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不在》 第1章 天衍司(一) 南域京都,昭武二十七年,仲春,雨初歇。 烟水裹着两岸市嚣漫过金陵河面,将一身素青锦袍的俊逸小郎君推上岸。 “多谢船家。” 此人递给船夫几两碎银,扯过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角,瞧着百步开外的京都第二大酒楼——知情楼。 这楼依金陵河而建,往来商船络绎,正是四方讯息汇聚之地。 七檐六层,飞檐翘角如折鹤,覆着青灰瓦,每层檐角下都悬着铜铃。 穿过悬挂百盏纸灯的五丈廊宇,再绕过巨幅山水屏风,可见中庭挑高数丈,穹顶花灯层叠缀珠玉,四壁回廊环伺。 “啪……” 醒木落案,满座喧哗倏然收敛三分。 “上回说道,云荒大陆幅员辽阔,南域商货沿大运河西通西楚,北抵北朔,东至东虞,可这大陆之上,除了仙凡两界,更有妖邪潜藏,商路险处,当真能把阎罗殿的门槛踏破。” “就说三个月前的徐家商队。” 年逾花甲的说书先生轻拢垂至胸口的白须,沉声道:“商队自北朔返程,途径冰荒原遭杂血妖、厉鬼合围。可谓鬼雾锁喉,利爪破衣,怨气侵体,幸得玄渊教仙使及时相救才脱险!” 徐家乃巨贾,其商队可谓固若金汤,竟也会遭此险境? 自是有人不信的:“先生夸大其词了,云荒大陆以“四宗定鼎、仙凡制衡、仙妖对立”为核心,四大帝国各有一顶尖仙门庇佑,妖邪怎会如此猖獗?” 先生冷笑一声:“仙门掌修仙法则,皇室掌凡间民生,这仙凡制衡的格局,本就容不得仙门过度插手凡俗事务,妖邪自然有机可乘。” 酒楼的小女娘见那俊逸小郎君自进来便懒洋洋地倚着廊柱,偶尔随声附和,不再有其他动作。 只以一根玉簪束发,鬓如刀裁,眉如墨画却带锋,双眼微陷,目似寒星,偏无半分咄咄逼人。 这会儿听到说书先生据理力争地反驳异论,觉得有趣,便用玉扇掩面,低笑出声。 “好生俊俏的郎君,”小女娘上前敛衽一礼,问道,“不知怎么称呼,可是没有称心的位子?” “在下姓徐。”此人收束身形,敛袖欠身,温声道,“小娘子这般容色,纵是满园春光、满架脂粉,也该自惭形秽,就是不知如何称呼。” “徐郎君说笑了,我名青鸾。” 徐郎君笑得眼尾的桃花都快飞出来了,信手从袖中取出一支金钗,斜斜簪入她发髻间。 青鸾美滋滋地引他拾级而上,在三楼寻了个雅座,又端来一些精致的吃食。 两盏茶过,说书先生终于收了对被他视作罪大恶极的杂血妖与厉鬼的批驳。 醒木再落,话头扯到近期街谈巷议的“引仙试”。 “本届引仙试,竟有两位先天启灵境,过去三百年间,仅有我南域青岚宗副宗主一人,实乃我南域之大幸啊。” 所谓“引仙试”,就是凡年满十五岁者测修仙资质的大会。五年一次,由掌宗门耳目,有仙凡枢纽之能的天衍司负责。 席间当即有不知者追问:“先生,这先天启灵境究竟是何等资质?” 先生捋须笑道:“修仙等级分七境,启灵境为入门之阶,而先天启灵境,堪称天才中的翘楚——据载,古来先天启灵境者,最终都成了一方大能。” 徐郎君端起茶杯,以手背试了水温,才缓缓入口,舒缓被甜蜜饯齁得发紧的嗓子。 他听着楼下议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缠在手腕上的白绫——这云荒大陆的仙凡纠葛、妖邪隐患,倒比说书先生的寻常话本有趣些。 醒木最后一次落案,说书先生收住话头,等掌声渐歇,徐郎君才利落起身。 一只脚踩在雕栏上,银箸敲打瓷盘的同时,朝下面撮唇吹一声清亮的呼哨。 “晚辈姓徐,窃以为先生一些言论有失偏颇,想与您探讨一二。” 满堂目光循着少年音朝三楼汇聚,一看,原是位不过弱冠的小郎君。 有满身市井气的常客哂笑:“瞧这模样,定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知天高地厚。” “我有三点要说。”徐郎君不以为意,抬眉以询先生意愿。 先生颔首应许,抚须笑道:“不知徐小郎君有何高见,老朽愿闻其详。” “其一,遇险之地乃一处古战场,本就阴气郁结,地下又封印着由昔年殒命将士残魂与怨气凝聚而成的厉鬼。商队纯属倒霉,恰好踏足封印岌岌可危的中心地带,而冰荒原的杂血妖,自始至终未曾攻击商队,反而还给予帮助。” 徐郎君信誓旦旦地说完,朝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 席间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嬉笑。 先前哂笑的常客挑眉,嗓门一扬:“小郎君莫要信口雌黄,玄渊教的仙使还能说谎不成。” “问得好,”徐郎君对这话引来的哄笑熟视无睹,耸了耸肩,“我有污蔑玄渊教嘛,老伯可别乱扣帽子。” “你……” 见说书先生笑而不答,便继续道:“其二,救徐家商队于险境的,实乃青岚宗副宗主饶安君,绝非北朔玄渊教仙使。且先生口中“鬼雾锁喉,利爪破衣,怨气侵体”之状,未免夸大其词,当日险况虽有,却远无这般惨烈。” 徐郎君笑得肆意:“看来这知情楼也难免会出错啊,先生。” 这话掀得满场哗然,纷纷朝他指指点点。 先前质疑的常客拍案而起:“胡言乱语,竟敢在知情楼挑事。” 邻座几位商人模样的宾客纷纷附和,指尖点着桌面直呼“荒谬”。 更有四名腰佩短刀的精壮汉子从堂后缓步走出,神色凶戾。 唯有角落一位衣饰素雅的蓝衫女娘抬眸瞥向三楼,眼神里藏着几分探究。她周身气息凝而不发,与酒楼的喧嚣格格不入,手里把玩着一枚青色玉牌。 方才被徐郎君逗红脸的青鸾惊讶于他的大胆,忙攥着裙角靠近他,低声道:“郎君可有证据?” “不信,可上青岚宗问,”徐郎君朝众人张开左手,大声道:“赌五百两银子如何?” 眼见场面愈发嘈杂,说书先生缓缓抬手,醒木轻叩案几发出“笃”的一声,满堂动静顿时弱几分。 