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清楚,我不是他》 第1章 潜伏 “回来了?” 窗外虫鸣阵阵,屋内烛火幽幽。书桌前的女子乌发如缎,不饰朱翠,神情倦怠又隐有憔悴。暖黄的光芒映着她平静的面容,也照亮了她手上的动作。 齐姝一边问着,一边将密信置于烛台之上。薄薄的信纸很快就被火舌吞噬,化为灰烬。 “嗯。”裴峙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一身黑衣衬得他身姿高挑冷峻,如同暗夜里蛰伏的鹰隼。 良久没有下一句问话,他微微抬起了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已是子时,这么晚的时间,他回来时本以为她早已就寝,却仍然被她的侍从引到了这里。 裴峙不禁在心下嘲弄:分明坐上皇位的又不是她,还替她那无用的弟弟殚精竭虑至此。着实可笑。 裴峙永远记得他是为什么而来的。 他潜伏在齐姝的身边,目的自然是为了给兄长报仇。顺便看看,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在兄长死后,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意。 裴峙想到这里,眼神暗了暗。 他与兄长裴玘自小相依为命,互为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长大后,他成了周游列国的一名杀手,每天靠着接下江湖上的悬赏令谋生,而兄长裴玘则入了梵国,成为一名谋士,得到了齐姝的重用。 虽分隔两地,但裴峙一直与兄长保持着书信往来。裴玘不止一次在信中提到,要让裴峙过来见见他的心上人——也就是眼前这位在旁人眼中杀伐果断、权倾朝野的灵姝公主,齐姝。 裴峙不喜欢兄长在信中提及这个女人。大抵是因为,兄长在他心中一直是温文尔雅、足智多谋的形象,但一沾染上情爱,他就变得不像他了,字里行间总是为她喜、为她忧,似乎全然丢失了理智。 在裴峙看来,兄长这样的情态,很容易被这个女人掌控情绪,肆意伤害。 他的担忧,终于在那一日听到兄长的死讯成真了。 梵国与羲国交战,他的兄长裴玘不慎被擒。两军阵前,灵姝公主放言裴玘根本不是她最得力的谋士,而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之后,下令放出火炮箭雨,致使数万敌军士兵包括裴玘葬身在梧城前的事迹迅速传遍了诸国,也传到了裴峙的耳朵里。 有人说齐姝是个冷漠无情的上位者,感叹那位死去的谋士是个可怜人,为齐姝卖命了那么多年,献出无数精才绝艳的计策,最后还落得一个这样凄惨的下场。 但更多的人还是大赞齐姝有格局有手腕。要一座地处咽喉的城池还是要一个可以替代的谋士,只要有野心都知道该怎么抉择,遑论齐姝还是一位初初及笄便以雷霆手段排除万难、将弟弟推上皇位的公主。 众说纷纭,又渐渐寂于无声。毕竟在这个烽鼓连天的世道,没有人会把一个谋士的死放在心上。 只除了裴峙。 他本就对齐姝没有一点好印象,兄长的死讯传来,更加让他恨透了她。 他花了三天时间混进羲**营,趁着羲国被梵国击败,士气低迷、守卫松散的时候,非常顺利地取下了当初挟持兄长的主帅的人头。 于是只剩下一位仇人。 该怎么解决她好呢? 正在裴峙思考自己到底要送给那个女人什么死法、好祭奠兄长的在天之灵时,暗蛛楼递来了橄榄枝,邀请他混进齐姝的公主府,打探机密,事后有重金酬谢。 暗蛛楼是江湖中最神秘的情报网,只要有心、有钱,多数消息都能在这里买到。不过也有例外。 梵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多年来硬是在诸国战火纷飞的夹缝中存活至今,如今新上位的皇帝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自然有不少强大的国家虎视眈眈,意图吞并。 有关梵国朝廷内部的消息在诸国之间一直高价难求,裴峙也曾碰过有人发布暗杀梵国某位朝臣的悬赏令,只是因为兄长在那里,裴峙从不接这类任务。 暗蛛楼此举,无异于给了裴峙新的启发。 他不打算直接杀了齐姝作为报复了。 她有安邦定国的野心,为此不惜让他兄长葬送性命,既然如此,他不如毁了这份野心。 如果梵国从内部土崩瓦解,她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到那时,她脸上的表情会很有趣吧? 裴峙很期待那一天,左右他是一个亡命之徒,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所以,他潜入公主府,预备打探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说是“潜”,也不尽然。进入公主府的过程,与不久前取下仇敌人头一般顺畅—— 概因打探消息不是同杀人一样眨眼就能办到的事,裴峙需要借助一个有利的身份,好在他生着一张与兄长高度相像的脸,几乎不费什么心力就得到了齐姝的亲自接见。 裴峙还记得齐姝初见他时,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最后居然出了神。 还是身旁的侍女及时出声,才唤回了她的神志。 彼时裴峙便在心里冷笑。 人都如她所愿为她赴死了,她在这里装作一副假惺惺缅怀的样子给谁看? 虽然觉得这个女人流露出来的情态实在碍眼,但裴峙面上还是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声称兄长留下了书信,让他这个弟弟继承兄长遗志,继续追随她效忠她,所以他此番前来,便是来做齐姝手中的一把刀。 至于这把刀最后会捅向谁,就只有裴峙自己知道了。 齐姝竟也没有过多探究他话里的真实性,甚至连他伪造的书信都懒得看一眼,只说:“他有跟我提到过你这个弟弟。” 至于提到了他什么,她却没有多说。 连多余的盘问都没有,齐姝就让裴峙直接在府里住下,嘱咐侍从好吃好喝招待。 一连几天,裴峙都没再见到齐姝,或许是她忙昏了头,直到两天前她才终于想起了他,交给他一个任务去完成。 烛火倏然晃动了一瞬。 裴峙压下思绪,目光将将收回之时,突然与一双清亮的眼眸对上。 ——不知何时,齐姝已经绕过了书桌站在他面前。 随着她的靠近,裴峙恍惚闻到了一种与兄长相近、又掺杂了独特花香的香气,质纯而馥郁。 齐姝牵起唇角,这一笑驱散了她方才思索时神情不自觉带出的凌厉: “是这次任务遇到了什么事吗?” 裴峙心弦莫名一跳,垂下眼睫: “……没有。” 怕她追问,也为了掩盖住方才对上目光的一瞬慌乱,以及这不该有的慌乱带给他的烦躁,他主动汇报起了这次任务的成果。 裴峙这次被分配到的任务是秘密潜入郑国公府,追查一笔赈灾钱款的去向。 郑国公乃已故先皇后之父,两朝重臣,亦是齐姝的外祖父,只是先皇后与郑国公并不亲近,故而祖孙之间亦是亲缘浅薄。 虽年过半百,但齐姝这位外祖父可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主,近年来不臣之心蠢蠢欲动,屡次干涉齐姝的决定不说,还意图挑拨她与皇帝的关系。前不久,齐姝通过翻阅户部呈上来的账本,发现了赈灾数目上的漏洞,这才追查到郑国公的头上。 “我进入了他的密室,只发现了一枚印章,便将它的纹样复刻了一番。” 裴峙说着,从衣襟里拿出了一张潦草折起的纸。 齐姝飞快扫视了一下上面的图案,旋即缓缓道: “这是信财山庄的刻章。” 裴峙若有所思:“他把钱藏在了那里?” 齐姝却答非所问:“你这次去,可有看到他的那位小妾?” 郑国公丧妻多年,至今后院只有一名小妾侍奉左右。京城无人不知郑国公对她分外宠爱,若非这名妾室身份实在过于低微,郑国公早就将她抬为正妻。 裴峙摇了摇头:“未曾,据说是遭到了厌弃,被赶去西郊的寺庙清修祈福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向齐姝:“信财山庄也在西郊?” “不错,”见他无需点明便想通了其中关节,齐姝心中赞赏,补充道: “信财山庄向来只接待女客,作为郑国公身边最亲近的女眷,那位小妾清修是假,借此安顿钱财是真。” “郑国公对她爱若至宝,相濡以沫这么多年,哪有可能随随便便就厌弃了她,定是有要事托付,才会制造假象迷惑外界。” 齐姝语气淡淡,裴峙却暗自攥紧了拳头。 他忽而感到不甚痛快,因她言语而产生的一丝讽刺之意如针般尖锐地扎进他的心头,有些话就快要脱口而出。 他很想问——若如她所言,郑国公尚且能对家里的小妾不离不弃,那她呢?兄长陪伴她五年时光,协助她度过那么多次难关,他的命就不是命吗?为何在他兄长落入敌军手中时,她不想尽办法营救,还在兵临城下的关头羞辱他,令他惨死在战火中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 她真的爱兄长吗? 为何他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有上位者的薄情寡义,好似月前死的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而不是与她恩爱痴缠了数年的情郎。 裴峙眸光晦涩。他想起兄长在信中柔情似水的字字句句,把这个女人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待他一等一的好,现在想来,原是这个女人蛊惑他为她卖命的甜头而已。 他怕自己再多待一刻会忍不住直接杀了她,兀自调整好心境,声色微冷道: “殿下若无吩咐,属下先行告退。” 齐姝刚把信纸放好,抬头便瞥见他神色中的一丝不耐,心中明了他定是联想到了什么,微叹了口气: “等等。” 裴峙脚步微顿。 开个短篇练练手~顺便打个广告: 【先开预收1】《请停止散发你的魅力!》:跑路后的万人迷救世主被迫穿回去收拾情债…… ★预收2《搞错攻略对象后》:该怎么顶着前男友要刀我的眼神去攻略他哥?