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相爱的关系》 第1章 第 1 章 独家连载于晋江文学城 文/安迟声 2025.10.2 黄昏时分,天空诡异的漂亮。 但档案楼的采光很差,室内一股霉味。 边上有根灯管也坏了,把挨着墙皮的储物柜埋进一小截阴影。 黎嘉恩在一堆沤腐味的档案里泡了一天,整理好最后一叠文件,规了规,抱去储物柜存档。 学校里勤工助学的岗位很多,只有档案室的活儿没学生愿意干——将旧刊整理、扫描、入库,几个小时下来,累得不成人形。 相应的,这份工作时薪比其他岗位高一些。 对黎嘉恩来说,这就够了。 她锁上柜子,准备下班。 平时没什么人找她,现在学期刚结束,连院系通知都寥寥,她从包里捞出一天没碰的手机,扫了眼时间。 然而。 安安静静的锁屏页面,安安静静躺着两条未读消息。 还是短信。 黎嘉恩盯着上栏“未知发件人”的标记,摘下档案管理的专用口罩,解锁了手机。 ——“杀人犯女!!!去死吧!!!” 又是匿名恐吓信,隔三差五就收到一封,换了手机号也白搭。 她面无表情退出来,点开第二条短信。 ——“找到你了”。 打开只这一句话。 没有标点,发送时间是上午九点十一分。 连着几天暴雨,老楼的墙皮生出种毛绿的菌,粉尘和腥气一齐钻进人鼻子。 黎嘉恩重新戴上口罩。 继续盯这行小字。 找、到、你、了。 直到头顶坏掉的白炽灯管嗡嗡一阵,“啪”地亮起来,诈尸般惊出她一身冷汗,她才微微卸掉指尖力度,快速删掉信息,收回手机,拎起桌上的背包,和一旁的老师道了别。 走出档案楼,黎嘉恩发现室外红通通一片。 云彩烧起来了,天空像块氢氧焰下的石英,只余城市边缘一点淡蓝色火焰,潋滟得骇人。 她远眺了一眼,很快低下头,沉默往校外走。 正值假期,校园里空空荡荡。 本校学生都在图书馆自习,路上只有闲逛的零星游客。 她安静走路,突然被擦肩的人叫住—— “同学,你知道一二九礼堂在哪吗?” 黎嘉恩迟疑抬眼,止住脚步,摇了摇头。 见她态度冷淡,对方偏过头跟同行人小声抱怨:“我就说,越好学校里的孩子越自私……” 她只当没听见身后议论,继续赶路。 晚上她还有另一份兼职,已经快要迟到了,不敢耽搁,步子愈发急促。 从出了档案楼开始,黎嘉恩恍惚觉得有辆车跟着自己。 转过身,又什么都看不见。 她一边走,一边用力掐了掐虎口,再次打起精神。 等赶到兼职的酒吧,最后一点天光也没了。 可关于那辆车的错觉却愈发真实——她好像又看到那辆车了。 浑浊夜色映着,黎嘉恩看不太清,缓慢眨了下眼,又眨了一下,终于得以确定,那辆跟了她一路的黑车,就真真切切停在酒吧后巷的临时停车场边上。 是辆漆黑的SUV,横斜在路沿,半个车身占上路牙。 违章停车,很不规矩。 她脚下一顿,止步在员工入口。 “今天怎么迟到了?” 有欢快女声自身后传来。 酒吧经理琳姐拎着两大黑塑料袋出来,似乎是见她在后门杵着,胡乱打趣:“在这罚站老板又看不见,吃过饭了吗?” 黎嘉恩回过神,摇摇头。 “哎哟,小脸煞白。”琳姐丢好垃圾,这才看到她的异样,大惊小怪,“饿得吧。” 她不由分说把人推进门,冲后厨嚷了一嗓子:“丁丁,给小黎焗份饭。” 黎嘉恩没胃口,但还是客客气气说了声“谢谢琳姐”,安静拐进员工更衣室。 从大一下半学期开始,她每周来这家运动酒吧兼职四天。 这家店很有意思——门头空白,不是名为“空白”,而是这家店就没有名字。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只在店门口敷衍似的亮了盏巨大的足球彩灯,以至于来消费的客人间常出现这样的对话: ——“我在大学园那个球呢,来不来?” ——“去去去!去那个球啊。” 总觉得像在骂人。 酒吧挨着学校开,客源自然多是周边几所学校的学生。 假期学生一离校,店里就冷清得厉害。 这份工作就这样,时忙时闲——其实再忙也赶不上档案室的任务重,但酒吧兼职的时薪却是实打实高于平均水平。 换好员工服,黎嘉恩勉强咽下琳姐送来的爱心焗饭,正式上班。 这就是她**且贫瘠的每一天——做题、赚钱。 物理是她的专业,打工是她的生计。 所以,她大学三年都没有逛过校园,的的确确不知道“一二九礼堂”在哪。 “哎!”有桌客人招手叫她,“加点水。” 黎嘉恩回过神,点头一应,从餐车取下一瓶新鲜柠檬水,走过去。 大概是刚刚吃得太急了,她胃里像沉了块石头,脚下却轻飘飘的。 “学生?”客人见她年轻,逗趣,“大几了?” “您好,给您加点水。”黎嘉恩装没听见。 “哎?”坐在另一边的男人一伸手把面前的杯子捞走了,“问你话呢。” 黎嘉恩连忙把倾斜的瓶口扬起,但柠檬水还是依着惯性撒了一桌子。 很快又从桌上汩汩流向桌下。 “干嘛呢!”男人猛地站起来,低头看了眼湿乎乎的□□,“你怎么回事!倒个水都不会,当什么服务员?!” 被毫无征兆地一吼,黎嘉恩的耳膜呼啦一下充了血,眼眶又痛又麻。 她想吐。 见她不吭声,男人愈发暴躁:“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呀,”琳姐见状不妙,冲出来,不动声色扯着黎嘉恩退了退,“小姑娘是对面学校的学生,这不是兼职嘛,您看……” “哈?”男人有些意外她的学历,阴阳怪气,“高材生在这兼什么职?读书读傻了!” 琳姐赔着笑,道歉的话更是流畅得像说过无数遍:“我再免费送您两个招牌,您看……” 黎嘉恩站了好一阵才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琳姐安抚好客人,转头打量了眼她的脸色,把人推进员工休息室。 “怎么回事?”她纳罕,“你今天不舒服?” 黎嘉恩绷紧身子,勉强应了声。 “今天客人不多,你回学校吧。”琳姐盯向她毫无血色的唇,想了想,又补了句,“放心,工资照算。” 员工休息室靠近后厨,隐约能闻到一股炸鱼薯的油味,平时香的不得了。现在,掺在若有似无的餐厅香氛里,竟让人想起飘在污水河上的油花子,绿莹莹的,恶心。 琳姐一走,黎嘉恩立即冲进卫生间,哇啦一声吐出来。 把胃吐空后,她终于感觉舒服多了。 默了片刻,还是听了琳姐的。 洗把脸,换下员工服,背好背包,深吸一口气,推开酒吧后门。 可这次,那辆黑车又不在了。 黎嘉恩怔了怔,将方才那口气叹出来。 大概是太累了,她揉了揉眼睛,掩上门。 只不过,她并没平复太久,在走到校墙路时,人又被重新扽紧。 ——她听见了汽车慢行的马达声,紧跟着她的步调,在阒无人声的夜里,发出哒哒哒的异响。 没错,这辆车是在跟着她。 而且跟了一晚上。 她望向不远处的东校门,目测好距离,又快速估出自己的最大步速,算了个数。 四分钟。 只需要以最快速度跑上四分钟,就能进入校园。 她眼尾的余光始终定格在一旁车上,人却按兵不动,匀速向前。 但那辆车也仅以平均七八迈的速度,不疾不徐跟着她,并没有其他动作。 校墙路是条单行小道,机动车很少。 空荡夜色下,整条路上只剩一人、一车,一个漠然走路,一个缓慢前行,调速却出奇一致。 哒、哒、哒。 怪异又悚然。 还有十米到达东校门。 就在黎嘉恩快能看到保安亭一角时,身后一道赤白强光,劈头盖脸向她袭来。 她看着脚下的影子突然被蒸发了似的,一瞬消失,又紧接着向斜前方拉长,再拉长。 呼吸暂停片刻,再次恢复理智。 有车来。 紧接着,第二辆驶入单行道的汽车似乎在嫌那辆SUV慢行堵路,隔老远就开始闪灯示意。 两辆车不是一伙的。 黎嘉恩冷静分析。 但怪的是,一旁的SUV任由后方来车晃灯,不为所动,仍旧冥顽不化地保持着龟速节奏。 “他妈的不走别堵路啊!” 第二辆车很快便贴上来,司机从车窗探出头骂人。 高度警觉下,人的感官会过分敏锐。 因而黎嘉恩能听见一旁SUV的轮胎缓慢摩擦过地面的声音,能听到刹车片的响动,还有车门解锁的“咔哒”声——就在这一瞬间,黎嘉恩确定,跟着自己的那辆车,停了。 她已经走到校门口,和门卫隔着一扇窗的安全距离。 思索、站定,转过身,终于和这辆车有了直接的目光接触。 然而,SUV车窗紧闭,漆黑一片。 什么都看不见。 她又看向前挡风玻璃。 ——那上面满是路灯的影儿,还映着树冠的明暗斑驳,也什么都看不清。 一无所获。 黎嘉恩只能缓慢垂下眼,盯住SUV前保险杠上“北城”的牌照,一眨不眨地看了几秒。 “滴——!滴滴滴——!” 后车车主罔顾市区禁止鸣笛的规定,疯狂按起喇叭,不耐烦催促。 黎嘉恩被刺耳噪音惊回神,将窒息感从胸口赶走。 转回身,刷卡进校。 而那辆SUV似乎一直在等这个瞬间,就在她刷开校门那一刻,突然“轰隆”一声,油门大开,飞速驶离了。 黎嘉恩迅速回头,试图看清驾驶位的人影。 还是看不清脸。 但在最后一秒,她捕捉到了一双眼睛。 尖锐的眼角,眼尾折出不太圆润的弧度,黑漆漆的瞳。 随路灯影儿一闪而过的,是那双眸子底下藏着的,凌厉又狠仄的神。 陈时。 即便三年未见,她依旧能肯定。 是陈时。 黎嘉恩一声不响默在原地,目送车身,一点点消失在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进了学校没走几步,又落雨。 台风过境,原本就闷热得厉害,现在厚重云层一压,水汽四溢,连空气都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了。 黎嘉恩没带伞,感知到雨点滴滴答答落在两颊,僵硬抬起头,望了望天,把背包举到头顶,迈开步,准备跑回寝室。 然而跑到半路,雨势骤急。 背包也不顶用了,T恤很快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沉重挂在两肩。 她放下酸麻的胳膊,重新把背包背回身上,索性不跑了。 回到寝室,室友周周不在。 她是本地人,平时就不怎么住校,应该是回家了。黎嘉恩松了口气,放下背包,去卫生间清洗。 她今天整理了六个小时档案,晚饭又吃得太急,直至现在这一刻,人还在发晕,勉强站稳,伸出手,拭掉镜面上的迷蒙水雾。 ——镜子里的女孩四肢纤纤,脸也只巴掌大。脸色异常苍白,不太健康的白,营养不良似的。多亏这张脸还拥有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盛在蓬乱的黑发里,让这股病态转为一股韧草般安静复杂的气质。 黎嘉恩两只胳膊撑在洗漱台两边,在镜子前站了会,缓解掉晕眩感,这才褪下湿黏的T恤。刚泡进盆,外面忽然传来开门声。 “黎嘉恩?” 周周听见卫生间的动静,隔着门问。 “是我。” 黎嘉恩应了声。 “你今天没去兼职?” “嗯。” 按她们这种抽中“分寝分到最后只剩两人间”的幸运大奖的情况,室友关系该处得很亲密才对。可并没有。 大学三年,她和周周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普通同学关系。 黎嘉恩半裸着上身,不知周周回来做什么,支起耳朵站在卫生间门后。 门外有翻书的声音,接着是“哗啦”一声,像抖开了个塑料袋,把书装了进去。 然后就是开门、关门的锁扣声。 好像人又出去了。 确认完毕,她准备出来换件新T恤,外面的门又开。 “明天是学期最后一次组会,老杨说全员到齐。”周周似乎是刚刚忘了说,临时想起来折返,叩了两下卫生间的门,“对了,你看楼里的公告栏了么?” 黎嘉恩一愣,没听明白“组会”和“公告栏”的关系。 “你自己去看吧。” 不等她回复,关门的锁扣声又响。 这次周周真的走了。 黎嘉恩从卫生间出来,看了眼人离开的方向,沉默走到衣柜处,穿好衣服。 刚刚仓促上楼,她没注意楼道里的公告栏贴了什么,想了想,还是拉开寝室的门,过去看看。 ——《关于暑期园区宿舍修缮及学生离校的通知》。 公告栏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晰又合理。 但密密麻麻的一页纸,黎嘉恩只看到“后日全栋离宿”六个字。 她掌心蓦地发凉,步伐僵硬地回了屋。 室内闷得人呼吸不畅。 关上门,黎嘉恩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一瞬间,室外潮湿的热浪,混杂雨水汽,全都涌进来,结果更闷了。 周周不在,她不想开空调——寝室的电费是分摊的,能省点是点。 任窗户敞着,黎嘉恩坐下来,从包里取出手机,确认了一遍银行卡余额:637.23。 刚用奖学金交掉下个学期的学费、住宿费,平时积攒下来的钱都用来买了老杨规定阅读的英文教材,勤工助学的薪水要开学后才能到账,酒吧的工资是每月底一结,现在还不到时候。 唯剩的这点钱,她不知道离校后能去哪。 六百块。 够在这个大都市租到一个月房子,顺便填饱肚子么? 良久,黎嘉恩退出网银界面,把手机推远,望向窗外。 只一小会,她再次把手机抓回来,开始在租赁平台上翻找短期出租的房子。 设定城市,划定区域,再把价格区间拉到六百以下—— 不出意外的,房源为零。 黎嘉恩捏紧手机,又换了家平台。 捉襟见肘是她一直以来的处境,但讽刺的是,再久,人也很难习惯被拮据穷追不放、围追堵截的窘迫。 最后,她不死心地查起城中村的短租价格。 可附近最便宜的也要七百八一个月——太远的不行,下了夜班公车就停运了。 无处可去。 确认了这个事实,一瞬间,她的耳朵灌满了风拍打玻璃窗的哗啦作响声。 雷暴是从夜里两点开始的。 黎嘉恩被轰隆声惊扰,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盯着天花板,一秒一秒挨到了天明。 而次日的组会还是往常那些流程。 研究生的师哥师姐讲讲研究进展;老杨拍拍桌子骂骂人;博士生的师姐再劝劝架;她和周周默默听着,做好观众。 但观众和观众也不同。 周周是在IPhO拿奖后被媒体称为“天才物理少女”的人,作为她的室友,黎嘉恩很确定,报道说得一点没错。 周周能将所有鲜花和掌声视为理所当然,即便坐在会议桌末位,也随时准备举手提问、反驳。 而她则有意无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能不开口便不开口,安安静静坐了一上午。 临近散会,黎嘉恩默默收好摊在桌上的笔记本,耐心等最后一个走。 周周已经走到门口又停下,似乎在等她:“黎嘉恩。” “嗯?” “你中午怎么吃?” 黎嘉恩愣了愣,不知何意。 “去食堂吧。”周周不作思考,飞快提议。 “我不饿,”黎嘉恩轻轻摇了摇头,“不吃了。” 周周欲言又止,没再坚持。 进了电梯,她很自然地闲聊:“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对于要思考明天如何填饱肚子的人来说,后天的事都是虚妄。 黎嘉恩环顾一周,见前后左右都是人,放低音量:“不知道。” “不读研?” 周周皱了皱眉,像不满意她的回答。 黎嘉恩试图用沉默终止这个话题。 大概是周周接收到了信号,没再继续说什么。等电梯降至二楼,下行的人都走个干净,她伸手合了门,才说:“你知道吗?” 黎嘉恩不知她要说什么。 “你有特别好的物理直觉。” 好像是一句称赞。来自天才少女的称赞。 黎嘉恩怔了一下,垂下眼睫。 “这话不是我说的,当然我也这样想。”周周语速飞快,“是老杨说的。说实话,做题我做不过你,我没法从推导关系式里获得乐趣,我喜欢实验室。” 黎嘉恩还是没讲话。 “但你能。”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门外又是一群人。 周周讲完这三个字,又闭口不言了。 快要走出楼,周周回头看了她一眼:“转行就太可惜了。” 闻言,黎嘉恩眼神忽闪,望向楼外:“想了也没用。” 周周意欲撑伞的手一顿,没听明白:“你不去公司实习,也不……” 还好这个话题突然被狂风卷走——夜里的暴雨没有停歇的迹象,穿堂风扫过,刚迈出楼的两人双双被吹得趔趄,话也被风吹散了。 黎嘉恩没把住伞,由着伞骨“呼啦”一下反向,人被猛地向后一带,摔进路旁积水坑。 “哎!” 周周伸手想扶她,晚了一步。 黎嘉恩被暴乱雨点糊了一脸,用手背抹了把眼睛,撑地站起来。 裤子湿了个透,温热的夏雨顺着裤缝“嘀嗒嘀嗒”流进运动鞋,鞋子也湿了。 “回寝室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周周把伞撑到她头顶。 “别等我了,我去捡伞。” 黎嘉恩抿了抿唇,带出嘴角两个很浅的酒窝,走出周周的伞下,“没事,反正已经湿了。” 她就那一把伞。 肯定要找回来的。 伞已经被吹远了,伞骨似乎也折了,勾在路边灌木丛,大喇喇刺出来。 黎嘉恩护住包,顺着风小心翼翼移过去,蹲下抓住伞柄。 再扬起脸,有限的视线里,突然瞥见个浑黑身影。 