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槐安》 第1章 南京析津府 辽国南京析津府,虽比不得上京临潢府的雄浑广阔,却也街市繁华,人烟阜盛。时值暮春,风中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凉意,吹过王府高耸的灰墙碧瓦。 耶律安庆斜靠在演武场边的虎皮胡床上,一身窄袖紫绫袍,腰间束着金丝带,脚蹬乌皮靴,打扮与寻常契丹贵胄子弟无异。只是那过分清秀的眉眼间,总萦绕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懒散和……邪气。 她看着场中两名精壮护卫摔角,看得有些意兴阑珊。其中一个招式用老,露出个破绽,另一个眼看就要将他扳倒。 安庆指尖一弹,一粒小石子无声无息地激射而出,精准地打在即将获胜那护卫的膝窝。那护卫腿一软,力道顿失,反被对手抓住机会,“砰”一声撂倒在地。 获胜的护卫一脸茫然,败了的那个更是摸不着头脑。 安庆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她端起旁边的银碗,喝了一口马奶酒,味道腥辣,她不甚喜欢,但父王说,契丹男儿就该喝这个。 “小王爷,王爷让您去书房一趟。” 老管家斡鲁朵躬身上前,低声禀报。 安庆“嗯”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身。她知道所为何事。关于送她去武当山学艺的提议,父王耶律洪真已经提过几次了。 穿过几重院落,廊下的侍女侍卫纷纷躬身行礼,不敢直视。王府规矩森严,但她这位“小王爷”却是出了名的性子古怪,难以捉摸。 书房里燃着淡淡的檀香,与她母妃房中的味道有些相似。南院大王耶律洪真坐在紫檀木大案后,身形魁伟,面容肃穆,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安庆来了。” “父王。” 安庆行了礼,站定。 “去武当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耶律洪真开门见山,“宋人武功虽不及我大辽勇士刚猛,但其内家心法、武学精义,亦有可取之处。你天资聪颖,去见识一番,博采众长,将来方能成器。” 安庆垂着眼,盯着自己靴尖上镶嵌的绿松石,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父王,咱们大辽的铁骑弓马横扫四方,何必去学那些宋人慢吞吞的功夫?听说他们一套拳法要练好几年,有那工夫,我都够练熟十种杀人的本事了。” “放肆!” 耶律洪真眉头一拧,声音沉了下去,“武功之道,岂是只论杀人快慢?宋人武学源远流长,底蕴深厚,非是让你去学那花拳绣腿,而是要你明其理,悟其道!你这般心浮气躁,如何能成大器?” 安庆抿了抿唇,没再顶撞,但眼神里的不服气显而易见。 耶律洪真看着这张过于俊俏,甚至带着几分女气的脸,心中莫名闪过一丝烦躁。这个“儿子”,聪慧是聪慧,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可这心性……终究是差了些什么。他挥了挥手:“此事已定,不必再议。下月初三便动身。下去吧。” 安庆不再多言,行了个礼,退出了书房。 走出书房,她脸上那点伪装出来的恭顺立刻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她并未回自己院子,而是绕向了王府深处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 这里是母妃萧怜月的居所。与其他院落契丹风味的粗犷不同,这里布置得更为清雅,窗明几净,桌上摆放的不是牛羊器皿,而是来自宋地的细瓷茶具,墙上还挂着一幅水墨山水。 萧怜月正坐在窗边做着针线,那是一双给安庆的靴子,针脚细密。她年近四旬,风韵犹存,眉宇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她是宋人,早年因战乱流落辽地,被耶律洪真看中,纳为侧妃。 见安庆进来,她放下手中活计,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庆儿,回来了。见过你父王了?” “嗯。” 安庆在她身旁坐下,自己倒了杯水,是宋地的清茶,不是马奶酒。 “是为了去武当山的事?” “母妃知道了?” 安庆抬眼。 萧怜月轻轻叹了口气:“你父王提过。庆儿,你……不愿去?” 安庆玩弄着手中的茶杯,指尖沿着杯沿慢慢划圈,声音低了几分:“不是不愿。只是觉得……无趣。父王想让我学的,无非是那些正大光明的招式,堂堂正正的内功。可我觉得,能杀人、能自保的功夫,就是好功夫,管它是正是邪?” 萧怜月心中一紧,握住她的手:“庆儿,话不能这么说。为人处世,终究要走正途。你……你终究与旁人不同,更需谨言慎行。” 她的话语里带着深意,目光复杂地落在安庆身上。 安庆自然明白母妃话中的含义。她不是真正的男儿身。这个秘密,从她出生起,就只有母妃和几个早已被处理掉的心腹产婆知道。在契丹贵族中,若无男丁继承,一脉势力将大减。母妃为了固宠,也为了自保,不得不将她从小充作男孩教养。南院大王“幼子”耶律安庆,从小体弱,被养在深闺,少见外人,直到近些年才渐渐出现在人前。 “我知道。” 安庆反手握住母妃微凉的手,“母妃放心,我去便是。武当山是宋地名门,说不定,还能找到些有意思的东西。”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萧怜月看着她,欲言又止。她这个“儿子”,心思太深,手段也太偏。因为学武快,府中侍卫的招式,她看几遍就能模仿个七八成,甚至还能找出其中的破绽。