急! ★预收3《蝶蜕》:被以保护之名行禁锢之实的病弱美人在末日到来后解锁满点异能,长出翅膀预备逃离他的掌控! ★预收4《暗蛛》:为了给兄长报仇潜伏在她身边,到最后分不清对她是爱是恨——恨她害死兄长,还是恨她心里只有兄长的位置而没有他? ★预收5《痴数春星》:一个双向暗恋的酸涩小故事 (作者什么题材都想尝试一下呢^^各位看官觉着不错的话,看上哪个就把哪个丢进收藏夹吧~收藏越多越快开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潜伏 第2章 聘书 “在我面前,你不必称属下,我也不称本宫——你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想要什么奖励?若你有需要,可至我库房里挑选一件更好的武器。” 裴峙下意识道:“不必。” 兄长的死,让他的内心竖起了一层只针对齐姝的刺。他不愿受到她过多华而不实的恩惠,就连完成任务,也只是令她放下戒心、好一步步接近朝廷机密的手段而已。 对于她给出的奖励,他甚至感到有些无言以对。身为杀手,他手中若没有一件好用的武器,如何能活到现在?还用她给吗? 齐姝并不意外他的拒绝。 她知道他心里对她有着不小的怨气和成见,尽管他表面做得再滴水不漏,在看向她时,眼神还是会暴露出一些冷漠的锋芒。 说到底,这人凭着一身高强的武艺直来直往惯了,还不明白这样的伪装在她面前称得上是错漏百出。 若不是那个人的嘱托……齐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痛楚。 见他转身要走,齐姝很快回过神来,语气带上了些许不怒自威的强硬:“坐下。” 裴峙神情沉冷,到底没有冲动违抗她的命令。 他倒要看看这女人究竟想耍些什么花样。 见她从一个精致的小箱中取出一截干净的细布和一罐膏体,裴峙皱了皱眉,弄不清楚她的意图,便眼也不错地盯着。 那葱白的指尖在烛光下透着暖玉似的光。 裴峙被晃得有些心烦,索性别过脸不去看。 在他视线偏移的刹那,齐姝凑近来,轻拭了一下他脸侧的伤口。 那是两道明显被锋利丝线割出的伤痕,鲜红的血珠已蜿蜒至他的下颌边缘,变得干涸。裴峙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多了,并没有把这对他来说只能算是破皮的伤口放在眼里。 未曾被女人如此近身,裴峙骤然一僵,一时竟不知做何反应,只能像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也不敢动。 作为杀手的本能反应让他忍不住想把这碍眼的女人推开,只是被理智按捺着才没有动手。 裴峙忍耐地将目光投向地面。 似乎还嫌他心不够乱,女人抬手时衣袖上熏染的木兰花香若即若离地充盈周身,钻入他的鼻间。 裴峙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觉得这香气无孔不入,跟齐姝一样扰人。 无法躲避,他又开始恨恨地想: 她该不会以为帮他处理一个微不足道的伤口,就能笼络他? 做梦。 齐姝挖出一小勺药膏,轻轻抹在那道伤口上,像是闲话家常般询问道: “郑国公府很危险?” 分明她的手指力道轻柔,裴峙却还是觉得面颊被她触碰到的地方跟被蚂蚁爬过似的,激起一阵诡异的痒意。 他极力维持声音的平静:“还好。” 其实齐姝交给他的任务只是让他查探郑国公的书房里有没有她想要的证据,他没有找到,但发现了一间暗室,于是临时起意,想要一探究竟。 而郑国公的暗室到底是由当世数一数二的堪舆大师设计,里面机关繁多,随处设置的锋线防不胜防,裴峙时间有限,尽管他一再谨慎,还是在躲避暗器时着了道。 裴峙突然反应过来,她刚刚为什么会提及想送他武器。 难道,她是因为看到他受伤,所以才想让他去挑选一件好的武器防身? ……不可能。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又很快被裴峙压了下去。 他才不相信这个女人这么好心。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齐姝的声音适时响起: “我听你兄长说过,你的武功已臻化境,能飞檐走壁、托身锋刃,五步之内杀人于无形不在话下。” “我自是相信你能完成任务,可也希望,你能毫发无损地回来,如此才称得上圆满。” 裴峙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想到死去的兄长——他是否就是因为听信了这个女人张口就来的甜言蜜语,才会无怨无悔地为她卖命? ……他绝不会像兄长一样,被这女人伪善的外表蒙蔽。 心中不断地警戒自己,余光却不自觉飘向她涂药时专注的神情。 裴峙感到一丝不解。 这伤对他来说连小事都算不上,在她眼里好像成了一件需要专门处理的大事。 真是……小题大做。她不是一国公主么,何至于“纡尊降贵”到这种程度? 难道随便一个下属受了伤,都能得到她这样细致的对待? 想到这个可能,裴峙的目光陡然变冷。 齐姝拉开距离,看着被处理好的伤口,不知道说给谁听: “这张脸生得好,可要多加爱惜。” 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怅然。 这句话很轻,甚至不及窗外的虫鸣响亮,很快寂于静谧的夜色中,但耳聪目明的裴峙还是听见了。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愈发冷冽。 好?好在哪? 好在跟兄长长得像,能叫她“睹人思人”么? 裴峙觉得这女人实在假惺惺。 人在的时候她不珍惜,人不在了,才开始想念他的好。 愤懑、怨怼的情绪再一次涌上了裴峙的心头。 他再一次告诉自己,要冷静。 ……现在杀了她,还是太便宜她了。 齐姝完全没觉得自己说得有哪里不对,也绝对想不到她无意间的一句话惹得裴峙杀意又起。 她对他似乎有用不完的好脾气。见他面色隐有不虞,也没多想,只道:“若你没有想要的兵器,那你想要什么奖励?” 裴峙此刻只想直接走人,哪里想跟只邀功的狗一样在她面前摇尾讨食,只是冷硬的拒绝将要出口之际,他又硬生生转了话锋: “不……倒是有一个请求。” 他眸中暗光闪烁,观察着她的反应:“我想住进兄长的故居。” 齐姝闻言一愣,细眉蹙起,眼中便闪过一丝纠结,像被讨要了一件难以割舍的心爱之物。 裴峙却不觉得她是在不舍,只是在心中猜想她有这样的反应或许是因为兄长的故居没有得到妥善照顾,现下被他突兀提出要住,她状似深情的伪装很快就要被揭下。 但齐姝的表情也只是凝滞了片刻,随即淡淡地笑了笑,声音怀着歉意: “是我疏忽,竟忘了带你过去看一看。” 裴峙微微撇开了头:“不必劳烦,我自行前去即可。” 空气静默一瞬,紧接着齐姝又好声好气地商量道: “天色已晚,不如你明天再过去?” 留给你时间,让你去他的故居布置一番,然后再在我面前装深情? 裴峙心嘲,面上却是不显,仍坚定道:“我现在就要去。” 齐姝于是妥协了:“好吧。” 看来她连在那边待最后一晚也不成了。 / 为裴峙带路的是公主府里的老管家陈婆。 裴峙虽不喜这座府邸的主人,但并不会迁怒无辜的下人,对着年过半百眉目和善的老人,他还是敬重的。他从陈婆手中接过灯笼,一边走一边留心倾听老人家的絮叨。 “你们兄弟二人生得实在相像,老身第一次见也嚇了一跳,还以为……” “您与裴君虽性格迥异,行事却能窥见他的影子。” 陈婆的语气饱含怀念:“从前与他夜间并行,灯笼沉重,他心细如发,总会替老身举着,笑着听老身说一些并不重要的府内杂事,从不拿老身当下人看待。不光是老身,他对谁都是一样,温和恭谦、进退有度,阖府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特别是公主……” 说到这里,她蓦地止住了话头,裴峙也默然不语。 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陈婆心中松了口气,才接着叹息道:“可惜了……裴君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 “小公子节哀,往后公主府就是你的家,别怕生,大家感念裴君,都会替他好好照顾你的。” 裴峙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冷不丁发问道:“陈婆,您觉得最该感念我兄长的人是谁?” “这……” 听了这话,陈婆显然有些嗫喏起来,犹豫片刻,还是咬咬牙道:“公子,老身知道,你心中对殿下有怨,但当时……” 林道上一阵幽冷的晚风拂过,二人的交谈声隐入无尽的夜色之中。 月白如练,树影映窗。 房中松香浮动,用具整洁一序,正中央摆放着一架古朴的名琴,边缘的金漆在烛光下蜿蜒着低调的光彩,系于其上的青绿色流苏亦被精心梳理过。仿佛这里曾经的主人十分爱洁,又像是每日被人悉心打扫过,整个房间被爱护得极好,一丝尘埃也难以寻得。 房中虽无人,四角却都点着烛灯,像是在等待谁的光临。 “公子,就是此处。” 陈婆自觉退了出去,留裴峙一人独处。 随着关门声响起,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裴峙伫立了一会儿,终于动了。他脚步很慢,带着沉重思绪的目光跟着一点点扫过房间的布局,仿佛在透过旧物窥见兄长往日在此处生活的光景。 他本以为突然造访,那女人肯定来不及整理此处,而在他的设想中,这里已经随着主人的离开变得荒凉破败、无人问津,未曾想竟看到了截然相反的场景。 摆放在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维持着兄长素爱的风格,仿佛主人只是方才离开了一小会儿,很快就会回来。 并且—— 那个女人的房间布局,与此处几乎一模一样,很可能就是照着这里一点点复刻过去的。 陈婆方才的话还回荡在裴峙的耳边: “你可能觉得你兄长的死跟殿下脱不了干系,甚至会觉得殿下的反应过于平静,但老身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裴君之死,最痛苦的人莫过于殿下。” “她只是表面不显,实则一直在硬撑着。