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不是暗恋我!?》 第1章 借刀杀人(一) 广和二十一年,京城里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都要晚一些。 人头攒动的城门前,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年勒马停了下来。 闫世钰快马加鞭,赶在除夕前回京述职。 城门前人多得奇怪。 往年这段时间,大家都赶回家团聚,城门前只偶尔有运送货物的板车进出。 眼下已经入冬,说冷不冷,寒冽的风如刀,可隐隐的潮气刺得人骨缝里都透着寒,裹着风吹在脸上好似钝刀割面皮。 城外施粥的铺子门前排队拐了几道弯,队伍里大半都是衣不蔽体的难民。 人多了难免有擦碰,闫世钰扯着缰绳下了马,牵着绳跟在一群百姓身后,慢慢朝城门洞走去。 拄着破木棍当拐杖的老头打量他一眼,操着一口湖广口音搭话问,“小伢是回来过年滴?” 这小伙倒是长得不错,束着简单的青玉簪,风尘仆仆,鬓边发丝翘起几缕,软软地垂在颊边。 且唇红齿白,气色红润,一看就是肚里有墨水,不像是一块等着讨饭的。 闫世钰拘谨地笑了笑,对方言对话适应良好,“我平日里都忙着办差,今天才找到机会回家陪陪父亲。” 老头吃了一惊,又看了看牵着的马,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你,你是官差?” 闫世钰今日穿的简单,只在常服外面罩了件蓝色斗篷,又策马奔走几十里。 散落的发丝撩到耳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有些灰头土脸,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算作回答。 谁知老头一把扔掉木棍拐杖,抓着他空闲的那只手,口里直喊湖广有难。周围人听见了,也七嘴八舌涌上来说着湖广如今的遭遇。 这下子局面突然失控,闫世钰紧紧拽着缰绳,生怕人多惊了马。周遭围的水泄不通,一只只枯瘦无助的手抓住他的斗篷,闫世钰一句一句听过去,好一会儿才捋顺难民们东拼西凑的故事。 今年年中,中部几个省份遭了洪灾,逃难出来的百姓十不存一,最后报上去竟是伤亡人数无算。 这里面名堂就多了。 朝廷下令彻查此事,胡堂庸赶着上了份密折,随后上下口风一转,户部拨了笔两百万两的赈灾银子,所有人也就皆大欢喜了。 田里的淤泥过了一个月还没清理干净,冲垮的房屋也无人重建,今年的收成自然也不怎么样。 本该是农户向官府缴纳粮食,如今人跑的跑、伤的伤,重返家园的农户们紧赶慢赶清理了淤泥,又抢着种下冬小麦。 这下最早也要等到四五月才能收获粮食。 日子虽然有了盼头,中间这几个月却没那么好熬。活不下去自然要另谋出路。 一些人咬咬牙,既然县太爷压得自己喘不过气,那头上不是还有更高的官、更大的王吗? 索性告,告它个御状去。 此时年关已至,城外挤着来告御状的难民,哆哆嗦嗦三两人挤在一堆取暖。 不远处的城门洞像个巨大的风箱,呜呜咽咽地咆哮着,卷起刚落下的薄薄一层新雪,落在衣不蔽体、早已麻木的肌肤上,又生一股寒意。 他们沉默的视线越过城门守卫的肩膀,穿过城门洞,瞥到一丝内城热闹景象的踪迹。 人群随着中心的闫世钰和马逐渐向城门洞移动,小贩们不大乐意围观行人挡住生意,官兵也早就注意到此处的一场,挥舞着长枪驱赶百姓。 突然,一阵骚动从城门洞传来。一个枯黄头发似杂草的小孩,试图趁乱藏进运菜板车混进城,被守卫一把抓出,狠狠地掼在地上。 小孩像破麻袋一样被摔在地上,身上衣服又短又破,冻僵的手脚露在寒风中,奋力挣扎。 “哪儿来的流民?通关文书呢?” 另一个守卫凑上来,皮帽下露出的半张脸冻得通红,不耐烦地问道,“鬼鬼祟祟,难不成是哪家逃出来的小奴,还是别处混进来的探子?” 小孩还挺有骨气,摔得眼冒金星,还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乱糟糟的头发沾了泥水,整个人摔在地上,疼得忍不住缩起手脚,像一根被随手扔开的拖把。 嗓子被泥巴浆糊住般一声不吭,只是小兽一样虚张声势,发出几声破碎嘶哑的哈气声。 “哑巴了?” 几个套着官服的哄然大笑,围观的人更是紧紧挤成一团,生怕引火烧身。 “没有文书,又说不清来历。” 守卫统领俯下身,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凑得很近,“按律,形迹可疑者,按逃奴论处,可就地处置!” 粗糙的靴底毫不留情地踏上小孩胸口,巨大的重量压得人眼前金星乱冒。 小孩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压在胸口的靴底纹丝不动,反而碾得更重。 “头儿,跟这贱骨头废话什么。” 说罢,之前抓人的守卫呛啷一声抽出佩刀,带着急切的谄媚,作势就要劈向还在拼死挣扎的小孩。 “住手!” 预料中那剜心断骨的剧痛并未降临,吵闹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一道怒气冲冲的少年声音打断了这一切。 周遭的喧嚣好像一瞬间停滞。 入城车马的嘎吱声,守卫嗓音粗粝的呵斥,混杂其中几声不耐烦的破空鞭响,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模糊又遥远。 人群潮水般惶恐退开两边,喊话的那人很快冒尖出来,闫世钰大步上前。 “对一个半大孩子下如此毒手,何时城门守卫的刀锋都开始向着百姓了?” 闫世钰声如洪钟,在陡然寂静的城门洞里回音震得积雪簌簌。 离他最近的守卫还有些不耐,抬手就想把人一块抓来。 慢着,统领比了个手势,快速上下打量着公开叫板的少年。 腰间没挂表示身份的令牌,也没有文人扮俏爱戴的玉佩,统领隔着飘雪恍了一晌才想起这张熟悉的脸,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 “六爷!” 统领吓得魂飞魄散,膝行几步噗通一下砸在泥水四溅的地上。 “卑职该死,有眼无珠,冲撞了王爷!” 后面反应过来的守卫们也很快跟上,一声叠一声地跪地痛哭求饶。 闫世钰怒极反笑,他才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这些欺善怕恶的官兵都该绑了,先狠打六十军棍,再去菜市场示众,看他们还敢不敢仗势欺人。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竟还敢这样鱼肉百姓! 幸亏他办差回宫经过这里,哼,再晚一步,这城门洞就真要多一具无人问津的冻殍了。 刚刚还围在他身边愤愤告状的百姓们,敏锐地从官兵的态度里意识到他的身份,人群中爆发一阵惶恐地惊呼,哗啦啦也跪倒一地。 随身的亲卫很有眼力见地扶起小孩,闫世钰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只一个动作,亲卫心下了然,这是要对这孩子负责到底了。 