但她从不满足于此,总喜欢用些取巧甚至阴损的法子来达到目的,美其名曰“效率”。这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始终悬着一颗心。 “去了宋地,万事小心。你的身份……终究敏感。” 萧怜月最终只是低声叮嘱,“莫要惹是生非,也……莫要被人看穿了身份。” “孩儿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安庆依旧我行我素。在演武场,她不再亲自下场,只在一旁观看,偶尔指点一两句,却总能切中要害,让那些护卫又惊又佩,又有些莫名的寒意。她指点的方式,往往不是如何正面克敌,而是如何寻找对手最意想不到的弱点,一击制胜。 离府前一夜,耶律洪真设了家宴。席间,这位南院大王难得地多喝了几杯,看着安庆,语气带着期许:“安庆,你是我耶律洪真的儿子,去了武当,莫要坠了我大辽的威风。好好学,将来这南院的重担,终究要落在你肩上。” 安庆端着酒杯,里面是母妃悄悄给她换成的清水。她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讽。重担?她一个女子,一个假冒的“儿子”,如何担得起这南院大王的重担?这王府,这身份,如同一个华丽的囚笼,而她,不过是笼中一只戴着镣铐的雀鸟。 “儿子谨记父王教诲。” 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翌日,天色未明,车队已准备停当。耶律洪真派了四名心腹侍卫护送,外加一名老成的汉人先生作为向导和文书。 萧怜月将安庆送到二门,强忍着泪水,为她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领,低声道:“一切小心……若事不可为,便回来。” 她塞给安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些金叶子和你常吃的丸药,以备不时之需。” 安庆看着母妃泛红的眼眶,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她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看不出丝毫女气。 “走吧。” 车马辚辚,驶出了王府侧门,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析津府街道,向着南方的居庸关而去。 耶律安庆回头,望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恢弘府邸,灰墙碧瓦在晨曦中显得冰冷而遥远。她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别绪,反而有种奇怪的解脱感。武当山……宋人武林……或许,那里有她想要的“自由”,或者,至少能找到些让她觉得不那么“无趣”的东西。 她勒住马缰,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王府大门,然后猛地转身,一夹马腹,汇入了南行的队伍。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是16岁少女不该有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跃跃欲试的邪气。 第2章 南行初程 车队离开了南京析津府的辖境,官道逐渐变得不如城内平坦。时近中午,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却也照得尘土飞扬。耶律安庆骑在马上,紫绫袍上蒙了一层细细的灰。 她有些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口,这身契丹贵族的服饰在王府里尚可,到了这旷野官道上,便觉得累赘。目光扫过身旁的四名侍卫和那辆装载着行李以及汉人先生张翰儒的马车,心中那股被安排的烦躁感又升腾起来。 “斡鲁朵,”她扬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略显清亮的嗓音,却刻意压低了,显出几分不容置疑,“找个地方歇歇,饮马。” 为首的侍卫长斡鲁朵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契丹汉子,面容坚毅,眼神沉稳。他看了看天色,又估算了一下路程,躬身道:“小王爷,前方十里便有驿亭,是否到了再歇息?” “我说,现在。”安庆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她勒住马,目光扫过路旁一片稀疏的林地,那里有一条小溪流过,水声潺潺。 斡鲁朵不再多言,挥手示意队伍停下。他是耶律洪真的心腹,深知这位小王爷的性子,看似随意,实则执拗,违逆她未必有好果子吃。况且,王爷虽有吩咐,但具体行程,这位小王爷确有决断之权。 侍卫们分散开来,一人负责警戒,两人去溪边饮马,另一人则从马车里取出干粮和水囊。老先生张翰儒也被扶下马车,活动着坐得发麻的腿脚。他是个五十多岁的儒生,曾在宋辽边境为官,后来投了南院大王门下,负责文书和与宋人交涉事宜。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眉目如画却透着疏离的“小王爷”,心中暗暗叫苦,只盼这趟差事能平安顺利。 安庆翻身下马,动作流畅。她走到溪边,蹲下身,并不像寻常旅人那般直接掬水洗脸,而是先看了看水质,又摘下手上的一个银戒指,浸入水中片刻,才取出看了看。