咳嗽几声。 “那个……数量就不用点了,这事儿交给我你放心。” 少年此刻对钱财的心动胜过一切。 云继借着折扇遮挡,将嘴角压了又压,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他双手抱着木箱,爱抚似得摸了摸,咽了口不存在的口水,他道:“夜深了,七皇子早点歇着吧。” 他这句关切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柳葙黎看着他抱着箱子一步一步的退到门外,还贴心的用后脚把门关上。 三百两而已,柳葙黎内心毫无波澜,毕竟他所拥有的就只有这些了。 裕安跟前的药熬了又熬,冷了再温,迟迟不见殿下归来,他面露苦涩,捂着肚子,看着面前的药炉。 糟了,肚子痛,想去茅厕。 裕安心里大声哀嚎:殿下啊,裕平啊,你们到底去哪里了?怎么留我孤家寡人一个在这里啊? 肚子又来了劲,他急的直跺脚,小碎步能给地面踏出一条坑来。 屋内的烛火从一开始的一整根,燃烧到如今的半数,忽而开始剧烈晃动。 裕平宽阔有力的身影出现在裕安面前。 裕安甫一看到裕平的身影,头也不回的飞身远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等裕安再回到煎药的房间时,烛火早已冷却,药炉见了底,他舒出一口气来,裕平还是这么靠谱,想来殿下已经吃了药,歇下了。 裕安顺着楼梯回房,路过主子门前,果然见灯已经熄灭,他又去了屋顶,探出一颗脑袋来,裕平还没有睡,他果然在这儿。 裕安也上了屋顶,蹑手蹑脚的来到裕平旁边,放轻了动作坐下,他拍裕平的肩膀,打着哈欠道:“辛苦了,我先睡会儿,你到换班时喊我。” 没等裕平应声,他已然自顾自的在屋顶寻了舒适的地方,双手垫在脑后,微微张着嘴巴睡去。 “嗯。”裕平的回应裕安一如既往没有听到。 路过的打更人敲响了锣,三更天到了。 相府内,小小姐的闺房中,凉风越过重重屏障,悄然的拨起一角纱帘,宁兰因揪着心口在床上辗转反侧,秀眉轻轻拧在一处,她在慢慢的调整呼吸节奏。 是毒蛊发作了。 她的心跟被人不断抓挠一样忽痛忽痒,痒一阵,痛一阵,惹得人握拳直敲心口。 宁兰因的额上出了细密冷汗,她支着胳膊起身,半靠在床头,把软枕垫在腰际,缓缓吐着浊气。 这蛊虫也真是的,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在人睡的正香时开始活动,让人糟心极了。 这觉,是睡不成了。 待清晨的薄光打进房里来,蛊虫才慢慢安静蛰伏下去。 宁兰因坐在床上,缓过劲来,她右手揉揉心口,左手手里揪着薄被,发觉体内蛊虫安静下来后,她缓缓阖上眼眸,困的又滑进了被窝。 总算……消停了。 …… 翩翩从管事账房那里取了钱,塞进自己的口袋,背好自己的小布包,蹦蹦跳跳出了府。 院里的丫鬟婆子开始在外院洒扫收拾。 内院中,只有玉柔一人守在小姐门前,她打发了翩翩去府外的糕糖铺子给小姐买些零嘴来,自己一个人尽职尽责的守门,直到日上三杆,直到屋内传来了动静。 翩翩在手里揪着自己的小辫玩,她早就回来了,把买回来的点心送到了小厨房,可就是不见小姐醒,无聊的她跟玉柔一样,乖乖的守在内院不吭声,不去打扰小姐。 只是翩翩耐不住心,这不,她手边的散发都被她扎成了辫子,如今听到屋内传来动静,玉柔开了门,她紧随其后而入。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 玉柔抬手把床帘拢好挂到一旁,翩翩则蹲着身子为宁兰因取过鞋子,又服侍她穿好衣裳。 玉柔手巧,为铜镜前的人儿拢好垂髻,独插一边细丝花钗,眉目如细雨春风,秋水潺潺。 小丫鬟被翩翩引进房内,手里端着锦盒,里面放满了钗环首饰,宁兰因侧过脸去,扫了一眼,抬手取出一对耳铛,素兰色的珠花与她今日穿的水袖霓裳正相映衬。 第4章 老者 香炉换新,桂花熏香在屋内飘散,一众婢子在屋内轻手轻脚的洒扫,窗扉推开,阳光洒落进来,斑驳树影下,侍婢的身影一个个路过。 宁兰因垫着手臂趴在窗柩上,浅薄的纸条出现在她掌心间。 “孤雁飞去,竹林落归,喜悲相对,日暮相见。” 