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燕》 第1章 初遇 承平三十一年,戊子月,庚戌日,大寒。 忘川湖畔,烟波浩渺。 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烟雾缭绕中,一叶小舟随风飘荡。 仔细一看,上面仰面躺着一个人。 这人长得高大,长长的一条,刚好填满船底,不留空隙。他嘴角噙着笑,一只手枕于脑后,另一只手则把玩着一柄玉扇,修长的手指灵活转动,玉扇随心旋转,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变化莫测的光影。 传说冥界有一条河,名为忘川河,河上有一座桥,叫做奈何桥,所有走过奈何桥的亡魂只要喝了忘川河中的水,便会忘却前尘往事,步入下一世轮回,再也无法回头,这湖中的水,就是源自这条河。 传说是真是假,世人不得而知,湖水是否源自此河,更是无从谈起。 时至今日,谜底终于揭晓。 “叮咚”一声,玉扇滑落,落入水中。 神无暄和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慢慢握紧,屈膝坐起身。 玉扇跟在他身边多年,这是第一次,他不小心失手掉落。 水面如镜,倒映出他寻找的身影,小船还在移动,不远处,正是玉扇掉落的地点。 湖水深不见底,玉扇下沉的速度格外快,白色的身影逐渐模糊。 直至完全消失的最后的一秒,神无暄和发现了踪迹,却也无端地冒出一个想法。 一个在常人看来有些荒谬的想法。 天寒地冻,会法术的修道士却不想施法寻找。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想法,但他向来随心,“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衣衫随着水流翻滚,他睁开双眼,没有回头,潜入深处。 湖水清澈干净,很快,神无暄和发现了还在下沉的玉扇,加快速度游过去,眼见近在咫尺,他伸手一把抓住,上扬的桃花眼里终于流露出笑意。 接下来自然是要游上水面,但不经意的一瞥,让他顿时愣在原地,忘记一切。 黑色淤泥变幻成墨色背景,映衬出一抹勾魂摄魄的白,神魂动荡间,他不禁怀疑,这抹白是鬼,是妖,还是仙。 渐渐地,他如同被此物迷住了心智,不由自主地游过去。 就在他逐渐靠近之时,突然,那抹白睁开了双眼,望向他。 到底是怎样一双眼? 神无暄和心猛地一颤。 脆弱?干净?破碎?虚幻?......他翻遍脑海中的词典,却找不到一个词可以具体形容。 只觉得,世间的无边风月全都汇聚成了这一双眸子。 ...... 视线清晰的一刹那,燕归死寂的眼神有了波动。 原来不是团火,是个穿着红衣的人。 这人直愣愣地盯着他,模样有点傻。 或许是因为被人打扰,又或许他觉得这人会救他,燕归起初的想法,在看清他的第一眼,全部烟消云散,至少现在,他不想再呆在湖里。 他断开腰间的束缚,如水中的鱼,姿态优美,却又速度极快地往岸上游,经过此人,他伸手抓住他的臂膀。 神无暄和没有反抗,乖巧配合。 回到岸上,燕归放开抓住他的手,没有留下一言半语,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神无暄和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人走了。 他默不作声地跑到前面,笑得灿烂,“这位神仙,谢谢你救了我。” 燕归的眼睛被刺了一下,他忍不住眯起眼。 眼前人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火红锦袍,妆花缎的布料,在光影变化下,逐花异色,他虽已到及冠之年,却依旧半束长发,金镶玉做的冠上,又饰以珍珠宝石,再加上一条绣着金丝龙纹的同色发带,衬得整个人珠光宝气。 奇怪得是,若是这副打扮放在旁人身上,一定会变得俗不可耐,但配上他那张笑脸,却好似天生一对,仿佛他生来就是金玉宝石中堆出来的富贵人。 燕归板着脸避开他,“不用我救,你也可以自己出来。”继续向前。 神无暄和跟上去,“神仙既然知道,却依然选择救我,一定有个菩萨心肠,所以我更应感谢。” 燕归不理他,加快脚步。 跟着他的人也加快脚步。 两人的速度越来越快,僵持不下,终于,有一个人认输,两人一前一后停下来。 燕归转过身直视他,话中透着冷意,拒人千里之外。 “感谢我收下了,不要跟着我。” 神无暄和因为他停下而愈发灿烂的笑容僵住,他掩饰着失落回答:“神仙既已收下,那我先走了。