戒指依旧光亮,未有异色。 张翰儒在一旁看着,心中微动。这位小王爷,警惕性很高。 安庆这才用手捧起溪水,喝了一口。水很凉,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比王府里甘甜的井水或腥辣的马奶酒更让她觉得真实。她洗了把脸,冰凉的溪水刺激着皮肤,让她精神一振。 “小王爷,请用些干粮。”一名侍卫递过来一块肉干和一张胡饼。 安庆接过来,靠在溪边一棵柳树下,慢慢吃着。肉干很硬,胡饼也有些粗粝,她吃得并不习惯,却也没有抱怨,只是细嚼慢咽,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的景色。远山如黛,近草初绿,天地广阔,与她从小见惯的王府高墙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张先生,”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不远处的张翰儒听到,“此去武当山,途经宋境,你可熟悉宋人江湖的门道?” 张翰儒连忙走近几步,躬身答道:“回小王爷,老朽虽读过些圣贤书,对江湖草莽之事,所知实在有限。只听闻武当山乃道教名山,武当派是名门正派,掌门冲和道长德高望重,门规森严。” “名门正派……”安庆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似乎弯了弯,带着点不明显的讥诮,“规矩多吗?” “这个……无规矩不成方圆。各大门派,自然都有其门规戒律。” “比如呢?”安庆追问,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比如……不得欺师灭祖,不得恃强凌弱,不得偷盗淫邪,要尊师重道,同门友爱……”张翰儒搜肠刮肚地想着听来的零碎信息。 “不得偷盗……”安庆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落在溪水中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圆润的石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她想起王府藏经阁里那些她早已翻阅过、甚至暗中临摹过的汉文武功图谱。那些东西,在父王眼中,大概也是需要“堂堂正正”才能获取的吧。 “若有人……借阅了不属于自己的武功秘籍,在宋人江湖,当如何?”她状似无意地问。 张翰儒愣了一下,谨慎地回答:“这……未经允许,私窥他派武学,乃江湖大忌。轻则废去武功,逐出师门,重则……性命不保。” “哦。”安庆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将手里剩下的胡饼掰成小块,一点点扔进溪水里,看着小鱼争先恐后地聚拢过来争食。 歇息了约莫两刻钟,队伍再次启程。 下午的路程依旧沉闷。安庆不再骑马飞奔,而是控制着速度,与马车并行。她注意到队伍里一名年轻的侍卫,似乎总是忍不住偷偷看她,眼神里带着好奇,又有些畏惧。那是四个侍卫里最年轻的一个,名叫勃特,看样子不到二十岁,脸上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 “你看什么?”安庆忽然转头,目光直直地射向勃特。 勃特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栽下去,脸瞬间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没……没看什么,小王爷恕罪!” 安庆却不放过他,驱马靠近了些,声音带着点玩味:“我脸上有花?还是你觉得,我不像能去武当山学艺的样子?” 她的逼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斡鲁朵和其他两名侍卫都看了过来,神色紧张。勃特更是额头冒汗,连连摇头:“不……不是!小王爷英武不凡,武艺高强,去武当山自然是……是他们的荣幸!” “英武不凡?”安庆轻笑一声,这词用在她身上,真是讽刺。她看着勃特窘迫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无趣,摆了摆手,“行了,专心赶路。” 她放缓马速,落到队伍后面,不再理会旁人。 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预定的驿亭。这驿亭规模不大,主要是为传递公文和过往官员提供歇脚之地,条件简陋。驿丞见是辽国南院大王府的车马,不敢怠慢,连忙将最好的几间房收拾出来。 房间里有股霉味,床铺也硬。安庆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她让侍卫打了热水来,仔细地擦洗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汉式襕衫。这是母妃为她准备的,说是在宋地行走,穿汉服能减少些麻烦。铜镜中,映出一个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形象,只是那眼神太过锐利,少了些文弱之气。 晚膳是驿丞准备的,无非是些羊肉、粟米饭和野菜汤,味道粗劣。安庆只略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张翰儒和侍卫们倒是吃得很快。 饭后,张翰儒拿出地图,借着油灯的光,向安庆禀报明日的行程:“小王爷,明日我们便可出居庸关,进入宋境。过了关,便是宋人的河北西路,需更加谨慎。” 