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是不能做夫君的》 第1章 雪地璧人 兴平二十三年,冬月十五,京城雪后初霁。 敕造威远伯府芙蕖院,正屋檐牙下倒垂了一排三尺冰锥,初升日头里寒光凛然。主管院内杂务的周妈妈眼尖瞧见,天光甫亮便忙唤来了两个伶俐小厮,架梯提筐,准备赶着五姑娘晨起出房前清个干净,省得冲撞。 天寒地冻,呵气成霜,周妈妈双手交叉缩在袖筒里,眼见冰锥一根根噼啪落入筐中,紧绷的眉心舒展开来。 余光又瞥见院门处人影一动,原来是五姑娘身边的大丫鬟锦雁步履匆匆过来,她便转过身去,搓着手随口寒暄。 “这大冷天的,锦雁姑娘是打哪儿忙回来的呀?” 锦雁微微福身,从袖中摸出个温热的袖炉塞到她手里,含蓄一笑道, “周妈妈辛苦。” 却不接话茬,只径自掀帘入了屋。 隔着座黄花梨嵌螺钿暖帐屏,登时传来了五姑娘裴珠的带笑嗓音。 “锦雁你回来啦?快快进来暖暖手。” 往日这个时辰必还在榻上酣睡的五姑娘,此时却端坐在镜台前,由着锦莺在替她挽发髻。 镜中映出五姑娘那张莹白面庞,皎然若云间月,拨开朦胧云雾,便见眉心一点红痣,她稍稍偏首,唇畔笑意盈盈,冲锦雁亲昵眨了眨眼,示意近前来。 “六妹妹那边如何?” 这话问得突兀,主仆几人却心照不宣。 锦雁一丝不苟答,“听王婆子那边回话说,六姑娘上月便使丫鬟去绣华楼定了件男子用的狐裘大氅,昨日刚取回来,听说皮料并工费近百两,不过是用她的私房银子,徐姨娘似乎也不知情……” 裴珠搭在妆奁上的手顿住,陷入思索。 “百两银子的男子大氅……距离二哥哥的生日足足还要六个月,莫非是孝敬给父亲?……” 又立刻否定,“绝无可能。” 今岁开春,她们的亲爹伯府大老爷裴晖仿佛鬼迷了心窍,不顾六妹裴玥的哭闹绝食反对,硬是将她一母所出的大姐嫁去了成国公府,做西府五老爷的填房续弦。 自此,裴玥眼中对他的浓厚孺慕显然大不如前,不日日怨怼就不错了,怎还舍得花大价钱孝敬? 那既不是她同母兄长二哥,大约也不是父亲,这件价值不菲,偏偏还是昨日刚取回来的男子大氅,到底是要送给谁? 怀着满腔疑虑,裴珠再次望向铜镜里正由锦莺挽发的自己,某个根植于心的不详猜测,幽幽浮现。 “莫非,这,真的又是要送给四哥哥的……” 裴珠几乎心惊胆战。 …… 十九年前,现代人裴珠一朝车祸殒命,睁眼便带着记忆投胎到这威远伯府,成了刚落地的龙凤双胎中的五姑娘。 口称“四哥哥”,便就是指与她同胞所出的伯府四爷,裴洲。 “咱们四爷毕竟是六姑娘的嫡兄,还是十六岁中解元的文曲星下凡……” 丫鬟锦鹃正同锦雀一道收拢着衣裙饰物,闻言扭过头来,笑嘻嘻插话。 “四爷回乡守孝三年,今儿终于要回府,六姑娘想要同前程最广的兄长多亲近亲近,也是情有可原嘛!姑娘怎地这般惊讶……” 见这妮子愈发口无遮拦,锦雀忙伸手在她后腰用力拧了拧,示意赶紧住嘴。 还好她们这位主子从小就是好性儿的,显少对丫鬟们动气,只手上无意识摩挲着支白玉丁香簪,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子蒙了层雾,怏怏叹息。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唉……” 放在三年前,裴珠才没闲工夫去管裴玥所作所为,这丫头就是把自个儿院子拆了个底朝天,她都懒得抬一下眼皮。 可如今这样草木皆兵地盯着裴玥,实有内情。 …… 三年前,裴珠的双胞兄长裴洲回应天府应试秋闱,一举高中头名,年方十六的解元,便在文风鼎盛的江南,也数十年难得一见。 谁料回京备考来年春闱之时,威远伯府遍地红梅之际,府里却挂起了白事灯笼。 ——老伯爷多年缠绵病榻,仿佛早知大限将至,将阖府亲眷都叫到了跟前,留下了两句遗言后,便溘然长逝。 其一,他的私产一半划给夫人庞氏,留待她百年之后自行处置,另一半,则划给长房次子裴洲,由他全数继承。 其二,裴洲乃是他最疼爱重视的后嗣子孙,即使亲父叔伯皆在世,也须作为他的承重孙,务必守满三年重孝。 伯府两房为老伯爷这以孙越子的遗言闹得沸反盈天,阖府下人们也纷纷嘀咕,说洲四爷这下算是栽进孝悌坑里了。 ——以往亲祖父离世最多只耽搁一年不能科举出仕,眼下他无论接不接祖父私产,都得耽搁三年不能应试。 难说孰赢孰亏。 四哥裴洲却于灵堂前三拜九叩,粗麻斩衰,守满七七,未有任何不甘神色。 随后就要捧招魂幡,同父亲与二叔一道,扶灵南归颍州祖茔。 可就在回颍州前,府里发生了两桩奇事。 …… 祖父停灵第三日,六妹裴玥夜间回院的路上意外落水,高烧两天才醒过来,说话胡乱疯癫,大半日才恢复正常。 据说又同她姨娘在房中大闹了一场,说什么也要同四哥一起回颍州给祖父守墓。 府中长辈自是不允。 裴珠暗自讶异,按照裴玥素日见祖父如鼠见猫处处避着走的架势,实是没看出来,她对祖父竟怀有这样深重感人的孝心。 裴珠自愧弗如,连夜赶到祖父灵前,恭敬叩首忏悔。 ——祖父大人在上,孙女裴珠在此诚心告罪,虽不能随长辈南下扶棺归乡,但即使远在京中,孙女也会每逢七日,便去祠堂给祖父您上香祷祝。 万望祖父的在天之灵不要怪罪,更勿要来孙女梦里谆谆教诲。 灵堂中两房子弟轮番守夜,几位老仆垂首添香,按例女眷们戌时后便可回房,以防阴气冲撞。 裴珠叩拜毕后,便携锦雁告退。 两人小心踩着石砖上的薄雪,径往芙蕖院走去。 府中四下红梅开得正盛。 只是梅红泼血,映着夜雪惨白,簌簌风声一起,虽说过世的是亲祖父,裴珠却难免心下惴惴,疑神疑鬼。 待到手挽手穿过一重垂花门,路过府里开得最好的那丛绛雪梅时,远远似乎瞧见了一双影子。 枝杈横斜,雪影重重,分辨不太清。 裴珠却脚步立停,心头猛跳,不肯上前。 “姑娘,怎么了?” 她压低嗓音,“我眼睛好像有些花了,锦雁你看看那边两个鬼……啊不,人,是谁?” 锦雁应声仔细去看,一会儿才答,“奴婢也瞧不清,但似乎是对男女,正说话呢。” 男女……在说话? 裴珠慢慢将脸撇过去,睁大眼睛去瞧,这下耳朵似乎也更灵光了些,确实听到了些细碎声音。 只听女声忽地拔高,尖细欲泣,仿若剖心起誓—— “四哥哥,纵然你不肯相信,但我真的倾慕于你!此情天地可鉴!” 裴珠脑中一空,呆立当场。 这是……六妹裴玥的声音! 她飞快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捂住锦雁的,只觉五雷轰顶,眼珠快瞪出了眶。 她同父异母的六妹,正在向她同父同母的亲哥,诉衷肠表白心意?! 不对,肯定是她听错了! 不、不可能…… 该不会自己是在……做梦吧…… 女声再度细若游丝,令她听不清字句。 可方才那句话石破天惊,震得她颅中嗡嗡作响,轰鸣不止,无法归结为错觉…… 苍天大地,这是怎样的一段混沌不清,又悖逆伦常的禁忌之恋啊! 还偏偏叫她撞见! 不对,庆幸只让她撞见了! 这要是传出去——祖父尸骨未寒,孙子孙女却在他灵前暗通情愫,纠缠不清…… 到时满京的风言风语,怕是会闹到老伯爷的棺材板都压不住,非得气活了提刀出来砍人…… 裴珠那刚中解元就要守孝三年的亲哥哥,恐怕要就此彻底了断前程。 幸好,她亲哥的反应镇定无比,嗓音寒过阶下三尺冰,开口字字带霜碴。 “裴玥!你大病一场后是得了什么癔症不成?” “满口胡言乱语!” 斥完后,他便就此拂袖而去,再不曾回首。 可这回应并不能叫裴珠彻底安心。 她神思恍惚,回房后苦思冥想熬到三更天,才肯吹灭烛火。 合眼入睡后,梦中仍在上演——雪地红梅下,一双璧人互诉衷肠,他们双双侧首,正是她亲哥和六妹那两张脸。 吓得她扑腾转醒,一夜难眠。 次日,裴珠一头扎进了府里书房,几乎头悬梁锥刺股开始翻书,一一做好标记。 快到暮霭沉沉之时,才抱书冲向了四哥的院子——观泉居。 只见四哥正于庭院煮茶观雪,见她过来,惯常伸手招了招,像在唤着谁家的狸奴。 “阿珠来啦?”他嗓音含笑,眉目如玉。 见他和雪苍白若一体的模样,裴珠不免怒从四起,一下就忘了来意。 “哥哥你怎地又在院里吹冷风啊?前日你还在祖父灵前跪到晕厥,这回房了竟也不好好休息……” “修竹,修林,快过来把你们爷架进屋里去!” 大抵双胎之中,总有一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幼时四哥便饮汤药如家常便饭,生得亦十分细瘦可怜,裴珠毕竟是孩童壳大人芯子,向来少以妹妹自居,自诩行事颇有长姐风范。 虽说这些年里,他的身子已康健大好,又抽条长得飞快,足足比裴珠高了大半个头,渐渐步入青年,有了兄长模样,但她从前养出的照顾他的习惯倒还没忘。 眼下也是,裴珠又倒热茶又取手炉塞到他手心,再兜头给他严实裹上厚绒披风。 “寒冬里穿衣,十层单不如一层棉,瞧瞧你穿得这样单薄,改日风寒侵体,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裴珠语重心长拍了拍四哥的肩膀,又攥住他一只手捏了两把,只觉他指间迅速蔓延过来一阵温热,倒不太像个体寒的病人。 嚯,看来自己这手炉安排的恰到好处呢。 