他敛去先前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盯着徐郎君,音色沉如古钟:“此事乃徐家亲禀天衍司,天衍司有存卷书,小郎君这番说辞,莫不是要质疑徐家与天衍司?” “赌五万两银子,如何?”徐郎君端盏浅啜,指尖轻叩杯沿,郎声一笑,“至于徐家为何这般说,晚辈自然知晓缘由。” “其三,”徐郎君话锋一转,“杂血妖虽为人妖混血,亦是天地孕育的生灵,出身岂由他们自主?怎么就罪大恶极了?先生与在场一些人,动辄便想要仙门派仙使围剿,这般行径,不觉得过于残忍了吗?” “什么孩子话!” “你……” 此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引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响。 “纯血妖也好,杂血妖也罢,未必尽是恶类,难道凡人、仙使就未行过大逆不道之事?” 先前附和质疑的商人脸色骤沉,大声斥责:“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也配在此多言?” 连角落的蓝衫女娘也微微蹙眉,目光愈发凝重。 “哼,”说书先生白须颤颤,厉声道:“不然呢?他们残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难不成要大发慈悲宽恕那些十恶不赦的东西?” “妖类本就低人一等,这般境遇,不过是他们的命罢了。”说罢,一挥衣袖,要叫人将他逐出去。 徐郎君被这话气笑了:“凭什么要以血统论优劣,一概而论定是非?” 又经两轮辩驳,说书先生被气得抚膺不止,甩出藏于袖中的弹珠,砸向他:“真是大逆不道!” “烬邪。” 徐郎君缠在手腕间的白绫应声脱落,转瞬暴涨,将弹珠裹住,经身后的窗棂甩出去,落入金陵河中,溅起细碎水花。 同时,十余名护院自左右两方蜂拥而至,人人手持木棍,气势汹汹。 徐郎君身旁的青鸾吓得浑身瘫软,惊呼一声便要跌坐在地。 “别慌,我送你下去,烬邪。” “什么……啊!” 徐郎君怕她被波及,猛地拽住手腕,俯身将她护在栏边,随即在她脸上满是惊恐,未及反应时一把推过雕栏。 烬邪似流光折返,飞回来缠住青鸾的腰,将她带到一楼,轻轻推入另一个小女娘怀中。 徐郎君猛地掀翻茶壶,热茶劈头泼洒出去,转身一脚踹翻冲在最前面的打手,反手夺过木棍狠狠掷出。 烬邪如灵蛇归穴般缠回掌心,瞬间绞成一条粗绳,带着风声横扫过去,直接抽中五名打手的膝盖。 一群人扭打缠斗,木棍白绫拳脚乱作一团。那徐郎君身手厉害,手里就一条白绫,半点不落下风。 “牵机网,徐郎君小心!”青鸾惊魂未定,喊破了音。 几张牵机网自多方疾射而来,封死了所有闪避方位,情急之下,徐郎君只得让烬邪缠住承重柱,自己从窗棂一跃而下。 刚坠到半空,又被一股巨力拽回去,别在腰间的玉扇掉落,整个身体撞到墙上传来剧痛,他额角青筋暴起,手臂也险些脱臼。 “哼——嘶——”。 刚擦着窗槛被拖进酒楼内,两支袖箭已从暗处疾射而至,徐郎君旋身堪堪躲过,左手衣袖碎裂纷飞。 手腕皮肤上的银纹骤然显露,恰好落入一旁观望的蓝衫女娘眼底。 她瞳孔微缩,蓝色衣袂无风自动,抬袖轻挥间,场内喧闹打斗瞬时凝止。 指尖虚引,一股无形仙力流转,将悬空的徐郎君稳稳拖至她身旁软座中,又执起徐郎君左手,缓缓翻转手腕,将那圈银纹展于众人眼前。 第2章 天衍司(二) 旋抛青玉牌向屏风,倏然胀大,占去屏面三分之一,裹挟的仙力扫过楼中,众人僵直的身形转瞬复原。 玉牌上刻着“天衍司”三个字,女娘声如冷玉:“在下天衍司仙使陆瑶,徐郎君腕间这圈银纹,乃是通过灵应阵的凭证。” 满堂死寂后轰然哗响。 只见商人僵坐,厉色转惊;护院收了凶戾,退后半步;说书先生满脸难以置信,目光在银纹与玉牌间来回流转,轻咳一声:“仙使此言当真?” 陆瑶颔首不答,玉牌灵光微闪,算是默认。 唯有徐郎君一脸生无可恋,心头一沉,暗叫不妙:早知如此,便不来这知情楼消磨时辰了。 不过……这位仙使,倒替他省却了不少麻烦:引仙试期间,有灵骨者受天衍司庇佑。 “灵应阵是引仙试的第一关,测有无灵骨,有灵骨才可修仙,成为仙使。”青鸾捂口惊叹,“徐郎君竟身负灵骨!” 徐郎君起身,眨了眨眼,笑得甚是勉强,咬牙切齿道:“嗯……嗐,赖天眷顾。” “有灵骨乃天授机缘,岂容轻慢?”一道浑厚铿锵的声音截住徐郎君的尾音之际,一位白发苍颜的老者已绕过屏风,现身在众人面前,年逾花甲仍体态如松,无杖自稳,气色红润尽显福寿。 此人正是徐家老爷子,徐家如今隐隐有京都第一富商之姿,大半基业皆由他一手奠定,在京都商会中地位尊崇。 他目光扫过玉牌,看清旁边镌刻的名字后,遂向陆瑶拱手:“陆仙使,幸会。” 陆瑶面不改色,同样拱手相礼:“幸会。” 相顾无言,目光交汇间,已有满身铜臭的商人趋前献媚,徐老爷子三言两语便应付过去,转而与说书先生——这知情楼的老板热络几句后,方抬眉看向一味挪步,欲避开的徐郎君。 徐郎君轻轻摇头,强迫自己直视他略微嗔怪的目光,乖顺道:“祖父。” 此声“祖父”堪称惊雷,引起一阵惊叹。 先前斥责他的商人忙换笑颜,凑上去殷勤问候:“原来是徐家的公子啊,才貌与灵骨兼备,真当不凡。” “您谬赞了。”徐郎君接过家仆递来的薄披风,披在身上,忍着恶寒笑道,“不过是个浅学薄能的小辈,远不及您一成能耐,您慧眼识珠又通透,生意更是蒸蒸日上。” 徐老爷子移步上前,将他护于身后,对知情楼老板的挽留拱手推辞:“李兄,徐某本欲与诸位共饮几杯,畅叙一番,奈何今日家中突有急事,实难奉陪。这样,今日知情楼所有消费,尽由徐某承担。” 徐郎君见这老板满脸赔笑,语气藏着几分不耐烦,强行粉饰方才的争执打斗,显然是盼他们早些离去。 徐郎君只淡淡一笑,并未反驳,反倒诚恳接受祖父几句象征性的训诫。 他引着祖孙二人出门,口中还道:“既如此,改日李某做东,恭请徐兄移驾寒舍一聚,如何?” “既蒙相邀,自当拨冗赴约。”祖父应道。 直到坐进车驾,徐郎君仍能透过车窗望见老板目送他们远去的身影。 