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间》 第1章 时移时忆(一) 醒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像是梦魇一般,身体哪儿都动不了,只有意识在四周游离着。 恍惚间,有人走了过来。 是陌生人的气息。 暗影逐渐逼近,罗兮急促地想从这被封印般的躯体中挣脱。然而,直到巨大的黑袍将她完全笼罩,四肢也丝毫不得动弹。 是恐惧,明知危险降临却无能为力的恐惧,它在一点一点将清醒的游离在梦中的人啃食。 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从罗兮独自睡觉开始,在她偷看过玄怪传奇后更甚。噩梦中的她常常被猛虎和群蛇追赶、还有那面目狰狞的略卖人,都曾让她有过近似的感受。 “但在梦中,我才是主宰。”罗兮想到。 她强装镇定,安抚着自己,只要慢慢醒来,一切都会安然无恙。 呼吸逐渐平稳,耳边的声响也愈发清晰。是车轱辘在搅打着石子,还有马蹄不停地嘚嘚哒哒,感觉到身体的晃动…… “我——我不会在马车上吧?”罗兮有了猜测。 剥离的思绪一一归位,浑身的酸痛陆续传来,她这才有了真切的感受:自己的手脚和双眼都被结结实实地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带子。 “我被绑架了!”罗兮惊呼着,却没有丝毫声响,这群混蛋点了她的哑穴。 上一刻的记忆还停留在睡前,满脑子盘算着明日的吃食。此刻,却已如同一只扭曲僵硬的蠕虫,横陈在未知的空间。 不知道会被带去哪里,又被怎样对待,能不能再见到家人和山塘街的朋友…… 这群混蛋一定是趁着夜色将自己从家中掳走的。罗兮越想越气,蹬着双脚想坐起来,却不慎从座椅上滚落,也顾不上疼痛了,继续奋力挣扎着。 绑匪似乎有所察觉,很快有个人进到轿子里来,将罗兮抱回座椅上。 那人的手刚刚触碰到她,罗兮的身体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一向胆大的罗兮没想到下意识的自己会这么怂,像发泄不满一样用身体狠狠撞向那人。 绑匪并没有教训回来,只是一伸手将罗兮的定身穴给点了。这下好了,动也动不了,叫也叫不出,难道只有等死了吗? 他的动作明显有些吃力,罗兮能感觉到对方体型瘦弱,说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侏儒也不为过。他进来时,马车颠簸依旧,并未停歇,说明参与绑架的至少有两个人。而能躲过府上的武仆,顺利将人从罗府掳走,这些家伙应当事先了解过罗府的布局,有些谋划和功夫在身上。 罗兮不清楚这一觉究竟昏睡了多久,家里人有没有发现自己失踪了?别是平常调皮捣蛋惯了,母亲心大,又以为她不过是偷跑到哪里疯玩去了。要是已然察觉了,她们一定会报官的!——可如今的吴郡衙门昏聩失能,指望他们真能查探到自己的行踪吗…… 重要的是,绑架自己的人到底是为谋财、报复,还是另有其它的什么目的?要说谋财,祖父清廉为官几十载,纵然有些家底,却万比不上山塘街其它的富家大户,那费这力气绑她,断算不得一笔划算的买卖。要说报复,倒是颇有可能,否则吴郡刺史做得好端端的,说调任就调任了?再要论别的嘛,罗兮实在想不出,脑袋被疾驰的马车颠得生疼,差点裂出两瓣来。 到底是哪来的小人,罗兮暗自骂道。只是现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见机行事。 昏天黑地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刹住腿脚。有一个比此前的小弥孙强壮许多的人将罗兮从轿中稳稳当当地抱出,他将食物递到罗兮的嘴边。那甜丝丝的竹叶味,罗兮一闻就知道是新桥下奶母娘子卖的的蜂蜜凉粽。 他解了罗兮的定身穴,但罗兮死死闭着嘴,绑匪给的吃食谁敢轻易下口呢?黏稠的蜜糖糊住了罗兮的嘴角,绑匪轻巧又笨拙替她擦了两下。 