安庆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界线,辽与宋,一线之隔,却是两个世界。“出了关,就不是大辽的地界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是。不过王爷已打点好关防,宋境那边,也有接应的人。”斡鲁朵补充道。 安庆不置可否。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远处是黑黢黢的山峦轮廓。离开王府才一天,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很久。这种脱离熟悉环境的感觉,让她既有些不安,又隐隐兴奋。 “你们下去吧,我要休息了。”她挥了挥手。 众人退下后,房间里安静下来。安庆并没有立刻躺下,而是盘膝坐在床上,尝试运转体内那点微薄的内息。她的内力根基很杂,有王府侍卫教的粗浅功夫,也有她自己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或是偷学来的零碎法门,不成体系,却带着一股子偏锋的凌厉。 气息在经脉中游走,并不十分顺畅。她想起父王说的“堂堂正正的内功”,心中嗤笑。所谓正道,进展缓慢,规矩繁多,哪有她这样博采众家来得快?只要目的达到,谁管你用什么方法?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她感到有些疲惫,便收了功。吹熄油灯,躺在硬板床上,却毫无睡意。黑暗中,母妃忧心忡忡的面容,父王期许又严厉的目光,王府里那些或敬畏或谄媚的脸,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勃特那双带着好奇和畏惧的年轻眼睛上。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外面传来守夜侍卫轻微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狼嚎。 这一夜,耶律安庆在陌生的驿亭里,睡得并不安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南行初程 第3章 居庸关下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驿亭里便有了动静。侍卫们整理马匹鞍鞯,检查车辆,张翰儒老先生也已穿戴整齐,在晨风中微微打着寒颤。耶律安庆推开房门,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襕衫,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色平静,看不出昨夜是否安睡。 早膳比昨晚的更显粗糙,几乎是隔夜的粟米加热,配着一小碟咸荠菜。安庆坐下,拿起筷子,慢慢地将自己那份吃完,动作不见挑剔,却也谈不上享受,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斡鲁朵默默看着,心中对这位小王爷的评估又添了一分:能忍,不娇气。 车马再次上路,朝着南方的居庸关行进。越靠近关隘,官道上的行人车马渐渐多了起来。有推着独轮车、满载山货的农人,有赶着驮马、铃声叮当的商队,也有风尘仆仆、背着行囊的旅人。这些人的衣着、口音与析津府内迥异,多是汉人模样,偶尔也能见到一些奚人、渤海人的面孔。 安庆骑在马上,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沿途的一切。她看到路旁田地里有农人正在弯腰劳作,看到简陋茶棚里歇脚的脚夫捧着粗碗大口喝水,也看到商队护卫警惕地按着腰间的刀柄。这是与她熟悉的王府、宫帐截然不同的世界,充满了粗糙的、蓬勃的,甚至有些混乱的生机。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牲畜以及某种……说不清的、属于宋地农耕文明的气息。这与辽国草原和都市里弥漫的奶腥、皮革味不同,更厚重,也更复杂。 “小王爷,前方就是居庸关了。”斡鲁朵驱马靠近,低声提醒。 安庆抬眼望去,只见两山夹峙之间,一道雄关巍然耸立,灰黑色的城墙依着山势蜿蜒而上,如同巨蟒盘踞。关楼高大,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绣着的是陌生的宋字旗号。城墙上下,皆有顶盔贯甲的宋军兵士巡逻值守,盔甲在春日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这就是边界了。一道关墙,隔开的是两个国度,两种文明。 车队缓缓接近关隘。关前设有卡哨,排队等候查验的商旅排成了长龙,人声嘈杂,夹杂着各种口音的抱怨、催促和讨价还价。穿着宋军服色的兵士手持长枪,面无表情地检查着路引、货物,偶尔厉声呵斥几句。 斡鲁朵示意车队在队伍末尾停下,他亲自上前,与一名看似队正的小军官交涉。他递上去的不是普通路引,而是一份加盖了辽国南京留守司和宋国河北西路转运司双重印信的公文。 那队正接过公文,仔细查验,又抬头看了看斡鲁朵身后的车队,目光在耶律安庆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安庆端坐马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好奇,也无畏惧,只是平静地回望过去。那队正被她这过于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又与斡鲁朵低声说了几句,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他们没有像普通商旅那样接受繁琐的检查,直接被引向了旁边一条稍微清静些的通道。