愿君今后岁岁长康健,万事皆如意。” 但消失的笑容却掩藏不住,燕归轻“嗯”一声,声音很小,只有他能听见,转身离去。 他穿着一袭朴素的白衣,满头墨发只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风吹过,素衣裹在身上,细腰盈盈一握,衬得他瘦削的背影更加消瘦,就像神无暄和第一眼看到他的那样,虚无缥缈,仿佛整个人随时都会消散。 —— 燕归走了很久,在一个石碑前停下脚步。 石碑历经多年风吹雨打,早已不复当年光彩,处处控诉着岁月无情,不仅生了裂缝,连上面的刻字也变得模糊不堪,隐约还能认出“落霞村”三个字。 燕归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而后走进村庄。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背影消失后,有另一个人也站到这个位置,他深深望了石碑一眼,抬步离开。 落霞村并不大,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庄的三面被大山包围,只有一个方向能进出,小时候,燕归的阿妈总会抱怨这个地方的贫穷、封闭、落后……吵嚷着要全家人搬到镇上去。 每到这时,小燕归都会跑出家门,跑到村旁的一个小丘上,面朝西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嘴里叼个狗尾巴草,瞪大双眼,静静地等着太阳落山。 落霞村虽被大山困住了脚步,大自然却也将最美的风景留给它作了补偿,小燕归躺着的位置,就是他发现的最佳观赏晚霞的地点。 等到太阳落到地平线,西方平平无奇的天幕就会被各种绚丽的颜色染成不同的画,有时是暖洋洋的橘黄,渐变成更加诱人的浅黄;有时是梦幻的紫色,掺杂着似火的红和似水的蓝......几户人家升起炊烟,一缕又一缕,像世人最后的梦。 直到天空被冒着星光的夜幕彻底取代,阿嬷的声音便会响起,“归儿,快回来吃饭了。” 小燕归边大喊:“阿嬷,我来了。”,边扑腾着小短腿跑回家。 ...... 回忆之所以是回忆,是因为记忆中的那些人、那些事,再也无法相遇、无法发生,只能靠着记忆一遍遍回想、再现。 燕归推开木门,满目荒凉。 院中杂草丛生,房檐下蛛网密布,到处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可能再过几年,就再也看不出五口人生活的踪迹,人非物亦非。 他的眼角闪过晶莹,燕归闭了闭眼,挥手将杂草去除,然后踏着当年踏过的石板,缓缓走进屋内。 沉积的灰尘铺了厚厚一层,落在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物件上,燕归清除干净,又见屋顶裂开缝隙,四处透光,他找遍地方,也没发现能用的工具。 看来只能去别家借。 燕归走出家门,找了几户人家,全都大门紧闭,无人回应,无奈他来到最后一家可能有人的房门前,抬手敲了敲。 “谁啊?” 沧桑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谨慎。 “村长,是我,燕归。” 燕归艰难地回答。 房门猛地打开,走出一个白发苍苍,满面风霜的老人,他激动地握住他的手,热泪盈眶。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燕归扶着他走进屋内,老村长颤颤巍巍地倒了杯茶,燕归想帮忙,他还强硬地不让。 “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老村长找出一盘糕点,放在他面前。 燕归垂眸喝了口茶,咽下苦涩的茶水,自然地回道:“挺好的。” 老村长却不相信,他捡起一块糕点放在他手上,示意他快吃。 “你们这些年轻人,光想着去大地方看一看,闯一闯,却不知道其中的苦,等到真的吃苦了,又怕家里人担——”老村长突然噤声。 燕归放下手中的糕点,平静地说:“村长,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 老村长重重地叹了口气。 “既然过去,那就不提了,你看你瘦的,出门在外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来,再吃一块。” 燕归推辞,说出他今日来的目的,连带着刚刚产生的疑问:“村长,我想找些工具回去修补屋子,怎么敲了几户人家的门,都没有回应,是有事出去了吗?” 