那手炉却反手被塞回了她的手里,四哥声气一沉,“教训起我头头是道,到你身上却顾不上了?手这样冰,来时怎地不带手炉围上斗篷?” 裴珠不以为意,只提壶给自己满上一杯热茶灌了下去,胸口顿时热气翻腾。 “哎呀,我今儿一天都忙着看书,看完又赶着来找你,这不是忘了嘛!” 裴洲叹气揶揄,“什么书?又是哪儿淘来的新话本?” 裴珠哼了一声,“你少小瞧我!我今儿看得可都是正经书!从《春秋》《左传》到《史记》……” 裴洲一口热茶呛在了嗓子眼里,咳了几声,忍笑赞叹捧场。 “一日之间就能通读大半经史子集,孔圣人再世也要涕泪满面,悔恨不早日收你为徒……” 裴珠才不管这调侃暗损,只抱起那那摞书,重重往桌上一拍。 “通读大半不敢当,但我确实摘出了些趣闻,要跟你探讨探讨……” 不待他追问,裴珠先将从书房取来的京监本《左传》翻到做好标记的那页,清清嗓子,诵读起来。 “……十八年春,公将有行,遂与姜氏如齐,申繻曰,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 她觑着四哥的脸念着,愈念嗓音越低。 “……公会齐侯于泺,遂及文姜如齐,齐侯通焉,公谪之,以告……” 只见他面上笑意渐渐淡却,嗓音也近晦涩不明。 “阿珠,你念这些……是什么意思?” 像前世在语文课堂上口述文言文翻译,裴珠下意识老实回答。 “这段是说齐侯与他妹妹文姜私……”通…… 答到一半,才舌头打结止住。 ——春秋时,齐侯与妹妹文姜私通,后文姜嫁与鲁桓公,鲁桓公不顾申繻劝阻携文姜入齐,继而察觉兄妹二人私通之事,不久便遭齐侯派人弑杀,而齐侯最终亦死于叛军刀下。 虽说四哥与齐侯相去甚远,裴玥也绝非文姜。 裴珠特地来念这些,不过是要以史为鉴,力劝四哥——切勿效仿古人,行兄妹悖伦之举。 可见他骤然晦暗的神情,裴珠忽然回过神来。 齐侯文姜兄妹相关轶事,史书多有记载,世人耳熟能详,她哥这样的少年解元,岂会一无所知? 更无需她来解文说义。 所以,他方才的话……应是反问? 那他眼下的反应—— 天杀的,莫非是…… 因着伦理纲常,断然拒绝六妹,实则背地里已经动心! 眼下被她戳破心思,他便骤然黯然神伤,心灰意冷了吧? 头顶天雷再次轰然劈响,裴珠眼前又是一黑。 她伸手死死摁住四哥隐隐要抬起的手,苦口婆心高声长叹。 “你可是亲哥哥呀!” 是绝无可能与亲妹妹在一起的! 开新文啦![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雪地璧人 第2章 慧眼识珠 正说间,忽听轩窗外啪地一阵轻响,裴珠不由循声望去。 只见庭院中一株白梅半裹冰雪压弯枝梢,冬风过时雪粒簌簌下落,竟惊起树下数只啄食寒雀,扑腾翅羽仓皇飞走,溅出阵空濛雪雾。 直至惊雀消失在檐角,裴珠的目光才移回到四哥这儿。 只见他垂着眼帘,面上血色尽褪,苍白犹胜雪三分,沉默半晌,才终于低哑吐出一句。 “你多虑了。” 区区四个字,尽现千回百转的郁郁愁肠,裴珠只能摇头叹息,表示爱莫能助。 …… 几日后,听说四哥果真风寒加重,她去探望时也被拦在门外,修竹说是爷交代过,不能让她也一并过了病气。 她只好隔着门帘朝四哥喊话勉励,吩咐修竹修林将她准备的各色素食干粮与保暖物事抬进屋里去,又嘱咐他们扶灵路上务必照看好四爷,若病情加重,便定要劝他留在沿途客栈,休养几日,切莫强行赶路。 只可惜祖父遗言在先,又是扶棺回乡丧葬大事,裴珠就算说破嘴皮子,也不可能劝得动任何一位长辈,答应让四哥暂缓启程。 四哥大概是听了自己的劝,只是心事难却,身心俱伤,才病情加重了吧。 但长痛不如短痛! 在礼教大过天的古代,她绝不能眼看着自己亲哥,走上兄妹不伦这条不归路! 解决掉四哥这边,便就是更胆大包天的六妹裴玥那头。 自雪夜表白次日起,裴珠已命人暗自盯着裴玥那边,但凡她若试图再靠近四哥,或者传递什么信笺物件,统统找借口拦截,决不能放出漏网之鱼。 四哥离京的三年里还算风平浪静,裴玥大概意识到了山高路远,联系不便,就渐渐淡了念头,不再试图往颍州送信寄物。 只不过,眼瞧着三年守孝之期将尽,四哥亦踏上回京之路,她那多半中了邪的心,极有可能已死灰复燃。 那件目前还不知道是要送给谁的男子大氅,令裴珠的心,时时悬着。 一旁锦雁仍未报完,“今儿六姑娘也起了个大早,约再有一刻钟就要去正院给太太请安了……” 裴珠围上四哥托友人从边地寄来的白狐毛斗篷,捧着银制镂空小手炉,领上锦雁一道,掀开帘子,踏入雪地,径直朝正院明心堂而去。 “那咱们也赶紧去吧。” 可千万别让她再同四哥单独撞上! …… 裴珠所居的芙蕖院位于伯府西翼,毗邻正院,乃曾祖在伯府鼎盛时所建。 那时府中尚有余力请人在廊外凿玉带渠,引活水环绕,是以夏则荷香浸幔,冬见冰纹映阁,又有九曲尺素游廊直通正院,裴珠这才能免去踏雪履冰之苦,廊下疾步如风,不多时便携锦雁到了正院垂花门。 洒扫婆子们齐整朝她问安,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春佩含笑替她打帘,似乎正要开口说话,她并步跃进屋里,话音脆生生出口。 “娘亲,我给你带了刚织好的……” 一张不苟言笑的板正脸恰与她迎面撞上,裴珠的欢快尾音未曾落地,就先噎了回去。 “父亲您也在……” 失策,她倒是忘了,今天刚好是她这辈子生物学上的爹,伯府大老爷裴晖的休沐日。 ——月前出孝除服后,裴大老爷上下几番运作,终于成功起复,得迁正六品太仆寺寺丞,品级微升,但尚无大权。 裴晖面容清癯,眼窝微陷,蓄着把精心打理过的短须,石青色直裰的领口紧扣至喉头,每每见着裴珠总眉头竖成川字,仿佛她身上总有令他不适的刺目之处。 眼下也出口便训。 “女子贵在贞静二字,颜色其次,你如今是年过十九的大姑娘了,怎地行事还是这样粗莽无状!” “将来到了夫家,没得还要议论我裴晖不会教女……” 老生常谈,裴珠只当这是耳旁风。 她抿唇乖巧一笑,朝他万福行礼,“父亲教诲得极是。” 认错是随口的事,改错是另一码事。 “教导女儿的德言容功,毕竟是我们内宅妇人的事,老爷自有外头的家国大事要日日烦神,休沐日便多饮茶养身,不必太过劳心。” 裴珠的母亲,伯府大太太温玉堇从内室徐步而出,不软不硬将裴晖的话口都堵了回去。 她身着深青暗纹缎面长袄,领口缀着素银貂绒,高绾的圆髻间单别着把珍珠排簪,面容素净,只朝堂下空座略一颔首,示意裴珠落座,自己亦在罗汉榻另一端坐下,丫鬟适时奉上两盏清茶,她信手取过一盏,垂首细品了起来。 裴晖见自己这位夫人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泥塑木雕样,拿她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上下牙齿一碰,咕哝几句坐了回去,捧茶往嘴边送。 裴珠故作娴静,心里吃吃发笑。 这时,又进来位婆子福身行礼,面上喜气洋洋,“禀老爷太太,四爷片刻前已入府,正朝着老夫人院子去了,说是三年离家才归,须先去给老夫人请了安再回正院来。” 前日四哥便捎信来说船已至通州,算时间今儿便该抵京,信里提到他已在颍州老家由族老做主除服,是以母亲才命正院设小宴为四哥接风,不过并不劳师动众,只大房这些人围坐叙话。 “哥哥动作这样快?” 裴珠一跃而起,连裴父又吹胡瞪眼都顾不上,掀帘出了正厅,朝着院门处几次探头去看。 不料四哥的身影尚无影踪,她的丫鬟锦雀却先闪身进院,赶来跟前,在她耳边低声开口。 “方才奴婢过来时,刚巧见六姑娘和徐姨娘拐了个弯没来正院,反倒先去了老夫人的宁安堂了……” 先去宁安堂? 哎呀,四哥一进府不就也正要去拜见老太太嘛! 久别三年,他们不会刚巧就在宁安堂重逢了吧? 这什么孽缘,竟强悍如斯! …… “老太太素日礼佛,数月都不出院门一次,晨昏定省早便免了,偏你这两日叮嘱来催促去,说今日四爷要回府,一大早就催我去正院请安……如今半道又改主意要去宁安堂,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不过也是,她们亲娘仨加上老爷,亲热团圆一家,我跟你哥哥还有你,很不必那么早去凑热闹,省得讨了太太的嫌……” 威远伯府东跨院,石板小径上的积雪刚除干净,就又结上了层薄冰,一对母女正挽臂缓步朝前,生怕不留神滑倒在地,污了刚上身的新衣。 眼瞧姨娘又絮絮叨叨没完,裴玥自顾自扶了扶发间的红珊瑚珠钗,又理了理新做的鹅黄缠枝莲的下裙,这才终于开口打断她的抱怨。 “姨娘你瞧,我这一身如何?再看我今日上的妆,是近来京中时兴的落云轩新式妆面……”她将脸伸了过去,“是否楚楚动人,美若天仙?” 徐姨娘啧啧两声,目露挑剔,“从我肚皮里出来的你们姐妹两个,到底还是你姐姐生得更漂亮些,眼鼻都更水灵,你嘛——” 裴玥顿时收了笑,没好气道,“行了行了,什么都是我不如姐姐!” 从小到大,姨娘眼里的姐姐,生得好性子好技艺无一不佳,张口闭口都是要她向姐姐学,习她的温婉贞静,柔顺淑德,学她的孝顺知礼,宜室宜家。 