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樱花盛放时》 第1章 第 1 章 整洁的庭院里,一道雪白身影孤零零地坐在那梨树旁的石桌旁。 不知她以那样的姿势坐了多久,瘦削的肩上早已覆了薄薄一层落梨花。 女孩五六岁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支刚折下来的粉樱,哒哒跑到女子身旁,悄悄地瞄了她一眼,小脸上扬起笑容,道: “师傅师傅,后山的樱花开了,我给您折了几支,插在房间里好不好?” 女孩眼中微光闪闪。自入春以来,师傅总是到后山那片光秃秃的樱树林去,好像在等樱花开。 女孩看不懂师傅在樱树林中的情绪,但她觉得,师傅肯定是喜欢盛开的樱花,才常到那边去。 因此,樱花才开,她就折了几支送给师傅。 那白衣女子转过头来,怔怔地盯着女孩手中的花束,将目光移到女孩脸上,像在看她,又像在透过她看什么人。 良久,她将女孩手中的花一把拍落,冷冰冰地说: “今日功课可做完了?你笑什么?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不笑,要怎样笑,难道平日里教你的都忘了?” 女孩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落在地上染了灰尘的樱花,似乎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明白师傅为何突然发火。 她是想要师傅开心的啊,但好像……又搞砸了。 女孩低头掩住眸中的失落,弯腰欲收拾残花。伸手的瞬间,地上的樱花突然变得猩红、扭曲,刺眼的红迅速蔓延到整个庭院,席卷了血红的液体、横斜的尸体残肢…… 女孩恐惧地睁大了眼睛,仿佛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白衣女子肩上的落梨花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红,自胸口、双肩漫至周身,眨眼间便吞噬了白衣女子。 “轰!” 红色突然炸开,黑得滴墨的夜被那红染得血亮,朱红的幕布将黑夜紧紧罩住,除了红,再无一丝亮光。 女孩拼尽全力挣脱那如有万钧之力的力量,转头朝师傅离去的方向看去,却见一身白衣的师傅已被可怖的红吞噬,胸口一个拳头大的洞汩汩地朝外流着红色液体,那张清冷的脸因痛苦与怨恨变得无比扭曲残酷。 “师傅!”女孩奋力跑去,抬起手要将那流血的洞口堵住,却怎么踮脚都够不上女子的胸口,眼泪哗哗地流。 “害了我的命,你怎么还有脸哭!”女子奄奄一息,怨恨的目光却好似尖刀,狠狠刺向眼前慌乱恐惧的女孩。 苏清猛地惊醒,嘴唇因为噩梦中下意识的用力而变得苍白,像覆了一层雪霜。她的双手颤抖着,苍白的十指狠狠掐入手心,满手是血,她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 自三天前,苏清拖着一身伤在城郊的乱葬岗醒来,就不断地做这个可怕的梦。 苏清是孤儿,出生便被神女阁捡了去,四岁成了神女阁阁主的亲传弟子。几日前,阁内初定她为下一任神女,预备启奏皇帝。 谁知师傅预备进宫的前日夜里,神女阁遇袭,苏清拼尽全力不敌,浑身带伤,意识模糊,以为自己要死了,醒来时却在城郊的一处乱葬岗里。 那日夜里下了大雪,许是天冷,丟尸的人连刨坑都懒得刨,将她扔在那就不管了。 苏清却因此捡了一条命。 她醒来时,发现身体上的伤被人处理过。可她分明记得失去意识之前那几把直奔命门而来的刀剑,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可能躲开。 唯一的可能是师傅在最后时刻赶到救了她。 苏清原对师傅活着的可能性抱有一丝期望。她想,师傅既有能耐救自己,也许她还活着。 可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了阁主令——正面刻着飞天仙女浮雕,背面刻着龙飞凤舞的“神女木牌”四个大字。 除非阁主身死,否则阁主令不会轻易落到旁人手中。师傅说过,这块木牌有动摇半壁江山的威力。 若不是迫不得已,师傅怎么会将阁主令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到自己身上? 苏清心情很复杂。 她是恨师傅的,知道师傅不止一次地想要自己死,所以直到意识模糊前,她都不曾抱有师傅会来救自己的奢望。 与拼命救自己相比,苏清更愿意相信师傅会顺水推舟地放任自己死亡。 而那个人不仅救了自己,甚至很可能为救自己而丧了命。神女阁的许多人都丧了命。 苏清对神女阁,乃至于师傅,都没什么特别的感情。那儿除了给了她一个长大的住处,剩下的便只有苦楚,没一点温情。 可骤然经历过生死,想到师傅、神女阁都有可能会遭逢不测,她又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心脏,难以呼吸。 大概是经年的相处已经让那一切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死肉也好,好肉也罢,若要剜去,都要伤筋动骨的。 “害了我的命,你怎么还有脸哭!” 害了我的命…… 师傅,是我害了你么? 苏清闭了闭眼睛,将所有的情绪掩去。 得查清楚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京城东街。 苏清自觉伤养得差不多了,欲进城中探听些消息。 为掩人耳目,苏清便扮作进京赶考的青衫书生。由于伤病未愈,脸色本就苍白,她扮作文弱书生,倒丝毫不违和,只是比寻常书生多了几分惹眼的秀气。 也因这惹眼的书生气,才有了闹市之中的一出闹剧。 只见人头攒动的闹市中,小馄饨摊上,一位文文弱弱的书生端着个比脸大的碗,连汤带馄饨吸溜着,不多时,一碗馄饨就见了底。 “老板,再来一碗!麻烦汤水多一点!” “得嘞!小兄弟,还合胃口不?”摊主麻溜地下着馄饨,高声答道。 “味道贼正,好吃极了!”“小兄弟”说着拿袖子一抹嘴,唇边多了一点油痕。 “这小兄弟,看着是个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想不到胃口好得很呢!” “小兄弟”憨厚地笑笑,继续埋头苦吃,不多时,第二碗就见了底,摸了摸肚子,犹豫着又叫老板下了一碗。 这“小兄弟”便是苏清。 也许是苏清那清俊的模样与奔放的吃相实在太违和,也许人们没见过吃饭这样凶猛的柔弱书生,少见多怪,总之,苏清旁边很快就便聚了一群人,边看还边议论: “吃这么多,身子骨还这么瘦,这小年轻是吃不胖的体质撒?”这人挺着一身膘,一说话腮帮子上的肉都在跳舞。 “读书人嘛,脑力消耗大,吃多些正常的。”