分明瞥见对方回身时骤然冷厉的眼神,好像还低声咕哝了一句“晦气”。 车轱辘碾过湿滑又不怎么平整的青石板,徐郎君忍着后背被木棍蹭出的,因为颠簸发疼的淤青,磕磕绊绊地将方才的事讲一遍。 满京城都浸在沾衣欲湿的杏花雨里,可这雨再怎么润,也洗不尽繁华之下剪不断,理还乱的是是非非。 当然也抵消不掉与知情楼隔着几条街巷的徐家医馆里传出的阵阵呜咽。 满脸痛苦的徐幼京紧紧抱着被褥,趴在软榻上,嘟啷一句:“姐姐可否干脆点儿?” “伤不重,将淤青揉开就好。”大夫轻笑一声,牢牢扣住她的肩膀,力道不减地揉开她背上最后一块淤青。 揉完,大夫先扶她起身,转身拿过搭在架子上的衣袍,帮她穿上,随即叹道:“小姐日后还是细致些,那知情楼可不好惹。” “哼,昨晚半夜给家仆下迷药逃走,若遇坏人你当如何?还扮男装大闹知情楼,徐幼京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徐家医馆的客堂内,徐老爷子脸色沉得厉害,语气不容置喙,“一个时辰内收拾妥当,我亲自送你去天衍司。” “劳烦祖父专程赶来,幼京知错,但我原本只想进知情楼瞧个热闹,”徐幼京将头埋得极低,指尖在袖间绞作一团,委屈道,“可他们有些言论偏拗得没了分寸……” 她顿了顿,鼻尖微酸,又低低补了句:“何况孙女早说过,无心向道修仙。” 自一月前,南域各个据点的灵应阵开启,徐幼京手腕银纹浮现,便开始了与徐家上下东拉西扯的周旋。 她是徐家第一个身负灵骨的人,有灵骨之人本就稀少,徐家欣喜若狂。 可人各有志,徐幼京半点不恋仙道,只想踏遍三山四水,做红尘中一只懵懂启程,默然离场的飞鸟。 徐幼京知道祖父最是心软,哭得梨花带雨,差点没喘上气,怎么哄也不听。 果然,祖父最终还是在她的胡搅蛮缠中败下阵来。 计谋得逞,徐幼京势必要弄清楚三月前的事,顺势问道:“祖父,为何要呈一份不符合实情的卷书给天衍司。” 徐老爷子:“……” “此事非你该问,你今日言论断不可再提,知情楼背后势力讳莫如深。” 徐老爷子攥紧茶杯,眼里闪过寒光,“三年前,做绸缎生意的王掌柜,前一日还在为老母庆生,第二日铺子、家产尽失。” 徐幼京:“……” 撒泼打滚都没用,看来无法从祖父这知晓实情了。 “无实力傍身,纵你所言是真,旁人也未必肯听,今日知情楼之事,还不够明白吗?” 徐老爷子语重心长道,“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轻易便能撼动的。” 徐幼京眉头皱起,听完祖父最后一句话,吐出一口浊气:“所以呢?” “今日是灵枢机运转的最后一日,即便真如你所言,你体内灵骨极难被灵枢机唤醒,”徐老爷子偏头避开她的目光,“天衍司,你也必须去。” 徐幼京:“……” 哼,不可理喻! 气氛僵持下来,祖孙俩都不让步,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婢女得到准许,端着四件青色衫裙推门而入,走到徐幼京跟前:“大小姐,您请过目。” 徐幼京颔首,微笑道:“多谢。” 她指尖捻这件的领口,又拨弄那件的裙角,挑拣半晌还是没个主意,余光瞥过祖父的背影,忽然灵光一闪,眼底闪过丝狡黠。 徐幼京双手交叉,哼哼唧唧道:“这些我都不中意,款式也好,颜色也罢,没一件称心的。” 侍女顿时有些惶恐:“这些都是按您日常喜好准备的。” “嗯,我知道啊,”徐幼京见祖父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声说,“现在,此时此刻不喜欢了。” 徐大小姐撒起娇来可谓无法无天,拉着祖父的衣袖甩个不停:“祖父,我今日在云裳轩瞧中了两件衫裙。” 说完,还“哼哼”两声,大有不买不罢休的意思。 祖父只得依她,叫两个身手了得的侍女陪她同去,不过,怕她又逃走,临走前让徐幼京把烬邪留下。 “行吧。”徐幼京没半分犹豫,将烬邪取下,叠好放到祖父手边。 又去药房找大夫要了两张药贴贴在淤青处,才出门。 没走几步,知情楼的青鸾跑过来,将她掉落在知情楼的玉扇还给她。 徐幼京连声道谢,问她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徐郎君受了伤,这附近有两家医馆,其中一家便是你们徐家开的,就想着赌一把。” 青鸾一路跑来,脸颊绯红,气息还没踹匀,有些庆幸:“没想到赌对了。” 徐幼京换了身洁净的锦袍,其余装束与青鸾先前所见并无二致。 青鸾抬手拭去脸上虚汗时下意识扯宽大的衣袖遮挡手腕,徐幼京的目光在此刻顿了顿——那截露出来的腕间,有一圈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红印,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徐幼京神色未变,只是拉过其中一个侍女往后移了几步,凑在她耳边轻声嘀咕几句。 “青鸾姑娘,我现下另有要事缠身,改日定好好答谢。”徐幼京回到原地,对青鸾笑道,“嗯……不如让我这侍女送你回去,如何?” 青鸾推脱一番,见徐幼京态度坚决,只好接受。 徐幼京目送她们离开,转身往云裳轩去。 云裳轩这会儿仅有几位客人,徐幼京随便扫了一圈,拿起两件挂在一起的鹅黄色衫裙和青色襦裙。 抬手拔下固定发髻的玉簪,青丝如丝绸般垂落至腰间,即便未施粉黛,也美得可入画。 证明是女儿身后,抬手打住老板娘的奉承,让她带自己上二楼更衣间,跟来的侍女则在一楼等自己。 不过片时,老板娘便快步下楼,对抱着剑倚在墙柱旁等候的侍女说:“你家小姐唤你上楼帮她整理衣衫,就在左手最里间。” “多谢。”侍女思拧着眉索片刻后颔首应谢,提剑快步上楼。走到门前,得到“进来吧”的应许后,将剑杵在门侧,推开木门。 门轴刚“吱呀”响了半声,一条沾着淡淡药香的锦帕便擦着她鼻尖极速扫过。 