见罗兮皱着眉转过脸去,那人也只是重新定了穴位,依旧没有为难。 直到肚子造了反,叫声惊到了头顶的鸟儿,难听地叫两声,扑腾着翅膀,似往远出去了。绑匪才又走了过来,像此前那般,再次将食物送到罗兮的嘴边。 经过方才,罗兮清楚自己此时就是案板上的鱼肉,要真想对她做点什么,何须在食物中下药这么麻烦,不如喂饱了肚子才有力气逃跑。 蜜粽像是隔日的,不再软黏,还甜得发苦,罗兮胡乱嚼了几下,就这么咽了下去。要是平日,她最讨厌吃这些难嚼的东西,多一口都是不肯吃的。大发慈悲的绑匪还给她喂了好几片肉干和水,她没尝出什么味道,就一并吞下了,这些生硬的东西一到胃袋里,就磨得胃壁发痛。 绑架的贼人给罗兮喂饭时其实并不粗鲁,甚至是——温柔的,这令罗兮更加困惑。联想到此前二人抱她的动作,处处都算得上是尺寸得宜,没有丝毫冒犯。难道是熟人作案?罗兮心下泛起嘀咕。毕竟这么长时间下来,绑匪之间没有丁点交流,是怕她听出声音吗? 他们好像只有两个人。真的只有两个人吗?这两个人的动静少得,都没有她亡故前、依然挣扎于世的太婆能翻腾。就好像这里被控制的不止她一个。可惜的是她一直被定着哑穴,无法通过交谈获取更多的线索。 罗兮也尝试过在填饱肚子之后,在坏人重新封住她穴位之前,闹出点动静来。她在那人将水袋递到嘴边之后,立刻向右卯着力咬过去,一瞬间鼻腔里都溢满了血腥味。但绑匪一声没吭,你以为他是什么硬汉之类的狠角色吗?他只是反应快。放血的是可怜的蒙着眼的罗兮,上下牙巴都重重咬在自己嘴唇上的罗兮,对自己实力和对方实力一无所知的罗兮。这一下又给了绑匪“大发善心”的机会,他动作笨拙地替罗兮擦拭嘴边的血渍,要不是哑穴封着,罗兮高低得向绑匪说出几个“以德报怨”之类的词,来弥补此刻的尴尬。 只能使用听觉和嗅觉的日子过得十分漫长,日子不知道在黑暗中流转了多久,罗兮忐忑的心几乎回归至平静。直到某个时刻,她突然被腾空抱起,失重的感觉再一次将她的心和肺拧到一起,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入悬崖,粉身碎骨。 这一次,罗兮惊得脉搏停跳,喘息全无。 “噗通”一声,听觉率先归位,她这只半死的僵虫终于被放回了地面。还没等罗兮喘上一口粗气,有样轻飘飘的东西就落到了她的身上,随之而来的是几沓急促的步踏声,由远及近。 沙哒,沙哒哒…… “是谁?” 罗兮无法回答。 短暂的窸窸窣窣过后,眼上的布带终于被取下,一团明艳的黄直剌剌划破罗兮厌倦已久的幽暗诡域。她勉强眯着眼,回避着屋内唯一的光源,才知道此时已入夜。铜色烛台的背后还模糊有两个人影,难看真切。 现下,这一片死寂的房间里,罗兮只剩失控的心仍在狂蹿。 等拿着烛台的人终于打量够了,才不缓不慢移开这恼人的光,将整间屋子都点亮。 上官牧云见这孩子半天也没个动静,俯身去探她的脉,方为她解了穴。 “你是谁?”他们同时开口,却无人先应答。 罗兮身上的书函滑落在地,上官牧云拈起信纸,慢慢展开,柳镇海也凑头过来,老两口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眉间的沟壑越锁越深。 良久,望向罗兮,试探地询问道:“你是罗靖谦、罗大哥的外孙女?” 罗兮不答,盯着他们再次张口道:“你们是什么人?”语气比刚刚更加急切。 “我们与你外祖相交数载,是很多年的故友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向罗兮解释着,眼神中疑云尚未散开,又覆上了一层担忧。 罗兮心中隐隐的不安愈发强烈,继续追问:“既然是故交,为什么把我绑到这里?” 老妇人叹了口气,开始为罗兮解起手脚上的布带。 手上的束缚一松开,罗兮几乎是抢一般地拿过老头手上的信。 【镇海夫妇敬启:恐汝等得此书之际,吾与家人已然遭逢厄难。时局至此,实难挽回,万望勿为愚兄劳顿,累及自身。唯余一事,烦请二位念及昔日之谊,为吾妥善安置。吾孙罗兮,尚直金钗,其性纯善可爱、介直不曲。吾不忍其遭逢此祸,是以托付忠信之辈,遣之护送至此。恳请设法为其隐姓埋名,安度此生。余事皆料理妥当,无需忧虑。愚兄顿首。】 罗兮认出信中所写的确是外祖的字迹,也是外祖的口吻。