统领直起身子,又想给自己求饶,但闫世钰没给他机会,直接打断话头。 “大人。”这声客气的称谓又让统领惶恐低下头,“这马上就到大年三十了,城外聚集着这么多百姓都等着回家过年呢,你就不能让大家和和气气地团聚?” “我们都是按律行事。” 统领硬着头皮回了一句,话音未落,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这是掉进陷阱里了。 他是知道这位爷在外名声的。路见不平一声吼,说的也就是这种人了。今日被正好逮到,也活该自己时运不济。 “哼,你倒是说的冠冕堂皇,哪条律法说可以不辨青红皂白欺辱百姓,哪条律法又准许你们欺软怕硬?” 统领默了一下,多说多错,不敢答了。其他人更是埋首如鹌鹑,一个个等着领罚。 闫世钰看着他们这样没骨气、没担当的样子就来气。就算这次罚了他们,等下次当值,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群人照样如今日这般。 “不如一人抽二十鞭子,过两日就是除夕,不宜见血。” 另一道声音打破僵局。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在一直在旁边围观的三皇子闫骞寿身上。 闫骞寿踱着方步从人群后走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不像目睹了一场暴行,倒像是刚看了一出大戏。 闫世钰颇具江湖气地抱拳行了礼,他才对着闫世钰微微颔首,“六弟心系百姓,急公好义,朝堂之上正需要你这样赤子之心的人。” 语气倒挺真诚,接着他又转向那抖如筛糠的统领,笑容淡了几分。 “不过,年关将至,动刑见血确实不好。再者,这些守卫虽然行事鲁莽,也是恪守职责,罪不至死,更不至于当街鞭笞,徒增戾气,也惊扰了百姓归家过年的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泥水里的守卫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又给了颗甜枣。 “都起来吧。今日冲撞了六爷,惊吓了百姓,每人罚俸三月,去营里自领十军棍,长长记性!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守卫们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谢三爷恩典!谢六爷开恩!” 闫骞寿这才又看向闫世钰,一贯的和煦笑容又挂回脸上。 “六弟,你看这样处置可还妥当?那孩子既已带走救治,便是万幸。皇兄知道你心有不忿,但得饶人处且饶人,给这些小卒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是为我皇家积些福报。” 这话里话外,既给了守卫台阶,又全了自己的宽仁形象,更暗示闫世钰的处置过于激烈,有失皇家体面。 可这闫世钰还没开口处置呢,正话反话就都让人抢了去,守卫们的惩罚也被一降再降,胸口那股怒气被三哥这番滴水不漏的大道理堵得不上不下。 他看着三哥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就来气。 这么多人围着,要是没被叫破身份,他就偷偷攮这个讨厌鬼一拳。可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是「六爷」了,这一拳再出手,无端就有些没了他的身份。 无法,闫世钰只得闷闷地应了一声,强压下反驳的冲动。 眼下最重要的是那孩子的性命,跟这群人渣和三哥在这里虚与委蛇,只是浪费时间。 “三哥处置便是。” 闫世钰不再看闫骞寿那张虚伪的笑脸,转身对自己的侍卫沉声道,“拿着我的牌子,年节下太医署或有轮值,速去!” 侍卫应声,抱着那气息奄奄的孩子,迅速消失在通往皇宫的方向。 闫世钰又扫了一眼那些缩在角落、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难民,心中更是沉重。 今日救下一个,明日还会有十个百个。湖广的根子烂了,这京城脚下也并非净土。 闫世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不再理会身后三哥还在对守卫们谆谆教诲,也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朝皇宫方向走去。 他得尽快回宫复命,更重要的是,他得想办法撬开那孩子的嘴,问清楚湖广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事情平息,人群也渐渐散开,各自找地方报团取暖。闫世钰孤零零站在街道中心,却总感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他猛然回头,只见街角窗边,一个红发青面的异族男子正漫不经心逗弄着笼中画眉,,刹那间,二人视线交汇。那人非但没有躲闪,反倒冲他勾起一抹笑意。 那人是谁?为何一直盯着他?闫世钰蹙眉扭回头,来不及耽搁,只是暗暗将人记在心底。他抓起缰绳,拨马便走。 “人他带走了?”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闫世钰那抹蓝色身影逐渐消失在城门洞深处,随口问道。 他说的语言不似中原官话,音节短促。 他身后,一名穿着麻布短打、体格却明显彪悍壮硕的侍卫,回道,“他身边的亲卫亲自带走的,看方向是去寻医了。” 阿达措这才转过身,将手里最后一把鸟食漫不经心撒进鸟笼里,笼中画眉欢快地啄食着。 他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碎屑,施施然走到铜镜前坐下。 “他倒是大发善心。”阿达措看着镜中不同于中原人的深邃眉眼,麻利地拆开脑后的辫子,学着刚刚望见的闫世钰那样,将发辫束在头顶,却不知道扯到哪里,疼得龇牙咧嘴。 唉,明明人家那样梳得挺潇洒的。 抓起发尾梳了又梳,直到分开每一个打结的地方,阿达措随手扔开梳子,“那三皇子可是早就到了,人家躲在后面看戏呢,等他把恶人做尽,才冠冕堂皇跳出来扮好人、卖面子、收人心。” 最后一连三个词他说的轻飘飘。 面对百姓,太精明未见得是件好事。 侍卫深以为然,手上一刻没停地收拾着凌乱桌面,“我看这三皇子太过精明算计,面对百姓也毫无仁德之心,实在不适合合作。” 王子爱臭美得很,阿达措又指挥侍卫翻出来在中原后淘到的新鲜货,七拣八挑地找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桂花香顿时弥漫开来。 他蘸了些许头油,细致地抹在自己略显粗糙的红色卷发上,努力把发丝抚平。 “巴图,你说……这位路见不平的六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侍卫一时拿不准,硬邦邦地概括成两个词,“冲动,危险。” 