侍女瞳孔微缩,刚要抬臂格挡,便觉得一阵晕眩感冲上脑门,眼皮沉重,开始神志不清,无法控制已经散软的身子,遂向前倒去,落在用蚕丝帕蒙住面的徐幼京怀里。 徐幼京眼底满是歉意,却没半分犹豫,抱起她放在软榻上,给她摆了个自认为舒服的姿势。 “对不住了,回头带云鼎记的绿豆糕给你赔罪。”她小声嘀咕一句,拿起矮凳上的小玉瓶,将里面的粉末悉数倒在锦帕上。 这是要药贴时向大夫讨的“深眠散”,两个时辰便醒,没任何副作用。 徐幼京将锦帕挂在门檐,转身推开窗户,一跃而下,双脚落地瞬间屈膝卸力,起身扯下蚕丝帕扔在墙角,往座落在东南角的天衍司跑去。 只能赌一把了,被抓回去,可就真要被捆着押去天衍司了! 徐幼京先抄近道去马市,马贩子坐地起价,她无暇纠缠,将大半银两拍在对方手中,牵过一匹枣红马便翻身而上。 行至闹市时,却瞥见茶水铺后边,竖着一捆竹竿的巷口处站着一名身穿特制暗红色劲装的彪形大汉,眼角刻着一条像蜈蚣一样的刀疤。 肃亲王府小世子的近身侍卫!这世子爷又是在调戏谁? 徐幼京的心猛地沉下去,那伤疤还是她一月前亲自用匕首划出来的。 她正纠结着,巷弄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与布帛撕裂之声。 “啧,冤家路窄。”徐幼京啐了一口,眼底闪过厉色,右手猛地扬起马鞭子,“啪”的一声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让我看看你值不值三十两银子。” 枣红马吃痛,发出一声尖锐嘶鸣,前蹄扬起,带着疾风朝刀疤侍卫撞去。 另一边,送青鸾回知情楼的侍女云杉被徐幼京风轻云淡的跳脱卷起一腔绝望的念头。 云杉当即用锦帕蒙住口鼻,先将房内软榻上的侍女扶出,又把倒在门口的云裳轩侍女挪至廊下,低声对老板娘嘱咐一句“切勿声张,我去叫大夫”。 随即不由分说地冲出云裳轩,穿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奔进徐家医馆,向徐老爷子面前禀明实情。 “居然又来一手金蝉脱壳,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 徐老爷子被这小祖宗气得肝疼,捂着胸口喘气,大夫连忙进来帮他顺气。 “马上带人去找,找到后不用来禀报,直接押去天衍司。” 第3章 天衍司(三) 茶水铺后面不足四尺宽的巷弄深处传出一声突兀的惨叫,却被街边摊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淹没了。 徐幼京一脚踹中姜弥腹部,对方瞬间腾空,重重砸在石墙上,落地时像块散了架的肉饼。 疼得他直冒冷汗,只觉脊椎骨都裂了,脖颈前还横着一条细长的竹竿。 徐幼京咽下涌上喉咙的血沫,吹开落在鼻尖的几根头发。 旁边,两个近身侍卫被鱼骨鞭捆作一团,没晕过去的那个奄奄一息地看着瘫在地上的世子爷,想救却无能为力。 “身子骨竟这般不禁碰?”徐幼京用竹竿挑起姜弥的下巴,温文尔雅地故作诧异道,“呀,这可如何是好。” “多谢郎君出手相救。”陈絮轻系好衣带,捂着一直流血的左手臂,撑着墙站起来,抬起脚狠狠踹在姜弥肩膀上,“不是说无人敢施援手吗?” 一刻钟前,肃亲王府衣冠楚楚的纨绔世子爷姜弥正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手中折扇被他抛来甩去。 突然,一匹烈马挣脱缰绳,闯进熙熙攘攘的人群,搅起一阵尖叫慌乱。 混乱中,刚与姜弥擦肩走过的小女娘被两个孩童绊了个趔趄,身子一歪,姜弥下意识伸手一揽,接住猝不及防倒进他怀里的人,四目相对的刹那,姜弥呼吸一滞。 玉润金清、凝脂点漆的小女娘眼里溅起一汪春水,偏又冷着脸,像池里一朵不关风露冰雪的白莲。 只一眼,姜弥便被勾了魂,觉得周遭的光寂了,音也消了。 目光黏在小女娘身上,盯着她直至没入人群中都未收拢神志。 姜弥魂不守舍地舔了舔指间,回味着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心底的燥热翻涌着,久久散不去。 他眼底掠过阴翳,心里歹念骤起,笑得猥琐至极。 不顾反对,强行将人掠进巷弄深处,手里拿着从她腰间夺来的精致布袋,上面秀着“陈絮轻”三个字。 姜弥把布袋凑到鼻底,猛吸一口,表情甚是**,口水从嘴角流出来:“美人,跟了爷,保证让你舒舒服服的。” 陈絮轻方才反抗时脸上挨了一记狠扇,泛着不正常的红肿,此刻被侍卫狠狠压住肩膀跪在姜弥脚前,动弹不得。 她气得浑身颤抖,双眼猩红,咬牙切齿道:“光天化日强掳民女,就不惧招来牢狱之灾吗?” “方才长街之上,众人皆避,可有一人敢施援手?”姜弥也不废话,将手帕强行塞进陈絮轻嘴里,恶狼扑食一样撕扯陈絮轻的衣服。 刚脱得陈絮轻只身一层里衣时,急促的马蹄声和前后惊起的“殿下闪开!”同时传入姜弥耳中。 一条细竹竿的尖端戳破他的左耳,狠狠插进对面侍卫的肩窝。 而远处的小酒楼,一雅间窗户半开,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隐匿在阴影里,将巷弄深处缠斗起落一丝不落地纳入眼中。 一只乌鸦从阴影里飞出,朝知情楼方向飞去。 姜弥本就被徐幼京踹得意识模糊,陈絮轻这一脚让他彻底晕死过去。 徐幼京手起竿落,带着风声精准劈在最后一名侍卫头上,随即晕过去。 鱼骨鞭“啪嗒”落地,被陈絮轻迅速敛入布袋中,见徐幼京面露疑色,急忙解释:“此鞭需亲手相触才能催动。” “大小姐在这里!” 徐幼京半眯着眼循粗犷的声音望去,一个青衣短打,腰挎绳索的汉子正自巷口冲进来,还喊着让人来帮忙。 “该死!”徐幼京暗骂一声,把别在腰间的荷包扔给陈絮轻,头也不回地朝巷弄更深处的岔路狂奔。 一只诡异的乌鸦不知从何处倏地钻出,漆黑的羽翼直扫徐幼京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追来的陈絮轻猛地将她向后一拽,险险避过。 “这边,”陈絮轻拉着她折进左侧巷弄,“我熟悉地形。” 陈絮轻牵着她疾驰于窄巷,颠簸间,臂上伤口被扯到,血色慢慢染透衣袖,她脸色愈发灰败,唇色惨淡。 徐幼京回眸瞥一眼身后两人,距离越来越近,目光又扫过陈絮轻另一只手中——紧握的荷包,以及那枚本是挂在姜弥腰上的令牌。 心念电转,徐幼京当即咬唇提速,身形一展便掠至其前,反客为主道:“跟我走!” 徐幼京拽着陈絮轻一头扎进闹市,顺手拿过荷包,掏出银两回身扬手撒向窄巷,大声道:“散财了!” 陈絮轻当即领会,抓起布袋中的银两抛向四周。 街面顿时炸开了锅,一场及时的混乱成了她们最好的障眼法。 破云而出的柔光,落在碎银上折射出几分冷冽,恰如那两名被裹在人潮中的侍卫心头挥之不去的烦躁。 片刻后,云杉带人赶到,得知自家小姐奔西门而去,她却蹙眉沉思片刻,果断看向东南方:“去天衍司,那边也可以出城。” 几乎同时,一只乌鸦从她头上掠过,飞向东南,没入一条僻静小巷里。 落在徐幼京面前,一名身着肃亲王府特制暗红劲装的银发少年肩头。 他吹了声呼哨,弯腰拾起鱼骨鞭和姜弥的令牌,饶有兴致地掂了掂。 随即看向被无字羊皮卷护着、满是狼狈的徐幼京和陈絮轻,颇为惊讶又轻佻地说:“竟有两件法器?” “法器在凡人手中,对仙使而言不值一提,怎么,想凭这块令牌出城?”他耸了耸肩,冷笑道,“可惜,打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徐幼京心里冷呵一声,抬手擦掉嘴角流出的一丝血,将陈絮轻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防止她往下掉。 看来,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她抬手亮出手腕的那圈银纹,正要开口却被陈絮轻抢先一步。 “这位仙使,天衍司离这不过两里路。”陈絮轻咬牙撕开缠在左手手腕上的布条,露出和徐幼京相同的银纹。 徐幼京:“……” 她居然是一个不仅有两件法器,还身负灵骨的人! 皇室对法器的管控素来严苛,纵然她是徐家大小姐,烬邪也是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 “呵,”没想到这银发仙使居然不惧,一字一句地说,“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他撤步旋身,身后化出白色漩涡,信手抽出冰剑一推,剑身化作寒光,直逼她们。 不待冰剑彻底抽出,徐幼京已猛地一拽陈絮轻抽身疾退。 刚跑出三步,挡在身后的无字羊皮卷碎成碎屑,糊上徐幼京后颈露出的皮肤。 完蛋,此劫难逃了! 徐幼京将陈絮轻一把揽入怀中,伏身掩于地面,预期中的剧痛却迟迟未至。 她倏然抬眸,四下里云雾渐拢,二人悄然陷于一团轻柔烟霭之中,几缕云丝如灵犀所指,正徐徐拂去彼此满身的血污与尘嚣。 “身为仙使,越矩妄为,可知过错?” 清冷平缓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听不出半分波澜。 徐幼京蓦然回首。 一道素白身影背对于她们,负手而立,流墨般的长发仅以一根玉簪松挽,随风微扬,衣袂在云雾中轻轻浮动。 周身散发着千年古玉蕴养出来的清辉,温润不见锋芒。 银发少年踉跄后退,徒劳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支撑,喉结剧烈滚动着,牙齿都在打颤:“饶安君……晚辈知错!” 浑然没有先前的肆意妄为。 饶安君袖袍轻拂,一道云气如规则锁链,瞬间击中少年,将其扫飞。 “自去天衍司领罚。”简洁言语如天道戒尺落下。 徐幼京在陈絮轻的搀扶下起身,一抬头,恰见饶安君缓缓转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同伴的衣袖,满眼皆是欢喜。 他丰神隽上,眉宇轩举,一双琉璃瞳因眼尾阔长而微挑自带疏离,却因含着几分笑又显得多情。 宛若水墨画中走出的美人,春光镀身,又如明月在天,清光普照的嫡仙。 即便三月前在冰荒原有过惊鸿一瞥,此刻的徐幼京仍觉呼吸一滞。 昔日的仓促印象,与眼前这张脸相比,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青岚宗副宗主谢闻清,字饶安,乃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徐幼京与陈絮轻对视一眼,齐齐向谢闻清行礼:“多谢饶安君出手相救。” “分内之事,无须客气。”谢闻清淡然一笑,示意二人起身。 一番折腾终是徒劳,见云杉带着人手匆匆赶来,徐幼京轻叹一声,认命地垂下眼睫:终究是未能走脱。 天衍司的灵召殿内。 徐幼京看着眼前的灵枢机感叹:“好漂亮啊!” 道道银环清辉流转,宽窄相衔,环身密布着细微刻痕,闪烁着星光,似将无尽天机与星轨尽数镌刻于此。 第4章 天衍司(四) 高台之上,不过弱冠的少年郎仰首,将掌心对准灵枢机。 随着一声嗡鸣,一束星光飘向他脚下随即环绕上升,却在到达头顶后迸散。 徐幼京有型有样地站在高台下,听陆瑶对他宣判:“灵骨沉寂,不授灵召贴。” 正听着那少年郎与陆瑶争执,袖口一紧,她偏过头见陈絮轻压低声音问:“此为何意?” 徐幼京:“……” 你身怀灵骨来天衍司却不知此间规矩? 徐幼京狠咬一口腮帮子强压下诧异,解释道:“‘灵骨沉寂’意味着灵骨未被灵枢机唤醒,因此得不到引仙试最后一关的凭证,也就是‘灵召贴’。” 等候队伍后方,徐幼京从旁人的谈话里得知陆瑶的真实身份——天衍司三大主事之一。 她环抱的手臂猛地收紧,面无表情地看向陆瑶,一个疑虑浮上心头:天衍司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更是本届引仙试的主负责人,为何会恰巧出现在知情楼?