一时间天旋地转,胸口的憋闷几乎让她无法喘上气来,她逃也似的趴向最近的窗沿,仰着头努力向外够,渴望一点新鲜的空气。或许是怕夜风吹走手中的信纸,她紧紧攥着,止不住地颤抖。所以她以为的“绑架”实则是外祖一手策划出来的“保护”?什么叫已然遭逢厄难、厄难……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行,她要立刻回家,不论发生什么,她都要和母亲、和所有的家人在一起。 “阿婆、阿公,请两位让我回家。”罗兮紧紧拽着两位老人的衣袖,就像拽着可以回家的希望一般,只要回家,回到家就可以拆穿这一切的谎言! “不是我们夫妇二人不让你回去。照信中所说,你外祖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你送至此处。现下情况不明,贸然让你这个小娃娃回去,岂不是容易将你置于险境?很可能白白辜负了你外祖的一番心血啊。”老妇人轻柔地拿起罗兮的手,生怕揉碎了眼前这个眼眶通红,满脸焦急的小姑娘。 “老夫现在就安排人马,替你去看看罗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头也接过话茬,按住罗兮的肩头说道,“只要一有消息,立刻捎信回来,让你知道好不好?” “不!”罗兮摇着头,重新覆住两位老人的手,声音颤抖却十分坚定:“我明白二老担心我的安危,更不愿辜负外祖的嘱托,对此我万分感激。只是我实在做不到在家人的安危都尚未可知的情况下,一个人在安逸中等待。我答应你们,只要让我回到吴郡,我定当隐藏好自己的身份,以自身安危为紧要,更不会贸然行事牵连二老。” “可是孩子,若情形真如信中描述的那样,纵然你回去了,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在吴郡生长了十二年,那里没有我不熟的地方。如遇险境,有我在也能知晓何处可以躲藏。”罗兮哽咽着,尽可能地不让泪水落下,“我真的不能等,我不可以等,这哪里是等,这比凌迟更让我觉得痛苦……” “倘若今日我明知家中有祸,仍在此处避难,而错过……”罗兮狠狠地咬了下嘴唇,“即便真的活下去了,又有什么意义,我的人生也只会停留在今日,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回家,为什么他们受难的时候我不在?!” 那停顿的空白恰是罗兮内心真正恐惧的地方。 感受到手上的力道越来越紧,两位老人四目相对,明白这心意再无法转圜,眼神交汇中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仁者之勇,雷霆不移。不愧是罗大哥的孙女!只是后面的行动,你都得听从安排,能做到吗?” 当然了,为了劳心安排的外祖,为了好心帮忙的两位老人,为了自己,她无论如何都会小心行事,保全自身。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成为了罗兮此生苦痛时轮回的梦魇。 第2章 时移时忆(二) 元回十六年八月十四日,罗兮在上官牧云的帮助下终于如愿回到了吴郡。 上官牧云和柳镇海就是罗靖谦此次托孤的对象。上官夫妇二人共同创立的撷英山庄,位于左周朝西南部的蒙山,三十多年来凭借着优越的地理条件和丰富的矿产资源,一跃成为西南部最负盛名的江湖门派。他们一面传承着上官家族的风行枪法和柳氏家族的封渊刀法,一面发扬着由柳镇海的妹妹柳静遥开创的锻造技艺——雷萤。夫妇二人膝下无子,却收养了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孤雏,衣被苍生或许就是撷英山庄壮大的另一个秘诀。 至于他们老一辈之间的渊源,就像罗兮问及时的那样,“如今你经历了太多,待将来时机合适,我们一定会把当年同你外祖经历的那些旧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你。” 保险起见,罗家的事暂且不能让其他人知晓。