镜中的红发青年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指尖轻轻拂过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危险吗?我瞧着倒像只还没断奶,就敢对着鬣狗呲牙的雪豹崽子。” “怎么样,再帮我看看,” 阿达措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这新买的桂花头油,味道比草原上的香多了!这下搽香了,才好去偶遇!” 要见谁?侍卫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傻子。镜中的笑容越发深邃,阿达措语气轻快,“该去拜访拜访大皇帝陛下 了,顺便……看看那只小雪豹。” 新人求支持,已有10w 存稿,日更,every父老乡亲我会进步的Tv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借刀杀人(一) 第2章 借刀杀人(二) 御书房内,地龙烧得燥闷。 厚厚的门帘隔绝了外界寒风和喧嚣,却隔绝不了那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阴霾。 闷,闷得闫世钰胸口发堵,几乎想要撕开那厚重门帘,一头扎进外面刺骨的寒风,清醒清醒。 他刚被父皇广和帝四两拨千斤地请出门外,那片刻的冷遇非但未能熄灭他的一腔热血,反倒如热油泼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他咬咬牙,猛地转身,再次撞进这金碧辉煌的囚笼里。 “...父皇,儿臣亲眼所见,绝非虚言!” 他撩袍跪下,背脊挺得笔直。 “城门守卫视百姓如草芥,城外难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都是因为湖广灾后赈济不力,百姓们家园难复、生计无着!” 他复而膝行几步,伏在塌边,仰起脸,不顾仪态地又拿出儿时撒娇扮痴的姿态。 年轻的脸庞稚气未脱,那双与皇长子如出一辙的蔚蓝透亮眼眸,此刻却盛满了悲痛。想起城外忍饥挨饿、衣不蔽体的百姓,字字泣血,他恳求道: “伤亡人数无算?这「无算」二字背后,是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冤屈未雪!儿臣恳求父皇,准许儿臣亲往湖广,彻查灾情,还百姓们一个公道!” 软榻之上,广和帝半倚着引枕,常服松垮,衬得他面容比闫世钰印象中更显枯槁消瘦。 他并未立即回应幼子这番慷慨陈词,只是微微阖着眼,枯瘦如竹节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点在扶手上。 啪嗒...啪嗒。 音节单调而规律,那声音仿佛敲在闫世钰心上,钝刀子割肉,每一下都加重一分等待的煎熬。半晌,他终于按耐不住,偷偷抬眼打量揣测父皇的神色。 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眼睛。 广和帝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如今却深陷在眼窝的阴影里,浑浊、疲惫,映不出丝毫亮光。 闫世钰心头陡地一缩,慌忙低下头去,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沙哑的轻咳。 “湖广之事牵扯甚广,非一朝一夕可解,户部拨下的两百万两赈灾银,账目总是要查的,只是...” 广和帝话锋一转,目光略过闫世钰急切泛红的脸庞,投向侍立一侧,始终垂眸敛目的太子闫璟路,轻飘飘扫了一眼又收拢回来,虚虚落在空中某一点。 “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湖广灾情严重,首要仍是安定人心、恢复民生。” “父亲!”闫世钰的心沉了下去。 他骤然抬起头,不管不顾地抬头直视广和帝那双浑浊眼睛,急切道: “可是若不查清贪墨,追回赃款,拨乱反正,如何才能安定人心?如何才能真正地帮助到那些灾民? 那些冻死城外的冤魂,难道就任由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吗?”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前倾,几乎是匍匐在地。“儿臣愿立军令状!必以雷霆手段速查速办,将湖广那些蛀虫都绳之以法,解百姓倒悬之危!” 广和帝的眼神始终像是在审判,一瞬没有移开过。 又是这样,每次闫世钰从既定好的框架中跳脱出来,广和帝的犹疑就加重一分。这孩子,越发长得不像老大,性子也天差地别。这执拗的脾气,随了他那福薄的母亲。 闫世钰也执拗地回望,目光灼灼,一字一句,“若查无实据,儿臣甘愿领罪。” “胡闹。”一直沉默的太子闫璟路终于开口,只是第一句就让闫世钰皱起眉头。 “六弟慎言。灾后重建,千头万绪,都当以稳定为要。至于核查账目,万事需要讲究个章法,徐徐图之,方为上策。贸然行事倒是打草惊蛇了。” 太子不再看他,从容地拍手招呼侍从,从侍从手上接过温热的茶盏,递给广和帝。 “父皇,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责成户部、工部,会同湖广督抚,尽快将后续的赈济粮款落实到位,督促冬小麦抢种,开春后的春耕亦需早做安排。此乃固本培元之策。至于体察民情,了解实况...”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闫世钰,语气暧昧。 “可派得力干员,以「巡查春耕、抚慰灾民」之名前往,暗中察访。如果确有不法,又证据确凿,再行雷霆手段,既安民心,又不伤朝廷元气。” 广和帝颔首。太子之策,老成谋国,湖广之事,若由太子出面,自然是最好。 治国驭下,首先是手腕,其次才是仁德。一味放纵只会让某些人愈发上蹿下跳、无法无天。 闫世钰跪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膝盖直冲头顶,比城外的风雪更甚。 徐徐图之又待何时? 得力干将可有人选? 雷霆手段又是什么方式、如何实施? 父皇的默许,太子的推诿,都化作一层厚厚的遮羞布,将湖广百姓痛苦的哀嚎和绝望的挣扎死死捂住。 就在这尴尬的僵持时刻,御书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 “启禀陛下,大宛部的皇三子阿达措,来向陛下请安。”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广和帝眉头微松,沉声道:“快让他进来。” 闫世钰心底暗骂一声晦气。在这决定千万生民命运的节骨眼上,偏偏又有外人来打搅。他强压下心中的焦躁,等这蛮子王子请完安,定要和父皇掰扯清楚。 厚重的门帘被无声挑起一角,寒气裹挟着一股馥郁强势的桂花香气,随着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影飘了进来。 