若不是答应了先帝要守护好江山不落入贼人手中,她或许……早就随裴君去了。” “裴君死后,战事结束,她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三天,出来时都没个人样。哪怕修养过来了,也只知道用公务麻痹自己,房中彻夜长明,老身我一直守着,都看在眼里……白天若需面圣见客,殿下还得画上浓厚的妆容来遮盖脸上的憔悴。” “老身实在看不过去,劝殿下千万要保重身体,可殿下却只是说,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那日裴君赴死的眼神,她永远也忘不掉。” “刚开始她甚至不敢踏进这个房间,还是老身提议或许在这里,她能睡得着。果真是这样,后来殿下便时不时就会来裴君的房间里坐着,哪怕只是什么都不干,静静地躺在床上抱着他的旧衣发呆。” “公子可能对他们之间的情谊不甚了解。裴君那样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应当也不曾同你说过。他与殿下相识于先帝驾崩之时、朝野倾覆之际,彼时郑国公在梵国一手遮天,离那个位子仅一步之遥。他看中裴君的才能,以高官厚禄相邀,但裴君却看出他的不臣之心,不愿为他所用,于是遭到陷害沦落牢狱。” “命悬一线时,是当时还处处掣肘的殿下费尽心思,赶在郑国公毒杀他之前将他救了出来,自此之后裴君便一心一意护持殿下,二人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不知走过多少腥风血雨,才走到诸臣世家不敢轻视的地步。” “也只有在裴君面前,殿下才会流露出放松的一面,与他一同谈笑、策马、游园、酿酒……其他时候,殿下比谁都成熟,做起事来除了裴君与陛下,她谁的情面都不留。” “原本只差一点就能扳倒郑国公,谁知将他逼进了绝路,他竟狗急跳墙,联合外敌准备攻城而入、瓜分梵国。” “情况危急,裴君不惜以身涉险游说敌军将领,后又假意被擒,探出对方底细,设法向殿下传递消息,不想身边跟随多年的小厮竟是郑国公安插的探子,出卖了裴君,致使裴君虽拼尽全力传出了羲**机,却也被押至两军阵前……” “殿下在城墙上放出狠话,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只是要在两军交战之际保护好裴君,谈何容易,殿下身边一位副帅求胜心切,见殿下迟迟不肯下令,竟越俎代庖,射出了第一只箭……士兵以为是殿下发令,也跟着发起攻击,此后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裴君也……” “那位小厮和副帅至今还在殿下的私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或许是无人倾诉,陈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她是齐姝的奶娘,也是齐姝从小到大最亲近的长辈,当然也知道得最多。从齐姝与裴玘的相识、相知再到两人的生离、死别……她说的是真是假,裴峙原本无从分辨。 但此时,站在这个房间里,看着这些完好无损的陈设和床头被细致叠起的、属于兄长的旧衣,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知道自己对齐姝的恨意已然有了动摇。 他仍然会忍不住多疑地想:或许陈婆会说那些话都是出自她的授意,或许这个房间是在他到来的第一天就已经伪装好的? 可是,她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让他也像兄长一样全心全意为她卖命? 这些天来,他观察过公主府的守卫,可以说是密不透风,和进出书房的谋士一样卧虎藏龙。他不信她手底下会缺杀手,以至于需要这样费尽心思来笼络他。 那么只剩一个可能。 裴峙又开始无端烦躁了。理智告诉他,他不用再恨她,情感上,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恨错了人。 同时也有错怪她的愧怍作祟。 因为在进入公主府前,他本就对齐姝心怀偏见,所以对她的种种行为都看不过眼,恰恰也是这种先入为主的成见,令他忽略了去探究她对兄长的情意是真是假。 裴峙坐在兄长从前常抚的古琴前发呆,伸出手,不自觉摸上去,从触手生温的琴身,到通透似玉的琴弦。 他虽然不通音律,但也看得出来这把古琴一定价值连城,显然这不是一贯清贫节俭的兄长买得起的物件。 只有可能是那个女人相赠。 裴峙收回手,指尖却不慎触碰到了桌上的一处凹槽。 他眼神微动,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将那处凹槽按了下去,同时手伸到桌底摸索着,又按下另一处凹槽。 与裴玘未分开时,裴峙曾见他设计过这种隐秘机关。那时兄弟俩家徒四壁,身上穷得叮当响,唯剩几两碎银以备不时之需。为防止被贼人盗走,裴玘时常把钱藏在这种机关里,告诉年幼的裴峙,这是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的秘密。 “咔哒——” 桌底弹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 裴峙低头一看,红底烫金,纹并蒂莲,是兄长手写的聘书。 落款不仅有兄长的名字,还有女子留下的娟秀字迹: 齐姝已阅,允。 别看男主心里爱放狠话,其实身体很诚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聘书 第3章 情愫 这是暗蛛楼第一次发来催促的消息。 听着枝头略显急促、一声迭过一声的怪异鸟叫,裴峙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片树叶。 半晌,他轻呵一声,随手甩出的叶片嵌入树梢,也惊飞了树上还在喋喋不休的鸟儿。 裴峙眼中尽是自嘲。 原来他这些日子以来,一个消息都没能传出去——在住进兄长的房间之前,他确实传出过几个不痛不痒的消息,不算机密,但也透露了梵国朝中有哪几位臣子时常秘密出入公主府商谋要事,而暗蛛楼却一个消息都没收到。 这说明消息传到半路,应是被人截下来了。 有能力截断传信、并且会对他有所防备的人,不是齐姝还能是谁? 看来他与暗蛛楼的合作,她都知道,却不说破,也不阻止。 或许在他来到公主府的第一天,她就已经知道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裴峙并没有事情败露的惶恐,他只是再一次感到困惑。 上位者眼里最容不得沙子,何况他这样往外传信的行为说是通敌也不为过。齐姝明知道他接近她别有用心,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杀了他,也不把他赶出府,她究竟想干什么? 她若是因此对付他,他认,左不过腿长在他身上,若有性命之忧,他随时可以抽身离开,可怪就怪在她根本没有找他问罪的意图。 这些天偶尔碰到,她神色如常,只是行色匆匆,向他略一点头便只顾着扎入书房,与她那些心腹畅聊国事。 她怪,他也怪。 那一日进入兄长的房间后,看到了那一纸聘书,他就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差一点成为他长嫂的那个人。 他原以为兄长跟在她身边,哪怕为她做了许多事,但到底身份地位悬殊,兄长应当不会天真到奢望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分才对。 可事实上兄长就是求了,而她也大大方方给了。并非他想象中落不到实处的虚假承诺。 被他在心中恶意揣测过的那个人,是真的有考虑过以一国公主之身嫁给一个毫无背景势力可言的谋士。 裴峙回想起两人共同留在聘书上的名字,那样般配,看久了笔锋收尾处竟有**分相似,俱是洒脱飞扬之意,好似能透过翩跹字迹,觑见这对璧人在签下名字时相视一笑的光景。 那对名字同时也刺痛了裴峙的眼睛。 他不知道这种酸涨的情绪究竟是因为他差点成了报错仇的恶人,还是因为痛惜兄长直到死之前都没能如愿以偿娶到喜欢的人,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但裴峙却知道,他对齐姝已然恨不起来了。所以这几日,他没再往外界传出过消息,尽管他刚刚打探到——齐姝已经收集好了证据,很快就要对郑国公出手,一鼓作气将他拉下马,让整个朝廷重新由她洗牌。 这些消息,齐姝从来不避着他,她似乎防备他又纵容他,总是默许他可以靠近书房,或是飞上房顶,偷听她与心腹的谈话。 裴峙有时候在想,或许陈婆的那番话不是她的授意,但肯定也得到了她的默许,她实在是很狡猾的一个人,知道若是那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他肯定不信,只有府里见证过的老人说出来,才能叫他听进去。 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听是听进去了,正常来说,以他刀剑一样直来直去的性格,知道真正害死兄长的人其实是郑国公,他理应发挥所长,该埋伏埋伏该刺杀刺杀,报了仇就走,继续当他潇洒自在的江湖客,而不是一直没名没分地赖在公主府不走。 裴峙默默告诉自己,他这是在弥补他曾经对齐姝抱有偏见的过错。在将郑国公绳之以法一事上,他理应出一份力。 也可以……暂时任她差遣。只要她开口。 这样看,短时间内他反而不能走,而应该继续留下来,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帮忙才是。 裴峙自顾自找好了留下来的理由。他根本没意识到,自从遇上齐姝之后,他走的路子便越来越迂回了。 而齐姝也不知是故意躲着他还是真的忙得脚不沾地,目光和脚步从不为他多作停留。 