老村长闷下一杯茶,笑着说:“哪有什么事,这些年,村里的几户人家都陆续搬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燕归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村长为何不走?” 老村长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布置,露出似感伤,似怀念,又似不舍的神情。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活够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自个儿过去吧。我老伴就埋在不远处的山上,我都想好了,等我走了,我就和她埋在一起,去陪她。再说,我一辈子生活在这个村里,习惯了,也不想离开了。” 老村长收回脸上的神情,开玩笑道:“这不,幸好我没走,不然也等不到小燕子飞回来了,你说是不是?” ...... 直到落霞村的晚霞又一次回到天幕,燕归拿着工具,辞别离开。 晚霞染红了他的轮廓,看着看着,老村长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东西。 “等等。” 第2章 迷津 燕归转身,落入一片复杂的眼神中。 “小燕子,有一件事是时候告诉你了。”老村长不忍地开口,“你不是燕家夫妇的亲生孩子。” 明明两人站得那么近,可是燕归却觉得这声音遥远而飘渺。 他瞳孔微缩,无意识道:“村长,你说的是真的吗?” 老村长语重心长,缓缓道来。 “原本这件事我早已遗忘,可是刚才,那段尘封的记忆又重新记起来,我想,或许这是上天的指示,前尘往事随风散,你该踏上新的归途了。” “你是燕老太太在野外捡到的,具体什么情况,你阿嬷没有细说,我见你的第一眼,你应是刚出生不久,比只小猫大不了多少。当时你身上只裹着一件男子的外衣,脸色发青,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家中恰好有一只刚下完崽的母羊,我挤了一碗羊奶,同你阿嬷试着喂你,好在你虽瘦弱,胃口却好,吃饱喝足,又睡一觉,脸色也逐渐恢复了。” “后来,燕老太太从包着你的衣服上找到缝的‘燕’字,觉得与你有缘,便将你抱回家中等人来寻,没想到等了一个月,始终无人寻找,我们又去附近的村子和镇上问,结果也是杳无音信。你小时生的就好,粉雕玉琢,见人就笑,你阿嬷养出感情,不想将你送走,便将你留下来。可能怕你多想,她从没在你面前提过此事,也不许村中知道此事的人议论。” ..... 燕归从村长家出来,没有回家,走到了儿时的小丘上。 今日的落霞美得惊人,正对小丘上的四座坟墓,乃他亲手所挖,又亲手埋下立碑。 坟墓上落了几片枯叶,燕归一一捡走,他跪在阿嬷坟前,摆好吃食,一点点烧着纸钱。 火蛇缠绕,化为灰烬,连带着他的思绪渐渐飘远。 午后的阳光照在阿嬷身上,温暖又美好。 小燕归刚认识自己的名字,奶声奶气地问:“阿嬷,我的名字是你起的吗?” 阿嬷的手很粗糙,摸在头上的力道却异常轻柔,她说话的声音格外慈爱,像是在哄孩子。 “是啊,归儿喜欢吗?” 小燕归真诚地点点头。 “喜欢,不过是什么意思呢?” 阿嬷笑出了声,“你这傻孩子,不知道意思还说喜欢,真会哄阿嬷开心。” 小燕归也跟着笑起来,把头埋在阿嬷怀里撒娇。 阿嬷一边抱着他,一边解释:“燕子归来,福气降临。只愿我的归儿,无灾无厄,福气缠身。” ...... 无灾无厄,福气缠身。 阿嬷,若只有我一人独活,这世间的一切又有什么意思? 是不是你知晓了我的想法,这才托村长将这件事告诉我,让我去寻找亲生父母? 如若真是这样,今夜你入我梦里,让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燕归弯腰,头重重地碰在地上,发出三道沉闷的响声。 暗处,一双眼睛,将所有的一切尽收眼底。 —— 第二日,燕归早早地推开家门,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关门离去。 昨日还是大寒,今日太阳却出来了,阳光洒在身上,多了些暖意。 竹林小径,燕归身穿白衣,出现在路的尽头。 沙沙沙——,竹叶碰撞。 “谁?出来。” 燕归停住脚步,一片竹叶脱手而出,顺着他的目光射向竹林深处。 绿色的残影消失不见,火红的衣摆层层叠叠,率先映入眼帘。 燕归凝神。 是他,昨日在湖中遇见的那个人。 “真是有缘,我们又见面了。” 神无暄和指间夹着他刚射出的竹叶,身后的发带肆意飞舞,红唇微勾,双目含情,从天而降。 