她捏紧手中的伞柄,定定看去。 斜对面的楼檐下站着个人。 男人。 隔着雨幕,面容、神态,统统模糊不清。 只有虚虚的一条长影儿。 一动不动。 似乎在和她对视。 黎嘉恩全身上下湿透了,狼狈至极,只得用力挺了挺后背,好让自己不被风吹得跌跌撞撞、东倒西歪。 周周还在原地等着,见她没有动作,将伞撑过来,又顺由她的视线看出去,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怎么了?” 黎嘉恩后颈一僵,垂下眸,轻声回应:“没事。” “走吧。” 周周挑了下眉,明显是不大信这话,却没再继续追问。 两人共撑一把伞,顶风前行。没走出几步,周周也被狂乱雨点打湿了肩,她指了指斜对面的教学楼,想抄个近道:“从楼里穿过去吧。” 黎嘉恩迟疑了一秒,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雨势似乎又大了些,被正午的暑热一烤,从地面缭绕起一层薄薄水汽。 不远处那个人影也裹在雾浑浑的水汽之后。 糊了层马赛克似的。 是人是鬼都不能确定。 但黎嘉恩清晰感知到,有道审视,自前而后贯穿了她。 “当心!” 周周紧急拽停她。 黎嘉恩没留心脚下,经周周一呵,才注意到路面枝杈横陈,被暴雨打掉的肥厚树叶团成一堆,乱七八糟绊人。 低头跨过两根手腕粗细的树枝,再抬眸。 远处的人影不见了。 黎嘉恩默不作声地眨了眨眼,跟随周周的步速,继续走路。 走上楼前台阶,她不可避免地脚步一顿,下意识望向原本人影所在的位置。 空空如也。 像刚刚她看到的,全部都只是她的幻觉。 “认识?” 周周跟着她驻停,也看向空荡走廊的另一头,反应过来什么,突兀问。 原来不是幻觉。 陈时确确实实出现了一瞬。 黎嘉恩转回脸,口吻如常,神色却稍显淡漠:“不认识。” “走吧。” 周周指指侧门,没有刨根究底。 回到寝室,黎嘉恩换好干净衣服,再从卫生间出来,周周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回家了。 室外仍旧风雨如注。 她啃了两口早晨剩下的面包,又坐回桌前,抽出上午组会时的笔记单页,认认真真收进一旁档案袋——老杨是想到哪讲到哪的大佬风格,她听得一知半解,但好在她记得很清晰,以后还有时间再研究。 收好了笔记,黎嘉恩对着干净桌面愣了会,很快,站起身,提前打包离校的行李。 而在这短暂晃神的间隙,陈时的身影,见缝插针地浮到了她眼前。 如果说,这些年来,她每日每日都在努力,维持生活的正常态,那陈时就是热力学中无穷大的状态数W,是无序和混乱本身。 只是看见他,人生的失控感就已经隐隐来袭。 黎嘉恩活动了两下发痛的肩膀,看向窗外。 夜幕忽已晚。 等一下还要去酒吧兼职,却不见雨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出门前,黎嘉恩用回形针,勉强把折断的伞骨卡成了直线。 结果一出门就显了原形。 没走几步,伞骨被二次吹折。 藏蓝的伞面失了一条支柱,软塌塌弯下来,雨也顺势滑落到肩膀。 她只能将坏掉的那一边移到身前,一面盘算着回去在两节卡扣间拧个细钉,一面加快脚步。 还以为今晚这样恶劣的天气,酒吧客人不会太多,但出乎意料的,店里人满为患。 黎嘉恩一换好员工服,就立即被琳姐推去应付点单的客人——“要死哟!今天店里就我们几个人!”她如是抱怨;而那边丁丁又说有客人要取酒窖的存酒,走不开,也要她帮忙。 事多到应接不暇。 一直忙到凌晨左右,客人陆陆续续变少了。 黎嘉恩松了口气,退到一边,转了转酸胀的手腕。 “看到没?” 琳姐也总算得了空,凑到她身旁,冲一桌客人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戳去下巴尖,“呶,又来了。” 黎嘉恩顺势看去,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就昨天那群人。” 琳姐轻啧了下,使了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色。 有点印象了。 黎嘉恩微微脸盲,望向近门一桌,还是不知道谁是谁——昨天她没注意找茬那几个人长什么样子。 “哎哟喂,”琳姐掐着腰,压低嗓音曲里拐弯,“白占我两个招牌,最后还要免单,这种人,帮帮忙哦……” 最后两台客人似乎是聚餐来的。 吃喝玩骰子打桌游,又闹了两个多小时,迟迟没有散场的迹象。 酒吧规定营业至凌晨三点。老板从不来店里,大小事都是琳姐代为管理。假期客少时,她偶尔会提前关店,放大家早下班。 但如果客人不走,他们是绝对不能先走的。 ——即便是客人喝了个通宵,那店里所有人就得陪个通宵。 黎嘉恩倚在墙边,看了眼时间。 凌晨两点。 她已然困倦到极点,头脑却异常清醒——再撑几个小时,天就亮了。或许,她可以白天去图书馆补觉,晚上就在店里熬一熬。 她正想得出神,没听见近门的几位客人叫她。 “这里!再来打扎啤!” 那桌客人似乎有点恼了,嗓门奇高地嚷嚷。 黎嘉恩立即起身,迎前而去,礼貌致歉:“不好意思,今日的自酿啤已经售罄,您看……” “噢!是你!” 昨日找茬的男人认出了她。 黎嘉恩程式化地欠了欠身,继续讲:“……能不能换成其他啤酒?” 她面前的五个人年龄都不大,坐在最里面的一位就是昨天吼她的人,大约三十来岁,很短的寸头,高颧骨,泥色脸盘,两只T恤袖子刻意撸到肩,露出一条完整的花臂。 大概是因为碰到了熟面孔,寸头突然来了兴致,一双窄缝眼在黎嘉恩身上溜来溜去,握住四指,用大拇指撇向一旁,为对面几人介绍:“哥,这是对面学校的学生。” “真假?” 对面的男人颇显诧异地重复了一遍,看向黎嘉恩,以眼神确认。 “请问还需要什么吗?” 黎嘉恩不动声色无视掉了几人的打量。 “在这打工,缺钱?” 那人执着探问。 “有需要您再叫我。” 黎嘉恩依旧没正面回答问题。 “哎哎哎!”寸头用胳膊肘触了触旁边好朋,示意让他留住人,“你看,昨天误会一场……对了,你什么专业?大几了?” 酒吧再清,也有血管中横冲直撞的酒精作祟。 黎嘉恩早就对形形色色的客人见怪不怪,她一板一眼,客气得冷漠:“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去忙了。” “这又不忙!” 坐在最外面的男人喝上了头,扯住她胳膊,硬要留人。 直接上手,发生肢体接触的客人,倒不多。 黎嘉恩安静退却半步,抽回手。 “妹妹……”扯她的男人捋不直舌头,含含糊糊发出邀请,“坐下来一起……” 黎嘉恩又退了半步。 “怎么了!”寸头似是觉得被拂了面,脸色倏地一涨,站起来,探出上半个身子,一把拽住黎嘉恩小臂,“我们又不是坏人,认识认识。” 黎嘉恩想用力挣脱开。 但她是酒吧的员工,被骚扰就是她工作的一部分,或者说高薪的一部分。 她挤出一个标准微笑,压抑住不舒服的心脏搏动:“不好意思,我们店有规定,上班期间不能与客人同桌饮酒。” “这都几点了,该下班了……” 对方胡搅蛮缠,愈发不愿松手。 叮泠泠泠—— 是忽开的店门,撞上了悬系的摇铃。 有客。 黎嘉恩如释重负,借机抽出胳膊,脱开身,转向门口方向,惯例迎人:“欢迎光——” “临”字没能说出口,随渐弱的摇铃声,一点点断掉了。 门口是位雨夜罕见的独客。 人半匿在玻璃门后的阴影中,剪影般,在溶溶光色里,只得一个高挺轮廓。 潮湿雨汽从他半拉的门缝中,一涌而进,像从他的身体里洇出的一团黑色雾气。 好似从一部名为《雨天杀人事件》刑侦片里走出来的。 变态凶手。 黎嘉恩的心尖,突然震颤了一下。 微弱得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只脚下莫名一顿,停住了。 一时分不清哪边更危险。 门被完全拉开,酒吧入口的射灯直白打下。 来者的五官一瞬清晰起来。 ——那的确是张没法让人过目就忘的脸。 人耷着眼皮,眉眼却更显锋利。帽兜前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滚,快串成线。 衣服也穿得极不走心,松松垮垮一身黑,完全靠宽肩阔背的肌肉感撑起来。 现在湿了半边,更显落拓。 黎嘉恩收回视线,迎向前。 快她一步,人已经推门而入,就近扯出一张椅子,坐下了。 黎嘉恩也跟着走过去,按部就班地递过一本酒水单:“您好,请问需要点些什么?” 现在是几点? 大概这个问题也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陈时为什么会出现。 然而面前阴沉沉的来客,连手都没有伸,向后抵住椅背,惰怠抬眼。 明明他在低位,眼神却带有自上而下的审问之感。 漫不经心,却又满是侵略性。 黎嘉恩偏过脸,安静对视。 “水。” 陈时无声打量,忽挑起一边眉尾,说。 他和三年前一样,神色、语气、动作。 什么都没变。 黎嘉恩收走菜单,又用旁光,面无表情扫过陈时眼尾——那是三年来,他身上唯一的变化,陈时的左眼皮上方,近眉处,新添了道一指长的疤。 很细,有缝合的痕迹。 水是免费的。 换言之,陈时没有点单。 但她没解释什么,转身在餐车取了瓶冰水,倒进桌上的透明杯中。 “哎!” 那边又在叫她。 黎嘉恩平静放回玻璃水壶,把餐车推到一旁:“如果需要点单,再叫我。” 说完,她转过身,走向另一桌。 寸头已经换座到了最外侧,眼神失焦,人瞧着也不大清醒。见她来,胳膊在空中舞成僵直的线:“刚刚点的酒呢?” 另外几人也意识浑浊,一讲话就撞在一起,在一旁胡乱附和:“酒、酒呢?” “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黎嘉恩不卑不亢。 “就他妈扎啤!” “扎啤已经售罄了。” “哎呀!”寸头像被她绕进死胡同,手在眼前奋力一挥,一意孤行,“快点上来。” 黎嘉恩没再重复这种无意义的对话,反去寻琳姐的身影——调酒师和后厨几人已经下班了,丁丁在酒窖盘点,琳姐不知在忙什么,不见人。 没办法,她只能又应付起面前的醉鬼:“精酿可以吗?店里还有……” “精酿?什么精酿?” “不要不要!” …… “他妈听不懂人话?啊?!” 另一侧外座上的男人突然借劲发起酒疯,腾地站起来。 “妹妹!”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胡乱比划。 “哎哎……”对面趴着的也醉了,嘟囔不清附和。 混乱中,寸头趁机上了手,拽住她的手不撒开。 黎嘉恩忍无可忍,用力回抽,徒劳。 对方手劲比她想得要大,随着对方手上的温度一点点传输来,她后背上的脊骨也跟着一节节僵硬住。 她恶心。 满屋子只剩下这一桌客人。 和陈时。 黎嘉恩无法控制手腕的抖动,又试了一次。 还是没能挣脱。 ——她能感知到陈时的冷眼旁观。 和昨天看她摔进水坑时一样,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她的难堪。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黎嘉恩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呵斥:“放手。” 她的口吻过于冷峻,让几个醉汉被她的严肃,冷不丁震住一秒。 手却没松。 力量悬殊之下,黎嘉恩的手腕又抖起来,后背已经痛得发麻,扫过面前几人,又看向卡座里几张被酒精扭曲了的面孔,努力把话说完整:“我去帮您取酒。” 取什么酒? 在几人发傻之际,她迅速抽出胳膊,后退半步,和几人拉开了身体距离。 “哎呀不好意思呀!” 琳姐的声音适时从她身后出现,带着息事宁人的敷衍歉意。 “我们要打烊了。您看,实在没吃完给您打包呀……” 说着,她伸出一只手,撑住黎嘉恩的后背,缓慢又有力地拍了拍她。而后不待客人应声,就响亮地唤了声丁丁的名字:“过来打包了!” 黎嘉恩神经一松,这才察觉自己左手腕又痛又酸,微微活动了五指,却发现怎么也攥不成拳,低头看去,就见手腕被扭红一片,有肿胀的趋势。 “下班吧。” 琳姐推了推她,示意让她去员工休息室换衣服。 说完,她又走向陈时那一桌。 “您好,我们要打烊了……” 原是要过去委婉致歉的,但她好像被陈时的晦暗神色吓了一跳,赶客的话戛然而止,不由有意无意打量起面前的年轻人,又似乎是发现这人一直在看黎嘉恩,明显怔愣了下,也顺着陈时的目光看去。 察觉到斜前方两道目光投来,黎嘉恩微微移开脸,没有抬头。 “认识?” 琳姐再次看回陈时,突如其来的警惕。 “不认识。” 陈时忽抖开嘴角,笑了。 店内音乐早就停掉了。 黎嘉恩已经转过身要走,“不认识”这三个字,混着讥笑,清晰落入她耳朵。她没有回头,直直向员工休息室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换下员工服,黎嘉恩在休息室的长椅上坐了会。 再打开门,店内已经空了。 原本陈时在的那个座位,现下,只剩空荡的幢幢灯影。 风波已过,黎嘉恩用眼睛搜寻一圈,没看到琳姐,打起精神,背好包,准备先走。 惯例绕过后厨,从酒吧后门的巷子返校,没走几步,她耳朵里传来忽轻忽重的脚步声,隐隐约约、时断时续。 黎嘉恩迅速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凌晨三点半,室内外落枚针也能听个清楚。 哪有什么脚步声。 确认是自己的幻听,黎嘉恩松了口气。 不过今晚被那桌客人激起的后怕,还沉在胸口,重得像石头,无处可落。 她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红肿的手腕,一声不响地看了会。 然后。 右手指尖用力缠上去,一瞬间,痛得她额角沁汗,人却是稍稍清醒了。 后厨边的员工通道只半臂宽,光线昏暗。等她慢吞吞从逼仄里挤出来,要从包里拿出员工卡刷开后门,身后倏地掠过一阵风。 谁?! 黎嘉恩脑中霎时空白,掏卡的手本能伸向背包另一侧,迅速捏起一把折叠刀,攥在手心。 不是琳姐,也不是丁丁。 身后是一阵硬挺布料摩擦出的窸窣声。 越来越近。 她被极端情绪驱动,感知到有什么鬼魅一样,若有似无地贴近了自己,下意识护住身体,弹出刀尖,飞快转身,刺出去。 显然,面前这“鬼”有久经实战的本能——他反应极其敏捷,游刃有余地向后一闪,另只手倏地拧紧她的手腕,用力一扣,转瞬便夺走了刀。而后,出其不意地撤了半步,背抵到一边墙上。 黎嘉恩猛然一惊,再看见陈时的脸,崩着的弦,一下断了——也可能重新被接上了,微扬着脸,没再挣扎,人慢慢平静下来。 大概陈时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应激之下,攥着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戾气骤现。而后,又一点点卸了狠劲,面无表情扫过面前的人,曲起一条腿,向后抵实了墙,垂下眼。 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对上陈时那双冷冷沉沉的眼,黎嘉恩忽然有点恍惚。 那是多少年前呢,陈时冲她指着北河,残忍地说:“跳啊,怎么不跳了。” 他惯用眼神,催自己去死。 想到这,黎嘉恩偏过脸,错开了和陈时对视的目光。 多年未见,似乎谁先开口就落了下风。 她没讲话,陈时也不出声。 一时间,气氛静得古怪。 “还给我。” 良久,黎嘉恩不得不率先打破沉寂,看向陈时右手。她想赶紧回去了。 一个在校学生,随身带了把刀。 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有趣极了,听见这话,陈时虚扬起手中的折叠刀,微微掀起眼皮,借酒吧的昏暗灯光端详起刀身。而后,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玩味起来。 黎嘉恩审时度势地一声不吭,并不接招。 但其实陈时并没有要和她对话的意思,始终耐心十足地倚着墙,没有说要走,也没有要把刀还给她。 黎嘉恩等了会,不想再跟他耗下去,只得又讲一遍:“麻烦把刀还给我。” “什么?” 有人抵着齿,明知故问。 “你到底想做什么。” 黎嘉恩咬住冰凉嘴唇,手腕因为充血而剧烈胀痛。 想、做、什么。 宛若听了个笑话,陈时忽地扯开嘴角,似是嘲弄她的自作多情。 “——哥,这边。” 丁丁的大嗓门冷不丁从身后响起。 没料到还有旁人出现,黎嘉恩身子一抖,下意识远离了陈时。 “这离停车场近多了,”丁丁大步走来,边说边掏出员工卡,“滴”一声刷开了员工后门,冲着陈时服务精神十足,“看,左拐几十米就到了。” 黎嘉恩一怔,反应过来陈时出现在这的原因,指尖倏地陷进掌心,苍白抬眼。 然而陈时仿佛突然看不见她的存在了,直起身子,冲丁丁点了点头,随手将那把刀递出去:“捡的。” 而后,目不斜视,径直走出了门。 “怎么回事?” 送走了客人,丁丁低头端详手里是什么玩意儿,又忍不住回眸,扬着眉毛看了黎嘉恩一眼。 “是我的,”黎嘉恩走上前,从他手里拿走了刀,解释得苍白无力,“刚刚掉了。我回学校了。” 丁丁打量她的神色,还想说什么,又心有余力不足地摆摆手:“赶紧回去吧,今晚累死了。” 黎嘉恩“嗯”了声,默默收起手中的东西,转身拉开酒吧后门。 原先闷热的暑气一扫而空,不知何时,这场下了近半个月的暴雨,竟然说停就停了。 她看向左侧停车场。 看不见那辆SUV,也没有陈时的影子。 大概是走了。 疲惫垂下眸,她的情绪再次淡成无色无味的水,心里想的是,明天可以先把行李搬到店里来。 - 次日,缠扰多日的台风彻底过了境,天空放晴。 伞虽然坏了,但雨停了。 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偶尔一次的高抬贵手,施舍给她的慈悲。 黎嘉恩站到寝室窗前,视线飘落到楼下——今晚学校就要清空整栋宿舍楼。趁雨停,拖着行李箱回家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出了楼,滚轮摩擦在花砖小路上,或吱吱呀呀,或呼噜呼噜。 她一动不动看了会,回屋快速规整好了所有行李,再看了看时间。 两点三十一分。 现在去店里太早,可以去图书馆,把老杨留下的问题做掉。 她向来擅长制定计划,再用惊人的自控力,严格无误地执行计划。从桌面资料袋里抽出笔记,仔细检查一番,黎嘉恩背起包,出了门。 假期留校的学生不多,图书馆内却座无虚席。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座位,坐下便心无旁骛了。 一直做题到薄暮时分,黎嘉恩刚刚写满第二十三页草稿纸——第四遍推演的第二十三页纸——草稿本的最后一页,不得已抬起头,从面前一堆符号里钻出来。 翻了翻,没找到新的本子,这才想起来看一眼手机。 ——“课题结束!我回学校啦!” ——“在哪呢?等一下,先让我猜猜……图书馆!” ——“歪?看到回消息啦。” …… 都来自同一个发件人。 划到最下面一条,是一个小时前发来的,只两个字:“抬头”。 黎嘉恩茫然照做,就看到发消息的人竟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对面,像是一瞬间从手机屏幕里闪现出来的。 池明非似乎等候多时了,见她看过来,笑着歪了歪头,指向图书馆出口,无声比划口型:“吃饭。” 或许是怕她不答应,他低下头,在手机上飞快敲了行字。同一时间,黎嘉恩的手机屏幕亮了:“你已经做了太久的题了!” 池明非是那种典型的,模样好、人缘好、成绩好、科研好,甚至连学生工作也能平衡得很好的人。 他好像就没有缺点。 黎嘉恩看了眼时间,默默将桌上的东西装包。直至走出图书馆,才出声回绝了跟在身后的池明非:“不了,我要去兼职。” “兼职也是要吃饭的嘛。” 池明非笑着坚持,完全不介怀她的冷淡。 “时间来不及。” 黎嘉恩扯谎。 “那,”池明非没有一口应下,反是将邀约在嘴中转了一圈,态度愈发温和,“那就去你兼职的酒吧吃……你总不能不吃晚饭吧?” 黎嘉恩认识池明非三年,没从他口中听到逾矩冒犯的话,进两步退一步,像朋友似伙伴——有的人,生来就有和所有人相处得好的能力。 但黎嘉恩只想敬而远之。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和这所学校里的每一位同学,都不是一个世界的。 他们只是在漫长的人生苦旅中,短暂的,交汇四年而已。 下行的电梯门开了。 她看着门开了又关,关了又被池明非按开,沉默半晌,走进去。 进了电梯,池明非很细心周到地自动靠近电梯按键一侧。 有时候太会拿捏与人交往的分寸,也是问题。 从黎嘉恩认识池明非的第一天开始,多冷淡的拒绝,和多温和的坚持,他们都在对方身上领教过。 现下,“不行”“不用”“谢谢”都不过是在平白浪费口舌。 可她还想回寝室取行李,这么一来,只能延后几小时计划。 池明非自然知道她已是默许的态度,回身按亮面板上的楼层时,嘴角悄悄扬了上去。 图书馆距离酒吧不远,黎嘉恩少言寡语,对学校里的八卦也不感兴趣。路上,池明非便只讲讲他这次跟导师出差的见闻,偶尔问一问物理系的学院动态,完全不探听任何黎嘉恩不愿意深入的话题。 很快走到了酒吧,时间尚早,后厨都没开灶。 “池同学!” 琳姐认得他,见人来,从吧台后钻出来,热络招呼。 池明非低头去看黎嘉恩,浅浅笑了,端方纠正:“今天我是来吃饭的客人,不是池同学。” “好的客人——”琳姐会心一笑,有意拖长了尾音的“人”字,“要点些什么?” “不着急,你们慢慢来。”池明非应得光风霁月,大大方方接受了她的调侃,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礼貌又体贴,“我时间宽裕,等多久都没关系。” “没问题——” 正闲聊,门口迎客的摇铃猛烈晃动起来。 三人一齐望过去。 “你们老板呢!” 光是听声音就能感知到来者不善。 黎嘉恩轻蹙起眉,在身侧微不可察地活动了一下受伤的手腕。 琳姐正对大门,先她一步看见了人,嘴角一耷,表情突然像活吞了只苍蝇。 注意到她的神态变化,黎嘉恩也迅速转过身。 ——竟然是昨晚找茬的那群人之一,那个寸头。 “你好,我们还没到营业时间。” 琳姐不耐烦地撩了撩头发,语气生硬。 “我不是来吃饭的!”寸头猛戳出一根手指头,脸色铁青,“我找你们老板!” 黎嘉恩轻轻抬眼又快速落下,从上到下观察了一遍对方——这人一条裤腿膝盖处鼓鼓囊囊的,和昨天不同。 “老板不来店里。”琳姐也很直接。 “那把你们店的监控调出来!”显然,他目的明确,脖子一梗,扬起头,四下瞄了瞄店里几个摄像,“就你们后巷东边那个。” 听到这种强势命令,琳姐终于火了,眉头拧出一个小小结,断然拒绝:“我们没有权限查看店内监控。” 就算有权限,她也不可能让一个陌生人随意翻看店里的电脑。 “所以我要找你们老板!” 男人振振有词,语气十分坚决。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扯住自己裤子,颧骨高高耸起,两颊抽搐,“昨天我一出你们店就被绊倒了。大半夜的路上都没几个人,就是你们店里的人干的!怎么,不敢调监控是不是!……” 莫名其妙。 黎嘉恩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倒是知道他腿上的异样为何了。 琳姐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来找茬碰瓷的不都这副丑陋样子,她见怪不怪,拿出手机吆了两句:“都出来,店里有人闹事。” “干什么!干什么!”见状,男人应激了,随手抄起一把椅子要砸,“你们人多就能不讲道理了!……” “你这属于寻衅滋事,”池明非旁观至此,已然听明白缘由,站起来,正义发声,“再闹我报警了。” “你谁啊?!” 男人没注意角落里还坐了个人,错愕一怔,椅子从他汗腻的手心滑脱出去,重重一声砸回地面。 黎嘉恩被响动惊得神经一颤——再这么闹下去,她什么时间回学校取行李?好像自从陈时出现后,节外生枝的事端就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了。 她低头看向自己受了伤的手腕,忽然听不见周遭的吵架声了。 世界安静得只剩她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黎嘉恩看见身边好多张嘴,一开一合。 琳姐的上下两片红唇飞得最为激烈,全然不顾店里那条“无论任何情况下,禁止与客人发生口角”的明文规定了。 她在吵架。 相较之下,池明非就温和得多,薄薄两片唇,有节奏地碰出一个又一个句子。 他在对自己说什么。 至于店里其他同事的嘴唇,各有各的特色,有不断蹦出唾沫星子的,也有半天才开合一下的。 周遭一切好像都成了默剧。 黎嘉恩用力吸了几口气,莫名感应到了什么,看向酒吧入口处。 下一秒,门被推开。 听力恢复了。 陈时举着手机,边对听筒敷衍“嗯”着,边推门而入。 真看见了他,黎嘉恩又突然恍惚,分不清现在是哪年哪月、何时何地。 陈时无比淡定,面对眼前鸡飞狗跳的场景,遥遥觑了眼屋中几人,冲电话那头说了句“有事,挂了”,利落掐断了电话。 他又来了。 这次黎嘉恩肯定,陈时不是来吃饭的。 她定定望去,心里却万分想走。 “现在不营业!” 琳姐气昏了头,脸也不抬盲目拦客。 一旁池明非伸手在黎嘉恩眼前晃了晃,不知在叫第几遍:“嘉恩。” “嗯?” 黎嘉恩倏而清醒,理智回笼。 “这里没有你的事,”池明非凑近小声解释,“琳姐处理,咱们先别掺和了。” “嗯。” 黎嘉恩点点头,随他一起转身要走。 没迈出第一步,耳畔就划过一阵闷响,而后什么东西“咣当”落了地。 她心里一惊,又迅速转回来。 “他妈的就是你!——” 闹着要看监控的男人冲陈时砸去一把高凳,人紧随其后,莽莽撞撞冲向门口:“昨晚是你绊的我吧!你看看我这腿!” 陈时侧身一避,冷静躲过了闹事男人的拳头。和昨晚不同,今天他极其不耐烦,站定了,冷着张脸,不愿多讲一个字:“想死么?” “死你妈——” 这话瞬间惹怒了陈时,他猛然抬脚,精准无误地往男人膝盖踹去。寸头没料到他来真的,没有任何防备,一下趔趄跪到地上。 正在吧台前旁观变数的酒吧员工,从黎嘉恩到琳姐都有点懵了。 这样一来,事情性质可就变了——他们店可不承担“打架斗殴”这责任。 在众人不明所以,又不知所谓的目瞪口呆的间隙,趴在地上的男人凭着一口怨气,悄悄摸住身后的高凳腿,冷不丁爬起来,举着凳子就往陈时脑袋上砸。 “啊!——” 先感知到怕的是琳姐。他们是正经酒吧,又不是那种带安保的夜店,这样的场面还是见少了,真惹出事来谁敢负责。 好在陈时反应很快,小臂迅速格挡身前,而后手掌一翻,把住高凳的凳沿,稳稳控制住了“凶器”。 黎嘉恩生硬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注意池明非有意无意将她向自己身后扯了扯。 “不要在我们店闹!” 琳姐回了神,上前呵止,紧接着,后厨几个师傅也反应过来,一齐拥过去帮衬。 “他妈事出在你们店门口,我不找你们找谁!” 寸头猛地转回身,目露凶光。 琳姐话音一梗,细细的眉悬了半截,似乎开始考虑这人会不会讲真的。 片刻休战间,陈时又来了通新电话。他一手控制着高凳,另只手伸进裤兜,摸出震动的手机,扫了眼来电显示,旁若无人地接起来。 这次,他声音低沉许多,辨不出情绪,只答了句“知道了”,便再次挂断了电话,松开捏住高凳的右手,转身要走。 黎嘉恩有一瞬间的错觉,接电话时,陈时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很轻很轻的,视线掠过,却停在了她身上一秒。 她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哪里都不对——没待她细想,寸头一把扯住陈时,将人拽了回来:“你他妈还想走!” 陈时似乎赶时间,发现有人碍自己的事,眼神骤然凌厉,胳膊肘迅速后掣,反甩开人,又逼上前,揪住寸头领子:“没事找事?” 说着,他借力将人压向墙,用胳膊抵住寸头的喉咙,低低威胁:“滚蛋,别让我在这店看见你。” ——眼前这个偏激的背影,和黎嘉恩记忆里中考后的暑假,在北城巷子口同人搏命的那个陈时,完完全全重叠到了一起。 其他人看不出,但她很清楚,陈时根本不会控制情绪,看着冷冷静静,但手上一定使了不计后果的狠劲。 店里会出人命的。 过往浮现的一刹,她的手腕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又见寸头忽弓下腰,人从钳制里钻出来,抄起一把椅子就往陈时后背砸。 形势急转。 陈时再次躲开,墙上一幅玻璃挂画应声而碎。与此同时,琳姐被惊得短促尖叫了一声,逃也似的从俩疯子身前跳开,磕磕绊绊去前台摸手机报警;而后厨几位师傅也从没见过这阵仗,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前拉架。 乱了,全乱了。 黎嘉恩脑中混沌,脚步却不由自主向陈时方向靠近。 “嘉恩。” 池明非紧急拉住人,一脸凝重。 事情会被陈时越闹越大的。 黎嘉恩被池明非留住,注意力却全在另一端。 她正想挣脱,门口又来了人。 “干什么呢!” 竟然是警察,为首几人一进来就分别将横眉冷对的两人按住,后面一人年纪大些,沉稳走过来,四下环顾:“谁报的警?” 琳姐诧异极了,已经连续按出两个“1”的手指僵住,从拨号页面移开,也环视起店里的同事,同样想知道是谁没经她同意,偷偷动作。 “是我。” 讲话的是池明非,他向前一步,从人群中站出来,冲几位警察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 年级较大的警官查问。 “怎么回事?!”面对警察,寸头嚣张不起来,只能恶人先告状,奋力扑腾,“他们是黑店!昨天我们哥几个来吃饭,结果临走他们就找人弄我……” “我问你现在怎么回事!” 已经到了营业时间,看这架势,今晚只能临时关店了。 黎嘉恩默默退回到吧台后。 琳姐冲另一员工使了个眼色,似乎是让她去把“停业牌”挂出去,而后主动向警察报告:“这人来我们店找事,非要闹着看监控,我不同意,你看看,店就被砸了……” “我砸你妈——” “嘴巴放干净点!” 陈时确有急事,没怎么反抗,只去盯店内的石英钟。他压根没听几人扯皮,置身事外一样冷漠——平心而论,他的确是被无辜卷进来的。 寸头和琳姐掰扯半天,各执一词,越说越混乱。年长的警官也烦了,看向一声不响的陈时:“你又是怎么回事?” 陈时收回钉进墙里的视线,不冷不热:“不知道,我一进店就被他砸了。” “警察叔叔!”寸头大叫冤枉,“昨晚他也在店里,他们都认识!你调监控!一看就明白!” 办案经验丰富的老警员没听他的一面之词,蹲到地上检查了一番店内被砸的东西,站起来,冲另外几人挥挥手:“都带回所吧,做笔录。” “我有事,赶时间。” 陈时拒绝。 “赶时间,你跟人打这么凶!” 老警察横了他一眼。 “他寻衅滋事,我正当防卫。” 似乎是确定自己走不了了,陈时一摊掌,冷哼。 老警官不理会他的态度,又看向琳姐:“你是负责人?你们店里的监控呢?都调出来。” 寻衅滋事和打架斗殴不是一个性质的犯罪。 显然陈时很懂,刻意这么讲。黎嘉恩一直默默凝视着,试图弄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还好吗?” 池明非俯身过来,小声关切。 黎嘉恩微弱点了点头。 “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池明非打量她脸色,不怎么相信。 回去?她要回哪里去? 被打断了游神,黎嘉恩终于缓慢收回放在陈时身上的注意力。 酒吧临时歇业,学校宿舍要在十二点前清空所有学生。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我看园区通知女生宿舍楼重修,”似乎是觉得自己直白打听女生住址的行为欠妥当,池明非认真解释,“我们可以去你住处附近吃饭,太晚坐车不方便。” 黎嘉恩没讲话。 店里那一头还在嚷嚷。 寸头不愿去所里,正和负责他的小警察来回推搡;琳姐在往U盘里拷监控视频;陈时倒安静,抵着桌子,一言不发往这边冷睨。 似乎在看池明非。 黎嘉恩背过身子,不想和陈时对上眼神。 “她不去吗?” 临要上车了,陈时忽然转回头,向几位警官诚挚提议。 这次,他的视线直接穿过了池明非,向后落。 黎嘉恩后颈一僵,知道他在说自己。 “那位可是昨晚的当事人呢。” 陈时懒洋洋牵起嘴角,显得他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不生事端、不起波澜,是黎嘉恩对人生最大的愿。而现在,对事态“脱轨”的恐惧,猛然攫紧了她的喉咙,让她想第一时间在这个场景中隐身。 她不要去警局。 绝不。 而陈时是故意让她难堪的。 她心里一清二楚。 第6章 第 6 章 “哎你怎么还在那?” 