裴峙绝不承认他内心有一种期待落空的微妙失落,也绝不承认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出现在她时常会经过的林荫道——的一棵树上,盼望着她能抬头看自己一眼。 这一日,他跟往常一样,撑着头躺在枝叶间晒太阳,一边假寐一边留意树下熟悉的脚步声。 他很快便等到了。 终是憋了多日,他状似不经意地舒展身体,枝叶抖动,发出簌簌响声,掌心便紧跟着悄悄丢下三四片藏匿已久的落叶,被风斜斜一吹,刚好落在她发髻间。 齐姝抬眼一瞧,裴峙正斜倚在粗壮的枝干上,束起的黑发垂落下来在风中荡啊荡,配上那分外夺目的眉眼和修长流丽的身姿,看上去颇有几分风流意气。 不管看多少次,那张脸都会让齐姝陷入一阵恍惚。 她闭了闭眼睛,兀自压下不该有的情绪,再次睁眼,却是似笑非笑地打趣道: “看来我着人给你裁的衣服还挺合身。” 裴峙闻言,身形一转,姿态轻盈如春日里翻飞的燕尾,从树上轻飘飘地落下来,他将飞到身前的发带扬至背后,微抬着下巴看她: “还行吧,就那样。” 脚步却是不自觉离齐姝越来越近,直到在她跟前站定。 “我……”望着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却略显憔悴的面容,裴峙却一瞬间卡了壳,忘记自己本来酝酿了许久的腹稿。 他突然想到兄长的房间被他霸占,她也识趣地不跟他抢,这几日也不知道有没有睡好觉。 把兄长的房间还给她?说不清楚为何,裴峙又不是很想这样做,他把这股抗拒的情绪理解为对兄长故居的眷恋。 见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齐姝适时岔开话题,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你要是在树上睡熟了,一翻身不会不小心掉下来吗?” 裴峙一愣,下意识道:“我从来不会在树上睡着的。”作为杀手,若是将自己毫无防备地置身于野外,那他离死也不远了。 然而此话一出,他险些想咬自己舌头。 不在树上睡,那她这些天来看着他闭着眼睛躺在树上又该怎么解释! 齐姝唇角微勾,看着他恨不得钻进地里的样子,连日来的疲惫莫名一扫而空。她挑了挑眉,突然很想逗逗他: “哦……原来你这些天都是在装睡啊?我说怎么那么巧,每次过来刚好能赶上你醒来的时候。” 裴峙轻咳一声,正色道:“其实,我是想找你谈一谈来着。” “好啊,”齐姝神色自然道:“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听到这话,裴峙便自然而然联想到她每天待得最久的那间书房,脚步一迈,便要往某个方向走。 “等等,你要去哪?” 齐姝牵住他的衣角,分明是轻到往前走一步就可以挣开的力道,却让裴峙的身形定住了似的,半晌才僵硬地转过身来: “……你想去哪谈?” 齐姝屏退下人,指了指他刚刚待过的树上,神情掠过一丝灵动的狡黠: “你能不能带我飞上去看看?” 她话音刚落,裴峙便不自觉将目光瞥向她不盈一握的腰身,像是想到什么又逃避般转过脸,耳根微红,竟有些手足无措: “我不会……不会抱人。” 准确来说,除了杀人,他连让人近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齐姝向他眨眨眼睛,眼神带上了一点濡湿的恳求: “带我上去看看吧,长这么大我还没看过树上的风景是什么样的呢。” 裴峙眉尾一跳,她若是一副凶巴巴的姿态以权压人,他气性上来说不定转身就走,可她像是料定了他吃软不吃硬,语气里完全是他无法拒绝的期冀。 像他这些天也在这条路、这棵树上等着她的心情。 她靠近他,主动将他的手牵过来放在她的腰上,眼中的神采那样明亮,他没再拒绝,轻轻揽住了她。 两具身躯贴近的一瞬间,她身上的幽香越发清晰,裴峙仿佛能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女子的腰肢都像她这样细、这样软吗……仿佛轻轻一掐就能像曾经他折断目标人物脆弱的颈骨一般轻易。 裴峙胡思乱想着,直到她屈肘碰了碰他的腰,他才勉强定住神,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便揽着她飞向最稳固的枝干。 寻到位置坐下,他便如丢开烫手山芋般放开了她,同时坐到离她稍远的位置,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是齐姝笑盈盈地看过去:“这么怕我啊?”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挪近了一点。 这棵树坐落于公主府中心地带,树干盘曲虬结,树冠枝繁叶茂,大有遮天蔽日之势。微风拂过,除却枝叶摩擦的轻响,还送来了远处空灵而清脆的鸟叫。 抬眼望去,近到廊腰缦回的公主府,远到鳞次栉比的府外楼坊,再到天际线前庄严巍峨的皇宫殿宇,层层递进,一览无余。 齐姝将这风光收入眼底,神情是难得的放松: “这棵古树是梵国树龄最长的一棵树,父皇认为它象征着长寿祥瑞,在我刚搬进公主府时,便特意嘱咐不要将它砍去。” “小时候,每每经过这棵树,我总想爬上去看一眼上面的风景,可嬷嬷总说太危险,教育我爬树这样的行为不成体统,不是贵女所为,后来课业越来越多,负担越来越重,便再没有时间和力气爬上去了。” “谢谢你,让我完成了儿时未了的心愿。” 触及她带着笑意的眉眼,裴峙眸光一闪,飞快移向远处,良久才低声道: “这有什么好谢的……”若是你想,飞多少次都可以。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齐姝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直接步入了正题: “你想跟我聊什么呢?” 聊什么?他其实有很多想问她的地方,比如明明发现了他目的不纯,为什么还愿意留着他?她和兄长当真走到了谈婚论嫁的那一步?郑国公一事他能帮上什么忙,为什么这么多天一直晾着他…… 然而对上她的眼睛,他却只是问出了当下最想问的问题: “你这些天……没睡好?” 齐姝抬手摸了摸脸,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你想聊的就是这个?” 她最近确实没睡好,身边少了那个人熟悉的气息,总要辗转反侧到半夜才能勉强入睡。 裴峙指尖微蜷,喉间莫名有些滞涩:“兄长那个房间我不住了,住不习惯。” 齐姝点点头:“待会我让人再给你挑一间更好的。” “还有别的事吗?” 裴峙声音闷闷的:“我……” “说不出来,让我替你来说。” 齐姝仿佛洞悉了他的心思,微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明知道你故意往外传信,我却一直不治你的罪,反而还默许了你继续打探情报的行为,对吧?” 她这样说着,眼中却还是没有丝毫责怪,轻柔得像远处湖面上泛起的涟漪。 裴峙沉默,他发现事实从她口中说出来,竟让他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于是也变得坦荡起来: “对,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以绝后患?” “因为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自然也是我的亲人。我答应过他,只要你来,我定要好好招待你。” 亲人? 从前若有兄长以外的人胆敢跟他以亲人相称,他只会觉得可笑。但此时,看着那双无比认真的眼睛,他却说不出任何冷嘲热讽的恶语。 裴峙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兄长留下的殊荣如此之大,荫庇到他,又或是出于某种此时不该有的、阴暗的……嫉妒。 她当真爱兄长爱到如此地步,哪怕知道他可能要杀她,她也只是像水一样柔和地包裹住他被恨意充盈的心,就像纵容一个任性的小辈一样看着他胡闹,再轻轻握住他伸出窗外的手。 裴峙宁愿她别有所图,或是提出什么交易,也不想听到这样让他浑身别扭的话。 他才不需要什么亲人。 齐姝没有理会他揪成一团乱麻的情绪,细伶伶的双腿在空中荡了荡,她盯着树下的草地,像是陷入了回忆: “他曾经跟我说,如果在这世上他有对不起的人,那个人一定是你。如果不是他从小身子骨不好,连累你小小年纪为了赚钱供他治病过早踏上杀手这条路,他一定不会让你过上这样朝不保夕的生活。” “所以他恳请我,如果有一天你来到公主府,一定要让你留下来,给你一个永远不必居无定所、漂泊无依的家。” “现在他走了,但这份承诺还在。作为差点成为你长嫂的人,我理应待你宽容一点。” 虽然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但裴峙仍然听到了一丝苦涩。 他垂眸不语,只觉得心脏也跟着变得酸涩起来。 他原本还想问她和兄长之间的许多事,在这一瞬间,突然一个都问不出口了。 他发现他竟有些不想看到她再露出因为陷入回忆而变得哀伤的神情。 “对不起。” 裴峙知道自己欠她一句道歉。不仅是因为误会她对兄长无情无义,也因为他被恨意蒙蔽了眼睛,差点酿成大错。 还因为,他不小心见证了她此时的脆弱。 裴峙从未将声音放得如此轻而缓,按在枝干上的手情不自禁向她挪近一点,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我去替你……替兄长报仇,直接杀了郑国公,怎么样?” 齐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太危险了,你之前才去过他的暗室,他必定有所察觉,只会更加严防死守。” “况且,倘若他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在朝中的拥趸一定会有所怀疑,借此事大做文章,扰得整个朝廷不得安宁。