这显然是特权,源于南院大王耶律洪真事先的打点。 穿过幽深的门洞时,一股阴凉的风扑面而来,带着陈年石砖的潮气。马蹄踏在巨大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空旷的回响。安庆能清晰地看到城墙内部的结构,看到两侧藏兵洞黑黢黢的洞口,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这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关隘,更是一种权力和疆域的象征。 走出门洞,阳光重新洒下,眼前豁然开朗。景色似乎并无太大不同,依旧是山峦田地,但安庆却微妙地感觉到,空气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这里,是宋境。 “小王爷,我们已入宋境。”张翰儒在马车边低声说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也有一丝回到熟悉文化环境的放松。 安庆点了点头,没有回头。她勒住马,再次回望了一眼身后那高大的关城。居庸关在她身后,如同一个巨大的符号,将她与过去的十六年人生清晰地分隔开来。 队伍继续南行,但气氛明显变得更加凝重。侍卫们不再像在辽境时那样略微放松,而是更加警惕,手时刻不离腰间的刀柄。就连斡鲁朵,眼神也锐利了许多,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山林和过往行人。 宋境的官道维护得似乎不如辽国南京道境内,有些地段坑洼不平,马车颠簸得厉害。张翰儒在车里被晃得脸色发白,忍不住掀开车帘透气。 行至午后,路过一个规模不小的市镇。镇口牌楼上写着“榆河镇”三字。镇内人来人往,颇为热闹,酒旗招展,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 “小王爷,是否在此歇脚,补充些食水?”斡鲁朵请示道。在宋境,他更加注重礼节,请示得更加频繁。 安庆看了看天色,又瞥了一眼镇上那些飘着食物香气的食铺,点了点头。一直在吃干粮,她也有些腻了。 车队在镇口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脚店前停下。店家见他们一行人气度不凡,尤其是中间那位骑着白马、身着月白襕衫的少年,眉目清俊,气质特殊,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店有刚出锅的羊肉馒头,热乎的汤饼,还有自家酿的村酒!” 侍卫们分散开来,两人看守车马,两人跟着安庆和张翰儒进了店。店里有些嘈杂,坐着几桌行商和本地闲汉,看到他们进来,声音小了些,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 安庆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张翰儒和斡鲁朵坐在她下首。她点了汤饼、几个小菜,不要酒。等待的工夫,她静静地听着店里的谈话。 大多是些市井琐事,谁家娶亲,哪家铺子生意好,今年的粮价如何。但也有些零星的议论,飘进了她的耳朵。 “……听说西边又不太平了,夏贼又在闹事……” “官家仁厚,只是苦了边地的百姓……” “唉,这世道,还是咱们这儿安稳……” “安稳?听说北边辽人的探子也不少,可得当心……” 听到“辽人探子”几个字,斡鲁朵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张翰儒则显得有些紧张,偷偷看了安庆一眼。 安庆却仿佛没听见,目光落在窗外街道上。一个卖糖人的老汉吸引了一群孩童,一个妇人正在布庄前与伙计讨价还价,几个游手好闲的汉子聚在墙角晒太阳、说闲话……这是宋人最寻常的生活图景,与她无关,却又如此真切地呈现在眼前。 食物很快上来了。汤饼就是面条,浇头是简单的肉臊子和青菜,味道普通,但热气腾腾。小菜是腌萝卜和拌豆芽,倒也清爽。安庆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这宋地的饮食,确实比辽国那般大鱼大肉、浓油赤酱要清淡许多。 正吃着,旁边一桌几个看似行商的人说话声音大了些。 “王兄,此次从真定府来,可听到什么新鲜事?听说武当山要开什么‘真武法会’,广邀武林同道,可是真的?”一个穿着绸缎衣服的胖子问道。 被称作王兄的是个精瘦汉子,他抿了口酒,压低了些声音,但还是能听见:“确有此事!冲和道长年事已高,据说此次法会,也有为武当派选拔杰出弟子、传承衣钵的意思。如今各路人马都在往武当山赶呢,都想碰碰运气,万一被哪位高人看中,岂不是一步登天?” “哦?那岂不是江湖俊杰齐聚一堂?可有听说什么了不得的年轻人物?” “嘿,那可多了去了。少林的俗家弟子,丐帮的新晋舵主,还有江南几个世家子弟,都风头正劲。不过……”精瘦汉子顿了顿,卖了个关子,“最近听说,有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功夫邪门得很,专挑各派落单的弟子下手,偷学武功,下手狠辣,已经伤了好几个人了。现在各派都在暗中查访此人呢。” “竟有此事?哪家的弟子如此大胆?不怕犯了众怒?” “谁知道呢?神出鬼没的,没人看清长相,只知道年纪不大,功夫路子极杂,不像中原正统……” 张翰儒听得脸色微变,担忧地看向安庆。斡鲁朵也握紧了刀柄,眼神警惕地扫视店内。 耶律安庆放下筷子,碗里的汤饼还剩一小半。