老警官只顾着定损,经陈时一提醒,想起池明非这个报警人还没跟过来。 “你也得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 老警官向他招手。 “还有那个。” 陈时挑起眉尖,指意明确。 黎嘉恩低头规整刚刚被弄乱的台面,心且慌且跳,无意识捏紧了吧台棱。 老警官看向黎嘉恩,没立即讲话,反皱起鼻子,像条老道的警犬,若有所思地审视寸头的反应。好一会,不知嗅到了什么气味,他清了清嗓,问一旁年轻的小警察:“咱们车还坐得下吗?” 最后是池明非、黎嘉恩、陈时同乘一辆车,琳姐和寸头被安排在了另一辆。 三个人挤在警车后排,池明非主动选择坐在中间。 “不好意思,李警官。”不知道他何时记下了几人警官证上的姓名,等车开起来,微微倾向前,礼貌询问副驾上的老警官,“我想了解一下,咱们大概需要多久能处理完?” 李警官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怎么了?” 在花生壳般大小的警车内部,视线也昏昏,黎嘉恩看不清李警官的长相,却能感知到那个能把人灼出一个洞的犀利眼神,笔直压向后排。 她本能偏过脸,躲开审视。 “我们是对面的学生,太晚回校不方便。” 池明非不卑不亢,很认真地解释。 “学生?”老警官低声重复,态度稍稍温和了几分,“看情况吧。” 说着,他突然转向陈时,眯起眼睛:“你也是?” “我?”陈时一手支在车窗,微微掀了掀眼皮,看上去懒懒散散的,“捡垃圾的。” 显然李警官并不觉得陈时像“学生”,却也没料想他能答得这么没正形,刚展露出的微弱善意又陡然回收,气场沉了沉,没搭腔,转回身去了。 “同行?”大概是意识到气氛不对,池明非善解人意地把话接了去,笑看向左侧,“我也是环境科学专业的,不过不是你们固废处理方向……” 话音未落,陈时的手机又响了。 池明非恰到好处地收了声,温和笑笑,坐正了身子。 陈时丝毫没有“人在警车”的觉悟,手丝滑摸向兜,极其坦然地接起来。 “确定了,底盘没过水?发动机修了么?” 听着好像是他那辆SUV的事。 黎嘉恩从池明非身后的缝隙中,凉凉窥去一眼。 “行,那你把车送到……”说着,他抬头扫了眼车窗外,大概是不熟悉路线,停了会才说,“等下我发你个地址,你把车开过来吧。” 黎嘉恩在听,前座的李警官也在听。 下车到了派出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时,冲厅里一个小警察招了招手:“带里面去。” 很快,池明非和陈时被分别带走了。 剩黎嘉恩一个人,站在大厅,看步履匆匆的值班警察来回穿梭,双目空洞。 半晌,终于有位小警察发现了她,不知她是什么情况,欲言又止地挠了挠头,干脆将人带进一侧的问询室。 房间内只摆了一张褐色的方形会议桌,没窗,因而从体感上,不是人走进了房间,更像是四堵高墙把人和桌子一起紧紧夹在了中间。 黎嘉恩拉开张椅子,坐到桌前,盯着面前墙上一小块不规则斑点,觉得眼熟,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当年黎志刚被逮捕时,她也遇到过这种情景。 警局里雪白的墙,穿着制服四处奔走的大人,全都穿过她透明的身体,没有人看见她,也没人注意到,她贴在角落,反复扣着墙上一个大头钉留下的孔洞,最后把自己食指的指甲扣掉了。 只是那会她年龄太小了,连记忆都模糊不清。 所以黎嘉恩不能确定,是她把今晚当成了那天,还是把那天幻想到了今晚。 她把头埋进胳膊,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别的事,人却像一颗挂在枝头上的熟透果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踏实落地。 可能是过了很久,也可能是只过了一小会,一位年轻的圆脸警察推门进来,端着台电脑:“来看看,这是不是你。” 许是见人趴在桌上,他略一停顿,改换了语气:“怎么了?不舒服?” 黎嘉恩直起身子,缓慢摇了摇头。 “那你确认一下,这个人是不是你?” 他指向电脑屏幕上一处。 电脑正在播放一小段像素不高的视频,画面右上角有日期和时间,是酒吧的监控录像。 内容倒很明确——黎嘉恩站在桌边,寸头对她推推搡搡、动手动脚。 “是我。” 黎嘉恩确认。 圆脸警察点点头,语气和善了几分:“那你再看看这个视频中的这个人,和刚刚那个拉扯你的男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转走电脑,操作了一番,又调出第二条视频,指了指右上角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次是酒吧后巷的监控画面。 浑黑夜色,在挨近后巷停车场的转角处,一个醉汉正跌跌撞撞过马路,接着画面莫名一闪,人趔趄了一下,再白光一闪,视频亮度随之提升了,等暗下去,他整个人已经摔到了地上。 “是同一个人。” 黎嘉恩在清晰度提高的一瞬间,确认了寸头的脸。但视频太快,她没看清人是怎么摔倒的。 “行。”圆脸警察合上电脑,似是公事公办结束,神态轻松不少,安慰她,“今晚有点忙,你再等等啊,一会就能走了。” 说完,他端着电脑,急匆匆地走了。 屋里,墙上的钟表已经走了整整两圈。 黎嘉恩一眨不眨盯着黑白表盘上的秒针,被催眠似的,恍恍惚惚。 等时针指向九,门总算又开了。 “还好吗?” 门没开,池明非的声音先挤进来。 握着候问室的把手,他四下看了看,大概觉得闷,没急着关门:“饿坏了吧?都这么晚了。” 他脸上写满了温柔歉意,让黎嘉恩不知道他的歉意从何而来。 还没来得及讲什么,池明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陈时也回来了。 他先池明非一步迈进屋子,而后胡乱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摆出副看两人做作唱戏的讥讽样子。 饶是池明非再好脾气,也觉得陈时有点莫名其妙了。但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对一个陌生人多余计较,只问黎嘉恩:“可以走了吗?我们去吃夜宵。” 刚刚那个圆脸警官没有说她能走。 黎嘉恩想了想,用眼神回应他。 池明非笑着表示理解,随后拉开一把挨着她的椅子,也坐下来:“那我也等一会吧。” 言语间,黎嘉恩微弱抬眼,瞟看陈时。 但她只余光一瞥,就被陈时轻而易举抓住了——是他一直在牢牢盯着这边,所以让黎嘉恩成了一条自投罗网的鱼,一条无处遁形的鱼。 “怎么?” 她迅速移走视线,可已然迟了,只听陈时冷不丁开口:“看我没被抓进去,怪失望的?” 没想到陈时会突然这么说,明明装不认识的是他,现在又翻什么脸。 黎嘉恩胸口一紧,扬起脑袋,直直看去。 疯了吧他。 看上去陈时确实不太正常,眼神是阴鸷的,嘴角却扬着。 黎嘉恩一言不发和他对视了几秒,又缓慢垂下眼。 疯子不在派出所的管辖范围内,她很能理解。 “你们……认识?” 池明非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后倾向椅背,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认识……还是不认识? 黎嘉恩提起一口气,未置可否。 “都没走啊,”又有一位警察抱着电脑进来,用脚背勾出把椅子,自顾自将电脑搁到桌上,满心满脑的工作,“那个,陈时来看看这是你的车吗?” 他像个晕头转向的入侵者,误闯进一个快缺氧的泡泡内部,不经意间,“啪”地戳破了屋内不太寻常的气氛。 氧气复原。 池明非没再继续追问,静静凝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的沉默,使黎嘉恩也不大自然了。 她坐在陈时斜侧,勉强能看见一半电脑上的内容,肩膀悄悄转向。 似乎是新拷来的监控视频。 画面里,陈时那辆SUV挤在停车场边,因着地势低洼,有两个轮子埋在暴雨的积水里。 看到这,黎嘉恩顿时明白,这是酒吧后巷,停车场视角下的补充视频。 凌晨三点半,陈时从左下角入画,走到车前,低头看了看水深,又绕车一周,检查了一番,最后慢悠悠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随后,他没启动车子,反倒先闪了下灯,过了几秒,他又再次闪开远光灯。 白炽光束射出去的刹那,黎嘉恩联想起酒吧拐角那条视频,心中有了个模糊猜想:平行且集中的光线容易使人瞬间性致盲,或许正因为这样,寸头才被铁杆路障绊倒了。 “是我的车。”陈时从视频前移开眼睛,翘起二郎腿,不紧不慢反问,“难不成我开车试个灯也犯罪了?” “你……” “我什么?下那么大雨,我车底盘都让泡了,也没见你们问责停车场。”他态度有股说不出的恶劣,气焰嚣张,“到底还让不让我走了?” 确实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寸头的摔倒和他有关系。 何况是在对方醉酒的状况下。 小警察一时语噎,冷哼了声,扒拉回电脑,手指飞快敲在键盘,不知在记什么。 “那个……” 刚刚问询黎嘉恩的圆脸警官也来了,他似乎是没想到等候室人满为患,言语含糊地蹦出两个字,不知在叫谁。 “我补对下你的个人信息,然后就可以走了。” 他举起一部手机似的黑色东西,这次明确示意黎嘉恩过去。 “我没带身份证。” 黎嘉恩茫然回应。 “没事,我问你答就行,”说着,他对屋里的同事点了下头,又继续道,“姓名。” “黎嘉恩。” “年龄。” “21岁。” “家庭住址。” “我住学校宿舍。” “不是现住址,是你家住址。” 家住址。 黎嘉恩咬住下嘴唇,沉默。 “就是你上大学之前,跟父母住的地方。” 圆脸警察好心解释。 没有家,没有亲属,也没有住址。 她这个悬在枝头一整晚的果子,就在这一刻,感知到自己被人为剪落了地,啪嗒,摔成泥泞一摊,烂了。 下个问题是不是该问父母了? 黎嘉恩不能确定,又万分确定,她有很多问题,都答不出。 ——背后似有灼灼目光袭来。 把她的脖颈、肩膀,全烙得发痛。 “嘉恩,”池明非走到她一旁,“你是不是低血糖?不好意思啊,我们今天还没吃上晚饭呢。” “北城市老城区柳眠巷134号院。” 有声音自动从她嘴巴跑出来。 ——她想赶快结束掉今晚的一切。 然而就在她报出这行地址后,一直在旁边敲键盘的小警察忽然停下手上的事,抬起头,看她,又看陈时,目光如炬:“你俩什么关系?” 陈时似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轻佻地扬了扬眉,一副同样对她的回答饶有兴趣的样子。 黎嘉恩立即反应过来,她说错话了,因为小警察的下一句便是:“你们俩的家庭住址怎么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黎嘉恩忘记陈时做过笔录,柳眠巷134号院应该是他的家庭住址,不是自己的。 只是她在那住了太久,一时说不出其他地方。 她低下头,觉得自己被什么罩住了,意识混沌,思维模糊。 “我们……” 我们了半天,找不到形容词。 她和陈时什么关系? 他们应该有什么关系?杀人犯家属和受害者家属的关系么? 她说不出口。 “邻居。” 良久,陈时说。 他大概等烦了,右手食指哒哒敲了两下桌面,略显烦躁。 “邻居?” 小警察刨根问底。 “她租住的。” 陈时眼中隐有不屑,滚了滚眼皮,像对这场问话意兴阑珊了。 “你们之前……” “这和今天的事有关系?!”他忽地反客为主,脸上阴晴不定,“问完了吧?可以定性了吧?我就不追究那神经病的责任了,那请问,作为受害者,我能走了么?” “我们能走了吗?” 池明非借机插话,也问同一个问题。 “额,”圆脸警察挠了挠头,犹犹豫豫,“能是能,但……” 话音都没落到地上,陈时已经站起身,大步流星迈向门口。 “记得保持电话畅通!” 小警察在他身后不悦叮嘱。 大概圆脸警察从没见过在警局也能如此气焰的人,一时竟无语沉默了,见人扬长而去,反感地拧起眉毛,好半天才扭回脸,不悦补问:“身份证号。” 黎嘉恩默默报出一串数字。 “行,你俩也走吧。” 或许是陈时的态度让他懒得再深究什么,反正整件事已经梳理得差不多了。他收起手中的警务通,不耐烦地挥手赶人。 看到池明非也准备走了,黎嘉恩有些茫然。 就这样? “放心,”圆脸警察尽职尽责,对她态度稍有和缓,“闹事那人,我们得拘他个几天。如果他再找你麻烦,你就直接报警,我们出警很快的。” 黎嘉恩迟疑点了下头,向面前两位警察道别。走出房间的那一刻,她仍对今晚发生的所有事都有种不真切感。 尤其对陈时。 “去吃夜宵吧。” 出了派出所,池明非再次发出邀请。 但比起半个小时前的那句“吃夜宵”,这句他的尾音是平的。 天黑透了,道路两旁的路灯整齐亮着,空气却愈发潮湿黏腻。 黎嘉恩沉默不语,想拒绝。 如果说三个小时前,她还有和池明非同坐一张餐桌的心情,现在—— 什么都没有了。 “今天有些晚,吃完我送你回去。” 池明非又说。 因为派出所的事,她现在疲于应对一切对话,就像穿着二十公斤的盔甲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剩余的心力,她必须省着点用,去思考自己今天晚上、以及接下来住在哪这个问题。 “不麻烦了。” 黎嘉恩又下了级楼前的台阶,终于踩实到地面。 “不麻烦,不然今天实在是……” 池明非神色一黯,又很快温和笑了,随她一同走到马路边。 黎嘉恩低头去看手机时间,翻出来才发现有条未读信息,下意识点掉那个红点——“你怎么还不去死!” 又是匿名信。 她指尖一抖,不能确定池明非有没有低头看下来,快速右划删除。 “那我叫辆车……” “你听不见吗!我说不用了!”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应激了什么。 池明非唇边的笑意慢慢僵住,蠕动了两下唇,一个音都没发出来。 黎嘉恩用力捏紧手机,胳膊滑落到身侧,也沉默。 她对池明非没有意见。 只是他根本看不见,他们之间有道天堑,这让两个人的沟通成本翻了几千倍,也让她讲出口的每一句话,最后都变成了有所保留、有所蓄谋的谎言。 他在逼自己,做一个很恶心的骗子。 夜色浓稠,一旁树冠拢在暖橘色灯源里,在地面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黎嘉恩看着被路灯照得脸庞明亮的池明非,往黑暗里,退了小步。 池明非终于反应过来,勉强弯了弯眉眼,低下头在手机上叫车,改口道:“那我给你叫辆车,到家了告诉我。” 黎嘉恩盯着自己脚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一会,她看向前面路牌下,一出派出所就看到的那辆SUV,小声道歉:“不好意思,我没有要针对你。” 池明非只看手机屏幕:“没关系,我理解。” 他到底可以理解什么? 风黏黏糊糊撩起黎嘉恩耳边的发,抓也抓不住,挠得人心里愧疚不安:“你先走吧,我可以坐邻居的车。” 池明非从叫车的等位页面抬起头,默默凝视她的眼睛,像在判断她此话的真假:“他送你?” “嗯。” 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关系,不介意再多一个吧。黎嘉恩点头。 “那你先走。” 池明非不傻,甚至他聪明到会用真诚包裹住这份聪明,让黎嘉恩一时忘了他是怎样的人,没仔细推敲自己的搪塞之言,就说出口了。 黎嘉恩咬住下唇,脑中转了又转,骑虎难下。 思索了半天,最后,她在“面对陈时”和“伤害池明非”之间,选择了前者。 “好。” 她步伐僵硬地迈出步子,走到陈时的车边,硬着头皮拉开副驾的门,转头用眼神和池明非告别,委身坐进车里。 陈时还没走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在打电话,语气激烈,情绪激动。 “你他妈老老实实等我回去!……” 他正骂人,听见副驾的动静,骤然收声,疑惑又厌烦地看过来。 “陈时。” 她叫他名字,这么多天来的头一次。 陈时微微移开耳旁听筒,神情严肃得骇人。 黎嘉恩能听到他电话那头还有人声在嚷嚷,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她也知道自己出现得不合时宜,但她已经疲惫至极,不想再解释什么,空洞开口:“你能不能载我到前面路口?” “现在认识我了?” 