需得一鼓作气,将他的后路一一斩断,让他名正言顺地受到律法的制裁,再也翻不起风浪来。” 裴峙虽然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可也知道她的话不无道理。 他想报仇,同时也不想横生事端,为她增添不必要的烦恼。 “我还能做些什么?”裴峙问。 齐姝却把这当成了他迫不及待的信号,于是安慰道: “你放心,我不会剥夺你手刃仇人的权利,待他真正落马之后,我会把他交由你来处置。” “而且……筹谋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收网了。” 她说这话时,眼中杀机毕现,竟比日光还要灼亮数倍。 像被烫到似的,裴峙狼狈地移开目光。 他望向远处的琼楼玉宇,企图平复再度失常的心跳,却还是感到有一股躁意自心尖钻出,像原野上的荒草一朝碰到点点炽烈的火星,迅速生出燎原之势,似围困又似勾缠。 但又不是那种令他讨厌的感觉。 他终于朦朦胧胧意识到,那大约是一种不能细想的…… 情愫。 第4章 心迹 齐姝很快便践行了她的诺言。 怀正九月,梵国朝中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变革。 起因是郑国公在早朝上当众弹劾灵姝公主奢靡无度,僭越祖制,擅动国库,挪银二十万两之巨,被齐姝指出证据造假痕迹,反将一军,牵扯出户部实发赈灾款与登记在册的数目不符、足足少了四十万两一事,而在钱款失踪的那几日,齐姝追查到郑国公休弃的小妾在信财山庄分批存入二十万两,另有二十万两暗地里入了郑氏宗亲的盐引生意…… 证据确凿,举朝哗然。郑国公的状告成了贼喊捉贼的诬告,令少年天子震怒,当场下令彻查此事,于是数桩被郑国公刻意掩盖过的官商勾结、贪赃枉法之事如一排接一排倒塌的高墙,令梵国沉积已久的疮痍得以暴露在天光之下。更有不少被郑国公府家奴欺压的佃户在各处衙门击鼓鸣冤,声称郑国公府的家奴强占了他们的农田,还打死了他们的家人…… 一夜之间,郑国公府数罪并罚,被查封得干干净净,府中若干谶纬文书以及通敌叛国的谋逆书信被搜查出来,郑国公一下子从受人敬仰的两朝重臣变成了秋后问斩的阶下囚,百姓中若有谁提起来都忍不住唾骂几句。 而作为郑国公倒台的有力推手,齐姝没能松口气,反而比之前更忙了——忙着收拾郑国公留下的烂摊子:被篡改的帐本需要重新核查;被欺压的百姓需要拿回良田;牵扯到的官员需要一一革职待办,空缺的官位亟待人才的填补,还要时不时应对言官的纠缠和推诿…… 这一忙,齐姝便从秋后一直忙到了除夕。 乾清宫派人过来传话,说皇帝想留她吃一顿年夜饭。 齐姝抬手按了按额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回绝了面前低眉顺眼的高公公: “连轴转了数月,本宫有些乏了,高公公应该知道怎么回禀陛下吧?” 高公公叹了口气:“殿下,老奴虽不知您与陛下闹了什么矛盾,但天家姐弟哪有隔夜仇呢?何况今日是除夕,本就是团团圆圆的好日子,您不去,陛下未免多想。” 齐姝沉默须臾,忽然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一副气息萎靡的样子: “本宫实在身子不适,不愿过了病气给陛下,高公公请回吧。” 高公公哪里看不出来这是齐姝的借口,但到底看她脸色略显苍白,也不好强求,便妥协退下了。 齐姝的目光顺着他离去的身影,望向乾清宫的方向。 远处那片庄严肃穆的朱墙碧瓦垒起一层细雪,也沁出一丝寂寥冷清。 她自嘲地想,皇帝已经多想了。 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已经不是当初遇事只会伏在她膝上委屈诉苦、求她出谋划策的软弱少年了。 / 这是裴峙第十八次装做不经意间望向府门的方向。 她还没回来。 裴峙收回目光,心中隐有一丝克制不住的焦炙,还有气闷。 他知道她这几个月忙着处理朝事,但今日是除夕,他原以为她再怎么忙也会给自己休憩的空档,没想到她还是一大早就出了门。 前些日子,他曾隐晦地向她提过,府里待着无聊,他可以扮做侍卫待在她身边保护她,却被她委婉但不由分说地回绝了。 她没说原因,裴峙却知道,她不愿他相伴左右,大抵是因为他这张与兄长相像的脸,容易让她走神。 毕竟每次碰面,他都能捕捉到她眼中流露的情绪——一瞬是沉沦的思念,一瞬又变成了清醒的疏离。 思念是给兄长的,疏离是对他的。 裴峙垂下眼睫,手中雕刻的木偶面容已初具雏形,眉眼似笑非笑,像是在揶揄这寒冷的北风也无法吹灭他满心的燥意。 路过的陈婆见他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地出声安抚: “小公子放宽心,殿下与陛下姐弟情笃,定是要在宫中用过年夜饭才回来的。” “我才没等她。”裴峙声音闷闷。 话音刚落,府门处便传来一阵喧闹,伴随着侍女惊喜的声音: “殿下回来了!” 陈婆扬起笑容,正要转头跟裴峙说一声,然而打眼一瞧,廊下却已经空无一人了,一抹墨色衣袂快速消失在内院的拐角。 她心下不禁犯起了嘀咕:怎么等到人又跑了? 最近天天这样,也不跟殿下说话。 难不成是和殿下闹矛盾了? / 月如弯钩,星如银砾,檐上青瓦覆着雪色皑皑,苍茫一片,此时此刻在高处举目眺望,远处楼坊明灯三千成为了天地间唯一带着暖意的景象。 雪已然停了。裴峙斜倚在树上,北风呼啸着刮过面颊,让他的思绪也不自觉随着这阵风飘到了和兄长相依为命的那些年。 那时候的他们哪里看到过这样灯火通明、飞阁流丹的好光景,每天见得最多的,是满地饿殍、荒野曝尸,活着的灾民易子而食、析骨而炊。 最艰难的时候,一块完好的树皮都得被推搡来推搡去,最后兄弟俩不得已分而食之,两人都没吃饱。 裴峙记得自己那时年纪还小,吞咽得太急,被尖锐的树皮刮破喉咙发起了高烧,兄长背着他翻山越岭去镇上找大夫,却因为捉襟见肘,只能忍着屈辱去给镇上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当出气筒,被打得浑身是伤,才堪堪为他凑齐了诊费,可也因此落下了经年难治的病根。 裴峙那时便发誓,一定要让兄长过上好日子。 于是他白天照顾裴玘,顺便帮人砍柴搬货,夜里就向隔壁一位同样穷困潦倒的武僧讨教。那武僧笑纳了他好不容易寻来的野果野菜,转头却对他极尽吹毛求疵,严苛到连当剑用的桃枝挥出去时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偏离。 寒来暑往,百炼成钢。起初裴峙只是想着学些拳脚功夫,好让自己和兄长不受人欺负,练着练着,竟也摸索出了自己的门路,后来机缘巧合接到了第一枚悬赏令,赚到第一桶金之后,这条路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对外自称“暗隼”,杀人时从来只以恶鬼面具示人,渐渐的也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任务越接越多,他的身法也越来越精进,招式也愈发诡谲多变。 他大抵确实有些天赋。不然在把武僧打败的时候,他看他的眼神里怎么会掺杂着一丝陌生的忌惮。 “你的杀招戾气太重,不死不休,若是收不住势,将来只会害了你自己。” 彼时裴峙心想,自己在这世上唯余兄长一个亲人,也是唯一一个此生都不会成为他刀剑所指之人,其他人他根本不在乎,何来收势一说? 可兄长却死于非命。虽然害死他的人不是被裴峙斩于剑下,就是死于铡刀之下,但午夜梦回时,那武僧说过的话总会在裴峙耳畔响起,让他一度陷入了魔怔—— 是不是他造下的杀孽过于深重,而兄长在冥冥之中替他担了这份因果? 自责与悔恨在心间啃噬,可他这条命到底是兄长替他从鬼门关捞回来的,他不能轻易放弃。 只是能活就活,活到几时死,死在哪里,裴峙已经不在意了,因为他对这世间已无留恋。 哪怕下一刻被仇敌或者是谁杀死,裴峙想,他也不会不甘心的。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此时那高悬天际的冷月温柔地将光芒洒向他,也将他的心迹照得澄澈透明—— 他似乎又多了新的牵挂。 裴峙不是迟钝的人。相反,动心忍性多年,他对自己心境的变化十分敏锐。 在得知齐姝与兄长的死无关之后,裴峙终于开始回过头正视自己与她初见时那被他误以为是愤怒的心跳。他那时不敢细想,在她第一次略带急切、裙摆翩跹走进他眼里的时候,心头那股难言的悸动名为什么。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杀意罕见地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疯狂鼓噪的心跳声。 他感到既迷惘又困惑,有对这心跳声的厌恶,也有对死去兄长的愧疚。 他不该为见到仇人而感到莫名雀跃的,这样将死不瞑目的兄长置于何地? 他只能告诉自己,那是见到仇人、恨不得杀之后快的恨意,是更甚以往杀人时的嗜血冲动。 但她不是他的仇人,也还好她不是。裴峙不得不承认,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着实松了口气。 在那一次树上谈心之后,他终于意识到,原来初见的那股心悸,是因为他也隐隐在期待着兄长在书信中用生动字句描述的她会是什么样子,而在见到她之后,想象中的身影被拨去迷雾,面容渐渐清晰,对他而言那是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情怯。 情愫暗生,于是愧怍也开始作祟。 她是和兄长两情相悦的人。他们情笃意深,旁人挤不进去一分。哪怕她和兄长天人永隔,他也永远没有机会。 他应该为自己的念想感到不齿的,他尝试过掐断不该有的心思,也刻意避着不与她见面。可这扑灭后残存的点点火星却烧得愈发炽烈,他想着堵不如疏,便提出要做她的侍卫,却被回绝。 她说她把他当弟弟,让他留下,不是为了让他鞍前马后的。 那两个字在他和她之间划开一道鸿沟,他觊觎兄嫂的龌龊心思好似一瞬间暴露无遗。 