姐姐就是她心中唯一的完美女儿。 可既然这样看重疼爱姐姐,又怎地在听说她要被送去做填房继室当后娘的时候,非但不寒心担忧,反倒只顾着欣喜于她攀上高门,将来也能靠夫家替二哥谋个差事呢? 姐姐出嫁已有大半年,裴玥仍闷闷不平,她按捺下纷乱心思,凝目朝前望去,目光停在老夫人所居的宁安堂的牌匾上,缓缓下移,一个多年不见的颀长身影远远映入眼帘,雪地里如风如竹,渐渐近来。 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期待已久的笑容。 ——三年前祖父过世后的那个雪夜,她从府中冻得刺骨的潭水里醒来,发觉自己竟有幸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的那一年,她便日日感恩满天神佛,给了她这样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她忆及浑浑噩噩度过的那短暂前生,大姐在夫家难产过世,二哥终日游手好闲,自己费心费力,谋划上了五姐没福气错过的那桩好婚事,却也备受双重婆婆的日日磋磨,满院妾室明里暗里的挑衅。 夫君偏是只知在脂粉堆里厮磨度日的废物一个,从不能给她半分助力。 最后她也落到凄凄缠绵病榻,含恨离世。 如今既有了重活一次的运道,她自然致力于改变命运,只可惜百般努力之下,大姐还是嫁去了成国公府,做了那个阎王头子五老爷的填房。 裴玥便就更笃定,若不想虚耗了这宝贵新生,她就必须攀上一位定能助自己逆天改命的贵人,借由他之手,避开一切磨难。 而这样的人,伯府里便就恰好有那么一位。 她的四哥哥,裴洲。 裴珠挺了挺腰,浑身志得意满。 如今这阖府上下,想必无人知晓——她这位刚进学就大放异彩的四哥,其实并不是伯府的四爷,更不是父亲与嫡母的亲子! 而他真正的身份,真正的来历,便是偷摸提上一句,都要惊得咂舌的地步。 可这样的秘密,莫说是整个威远伯府,乃至整个京城,到全天下,又有几人知晓呢? 怕是四哥本人,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既然潜龙在渊,便就正应让她这样的天命之人,借势而起,登临那个全天下所有女子都渴盼的位置! 眼看着心心念念三年不见的四哥裴洲正朝自己过来,裴玥恨不得时时揽镜自照,梳理云鬓衣袂,看要如何他才能为自己所动心。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开口,“四哥哥,三年未……”见…… “哥哥!——” 一阵从由远及近的魔音现世,极具穿透力地,阻断了她才娇软掐起的那把嗓音。 而那道该死的身影,也疾速挡到了裴玥跟前,阻隔了她投去的脉脉含情目光。 四哥也立时倾身望向那人,裴玥都快瞧不见四哥的脸了! 只瞥见那人脑后云髻上簪的那簇极其逼真的木芙蓉绢花,花瓣纤薄欲滴。 又是裴珠这个烦人精! 她怎地也来了? 裴珠可不知道背后的裴玥正在心中咒骂自己,只顾着伸手在四哥的肩臂上四处拍打掐捏,又仰头看他,不住感叹。 “哥哥你竟又长高了这么多!而且比三年前那会肩膀更宽,臂膀也更粗了!” 她不自觉围着四哥转了一圈,眉开眼笑问,“你是不是有按照我的嘱咐,每日读书习文之余,花上一个时辰锻体强身啦?” “如今看来是相当有成效呀!” 四哥裴洲身着件显然是南地时兴的月白绣银纹的曳地长袍,束碧玉冠,披青色大氅,兰亭玉树,楚楚谡谡,冬风里飘飘若谪仙。 他稍稍探首时,一张清隽脸上微微含笑,便就那样一直瞧着裴珠,好一会才轻声笑叹。 “阿珠,你也……长大了。” 在这样一声叹息里,裴珠安静了下来。 三年不见,四哥的性情似乎没什么大变化,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妹两个,却似乎从某日起,便总爱在自己面前装大人。 不知怎地,眼下他的面庞上竟透着些捉摸不透,又翻天覆地的差别——分明还是那张脸,却皮肉骨骼处处判若两人。 裴珠说不上来,便只好将这些都归结为少年步入青年的重重蜕变。 “三年未见,四哥哥如今俊逸更胜从前,真是风姿卓越,令人心折……” 身后快被她遗忘的裴玥忽地出声赞叹,嗓音是裴珠极其陌生的甜腻娇柔。 那个从小到大整日挑衅她,却又吵不过,只会吊着嗓子尖叫的六丫头去哪儿了? 裴珠打了个哆嗦,顿生警惕。 