还有…… 徐幼京的思绪又落到将她们一行人送至天衍司后便不见踪影的谢闻清身上。 青岚宗副宗主为何会恰好出现在那偏僻无人的巷弄?这援手过于及时了吧。 难道真是上天眷顾? 直到陈絮轻拿着灵召贴走下高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轮到她了才收拢思绪。 徐幼京不情不愿地拾级而上,在陆瑶平静地目光中磨磨蹭蹭地朝灵枢机张开双手。 ……嗯?灵枢机毫无反应。 徐幼京满脸疑惑,又重复了一下动作,心里美滋滋的:难不成真是上天眷顾我? 灵枢机依旧毫无反应,陆瑶脸色沉下来,抬手引出一道仙力,径直打入灵枢机内。 灵枢机并无故障。 陆瑶目光扫过徐幼京的手腕——那就只能是她手腕的银纹是伪造的。 徐幼京刚扬起嘴角还没笑出声,一股锥心刺骨的灼痛从灵骨翻涌至全身,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支配权,连指尖都无法颤动分毫。 视线迅速模糊涣散,只能听见一丝陆瑶急促的叫唤,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忘川彼岸。 接着“咔擦”一声,视线明晰:她已故的父亲正抱着她狂奔,地面剧烈震动,后面一头白狼张着血口紧追不舍。 黑雾自她体内涌出,伴随一道无形的波动,将殿内所有人横扫出去。 谢闻清凭空出现,袖袍一卷将腾空的几人推回殿内。 不待众人看清来人是谁,便化作灵光没入不断扩散的黑雾中。 少顷,波动平息,黑雾消弭,高台上下的两方人面面相觑。 徐幼京恢复如常,安然的站在谢闻清身旁,仿佛方才的惊变从未发生。 徐幼京揉了揉肩膀,见他们满脸难以置信的惊讶,不解地问:“你们怎么了?” “你……”陆瑶刚吐出一个字,一缕强大的意识便如附骨之疽,肆无忌惮地钻入她的识海。 “禁言!” 陆瑶张了张嘴,最后淡然自若道:“恭喜你,先天启灵境,你方才的异样是正常的,之前也有过类似情况。” 手中幻化出一张灵召贴,甩到徐幼京手中。 “什么?!” 此届引仙试的第三位先天启灵境者! 众人皆为她高兴,只有徐幼京一脸莫大于死的表情,对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叹、羡慕、赞赏恍若未闻。 只是勉强扯出一张笑脸回应他们:“谢谢,都赖上天眷顾。” 残阳似血,京都化作一幅正在收卷的鎏金长卷,暗示着白日喧嚣已然退场,夜晚的旖旎即将揭幕。 余晖也照在天衍司的琉璃瓦上,反射进几个心怀各意的人眼中。 谢闻清目送徐幼京离去,一双含着平静而欣慰的笑眼里,似乎又透着一点无法诉诸于口的悲意。 徐幼京仓促地放下布帘,心里闷闷的,只要离谢闻清近一点点就这样。 他像一座恪守清规的藏经阁,可紧锁的经柜深处,却藏着一页页引天火焚身的**。 方才在黑雾中,谢闻清像要碎了,冷着脸命令她不要对外人表现出异样,说得刻苦铭心。 明明才第二次见面,不应该是这样的。 徐幼京表情丧丧的,好像一点都感觉不到马车的颠簸。 车轱辘不慎碾过一块凸起的青石板,徐幼京没注意,身体失去平衡。 陈絮轻连忙伸手将她扶稳,双手紧紧捏住袖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不起。” “嗯,”徐幼京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懵地问,“为什么要道歉呀?” 陈絮轻:“我……就是……谢谢你救我。” “不用谢啦,”徐幼京一把拉过她的手,莞尔一笑,“之前我就和姜弥结下梁子了,正琢磨着怎么找机会收拾他呢。” 看得出陈絮轻是个敏于行,纳于言的性子。 徐幼京向她竖起大拇指,真诚地说:“你真厉害,能记住那么多巷子的排布。” “嗯……闲来无事随便记的,”陈絮轻眼神闪躲,似乎不想多说,“你用竹竿制敌很厉害。 ” 徐幼京:“嗯……还行吧,跟习武的师傅学了一年。” 陈絮轻拒绝了徐幼京送她到家的请求,在云鼎记门口分别。 徐幼京目送她离去,抬脚走进云鼎记,卖了两包绿豆糕才坐上马车,出城往西郊去。 出城后路不好走,马车晃得更加厉害,扬起的尘土从时而飘起的布帘的缝隙飘进车内。 徐幼京蜷缩在车里的角落,体内的灵骨还是隐隐作痛,额头上不断冒着冷汗,只能不断擦拭。 她不断在内心安慰自己:“陆仙使都说没事那一定就没事。” 暮色如一方淡青的旧纱,轻轻覆在京都西郊的上空,远山如巨兽蹲伏,背脊黏着僵死的霞光。 徐家老宅门前的桃树歪在路边,开得没心没肺,花瓣扑簌簌地掉,落在脚下,像一地血点子。 徐家老宅的前厅内,只有祖孙俩。 “肃亲王府岂是好惹的? ”徐老爷子手中的戒尺重重敲在案上,震得茶盏轻轻作响。 他沉着脸,冷声道:“救人无过,可动手前就该想明白,若真打出个三长两短,这罪责你拿什么担?” 徐幼京肩头微微一颤,跪在地上将脸埋得低低的,颤抖着声音道:“孙女知错。” “你得天赐机缘,先天便是启灵境,五日后,老夫亲自送你去应苍山。” 徐老爷子拂袖转身,只留给她一道的背影,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温度:“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现在下去用膳。” 徐幼京倏然抬头,眼眶通红却不见泪,深呼吸一口气:“祖父,您还没回答我,父亲母亲到底因什么而逝。” 十岁那年,徐幼京因贪玩从山崖掉下去,命倒是捡回来了,前十年的记忆却一笔勾销。 问及父母,徐家上下都只有一句:“母亲生你时难产,父亲因此郁郁而终。” 多余的一概不谈。 徐老爷子仍然是同样的回答,被徐幼京问道最后,气得眉毛胡子乱飞。 他手中的戒尺带着风声抽在徐幼京掌心,留下一道红肿的印子。 “冰荒原,知情楼,肃亲王府,还有你父母的事……” 徐老爷子打住,终是咽下后话,只余一声长叹:“想知道真相,等你翅膀够硬,能撞破这天罗地网再说。” 说罢一脚踢开碍事的绣墩,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门外又传来他对管家的吩咐:“明日起,大小姐禁足佛堂,不得外出。” 等徐老爷子走远,云杉推门进来,将她扶起来,提醒道:“小姐,晚膳安排好了。” 徐幼京推说不用膳,并松开她的手独自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头也不回地说:“不要跟上来!” “嘭”的一声推开房门又阖上,木栓落定的刹那她沿门滑坐在地,指甲在门框漆面上刮出细长的白痕。 徐幼京背上似压着口沉沉的石棺。皮肉绷成生锈的铁皮,连指节都僵成青灰色,手臂自个儿打着摆子,筛糠似的。 “我这是怎么了?”她耳窝里钻出蜂鸣,黑雾又从身体里渗出来,湿漉漉地缠上身,像被梦魇的舌头舔舐。 她忽然觉得,有只冰冷的手探进她脑中,正慢条斯理地刮着她的记忆,刮过处,留下道道白痕。 起初意识还算清明,她心惊肉跳地想:“我的灵骨怎么了?” 可转眼工夫,神志就泡涨成糊,千万个念头在脑里里翻腾,杀心莫名从灵骨缝里钻出来,湿漉漉地发着芽。 徐幼京手脚并用地爬到妆台前,从抽屉里翻出一把的锋利的剪刀。 又吃力地爬上床,身子一歪滚进绣被,把自己裹成一只蠕动的蛹。 不过几次呼吸,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她哆嗦着举起剪刀扎向小臂——刀刃划破皮的刹那,意识乍现一丝清明。 可这清明薄得像张宣纸,很快被涌上的黑雾浸透。 剪刀掉进绣被里,再也摸不着了,徐幼京十指发狠地抠进皮肉,在臂上抓出几道血痕。 再次“咔擦”一声,眼前的视线明晰起来,这一次不是在天衍司看到的画面。 画面并不固定,而是每隔几分钟就“咔嚓”一声,切换成新的场景。 第5章 三千证道(一) 幻境里,徐幼京望见了四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尚不知天高地厚,死缠烂打地央求着祖父,执意要随商队出远门。 这是她头一回离开南域,踏向异国的土地,而第一站,便是西楚。 长途奔波让徐幼京难以适应,特别是经过一些崎岖的山路时,剧烈的颠簸让她浑身难受、犯恶心,几次三番想说:“不走了,要回去。” 可肩上压着“言出必行”四个字,又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心甘情愿地上路。 此行告一段落,一来一往上千里路,徐幼京却早已将途中的狼狈置之度外,庆幸当初没有半途而废。 她游览了西楚最大的集市,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有和善的纯血妖,有因战乱沦为流民的人,有悍然打劫商队的亡命徒,也有为民除害的仙使。 等等,不一而足。 从此,徐幼京便一发不可收拾——大漠孤烟直的西楚,烟雨杏花肥的东虞,冰原雪纷飞的北朔让她如痴如醉,时常苦恼不能一日踏遍四方。 真让人堕落啊,只想在这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幻境里,第一片雪花还没落到她发丝上,画面又不知第几次的“咔擦”一声。 混着污血的黑雾卷走了温柔乡,徐幼京来不及反应便滚进沼泽地。 这一次,徐幼京感觉她和幻境里动弹不得的自己融为一体了,糜烂带着花香的黏土挤压着身体。 吸一口气都奢侈,意识迷离,直到窒息要晕死时桎梏才骤然消失,大团混着一丝血腥味儿的空气灌进肺里。 徐幼京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体悬空,双手双脚被绑在一条粗木棒上,没感觉到疼痛,但大半衣裙都被血浸透了。 前后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抬着她穿行在竹林的小路里,嘴里还说着污言秽语。 “这小女娘真标志,正好抓回去献给寨主当压寨夫人。” 后面接话的声音更加猥琐几分:“不如咱哥俩先享用尝尝味道?” 徐幼京:“……” 这是那?他们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徐幼京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另外一团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进脑海夺走了身体的掌控权。 她的意识被搓成一条一拉就断的细线。 闯进来的记忆搅得识海里鬼影幢幢,徐幼京刚勉强把持住最后一丝清明,又一声“咔擦”,幻境破碎。 “哼……嘶……” 这次,徐幼京疼得睁不开眼,连呼吸都是错的,只能听见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汗水糊住了全身,冷风一吹,感觉处在冰火两重天里,识海痛得颤抖不休。 “这次的人肉真不错,哈哈哈……” 一句浑厚又黏腻的男声震得徐幼京耳膜都要破了,徐幼京强行掀起眼皮,血腥的画面直击眼球。 两只半人半熊的纯血熊妖下半身覆浓密棕毛,上半身似人却覆稀疏熊毛,双臂肌肉虬结,面部的棕色稀疏,幽绿的双眼透着凶光。 正面对面蹲着,用尖锐的獠牙啃食两条人胳膊,流出的血全粘在棕毛上了。 旁边还架着一口沸水翻腾的大锅。 澄澈又满是星星的夜空下,先前抬着她的俩土匪都身体不全了。 一个被切成几块叠成一垛,一个脖子上一条粗绳吊挂在身前的树枝上,四肢空空如也,打满补丁的上衣被血糊在躯干上。 两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够够的盯着徐幼京。 