于是这些日子,他盼着她回府,却又不敢见她。 裴峙想,这公主府,他好像是不该继续待下去了,否则徒增无数妄想。不若过完这个新年,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不再打扰她了。 艰难做下这个决定之后,裴峙目光下移,却瞥见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个人披着狐毛大氅,正孤零零地对影自酌。 / 侍女将酒酿呈上之后,齐姝便摆摆手挥退了左右。 “咻——嘭!” 皇城上空骤然间炸开一簇簇烟花,绚烂绮丽,是百姓对新一年的期许。喜庆欢欣的丝竹乐鼓之声从远方遥遥传来,此处亭下却独得一方静谧。 齐姝一如既往将面前的两个酒盏斟满,并将其中一个放在对面的位置上,而后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见谅,好久没同你喝过酒了,近来忙于公务脚不沾地,不过想来你也舍不得怪我。” 似是想到什么,她托着腮低低笑了下,盯着看了一会儿盏中映着月光粼粼的酒液,随即一饮而尽: “还记得和你在树下一同酿制这桃花酒时,你落了满身的桃花,我却一片都没沾着,那时我还笑你莫不是桃花花神转世,结果你这个呆子居然十分认真地对我念了句诗。” “花魂酿就桃花酒,君识花香皆有缘。” “你说你若真是桃花花神转世,那我就是你的有缘人。” “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能唬人的。” 笑着笑着,却有不受控制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模糊了眼眶。 烟花的光焰在夜空中喷薄而出,仿佛要盖住世间所有的喧嚣,遑论女子几不可闻的低泣。 齐姝抬手拭去眼泪,唇角依然带着笑,却是比哭还难看,她望着面前的酒盏,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你若真同我有缘,为什么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呢?” “我好想你……你是不是在怪我没能替你报仇,所以总是不来我梦里?” “蕴之……蕴之……” 她没再说别的话,只是口中喃喃念叨着这两个字。桃花酒清甜甘冽,不知不觉中已是几杯下肚,她感觉到自己渐渐不胜酒力。 于是又在心底自嘲,这酒原本不烈,谁让她当初酿酒的时候只坏心眼地想着要把那人灌醉,于是偷偷往里加了些浓烈的米酒,现在倒好,那人没喝到,竟是招呼到自己身上来了。 意识逐渐迷蒙,齐姝趴在桌上,连日来的劳累令她眼下隐有青黑,显得分外憔悴。 她枕着手臂,半眯着眼望向亭外,那一层层台阶上又开始落下星星点点的雪粒,柔软、细腻,像极了那个人看向她时温润明亮的目光。 正神游天外间,一双墨色长靴缓缓步入她的眼帘。 齐姝蹙眉,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想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人敢过来打扰她的清净,这一看,却是直直愣住了: “蕴之……” 来不及思考面前这人到底是幻象还是现实,齐姝已经遵从内心一把抱了上去,将脸埋进那人宽阔温暖的胸膛,方才止住的泪再度涌出: “是你吗?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吗?” 闪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心迹 第5章 错认 心上人期期艾艾地扑进他怀里,口中喃喃念着的却是他兄长的表字。 裴峙很难说清楚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无措又清晰地感受着她在他怀里颤抖地哭泣,看着她抬起泪意迷蒙的双眼哀切地望着他,用目光一寸寸留恋地逡巡过去。 他也清楚地知道,她醉得不轻,或许是此刻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又或者是她太思念那个人了,才意识不到现下根本不是故人重逢的梦境,而是斯人已逝的现实。 裴峙眼神晦涩地望向桌上那对一空一满的酒盏,不自觉哑声道: “我是裴峙。” 话一出口,一丝隐晦的悔意悄然冒芽。他发觉他根本不希望她认出他来,从而自幻梦中抽离,一瞬间与他拉开遥远的距离。 好在喝醉的人根本没听清这句轻得已经被风声吞没的解释,只是自顾自抱紧他,嘴里还嘟囔着: “怎么变这么冷淡了?” 裴峙闻言沉默片刻,慢慢抬起手臂回抱了她。 将她整个人拢进怀里的那一刹,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不偏不倚击中了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逐渐填满,满得快要溢出来,让他只想把她抱得更紧、再紧些。 他开始从这鸠占鹊巢的可耻行径中攫取到难以言喻的欢喜,仿佛在漫漫羁旅之中遇到了想要永久停靠的彼岸,他不再孤身一人,不再飘无定所,不再想要得过且过。 而宛如倦鸟归巢,齐姝也用脸颊眷恋地蹭了蹭他的胸膛,像是在感受久违的温度。 裴峙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快。 他忍不住透过她熟稔的动作幻想她与兄长相处时的情景。 她在兄长面前竟是这样稚气吗? 好似……也并不奇怪。 她只大他一岁,却小兄长两岁,或许她在他面前成熟稳重的姿态,到了兄长面前,又会是另一副哭笑随心、自在恣意的脸容。 而兄长一贯文质温和,待她肯定不止有爱侣之间的妥帖,也有年长者的包容。 不怪乎她如此依赖他。 所以她现下表现出来的,是只对他兄长才会展露出来的宝藏。 而他是妄图窃取这份宝藏的盗贼。 意识到这一点,裴峙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隐约感觉喉间涌上了难以忍受的苦意。 他这样做,死后若是下了黄泉,兄长定不会再认他这个弟弟。 他不能对不起兄长。 况且,她也不爱他。 这些日子以来,夜夜看着她在兄长曾经住过的房间里长明灯火,从窗隙间窥见她抱着兄长的旧衣、睡容恬静的样子,他已经无数次地意识到,她的心被兄长占据得满满当当,哪怕人死如灯灭,她的心里也再装不下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是时候该彻底放下那些虚妄的念想了。反正他已经决定过几日就离开这里,不是吗? 仿佛下定决心要将身体里的一部分血肉割舍出去,裴峙正要推开怀里黏黏糊糊的人,身形却蓦地凝固—— 或许是疑惑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一双带着凉意的柔荑突然捧住了他的脸。 明明是极容易挣开的力道,裴峙却愣愣地不知作何反应,只能跟随她的动作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她踮起脚,柔软的嘴唇就这样大胆地印在了他的颊边,像是少女直白、热烈却无处安放的爱意。 裴峙僵在原地。 / 冬日晨曦透过苍白窗纸照进屋内,齐姝眼睫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宿醉留下的酸胀感令她蹙起眉头,兀自缓和了须臾,昨夜的记忆也随之回笼。 想起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后,齐姝只想把自己整个埋进床被里不愿醒来。 她竟然将裴峙错认成了裴玘,对着他又抱又亲,还给他灌酒,过后还缠着他陪她一起睡觉,拉着他的手死也不松开…… 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记起酒后的记忆这一点到底是好是坏,但此时此刻,她宁愿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看了一眼靠在她床边闭目养神的裴峙,齐姝屏住呼吸,将与他十指相扣的手慢慢抽离。 岂料下一瞬手腕便被人攥紧。 “醒了?” 裴峙几乎没怎么睡,在察觉到她呼吸变化的那一刻,他便彻底清醒了过来。 青年滚烫的掌心宛如一块烙红的炙铁,熨在两人相触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颤栗,齐姝面上却八风不动,只是微笑道: “你弄疼我了。” 裴峙抿唇,这才意识到她已经不是昨夜不牵着他的手就不肯睡觉的醉鬼,收回手时指尖仍有一丝不舍。 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齐姝轻咳一声,往外望去:“你怎么在这?我的侍女呢?” 她若无其事的目光令裴峙彻底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她有装傻充愣的打算,他垂下眼淡道:“陈婆说去给你备膳了。” 备膳的事自有专人来安排,哪有把她侍女都调走的道理?齐姝一听,便知道陈婆打的哪门子算盘,顿时有些无奈。 早在数日前,老人家就曾委婉地劝过她不要过于劳累,为了让她从公务上分一部分注意力出来找个知心人,甚至说了一句她意想不到的话: “公主身份这般尊贵,又是先帝生前最宠爱的公主,排除万难助力陛下登上皇位,哪怕在府中豢养男宠醉生梦死,在老奴看来也并无不合理之处。” 可见这阵子繁忙的公务还没把她累倒,先让陈婆急得慌不择路了。 虽然这是老人家的一片心意,但她到底年纪大了,也是时候派人将她风风光光送回乡下颐养天年了。齐姝心想。 她正想着事,就见裴峙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突然凑近来直直望向她: “昨夜的事情……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随着距离的拉近,他唇下被她咬出来的牙印愈发清晰可见——这还是昨夜她不满他反应迟钝、用来惩罚他的手段。 