如果忽略说话人瞪得大大的眼睛,这话还略微正常。 “哎呀,瞧瞧,吃得真香!”说着拍了拍身边孩子的脸,道: “小宝啊,得和大哥哥学习学习,千万别挑食,像大哥哥这样吃饭以后指定可以考状元!” 苏清第一次吃饭毫不顾忌礼仪举止,就遭到了如此尴尬的围观。 她觉得真是开了眼了,现在的人是无聊到什么地步了,别人吃个饭也要来看,看也就忍了,还叽叽喳喳的。 吃个饭还被人指指点点,也是平生头一次。苏清觉得有些新鲜,但被人当猴子看,她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不爽。 秉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的理念,苏清喝完最后一口汤,双手提着唇角,露出两排大白牙,盈盈笑道: “各位大哥大叔们,看得还尽兴不?还想看小生吃点什么,不如买过来,再给些赏钱,小生吃给您看?咱不白吃,您也不白看嘞!” 苏清好似没看到那些埋怨她不懂人情世故的眼神,笑得不露一丝破绽。 围观的人被毛头小子给了个没脸,有些惺惺然,一哄而散。 苏清见众人散入人潮,眼睛里不经意地闪过一丝促狭,随后斯文地理了理衣袖,礼貌地向老板结了帐,状似不经意地问: “老兄,这不年不节的,怎么这几日城中如此热闹?是有什么大事么?” 老板手上不停,熟练地包着馄饨,闻言朗声笑道: “小兄弟不知道吗?半月后便是神女受封大典,远近的客商都来了京城,等着一睹新任神女的风采呢!” 苏清本以为没有阁主令,神女阁情况不明,神女受封大典应当推迟才是,为何还是照常举行? 以及,这位新神女是谁?是谁推上去的? 苏清不动声色道:“我这几日埋头温书,竟糊涂得将这事都忘了。不知新任神女是什么人?” “咱们小老百姓哪能知道神女大人的名儿?听说是现任神女的亲传徒弟,长得比天上的仙女还俊呢!” 提到现任神女,爽朗的大汉脸上竟出现了可疑而违和的星星眼。 “想不到老兄见多识广,竟连天上的仙女都见过,小生佩服。”苏清笑道, “我虽然见识短浅,也曾听母亲提过,那神女身份很神秘,以往都是直到受封大典那日才会有点消息泄露出来,老兄从哪里打听得这些消息?” 苏清利落将腰间的扇子展开,一脸纯良地笑,话音一转, “不会是老兄你敬仰现任神女,便想出这些话来诓我这个傻书生?” 老板听出苏清的调侃,也不恼,憨厚地笑了笑,道: “我哪里敢拿这样的大事开玩笑?听说这是官家的消息。不过咱就说着图一乐,保不保真的,也管不着。” 苏清心下计较着,向老板告辞,往租住的小院走去,边走边飞速运转大脑。 现任阁主的亲传弟子? 神女阁现任阁主凌烟离,也就是苏清的师傅,十五年前受封成为神女,两年后任阁主,直至今日。 凌烟离只有自己这一个徒弟,自己虽然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但在那些人看来,自己应当已经死掉了才是。 哪儿新冒出个亲传弟子? 如果传言为真,这所谓的“亲传弟子”究竟是什么人? 那日偷袭神女阁的,究竟是什么身份,敢这样公然欺君?杀自己是为了推那所谓的“亲传弟子”上位么? 第2章 夜探 自白日里打听得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新神女,苏清便起了夜探神女阁的心思。 她每日乔装打扮在山下探查,大致摸清了那些人的实力,在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后,便打算入阁看看情况。 这天夜里,苏清用夜行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隐匿在黑暗之中。 神女阁在京郊的天华山。凌烟离所居住的神女水榭,天花山顶唯一面水向阳的地带,便是苏清此行的目的地。 苏清小心避过巡逻的人,来到神女水榭外,眯眼观察着。 神女水榭灯火通明,四周却有重兵把守。 乍一看是朝廷官兵的打扮,仔细观察就知道,那些人多是混江湖的,多半是幕后势力请的江湖高手。 神女水榭成了密不透风的囚笼,而里面囚禁着的,必然是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会是师傅吗?或者是几位长老?师姐妹们可在里面? 想到这些可能,苏清心中也只是微微起了波澜,不至于多欣喜。 一是她生性凉薄,对这些人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二是情势所逼,容不得她感情用事。 “是谁在那儿?”一道浑厚的男声穿破夜空。 苏清气息一紧,将条件反射地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 难道自己被发现了? “哎哟,我说各位,神女阁乃是朝廷重地,什么时候成了一群江湖小喽喽的后花园?” 只见一位身材颀长的黑衣男子应声而至,明明说的话义正言辞,语气却怎么听都有一种欠欠的感觉。 男子蒙了面,看不清长相。他右手持一把雪白的佩剑,将剑斜斜地搭在左手上,旁若无人地擦拭起了上面的露水,状似随意地开口: “这里面关押的是神女阁那群人吧?你们可知,私自闯入皇家重地、扣押朝廷人士,乃是死罪?”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都给我上,送这小子去阎王那说道说道什么叫死罪!”守卫的头头发了话。 话音还没落地,训练有素的“侍卫”就迅速围攻上来。 只见那黑衣男身影随风而动,如雪的长剑破空而出,在众人围攻下却不显得狼狈,还分心嘲笑道: “诸位,就这点本事,也来趟这浑水?背后的人就让你们这群小鱼小虾来送死啊?” 男子明明是笑着的,可那声音比腊月里的霜雪还要凉上几分: “交代你们的主子是谁,小爷心情好了,说不定下手轻点,留你们一条小命呢。” 被轻视的众人怒了,招式愈发狠厉,加入战局的人也越来越多。 苏清余光里看到东侧院墙黑影一闪,有什么人进了神女水榭。 她眼眸微动,当下决定浑水摸鱼,跟进去看看什么情况。 至于那黑衣男子,苏清分心扫了一眼,他既有胆量作那调虎离山的诱饵,想必自保能力还是有的。 等自己出来,他若还有气,出手救一救也无妨,就当谢他引开这些麻烦了。 苏清身形一动,转瞬便掠过院墙,稳稳落在一处阴影之中,朝四周观察。 凌烟离精心照料的芙蓉花早破败了,从前秩序井然的院子,到处散落着酒坛、吃剩的骨头、横斜的桌椅…… 凌烟离所住的房间屋门紧闭,上面还落了锁,外面有重兵里三层外三层地严加把守。 这些守卫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哪怕外面吵翻了天,他们也纹丝不动,尽忠职守。 这群守卫是货真价实的官兵,和外面那帮货色不一样。苏清一眼就看了出来,又感觉有哪里不对。 按大乾律,各营士兵穿着虽有不同,但服饰不过黑、灰二色,上面绣各营标志以作区分。 