闫世钰耐不住好奇,扭头抬眼望去,暗暗心想这阿达措王子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花枝招展。 只见一个身量极高的年轻男子逆着门外天光,大步走了过来。一身大宛贵族常穿的宝蓝色束腰长袍,滚着银线织就的图腾样式,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北地雪松。微卷的红发用金环和丝带束在脑后,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深邃立体的五官。 步履轻快,走到软榻前,左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大宛觐见礼。 “大宛汗王之子阿达措,参见大皇帝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福泽绵长!太子殿下安好!” 中原官话里还带着洋腔洋调,阿达措王子来中原一个月了,总算能磕磕绊绊地和人沟通了。 他目光扫过太子,最后,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的好奇和欣赏,牢牢地定在了跪在地上、眉头紧锁的闫世钰身上。 阿达措咧嘴一笑,特意找闫世钰示好,“小王子也安好。” 媚眼抛给瞎子看。被单独点名的闫世钰狠狠瞪他一眼,阿达措没心没肺,浑不在意,又扭头看向广和帝。 “王子不必多礼,平身。”广和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和,“王子入京不久,可还习惯?” “多谢陛下关怀。”阿达措直起身,颇为自来熟地指挥侍从搬了软凳来,“京城里玩乐的地方不少,好吃的东西更多,来到中原后,阿达措日日都觉得新奇有趣,眼睛都快瞧不过来了!” 他风趣的话语,配上生动的表情,让房间里凝滞的气息稍稍流转。 广和帝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对京城景象早就失了兴趣,“王子喜欢就好。待春暖花开,京城景致更佳。如今年关将至,宫中事忙...” 地龙烧得人昏昏沉沉,那馥郁的桂花香气愈发浓郁,汹涌的香气几乎将闫世钰本就窒闷的胸口彻底堵死。他颇为不耐,摸了摸脸避开几人的视线。 阿达措仿佛没察觉闫世钰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兀自笑得灿烂,甚至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凳子。那身量带来的压迫感和过于热情的视线,让闫世钰浑身不自在。 “陛下!”阿达措仿佛没听出话里委婉的逐客之意,“阿达措今日前来,除了向陛下请安,更是仰慕大越文化,请求陛下准许,开春后能让阿达措外出游历一番。” “整日待在驿馆里,骨头都僵了!我听说江南水乡温婉,湖广之地鱼米之乡……”他伸伸懒腰,又一连报了几个地名,眼神发亮,“阿达措心向往之!若能亲身体察一番大越风土人情、黎庶百态,必能更好地领会陛下治下的盛世气象。” 话音未落,状似羞赧地抿嘴一笑,却藏不住两颗小小的虎牙,“回去后也好讲给族人们听听,让他们好好羡慕一把!” 装模作样!闫世钰目瞪口呆,这人怎么这样放得下身段。他气呼呼扭过头不愿看那副谄媚嘴脸,但广和帝满意的大笑还是不可避免地溜进耳朵。 广和帝自然不至于因为这点奉承就忘乎所以,但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让着质子到处走走看看,宣扬一下大越的繁荣安定,倒也无妨,总比把他拘在京城里惹出事端强。这样,也好看看大宛部的动向。 太子闫璟路立在一旁,也不免被逗乐,只是他考量更多,目光在闫世钰和阿达措之间流转一瞬,开口道,“开春后气候转暖,正是游历的好时节,正好六弟也想去湖广游历一番。” “你们路上做个伴,如何?” 闫世钰呼吸一促,太子一句话就给他定性成了玩闹,连带着还有个聒噪又碍事的外邦人搅浑了水。 他哪有心思应付这异国王子?满心满肺都是湖广的冤魂和城外麻木绝望的眼神。 阿达措闻言,立刻偏头眼巴巴盯着他,还在等着回答。 闫世钰眼皮都没抬一下,**甩出几个字,“王子还是另选他人吧,本王此去湖广杂物缠身,恐怕无暇伴你游山玩水,也担不起照应之责。” 阿达措一点不意外,能一次就掉进陷阱的野兔,在草原上都见不到来年的春天。他像是没察觉到闫世钰的回避,又凑近了些许,声音压低了点,颇具共情的意味。 “方才在城外,见王爷义愤填膺,想必是为了湖广灾民之事?阿达措虽然没什么本身,也愿尽绵薄之力。” 绵簿之力? 这是谁叫他这般说的?一个草原来的王子,也知道说话文绉绉的弯弯绕? 闫世钰眉头紧锁,不耐烦地再次后退了小半步,彻底拉开了与那浓郁香气的距离。 “王子有心了。安置流民自有章程,不劳王子费心。本王尚有要事需向父皇禀明。” 广和帝如何看不出幼子的执拗? 他正要开口将此事彻底定下,御书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句尖细嗓音的惶恐劝阻。 “陛下!容禀!六王爷的心腹侍卫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殿外,内侍总管带着一丝惶恐的声音穿透门帘。 殿内众人皆是一怔。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广和帝眉头微皱。 闫世钰心头一紧,目光匆匆扫过殿内几人,抓住机会立刻道:“进来回话!” 侍卫推门而入,快步走到自家主子身后,朝着皇帝跪地谢罪,“陛下!太子殿下!六王爷从城门口带回的那孩子醒了!” 总算是来了个好消息。闫世钰精神顿时一振,暂时抛开了朝堂的纷争,“醒了?伤势如何?可说了什么?” 侍卫抬起头,目光扫过御座和太子,最后落在闫世钰脸上,深吸一口气。 “回王爷,大夫说命是保住了,但伤了肺腑,需好生将养。他…他一醒来,就抓着属下的衣袖,还从胸前掏出一张血字报,坚持一定要当面交给王爷...” 侍卫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犹豫是否该在御前说出那些惊人之语。 闫世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觉告诉他,这将是打破僵局的关键! “恳求父皇召见此子!这就是儿臣所带回的证据。这就是儿臣请求亲赴湖广的理由!” 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伴着阿达措身上那股格外突兀的香气,无声弥漫开。 太子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轻点。 广和帝的目光在闫世钰充满血丝的双眸、太子沉凝的面容,以及那个带来骇人消息的侍卫身上缓缓扫过。 最终,落在了那个意外闯入、却目睹了这场内部风暴的外国王子身上。 阿达措此时像被揪住脖颈的小动物,倒是老实起来。 