齐姝的目光落到他的唇角又一触即离,随即佯装头疼地揉揉眉心: “啊……确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你送我回来的吗?我没说什么胡话吧?” 裴峙看她微垂着头眉目半敛,看似是在努力地回想,实则一副不敢直视他的模样,突然有点想笑。 他终于从她略显心虚的表现中捕获到一丝云开雾散的意兴,那是独独他一人郁结许久、此刻总算扳回一城的愉悦。 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他突然想到:倘若她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此刻又何须粉饰太平?以她不喜麻烦也不爱扭捏的性格,若是对着一个她根本不在乎的人做出了引人遐想的举动,她绝对不会将事情草率揭过,反而是会郑重其事地跟他道歉,同时也能掐断他不该有的心思——但她没有,这就说明,她在意那层遮羞布。 不管她是羞恼于在他面前失了面子还是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才不愿意将事情说开,总归都是对他的想法留有一丝未知深浅的在意。 哪怕这种在意现在还不是喜欢,但只要跟他有关,那就不是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如果他能把这潭水搅出更多的涟漪,那么他就能一点一点侵蚀她的心。 裴峙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能在她心里争得一席之地,但他清楚,如果自己不争取,这样灰溜溜地离开公主府,他不甘心。 对不住了,兄长。 裴峙在心中再一次忏悔,又似哀求:再让他争取最后一次吧。 他闭了闭眼,心念百转间,收回所有思绪,转而冲着齐姝一笑,晓月霜雪般隽秀的面庞便带出几分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少年意气,他咬字轻慢: “你把我认成了兄长,还说了一些很想念他的话。” 齐姝按揉眉心的动作微顿,心中有一丝讶异。她本以为他会顺着她给的台阶将昨夜的事情含糊过去,却没想到他会直接点出来。 怕这个话题再进展下去会出现彼此相顾无言的尴尬情境,齐姝连忙出声止住: “看来以后这酒是不能再多喝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去用早膳吧。” “殿下不想知道自己昨夜还干了什么吗?” 齐姝起床的动作一僵,就见裴峙调整了坐姿,一手撑着床榻,一手向她伸来,修长而薄的身形挡住了外头的光线,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进他带来的阴影里。 然而,这隐含侵略性的姿态却是微妙地处在齐姝的下位,令她始终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齐姝没有动作,于是裴峙大着胆子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牵引着她的指尖轻触他被她亲过咬过的地方。 这般狎昵的动作由他做出来,却带上了一丝青涩的勾缠之意,像是一只分明不熟练还要对着人敞开肚皮撒娇讨食的小狗。 空气凝滞着,似有令人焦渴的氛围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只待一句话将烹热的油浇进烈火—— “你亲了我。” 裴峙的语气里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肯定,喉结却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忐忑着她的下一步反应,近乎是在等待一个判决,是凌迟还是恩泽,全由她来决定。 明明只是眨眼间的瞬息,裴峙却感觉有过去了一柱香的时间。 他看着齐姝闭上眼,缓缓叹了口气,唇角忽而漾开了些许无奈的笑意,像是被拆穿后、装也不装的坦然,睁开眼睛后又恢复了她一贯的从容姿态。 她并没有立刻挣脱他,目光先是停留在他低颤的眼睫,随即审视般落在了他吐息微沉的嘴唇上。 那里柔软、润泽,唇色不似他兄长常年偏淡,更像是洇开了与曼珠沙华相近的血色,红得秾艳。 齐姝手下按压的力道加重了些,指尖摩挲着那处被她咬出牙印的地方,语调轻慢,淡声道: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补偿你?” 第6章 替代 她话语里留有的余地令裴峙敏锐地窥见一丝自己渴盼已久的曙光,浑身的血液顷刻间滚烫起来,心脏怦咚怦咚地跳,鼓噪得令他晕眩。 恍惚间他甚至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这样的场景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 他很快回过神来,反握住齐姝的手,却只是迫不及待地将脸颊凑上去蹭了蹭,像一只弃犬急于向新认的主人展露不设防的腹部,任她予以抚摸还是刺入利刃都可以,因为激动,声音里还带上了一丝哀求般的颤抖: “我想一直……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三个月来,反复的远离又不自觉的靠近,看似是他独自在心中天人交战举棋不定,其实也在无形之中磨灭了他曾经作壁上观的矜傲,此时此刻,裴峙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抑制住胸腔中那股横冲直撞的渴求,想离她再近、更近一点。 然而,他没有等到齐姝的回答,只等到一阵漫长到令他心碎的沉默。 裴峙忽然慌了神,是他判断错了吗?是他太想靠近她了,以至于开始自作多情地幻想她会给他一个机会?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激进,不该这样的,他应该循序渐进,而不是从一开始就将进击的野心暴露无遗。 汹涌而来的懊恼如烈火般炙烤着他,裴峙的心绪瞬间被搅成一团乱麻。可是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还有退路可选吗?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思考自己还有什么筹码。短暂平复下来后,一个大胆的想法自心头浮现。 他已经吝啬于分出一缕理智去斟酌此举会不会令他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彻底崩塌,唯恐说晚了一瞬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开—— “哪怕……你把我当做兄长……也可以。” 静室里突然响起这一句仿佛从牙缝间艰难挤出来的话。 齐姝心下微叹。 她这辈子见多了弯弯绕绕、绵里藏针的人,像这样一上来就开门见山直接了当的,还真是不多。 哪怕是裴玘,在向她表达爱意的时候,背脊也始终是挺直着的,永远保持着他那克己复礼的君子风度,若不是他全程红着耳朵,不敢看她,她那时几乎以为他在同她商量什么公务朝事。 总之,绝不会像裴峙这样——她还没说几句话呢,他自己倒先慌不择路了,毫无保留的姿态像是在明晃晃地告诉她,她怎样蹂躏都没关系,但他又在低首下心的同时,毫不遮掩步步紧逼的侵略感。 这样的行为,她都不知道该称之为是狮子大开口,还是他已决意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赌一把。 还真是让人不好拒绝啊……她无奈地想,同时又忍不住看着那双巴巴望着她的眼睛出神。 诚然,这张脸跟她记忆中的那张无疑是很像的,可眼睛里的东西又截然不同。 在她的印象里,裴玘穿在身上的衣服除了白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色彩,连瞳孔都是浅淡的,如同雾里看花,一切波澜起伏都藏匿于那双褐色的浅瞳之中,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真切,哪怕他是温柔笑着的,也很少让人真正窥见他的所思所想。她那时虽然经常骂他呆子,可也有很多时候看不透他。 而作为他的弟弟,裴峙的眼瞳则黑而沉,深且澈,总是诚实地反映出与他冷冽外表不符的炽热内里,和他的剑一样直来直去。 此刻那双眼睛里的渴望浓郁得让人心惊,几乎都要溢出来将她整个侵吞了,却是硬生生忍着按兵不动。 齐姝突然觉得很有趣。 这样一个与他兄长性格迥异的裴峙,不会伪装,不够圆滑,情.事方面笨拙又青涩,究竟要怎样扮演他的兄长讨她欢心呢? 她不是一个喜欢把场面闹得分外僵硬的人,只要事态在她可以转圜的范围内,她并不介意适当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等知道裴峙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后,让他知难而退也不迟。 齐姝这样想着,也这样同意下来了:“好。” 轻飘飘的一个字,却让裴峙蓦然怔住,目光愣愣地望着她,心中首先涌现出的竟是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惶惑。 他有太多想知道的东西了,比如,此时是否是他等她酒醒前的幻想?还是说昨天喂给她的醒酒汤还没起效用,不然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抗拒他?