眼前这群士兵虽穿着灰色服饰,但全身上下并无任何标志,更像是……私兵? 豢养私兵是谋反的重罪,况且费财费力,等闲人不会起这个心思,顶多培养几个暗卫或死士。 若要养出这样素质的私兵,其主人必定是大富大贵之人,权势与财富缺一不可。当今朝廷之上,有这样能力与野心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苏清一时有些不确定。豢养私兵是玩的么? 她定睛观察着,借着月光,隐约看到那些守卫身上被磨得看不清的营徽。 不一定是私兵,也许只是为掩人耳目,将服装上的标志掩去罢了。 苏清谨慎地猜测着,不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而她也清楚地意识到,神女阁遇袭的水太深了,里面不知牵扯了多少重要人物。 对方的目标恐怕不只是自己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神女,所图谋的,恐怕比自己想象的大得多。 苏清打着十二分的小心,将院内情况查探了一番,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而那藏着大秘密的房间又是铁桶一个,她根本进不去。 听着外面打斗声越发小了,苏清隐了声息,打算退去,却见方才的黑影一闪,掠入了书房,竟没惊动任何人。若不是自己刚好面对着那边,恐怕也觉察不到。 不一会儿,黑影悄声退出,脚尖轻点,便出了院墙。 苏清想也不想地跟了出去。 这俩人身份不明,武艺极高,和看守的势力应该不是同一伙的,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只见那黑影朝山下的方向去,掏出了什么东西吹了几下,发出极似乌鸦的叫声,那边打斗的黑衣男子听见,将剑奋力一挥,面前便唰唰倒了一片。 “好啦,小爷累了,不想打了,今天先到这,感谢各位陪练,改日再来拜访诸位!” 仍是那副欠揍的语气,但听起来明显中气不足,体力消耗是一方面,只怕身上还有不少伤。 黑衣男子转身欲走,一时不察,被一人死命拽住脚跟,众人趁机欺身而上。 这群人显然被男子气得不轻,本该退去查看府内情况的,一时之间都杀红了眼,红脸赤脖的,恨不得将他啖血吃肉。 背后的人显然也知道这群草包不靠谱,才将重要的内院交给训练有素的军队守着。 借着夜色掩护,几根银针悄然飞入战场,几人身形顿了一下,黑衣男子趁机脱身,朝着银针来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苏清神色镇静地隐入暗中,趁局势混乱,转身就走,仿佛刚刚放冷针的人不是她。 苏清顾不得那两人,她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方才一心扑在神女水榭上,她倒是把藏书阁忘了。 这伙人如此草木皆兵,显然那背后之人并没有如愿取得想要的东西,不管是阁主令还是神女阁的大秘密。 如果说神女阁有什么大秘密值得惊动背后之人如此大动干戈,想必在藏书阁能找到些许答案。苏清想。 趁天色未亮,那伙人还乱着,苏清觉得先去藏书阁探查一番。 就在苏清摸黑往藏书阁去的同时,天华山下,一架夜间赶路的寻常马车悠悠地晃着,朝着京城的方向去。 马车内,两名男子对坐,各自抱着一个暖壶。赫然是刚刚在神女水榭里应外合的俩人。 “大哥,那院子里很杂乱,各个房间都被翻过。主屋有重兵把守,比院外守备还要森严,我猜测神女阁阁主就在其中。” 褪去夜行衣,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蹦了出来,男子俊美得近乎妖异,神色却正经可靠,与他花里胡哨的穿搭对比起来,显得诡异而违和。 花孔雀对面,则是刚才在敌阵中凭三寸不烂之舌惹了众怒、激起一众江湖混子的战斗热血的碎嘴男子。 只见他半个身子斜靠在马车上。男子剑眉星目,俊俏的脸在烛光掩映之中显得更加轮廓分明。他本是英气的长相,只是眼角那一枚显眼的红痣,生生给他平添了几分莫测之感。 “莫测”的男人此时没了刚刚在敌阵上调笑的神色,放松下来后,眼底的乌青便明显了些。 这俩人便是宁候府的小侯爷宁辰,以及南安王府的世子柳映洲。 “他们应该还没拿到想要的东西。可看得出里面守着的是谁的人?”柳映洲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开口道。 “那些人训练有素,有些像军中人,但身上并无营徽标志,一时拿不准。”宁辰道。 柳映洲听了丝毫不意外。既然敢在皇城脚下瞒天过海,怎么会轻易叫人抓住把柄? “对了,你方才进去时,可察觉到身后有人?” “人?没有啊。”宁辰有些意外,以他的身手,若被人跟踪了,万万不会毫无察觉。除非对方远比他身手厉害,或者修了隐匿气息的功夫。 柳映洲自然知道宁辰的本事,听他这样说也不惊讶,道: “我脱身之时,有人出手助我。周围很黑,加上忙着脱身,我并未看见她的长相。”柳映洲顿了顿,“但直到她出手,我都没察觉到周围有人存在。” 闻言,宁辰实打实地感受到了心惊。 柳映洲的身手还在他之上,对于隐蔽气息一道亦颇有钻研,如果连他都没有察觉到,看来对方不容小觑。 对方是什么人?为何与他们同一时间出现在神女水榭? 她有什么目的?知道他们俩的身份吗? 宁辰与柳映洲交换了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和……忌惮。 露华浓重,星光柔柔地撒在大地上。 两人心中不容小觑的苏清,正在小心地躲过暗哨,朝着藏书阁的方向去。 第3章 是诗人,是酒仙 藏书阁是一座五层高的阁楼,但与国都之中任何建筑都不一样。 这座楼是以大乾国地脉中最优质的铁矿为原料,混合坚硬的沙石,聚集天下最优秀的工匠,将这些原料凝筑成一砖一瓦,搭建起了这座固若金汤的楼阁。 可以说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所有对神女阁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藏书阁中有大秘密,无数人闻风而来,无功而返。 神女阁被天下人奉为圣地,照理来说,里面的藏经阁该是珍稀古籍的安眠地。 然而,就像神女阁远非表面上那样的圣洁无暇,藏书阁自然也不是世人心中的书家圣地。 换句话说,这甚至算不上所谓的藏书阁——里面或许有秘密,但更多的是置人于死地的机关。 苏清作为凌烟离的亲传弟子,被特许多次进出藏书阁——不是看书,而是练武。 藏书阁中精妙的机关,既是防人杀人的利器,也是训练的绝佳场域。 她记得第一次进来时,师傅草草地讲了机关的设置与如何防守,便将她扔了进去。 她年纪小,听得一知半解,骤然闯入其中,利箭、飞刃、沙石直冲要害袭来,完全来不及反应。