天将将泛白,上官掌门就悄无声息地闪进了静遥掌门的房间,交代两句之后,三人便行色匆匆地上路了。他们兵分两路,柳镇海前往郑州,查探时任郑州刺史的好友——罗靖谦的消息,上官牧云则带罗兮回吴郡,查看罗家老宅的情况。 出发前,上官掌门将罗兮整个装扮了一番,这样的打扮罗兮此前从未见到过,没用上任何铅粉砖红,只是一张面皮,就让她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上官牧云告诉罗兮:“这就是易容术,只是我的易容术并不精湛,如果我那个野徒在……就好了,一定会叫旁人看不出半点破绽。” 罗兮眼神空洞地望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思绪早已飞回了山塘街的白墙黑瓦之中,她才不管这术那术、家徒野徒,只要能让她赶紧回家,怎么都可以。 万水千山这个词,在从撷英山庄到吴郡的这一路,罗兮算是有了实感。跑软了三匹日行千里的良驹不说,就连屁股和大腿都磨破到难以落鞍的地步,两人也未多做停歇。即便如此,这一程也足足花费了十日的光景。照这么算来,那两个神秘人将她用马车送往撷英山庄的时日只会更长,最少也需要十五日。 二十五日的时间,只怕一切都太晚了…… 抱着这样忐忑的心情,进到吴郡后的每一步罗兮都走得十分缓慢。而吴郡也仅仅在这不足月余之间,变得让罗兮觉得有些陌生。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不复繁荣,取而代之的是忽然涌入的大量的流民,许多铺子都选择掩门闭户,沉重高大的门板在一声又一声的敲击之下,脆弱得晃晃铛铛。流民们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地走在灰扑扑的石板路上,让此刻衣着朴素的祖孙俩显得十分扎眼。 上官掌门紧紧地将罗兮护在里侧,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 “这些应当是西北逃难过来的灾民。”上官牧云压低着声音说道,“别怕,有阿婆在。” “一个多月前,外祖曾飞书回家报过平安。上面提到这次的水患十分严重,没想灾情已经蔓延至此。”罗兮小声地回应着,她紧紧靠着上官牧云,小心地低着头,不敢对上流民的眼睛,他们的瞳孔里满是无声的绝望,能生生将人吞没。 吴郡的空气潮湿而厚重,它在每个人的身上压出密密层层的汗水,这些人都被薄薄的衣衫闷捂着,恨不能即刻来场淋漓的大雨,好让肌肤可以再次呼吸。 在罗兮的指引下,二人很快就抄小路来到罗府老宅不远处的徐记布庄,他们隐匿在旁边狭长的巷口之中,从这里略微探头便可清晰地望见罗府的正门。然而现下这条熟悉的街道安静得吓人,连一个流民的影子都没有,与一路走来相比,这里诡异得简直就像是有人正布下天罗地网在等候她们。 上官牧云提起十二分小心,确认着周围的状况,除了从山庄出来就一直跟着她们的两个神秘人,这里的确没有盯梢的暗桩。她这才带着小罗兮从阴影中慢慢露头,远看着,罗府的宅门大开,一眼能望见院里的廊亭——不,准确的说是一半开着,另一半门板直接不见了,那断接处参差不齐,如同被一头猛兽撕裂…… 罗兮几欲惊呼出声,上官掌门眼疾手快点了她穴位,将其重新拉回暗处。 与此同时,徐记布庄的门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声音细小而缓慢。等待良久,门后才有颗脑袋谨慎地探了出来,确定没人后,又一阵铁链和木头哐哐梆梆的响动,才有七八个人陆续从里面走出。为首的是一个清朗俊逸的少年,他穿着一袭白衣,垂丧着脑袋,看不清神情。 “少东家,依老奴说,您还是早些回京都去,现下这里不太平。老爷又派人来催了,迟了,奴才不好交代。”徐记布庄的掌柜叹着气说道。 他的声音很低,可周遭的寂静还是将语者的话一字不落的传入二人的耳中。 掌柜口中的少东家,是徐家独子徐奕珩。三年前,徐父在京都的生意一打点妥当,就举家迁了过去。