陈时低头看了眼正在通话的屏幕,直接撂了电话,“咣当”一声将手机扔向前台,冷冷反问。 “你可以载我到前面路口吗?拐角就可以……” “下去。” 陈时毫不留情。 “不多花你的时间……” “我让你下车!” 陈时阴沉着一张脸,陡然提高了嗓音。 黎嘉恩用力咬住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眼睛从后视镜瞥出去——池明非还没走。 “不下?” 陈时似乎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抬眼似剜人,而后,厉声又问了一遍。 或许再等一等,池明非叫的车就到了,然后她就可以直接下去了。 黎嘉恩埋低头,想拖一拖时间。 可陈时没给她这个机会。他轰隆一声打起火,车身猛然启动,黎嘉恩被加速度“嘭”地甩向座椅背,后脑勺重重撞上靠枕,痛得眼泪喷涌而出。 “陈时!” 她眼前花白一片,看不起陈时什么表情、什么反应,只知道车子又快了几迈,在前方路口猛地转向,癫狂得像个亡命徒。她只能赶紧去摸安全带的结扣,吃力拉出来,磕磕绊绊给自己扣上。 又过了会,眼睛被空调烘干,黎嘉恩能看清车内的一切了。 她偏过头,盯着始作俑者。 陈时仿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知觉,面无表情,甚至连头都没有转,紧握方向盘,心无旁骛。 好像他真的只是在开车。 “靠边停车。” 黎嘉恩已然平静。 车子没有任何减速。 “停车。” 黎嘉恩再次命令。 陈时反倒又踩了脚油门。 很刻意,很挑衅。 黎嘉恩坐正身子,不讲话了。 她整个人平得像无风的湖,只安静等,等陈时发完疯。 大概到了第三个红绿灯,陈时降下了车速——黎嘉恩很清楚,陈时那个性子,当然不介意左脚从派出所出来,右脚再进一趟交管局,他大概是真的有事,所以难得收了收自己的脾气。 “可以放我下去了。” 她看向窗外,不能确定自己现在在哪。 陈时充耳不闻,继续开车。 黎嘉恩凝望起前方交叉口的路牌,发现车身右侧的转向灯亮起来,忽觉不对:“你要去哪?” 陈时睃她一眼,看回前挡风玻璃,驶进右行道。 “陈时!” 黎嘉恩声音发紧。 ——向右就是高速入口。 “难道刚刚不是你自己不下车?” 陈时讥诮地扯了扯嘴角,一副“我给过你机会”的混账口吻。 前方是匝道的并线段。 黎嘉恩看车身很快汇入主干道,两眼空茫茫的,无处落点。 她的行李还在学校,就算等会陈时第一时间下了环城高速,她立即赶回去,也进不去宿舍了。 “我要回去。” 她宁愿睡桥洞,也不想和陈时再待下去。 没了市区的限速规定,SUV像匹脱缰的铁皮猛兽,车身加速,很快,兽脊呼啸着划破夜色,就要飞起来。 “那你,”陈时“咔哒”解开门锁,口吻平静、态度顽劣,“自己跳下去。” 车厢内只余仪表盘的荧蓝,上面的码数正在极速上跳。 黎嘉恩从不断飞涨的时速针上移开视线,看回陈时,不为所动到冷血:“我报警了。” 陈时神经质地扯了扯嘴角,同样无动于衷。 这件事坏就坏在,前十年的朝夕相处,让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威胁,对对方丝毫不起作用。不过是一个硬骨头和一个冷骨头,看是硬的先玩腻,还是冷的先松口了。 黎嘉恩安静靠回椅背。 事已至此,她不再浪费情绪和陈时纠缠,只在脑中快速盘点了身上携带的全部物件,一把折叠小刀、一部手机、一张酒吧员工牌。 “你确定不下车?” 车厢内只安静片刻,陈时又问,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弄,故意拖慢语速,一字一句地讲给她听:“你不是最会掐着时机跑路了么?” 黎嘉恩一怔,没明白陈时在说什么。 陈时也罕见没再继续咄咄逼人,像突如其来后悔多余和她废话。 十分钟后,车门再次落了锁。 黎嘉恩不知道陈时要去哪,也不知道这辆车会驶向何方。 她对前路一无所知,只能将脑袋抵在车窗,闭上眼,由它漂泊。 第8章 第 8 章 SUV在高速路上无声行驶了一个多小时。 期间,两个人谁都没讲话。 现下不是出行高峰,路上的夜车不多,时隔几公里才能碰着个暗红的车尾,车里车外都静得发闷。 黎嘉恩忍不住偏了偏视线。 本以为陈时会不安分地弄出些动静,但他始终凝神开车,倒让她些微诧异。 或许是察觉到了一旁的打量,陈时向右扫下眼尾,也没和她正面视线相接,蜻蜓点水般,眸光虚虚一掠。 黎嘉恩一怔,迅速移走眼神。 车内似乎更闷了。 狭小空间里,一呼一吸都比空调送风声明显。 她盯着眼前杳无尽头的公路,积攒多日的疲惫如潮水涌来,意识也渐渐开始涣散。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猝不及防的来电震动,一下搅通了车内空气。 黎嘉恩霎时清醒,从兜里摸出手机,看到屏幕显示池明非的名字,迟疑了一下,继而按灭屏幕。 “不接么?” 陈时投来一瞥,冷笑。 又来了。 上一秒还在维持着陌生又诡异的平静状态,下一秒剑拔弩张的对峙感又回来。 她放下手机,没搭理人。 两声短促震动。 这次是池明非的短信:到家了吗? 黎嘉恩低头回复:嗯,早点休息。 池明非秒回:你也早点休息。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聊天框上方不停跳出“正在输入”四个字。黎嘉恩干脆没再锁屏,停在对话页面,盯着手机等他的下文。 左侧,陈时的气压隐隐变低了。 黎嘉恩置若罔闻,低着头,连余光都未偏分毫。 “不打算让男朋友来救你?” 陈时扬起原本搭在车窗上的胳膊,用力攥向方向盘,从嘴边挤出一句话。 男朋友。 黎嘉恩瞳仁一颤,再扬起脸,眼中结了层冰。 见状,陈时唇角勾出一个极淡的笑。 他一定很清楚自己的恶劣,所以讲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反感和憎恶——对,他就是故意的。黎嘉恩不准备再看陈时一眼,平静将手机装回口袋,面无表情盯回前方。 似乎陈时也并未想从她那里听到什么回应,他发泄够了燥意,转回头,继续低着气压开车。 车内再次陷入沉寂。 只是,这次比刚刚沉闷更甚,车厢内的空气被两人用力克制住的沉默,扭曲成一团,填进人的胸腔,不断胀大、胀满。 窒息。 好在这反倒让黎嘉恩清醒了,她重新拿出手机,想打开地图判断所处方位,再确定车停之后自己怎么回去。 然而—— 一拿出来发现,屏幕上有两则池明非的未读信息,刚要点开,画面卡顿了一下,黑屏了。 手机竟然没电了。 简、直、荒、诞。 黎嘉恩懵了两秒,直愣愣盯着手里和板砖无异的东西,率先想到了解决办法——开口和陈时借充电线。 这或许是最快的解决办法,但一定不是最好的。 她垂首思索再思索,最后定下心神,一言不发地将手机再次装回口袋。 近两个小时车程、均速一百二,去掉市区环城的匝线段,已知高速服务区的间距约为五十公里,通过经由的三个服务区可交叉验证他们大约已开出一百九十公里左右。而公路指示牌显示这是一条南北路,如果以学校为原点,那么……她开始在脑中做题,试图画出自己经行路线的矢量图。 没关系。 没有手机,她还有一个够用的脑袋。 正在她全神贯注之时,车顶突然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撞击声。 ——冰雹? 鹌鹑蛋大小的灰白小球,突如其来砸向前挡风玻璃,发出放鞭炮样的巨大动静。 虽说近几日多地高温预警,强对流频繁,冰雹确有预兆,但今晚所发生的一切,还是让黎嘉恩觉得……荒诞极了。 她心惊肉跳地抬起头,难掩错愕。 显然陈时也没料到能遇上这种鬼天气,气场突变严肃。 很快,冰雹中夹杂着的雨水多起来,豆大水团迎面击来,在玻璃上炸成一个又一个水花,被雨刷器抹掉又来,行车视线骤然模糊了。 陈时不得不踩稳刹车,一点点降下了车速。 黎嘉恩心脏快飞出喉咙,前后环顾。 在暗夜里,整辆SUV都像是个沉进水中的玻璃箱,向外望,除了玻璃壁上源源不断的水流,什么也看不清。 此时陈时的车速已经慢到像蠕动了。 他低头快速扫了眼手机,拧开雾灯和示廓灯,又伸手在中控屏下按亮两个钮,除湿除雾。 但路况依旧很糟,地面湿滑,雨刷器也不起任何作用。现在他们的驾驶视野约等于无,只前后这点警示光根本无济于事。 陈时又扫了眼手机,不知看到了什么,当机立断打了右转向,缓慢驶向应急车道。 要下高速? 黎嘉恩看向窗外,努力辨别四周情况。 能借机提前下车返程,对她来说倒是好事。 等近处的光晕越来越明显,她才反应过来,眼前是又一处服务区——幸也不幸。 区内规模很小,停车场车满为患。大概大家都是被突发的天气状况逼停过来的,大车小车全挤在一起。 陈时盲人摸象般一步一停地挪行,勉勉强强在夹缝中找到一处能停车的地方。 然后快速熄了火,从后排抽出把伞,不做任何迟疑地开门下去了。 黎嘉恩还在思考眼前发生的一切,身侧车门就被从外面拉开。陈时撑在伞下,沉着一张脸,命令:“下来。” 外面冰雹小了些,但依旧能听到和伞面接触的声音。 “下车。” 陈时冷声催促,脸上是绝无可能再说第三遍的凶狠。 黎嘉恩安静照做。 陈时的伞不算小,但雨点更凶,因此伞下那点空间就显得逼仄不足了。刚一站出车外,她就觉得衣角湿了。 “你准备在这被冰雹砸死?” 许是见她呆在原地,陈时又冷不丁讥诮了一句。 黎嘉恩没吭声,脚下快了些。 两个人往唯一还在亮着灯的超市走,雨檐下已经挤满了人,隔老远也能看到一个个烟屁股上的猩红火光,星星点点,忽闪在夜色里。 陈时似有些困乏,人也懒得张嘴,见超市门口被堵个严实,冲人群冷淡嚷了句“让开”。 但这两个字,很快就被雨声、冰雹声、对话声淹没了。 “让——” “麻烦让一下。” 陈时正要重复第二遍,黎嘉恩赶在他前头开口,言语冷淡却礼貌——陈时那态度实在称不上善,甚至压在低沉声线之下,还有股说不出的烦躁。 她很怕陈时狗一样乱咬人的性子,又平白惹出什么是非。 “哦哦哦,不好意思啊。” 面前一壮硕的光头反应过来,夹着烟的手在空中一挥,向后避开一条道。 黎嘉恩以为陈时会大步迈过去,没想到他一动不动,似乎是让自己先走。她一顿,往前挤过空隙,陈时紧随其后。 进了超市,冷气扑面。货架上的东西不多,好些都空了。 黎嘉恩在十几米见方的空间内来回踱了两遍,没有看到充电线之类的东西。 她没管陈时在做什么,转奔收银台:“请问,您有这种手机的充电线吗?或者移动电源也可以。” 说着,她摸向口袋,想给收银员看一眼手机接口,没想到只摸了个空。稍一回忆,才意识到自己手机可能落在陈时车上了。 大概是刚刚下车太急,从口袋里滑脱出去的。 “没有充电线,”收银小哥头也不抬,很是敷衍地往身后指了指,“餐厅能借那种共享的充电宝,但现在他们关门了,明早会开。” 黎嘉恩眼神一晃,好半天才闷闷说了句“谢谢”。 “结账。” 不知陈时有没有听到这段对话,他抱了好几袋东西,随手丢到收银台。 黎嘉恩往旁边让了让。 “给。” 结过账,陈时从塑料袋里抓出个东西,递到黎嘉恩眼前。 面包,皱巴巴一团。 这小卖部样的超市也只能买到这样的了。 黎嘉恩没接:“我不饿,你吃吧……” “吃不吃?” 陈时专横打断。 黎嘉恩不再看面包,抬起眼,只看陈时。 他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平静。或许这才是陈时身上最大的变化——比起三年前,比起住在柳眠巷的日子,现在的陈时情绪更莫测,让黎嘉恩看也看不透。 大概是感知到了四周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收银小哥一边“滴滴滴”地戳结算屏,一边偷偷摸摸瞄过来,似在暗暗打量关系颇为奇怪的两人。 发觉有人在观察她和陈时,黎嘉恩垂下眼睛,不再多言,伸手接下那小团面包。 “去那吧。” 陈时脸色稍霁,掀眼皮指了指超市一角唯一一张餐桌。 暴雨还要再下一会,至少现在没有明显变小的趋势。黎嘉恩捏着面包袋,跟陈时走过去。 坐下来后,她心不在焉看着室外,手指捏住食品封口的锯齿,想拆开,却手腕一痛,食指在塑料袋上打了个滑。 陈时始终沉默,坐在斜侧,身子歪歪靠着半边椅背,似乎也在向外打量天气。 黎嘉恩低下头,用指尖发力,勉勉强强拆开面包,然后小口小口吞咽。 她吃得很慢,但依然食不知味,半晌才吃完一小块面包。 陈时什么都没吃,或许是知道走也走不了,他实在闲得发闷,一动不动地盯着玻璃窗外的雨帘,人有种恍惚的出神感。 黎嘉恩收起空了的包装袋,正要去扔掉,陈时忽然起身,又走向收银台。 很快人又走回来。 “给。” 他手里是一瓶冰过的矿泉水。 黎嘉恩微微仰着脖子看他,仰久了,话也变得僵硬:“我不喝。” “不是给你喝的。” 陈时面无表情,眼神向下落。 黎嘉恩反应过来他在看自己红肿的手腕,同一时间,腕下的脉搏,倏地跳了一下。 陈时小臂外侧也有一小片板凳的砸痕,颜色不怎么明显,只微微浮肿。 她看着陈时,半天才从他手中把水接过来。 这点伤,对陈时来说不算什么。 至少,比起曾经他三更半夜一身血地回家,现在这点伤算什么。 黎嘉恩将冰水贴在手腕韧带处,一瞬间,冰冷的痛感让她想起很多关于柳眠巷134号院的事。 “走吧。” 陈时不给她藏进回忆的机会,飞快扫了眼超市外。 冰雹停了。 可以继续上路了。 黎嘉恩慢吞吞站起来。 她不想再跟着陈时的车坐下去,但留在服务区又怎么回校?而且她的手机还在车上……她不得不转动脑筋。 “这里没有客运站。” 陈时停下脚步,一针见血点破她的心思。 “厕所在哪?” 话在嘴中莫名拐了个弯。 “那。” 陈时彻底不耐烦了,下巴往某个方向一扬,又恢复了最初的冷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服务区的厕所和停车场是两个方向。 黎嘉恩走出超市,发现门口避雨的车主变少了。不过,尽管鱼龙混杂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但空中烟味还浓得呛人,地上满是踩扁的烟头。 她屏住一口气,从屋檐下向外望,勉强能在黑黢黢的远处,看到一个绿色字牌。 应该是厕所。 她的眼睛还没能适应由亮到暗的转变,一时半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沿着窄廊,比照一个大致方向前行。 陈时始终定在超市门口,拨弄手机。 大概是要去提车。 黎嘉恩踉踉跄跄摸到绿牌牌处,确认过这是服务区厕所后,人站在门口又不免犹豫。 ——女厕所里只亮了盏瓦数很低的裸色灯泡,光源微弱,用电绳系在头顶,灯一晃,各处的影儿就晃,忽明忽暗。 她下意识想拿出手机照明,手伸进口袋,却徒劳摸了个空,才想起手机落陈时车上了。一咬牙,绷住神经冲进去。 上过厕所,伴随冲水声一同响起的,是一阵男人的咳嗽声。黎嘉恩瞬间头皮发麻,捏着裤腰,人从隔间跳出来。 还好。 是隔壁男厕的声音。 站到外间,她确定过女厕所内无人后,松了口气,拧开水龙头,用力搓净手,往脸上扑了层水,放下心来。 走出洗手间,门口遮雨檐下有条黑长的影子。 一手插兜,另只手捏着长柄伞,背身而立。 嗯? 看到陈时跟过来,黎嘉恩又诧异了下。 他不是去停车场了么。 陈时听到身后动静,转过脸,却没瞥她,反往男厕所门口睨去一眼。 大概是见人出来,他单手撑开伞,哗啦一下,遗留的雨点从伞面弹飞,崩得到处都是。 黎嘉恩立即闭上眼,躲避快溅进眼睛里的水点,想说什么,忍住了。 雨虽然小了,但往停车场走的话,只能穿过服务区中间大片空地,没有窄廊遮雨。 她自觉站到陈时的伞下。 “咳、咳咳。” 男厕所又有动静。 闻声,陈时神色一沉,十分警惕地后瞥一眼。 黎嘉恩也向后看,看他在看什么。 男厕所走出一人,见到门口并排站成雕像似的两人,还在黑咕隆咚处齐刷刷看过来,明显被吓了一跳,嘴里立即咕哝了好几句脏话。 “陈时。” 即使和陈时隔了半个肩的距离,黎嘉恩也能清晰感知到他身上忽现的戾气,只得出声,掐灭他突如其来自燃的引线。 陈时没急着走,反又压了压伞沿,将她完全遮进了光线死角。 那人一愣,撞鬼般迅速逃走了 “走吗?” 黎嘉恩又问。 “走。” 他像才回过神,低头瞥来一眼,似乎还隐隐带着嘲讽。 黎嘉恩假装没看见,也不想和陈时掰扯,只看停车场方向。 回到车上,暴雨将止。 黎嘉恩先在脚垫上搜寻一番,没看到自己的手机,又去座椅缝隙摸索。 陈时目不斜视地发动车子,像知道她在找什么,又像他压根不关心。 SUV驶离服务区,过出口减速带时,黎嘉恩终于听到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颠簸中翻滚了一下,立即定位了声音来源,侧下身子,往座椅底下捞。 