她只能跌跌撞撞地狼狈应付,不一会儿,身上便添了许多伤,浑身上下没几块好肉。等她觉得自己就要死掉时,冷眼旁观的师傅才将她带离。 师傅会给她用最好的伤药,十天之后,不管她伤好得怎样,都照常将她扔进去。 有时,师傅似乎心情不太好,就会放任她伤口流血,冷冰冰地站在一旁,似乎想要她死,却又在她奄奄一息时,有些慌乱地给她止血、抹伤药。 寒来暑往,如此六年。 新伤覆了旧疤,后来很少受伤了,那些疤痕便渐渐消退,只留下浅浅的印记。 苏清也从那个磕磕绊绊的小女孩,长成了在刀光剑影中游刃有余的少女,心也冷了下来。 曾经无数次地无助、哀求、哭泣、流血,到后来连伤到要害处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搏斗,苏清渐渐发现,将脆弱与伤痛扼杀在冷酷的铠甲内,其实没有那么难。 苏清盯着这座铁桶似的阁楼,眼中泛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她想起三月前,师傅突然要让她去藏书阁四层训练。 本来以弟子身份,她只能在一二层训练,因师傅特许,第三层也去得。 然而第四层与第五层却是禁地,苏清从未去过。 但那时师傅似乎很着急,连以往十日的养伤时间都不给,每隔七日就将她扔进去。 师傅,您当初力排众议,要将我带入藏书阁训练,是算准了有如今这一天,还是误打误撞的巧合? 苏清无声地勾起了嘴角,露出些许嘲讽的笑。 藏书阁外,寒鸦哀哀地叫着,平添几分凄婉的气息。 苏清正要寻机会进去,突然察觉身后有动静,银针脱手,飞身往后躲。 只见来人略一侧身,躲过银针,随后举起双手,主动拉下面罩,作了个友好的笑容,用唇语道: “此处有埋伏。” 天色虽暗,却也有些星光,况且来人脸色白润,苏清能勉强辨清其所言。 她朝周遭扫了一眼,藏书阁外虽有人巡逻,人数却不多,以藏书阁的要紧程度,应当不至于如此疏忽。 又朝密林中看去,果然见有灌木草丛隐约有被压过的痕迹。 心绪不宁,有些大意了。苏清暗自懊恼。 不过苏清并未对眼前人放下疑心。 这人突然出现,还提醒自己有埋伏,纵然不是敌人,也身份存疑。 苏清不是轻易相信人的性子。 那人见她发现了埋伏,又道: “我没恶意。你若信我,跟我走。” 然后转身就走,后背大喇喇地暴露在苏清的眼前,丝毫不怕身后人偷袭。 苏清犹豫片刻,随即跟上。手里备了根淬了剧毒的银针。 只见这人七绕八绕地,竟将自己带下了山。饶是苏清在神女阁待了十几年,也不知道那条路的存在。 山下是一个农户的居所,但院里没有鸡禽,圈舍中没有牲畜。 那人径直将苏清带入屋中,点了煤油灯,又添了几根蜡烛,屋里便明亮起来。随后将夜行衣褪去,赫然是一位女子。 女子身穿鹅黄色长裙,胸前挂着把平安锁,手中拿着一把佩剑,全身上下再没别的装饰。倒是腰间别有两个巴掌大的酒葫芦,与这身穿搭有些出入。 如瀑的长发垂到腰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一双凤眼在灯光下尤为灵动,眼尾微微往上,有种勾人心魄的美。 苏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不得不说,这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美而不媚,颇有些英气。 “你是什么人?”苏清戒备地问。 女子托了托下巴,笑道: “我是诗人。” 苏清盯着她不语,女子也不在意,将腰间的葫芦取下来,饮了一口,淡淡的酒香弥漫在屋内。 喝完,女子双手一摊,道: “好吧,其实我是酒仙。” “说人话。”苏清冷冷道。 “真古板。好吧,我叫宁长缨。‘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1)你可以叫我阿缨。”宁长缨摸摸鼻子,似乎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理了理碎发笑道。 “你怎么知道那有埋伏?为何要提醒我?”苏清语气冰冷。 “因为你好看啊!要是长得丑了点,我才不会救你。”宁长缨随后理所当然地答道。 苏清双眼冷峻地瞧着她。 “好吧,我承认跟踪了你。那也是你太不小心了,长得这么好看,还隔一两天就来这山下晃悠,想记不住你都难啊。”宁长缨笑着。 “我乔装打扮过了,也确信从未在山下见过你。”苏清语气平静,心中却起了波澜。这人早发现自己了? “乔装打扮?唔……让我想想,你第一次来,是个书生模样。别说,扮得挺像那么回事,有寒窗苦读十几年的苦相。第二次来,扮作过路的农人,但你不知道,京城多晴日,农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脸大多红紫,哪有你那样白净的?” 苏清瞬间起了杀心,随着她越讲越多,苏清的杀心也越来越重。 自己的伪装竟如此拙劣?如果眼前这女孩都识破了,那别人呢?看来多年来未出藏书阁,江湖经验确实不足。 宁长缨却好似没察觉到眼前人的杀心,自顾自地说着: “第三次来,你扮作赤脚大夫,没什么破绽,就是我已经记住你的五官,一眼就认出来了。第四次……哎哎,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要动手我就认输!” 转瞬之间,苏清的剑便横到宁长缨的胸前,宁长缨朝身后的桌上一蹦,娴熟地举起了两手,嚷道: “认输,认输。我知道打不过你啦。你不用担心,我没恶意。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看你十分面熟,想来是前世的熟人,想交个朋友而已。” 苏清难得嘴角一抽。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眼前人是个打不还手的缩头王八。 “你说清楚为什么跟踪我,我就不计较。否则,我随时可以要你的命。”苏清威胁道。 宁长缨见状,马上顺杆爬,开口说: “其实也不是故意跟踪你。我那日路过,见这山无缘无故多了许多守卫,便有些奇怪。我绕山脚转了转,发现那群人鬼鬼祟祟地在山上搜什么东西……美女姐姐,要来一口吗?这酒可美味了……不要啊,好吧,这酒算是没福分领受美女姐姐的芳唇了……” 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像个登徒子?苏清感觉眉毛都在抽。 “天华山是神女阁所在处,虽然我对这机构没什么好感,你知道的,她们老装腔作势装神弄鬼的,可讨厌了。但游历到此,实在是好奇,就租了间民屋,每日隔得远远地观察过往行人,看有没有行迹可疑之人,就看到你啦。” 对上苏清怀疑的眼神,宁长缨莫名感觉有些怂。 她是真觉得苏清长得好看,有一种清冷出尘的气质,莫名地想要靠近。 “那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来?”苏清还是不太相信她的说辞。 “不难猜啊。你突然间消失好几日,要么出了事,要么在为夜间探查做准备。要是探查,藏书阁那么显眼,你肯定会去,我只需入夜之后守在那儿,自然能蹲到你。” 苏清有些无言以对。这是蹲了自己多少日了?难怪那眼睛下面覆了一层淡淡的乌青。 “好吧,这个问题暂且信你。最后一个问题,你什么身份?”苏清嘴上说着相信,戒心却一刻未曾放下。 “美女姐姐,我也算是有问必答了吧,俗话说君子之交要有来有回,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宁长缨笑着,避开苏清的问题。 苏清冷冷地盯着她,大有不说就把你灭口的架势。 宁长缨对这人本就有些好感,又抓心挠肝地好奇她的身份,眼看着要建交失败,她索性豁了出去。 “好吧我说。但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说完你不许不理我。”宁长缨说,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犹豫,又补充道:“还有,不许赶我走,不许叫我回家!” “我又不是你爹妈,管不着你回不回家。”苏清随口回道。离家出走的大小姐,麻烦。 宁长缨也不在意她语气中的冒犯与冷漠,小声说道: “我是宁侯的女儿。” “你说谁?” 一个侯府大小姐,为什么会对神女阁的事如此有兴趣?她为何看起来市井经验如此丰富,能轻易识破自己的伪装? 苏清怀疑自己听错了。 “宁侯爷。就那个宁侯。”声音细如蚊蝇。 “我是离家出走的。父亲要逼着我嫁一个不知道叫啥名的丑玩意儿,我不乐意,就跑了。”一旦开了头,后面的就顺理成章地说了出来。 “你觉得我会信?既是侯府千金,好端端的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苏清冷声道。 宁长缨见这人不信,接着道: “侯府千金就该在后宅里绣花荡秋千等着嫁人吗?我打小习武,常跟着哥哥外出游历,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识过,又和人学过易容之术,识破你的伪装本就不是难事。” “况且,我阿爹阿娘又不是那些迂腐之辈,习个武,外出游历游历,有什么稀奇!” 苏清见她不似说谎,想了想,侯府的人暂时碍不着自己的事,便不欲和她多作纠缠。 “得,还是个逃婚的。”苏清嘲讽道,“既然事情明白了,我就走了,你继续逃你的婚,别再来搅我的事儿。” 说着,苏清转身就走,关门时想到了什么,冷冰冰地说: “这位大小姐,别搅和到这件事里面,这里别久待。” 宁长缨有些呆滞。照理来说,不应该对她的身份有点惊讶,然后诚惶诚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她回家吗? 她果然不是寻常人! “等等!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宁长缨飞身出门。 苏清的身影早已不见,清冷的声音散在夜风里: “萍水相逢,名字有什么要紧?” 宁长缨定在院子里,看着苏清离开的方向,犹豫要不要追上去。 顿了顿,她一拍脑袋,痛饮了一口酒,畅快地笑出了声: “名字有什么要紧!‘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2)我自诩爱诗爱酒,竟连这个都参不透。聚散自有时,我又何必强留?” 夜风将女子的话语送到很远的地方,落入苏清的耳中,她身影顿了顿。 听说宁侯爷为人敦厚,宁夫人端庄温婉,怎会养出这样一个跳脱的女儿? 这大小姐还真是个奇人。 注: (1)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出自祖咏《望蓟门》 (2)饮酒眼前乐,虚名何处有?——出自李白《笑歌行》 第4章 秘密 苏清决定再探藏书阁。 神女阁的突然遇袭、身份不明的幕后势力、神秘的黑衣人…… 也许藏书阁中会存有蛛丝马迹。 但历经上次的事后,她行事便更加谨慎。 苏清沿着宁长缨上次的路到了藏书阁,摸清了对面的防卫情况。 二更与三更交替时分,巡防会换一次,届时守卫最薄弱。而埋伏在外的那些人,此时必然有所松懈。 藏书阁有个隐蔽的后门,因那门面向万丈陡崖,十分危险,守卫并不十分严密。 苏清趁守卫换岗,迅速往后门掠去。 崖壁透着森寒的冷光,吞噬着周遭的黑暗与光亮。一个黑影飞身而过,几名守卫无声息地倒下。 苏清拿出阁主令,快速开了门。 这藏书阁是铁桶一个,可开合的动静实在太大,很难无声息地潜入。不远处的人很快察觉了这边的动静,纷纷追过来。 苏清已然进入阁中,寒凉的目光扫了那些人一眼,随后按下机关。 石门重重合上。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苏清避开机关,直往五楼去。 但到了四楼,苏清神色便开始疑惑。 从前来四楼时,苏清都忙着死里逃生,除了四楼的机关,她对四楼是一无所知。 如今来看,四楼分别就是大型练武场,巨大的空间内,除了机关碎屑,再没有一个杂物。 这一楼足有十几米的挑高,自地面往上看,隐约可见刻着繁复纹路的天花板。 最匪夷所思的是,这儿压根看不到五楼的影子! 所谓的四楼与“五楼”之间,根本没有楼梯一类的东西,光从四楼地面往上看,平常人绝对想不到楼上还有一层。 只是,藏书阁有五楼,但凡有些了解到都不会质疑这个事实。 四楼的机关是最繁复危险的,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粉身碎骨,而四楼并无重要的东西,这就像…… 苏清抬眼看了看毫无端倪的天花板。 像是是在保护着楼上的什么东西。 像在防止人找到进入五楼的方法。 显然进入五楼的机关就在这里。 而既然五楼只有阁主能进入,应该不只是因为仅有阁主知晓机关,还有可能因为阁主令才是开启五楼机关的钥匙! 苏清清了心绪,仔细环顾了周遭,闭眼,空间中的每个轮廓与细节都在脑海中重现、放大。 如果阁主令是进入五楼的钥匙,那么这周遭一定有线索。 可是不对…… 这些墙壁表面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潜在机关或暗门开启的痕迹,除了机关里的刀剑在铁壁上的划痕,竟没有其它任何磨损。 万事万物,只要存在过就会有痕迹,而这样完美的现场…… 苏清百思不得其解。藏书阁是有五楼的,这是师傅亲口所言。 可究竟这五楼的入口在哪? 苏清一下一下地敲着阁主令,在木牌沉闷的低响中,迅速回忆关于藏书阁一切信息。 “天下万物,虚实相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师傅在提起藏经阁时曾反复说过这样一句话。 