罗兮本以为山塘街再查无此户,谁知没过多久,京都来人,不仅大价钱买回了徐家原来的祖宅,又扩了两间店面,就有了现在三间五架敞敞亮亮、气气派派的徐记布庄。 而徐奕珩,他和罗兮同岁,两人从小一同长大,亲如手足。 分别那天来得十分仓促,仓促到年幼的他们还没学会如何告别。于是,一直拖到临行的前一天傍晚,徐奕珩才跑到罗家,把自己出生时就带在脖子上的六字大明咒玉佩交到罗兮的手上,告诉她自己要走的事。他看见她从不可置信、慌乱无措,再到泪眼愁眉、牵衣顿足,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少年的心。 最后罗兮也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了一直佩戴的翡翠如意,玉佩穿着彩斓斓的丝绳,她将它慢慢地递到他的手里。 相比之下,这枚精致的玉佩看着就贵重许多。 徐奕珩看着手中之物显得有些羞愧,可是她却说:“你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我理应把我最宝贵的东西赠与你,赠礼不在于价值,而在于我们彼此的心意。即便你去了京都,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我会经常给你写信,你也要经常回信给我,好吗?” 直到罗兮被掳走的前一天,她还收到了从千里之外的京都寄过来的信。 这些书信往来三年,从未中断。 徐父对徐奕珩的管束十分严苛,罗兮原以为这久别重逢的一幕会发生在她去往京都之后,没想到却是这样的情形。 一半阳光、一半阴影,只有一个人能望见另一个人。 掌柜见徐奕珩依旧沉默不语,无奈地继续说道:“少东家,您听老奴一句劝:那罗靖谦乃是郑州水灾贪污案的主犯,这次的灾情可是殃及了三道十五州,就说这灾民呐足足有百八十万人啊!哎呦呦,造孽呀。您说他贪污什么不好,偏要贪污这水利营造的款项。河南那地方,多少年不见这连天的暴雨,他这一贪污,黄河水就决了堤了,要我说啊这就是老天爷……” 这徐家掌柜唠里唠叨,把话头越扯越远,徐奕珩皱着眉打断他:“别人说什么劳什子的话你们都全然信了,半分不记得罗刺史在吴郡任上的时候了?那时我虽年幼,也总能听到吴郡百姓谈及这样一位父母官,如何说他的好。旁的不说,就你家南边那几亩地,若不是当年罗刺史疏浚河道,怕是没有后来的好光景!如今他到了郑州,反而贪污起那水利营造的款子来了?我看你真是越老越糊涂!” 眼看着徐奕珩的嗓门越来越大,徐家掌柜连连招呼他小声些:“公子,小心些,这附近说不定还有游走的暴徒呢,可不敢把那些人招来了。”而后,又整了整衣衫补充道:“现下这情况,可不是老奴糊涂。那圣人都裁决了,确是罗靖谦贪污无疑。为了平息民怒,定下这满门抄斩的刑罚。谁知旨意还未到,民怒就冲破了罗家的大门,落得个全家横尸的下场。” “够了。”徐奕珩无力地说道,他一想到此前为罗家敛尸的场景,就心悸得厉害,“这次祭拜后,我会即刻返回京都。” 徐家掌柜一听,忙不迭的应着:“也不是老奴没心肝,只是咱们已经为罗家做得够多的了。况且,您这次是偷跑回来,再耽搁下去,老奴怕您回去不好和老爷交代。” 徐奕珩在京都得知罗家要被满门抄斩的当下,即刻偷了家里的马就往南边奔。可再怎么着急忙慌的赶,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小伙也跑不过官驿的使者。等到他回到吴郡的时候,万事休矣,罗家只剩下空荡又血腥的府邸,以及被胡乱丢弃在乱葬岗的腐尸。 是的,那些接到圣旨的官差,只是清点了死人的数目:罗府上下三十七口,无有缺漏,皆死于流民暴乱。 然后,任由他们的尸体在炎热的夏末与其他不具名的尸体一同腐烂。 在律法中已经宣告死亡的人是不需要多余的交代的。 惊雷之后,暴雨如注,如击打般猛烈地冲刷着罗兮木桩一般的躯壳。夏末初秋的雨还是那样的不讲情面,一点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徐奕珩和掌柜的话一字一句戳在罗兮的胸口。 苍白的脸,血红的眼,以及瓢泼大雨都无法冲洗掉的咸涩的泪水,丢魂落魄也不足以刻画罗兮此刻的形容。 