翩翩手里端着糕点,接道:“小姐,这是……” 宁兰因回神,掌心微微蜷拢,将纸条收好:“没什么,寺庙里高僧给的偈语罢了。” 榻上置有一小桌,翩翩将手里捧着的瓷盘轻轻搁置在桌面上,“小姐——” “怎么了?”宁兰因看翩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翩翩的手揪紧了些:“小姐……今晨婢子出府采买,回府之际被人截下……” 宁兰因问:“那人是谁?” 翩翩摇了摇头,又蹙眉:“婢子未曾询问他的名姓,但小姐是见过他人的,来人就是那东陌皇子的贴身侍卫之一。” “可是你之前口中那愚笨且与你结下梁子的那个?”玉柔绕过了花鸟绣屏,走了过来。 “正是他。” 玉柔来到宁兰因跟前,弯腰福身,道:“小姐,将军府的二表公子来了,如今正在夫人的瑞华院中叙话呢。” “嗯。”宁兰因起身,理了理衣袖,道:“去母亲院子里吧。” “是。” 相府的鹅卵石小径自脚下蜿蜒,泛着温润光泽,葱茏草木两边繁花如绮,远处一湾碧水悠悠,荡起层层涟漪,岸边垂柳依依,柔枝浮水,如青丝曼舞。清风徐来,伴着草木幽芳与泥土微腥。 藕荷色的裙摆迈过木槛,越过拱门,浮光透过窗扉上的花纹照进屋来,宁兰因看到了会客堂里的人。 “娘亲,表兄。” 李玖看着知书达理的女儿满目欣慰,“兰因,坐。” “是。”宁兰因坐到了李业书的正对面。 将军后人,朝气阳刚,李业书常年养在华京城内,虽是将门子,却一身的矜贵公子气。他对着妹妹微笑,眼底的宠溺难以掩藏:“宁宜妹妹,我今日寻来府上,可是淘到了好东西给你。” 相府之中有三位金尊玉贵的小主人,就是丞相大人的三个儿女:长女宁梓宥,二子宁远期,以及最小的女儿宁宜。 而宁宜的小字便是“兰因”。 李业书抬起手,身后的婢女就将锦盒放到他手上,他站起身来,神神秘秘的模样令李玖看了失笑。 她这个小侄儿啊就喜欢故弄玄虚,小时候得了好东西就往相府里跑,给梓宥姐姐一份,宁宜妹妹一份,现如今梓宥成了皇后,她的好侄儿就一心把好东西送这唯一的妹妹。 李业书满眼的笑意,在宁兰因面前打开锦盒来,一对光泽亮丽的羊脂玉手镯置于其中。 宁兰因眸色微讶,侧目看了眼娘亲,这手镯贵重,她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李玖对着女儿轻轻点头,这小子送来的东西,要是不收下,可有的闹腾。 宁兰因敛下眸来,示意玉柔收下,温柔一笑道:“二表兄有心了。” 李业书顿时满脸的自豪得意,欣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我可就你一个妹妹,送多少东西给你都是应该的。” 李玖看侄子一高兴就眼睛发亮,嘴角上扬的模样,忍不住扭脸憋笑,这孩子啊可经不住夸,尤其是宁宜这个妹妹夸他。 李玖手里捏着手帕捂嘴,她了解自己女儿,接下来就肯定是: “业书表兄,你对我这样好,我最是喜爱你了。” “哎呀呀呀——” 不出李玖所料,李业书顿时激动的不行,小动作都多了起来。 又是挠头又是揉后颈的,面上的笑比之前更甚,他捂着嘴低下头憋笑,却是怎么都忍不住,一副“喜欢上我,你有品”的模样。 李玖嫌弃得没眼看,她清了下嗓子:“好了好了,业书别傻笑了,快坐回去。” 宁兰因有些无措,这表兄怎么跟刚开始见面的平和表兄判若两人啊。 李业书笑的眉眼弯弯,坐回了椅子上。 李玖对着女儿讲话,语气多是笑意,并无责备:“你少夸你业书表兄,这孩子不经夸,一夸他,那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找都找不回来。” “是,娘亲。” 送走了李业书,回房的路上,翩翩一拍脑袋,道:“小姐,婢子把这件事给忘了。” 宁兰因停下脚来问:“何事?” 翩翩挠挠头,一股脑的抖落出来:“那侍卫说此事是一场误会。他说此事皆因婢子和他的纠纷而起,他主子派他来调和此事,他就找到了婢子这边。他对婢子讲他一人为此事负责,婢子便反问他:你负责?你负什么责?你怎么负责?能把毒解了?能把命救了?