师傅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突然,苏清顿住了。 天下人都知道神女阁的藏书阁有大秘密,都知道这神秘的藏书阁有五楼。 四楼机关布置如此精密,明摆着要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既然藏书阁五楼只有阁主能进,四楼的机关是为保护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 可是…… 神女阁若真有大秘密藏在五楼,会这样明晃晃地摆出杀阵,告诉你秘密就在前面,闯过阵、找到机关,就能得到想要的秘密吗? 毕竟这机关虽严密,但世上从来没有破解不了的机关,只要背后之人足够有心,用时间和人命也能将这机关填平。 苏清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神女阁真的有值得那些人豁出性命来大动干戈的秘密,建阁之人想必不会愚蠢到将藏宝地告知众人。 那么所谓的五楼,即使存在,也不过是个幌子,要么藏的是假秘密,要么是足以将那野心勃勃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的险境。 苏清摩挲着木牌,细细地推想着,不放过一丝可能。 苏清拿起木牌,借着微弱的烛光细细地端详着上面的飞天仙女浮雕。 那么你呢?阁主令真的是开启五楼的钥匙吗?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苏清灵光一现,转身往一楼跑去,像急于求证什么东西。 她一口气跑到正门门口,细细地端详着开关石门的装置。 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飞天仙女雕塑,立在一米高的石台上,栩栩如生,灵气十足。 可这雕塑又透着几分怪异与不和谐。苏清盯了片刻,才发现那种怪异感从何而来。 那双眼睛,左眼十分灵动,右眼却隐隐透着死气,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 苏清犹豫片刻,将手覆住雕塑的右眼,按下。 石台移动,底下赫然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道! 苏清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像惊讶,又像嘲讽。看来这便是传说中的“五楼”了。 门口的飞天浮雕掌控着石门开合,谁会想到设计之人会如此胆大妄为,连神女阁最大的秘密,都敢堂而皇之地藏在这最隐秘却又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地方呢? 看来神女阁的前辈们,或者说,一手建立起神女阁的人,真是个自负的疯子。 而自己竟能与她们想到一块去,看来神女阁倒把自己培养得不错。 苏清进入昏暗的密道,突然见到前面一片亮光,恍若白昼,苏清戒备起来,收敛声息,一步步挪过去。 近了,才发现是几颗品质上佳的夜明珠。 这便是密道的尽头了,无遮无拦,连个门都不曾设置。 中央有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的资料整整齐齐地摞着。旁边是一个紫砂茶壶,里面的茶叶残渣已有些时日了,散发出霉烂的味道。 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三套衣服。 苏清将视线移过去。 正中间是一件明黄色的华服,面料与做工皆是上乘,绣着金龙纹样,赫然是“龙服”。那是皇帝的朝服! 左边衣服通身雪白,只以天然蚕丝为原料做成,没有任何花纹,不加任何装饰,纯粹的白,白得近乎带有神性。那是师傅的朝服,或者说,是大乾国神女的朝服。苏清曾见师傅穿过的。 右边的那件则是通身漆黑,隐在角落里,连夜明珠都几乎照不到,与黑暗融为一体。同样是没有任何花纹或装饰。与寻常的夜行衣很相似,但又不大一样。 寻常的夜行衣,穿上或脱下,人还是那个人。可苏清总觉得,穿上这身黑衣,好像就会变成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似的。 皇帝和神女的朝服、莫名瘆人的黑衣……说不出的诡异。 苏清走到长桌前,却看到熟悉的字迹: “神女阁是世间最脏污的刀,我自然是万恶不赦的持刀人,你若活着到了这里,想必持刀人已逢不测。这是好事,想必你也这认同。对我来说,若能一死了之,倒是命运的馈赠,待你从这里走出去时,或许能理解几分我的心情。唯有一点,刀身还在,持刀人便不会消失,须拼力折断刀刃。谨记,谨记。” 没头没尾的一段话,但苏清认得这是师傅的笔迹。 这是她留给自己的话。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责骂,却让苏清周身泛起了冷意。 她预感到,即将知晓的秘密是极危险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时节,可能会引起大动荡。 苏清清楚,若要明哲保身,她应该把那阁主令扔在这不知何时才能有人造访的破地方,调头离开,山高水远,不管是朝堂动荡还是权力争斗,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神女阁也好,天下也罢,与她有何干系?她为何要舍命趟这浑水? 可她既追到了这里,心里那不合时宜的追根究底的想法,显然早已生根发芽。 可能她确实是疯子,在比自己还疯的师傅底下安然无恙地长到现在,嗅到一点危险和秘密的气息就不管不顾地往下深挖。 可能她这短暂的十七年时光里,不知父母亲情为何物,未曾体验过师徒的温情,既活得糊里糊涂,也受够了糊里糊涂,如今到了这里,眼看着就要对神女阁的一切、自己的来路有更多的了解,她怎么能甘心止步于此? 苏清将桌上的资料翻开,面色平静,除了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不住地颤抖着。她细细地看着每个字,将有些资料翻了又翻,似乎在确认什么。 起初,她只是十指不自觉地用力,嘴唇被下意识地咬得发白,随着资料一页页翻飞,勉强维持的平静如冰面般一寸寸地碎裂开来。 苏清眼中的寒意越来越深,仿佛有毁天灭地的力量,紧接着,寒意渐渐被怒火侵蚀,只见她双目圆睁,似有冲天的火光呼之欲出。 苏清整个人开始颤抖,连佩剑都拿不稳了,接着她开始大笑。 她平生从未这样笑过。笑得撕心裂肺,笑得绝望窒息。 她笑这世间,笑病榻上的皇帝,笑师傅,更笑苦苦追求所谓真相的自己。 原来是非黑白、善恶忠奸、凡人生死,都是无关紧要的。