她拿起旁边的粗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目光依旧看着窗外,似乎对那些江湖传闻毫无兴趣。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听到“功夫邪门”、“偷学武功”这几个字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涌起一种古怪的、近乎挑衅的兴趣。 武当山,真武法会,来历不明的邪门少年……这宋人的江湖,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有趣”一些。 她取出几枚宋钱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吧。” 离开榆河镇,队伍继续南行。下午的阳光将影子拉得很长。耶律安庆骑在马上,沉默了很久。她在想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在想武当山,也在想自己。她这个辽国小王爷,到了武当,在那群“名门正派”眼中,又算是什么呢? 第4章 黑店夜惊 离开榆河镇后,队伍的气氛明显更加紧绷。不仅是因为身处宋境,更因为酒肆里听来的那些江湖传闻。一个专挑落单弟子下手、偷学武功的邪门少年,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每个人心里。斡鲁朵下令加快了行进速度,希望在入夜前赶到下一个较大的城镇——房山县城。 然而,天不遂人愿。春季的天色说变就变,午后原本还算明媚的阳光,渐渐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乌云吞噬。风也开始变大,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在脸上生疼。 “小王爷,看这天色,怕是有一场急雨。房山县城怕是赶不到了。”斡鲁朵驱马靠近,眉头紧锁,雨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带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王爷在荒郊野岭淋雨,是极大的失职。 耶律安庆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乌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附近可有避雨之处?” 张翰儒连忙在颠簸的马车里展开地图,仔细查看,半晌才有些迟疑地指着图上一处小标记:“回小王爷,前方约五里,官道岔路往东似乎有一处……‘悦来客栈’的标记,应是民间开设的脚店,规模不大。” 民间脚店,意味着条件可能比官驿更差,鱼龙混杂,安全也更难保障。斡鲁朵有些犹豫。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几点,随即迅速变得密集,哗啦啦连成一片雨幕,瞬间打湿了众人的衣衫和马背。天地间一片混沌,视线受阻,道路也变得泥泞难行。 “就去那里。”安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果断下令。她不喜欢这种被雨水浸透的黏腻感,这让她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队伍在雨幕中艰难前行,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条不起眼的岔路。又行了一里多地,才在路旁山林边看到一片模糊的灯火。走近了,只见一座两层木结构的客栈孤零零地矗立在雨中,门前挑着一盏昏暗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照亮了招牌上四个斑驳的大字——“福禄客栈”。 这客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墙黑漆漆的,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木头原本的纹理。后院似乎有个简陋的马厩。 车马停在客栈门口,立刻有一个店小二打扮的干瘦男子披着蓑衣跑了出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在雨幕中飞快地扫过车队和每一个人,尤其是在耶律安庆身上停留了一瞬。 “哎呦,几位客官快里边请!这鬼天气,淋坏了吧!”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尖利。 斡鲁朵率先下马,沉声问道:“可有干净的上房?我们要三间。”他指了指安庆,“给我们家公子一间最好的。” “有有有!楼上雅间正好空着!几位爷快请进!”小二连声应着,帮忙牵马,招呼侍卫卸下必要的行李。 客栈大堂里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油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劣质酒气和油烟混合的古怪味道。几张方桌旁零散坐着几个客人,看打扮像是行脚的商贩和赶路的汉子,此刻都停下交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进来的这一行人。