燕归虽察觉不出他身上的恶意,但他不喜无故被人跟踪,警惕道:“有缘?你为何跟踪我?” 神无暄和不自觉地摩挲手中之物,笑眯眯地辩解:“天高地阔,我欲观之。不过恰好走了同一条路,神仙怎能冤枉我呢?” “那可真是太巧了。”燕归面无表情地讽刺。 架不住某人是个厚脸皮,神无暄和认同地点头,一副咱们真是心有灵犀的模样。 “既然神仙也这么觉得,不如你我二人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看样子是缠上他了,燕归住嘴,不再浪费口舌。 神无暄和却想继续,他刚张口,下一秒,脸色一变,飞身向后躲开。 燕归想要困住他的法术落空,打到地上。 神无暄和再次站稳后,还不忘控诉,“神仙怎能如此待我,未免太令人伤心?” 只是这话听起来十分欠揍,燕归沉默地又试了一次,无奈又被他逃了。 既然这个方法行不通,那就换下一个。 飘落的竹叶掠过眼前,落到地上。 燕归开口:“既然你想跟着,那便跟着吧。” 神无暄和眼睛一亮,“真的?” 眼前的身影瞬间消失,空旷的地方只留下还未消散的余音,“就看你能不能跟上了。” 神无暄和眉眼轻弯,一直攥在手中的竹叶并没有被他丢弃,而是顺手放入了怀中。他朝燕归离开的方向追去,身侧带起的疾风散开他的呢喃。 “我自当竭尽全力。” 青竹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燕归穿梭其中,如鱼得水,转瞬即逝。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正当他猜测已经把人甩开,想要放慢速度时,少年放荡不羁的声音传来,好似他们是在玩。 “神仙,我看到你了。” 燕归眼尾泄露一丝意外,不再小瞧他,加快速度。 竹林里,一道白影,一道红影,一前一后,展开一场只有两人知晓的追逐战。 脚下的竹子愈发稀疏,预示着尽头的到来。 燕归回头,身后的人依旧紧紧跟随,神色轻松,不见疲态。 罢了,既然没有威胁,他要做什么,与他何干,何必浪费时间? 想明白此事,燕归冲出竹林,落到地上,还未转身,就被困入一个充满热意的怀抱,他压下手中下意识凝聚的灵气,惊慌逃离时,头上的木簪不小心蹭到某个地方,束好的发丝散开。 神无暄和只顾盯着他的背影,没想到他会停下,等他想停下时,却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只好张开双臂,抱住他。 好瘦。 小小的,刚好嵌入他的怀里。 好香。 幽幽暗香像从骨里透出,似雪中红梅香,无孔不入,钻人心扉。 好白。 玉骨冰肌,不外如是。 …… 燕归慌乱的动作提醒了他,神无暄和放下圈住他的手臂,不曾想下巴碰到一个硬物。 秀发如云,散落他的怀中,划过他张开的手指,像触摸了一截名贵的丝绸。 神无暄和抑住抬手的动作,转而蹲下,拾起掉落在地的木簪。 桃木雕刻而成,做工粗糙,朴实无华,上面还有一道裂痕,也不知早就存在,还是刚刚摔裂的。 “神仙莫怪,是我道术不精,冒犯了。” 燕归墨发及至腰间,藏匿的万种风情,尽数显露。 不同于之前的冷漠,此刻他的脸上多了分无力的疲惫。 他伸手接过木簪。 经过一番意外纠缠,两人再也剑拔弩张不起来。 神无暄和不忘刚才的约定,“神仙,现在我可以跟着你了吗?” 燕归重新簪好头发,冷硬道:“随你。” 两人结伴走在路上,神无暄和自我介绍:“在下神无暄和,取自暄和景明。” 他是神无族的人? 燕归想到师傅曾说,神无族乃天下第一大族,身负上古神族血脉,族人之人各个天赋异禀,只要出现,便会引起天下轰动,只是他们向来神秘,即便出世,大都行事低调,不易引人察觉。 这似狗皮膏药粘着他的人,与世人所说的神无族,简直无半分相像之处。 不过,神无族的人为什么会缠上他? 神无暄和见他眼神发散,似在发呆。 “神仙在想什么?” 燕归回神,“无事。”。 他又问:“你跟踪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原来是在想我。”神无暄和敲着手中的玉扇,认真思索道:“至于为何跟着,大抵因为第一眼见到神仙,我便觉得十分合眼缘,想与神仙成为亲密无间的好友。” 虽已知晓此人性格,但燕归还是被他前面的话惊住,强迫自己忽视,对他说的理由更是难以置信,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我不需要好友。”他直白地回答。 神无暄和毫不在意他的拒绝,理不直气也壮,“是我需要,只盼神仙,满足我这个心愿。” 燕归停下脚步,幽深的双眸仿若深谭,毫无生气。 “你知道吗?