是她的手机。 按了开机键也没什么反应,还是黑屏状态。 找到手机,她又回到最初的问题——要问陈时借充电线么? 算了。 想了想,她将手机塞回口袋,不放心,又往深处掖了掖。 过了涉雨路段,高速的地面逐渐干燥,行车也多了起来。 陈时的车速依旧很快,不停变道、超车,接二连三的前方尾灯,像流星,从身旁一闪而过。 在静默中看久了,黎嘉恩的眼皮越来越沉。 起初,她还有心力计算路程,慢慢的,意识一点一点涣散开来,脑袋也愈发笨重,耷拉到一边,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再醒来,天角已经泛起白,车子却还没下高速。 黎嘉恩晃神了片刻,就听驾驶位传来接打电话声—— “哥你到哪啦?” 大概是开着车,陈时腾不出手,直接摁了外放,电话那头似乎是个很年轻的男生,声线略显活泼。 黎嘉恩一动不动,闭上眼,继续听下去。 “现在什么情况?” 陈时的声音有些哑。 “秃子那边好像得了咱们被限产的信儿,非要我们先结掉他们的货款。” “账上还剩多少钱。” “哥有一就有二!要都像他们那样……” 听着像是陈时生意上的事。 他从中学时期就开始倒腾废品,颇有生意天赋,黎嘉恩记得他后来收了个规模不大不小的分拣厂,但陈时具体在做什么,她其实一无所知。 “对了哥,”电话那端的人忽然压低了声线,“我上次跟你说刘涌出狱了,他……” 陈时非常明显地怔了下,立即打断:“回去再说。” 什么? 陈时这三年到底在做什么。 黎嘉恩没有听清,侧了侧脑袋,支着耳朵,却始终等不来下文。 车内安静。 没再有人声。 她悄悄睁开眼,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声不响地用余光打量旁边。不料,投去的第一眼就和陈时悠悠晃来的视线对上。 “醒了?” 陈时面无表情。 “你要去哪?” 黎嘉恩微微坐直身子,不确定陈时什么时候看穿自己装睡的。 “后座有吃的。” 陈时对她的提问置若罔闻。 “我们现在去哪。” 黎嘉恩换了个问法。 陈时眉尾一扬,偏头扫了眼中控屏上的时间,支起握在方向盘上的食指,气定神闲地敲出一哒一哒的节奏。 就是不回答。 见状,黎嘉恩一言不发转回头,坐好。 她就不该和陈时讲话。 “吃早饭。” 半晌,陈时居高临下地吐出三个字。 黎嘉恩同样充耳不闻,端坐着看向前方。 没得到回应,陈时敲击方向盘的手指一顿,收进掌心,下颌线一点点绷紧了。 黎嘉恩只看窗外,专心致志算起这一路的公里数。一想到下了车她还要额外花钱买返程车票,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正兀自出神,面前猛然照进一片金灿灿的暖黄。 日出。 夏季的日出是白里掺金的颜色,又淡又浓,奇怪却相宜。 许是见她一直呆愣,陈时哼笑一声,刚刚锐利得像刀锋出鞘的情绪突兀消失了,戏谑又轻蔑。 黎嘉恩转回视线,不为所动。 以陈时那喜怒不定、反复无常的性子,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奇怪。 陈时也敛声,有意让氛围僵着。 不过这次没能僵多久,SUV右转灯就啪嗒啪嗒亮起,车速也缓慢降了下来。 到陈时的目的地了? 黎嘉恩看车身汇入右侧慢速道,前后环视。 ——不远处有个绿色的标志牌,字符看不太清。 等再开近一些,黎嘉恩赫然发现绿牌上写着“北城”二字。 下面是向右指示的箭头,提醒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公里。 北城。 黎嘉恩思绪空白了一秒:“陈时。” 莫名其妙的被叫了名字,陈时压低眉头,困惑睇来一眼。 黎嘉恩有想过陈时可能是要回北城的,但她潜意识便抗拒回来这件事,于是连带着这个推测也刻意避开。 而现在事实正摆在眼前。 她回来了。 回到了那个她没打算再踏足的小城。 黎嘉恩指尖发凉,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可能坠入了梦里。 不,应该是她做了一个噩梦,好不容易快醒来,一睁开眼,发现噩梦就是现实。 而陈时听见她那句呓语般的“回来干什么”,冷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眼底却闪过一丝鄙弃。 也或是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下了高速,是北城入口十几年不变的一行字:北城欢迎您。 金属质地的立体字,还是那个银白的颜色。 但再看去,标牌背后的天却一点点灰了—— 十年前,北城。 陈时没想过第一次遇见黎嘉恩是这个情形。 他逃了课间操,准备一个人翻回教室睡觉。 为了躲开熟悉的老师,还特意从小学部绕了一圈,刚爬到二楼,就听见楼下小花园一阵窸窸窣窣。 校园广播的喇叭还没开,这动静有点大。 他又听了会,担心是教导主任查人,从二楼探出头。 然后—— 看见了她。 准确来说,是黎嘉恩和另外三个小男生。 “就是你!” “你爸是杀人犯!新闻都报道了!” “你爸被枪毙!你怎么不跟着他去死!” …… 哦。 她就是黎嘉恩,刚转学来的那位,黎志刚的女儿。 陈时撑在走廊栏杆上,冷眼旁观。 小姑娘长得跟个洋娃娃似的,粉面红唇,肉嘟嘟的两颊,紫黑葡萄般滚圆透亮的眼珠,像画报画出来的人。 陈时打量完,又冷冷笑起来。 北城的人命钱都敛进了黎志刚的口袋,而黎志刚的钱大概都花在了他这个宝贝闺女身上——一个小学生,穿那么大牌的衣服,发圈是串看着就贵死的水晶花。 只不过现在这头花已经被扯下来了;她那件嫩黄又昂贵的小外套上,还有被人泼过果汁的印子——也可能是尿?陈时不能确定。 人披头散发抵在墙角,脸上好几道抓痕。 陈时不走了,抵在二楼窗边。 那三个小男生先是辱骂、推搡,又见怎么弄她她都倔强不说一个字,一个上手捏住她的脸,一个去按她的头。 陈时看着,忍不住觉得滑稽——这三人是跟她有什么血海深仇? 要动手,也应该是他这种受害者儿子的身份更合理,才对吧? 他想走,却步子一顿,又折回来。 她怎么不哭也不讲话? 明明喊一嗓子就可能有老师过来了,或者服个软就能先逃掉这一顿打,为什么不呢? 但那个小孩就是一声不吭低着头,攥着拳头却始终没有挥出去,任由别人把自己推来搡去。 她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身子抖个不停,可泪没掉下来过一颗。 陈时无声盯着人看。 而后缓慢塌下眼皮,关上二楼走廊的窗户。 回到教室,一进门,发现出操的同学都回来了。有同学搭他肩:“陈时,上哪儿去了?” 他没理。 对方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定要跟他共享:“哎!你知道黎志刚的小孩转来咱们学校了吗?从国际学校转来的!就在小学部!” 北城这么小,没人不知道黎志刚这件重案要案。 陈时用力甩掉肩上的手。 “我操!真想看看变态的小孩长什么样!”对方不以为意,随手拉住另外一位路过的同学,寻求共鸣,“你不好奇?” “是,小变态。” 话是从陈时嘴里说出来的,很突兀的一句,咬着牙切着齿。 旁边的同学一愣,点头认可:“对吧!我想想这种基因也觉得怪瘆人的。” 陈时没再应声,飞快翻过桌椅,从桌洞抽出书包,胡乱挎在肩上,踩着上课铃走出教室。 他不该逃课间操。人都有向下沉沦的惯性,而现在这种惯性,在引诱他犯下比逃课间操再大一点的错——逃课。 以往他那种循规蹈矩的、好学生的生活秩序,在今日撕开了个小口,于是再也合不上了。老师家长成绩,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全都见鬼去吧。 陈时不知道要去哪。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大模大样从正门走出学校。“身体不舒服”这个谎撒得面不红心不跳——或许不是惯性,是他原本就应该是个烂人。 他在街头晃荡了一中午,然后是一下午。 北城的秋天原本应该是色彩饱和度最高的季节,但今年一反常态的,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灰。 整座小城像结了层蛛网,每一条巷子暗处都有可能随时钻出来一只吃人的蜘蛛。 陈时歪斜坐在马路边,莫名有股恨意——恨什么呢?可能是恨那个蜘蛛怎么还不来吃自己,哪怕跟他打一架也好啊。 然而这么久了,都到饭点了,他还没少胳膊没少腿地坐着。 真令人失望。 他一直坐到太阳落山,站起来拍拍屁股,朝家走。 他不能不回家,陈洪武就是很久没回家,然后再传来消息人已经没了。他要是也不回家,李晓丽真能疯了。 陈时觉得自己可能有病,症状是麻木。听见陈洪武死了他麻木,看见李晓丽哭他也麻木——死了就死了吧,还能怎么的。 只是他忘了,小城的消息自己长腿,还会飞。 第二天一早,他被叫到办公室。 不就是逃学,陈时没站直,敷衍态度等训话。 “那个,陈时。”年轻的班主任犹豫了一下,探看着他的脸色,过分小心翼翼,“我才知道你家是这个情况……” 陈时猛然抬起头,脊背僵直。 盯着班主任一开一合的嘴,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再从办公室出来,他第二次见到了黎嘉恩。 和上次大差不差的情景,小姑娘披头散发地被围进楼梯拐角,任由拳头雨点似的砸在身上。 不过这次她学会了用胳膊护住头,但还是自始至终没还手。 陈时半倚着楼梯扶手,眼神定定。 “陈时!” 有人叫他。 楼梯间那伙人听到这个名字,忽然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转向上看。 身后也有灼灼目光袭来。 陈时想明白了,陈洪武的事被学校里这群人知道,只是早晚的事。 头上的刀终究会落。 因而他只希望弄懂,打量他的这些复杂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怜? 还是可笑? 在这些形形色色的眼神里,他终于和墙角那个小姑娘四目相对上了。 那是一双惊惧不安的眼睛。 瞳孔抖个不停,湿漉漉的,像一头受了伤的小鹿,哆哆嗦嗦望着自己。 在这一瞬间,陈时心底所有卑劣和阴暗都浮上来,想大吼大叫、想咬人。 原来那头蜘蛛不在巷子里,在他胸口,快要爬出来了。 还好,上课铃响了。 人群鸟兽散。 陈时又看了眼墙角的黎嘉恩,只一眼,面无表情走下楼梯。这次,他连书包都没背,直接翻墙离开了学校。 自家巷子口围了一圈记者,他奋力挤过去,在巷尾和邻居胖叔擦肩。 那又是另外一种眼神掠过陈时耳畔,仿佛这块地皮的价格因为他家的事低贱了。 陈时忽生出种野蛮的勇气,抬头,恶狠狠回敬了胖叔叔一眼。 很奏效。 那人缩了缩脖子,走了。 进了院子,堂屋传来微弱的对话声。 “走吧,走远远的。” 是阿婆。 “陈时怎么办?他还要念书,他成绩不错的……” “早就告诉过你,陈洪武不是好东西,烂在外面不着家,他的种又能好到哪里去!” “妈——!” “听妈的,就走吧。你不知道这邻居都怎么议论的……” …… 怎么北城的天一瞬间就变了。 活的、死的,所有人都恶贯满盈了。 陈时那种麻木情绪又来了,密密匝匝淹没了最初的无助和恐慌,他“砰”一声踹开堂屋的门,冷厉看着屋里两个双眼通红的女人。 “陈时……” 李晓丽心虚似的叫他名字,弱弱提议,“咱们去阿婆家好不好?” 陈时没讲话。 李晓丽只能小声哀求:“咱不读高中了,咱们去乡下,咱们不在这了……” 门外是记者,记者外是北城人。 无数的眼睛、无尽的声音,都在试图拼凑、还原这件案子的完整经过。 可那重要么? 陈洪武为什么死在北山,是不是罪有应得,陈洪武的儿子姓甚名谁,一遍遍讨论、脑补、揣测,故事编了一个又一个,对他和李晓丽这样活生生的人,有什么意义? 陈时忍不住打碎桌上的杯子,推翻了椅子,又把屋里能砸的都砸烂,眼睛泛红。 李晓丽惊呼一声,害怕似的突然向后退了半步。 陈时看到她的举动才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得很高了,早就有了威慑人的力量,不再是个小孩了。 至少,他不是李晓丽眼中的孩子了。 不知道为何,陈时突然裂开嘴想笑:“我就在这,哪儿都不去。” 然后,他看见阿婆和李晓丽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李晓丽心口不一地跟自己说:“陈时,你不走妈妈也不走。” 陈时转过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知道她在说谎。 原本正常的生活秩序在一夜之间坍塌个稀碎,陈时觉得自己是和世界同一时间崩坏的——恨意在夜里升腾,想了半天,他该恨谁呢? 想来想去,想起白天那双眼睛,可怜的、天真的,比水晶还干净。 但她不无辜,她是黎志刚的孩子,是让他人生天翻地覆的这一切的源头。 他跟自己说,坏种恨变态,一切都合乎逻辑。 其实他不知道,北城才是一头巨大的蜘蛛。 有冰冷的獠牙和豆绿的眼,它没有选择把人一口吞下,而是先用恐惧的网将人束缚在无助里,再用毒液麻痹掉人的神经,耐心等人挣扎到耗尽全部力气,然后它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敲骨吸髓,享受围猎来的美味——陈时就是这样被吃掉的,可他毫无知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时间在北城的流速,比别处慢一些,十年前和十年后也无甚分别。 就如此时,北城高速公路的出口收费站还是老样子,黄黑相间的路沿石掉了层漆,斑驳得快失去警示作用。 SUV环行过匝道,缓慢停到一边。 黎嘉恩仍在消化眼前确凿的“回来了”的事实,连多问一句“为什么停在这里”的念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陈时熄了火,坐在驾驶位等了十几秒,而后很快打开车门,二话不说下去了。 “吧嗒”的关门声让黎嘉恩猛然回神。 再看陈时,他已经走到前面一辆银灰色货车的车尾,那辆车上也下来个人,个子比陈时矮些,面庞很是年轻,甚至有些幼态。 透过前挡风玻璃,黎嘉恩能看到个大概,却完全听不到两人交谈的内容。 权衡片刻,留在了车上。 不知那个年轻人说到什么,一扬手,用力甩了甩膀子,愤慨得像在骂人。 而陈时自始至终没有回应,脸上写满了以往不曾有过的冷峻,半倚住货车后排的门,安静听着,有些倦,又有些凶。 黎嘉恩暗暗降下一小截车窗,放对话声进来。 “行了。” 陈时忽然开口,声音同样冷峻。 “哥!” “车钥匙。” 陈时翻掌向上。 “我跟你一起去……” “别忘了检查一下发动机。” 陈时不欲多言,利落打断了对方。 “哦……”那人不情不愿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老老实实交到陈时掌心,大概还想再垂死挣扎一下,旧话重提,“你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秃子那群王八蛋这回绝对憋了个大的……” 陈时拿到钥匙,根本不再管他说什么,径直绕过了人,拉开货车驾驶位的门,偏头,不快一瞥,似在用眼神示意他站远点。 等人真退后一步,他迅速坐进货车,砰一声合上了门。 黎嘉恩忽地有点懵。 ——前车已经点着火,排气管冒出一缕淡青色的烟,然后尾气迅速变为透明,货车启动了。 ……走了? 黎嘉恩盯着前方渐行渐远的银灰车身,思绪渐渐清明。同乘只是意外,大概陈时刚刚转过了想,也不打算和她再有什么瓜葛。 “卧槽?!你哪位啊!” 同一时间,SUV另一侧车门被拉开,车内车外两人具是一惊。 黎嘉恩没急着出声。 近看,车外这人额头和脸颊已经被晒成截然不同的两种肤色,鼓蓬蓬的脸上长了双小而浑圆的眼睛,不过看上去倒显机警,很像只神气的黑背幼犬。 听他的声音,应该是和陈时途中通话的那位。 “不是,你……”黑背幼犬完全没注意到黎嘉恩的无声观察,张圆了嘴,一副被雷劈到的神情,继而语无伦次,“你是、是……” 黎嘉恩平静回答他的半个问题:“只是顺路。” “顺路?” 黑背高高扬起两条眉毛,在嘴里咂摸这两个字的真实性。 明显不信。 “顺路。” 黎嘉恩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重复。