他收起那副傻乎乎的笑容,深邃的眼眸在几人之间不动声色地转动,捕捉到一丝涌动的暗流,像是在观察一场精彩的角斗。 广和帝沉默良久,那一下下敲击扶手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慢。 终于,他缓缓开口,“传旨,将那个孩子……带过来。朕要亲自问话。” 第3章 借刀杀人(三) 御书房的氛围,在侍卫那句血字报出口之后,彻底凝成了冬日屋檐下的冰溜子,又冷又硬,还带着点悬而未落的危险。 内侍领命,脚步匆匆离去。 闫世钰眉心微动,膝盖硌着冰凉的地砖,心里却像揣了团烧红的炭。 太子依旧垂着眼眉,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指尖在茶盏光滑的釉面上画着圈。 广和帝靠在软榻上,半合着眼,手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只是那节奏已不复从前的平静。 事情已经超过了他的掌控,广和帝被幼子的咄咄逼人惹得有些不快,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他的苦心? 终于门帘再次被掀开,两名太监小心翼翼抬着一副简易担架走了进来。 担架上,蜷缩着一个孩子瘦的惊人,眼神空洞,满目茫然,被又厚又大的锦被裹成一小团,愈发看着憔悴可怜。 他似乎被御书房的阵仗吓坏了,一进门就翻身滚下担架,连滚带爬跪在地上。闫世钰于心不忍,叫人先带他下去候着休息片刻。 小孩带来的血书,被侍卫小心翼翼奉到御前。 那不是纸,是半幅不知道从哪件破衣烂衫上撕扯下来的粗麻布片。 布片早已被反复浸染的血块凝结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黑褐色,边缘磨损得厉害,丝丝缕缕的线头耷拉着。 最刺目的,是那上面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字迹,有些笔画用力的几乎要戳破麻布,有些则淡的快要消失。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血泥里打过滚,带着垂死挣扎的绝望气息。 这便是那孩子贴身藏着、拼死也要带来的东西。 侍卫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这骇人布片,声音发抖,“陛下,那孩子醒来后神志昏沉,却死死攥着这个,喉咙里嗬嗬作响,指天指地,状若疯魔...”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最后整个人也抖若筛糠。 闫世钰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烧的他眼眶发胀,狠狠眨了下眼睛才抑住眼泪。 他一步抢上前,几乎是劈手从侍卫颤抖的掌中夺过布片,指尖触到那冰冷黏腻的触感,胃里发作一阵翻搅,喉头腥甜。 太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六弟向来与他交好,但这无法无天的性子实在要改。 闫世钰强迫自己稳住呼吸,颤抖的手指捏紧了布片边缘,将那泣血的字句展平,一字一句,努力辨认。 “湖广洪灾,**滔天!官仓空置,饿殍塞道...县官如虎,里正如伥...贪官污吏,上蔽天听,下绝生路!苍天在上,血泪为证!愿以残驱叩阙,揭开此弥天大谎,以告慰万千枉死冤魂!” 每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死寂的金砖地上,闫世钰深吸一口气,念完了最后一句,“湖广遗民泣血顿首!” “父皇!太子殿下!你们都听见了吗?”闫世钰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饱含热泪,他高高举起那篇染血的麻布,像举着一面昭示人间炼狱的旗帜,“这就是两百万雪花银换来的灾后重建!这就是那些蠹虫口中的无算!” “住口!” 阿达措似乎被广和帝的怒吼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挡住了几方投来的怒视。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席卷全身,闫世钰挺直的脊背晃了一下,却硬生生撑住。 膝行几步,他避开阿达措的遮挡,态度恭敬垂着头,声音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儿臣恳请父皇即刻下旨,命儿臣为钦差,持天子剑,彻查湖广!儿臣在此立誓,若不能将此案差个水落石出,将那些食民脂、吸民血的豺狼尽数正法!儿臣...提头来见!” 话落,他重重地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砖石上,不再言语。 那篇沉甸甸的血书,被他死死按在身前的地面上。若是此时不逼一把,湖广之事就会是一块永不愈合的疮疤。 御书房里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声,那浓浓血腥气混着暖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 广和帝胸口剧烈起伏着,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愤怒,有痛心,但更多的是被逼到悬崖边的惊悸。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挤出腥甜气息。太子了然,拍拍手叫来侍从,“把那孩子带过来,皇上要亲自问话。” 很快,那孩子又被带进气氛压抑的内间,惊恐地转动大而无神的眼睛,看到地上跪着的闫世钰时,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喉咙里发出破碎而急促的气音,挣扎着想要朝他爬过去。 “别怕,孩子。”闫世钰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放柔了声音,膝行几步把孩子搂进怀里,“陛下要问你话,你听得懂吗?别怕,慢慢说,你是怎么拿到这个的?”他指了指那篇血书。 孩子喉咙里嗬嗬的声音更急了,显然是听懂了他的话,枯瘦的手指焦急地指向自己的嘴巴,又用力摆动着双手,发出呜呜的悲鸣。 “他…” 闫世钰的心猛地一沉,转头看向广和帝,声音艰涩,“父皇,这孩子是个哑巴。”多半还是后天害成的。 广和帝和太子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孩子见众人似乎不懂,更加焦急。他忽然站起身,不顾身体的虚弱,用手指急切地指向自己胸口,又指向门外,做出一个奔跑跌倒的姿势。 闫世钰连忙伸手接住小孩。 接着,小孩双手合十,做出哀求的姿态,然后指指自己,又指向地上的血书。