这些目光带着好奇、打量,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耶律安庆无视这些目光,径直跟着小二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算是这客栈里最“雅致”的一间了,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凳,床上铺着半新不旧的蓝布被褥,窗户纸有些破损,冷风夹杂着雨丝灌进来。 她皱了皱眉,对斡鲁朵道:“让他们送热水上来。” “是。” 热水很快送来了,用一个硕大的木桶装着。安庆仔细检查了门闩,确认牢固后,才迅速脱下湿透的外衫和中衣,用布巾蘸着热水擦拭身体。冰凉柔软的布料下,是已经开始发育的、属于少女的纤细身躯。她动作很快,带着一种惯有的警惕,仿佛随时会有人破门而入。 换上干净的里衣和另一套备用的青色襕衫,她感觉舒服了些。湿漉漉的头发用布巾随意擦着,她走到窗边,透过破洞看向外面。雨还在下,夜色浓重,客栈后院黑黢黢的,只有马厩方向隐约传来马匹不安的喷鼻声。 晚膳是送到房间里的。几样简单的炒菜,一碗米饭,还有一壶声称是“本地佳酿”的米酒。安庆拿起筷子,每样菜都只尝了一小口,米饭更是只拨动了几下,便放下了。味道粗糙,油腥味重,远不如王府甚至驿亭的伙食。那米酒,她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酸涩气,便碰也没碰。 她从随身的小包裹里取出母妃准备的肉脯,慢慢嚼着。窗外风雨声不绝,客栈隔音极差,能听到隔壁房间的鼾声,楼下大堂隐约的划拳声,甚至远处不知哪个房间传来的低语。 夜深了,雨势渐小,但风依旧刮得窗户咯咯作响。耶律安庆吹熄了油灯,和衣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这种陌生的、充斥着不安定因素的环境,让她本能地保持清醒。内息在体内缓缓流转,耳力变得格外敏锐。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子时前后,她听到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雨声的响动。像是有人蹑手蹑脚踩在老旧楼板上的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非常细微,若非她刻意凝神,几乎无法察觉。 她悄然起身,赤足走到门后,屏住呼吸。 那细微的脚步声在她门口停顿了一下。接着,极轻的、金属刮擦门闩的声音传来。有人在试图撬门! 安庆眼神一冷,右手悄无声息地按上了腰间。她外衫之下,贴身藏着一柄精钢打造的短匕,这是她离开王府前,母妃偷偷塞给她的,嘱咐她贴身藏好,以防万一。 门闩被一点点拨动,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外面的撬锁者显然是个老手,动作很熟练。 就在门闩即将被完全拨开的瞬间,安庆猛地向后退开一步,同时左手抓起桌上的粗瓷茶杯,狠狠砸向房门! “砰!”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门外的动静戛然而止,随即传来一阵急促而轻远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楼梯方向。 几乎在同一时间,隔壁房间传来斡鲁朵低沉的喝问:“什么人?!”接着是房门被猛地拉开的声音。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是斡鲁朵和另一名侍卫。他们冲到安庆房门口,急促敲门:“公子!您没事吧?” 安庆深吸一口气,平定了一下微速的心跳,这才走过去,拔开门闩——门闩已经被撬得松动了。 门外,斡鲁朵和勃特手持钢刀,一脸紧张和杀气。张翰儒也披着衣服,战战兢兢地站在自己房门口张望。 “无事。”安庆语气平静,指了指地上碎裂的茶杯和明显被撬过的门闩,“有宵小之辈,被我惊走了。” 斡鲁朵脸色铁青,检查了一下门闩,又探头看了看走廊和楼梯,沉声道:“属下失职!竟让贼人摸到了公子门前!”他心中后怕不已,若小王爷真在此地出了什么事,他百死莫赎。 “查。”安庆只吐出一个字。 斡鲁朵留下勃特守在门口,自己带着另一名侍卫迅速下楼查看。楼下大堂早已空无一人,连守夜的店小二也不知所踪。后院马厩里的马匹都安然无恙,但斡鲁朵敏锐地发现,客栈后门是虚掩着的,门外泥地上有杂乱的脚印,通向黑暗的林子。 他返回楼上,向安庆禀报:“公子,人跑了。这店……恐怕不干净。” 是见财起意?还是……别有目的?是因为他们露了财,还是因为……看出了安庆身份不凡?抑或是,与酒肆里听闻的那个“邪门少年”有关? 耶律安庆走到走廊栏杆边,看着楼下空荡荡、昏暗的大堂,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宋境的第一夜,就如此“精彩”。看来,母妃的担忧并非多余,这江湖,果然步步惊心。 “无妨。”她转身回房,“轮流守夜,天明即走。” 这一夜,再无他事。但经此一吓,除了耶律安庆,恐怕没人能再安然入睡。她回到床上,依旧和衣而卧,短匕就压在枕下。窗外风雨声渐歇,但一种更深沉的、源于人心的危险感,却在这简陋的客栈里弥漫开来。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清晨的空气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寒意。队伍迅速整理行装,准备出发。客栈掌柜和店小二再次出现,脸上堆着谄媚而惶恐的笑容,连连道歉,说定是外来的流贼,与他们客栈绝无干系。 斡鲁朵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并未多言,只是多付了一些房钱,既是息事宁人,也是不想多生事端,暴露身份。 