与我走得近的人,全都死了。你觉得,你能撑过几时?” 凉薄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像是威胁,又像是事实。 神无暄和辨不出真假,也不在乎真假。 他迎上他的目光,蓦地笑了。 “即便神仙不同意我的心愿,我想撑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笑得坦荡,毫不遮掩,心中所想,一览无余。 竟真是这个荒唐的理由。 燕归一怔,身上的寒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 怎么会? 他猛地转身。 “我不是什么神仙,以后你不要叫我神仙了。我姓燕名归,燕子的燕,归来的归。” “燕归。”神无暄和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意识到什么,雀跃地跟上他,“燕归,以后我叫你小燕子怎么样?和我的富贵一样好听。” 他展开玉扇,挡住下半张脸,自然地向他靠近,“你看,就是这把玉扇,我第一次遇见你,也是因为它。” 燕归有一瞬间后悔,本来想忍两天,等他之后知难而退,没想到刚开始,他自己却先难以适应,但他还是瞥了一眼,确实名副其实,与他头上的发冠出自一家,华贵无比。 “燕归即可。” “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吗?那阿归怎么样?我总觉得叫燕归太生分了些。” “不过两面之缘,没什么生分的。” 燕归不懂他的意思,实事求是地说。 “可我总想与你更亲密些,以后你唤我暄和,我唤你阿归,别人一听,就知道我们是一对。” 燕归、神无暄和:“你在胡说什么?”、“一对密友。” 神无暄和睁着双无辜的眼睛,小心地问:“阿归,是有何不妥吗?” 算了,他愿意唤什么,就唤什么吧。 燕归终于招架不住,他不明白为何有人刚认识就能如此热情,如此自然而然地说出一些在他听来十分难以启齿的话,熟稔得仿佛他们早就认识了八百年。 他语气不免加重:“没有。” ...... “阿归,我们去哪儿?” 憋了许久,神无暄和忍不住问他。 燕归站在悬崖边上,俯瞰着山下万物。 山风呼啸,碧浪翻滚。 天地之大,第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一个黏上来的“好友”。 “千秋圣境。” 第3章 了解 “你要参加浮生会?” 每过百年,各大门派联合世家贵族将会按照惯例,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大会,名为浮生会,而在浮生会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天曜榜。 每届浮生会的地点、内容皆有不同,相同的是,凡能上榜之人,无一不是修为高深、天赋顶尖之辈。因其奖赏丰厚,加之只要上榜,纵使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也可立即声名远扬,受万人敬仰......因此,每届浮生会换榜之时,无数人趋之若鹜。 百年时间已到,此次浮生会的举办地点早已在世间广为流传,就是千秋圣境。 燕归回道:“是。” “我倒是没想过这事,不过,既然阿归要去,我定要陪着的,想来也不会无聊。可是,阿归为何想去参加这种大会?若要为名,阿归如此独来独往,定不喜被人关注;若要为财宝,单看阿归这一身装扮,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了。”神无暄和好奇地问他原因。 “我想借此机会寻找亲生父母。” 燕归没有隐瞒。 他现在并无多少线索,只知道亲生父亲可能姓“燕”,但姓“燕”的人家不计其数,总不能一户户地寻找,至于那件绣着“燕”字的衣物,时光久远,早已不见踪影,追问老村长,也只得出料子很好,不是平民百姓能用得起的笼统说法。如此看来,参加浮生会,赢上天曜榜,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原来是这个原因,阿归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吗?或许我可以帮你。”神无暄和斟酌着开口。 燕归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既无怨愤,也无自哀,冷淡地好似在说另一个人。 “不记得。我与他们分开时,还在襁褓中,纵使见过,也没有记忆。” 