后来的事罗兮有些模糊了,她仿佛记得上官掌门带着被定住的自己悄悄跟在徐奕珩一行人的后面,远远地看着他们在一堆无字碑面前祭拜。 白衣少年隔着衣服摸索着胸口玉佩的形状,接过下人撑过来的伞,举在身前的一处坟头上,任由自己的衣衫被打湿。 一切如梦似幻,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将她叫醒,续上本该平淡如常的十二岁的一天。 罗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回撷英山庄的,她眼前总是闪过暴徒残害家人的场面,仿若置身其中一般,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宅子。她想要伸手去够她们,可是总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拖拽着她,她看见母亲浑身血污地望向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望向她。 她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她一定想对她说些什么。 “母亲,我会搞清楚这一切。”罗兮暗下决心道。自此,这句话成为了她往后数年的人生寄托。她绝不相信自己打小崇敬的外祖是个贪赃枉法之徒,她不相信致使全家老小惨死的罪魁祸首是自己的至爱亲人,更不相信天理昭昭,无辜之人可以这样枉死。 罗府上下需要真相,水患灾民也需要真相。 回程途中,镇海掌门带了一个人与罗兮她们会合。这个人就是此前上官掌门提到的那个极善易容术的弟子——柳云亭,江湖人称“玉面千”。其人行踪不定,常游走于江湖,据说只有掌门夫妇与他有特殊的联络方式。此次召他回庄,只有一个目的:协助罗兮掩藏身份。 掌门夫妇对外宣称此次柳云亭回庄,是为了带在外游历时收到的徒弟回门派见礼。这在撷英山庄是极其常见的事情,加之柳云亭多年浪踪浮迹,即便将来冒出个有心之人特意追溯罗兮的身份,也无从下手。 至于改什么名换什么姓,掌门夫妇还要征求小罗兮自己的意见。 罗兮想起自己曾经问母亲为什么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母亲说:“父母给孩子取名不是有美好的祝愿,就是有特别的期望。但‘兮’没有任何的含义,属于你的名字,应该由你自己去赋予意义。” “就叫关心吧。”罗兮说。 关心,观心。 此时的罗兮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有怎样的意义,她会走向哪儿,又成为谁。 第3章 再入京都 元回二十二年,五月初四。 再次踏入京都的这一刻,罗兮似乎看到了儿时的那个小女郎,头上扎着两个圆圆的发髻,两只肉手都攥着糖葫芦,嘴边尚挂着糖渍,眼里却依旧贪心地巴望着两边叫卖的摊主在售卖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已经七岁的小罗兮就这样跨坐在外祖的肩头领略着京都城的繁华…… 罗兮看着记忆中外祖的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模糊,竟有些痴了,恍惚间听见有人说:“我的小哪吒,还想要什么,尽管告诉外公。” 柳云亭顺着他这个徒弟的目光看了看,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 自从六年前师父将他神神秘秘地召回,却又不让他直接回山庄,他就有一种被命运牵引的感知。直到二老亲手把一个小女娃交付于他,说这是由他在水灾中救助的孤女,只因受了很大的刺激,前尘往事皆不记得,念及孤苦,遂收下为徒。叮嘱他千万细心照料,其他概未告知,他就这样在孤零漂泊的人生里莫名其妙地被塞了个徒弟。 贫弱困苦时是两位师父让他有饭温饱、有瓦遮头,却从不施以约束,他这才能够纵情游走在这大美江湖之中,此恩重于山岳。