这怕不是想追求亲兄长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裴珠立刻转身,伸臂横在了四哥身前,仿若划下一道天堑,再挑眉灿烂一笑,极其刻意地将这夸赞都统统收下。 “我和四哥哥是亲兄妹,龙凤双胎,容颜相似,气质相类,六妹妹你既然夸四哥哥,那就等于在夸我了!” “多谢六妹妹!慧眼识珠!”顺势一语双关。 裴珠露出一排莹莹白齿,得意洋洋,狐假虎威。 眉心生有的那点朱砂小痣,亦愈发鲜明灼目。 “谁说我在夸你!” 裴玥横眉怒吼,方才夹出来的甜津嗓音荡然无存,衣角被一旁的徐姨娘扯了扯,才止住了上前的步子。 这时裴洲便客气朝徐姨娘拱手行礼,徐姨娘侧身避开了来,两人倒是忽地有了莫名默契,各自牵住了身旁张牙舞爪的丫头。 裴玥憋着口气,望向这并肩站在一起的兄妹,一个灿然若夏花,一个温润如春水,两张脸上眉眼口鼻竟找不出什么相似之处。 裴珠平日也不照照镜子的吗! 竟也好意思大言不惭,夸耀容颜和四哥生得一模一样? 也不知将来,她若是知晓,如今挂在口边的好四哥竟不是自己的亲哥哥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想到此,裴玥心底不屑哼笑了声。 又忽地顿住。 重生以来,那件刻意被她忽略,不去深想的前生旧事,倏忽清晰浮上了心头—— 上一世,裴珠正是死在了四哥恢复身份归位的前些日子。 她大约至死也不知道,胞兄裴洲,并非她的亲哥哥。 第3章 要懂避嫌 “老夫人说,请四爷进屋问安,其余姑娘姨娘今年都已见过,就不必进去烦扰了。” 或许是他们在宁安堂外的动静太大,已惊扰到了老夫人,这会还没进院,就已有她跟前服侍的两个嬷嬷出来,客气行礼后,独独将四哥裴洲一人请了进去。 只留三个女眷面面相觑。 倒也不惊讶,毕竟自老伯爷过世后,老夫人仿佛就彻底看破红尘,一缕魂就跟着去了,大改往日痴缠作风,从此常伴青灯古佛,深居浅出,仿佛做了居家比丘尼。 裴珠上一次见她,还是在月前的阖府出服宴上。 “既然祖母这边不便打搅,六妹妹和姨娘就请随我一同去正院吧……” 眼看裴玥竟仿佛要跟着四哥,再往宁安堂里去的模样,裴珠快刀斩乱麻,肩抵肩替她转了个方向。 “母亲那边已备好了小宴,正等着两位一起入席呢!” 徐姨娘自不会轻易拂她的面子,伸手一拽女儿的袖口,生拉硬扯,跟上了裴珠的脚步。 不多时便到了正院。 “……你四弟跟你一样三岁开蒙,九岁便通《大学》,十二岁便能辨经,十三岁就拜当世大儒昌原先生为师,可你瞧瞧你如今,业已及冠,一日还坐不暖一张西席!逆子,真气煞我……” 还未打帘进屋,就远远听到父亲裴晖那老生常谈的训子发言,徐姨娘和裴玥同步面上紧锁,一块冲了进去,裴珠老神在在走在后头,只觉耳朵起茧。 伯府大房五个孩子,裴珠被训的次数还算不上第一,裴玥的亲哥裴淇,才是头名。 果不其然,一进屋,就见裴淇臊眉耷眼,杵在亲爹面前一动不敢动,裴玥和徐姨娘先朝老爷太太行礼,过后就陷入了一贯的不知该不该,也不知能不能去劝的窘境里。 有裴淇吸引火力在前,裴珠便逍遥躲到一旁,小声问起了候在边上管厨房膳食的嬷嬷,今儿都有哪些菜式。 得知有她爱吃的火腿炒冬笋和燎炉烤羊腿,四哥爱吃的红煨鹿筋,还有娘亲爱喝的茯苓羹,裴珠便放下心来,绕到后头内室去,在针线篮子里扯了两坨棉花塞进耳朵里,权当听不见任何噪音。 要她说,二哥裴淇不过就是典型遗传父母基因的普通懒散“学渣”,却偏偏有她四哥这样基因突变、天赋异禀的“卷王”日日映衬,才衬得父亲心气犹为不平衡。 他自己当年课业不怎样,当爹后鸡娃倒是殷勤的很! 且裴淇毕竟是在他的殷殷期待中降生的长子,从小亲手带大,生怕母亲一插手导致二哥或有不测,又亲自盯着开蒙,每日督促进学。 谁料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她四哥这株青柳,愈发枝繁叶茂了。 眼下也是,青柳四哥姗姗来迟,打断了父亲没完没了的训话,成了二哥期盼已久的救星。 “不孝儿裴洲离家三载,今得返归府,拜父亲母亲安!” 四哥几步上前,一撩长袍,便要俯身跪拜行礼。 父亲母亲难得默契一同起身,赶紧联手扶住了他,但仍没拗过四哥,受了他这叩拜。 母亲一贯端肃面上眼圈泛红,父亲则是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畅快大笑。 “好好!我儿何曾行不孝之举?祖父墓前结庐守孝三年,便是当今圣上得知也当嘉奖……” 边上立着的嬷嬷也趁机上前,道东屋暖阁席面都已备好,请老爷太太爷姨娘姑娘们都起身入席,一来庆四爷归家,二来庆阖家团圆大喜,这下总算满屋欢腾,再没人横眉竖眼动辄斥责。 