徐幼京:“……” 她想哭,想吐,想跑,但是灵魂像个外来物,不能向身体发出指令,只能被动忍受传遍四肢百骸的痛楚。 徐幼京看着熊妖把切成块的肉丢进大锅里,哈喇子直流,没等几分钟就捞起来,迫不及待的塞进血盆大口里。 直到吃饱喝足后摇摇晃晃地,勾肩搭背地靠近徐幼京。 “这个带回去献给老大吃还是现在就吃啊。” “这个水嫩嫩的,带回去给老大肯定能讨到彩头。” 两头熊妖边说边打饱嗝,恶心的口气扑向装死的徐幼京。 徐幼京闭着眼,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不敢抖一下,以为要被拆骨入腹,却听见巨物倒在地上发出的两声“咚咚”声。 她感觉到一只宽厚的熊掌用力擦过裸在衣裙外的一节脚腕,被尖利的爪子划出两道浅浅的血痕。 “我带你走。”清冷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接着,一双温热的手开始解她手腕上的绳子。 徐幼京:“……” 她的五脏六腑都在慢慢破碎,吐不出一个字,刚费力睁开眼睛,还没看清是谁,“咔擦”声再次想起。 只来得及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木香。 香火旺得呛人,满庙的熏烟像是活的,顺着佛像的眉眼爬,要给冰冷的泥胎偷偷镀上一层烟火气。 也可能,是佛祖贪恋人间的香火,甘愿被熏得睁开眼。 奄奄一息的徐幼京抱着正流血的手臂,蜷缩在巨大的神龛下,无实体的厉鬼从地上爬出来,爬上她的身体。 “佛祖保佑我!” 佛祖慈悲地看着她,对徐幼京的哀求恍若未闻,纵容厉鬼将她吞没。 这时,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人冲进寺庙,赶走缠在徐幼京身上的厉鬼,将她抱进怀里。 清冷的男声再次响起:“我带你走。” 徐幼京已经迷离的双眼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木香,感觉到疼痛正在慢慢消退,伤口在慢慢愈合。 也察觉到意识在慢慢消散,却被一声急切的叫喊和拍门声惊得停止涣散。 “小姐,你怎么不开门啊?是我,云杉。” 这声音像自万米高空坠落,砸进湖里炸出漫天水花,层层叠叠的涟漪把血腥熊妖、阴冷厉鬼、连同淡淡木香扫出徐幼京的识海,也把她从幻境中揪出来。 徐幼京“腾”地一下从被窝中坐起来,一大口清新的空气被她吸入肺部,映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青色床幔。 徐幼京一脸空白,掀开碍事绣被,尝试着活动自己的身体,没有锥心刺骨的灼痛,浑身清爽有劲,连手臂上被她用剪刀和指甲弄出来的伤都没了,划破的衣袖也恢复如初。 检查不出什么,徐幼京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不是在幻境里。 难不成多出来的记忆都是……黄粱一梦? 云杉的叫喊和拍门声越来越急促,于是起身去开门,整个人都懵懵的,直到瞥见随意放在台面上的剪刀和门框漆面上细长的白痕。 徐幼京:“……” 所以……为什么灵骨觉醒后体内会渗出黑雾,会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用过早膳,徐幼京独自走进佛堂,人还是恍惚的,她问了府中所有人,昨晚没人进她房间。 佛堂很大,独占了一间院子,被打理得千尘不染。 香盒里的三炷香燃得只剩手指那么长,细细的烟线飘向佛像的眉目。 徐幼京从香筒里抽出三炷香点燃,跪在柔软的蒲团上,附身叩拜后起身将香盒里的残香替换掉。 穿堂而过的轻风吹得高挂的布帘微微晃动,也打散了向上飘的烟线,朝正坐在书案后抄写佛经的徐幼京眉眼飘去。 徐幼京握笔的手一顿,抬起头吹开淡淡的烟线,莫名地想凭这口气将其吹回去。 拜佛,是最精明的押注,窃以为供香火便得保佑,求心安,也求好生意。 总得喘口气,不然铜臭里浸久了,会带着吃人的腥气。 徐幼京虽还未接触过家里生意,可生在满是算盘声的院子里,难免沾染些。 徐幼京抬眼看佛祖,感觉佛祖在笑,笑得很悲悯,她放下笔双手合十,闭上眼,呢喃一句:“你会保佑我的吧?” …… 声音落定,烟线回到正轨,佛祖依旧垂眸,从她的角度无法完整看到什么。 五日后,徐幼京将这五日里抄写的佛经悄悄放到祖父屋里。 祖父年事已高,她再三保证一定会老老实实去应苍山测引仙试的最后一关,让祖父在家耐心等待消息。 祖父到底是疼爱孙女,同意了,为了路上不再遇到肃亲王世子爷这类人,他叫了十余人同行。 徐幼京掀起布帘,最后探头看一眼还站在门口朝他摆手的祖父,不知怎么的,咂摸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前途未卜。 云雾缭绕的应苍山由五座大小错杂的峰峦连成,三面环水,阳光被风吹碎,落入连坡接岭的山林中。 光碎有迹,苍浪如涌。 徐幼京与云杉等人在山脚道别,由青岚宗的仙使带着拾级而上。 顺着飒飒风声穿过潺潺山涧,从巨大的瀑布内部绕过,轰隆的水声堵在耳边,等走到两山间的桃花林才停下。 连绵不绝的桃花正开得泼泼洒洒,风一吹,花瓣漫天扑下来,落在发间、肩头,只觉得“此景只应天上有。” 桃花林中间,五座四檐三层的古朴阁楼依湖而建,由连廊连接在一起。 登上二楼连廊,徐幼京被莹润的水汽扑了个满怀,她倚着干栏,从包里拿出一块绿豆糕掰一小块下来,用指腹碾散丢进湖里。 不一会儿,一群黄色锦鲤便游到她脚下又争又强,徐幼京被逗得低笑起来。 “徐、幼、京!?”右手边蓦地响起一声诧异,还掺着十二分难以置信,“你怎会出现在‘三千证道’这最后一关?” “啧。”徐幼京头刚偏过,一块绿豆糕便破空而来,直扑她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