说着,她打开自己这一侧的车门,也准备下车走人——原本她就是阴差阳错上了陈时的车,现在陈时走了,她也终于能回校了。 “等!——” 对方迅速拦人,唯恐她真走掉,着急忙慌地一屁股坐进车里。 黎嘉恩拉在门扣上的手一僵,心中陡然戒备起来。 怎么了? 她转回身,用眼神询问。 “你先等等!我给时哥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和黑背气质如出一辙的男生开始全身上下摸兜,手快得像触电,同样亮出高度怀疑的提防态度——该不是拿她当溜门撬锁的偷车贼了吧? 黎嘉恩沉默须臾,只能等他打完这通电话。 “嘟嘟”的拨通音一共响了七次。 第七声后,外放的听筒传来冰冷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没人接。 黑背收起手机,冲黎嘉恩尴尬一笑。 黎嘉恩再次推开车门。 “那个……” 黑背挠了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再见。” 想了半天,黎嘉恩觉得还是应该在临下车前,跟车里这位礼貌道别。只是她话说得很淡,人也有些冷,让这个“谢”字听上去不怎么走心。 “你真是时哥的朋友?” 黑背突然转过脑筋,认真打量她。 黎嘉恩却没再回应,下车,关上车门,环顾四周。 不过早晨五点多钟,阳光已经有些烤人了。 她虽不熟悉这里,但方向感还不错,顺着眼前这条路走下去,应该能到北城火车站。 “哎,你去哪?” 身后的SUV缓慢跟上来,黑背降下车窗,歪着脖子探问。 黎嘉恩谨慎依旧,没回答。 “我捎你过去吧。” 他莫名坚持。 黎嘉恩只得停下来,认真拒绝:“不用了。” “从这到城区还要十多里呢!” 他又把车窗降低了一些,上半个身子都俯过来。 “不用,谢谢。” 黎嘉恩还是那句话。 “这里又没有顺风车,难道你准备自己走过去?!”他很夸张地做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可能是怕黎嘉恩不信,又赶忙补充,“我是时哥的弟弟,不是坏人。” 她也没说他是坏人。 黎嘉恩勉强牵了牵嘴角。 但这似乎给了对方一个错误的态度变化的信号,黑背喜笑颜开,愈发热情:“我要去城中的修车行给时哥这辆车做一下检修,他这车子的发动机有点问题……你去哪?” “……北城火车站。” “火车站?”黑背明显觉得她这个路线有些奇怪,愣了几秒,又不好意思追问,只能垫话,“那咱们正好顺路。” 黎嘉恩摇摇头,独自向前。 大概是见她态度坚决,身后的汽车慢吞吞跟了会,没再坚持,缓缓升回窗玻璃,沉默驶离了路边,飞快开走了。 北城是座很小的城。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即使让出租车打着表,放开了跑两圈,最后也花不了几个钱,但若从高速口去城区,那确实还有好些距离。 走了十多分钟,黎嘉恩步子沉了 头顶的热浪不是洒来的,是像桶水般,直接浇下来的。 她脸颊滚烫,额角、鼻尖、脖颈,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沁出细密汗珠,碎发被濡湿,几缕几缕黏在脸上,人被扭曲暑热烤得直晕。 但她没有停。 没有手机导航,没有时间座标,其实黎嘉恩也无法确定这样走下去,能不能走到火车站,可不走下去,她又怎么回学校? 远处,开走的SUV重新出现在视野中。 “要不……你给时哥打个电话?” 很快,黑车从对面车道猛打了个转向,掉了头。驾驶位上还是那个长得像黑背的男生,大概是于心不忍,他再次降下车速,贴过来。 这人,竟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固。 黎嘉恩却还是摇头。 对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短暂沉默后,他叹了口气,这次是真的开走了。 一小时后。 黎嘉恩终于徒步到了城区。 ——马路上,电瓶车挤在汽车后面到处穿梭;左右是一条又一条迷宫似的窄巷,地下管道般向四面八方延展;灰扑扑的街景,灰扑扑的行人。 是北城了。 阳光刺目,让她觉得周遭一切都很陌生,宛若隔了层虚化滤镜。 定了会,她将将能看清,旁边就是一条她很熟悉的旧巷——这是汽修一条街,路那头就是北城高中。 北城高中的校服也没变,蓝白样式。 一大早,仍在加课的高三学生骑单车飞驰而过,像成群结队的小银鱼——小蓝鱼,毫无顾虑地在机动车间游弋。 黎嘉恩忽然晃神。 她不曾有过这样的青春。 她只是,每日每日,迎着灰霾的清曦,穿出柳眠巷,踩过凹凸不平的花格砖,走到这里;再在日暮之后,头顶靛黑的夜色,一个人又走回去。 ——叭叭! 身后有辆三轮,嚣张挤进人流缝隙,一边穿行,一边强势鸣笛。 黎嘉恩收回神游,重新规划好脑中的路线。 大概向前再走两条巷子,斜斜穿过北河,对面就是火车站了。 然后正要抬脚,旁边不知又从哪窜出来一辆单车,车身歪斜着,猛抵了她一下。瞬间,她全身血液不受控地凝固住两秒,而后,疯狂奔涌回心脏。 “sorry啦!——” 穿着校服的男孩一脸无辜,摇晃着车把,一跃骑上路沿石,溜了。 看着他溜之大吉的背影,黎嘉恩忽有些呼吸不畅。 像有个“往事”的开关被人粗暴拧开,她被一双无形大手,猝不及防拽回多年前的场景中,绝望的、难堪的、可悲的……一瞬间,头痛得要炸开。 她原地站着,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飘到了空中。 周遭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 接着,两只脚不听使唤,自作主张地迈了出去—— 她似乎是想把身体里,蓦地浮出的那团黑影甩到身后,一步、两步……直至感受到白炽的阳光火辣辣烫在脸上,才勉强恢复了实感。人猛地停下,撑住浮软的膝盖,开始大口呼吸。 “她有病吧?” 身后有声音咕哝。 北城的夏风,是硬的。 它像块被烧得火红的砖,用力拍向人的脸,让人仅仅是想喘口气,就皮开肉绽。 黎嘉恩站在马路中央,感受到和十年前也没什么分别的风,眼神逐渐空洞,不等恢复理智,人就像面条一样软软滑下去。 第12章 第 12 章 “醒了?” 面前一张陌生的脸。 黎嘉恩身体比脑袋还沉,艰难坐起来,环顾。 四张担架床、带屏幕的仪器、被绑住的床帘、白大褂,医院。 “你在医院,”陌生的脸也从一旁转椅上站起来,双手插进蓝绿色的护士服外兜,进一步说明,“急诊室。” “急诊室?”黎嘉恩努力回忆,无奈脑中画面断断续续,“谁送我来的?” “没留名,人挺黑,跟条小狼狗似的……”护士姐姐心不在焉,俯身看了看监护仪,再直起身,口吻转而严厉,“还有功夫管别人呢!你怎么就一大早中暑了?!” 中暑。 黎嘉恩抿了抿干裂的唇,低头不语。 “妹妹,”见她已无大碍,护士姐姐眼疾手快薅掉她指尖的血氧夹,语重心长,“看看你这小骨架,平时没好好吃饭吧,想减肥也不能太过,知不知道?……” 黎嘉恩偏过脸,安静听她数落了一阵:“能不能借我一条充电线?我手机没电了。” “充电线?什么型号的?”护士姐姐顿住,又很快点头,“应该都有,我去护士站拿给你。” 终于能充电了。 黎嘉恩全身的紧绷感稍稍松了松——一个没电的手机带给人的不安感是巨大的。 “对了!”护士姐姐没走出几步又回头,“送你来的那人说他也不认识你,没留名。既然现在你已经醒了,正好过来登记一下你的姓名、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 闻言,黎嘉恩一怔。 又是个人信息。 护士姐姐已经快走到门口了,见她还没跟上,往身右指了指,提醒:“护士站在右边。” “我去趟厕所。” 黎嘉恩用脚尖够鞋子,低着头,微弱应声。 穿好鞋,她下了床,走到急诊室门口,向左转。 她没打算去登记个人信息,更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早就用过去十年的经历证明,黎这个姓,在北城,和脏东西无异。 出了急诊室,黎嘉恩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到走廊尽头,刚转了个弯,手腕突然被人扯住。 “上哪去?” 陈时抵着墙,将她一把定住。 他还是那件黑T黑裤,人耷着眼皮,语调毫无起伏。 像死神。 五官也像。 ——又没人逼他来,不情不愿地摆脸给谁看。 黎嘉恩定了定神:“你怎么在这?” “医药费,我交过了。” 陈时微微掀起眼皮。 黎嘉恩错愕抬头,心中的屈辱感一股一股冒上来。 “倒也不用你感恩戴德,”陈时等了会才又开口,嗓音又沉又倦,“但你这副样子实在是有点……” “不识好歹。” 他落下阴鸷眼神。 “多少钱我还你。” “呵。” 陈时竟笑了。 黎嘉恩清晰意识到,就在她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陈时脸上倏而浮现的表情大抵是讽刺,浓墨重彩的讽刺。 可既然他们两人都已经确定,不要再跟对方牵扯更多,又何必在这浪费口舌。她躲开陈时的目光,平静重复了一遍:“我还你。” 陈时无声敛了笑意。 他这人五官太锐利,所以当颓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时,黎嘉恩竟觉得违和。 再见面,他们可以默契地装互不认识,其实现在也不用认识。往前数三年,大家天各一边相安无事,不也挺好。 但陈时却一点点箍紧了她手腕,似乎没有放她走的打算。 黎嘉恩手腕有伤,被陈时这么一捏,痛得眼皮直跳。 “放手。” 她忍声挣扎。 事后,黎嘉恩想,她不该挣扎的,这反倒成了陈时的兴奋剂。他就喜欢把她逼疯,看她歇斯底里,然后他才会为此满意——他享受自己的恶劣。 一如此刻。 陈时攥着她的那只手不仅没松,反而又加了些狠劲,骨节都泛了白。 黎嘉恩痛出眼泪,忍不住向后缩:“陈时!” 陈时猛地拽出一股反向的力,拉着她,不管不顾向医院外走。 早该看清楚,所有和陈时有关的事情,都会失控,总会失控。 一如既往。 直至走出了医院大门,陈时微微卸了几分力,黎嘉恩终于抓住时机,迅速抽回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陈时眼疾手快地又将人拽回来。 “哥!” 拉锯间,一辆银色小货车停到跟前。 司机是那个长得像黑背的男生。他降下车窗,瞎子般无视了两人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冲着黎嘉恩洋溢热情:“你醒啦!得亏是我撞见你晕马路上……” 陈时反应很快,迅速拉开后排车门,将黎嘉恩搡了进去。 黎嘉恩觉得胳膊上的力道一松,又马上被更大的力裹挟着按在了货车后排座椅上,她神经一跳,彻底绷不住情绪,凶之又凶:“你绑架?!” 陈时“呼啦”滑上车门,置若罔闻。 黎嘉恩马上去开自己这一侧车门——锁着的,她一怔,竟不由心中苦笑了一下,再看陈时:“你到底想干什么。” 或许是因为之前太久未见,也或许是陈时心里还搁着工厂的事,总之,前几天的他像个冷淡假人,也或者是不像人——反正直至这一刻,黎嘉恩才忽觉得熟悉了。 但熟悉,不一定就好。 攻讦、冷漠,与对峙。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前十年的相处模式里。 陈时歪在座椅后背,看上去缓了几分脸色,但攫住她的手却没松,只是换了一边。 “陈时。” 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黎嘉恩叫他名字,冷淡的,平静的。 别闹了。 别用那种可笑的幼稚心性,重复上演过去了。 他们已经长大了,不是么。 陈时偏头看来,却仿佛一瞬被她眼中的平静刺痛,捏人的手指又无声凶狠了几分。 “……哥你也太不地道了,交女朋友也不跟我说。”车子已然启动,黑背踩着油门,自顾自地啧个不停,“哦!我叫吴程飞,你跟他们一样,叫我小五就行。” 说着,他又从后视镜打量黎嘉恩。 他一定是误会了自己和陈时的关系。 黎嘉恩别过脸,忍下痛意,和陈时错开了眼神——就刚刚那么一出,想不误会也难。 “你俩吵架了?” 叫小五的人颇有八卦之心。 陈时似被他吵烦了,幽幽一抬眼,前头立刻噤了声。 不过,仅安静片刻,那个男生又聒噪起来:“厂子那边都乱套了,但时哥一听说你晕在马路上,二话不说就立刻赶过来了……” “你话怎么那么多?” 陈时愈发冷厉。 小五后窥的眼神晃开,心虚解释:“……我哪句说得不对?” “厂子……没事吧?” 黎嘉恩有些意外。 “怎么没事!”见有人跟自己搭话,小五来了精神,“你不知道,城北那秃子一直想吞了我们厂,对了,你听过刘涌这个名字吧……” “吴程飞。” 陈时彻底变了脸色。 黎嘉恩从没见过陈时这个样子。 他眼里漆黑、幽深,似提醒,又更像是在警告。 此刻的陈时,是一间充满瓦斯的房子,火石却被他冷静捏在手上,没人知道这间房子是下一秒就爆掉,还是下一分钟爆掉。 悬而未决,所以更加危险。 黎嘉恩又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小五大抵很能分辨陈时的情绪,马上住嘴,一声不吭了。 黎嘉恩不清楚陈时生意上的事,接不上话,缄默了会,问小五:“能送我去北城火车站吗?” 小五不敢多说,抬眼瞥后视镜里的陈时,等他发话。 陈时没有反应。 “陈时!” “到了。” 陈时脸朝窗外,无动于衷。 到哪? 黎嘉恩不熟悉车外的景象,对陈时的说法一头雾水。 陈时终于松了手,拉开自己这一侧门,又绕到外侧,叫人:“下车。” 货车停在了一个高层小区门口,砖红相间的楼体,小区看上去很新,大概是北城近几年才开发的。 黎嘉恩仰着头,打量了一番,再看陈时。 他还在看自己。 黎嘉恩垂下眼睛,盯着浮在阳光里的一粒小小灰尘,一言不发地看了半晌。 她得回学校。至于陈时,他们原本就没什么关系,这几天的阴差阳错也该到此为止了。 “我走了。” 她轻飘飘告别,声音和灰尘一样往上浮。 “走吧。” 陈时忽然笑了笑,攥住她没有受伤的手腕,语气肯定。 黎嘉恩困惑抬眼。 和在医院时一样,陈时根本没同她商量,忽然就拉住她胳膊,往小区里带。 “你要干嘛!” 还以为陈时已经冷静了,没想到他还在抽风。 小五刚刚停好了车,着急忙慌跟过来:“哥!你们等我呀!” “去买饭。” 陈时脚步堪堪一停,冲不远处扬了扬下巴。 “不能叫外卖吗……”小五一脸莫名其妙,正要抵赖,又自作聪明地懂了什么,尾音一转,立即改口,“这就去!” 黎嘉恩转头看小五,又看陈时,忍无可忍:“陈时!你有话说话!别拉拉扯扯的……” 陈时没有话,只一味往前走。 小区内的人比医院还多,黎嘉恩脸色愈发难看,顾不得路人或诧异、或震惊的目光,奋力抵抗:“陈时!你有完没完!” “放开我!” “听到没!” …… 无论她怎么挣扎,都徒劳。 陈时像条疯狗——不,他像个冷静的神经病,进单元门,进电梯,按亮第九层,然后两条胳膊一搭,把人锁在了电梯一角。 黎嘉恩好不容易能站稳了,背抵住电梯,冷冷看向陈时:“你别抽风……” 陈时抬头觑了眼头顶的监控,附在她耳边,低声威胁:“你大声一点,我怕那里头的人听不到。” 头顶摄像头上的红点一闪一闪。 刚好能清晰映入人的视网膜。 黎嘉恩颓然失声,垂下眼睛,用力咬住下唇——这是她和陈时的事,她不想被旁人看了笑话。 见状,陈时嘴边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他就是有病。 九楼到了。 走出电梯,陈时单手掏了枚钥匙,迅速拧开902的门,而后飞快在两人身后关上。 待站定,陈时这才松手。 黎嘉恩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二十四小时之前,她还在学校按部就班地当个学生,现在多出这么些莫名其妙的事,再冷静的性子也火了。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又红肿起来的手腕:“好玩么?” 随心所欲地搓圆弄扁一个人。 好玩么。 “好玩啊。” 陈时被她质问得一愣,也摆起臭脸。 “让开。” 她要走。 陈时长臂一展,刻意横在了门框中间。 被戏弄了几天,黎嘉恩已然受够了,再次警告:“让、开。” “老实待着。” 陈时耐心不足,话也开始凶狠。 “陈时。”黎嘉恩气到极点反而镇定了,话如铁,薄薄削过去,“你这是非法拘禁。” “非法拘禁?”