东屋暖阁地龙烧得热腾腾的,下人们鱼贯而入上菜,几个暖锅咕嘟冒着热气,主子七人围坐一桌,不多时就个个出汗,起身要去屏风后换下厚厚夹袄。 裴珠自然挨着亲哥坐,颇为心机地隔开了他和裴玥,更是用余光时时严防死守。 孰料裴玥换下夹袄再回来时,手上还捧着叠玄色云纹素绒衣物,绕了一圈直直要递给四哥。 “妹妹我与四哥哥数年不见,思及三年里你在颍州老家为祖父结庐守孝,日日茹素,想来定是十分清苦……” “如今既已回京,不久后又要下场春闱,如今正是寒冬腊月,妹妹便亲手制了这大氅赠与四哥哥,望四哥哥添衣加暖,保重身体,年后下场一举夺魁,好为我们伯府添光增彩,荣耀门楣!” 这一通体贴知礼的话说下来,裴珠都忍不住要给她举手鼓掌。 裴玥往日空有气势,张口便打结,如今也不知究竟去哪儿悄悄进修了口才,如今这叫一个滴水不漏,殷切真心——如果裴珠没看到衣角那绣华楼的刺绣印记,想来就要更拜服了。 这丫头当府里没人在绣华楼定过衣裳吗! 不过,她将送礼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还拔高至伯府荣光的高度,想来四哥也很难有借口拒绝了。 这兄妹孽缘,怎地如此难斩断! 裴珠暗自叹气。 “好!好!玥儿如今也是长大了,兄友妹恭,家和事兴,这是我们伯府兴旺之兆呀!” 主位的裴晖抚掌大笑,赞叹几句,几下捋须后,又将矛头对准裴珠。 “珠儿,你作为姐姐,这方面倒是远不如你妹妹,日日惫懒,不修女红,兄长归京也不知道去……” 是是是,起承转合又训她。 裴珠已经习惯到懒得动气,夹菜送进口,低头翻了个白眼。 四哥却恰时开口,语调温和,无形中截断了父亲的絮聒废话。 “六妹妹的心意我不胜感激,只是父亲怕是有所不知,归家前,颍州族老长辈们为表对儿子春闱下场的殷殷祝愿,已替我从内至外置办了一套齐整行装,其中更有一件颇为华贵的狐毛大氅,长辈赐不可辞,是以便就穿戴归京……” “儿子如今不过一介小小举子,京中名门勋贵不胜枚举,便是往来诗集文会之时,想来穿戴上还是不宜过于奢华招摇,这狐毛大氅若也日日换新,怕是该惹来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深入浅出,合情合理,引得官迷裴父不由频频颔首。 “既我已有了一件长辈亲赐的新大氅,六妹妹亲制的这一件,不如还是赠与二哥吧,看这颜色,倒也颇衬二哥的昂扬气质,亦全了兄妹亲近之心……” 他转向二哥裴淇颔首浅笑,裴淇大咧咧龇牙乐了,立刻附和,“就是,玥儿你挑的这颜色分明更衬我,四弟气质高华,好服浅色,这玄色倒不太相配啊……” “那就……回头我命人送去二哥哥你院里吧……” 裴玥僵笑接话,不由觑一眼四哥那平静面庞,只见他端坐垂目,正要伸筷夹菜,却再没朝自己这边瞧过一眼。 她恨恨咬了咬牙,扭头便将大氅塞给一旁侍立的丫鬟,重又落座。 偏她那个完全不知自己用意的亲哥还在聒噪不止,“哎呀你让丫鬟送做什么?我待会走的时候顺手带上便是……” 她做充耳不闻,却也食不知味。 莫非,三年前刚重生时自己选择的方式是真的错了吗? 那时四哥几日后便要离京回颍州,山遥水远,她又没法跟着一起走,又能有什么法子同他迅速亲近,乃至生出情意呢? 前生记忆纵然再朦胧,四哥离府归位那个日子,她仍清楚记得——次年二月初一。 拢共也没剩多少天数! 可余下这数月里的种种细节,她几乎一无所知,晨起时也是命人在门房盯着,才能绕路过去,准备同他在老夫人院外单独相见,却也一面被亲娘缠上,一面又被裴珠搅和,难得亲近。 可若不能在他离开伯府前,就令他对自己情根深种,将来一朝他身份大白于天下,她又如何能攀着他登上那龙凤高枝? 裴玥原本想着,最好是能用他绝不会轻易忘却的方式,使他扭转对自己的夹生妹妹印象——直接表白心意。 如今看来,莫非还是过于唐突,反倒令四哥对自己避而远之了? 裴玥又悄然睃向四哥,见他正亲手为裴珠布菜,又替她挪走一旁碍事的帕子,递汤递水,活像是裴珠的贴身丫鬟,一举一动过分体贴。 不免又自怨自艾。 自己若是太太所出便好了,若是四哥一母所出的“亲妹妹”,何须整日发愁如何能同他更亲近。 瞧,他多疼爱同母所出的裴珠啊! “哥哥,你快喝些这个砂锅山菌炖鸡汤吧,冬日最是滋补!……”裴珠稍稍朝裴洲方向侧身过去,又压低嗓音,“别给我夹菜了,爹又开始瞪咱们……” 在父亲又要发表一通教育小辈论前,娘亲却先开口。 “洲儿回来的日子刚刚好,后日正是弥陀佛圣诞,雁南隆兴寺按例会开祝圣法会,往年府上只由我去斋戒念佛,今年我想带着洲儿一道去庙中静修几日,也是为了他明年春闱应试祈福,老爷看如何?” 果真是亲母女心有灵犀不成? 裴珠正发愁如何将四哥和裴玥隔开,能隔上一天便算一天,亲娘却要直接把四哥单独领走。 简直釜底抽薪啊! 她喜滋滋乐了。 亲爹捋了捋胡子,难得十分赞同,不过仍啰嗦强调,“庙里清修祈福自是不错,只是洲儿也莫懈怠课业,须得……” 不待他话音收尾,裴玥语调激昂插话。 “……为四哥哥科考祈福这样的大事,想来作为四哥哥的亲眷,去得越多,菩萨佛祖也更能见得我们的诚心!父亲,母亲,女儿愿同二哥哥五姐姐一道,去隆兴寺中茹素祈福几日!” “啊我也去?” 二哥啃着个油亮肘子,呆呆反问。 啊你也去? 裴珠一口汤呛在喉头,猛咳不止。 …… 檐上垂雪,鸱吻衔云,霜霰飞琼间,转瞬便是冬月十七——祝圣法会日。 裴珠清早便睡眼惺忪里由着丫鬟绾髻梳妆,围上狐毛斗篷,袖里笼着滚烫手炉赶往东侧门,同母亲一道登上马车后不久,四哥很快也掀帘上来,她趁着还没见到裴玥踪影,赶紧招呼四哥坐在她这一侧的里头,准备再度提前隔开这两人。 谁知四哥刚一登车,前头车夫便驱马驶离了伯府,再不曾等候。 “二哥哥和六妹妹是坐另外的马车吗?” 四哥没有回答,只将个叠得严实的小油纸包塞到了她的手心里,顺手将她鬓间垂下的一缕碎发捋到了耳后,动作还是一如三年前的娴熟。 裴珠反应极快,迅速抓住他的手腕挡了回去,又掏出靶镜对照,嘀咕道,“哥哥你惯爱操心我的头发,如今京里正时兴这样不抹头油,额角蓬松垂下来几缕的发式呢……” 娘亲则倚着车厢座上的软靠,半阖着眼小憩。 “昨日你父亲检查你二哥哥的课业,又大发雷霆,说是要亲自盯着他在府里用功苦读,便就不让他去庙里了……” “至于你六妹妹,昨晚她丫鬟来禀报说,不慎在院中滑了一跤,扭伤了脚,也没法去了。” “这……也太不巧了吧……” 这也太巧了吧…… 裴珠如释重负。 偏就在出发前一晚,扭伤了脚…… 四哥提着咕嘟煮开的茶壶,朝小桌上一字排开的三个茶盏小心倾倒茶水,双手捧起第一盏恭敬奉给母亲,唇角微微含笑,颇为可惜地跟着轻叹。 “是啊,太不巧了……” 大肆庆祝裴玥的扭伤显得有点不够厚道,但裴珠也顾不上这些,只彻底放宽了心,开始拆起了四哥刚刚递给她的小油纸包。 刚一拆开,琥珀色肉脯的酱香气便扑鼻而来,才用过早食的裴珠立刻馋了,惊喜喊出了声。 “哥哥你什么时候去买的?李脯记的熏肉脯镇日大排长龙呢……” 裴洲莞尔,“你不是昨日还在念叨着想吃吗?今日若吃不上,便就要再等七日,庙里不可食荤腥,你到时怕是馋得夜里都睡不着了,这包分量不多,料想路上就能全数进你肚子。” 裴珠咯咯乐了,不愧是亲哥,远胜她腹中蛔虫。 她捏着片肉脯往他嘴里送,顺手将他正看着的抄本摁了下去,“在马车上就别看书了,小心变成觑觑眼儿,到时科考场上读卷都费劲……” 恰此时,大约正是街角急转弯,裴珠不由唉声朝前重重倾去,四哥忙抬手扶她,两人几下扑腾,她手里的肉脯在他嘴边抹了几道酱料赤痕,人也栽到了四哥胸口,鼻尖顿涌来一阵雅淡竹香。 四哥用的哪家熏香,倒还怪好闻的。 好不容易坐正后,她不禁对着四哥唇边那几道“口红印”哈哈大笑,“你这样好像长了红胡子哈哈哈……” 此时,倚坐养神的母亲睁开了眼,目光端凝,从他们二人身上缓缓扫过。 “男女七岁不同席,虽说本朝风气不算严苛,但珠儿你同你哥哥年岁渐长,都到了成家适婚之龄,是该懂得避嫌了,行事不可再如方才那般逾矩。” 她着重强调,“尤其是在外头时。” 亲娘开口,裴珠顿时老实。 毕竟亲爹是习惯性训斥连篇,亲娘话少,但一向言出必行。 “娘我知道了。” 她还严谨做了一番检讨,“哥哥一向循规蹈矩,是我举止肆意了些,娘亲放心,我今后一定谨言慎行……” “不过我在外头一向表现得娴静守礼,肯定不会失了规矩,叫外人说嘴……” 想起娘亲方才提到的“成家适婚”四个字,她忽略掉自己和四哥是真正的同龄人,只盯着他那张生了“红胡子”的隽逸面庞,反差又滑稽,不免嘿嘿笑了,“更不会惹未来嫂子不快……” 裴珠挺直胸膛,自信宣布。 “我将来,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姑子!” 将来的裴珠:嗯嗯我做我自己的小姑子,怎么不是天下第一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