耳边叽叽喳喳的人没了声响,走了几步,燕归忍不住转头看他,不曾想撞入一双清澈的眼睛里。 “怎么了?”燕归问。 神无暄和垂眸,隐住眼中神色。 “我在想,阿归此行,定能得偿所愿。” 燕归本人都不确定的事,旁人倒是笃定。 他道:“我并不强求,只想寻个明白。” 神无暄和没有半分犹豫,脱口而出:“阿归本就不用强求,你这么好,若你亲生父母见到你,定会喜极而泣、泪流满面,再也不愿与你分开。说不定,他们同你一样,正寻你回家呢?” 人和人真是不同,有人朝气蓬勃,对未来满怀憧憬;有人却暮气沉沉,对未来心灰意冷。 他夸赞的再好,燕归始终是后者,总会设想最坏的结果。 “若我是因引人厌恶,而被丢弃的呢?真若如此,不如不寻,还平白惹人厌烦。”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从始至终透着漠然。 神无暄和察觉出不对劲。 一个正常人,哪怕天生性格冰冷,说到这种事,情绪难免有所波动,可是燕归怎么不露一丝痕迹,一直表现得置身事外。 他莫名地想起山丘上四座整齐的......又回到第一次见面时的景象,冰冷刺骨的湖水,一人紧闭双眼,安详地沉在湖底...... 如果,他没有出现...... 神无暄和不敢再细想下去,藏在袖中的双手,骨节泛白,青筋暴起。 阿归,你从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管心底如何惊涛骇浪,神无暄和面上始终无半分显露。 再开口,春雨淅淅,润物无声。 “阿归怎么会这么想?别说当时你只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即便现在,你都不可能惹人厌恶。再说还没有结果就提前丧气可不行,既已存了想法,怎能想着临阵退缩。” 神无暄和话锋一转,“真若如此,我带你回家,把我父母分给你,他们肯定会同我一——同我所说,对你百般喜爱。” 燕归脸上的漠然被打破,所有的不对劲悉数消失,仿若一场幻觉。 他失笑道:“那我还是强求一下吧。” 他笑得很浅,嘴角的弧度并不明显,唯有双眸覆上一层柔光,宛如冰雪融化,桃花盛开,让人想要不择手段地留住。 神无暄和一顿,提起的心渐渐放下,或许也没什么不对,说起来,不过是从未见过的陌上人,他的反应,与他初遇时,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至于其它的,他相信,之后总会明白的,他还是莫要胡乱猜测,自己吓自己了。 呸呸呸,太不吉利。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归的笑容呢。 神无暄和一本正经顺着他说:“阿归认为我在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 不管是真是假,如此惊世骇俗的话,燕归根本不可能答应。 “就算是真的,我也不会答应。” 神无暄和原本是想哄他开心,但说出来之后,他越发觉得,后面的话不是没有可能变成事实,被拒绝后,他不解道: “为什么?” 他如此刨根问底,换一个人可能会觉得这人有点蠢笨,但燕归却觉得神无族真的把他保护的很好,话中都是被娇养的单纯,看他都更加顺眼了一些。 燕归没有敷衍,仔细思考后才回答。 “《诗》曾云:父母兮生我,父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出入腹我。做到这些,才可称为父母,即便是养父母,虽未生,但也是做到了除此之外的所有,得获父母之称。所以,又怎可轻易认作他人为父为母?况且,即便你父母再好,我不想,也不会。该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还是那句话,我不强求。” 他说得头头是道,皆出自肺腑,神无暄和也渐渐反应过来,默默抬扇掩面。 真是昏了脑了,竟然问出这种话,他问时就应想到,他问的与他回的,根本到不了到一处。 神无暄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多谢阿归教导。” 他故意吊人胃口,“但是阿归,你还漏了一个方面。” 燕归想了一会儿,一时真想不出。 “什么方面?” 神无暄和一脸高深莫测,“当然是男婚女嫁,合两姓之好。一旦成婚,双方成为一体,亲如一家,父母也可相互称之。” 燕归仔细一想,还真是他从未想过的方面,但他们刚才说的,好像和婚姻之事并没有什么关系,也不知他是怎么想到的。 “确实如此,不过此父母非彼父母,不能相提并论。” “我知道,这不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吗。” 他遮遮掩掩,很是奇怪。 燕归还没弄明白,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口干舌燥。 嗯......他说的口渴了...... 意识到什么,燕归陷入了沉默。 难道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正当他越想越不对时。 “给你。” 眼前突兀地多出了一尊白玉壶,通体洁白,线条流畅,雕花刻字,高雅地像刚从王公夜宴上拿下来的。 这是什么? 燕归面露不解。 神无暄和看出他的想法,晃了晃手上的玉壶。 “我见你口渴了,从介子袋中拿了壶水,你尝尝,看喜不喜欢。不喜欢,还可以换个口味?” “换......换个口味?” 燕归更加不解,无意识地说出声。 水还有口味吗? 神无暄和好像以为他真要换个口味,又从袋中掏出了粉玉壶、蓝玉壶、黄玉壶......悬在空中,推到燕归面前。 眼见面前的玉壶越来越多,五颜六色,姿态各异,源源不绝,燕归赶紧打断他的做法。 “停。” 这次轮到神无暄和不解,“怎么了阿归?我还没有都拿出来呢?” “不必拿出来了。” 燕归手中多出一个褐色皮囊,“我喝这个就行。” 神无暄和看看他手中又旧又小的皮囊,又看看他掏出来的又新又大的玉壶,眨眨眼。 “好吧。那等喝完阿归的,再喝我的。” 他挥手收回空中所有的玉壶,连带着刚开始拿出来的那一尊白玉壶。 在他的注视下,燕归喝完皮囊中的水,拧紧壶口,想要收回去。 “等等。”神无暄和打断他的动作,“阿归,我也渴了。” 他没有明说,但燕归懂了他的意思。 “你要喝我的?” 神无暄和:“可以吗?” 燕归拒绝他的原因有三,一是他自己有,不必喝别人的,二是他这人向来不习惯接受他人帮助,不想欠人人情,三是对他来说,水能解渴便可,如此奢靡,他十分不习惯。 但是现在这人要喝他的水,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是有水吗?” “可是,我觉得你喝得水更好喝。” 神无暄和神色无辜,掏出一个硕大的瓷碗,递到燕归面前。 “我刚才没有嫌弃你的意思。”燕归生硬地解释。 神无暄和:“我知道。” 燕归:“这皮囊中的水我喝过了。” 神无暄和:“所以,有什么问题吗?” ...... 燕归重新拧开壶盖,往他手中的瓷碗里倒了一些。 但是,瓷碗有些大,倒下去的水只铺了一层碗底,显得十分稀少。 好像,有点少。 燕归继续。 他手中的皮囊本就不大,再加上他之前又喝了一些,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水面才堪堪盛满瓷碗的四分之一。 “谢谢阿归。” 神无暄和礼貌地说完,迅速把碗收回,捧着一口气全部喝光。 细细咂摸后,还点评一番。 “嗯,好像是比普通的水更甜一些。” 他手中的碗又变成之前他拿出来的白玉壶。 “不好意思阿归,我把你的水都喝光了。为表歉意,我把这个给你,当做补偿吧。” 一连串的动作的下来,燕归总算明白他的目的,被他气笑。 “不用,你自己留着喝吧。” 抛下一句话,燕归想把手中的皮囊砸到他身上,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气冲冲地往前走。 明白把人招惹生气了,神无暄和再也装不下去,讨好地追上去,“阿归,我错了,你别生气,不要不理我。” 燕归视若无睹。 “阿归~” ...... “阿归↗” ...... “阿归↘” ...... 换了不同的声调叫过之后,仍是没有回应。 神无暄和深吸一口气,“阿归,阿归,阿归,阿归......” 他念经似的叫,燕归被他吵得头疼。 “别叫了。” 神无暄和立马站正,一只手举起。 “阿归,你终于理我了。我发誓,我真的知道错了,不然,就让我被天打——” “行了。”燕归打断他的话,“下不为例。” 神无暄和眼神瞬间坚定,“我确定、肯定、一定,没有下次。” 引用《诗经》的诗词,我改了一下,原文是: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fu,三声)我畜我,长我育我,出入腹我。 核心意思是:父亲赋予我生命,母亲抚养我长大。他们轻抚我、养育我,让我成长、教我做人,时刻牵挂我、反复呵护我,无论出门还是归来,都把我护在身边。 PS:网上查的,如有错误,欢迎指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