即便柳云亭对于关心的身份有诸多疑问,也还是愿意谨遵师命、好生看顾。 他这个徒弟啊,总是这般,时而望着什么就发了愣。他知道,每个人都有一段无法提及的过往。 于是,揽过她的肩,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地说道:“我的好徒儿,你现在是关心。” 这句话像是一件重物狠狠砸向罗兮的心口,脑子也嗡地一声,随后,眼中人就似雾一般地散开了。 罗兮紧紧闭上眼,眉头微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时,柳云亭看到的是一个女子俏皮地歪着头,对他莞尔一笑,“师父,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呢。” 只是这眼神中的坚毅,柳云亭再也没从这个年纪的其他女子脸上看到过,他握着她肩头的手又更加用力了些。 “揽月至京都千里,撷英阁已为你的赤兔准备了上好的苜蓿,暑热难耐,不如早些去安置吧。” 二人遂即上马,往撷英阁而去。路遇轿撵不断,无不繁丽精致;往来商旅不绝,奇装异服甚众;庭轩林立,门千户万,花红柳绿,好一副盛世人间的模样。 若不是关心座下有这赤兔良驹,怕是这二位妙人的倩姿丽影也很难吸引到京都人的目光。 “徒弟,看,前面的那处三层小楼便是咱们撷英山庄在京都给门中弟子设立的休憩之所。”柳云亭指着前头的一处宅子说道。 “三层?小楼?”关心看着眼前的建筑,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笑着说:“三层楼的格局哪怕在这繁华的京都也是难得一见,不愧是我师父能说得出来的话。” 关心瞧见那楼的门匾上赫然写着撷英阁三个大字,只是风格完全不似山庄里的那般硬朗开阔,多了几分圆融媚世之气。 二人未下马,即先闻一人声,其声雄浑有力,底气十足:“师弟,别来无恙。”话毕,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走了出来。 柳云亭无奈笑着,纵身下马,向那人拱手作揖道:“师兄,我几时在你面前现过这副容貌?” “前日收到门派信件,我便打点好一切盼着你二人前来。方才我远听着有赤兔良驹向此而行,马上的是我的小师侄,那另外一个可不就是为她远赴勒伊那驯服这赤兔马儿的十师弟吗?” 柳云亭闻言就要去抱他这许久不见的三师兄,武言却慌忙摆手,连连闪躲,“使不得,使不得,师弟,你现在这幅女子模样要是抱了我,旁人传了去,回头我该怎么跟你师嫂解释?” “哈哈哈,怪我怪我,思虑不周。”柳云亭只顾见着师兄的激动,忘记自己现在易容成女儿身了,要是在这大街上以这幅模样与师兄拥抱,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话。 关心看着一向行事莽撞的师父,赶紧帮忙解围,下马行礼道:“三师叔好耳力,怪不得提起师叔,师公和师父总是称赞您的武艺精绝,日后有机会师侄定要向师叔好好讨教一番!” “那要问庄内谁的枪法超群,上官掌门必是要点你的名!”武言连声应着,赶忙扶起这素未谋面的小师侄,说道:“我经年打理着这撷英阁,师侄又常与十师弟于庄外历练,虽偶尔回庄探望,你入庄多年我们叔侄竟从未见过,此行定要让师叔好生招待,快快随我进来,连日奔波定是累坏了。” 武言随即把二人领进阁内,关心看着一屋子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甚是惊讶,“庄上何时做起了这首饰铺的买卖?” “这京都不比别处,朝廷虽允许我庄锻造兵器售卖四方,但天子脚下是不能买卖利器的。然京都城繁华,撷英阁又处在这么好的地段,静遥师父便拿出了她老人家私人锻造首饰的绝活,才不致荒废了此处。”武言解释道。 柳云亭闻言摆了摆头,悄声同关心说:“你师叔这人谦虚得很,何止是不致荒废啊,就这一座阁子可抵其它三四处阁子的盈利。况且现在是太平盛世,这财宝辎重的买卖可比兵器生意好做得多。” 说到买卖就不得不提撷英山庄的另一大好处了。