有了兄长这堵难以逾越的高墙在前,他真的可以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吗…… 但来不及细想,那丝掺杂着落寞的自我怀疑很快就被浪潮般的震惊与狂喜冲刷殆尽。 荒谬而无望的请求居然真的得到了回应,他想象中的拒绝、谴责、厌恶、鄙夷、嘲讽……统统都不存在,他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是梦,是真的。 他如梦初醒般的反应逗笑了齐姝,不过她很快又收敛了笑意,转而探究似的望向他: “不过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裴峙对上她忽然凑近的漂亮眼睛,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定了定神才道:“你说。” “这段时间以来,每日放在我窗台上的花,是你送的吧?” “……是。” “胆敢对我不敬的迂腐文官,是你教训的吧?” “……嗯。” “进宫路上朝我射来的暗器,是你解决的?” “……对。” “上次故意冲撞我的郑家家奴,是你杀的吧?” “……”裴峙垂眼不语。 面对他明显逃避回答的反应,齐姝却只是轻笑一声,并没有责怪他种种自作主张的举动,指尖径直挑起他的下巴,逼他直视她: “别的就算了,只一条,以后跟杀人有关的事,需得遵从我的指令,明白了么?” 这句话听上去是要他主动束缚自己,将绳索的另一端交由她来牵制,更深层次的意思,是要他斩断身为杀手的前尘过往,从此只听命、忠诚于她一人。 如此不留余地的要求,裴峙却是眼也不眨地点了点头。 齐姝微微一笑,指尖上移,游离过他的嘴唇、鼻尖、眼睫,最后奖励似地轻抚了一下他藏锋的眉尾: “这才乖。” 看着耳尖漫上兴奋绯色的裴峙,齐姝心下甫定,终于有了一丝将利剑收刀入鞘的实感。 / 除夕过后,案牍上积压的公务文书又多了不少,齐姝再次开启早出晚归的日子。 在席不暇暖的日子里,由于心头一直萦绕着一丝好奇,齐姝比寻常多分了几缕神思关注着裴峙。 结果便发现,自从那日应下他大胆直白的请求后,这小子反倒像只饿了许久、乍然嗅到肉味而变得小心翼翼的野狗一样,开始束手束脚起来,并且总是不见踪影。 她招来陈婆一问,才知他花了大价钱,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个干净的身份,进了学堂,与一群舞勺少年一起,从头开始学习礼仪诗书等等他自觉可以修身养性的东西。 于是,每当齐姝路过他常待的那棵古树时,习惯性地抬头一看,那上面再不见他懒散而卧的身影。反倒是晨光熹微时,总能瞥见他在府内一处湖边小亭里一字一顿、吃力地念着那些于他而言晦涩难懂的书卷。 那一身眼熟的白衣令齐姝的心神一阵恍惚,心想这小子倒是真的在努力把自己往他兄长的形象上靠。 看着裴峙那背书背得几乎快要魔怔的样子,齐姝想了想,挥退左右,决定今日还是晚些时候再进宫。 “下一句,应当是‘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正将书卷倒扣在桌面、死活想不起下一句的裴峙听到她的声音,惊得差点噌地一下从石凳上跳起来,转头便看到身后笑意盈盈的齐姝,晨间薄雾未消,她一袭婉约宫装,更衬得整个人清丽窈窕。 裴峙微红了脸,暗恼自己昨日就该把这段话背熟,才不至于此刻在她面前出丑。 脑中思绪一片纷乱,正不知作何反应时,他突然想到近日学到的梵国男子的礼数仪态,硬是躬身朝着齐姝行了一个略显僵硬的礼,这才小声道: “……你怎么来了?” 这一板一眼的动作落入眼中,齐姝笑意渐收,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倒不是说裴峙学得不好,只是这囿于死板框架中的礼仪与他本人的气质十分矛盾,就像本该在天上自由翱翔的鹰一朝收起野性、主动走进了猎人的笼子里一样怪异。 那份萦绕在心头的好奇忽而散了些许,齐姝发现她还是更想看到他原来那副无拘无束的样子。 裴峙正紧张地盯着她,身为杀手,他的观察力向来敏锐,自然没有错过她蹙眉的那一瞬间。 他背脊微僵,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捶了一拳,闷闷的,有些难受。 这段时间,他时常与陈婆和府里的小厮丫鬟交谈,既想从那些只言片语中追忆兄长在世时留下的印记,也想了解兄长和她之间是如何相处,于是经常听到这样的话: “裴大人喜欢在下值之后逛会儿后街的集市,但无论他为殿下带来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殿下看上去都很是开心。” “裴大人会在闲暇时与殿下一同品茗弈棋,殿下还会时常枕在裴大人的膝上,央他为她作诗。” “我想起来了,殿下好像格外钟爱裴大人亲手做的桃花酥,说是宫里的御厨做的都没他做的好吃呢。” “裴大人光是站在那,殿下就会笑着向他跑去。他们站在一处时,就跟话本里的神仙眷侣一样。” “……” 诸如此类的言论仿佛专门往裴峙心口扎针似的,破的口不大,却带来细细密密的刺痛感。 那些甜蜜的往昔,都是他不曾涉及的过去,也是他无法碰触的、独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美好回忆。 短暂的泄气后,想到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这张脸,裴峙去了裁缝庄,买了兄长在世时最喜欢的衣着款式。 他努力适应着与从前劲装窄袖截然不同的广袖长袍,这一身层层叠叠的衣裳不仅限制了他的行动,令他走路别扭,也让他再不能无所顾忌地飞跃在夜色之间; 腰间别着的环佩一走动时就璆然作响,他只能努力习惯这放在从前足以令他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暴露位置的声音; 曾经潦草束起的头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妥善打理,还簪了一根朴素的玉簪,他在走路时还要留心分神披在后肩的头发会不会被风吹到前面…… 陈婆过目之后,说:“形是更像了,不过魂还是差了点什么。” 与两袖清风的裴玘不一样,裴峙这些年靠着接悬赏令攒下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听了陈婆的指点,他当即花重金请了梵国民间最出名的文人雅士,教习他君子的起居坐卧、规行矩步。 但即使付了钱,那名被他请来的文人仍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看他的眼神总是流露出嫌弃与不解,似乎是在疑惑世上怎会有如此粗野之人,责骂多过了引导,令一窍不通的裴峙学得很是吃力,无数次忍下了暴躁得想杀人的念头。 一举一动,皆需端方雅正,挺拔沉静,行走时步幅、速度需有节度,从容有礼——从前看不上眼、甚至觉得是累赘的繁琐规矩,此刻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狭小牢笼,想要进去,还得彻底摒弃从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随心习性,对裴峙而言这和砍断他的手脚没什么两样。 这时陈婆又告诉他,光有仪态还不够。 裴玘在世时,不仅写得一手好字,最吸引齐姝的还有他那惊才绝艳的文采计谋。而裴峙别说是出点子了,寻常百姓作为启蒙书籍的四书五经都没有读过,琴棋书画更是无从谈起。 于是裴峙又咬牙挤出了白天去学堂的时间,无视旁人异样的目光,厚着脸皮和一群少年孩童坐在一起温书习字。 原以为两个月来的努力能让他在面对齐姝时,展现出几分与兄长相似的从容,却未曾想到,她并不满意他的改变。 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注意到裴峙不安地捻着衣袖,齐姝轻叹一声,率先打破沉默:“我不是说过,在我面前不需要行礼吗?谁让你去学这些了?” “……”裴峙垂下眼睫,手臂上被那文人用藤条抽打出来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他声音低落道:“我学得不像吗?” 像吗?外表自然是像的。 可一个人的神韵、风骨却难以复刻。 看着眼前这张与记忆中极为相似的脸,相似的穿着,相似的动作,齐姝心中泛起一阵隐痛。 她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的蕴之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哪怕裴峙和他再相像,再如何努力地模仿他,终究也不是他,不会在她疲于公务的时候为她排忧解难,不会在她辗转反侧时拥住她柔声安慰,不会在她焦头烂额之际解她燃眉之急。 她想要的感觉,裴峙根本给不了她,他只是一张白纸,他什么都不懂,她怎能指望活着的人完美扮演一个无法提供参照的亡者? 这非但无法安慰她那颗日渐空洞的心,只会让她愈发想念那个人而已。 是了,是该止步于此了。 齐姝闭了闭眼,刚想说话,天空却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凉风拂过,泠泠清寒。 意识到这方小亭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她对裴峙道: “我们换一处地方谈话吧。” 裴峙收起忐忑的心情,应了声,拿起放在石桌旁的油纸伞,与齐姝一同步入雨帘里。 他一边走路一边偷觑齐姝的侧脸,对于接下来的谈话,心中闪过了无数猜想。 但他万万没想到,齐姝领他走进房间里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脱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