他举起胳膊,努力比划出一个高大的人形轮廓,那人似乎蹲了下来,将一样东西塞进他破烂的衣襟里,还用力按了按。 最后,小孩身体一踉跄。 那人似乎推了他一把,指向京城的方向。 小孩也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指向软榻上的皇帝。 “放肆!”茶盏被一把推开,太子拍案而起,斥责道。 飞溅的茶水被阿达措抬手尽数挡下,他倏地一下迈步向前,一副保护性姿态护在两人面前。 事发突然,闫世钰按住肩膀,强压着吓傻的小孩跪下谢罪。那小孩这时候终于意识到闯祸,对着软榻的方向拼命磕头,泪水混着磕出的血痕下淌。 “有人、有人在路上拦住了逃难的他,把这份血书塞给了他,让他带到京城来告状。” 闫世钰看向广和帝,急于保下这孩子。 “他九死一生,一个哑童,目不识丁。他只是一个传递血书的信使。这上面每一个字,背后都是湖广千千万万有口难言的百姓!此案若不彻查,天理何在?民心何存?” 闫世钰压着孩子和他一块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儿臣请命,即刻南下湖广,万死不辞!” 广和帝闭上了眼睛,那张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孩子无声的哭泣和绝望的比划,那片沉甸甸、血淋淋的控诉,还有幼子那几乎要撞碎金砖的决绝。这一切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犹豫和权衡。 再搅下去,只怕牵扯的更多。 他看向太子,“传旨!封皇六子闫世钰为钦差大臣,赐尚方宝剑,即日启程,赶赴湖广,彻查水患赈济、贪墨舞弊一案!” 目光又沉甸甸地落在闫世钰身上,广和帝沉声道,“遇事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严惩不贷!” “儿臣领旨!叩谢父皇天恩!” 闫世钰心头巨石轰然落地,激动得声音发颤,重重叩首。 “父皇圣明!”太子闫璟路几乎在同一时间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垂下的眼帘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就在这尘埃落定、众人心思各异之际,一直安静旁观的阿达措忽然上前一步,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灿烂热情、人畜无害的笑容,对着广和帝抚胸行礼。 “大皇帝陛下!阿达措初来乍到,对中原风物人情都好奇得很。尤其六殿下那样...嗯,心直口快、敢作敢为的性子,更是少见。陛下刚刚也同意了阿达措开春后外出游历,择日不如撞日,恳请陛下恩准,让阿达措随六殿下同行!” 这蛮子王子,简直就是一块甩不掉、嚼不烂的牛皮糖。闫世钰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正要厉声拒绝,广和帝疲惫的声音却已响起。 “阿达措王子是大宛贵客,你此行多加照拂。”他看向闫世钰,带着不容置喙的口吻,“王子随行,亦可彰显我大越怀柔远人之德。此事,便如此定了。” “父皇!”闫世钰急火攻心。 广和帝眼皮微抬,抬手微微下压,无声表示了拒绝,让闫世钰后面的抗议硬生生堵在喉咙里。 大宛送来的一枚质子,是棋子,亦是制衡。 闫世钰气结,领命后动作僵硬地叩首行礼。他看也没看旁边笑得像只偷腥狐狸的阿达措,大步流星地就领着小孩往外走,那身蓝色斗篷卷起一阵香风。 阿达措脸上笑意更深,对着广和帝和太子又是一礼,转身便追了出去。 宫道上的寒风穿堂而过,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总算吹散了御书房里那暖香和血腥混合的浊气。闫世钰把孩子交给侍从照顾,走得飞快,只想立刻甩掉身后的小尾巴。 “六殿下、六殿下!等等我呀!” 阿达措腿长脚快,几步就追了上来,宫灯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拉长了他紧绷的身影。 呼。阿达措长出一口气,声音带着笑意,在寂静的宫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还以为你躲着我呢。” 闫世钰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陡然停下脚步,霍然转身。 “感谢刚刚出手相助,阿达措。”他直呼其名,声音不高,面色严肃,“但本王奉旨南下是去查案。湖广之行,并非踏雪寻梅,更不是去陪你玩什么交友的把戏。” 逼近一步,眼神扫过阿达措脖颈,“湖广如今是什么局面,你刚刚也听到了。那是人命关天,是龙潭虎穴!容不得半点闪失,更容不得任何人碍手碍脚!” 他略顿,自己正被笼罩在阿达措的灯光投影下,闫世钰后退一步,手按在腰间的佩剑剑柄上,那动作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告意味。 “...就请王子管好你自己,就待在驿馆,好好赏你的花,逗你的鸟!” 宫道两侧侍立的宫人,早已屏息垂首,有些识趣的转身面壁,个个噤若寒蝉。 面对这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和杀气,阿达措的嘴角弧度一丝都没垮。他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深邃的异色眼眸在宫灯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像是在欣赏着什么有趣的景致。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闫世钰冰冷的视线,上前了半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闫世钰能看到对方卷翘睫毛上凝结的细小霜花。 “殿下,好大的火气呀。”阿达措的声音压低了,近乎耳语,像情人间的呢喃,“不过殿下说得对,湖广现在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拖长了调子,语气漫不经心,像是在回味,“饿殍遍地,瘟疫横行,官仓空空如也,官老爷们却满肚肥肠...” 这轻佻的语气,这近乎挑衅的言辞,闫世钰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阿达措话锋倏地一转,脸上的笑容收敛几分,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眨地盯着闫世钰,仿佛要穿透他燃烧的怒火,看到更深的地方。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洋腔洋调的奇怪韵律,语调不高,不急不缓飘入闫世钰耳中,“只是,六殿下,在我们草原上有句老话,苍鹰搏兔,猝然而至,茫茫草原再无退路的时候...” 