陈时似觉得好笑,眼底透着不屑,“那你报警抓我。” 陈时是怎样的人。 是被寻仇的打个半死,一身骨头都碎了,也会挣扎着爬起来,把她逼近墙角,拖她一同下地狱的人。 她怎么总忘记,陈时有多恨自己。 黎嘉恩咬住苦涩的舌尖,心忽然很静:“我真的报警了。” “报。” 陈时面不改色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假模假样递过来。 黎嘉恩一怔,平静接下手机。 “哦我都忘了,”陈时又说,“你跟北城的警察多熟啊,他们都认识你吧?” 黎嘉恩按在屏幕上的手指,触电般猛然瑟缩了一下。 回了北城,她身体里的黑影就总不受控,像溺水时的海草,经陈时一搅动,又幽幽浮起来,缠住她脖子。 半晌,她僵硬放下胳膊:“带我来这干嘛。” “叙叙旧。”陈时拿过她手中的手机,胡乱塞进裤兜,“这不是好几年没见了么。” 扯什么鬼话。 但她没反驳,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叙吧。” “突然又,”陈时耸耸肩,一脸无赖,“不想叙了。” “那我走了。”黎嘉恩点点头,没什么表情,“你可以让开了。” 她仅走了两步,就被陈时一伸手勾住,轻轻松松将她定在原地。 “不叙旧,”陈时说,“叙点新的。” 黎嘉恩有些倦了。 倦到她开始对陈时的所作所为,全都无动于衷了。 ——他还是他,偏激、矛盾、不计后果,情绪来了就口不择言,拉着身边人和他一起去死,他一点都没变。这正是让人沮丧的地方。 “你这大学过得真不错,”陈时嘴角扬着,话却冷厉无比,轻轻松松就刺穿人的心脏:“你那些同学都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像被人用闪光灯闪了一下,黎嘉恩脑袋里霎时白茫茫一片,身体不可避免地抖起来。 她移开脸,却又被陈时掐住下巴扭回来:“你那男朋友怎么不来找你?他知道你是谁么?知道了还敢跟你在一起么?……” “陈时,”黎嘉恩喉咙发紧,声音干涩,“你和之前一样,有病。” “你也没变,黎嘉恩。” 闻言,陈时真心实意地笑了。 “大太阳底下走两个小时也不愿意吭一声求人,还是那么的,”他笑着,牙齿却紧咬不放,“有种。” 黎嘉恩神色一黯,垂下眼睛。 “想走?”陈时一点一点俯低身子,咄咄逼人,“上哪去啊?你们那宿舍不是都不让住人了么?” “你怎么知道?” 黎嘉恩猛然抬眼。 陈时嗤了一声,懒得回应。 大概是他听见了自己和池明非在酒吧的对话。 黎嘉恩记起那个场景。 “其实,”陈时口吻忽然认真,言语却残忍,“你也特别开心跟我这种烂人搅和到一起吧?不然怎么就主动上了我的车?” 黎嘉恩瞳孔骤然一缩,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那是意外。” 她听见自己声音异常干涩,毫无说服力。 “哦,意外。” 陈时装模作样点了点头,神色显而易见讥诮——听听,这话可信么。 黎嘉恩耳朵有些木了。 大概是这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也没能睡几个安稳觉的缘故,她头晕得厉害。 “要走也行,两千块,路费和医药费。” 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却又讲得坦坦荡荡的人。 “我回学校转给你。” 黎嘉恩犹豫一刹,还是应下。 “你有我手机号吗?有我银行卡账号吗?” 大概是她应得太快,陈时明显不信。 “我现在记。” “你要记我就要给?” 他分明在刻意刁难。 黎嘉恩沉默好一会,无话可说:“那你想怎么样。” 她声音很轻,像雪落在湖面,冷而静,没带任何感情。 “你跑了怎么办,我找谁去?” 陈时仍在不依不饶。 “不会,我可以给你写欠条。” “我不相信你。” 只有最后这句话,是陈时一个字一个字用力说出来的。他下颌绷得很紧,似乎在用力克制着什么。 黎嘉恩一怔,深吸一口气,忍住眩晕带来的恍惚感,决心和陈时好好说话:“陈时,我还得回去兼职……” “那你大可放心,那酒吧停业了。” 陈时阴郁打断。 他眼下有一片乌青的影儿,可能是连轴转了一天一夜的缘故,加之开了那么久的车,神色虽然凌厉,影子却同样有股摇摇欲坠的病态。 黎嘉恩这才察觉陈时好像有些不对劲。 不待反应,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第13章 第 13 章 “你俩在家啊?” 小五等了半天不见门开,只能一手挎起两个大餐袋,另只手艰难摸出钥匙,自己给自己开了门。 “你们站在门口干嘛?”大概是一进门就被门神一样堵在玄关处的两个人吓到,他拧出一个苦瓜脸,埋怨,“那怎么不给我开门。” 黎嘉恩晃开眼神,没讲话。 他似乎完全没把两人的奇怪状态当回事,拎着餐就往屋里钻,走到餐桌才乍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大大喇喇扭回头,问黎嘉恩:“对了你能吃辣吗?” “不用麻烦了,”黎嘉恩淡然回绝,“我不吃。” 说着她绕开陈时,去拧门把手。 陈时比她想象得反应更快,迅速向后一闪,挡在了门口。 “让、开。” 黎嘉恩用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警告。 陈时一动不动,只脸上写着“让你走了么”五个大字。 不是挑衅,是威胁。 “你俩到底吃不吃?” 小五探头过来。 确定陈时是不会放她走了,至少这一刻不会,黎嘉恩心底竟升起一股扭曲的安全感,没来由的。但她面上波澜不惊,平静转过身,挨着小五,坐到餐桌子前。 “这个不辣——” 见她来,小五欢天喜地指着面前一盒煎饺,热心介绍。 “哥,你不吃?” 说着,他又扭头看陈时。 “不吃。” 陈时敷衍一应,从门框里略微站直身子,往旁边沙发一歪,似疲到极点,人整个儿陷了进去,阖起眼,要睡不睡的。 见状,小五心塞似的摇了摇头:“哥,你别猝死了——” “吃你的吧。” 陈时从齿缝丢来几个字。 黎嘉恩拆出一个塑料小勺,头也不抬,只安静喝粥。 “别光喝粥呀!”小五大概是吃过了,只一味把所有餐盒往她面前推,“人不吃饭就容易中暑,多吃点多吃点!” 横竖走不掉,那何必再浪费情绪。黎嘉恩接过小五递来的餐盒,置身局外一样,机械地咀嚼、吞咽。 陈时大概是睡着了,沙发那边安静无声。 一个两个都不理人,让小五空有一腔待客的热情,却没地方发挥,只能默默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颇显无聊得瘪了瘪嘴,认命似的摆弄起手机。 过了会,黎嘉恩吃得差不多了,她拿起纸巾,细细擦过手,清理好桌面,转向小五:“工厂怎么了?” 看陈时这几天的紧绷状态,情况该是不乐观。 小五放下手机,偷偷瞄去沙发一眼,大概是不确定陈时睡了还是醒着,他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有事?没事?” “额……”小五支支吾吾,“反正、总之,就是有批机子环保检查没过,得换。” 黎嘉恩将餐余收进袋子:“现在没事了?” 小五咽了咽口水,不知是怕自己说多还是说漏,忽而问道:“你和时哥认识很久了?” 黎嘉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是北城人?” 黎嘉恩还是没答,默了会,反问:“你不是北城人?” “不是。我是渠山县的。” 渠山县是北城的郊县。 难怪她之前没见过小五,大概是他这两年才跟着陈时的。 小五打量她的神色,追问:“你和时哥怎么认识的?” 黎嘉恩打包系带的手一顿,回:“巧合。” “巧合?” “嗯。” 第一次遇见陈时纯纯是个巧合,黎嘉恩也不知道自己转去的学校竟是陈时在的那所。而后来每一次碰面,大抵也都是阴差阳错。 仔细想想,她和陈时性格天差地别,更像是两道不同形状的伤口,用相互撕扯、施加疼痛,确认彼此的存在。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就只剩空白了。 若这是老天爷的手笔,给他们写的故事,那它一定写得很敷衍,直白粗暴地将他们两个人拧到一起,真是糟糕透了。 小五若有所思止了声,没再继续问下去。 黎嘉恩系好手中垃圾袋,放到一边:“陈时前几天去做什么了?” 绕了一圈,她像才绕回重点。 “噢……时哥在外地有个酒吧,去看看。” 小五倒也没藏着掖着,答得很爽快。 黎嘉恩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疑窦丛生:“什么酒吧?哪个外地?” “就外地嘛!”小五挠了挠头,不明白她怎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你放心,时哥身边绝对没有别的女人!他清心寡欲得都快出家了,以前我还怀疑过他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酒吧叫什么?” 黎嘉恩心里悬起一根细线,急急打断。 “没名字啊,”小五思索了一阵,“反正酒吧不都差不多。” 黎嘉恩隐隐觉得不对劲。 不会这么巧吧。 但陈时刚刚那句“停业”是什么意思,他怎么知道的? “哎呀,实话跟你说了吧,”大概是看她越来越紧绷,小五好心多说几句,“我们那厂资金周转不开,外地的店面又恰好有人想接手,时哥去看看……” “你以为我是去看你的?” 沙发里传来突兀一声。 他没睡。 黎嘉恩错愕转头。 她打工的那家酒吧是陈时的?! 巧合?不是巧合?陈时的酒吧怎么会恰好就在她学校对面……可她确实是偶然看到招聘启示才去应聘的。 原本很清晰的事情,现在一下理不清了,越想解开,就缠得越乱。 ——到底怎么回事。 黎嘉恩思绪乱作一团,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我为什么要找你?”陈时懒懒散散从沙发里坐起来,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少自作多情了。” 黎嘉恩失声半晌,顾不得陈时话里话外的嘲弄,又想起一个关键疑点:“琳姐怎么不认识你。” 不过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陈时解答,小五便一股脑地说了:“琳姐是谁?徐琳?酒吧那经理?你怎么认识她?” 说着说着,他身上最初那种跳脱又热闹的气息一点点消失了,声音也莫名从昂扬转向冷沉:“我哥就没去过那酒吧,那店最初是我选址的,后面也是我跟徐琳对接的。” 这样? 黎嘉恩明白又不明白。 小五的状态却愈发奇怪了。 他的视线在陈时和她身上打了两圈来回,而后笃信说道:“你是黎嘉恩。” 他为什么用了一个肯定句。 言之凿凿、不容置疑的。 黎嘉恩一惊,又很快平静下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哥,她就是黎嘉恩。” 小五又转向陈时,仿佛是陈时不认识屋里她这个第三者叫什么一样。 陈时也没说话。 黎嘉恩这才确定,小五看着神经大条,其实心细得像发,不然他也不会看到她在陈时车上,左右拦着不让她走掉了。 或许从医院出来时,他就已经在揣测自己是谁了。 难怪他刚刚问她那些,原来不是闲聊,是试探。 “你认识我?” 黎嘉恩问得底气不足。 “不认识,”小五冷淡笑了,“听说过。” 听说。 北城的传闻能有什么好。 黎嘉恩低下头,竭力不去回想自己曾听到过什么不堪入耳的流言——在关系上大做文章的有,宣称亲眼看他们两人从小就瞎搞一起的人,将画面传得有鼻子有眼;而在性格上颠倒黑白的也不少,有人说134号院没有大人,其实是她和陈时一起害了人。 大概小五知道自己,也是因为她和陈时住在一起的那些事,不知道现在在北城又衍变成了什么版本。 “你以前住在柳眠巷134号院吧,”果然,小五又说,“所以就是因为你,我哥才被……” “小五!” 陈时突然站起来,变了脸色。 被猛然掠夺走了话语权,小五捏住拳,紧咬牙关,人虽不吭声了,眼里却憋着不服。 嗡—— 鞋柜上,陈时的手机猛地震动起来。 陈时敛回警告的凶光,面无表情走去,扫了眼,二话不说将电话掐了。 “今晚你出个城,去渠山把之前造纸厂欠我们的那笔款收上来。” 转回身,他吩咐小五。 小五一急,顾不得刚刚有的没的,也腾地站起来:“又出什么事了?!” 陈时严肃一抬眼:“你先去收账,我回厂……” “是刘涌吧!”小五急促抗议,因着担忧,嗓音都变了调,“哥你不能自己去!他能做出什么事你不是不知道——” 陈时没有任何反应,只留一个离开背影,小五没辙,抓起桌上的手机,快速跟上。 黎嘉恩看着面前要出门的两人,脑中混乱极了。 她凝着眼,木雕泥塑似的,觉得自己应该想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明白。 直至防盗门再次“咔哒”一下关上,接着是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人猛然惊醒,扑过去,疯狂拧动把手:“陈时,你要干什么!开门!” 这个门,从里面竟然打不开。 她又敲又砸,试图弄出动静和门外的人对话:“陈时!放我出去!” 没人回应。 砸到最后,她已然筋疲力尽,扶着一旁柜子,颓唐跌坐到地上。 过去十年里,有过很多瞬间,让黎嘉恩怀疑,陈时并不真的恨她,他只是在试图一遍遍毁掉自己。只是她距离得太近了,而陈时身边又恰好只有她一个,所以他便顺手捎带上她,给自己做个伴。 很多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为他辩解,心欺骗嘴,脑袋欺骗眼睛,说陈时本性不坏,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样叫好。 但更多时候,像现在,她又会清晰感知到,一切都不过是她的错觉,是她心口不一地为陈时找借口,自私又偏激的人再怎么,也不会无私起来。 那个酒吧,大概就只是个巧合。 黎嘉恩在地上坐了很久。 她盯着膝前的一块光斑从一格地砖转移到另一格上,最后淡出、消失——多云转阴了,人再次打起精神。 她伸开发麻的双腿,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环视。 这是一套两室两厅的户型。 现在屋中只剩她一人了,她终于有空暇细细打量面前这栋房子。 左手客厅,右手餐厅厨房,正对面是两间卧室,中间夹了个卫生间。 屋内除了必要家居——两盏吸顶灯、一张沙发、一组配套餐桌,其余什么都没有,没有电视机,没有茶几,更别提窗帘一类的软装。 这是陈时的房子? 黎嘉恩纳罕,但怎么根本看不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她又细细环顾了一遍。 不能说不干净,也不是空旷,好像是……萧条。 万事万物总有那么一个阶段吧,在腐烂、崩坏之前,会有一段看似完好无损的时光,要发霉不发霉,要落灰不落灰,在安静中等待某一日溃败的宣判。 像陈时这间房子。 黎嘉恩缓缓收回视线,拿出没电了的手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没看到充电线。 客厅和餐厅空无一物,还剩两个卧室没有检查过,她随机推开一扇门,里面竟然仍旧空空如也,不死心,又推开对面的门。 看来这间就是陈时平时会待的地方了——一张铁架床,床边支了个晾衣杆,上面凌乱搭着陈时的衣服,没有床头柜,所以也没有充电线一类的东西。 隐隐的期望破灭。 这下好了,出也出不去,联系也联系不到人,黎嘉恩坐到沙发上,再次逼自己打起精神,转动脑筋。思索到最后,她犹犹豫豫走向阳台。 窗户果真没封,能随便打开——翻出去? 不现实。 这是九楼,她没那个身手保证自己可以顺着外排水管安全滑落。 黎嘉恩无声叹了口气,再次关上窗。 抬眼一瞬,太阳又露面,远方有波光粼粼的影儿,闪进她眼里。 北河。 原来陈时这个小区是挨着北河而建,她一霎恍惚,北河啊。 随河面波纹一起荡漾开的,还有她的记忆——痛苦从不会消失,它只是退潮,然后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风口,在人最脆弱的时候,涌回来,将人淹没。 永远如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