还是说你打算以命相抵,逼我们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什么样你主子也就什么样,同流合污,出了差错就派你这么个人来解决,是何居心啊?你能解决的了吗?事情解决不了,我倒是能先把你给解决掉。” 翩翩讲话的语气伴着动作活灵活现。 宁兰因不觉翩翩这样厌烦,反倒是更喜欢她的率真和活泼,她眼含笑意的问:“然后呢?” 翩翩掐着腰,想了想,接道:“那人敌不过,半天只会说个你、你、你、我没理他,他气极,只撂下话说让人去东馆找他便走了。” “你是这样跟人说的?” 翩翩一脸认真:“嗯。” …… 屋内茶香四溢,裕平看着面前耷拉着脑袋的裕安无言以对。 裕平转身为柳葙黎看茶。 柳葙黎神色如常,手中执笔取来点墨,循规蹈矩的字跃然于纸上,他轻言:“办事不利,自去领罚。” 裕安:“是。” 纸上的墨迹晾干,散发出阵阵异香,不远处的盒子动了,又动了,细微轻颤,而后又慢慢平静下来,似是无事发生。 “烧了吧。” “是。”裕平接过夹在柳葙黎指尖的纸,置于火焰之上。 纸缓缓变为了灰烬。 “别烧了,别烧了。” 李玖轻晃女儿的肩膀,把女儿手上的香火纸夺下。 佛像之下,宁兰因愣然失神,还是左手无名指指尖碰到了火焰,灼烧的炙痛感令她回神。 “嘶——”原本粉嫩的指尖变得通红一片。 李玖心疼的把女儿的手握在掌心,轻轻吹了吹,又揉了揉,家里的宝贝疙瘩受了伤,她当娘的比谁都心疼。 李玖担忧的问道:“乖女儿啊,没事儿吧?” 宁兰因摇了摇头,挤出勉强的一丝笑来,将手从娘手里抽出:“娘,不是什么大事。” 李玖急言:“都烫着变红了,怎么不是大事,你这孩子,跟娘回去,娘带你去医馆看大夫拿点药,得好好细养才是。” 宁兰因的眼中倒映着娘亲对她的关切,她笑了笑,多了几分真意,却还是摇摇头道:“娘,我没事,我想去寺院后面走走。” 拗不过女儿,李玖心里叹了口气。 院内竹林幽深,不负缘林寺盛名。 宁兰因独自一人,越过重重竹林,一步一步往深处去,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拨云见雾般,在竹林深处一小小的茅屋映入了眼帘。 此地偏远幽深,难为常人寻到,可如今,宁兰因已经来的是第三次了。 茅屋外有一小僧在院里打坐,觉出有人来访,他起身,对来者行了佛家的礼:“宁施主,请。“ 竹筒置于桌上,冰冷的泉水被晃的荡漾。 宁兰因执巾帕擦拭左手无名指上的冰水,她看着对面高深莫测的僧人道:“老者,烦请解惑。” 这老僧人并未睁眼,只道:“有缘之人,无惑可解。随心,顺天意。” 宁兰因道:“我来到这里,所谓是何?” 老僧静默良久,幽幽道:“动荡。” 宁兰因垂眸沉思:“可是与各国危机有关。” 老僧不言。 宁兰因亦是沉默,她垂在桌下的手微微蜷缩,她换了个问法:“危机动荡解除,我可能归家?” 老僧开了口,慢慢道:“是……也不是。万事随心,顺天,顺意。” 老僧的话又绕回了开头,宁兰因心里还有最后一问:“我初出竹林时,出现在手中的偈语所为何意?” 老僧摇了摇头。 门扉被人轻叩三下,小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师父该入定了。” 地上枯碎的枝叶被人踩的簌簌作响。 翩翩靠在玉柔的肩上,看着小姐入林的方向望眼欲穿。翩翩等得有些担忧无奈:“玉柔姐姐,小姐为什么不让我们跟着进啊。” 玉柔目不斜视看着前方,道:“缘林,讲究缘法,我们跟着小姐或许会让小姐失了缘,之前小姐倒是带你去了,可有寻到任何?“ 翩翩摇摇头,有点泄气:“没有。” 一抹玉白出现,宁兰因的身影自竹林中走了出来。 “小姐,小姐。”翩翩第一时刻奔到跟前,接过竹筒道:“小姐,您的手还疼吗?” 宁兰因摇摇头:“早就不痛了。” 玉柔:“小姐,夫人已经在下山的马车上等着了。” 宁兰因:“嗯,我们去找娘亲她们吧。” 下山的马车颠簸的走着,突然像似被定格在画内。 男人的指尖轻抚过画像,低调奢华的马车被人画在画里,谪仙般的人儿呢喃似的开了口:“哥哥,这华京城的繁华果真如此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