他微微勾起唇角,“求生之路,不在九天云外,往往就在你脚边草甸。” “小王子,你可知道绝处逢生?”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语焉不详,像是在感慨,但传到闫世钰耳朵里就变成无病呻吟。 那眼神里的探究和笃定,让闫世钰满腔的怒火陡然一滞,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这傻子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究竟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窥探到湖广那滩浑水下的冰山一角? “阿达措,”闫世钰压下翻腾思绪,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一般,撇开脸,声音冷硬如初,语气依旧疏离,“本王只信手中剑。至于那虚无缥缈的绝处逢生,王子高论,本王不懂,也没兴趣,王子留着与草原萨满论道去吧。” 言罢,再不多费口舌,转身便走,步履飞快。 他再也不想和这个莫名其妙、满身谜团的异国王子多待一刻。 冰冷的宫道在脚下延伸,两侧朱红的高墙在夜色里投下浓重的、仿佛要将人吞噬的阴影。寒风卷起他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 眼看着再拐个弯就要出宫门,身后那清亮又带着点无赖笑意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穿透寒风,毫不掩饰地追了上来。 “小王子——!” 闫世钰脚步下意识地一顿,却没有回头。 那声音带着十足的期待和不容拒绝的亲昵,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 “别忘了!出发那天,你能来驿馆接我吗?我可等你!” 「我可等你」四个字,被他喊得理直气壮,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草原牧歌般的悠扬,却又透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狡黠。 闫世钰的后背瞬间僵直,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滑倒。他几乎能想象出身后那个家伙此刻脸上挂着的、得意洋洋的可恶笑容。 周遭垂首的宫人,更是将脑袋埋得更低,肩膀微颤,显然是忍笑忍得辛苦。 接你?哼,我又不是什么车夫保姆。 这蛮子,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闫世钰头也没回,只是高高地、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走一只恼人的蜜蜂。 脚步飞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前方的黑暗,将那恼人的声音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桂花香气狠狠甩在身后。 身后,似乎传来阿达措低低的笑声,还有那阴魂不散的桂花香味,在宫墙间弥漫。 哎呀发文好紧张,紧张得身上有点刺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你的辟谷给我挠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借刀杀人(三) 第4章 天罗地网(一) 闫世钰怀揣着刚刚到手的钦差任命,腰间挎着尚方宝剑,步履匆匆穿过庭院。那尚方宝剑冷硬似冰,沉甸甸拉着他下坠,压得脚下积雪咯吱轻响。 寒风裹着雪屑,扑打在他通红的脸颊。宫里的风雪,似乎都比城外的要规矩些,寒风愈烈,却不敢真正伤人。尽管他这位六皇子毫无实权,还需仰人鼻息,但宫人从不敢在衣食住行上亏待他。金丝炭盆,狐裘大氅,一应俱全。 他是暖和了,筋骨都被暖香地龙烘得有些发软。可城外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可怜人,没有柴火和衣物,如何才能熬过这次寒冬。 揣在怀里的手不自觉捏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卷明黄文书,他又想起了那张粗糙的血书,那上面每一个歪斜的字迹,都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呼吸维艰。 眼下,想要为民生谋一道福祉,必须抢在所有人之前。他必须尽快出京,直插湖广腹地。 闫世钰并未回头,也未曾看见,在他身后,御书房那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合拢,将皇帝与太子的对话彻底隔绝。 常伴帝王身边的刘总管还是一如既往的热切,见闫世钰出来也没个宫人随侍,主动迎了上来,好声好气将他一路送出殿门。 闫世钰笑得客气,请他留步。刘总管目送他走远,脚步微顿,抬手招来一人。 “去,速报与三皇子殿下。” 夜深露重,雪下得更急了。无数的飞鸽、信使,正携带着主子的密信,从京城的各个角落振翅起飞,扑向南方那边正在被天灾**蹂躏的土地。 闫世钰回到府邸时,已是深夜。府内外灯火通明,连檐下角落里往年不曾点亮的石灯盏,此刻也燃着昏黄的光亮,将朵朵雪花映照得如同飞舞的金粉。 他刚踏上台阶,守门的侍卫疾步小跑着来躬身行礼,头垂得极低,他不冷不淡地观察着,果然捕捉到对方眼角余光飞快扫过自己腰间时,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惧。 他向来喜静,府中仆役不多,贴身伺候的更少,多是留在院中的杂役。今日庭院里却热热闹闹挤满了人,原本该在各自岗位上安静值守的仆役,不是抓着扫帚扫着廊下已经踩烂的泥雪水,就是擦拭着已然光洁如镜的栏杆。闫世钰刚一出现在走廊尽头,几个面庞陌生的洒扫小厮就冲他投来目光。 他面无表情,径直穿过庭院,往日觉得亲切熟悉的亭台楼阁、假山曲水,在惨白积雪和摇曳灯火的映照下,投下重重黑影,掩盖着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他正胡思乱想着,心底乱糟糟,一脚踏入了后院。后院人更少,他尚未婚娶,这里便专门留来办公。除去心腹,其余人一律不得进入。 闫世钰摆摆手制止了管家上前嘘寒问暖,只沉声下令,命人去户部、工部取来近三年湖广所有赋税、河工卷宗,又遣人去请来聂星阔协同一块核查卷宗。 “表哥呢?再叫人请他过来。” 他声音沉冷下来,恢复了几分钦差的威势。 他没去正厅,径直走向书房。推开门,表哥聂星阔果然早已在里面等候,身上还穿着一身甲胄,神情疲惫,身姿挺拔。见他进来,聂星阔立刻迎了上来。 “六爷!”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担忧,聂星阔语气急切,“宫里传来消息……你、你真接了去湖广的差事?” 目光落在闫世钰紧抿的唇和憔悴的脸上,心头一沉。 自家表弟虽素有侠义之心,但湖广那龙潭虎穴,岂是一个未经世事艰险的皇子能轻易踏足的。 闫世钰没有立刻回答。他解下沾满雪沫的斗篷,随手扔给候立角落的侍从,又挥手让人出去,只穿着里面略显单薄的常服走向屋内。 他走到暖炉旁搓了搓手,鼻尖和眼眶还残留着受冻后的红痕,偏偏肌肤在烛火映照下,透出玉雕般的莹白。那双总是清澈的蔚蓝眼眸,此刻却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映照着跳动的烛火,明明灭灭。 眉眼间的稚气似乎被一日之内的惊涛骇浪洗涤一空,取之而代地,流露出一种略显脆弱的坚毅。 “开弓之箭,岂有回头之理。”这句话念得又轻又缓,像是说给聂星阔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圣旨已下,难道还要转圜的余地么?” 他咳了两声,倚在暖炉旁的柱子上烤火,身体一阵阵的感觉发冷。“表哥,帮我点齐人手。今夜,抢也要从户部抢出卷轴来,我们连夜清算。” 连夜?聂星阔一惊,浓眉紧锁,“胡闹,你才刚回京,连气都没喘匀,此事非同小可,何必急在这一时...” “我没事。”闫世钰轻轻打断,不自在地摸摸脸颊,又很快抽回手,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多耽搁一刻,湖广那边就多一刻准备,我们也就多一分危险。” 聂星阔看着他眼中的决心,也知再劝无用。他了解这位表弟,泥捏的皮肉,铁打的筋骨,认准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得抱拳领命,语气硬邦邦。 “行,那末将这就去准备。你也别忘了把姜汤喝了,灶上一直温着呢。” 他转身大步离去,甲胄铿锵,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闫世钰独自伫立在窗边,推开一条缝隙,任由凛冽的寒风席卷室内。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扑在阶前。他抬眼,灰蒙蒙的天穹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熟悉的庭院,眼下却成了那些人监视他的牢笼,无数的眼线,势要将他困死其中。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默念着圣贤书里的句子,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往日读来只觉得都是些空洞的大道理,如今想来确却是字字千钧。 前路,果然如阿达措所言,漆黑一片,杀机四伏。 那抹肆意张扬的笑不由得又浮现眼前,像是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那个红发异瞳的大宛质子,热情,神秘,又带着致命的危险。若是个安分的还好,要是在路上闹出些事端,他也不会看在那副皮肉上对人留手。 就在他心神摇曳之际,一个佝偻的身影悄然踏进书房,挥手屏退左右侍从,轻手轻脚侍立闫世钰身后。 “六爷。”那人声音尖细刺耳,阴柔的声音揭示了对方的身份。 闫世钰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好似在欣赏雪景,“说。” “您与太子殿下离宫后,刘总管即刻派人前往三皇子府。” “三皇子府内,一炷香前有人从后门溜进。我们的人设法听到了一些内容。”那人说着,递上来一枚蜡丸。 捏碎蜡丸,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闫世钰辨识着纸上的字迹。 诱饵,阿达措,合作,胡家,麻烦。 胡家?那就是湖广总督胡堂庸的本家。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阿达措和胡家,谁将合作,谁要找麻烦,闫世钰已无心分辨。说到底,他不过是引爆几方皇子角斗的小小诱饵。 他缓缓将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所以,他这番为民请命的决心,在父皇眼里,或许只是敲打太子的工具,在三哥眼中,更是一场趁机夺利、大发横财的机遇? 没有人真正在乎湖广那些枉死的冤魂,没有人在乎那些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百姓。 一直强撑着挺直的脊背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冰冷的窗棂。身后那人似乎毫无察觉,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翻腾的思绪。 “陛下亦有口谕传给六爷,还请六爷接旨。” 闫世钰身形未动,头都不回,“讲。” 那人叹了口气,一字不差地复述,“严密监视湖广动向,自身安危,列为甲等。湖广人多水浑,多看,多思,切勿再如今日这般耍性子。” “这是太子和父皇一起下令的。”话音未落,闫世钰又添上一句,“非生死关头,你们不得干预,是不是。” 无人应答,闫世钰仿若自言自语,嘀咕着,“那阿达措是谁的人?太子?父皇?”他又笑道,语气轻松,“总不可能是闫骞寿那家伙的。” 他翻过纸条,背面是一小段信件抄本,通篇皆是督促春耕、安抚流民的官样文章,措辞温和,方法切实。闫世钰细细看来,暗暗称赞,唯有一句,夹在繁长的教诲中,叫他格外在意。 “……幼弟性直,犹如利刃新发于硎。尔等当悉心配合,亦需谨记,过刚易折。凡事先以安抚为要……” 「过刚易折」四字,被朱笔轻轻圈点起来。 果然,他将纸条抛进火盆,挥挥手屏退宫里暗卫。 太子哥哥在湖广扎根多年,自然不会放过这只下金蛋的母鸡。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闫世钰理应避让。要是叫人记了仇,作为明面上的太子嫡系,未来不知多少年,他都还要在太子哥哥手下讨生活的。 前方是龙潭虎穴,身边是虎狼环伺。父兄视他为棋子,官吏视他为敌寇。 他冷笑一声,心道:偏生不顺你们的意。不仅要闹,更要将这摊烂泥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他走到桌案前,拿起最上面一本卷宗,封面几个规整刻字,赫然写着「湖广漕运」。 阿达措,你说绝处逢生。那便让我看看,你我脚下这片泥泞不堪的草甸下,究竟埋葬着谁的尸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天罗地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