一切都在棋局上标好了筹码……一切都无关紧要…… 一切都……被算计好了。 笑声戛然而止,密闭的空间内静得可怕,只有桌前那单薄身影微不可查的呼吸。 过了很久,苏清重新抬起头来,眼睛又恢复平日里的寒凉之色,和刚才的癫狂样判若两人。 苏清起身,盯着墙上的三套衣服,手起刀落,衣服悉数散作碎片,在这一方小天地中飘然坠地。 苏清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看也不看身后的满地狼藉。 师傅啊,您真是将我算计得死死的。 既如此,就遂了你的愿好不好? 第5章 初遇 藏经阁正门,沉重的铁门升起,又重重关上。 一个身影自铁门中缓步走出。月光如雪,照得来人面若寒霜。 藏经阁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极多守卫。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见人出来了,笑得见牙不见眼,上前一步,道: “不知姑娘是何人?为何知晓进入藏经阁的方法?” 苏清早料到这番阵仗。那背后之人在神女阁布这样一个大局,不过是为了阁中的秘密。自己闯入其中,动静不小,定背后之人怎么能坐得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进去时就打定主意,以自己为诱饵,将背后之人引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话。叫你主子过来。” 苏清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瞥了那人一眼,语气平静得吓人。 “我家主人托我对姑娘道一声失礼,不便前来相见,还请姑娘移步一会。”男人似乎毫不在意苏清的冒犯,神色如常。 “呵,我若说不呢?” “那便请姑娘原谅鄙人失礼了。” 说完,男人儒雅的假面褪去,面露凶恶,大手一挥,身后的人就倾巢而出。 若在平时,苏清看到如此多人,必然会寻求迂回之术。 可她正一身火气难以发泄,见状不避不闪,拔剑就冲上去。 敏捷的身影在人群中如同鬼魅,不一会儿,地上就倒了一片。月光微微照着森寒的藏书阁,落在那张脸上,显得越发冷厉、漠然,周身弥漫着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刺鼻的血腥味泛滥开来,血沫纷飞,残肢断掌散了一地。刀剑碰撞的声音、刺入皮肉的闷响、急促的呼吸声,在铁围墙上碰撞、消弭、碰撞…… 没有人求饶,没有人临阵退缩。对面是只会杀戮的死士。这场杀戮,注定至死方休。 苏清是这场杀戮的目标,是杀戮的主角,是嗜血的修罗、索命的恶鬼。 饶是男人走南闯北,各式人等都有见识,如今旁观那人堆里的身影时,还是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心脏蔓延开来。 他从未感受到一个人身上有如此浓重的杀伐之气,而那刀锋之中又有毫不掩饰的滔天怒意。 男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朝敌阵中的身影道: “姑娘,我家主人没有恶意,你这又是何必?况且,你再厉害又怎样?双拳难敌四手,不如早些放下武器,免得吃些无谓的苦。” 是啊,这么多人,拖也能拖死她了。 神女阁遇袭那晚,她不就是差点这样没的吗。何况这次,没有人会救自己了。 苏清知道。 正是知道,她才不甘,才要拼命。 脑海中浮现出在藏书阁内看到的只言片语,苏清怒气更甚。 她这十几年的时间,都活在别人的算计和掌控之中!一把无形的巨大的枷锁将她牢牢钉住,动弹不得。 从前糊里糊涂地过,既然无知无觉,自然谈不上苦闷。可如今她知道了自己的来处,知道那些人为自己设计的归途,就由不得她假装无知无觉,由不得她糊里糊涂。 她不愿,不甘。 她要挣脱那无形的枷锁,哪怕代价是豁出这条命! 就从今夜,从藏书阁开始。 今夜死在这儿,她无所谓。 可若是让她捡回一条命,她要砸碎那高台,让上面怡然自得的人狠狠地摔下来。 苏清毫不理会男人的劝告,出手招式愈发凶狠,刀刀致命,拳拳到肉。这是不要命的打法。 男人见状,摇了摇头。困兽犹斗罢了。他挥手,身后死士立即扑上去。 身上不知添了多少伤,苏清却好似没有痛觉。 一个刀疤脸杀红了眼,举着大刀就朝苏清面部砍去,刀锋凌厉,这是冲着苏清的命去的。 苏清正应对一个偷袭的人,一时间腹背受敌,电光火石之间,她一剑削去了那人的脑袋,左手银针飞出,刀疤脸捂住眼睛,指缝渗出浓稠黑血,只见他直直地往前倒去,面前的大刀贯穿胸膛,鲜血四溅。 刀剑又至,苏清甚至来不及喘息。 突然,神女水榭的方向火光大噪,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到领头男子身侧,哆哆嗦嗦道: “神女水榭……走……走水了……那边在混战……人都跑了……” 男子神色大变,一巴掌扇在来人脸上: “废物!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几乎是立刻作出了权衡。眼前的女子一时半会儿捉不住,况且身份不明,不知对主人有多大用处。而那神女水榭中的人要是跑了,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你们几个留下,活捉不了就杀了。其他人,撤!” 一声令下,面露凶光的死士们便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迅速撤退,毫无恋战之心。唯有被留下来的五个死士,以更加凶狠的招式扑了上来。 倘若那男子不是被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乱了心神,他不出片刻便会发现苏清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口气撑着。 因此,哪怕杀手数量锐减,苏清应付起来也十分吃力,好几次剑几乎被打脱了手,但她仍旧不避不闪。 黑色夜行衣看不出四溅的鲜血痕迹,可裸露在外的伤口皮肉翻飞,那张苍白的脸早已染上大大小小的血色斑点。苏清双目赤红,活像自地狱来人间复仇的阿修罗! “轰!” 手起刀落,最后一个人身首,轰然倒下。 苏清略松了口气,眼睛微微聚焦,却发现方才来给男子报信的人立在前方。 几乎是转瞬之间,苏清就提起剑飞身刺过去。 也不知她是哪儿来的能量,独自对敌如此之久,却还能有这样的速度! 那人也不还手,身形一闪,大声道: “别打别打!我才救了你!手下留情啊!” 苏清顿了顿,戒备地看着那人。 被杀戮蒙蔽了的神智渐渐回笼,苏清意识到方才举动多少有些冲动。 不过经由这一番打斗,苏清满腹的怒气与戾气倒减少了许多。 