得益于静遥掌门精湛的锻造技艺,撷英山庄成为了皇家钦点的兵器供造商之一,因此门派弟子可以自由选择是师从掌门夫妇练习武学,还是师从静遥掌门精炼技法。即便一无所成,只要品德无缺,哪怕在全国各地的阁子中打打下手也是可以养活自己的。 武言知道师弟是顾虑到店里其他的客人,便继续介绍道:“这一楼是首饰,由富生、阿宝看顾;二楼是摆件,由骁儿、盈盈看顾;三楼是客人来定制的,由我和我夫人照应。现下都各自忙碌着,晚间自会一一相见。” 接着三人来到了后院,武言依次指着各处说:“这后院三楼就是我们招待庄内弟子的居所,平时都有在打理,师弟、师侄可各自选间合心意的屋子住下 ,二楼便是我等住所,一楼的锻造间里卓阳、康哥、秀姐正在忙着呢,隔段日子庄里也会派人送来一些精美的物件。” 介绍完这些,武言转头朝厨房大声喊道:“弟弟、弟弟快出来见见你师叔和师姐。”关心正纳闷,这辈分是怎么算的?三师叔便解释道:“师侄莫见怪,这是六年前我同你师伯母回乡省亲,路上遇到的郑州水灾的遗孤,见他根骨有些天赋,便收在门下,算来入门比你晚,应是你的师弟。”顿了顿又继续补充道:“我们夫妇至今无所出,遇到他也算是老天爷给的缘分。只是这孩子有些鲁钝,不过好在天性纯良,乖巧懂事,弟弟便是他的名字。” 说罢,弟弟已行至跟前,头歪斜着懵懂的看着地下,含糊的叫着:“十、十师叔好、好,师、师姐好。”他有些结巴,怯怯地抬起头眼神飘忽地看了看柳云亭和关心。 柳云亭欣喜地摸着弟弟的头说:“我们的弟弟聪明着呢,还认得他十师叔,看来我在你师徒二人面前当真是一点秘密也没有的了。” “哈哈哈,师弟说笑了。”武言一边应着,又一边吩咐弟弟,“去望云楼让人把我吩咐的酒菜送来。” 晚间,大家围坐一团,柳云亭为关心挡酒,众人笑谈这江湖儿女竟还有不饮酒的。可这世间万事从无绝对,她就是个滴酒不沾的,小时候也曾沾过酒味,却不喜欢酒中的辛辣苦涩,长大后则愈发不喜欢自己的大脑被可能会麻痹自己的东西侵占,她喜欢清醒地感受一切,好的、坏的。 又或许是害怕,害怕什么呢? 师徒二人与大家相谈甚欢,好似很久不见的家人,气氛如酒香浓烈。关心想,这大概就是撷英山庄独有的魅力吧。 宴席散去,大家都各自回屋去了,想着此行的目的,关心还睡不着,便趁着月色在内院武起弯枪来,也许是望云楼的酒香太馥郁,就连滴酒不沾的她,也恍惚间有了些许醉意,朱红色的枪杆在月色的映衬下有着别样细腻的光泽,甚是好看。 一招一式间竟有人鼓起掌来,关心顺着声音望去,弟弟就坐在屋顶上有些兴奋又有些笨拙的拍着手,关心收了招式,枪鐏点地,翻身顺墙而上,坐在了弟弟的旁边。 弟弟显得有些局促,关心问:“你可认识我这兵器?” “是、是枪。” “对!会使吗?”说话间关心把枪递到弟弟的面前。 弟弟缩了缩脖子,但眼睛却被月光下的枪头照得亮亮的:“师父没、没教。” “那你会使什么?” “刀,双刀。”弟弟说到刀,神情仿佛都没那么怯怯的了。 关心点了点头,封渊刀法本就是以双刀见长,师从镇海掌门者多使双刀。“那下次你使两招我看看好不好?或者找机会我们比试比试。” “明天。”弟弟说,他似乎很肯定。 关心看着这个师叔口中的郑州水灾遗孤,思索着:若遗孤指的是因水灾而失去所有亲人的人,那自己算不算也是遗孤之一呢?关心苦笑着,又怜惜地摸了摸弟弟的头。 元回十二年,朝廷为整顿吏治,设立朱雀门,凡涉及官员、世家的案件皆由朱雀门审理。朱雀门内设统领、中卫、影卫三级,不设旁支,由天后亲领,独立办案,不受其它部门辖制。成立十年来,惩办贪官污吏无数,深受百姓拥护。 然朱雀门的选拔十分严格,凡入内者三族之内不能为官,亦不可与世家大族有所牵扯。其中,影卫从佑都卫的能人中调用;中卫则需精通一门武学或其它技能;统领除一门武学或技能外,仍需通过天后每年亲设的三道考题。历年的考题都十分刁钻,十年来,统领方八人耳。 两日后便是朱雀门一年一度进行统领选拔的日子,这也是关心此行的目标——成为朱雀门的第九位统领。 京都城内某处。 “他到了?” “是,人已经安然抵达京都,此刻就在撷英阁歇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