方才,是这人引开了那群人? “你是谁?” 只见那人将面罩一拉,露出自以为可以随机迷死一只大雁的笑容,道: “姑娘真是好身手!不过,那群人很快就会发现起火只是虚张声势,算时间差不多要赶过来了,姑娘确定要在这时候纠结我是谁的问题?” 苏清觉得那笑容太过诡异。主要是被人抽了一巴掌的左边脸已经红肿,配上那人自信颠倒众生的笑容,实在是……怪模怪样。 但想到那一巴掌可能是为了救自己被误伤的的,苏清又有些别扭,不知道如何应对,索性对那人抱了抱拳,朝着下山的方向跑了。 “姑娘啊,虽然我好事不留名笃信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至理名言吧,但你这一声不吭就跑路的做法,多少是有点不厚道,你说呢?” 男子飞身追着苏清跑去,在身后唠唠叨叨,吵得苏清烦躁,索性运起轻功加快速度,离他远远的。 谁知男子的轻功也不遑多让,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保证苏清能听到他的话。 “姑娘,你说我这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就是为了救你吗?看你身手这么好,要不伤好了陪我打一架,切磋切磋,就当救你的酬劳了,好不好?” “哎哟喂,瞧瞧这冷酷无情的背影,果然老爹平日里说的对,女人心那就是海底针,女人翻脸那是真无情。” 这人脑子不太正常。苏清心里给这人下了判断,而那人浑然不觉: “冰美人儿,你就理理我呗,不然我这样自言自语的多尴尬,是吧?我为你挨的这一巴掌还隐隐作痛呢,瞧瞧,我这俊俏的小脸蛋儿,要是毁容了,打起架来都不威风了……” 谁家好人打架靠脸? 苏清觉得这嘴贱样很熟悉。难道那日夜里神女水榭外的男子就是他? 她余光扫了那人身形,确实很像。早知道嘴这么碎,自己还会碰见他,不如当时任那人砍了他得了。 苏清暗自腹诽,等出了天华山,确定那些人暂时追不过来了,苏清紧绷的神经暂时松了一瞬,转身应付那男子。 只见她一秒之内从冷冰冰的表情切换了一个令人如沐春风般的微笑,道: “先感谢公子救命之恩了。对于公子脸上的伤,实在是抱歉,但冤有头债有主,那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中年男子实在该付主要责任。这样吧,我抽空去帮你抽回来,买一送十,准让你解气了。” 男子先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变脸弄懵了半瞬,眼睁睁地见那张立马就能普渡众生的笑脸的主人,半点表情变化都没有地说出了替他抽人报仇的话,眼睛里一丝惊讶闪过,随后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苏清。 苏清也不在意这人打量的目光,接着说: “至于公子救我一事,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刀山火海不下,拼个小命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男子神色莫名,噗嗤一声,笑道: “那在下先谢过姑娘为我报扇巴掌之仇了。先不说恩不恩的,日后要找姑娘,连名字都不知道,想必是不大方便,姑娘认为呢?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柳映洲。” 柳映洲?南安王府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恰好”救了自己? “苏清。激浊扬清的清。”苏清道。 “好一个激浊扬清!苏姑娘一番侠肝义胆,令柳某佩服!”柳映洲笑道,随后貌似不经意地开口: “听闻神女阁阁主凌烟离有个亲传弟子,也姓苏。” 闻言,苏清面不改色,道: “哦?那真是巧了。” “是挺巧。姑娘能进出藏书阁,又姓苏,天下再巧的事也没有了。” 苏清笑着,避开了这个话题: “柳公子为何会出现在神女阁?还碰巧救了我?”她将“碰巧”二字咬得尤其重。 “我今天有些无聊,来这边散步,远远地看到这山上有阴邪之气,要见血的,好奇地上来看了一眼。这一看不得了,一群壮汉追着一个小姑娘打,太不厚道了,这我哪看得下去?当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姑娘你了。” 柳映洲眼中泛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语气却正得好似真的发生过一样。 “神女水榭的火怎么回事?”那火势不像是假的,但凭他一人,如何能将神女水榭烧起来? “那个啊,我朝外面林子里扔了几个火球,就烧起来了。藏书阁隔得远,骗骗那些人也够了。” 这可不像是实话。从自己与那些人对上,到这人出现,也不过一刻功夫,若没有提前预备,怎么能如此赶巧? 不过苏清心知问不出什么结果来,便随口回道: “柳公子真是胆识过人,一眼就看出这山上的凶相,还用巧计将被几十人围困的我救了出来,佩服佩服。” 柳映洲自然摆摆手谦虚地说过奖过奖。 苏清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山风直往伤口灌来,脑子又被今晚的各种信息冲撞,更加不舒服了,没心思与这人周旋,道: “柳公子见谅,我身体不适,就先告辞了。日后再见。” “夜已深了,姑娘身上伤势颇重,最好还是处理一下。我在这城郊有一处宅院,离这不远,那边伤药俱全,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暂且在那边落脚。”看到苏清身上惨烈的伤势,柳映洲收起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正色道。 苏清不动声色地瞥了那人一眼。 邀请初次相见的陌生女子单独去自己的宅院? 苏清虽厌恶世俗的礼仪规矩,但该学的礼仪一分没少,自然知道柳映洲此言有些不合适。 短暂的停顿让空气中多了几分尴尬,柳映洲竟然也从苏清那完美无缺的笑容中读出了一丝疑惑,他摸了摸鼻子,意识到自己所言有些不妥,正色道: “姑娘别误会,那只是应急之所,我平日里不过去的。今晚姑娘借住,我自然另找别的居所,姑娘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 苏清想了想,自己那边伤药不全,离这里又远,这世子虽然可疑,但目前来看对自己没什么恶意,大可借他府宅一用,明日就走,付房钱药钱也就罢了。 苏清不是扭捏的人,当下就决定了: “那就多谢公子了。还请公子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