马车驶出客栈,重新回到官道上。经过一夜雨水冲刷,道路更加泥泞难行,但所有人的心情,却比昨日更加沉重。耶律安庆坐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那逐渐消失在晨雾中的客栈轮廓,眼神幽深。 第5章 松林暗影 永宁驿的夜晚,并未如耶律安庆隐约预感的那般波澜横生。后半夜,除了风声松涛,以及驿站本身木质结构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嘎吱”声,再无其他异响。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也再未出现。 天光未亮,驿站里便有了人声和马匹的响动,是其他信使或低级官员早早启程赶路。安庆其实早已醒来,她睡眠很浅,这是多年伪装生涯养成的习惯。她没有起身,只是静静躺着,听着外面嘈杂却有序的动静,直到斡鲁朵在门外轻声请示是否准备出发。 晨光熹微中,队伍再次上路。周驿丞带着驿卒恭送到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谨慎而讨好的笑容。离开永宁驿,重新踏上略显荒凉的官道,清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润气息。 行出数里,官道一侧依旧是那片绵延的松林,黑压压的,在晨雾中显得有几分神秘。另一侧则是逐渐开阔的河谷地,隐约能听见水流声。 “小王爷,” 张翰儒在马车里歇息了一夜,精神稍好,此时掀开车帘,指着那片松林说道,“此林名为‘黑松岗’,据说蔓延数十里,古时乃是盗匪出没之地。不过近些年官军清剿过几次,已太平多了。” 安庆骑在马上,目光掠过那片幽深的林地,不置可否。太平?或许吧。但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昨夜那转瞬即逝的窥视感,绝非空穴来风。 “吩咐下去,今日行路,多加留意道旁林密之处。”她淡淡地对斡鲁朵说了一句。 斡鲁朵神色一凛,立刻将命令传达下去。四名侍卫的手更加贴近了兵刃,眼神也愈发锐利,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 果然,在穿过一段林木尤其茂密、道路也相对狭窄的区域时,异状发生了。 并非预想中的伏击或剪径,而是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和马蹄声掩盖的“沙沙”声,从左侧的松林深处传来。声音很轻,很快,像是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快速移动,并且刻意放轻了脚步。 “警戒!”斡鲁朵低喝一声,四名侍卫瞬间勒住马,形成一个松散的半圆,将安庆和马车护在中心,“勃特,左翼!” 年轻侍卫勃特反应稍慢半拍,但还是立刻拔刀出鞘,紧张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松林深处,树影幢幢,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那“沙沙”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他们,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向林子深处远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息时间,若非队伍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很可能就会忽略过去。 “是什么?”张翰儒在马车里声音发颤地问,脸色又白了。 斡鲁朵没有回答,他看向安庆。安庆端坐马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回味刚才那短暂的声音。不是大型野兽,脚步很轻灵,更像是……人。 “可能是猎户,或者附近的樵夫。”斡鲁朵沉声道,试图安抚气氛,但他自己眼神中的凝重并未散去。猎户樵夫,何必如此鬼祟?而且那远离的速度,绝非寻常山民。 “也许是冲着我们来的。”安庆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让众人心头一紧,“也可能不是。或许……是冲着别人。” 她想起了榆河镇酒肆里那个精瘦汉子的话——“来历不明的少年,功夫邪门得很,专挑各派落单的弟子下手,偷学武功,神出鬼没。” 会是他吗?在这黑松岗里?如果真是,他的目标是谁?这附近,难道还有其他的武林人士? “小王爷,您的意思是……”张翰儒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面露忧色。 “不必管他。”安庆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只要不惹到我们头上,便与我们无关。继续赶路。” 她不想节外生枝。无论林子里的是谁,有什么目的,只要不挡她的路,她便懒得理会。这江湖恩怨,与她何干?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但气氛比之前更加紧绷。侍卫们不再仅仅留意前方和开阔地,对道路两侧,尤其是茂密的林地,投去了更多的关注。勃特更是显得有些紧张,握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接下来的路程,再未出现类似的状况。官道逐渐远离黑松岗,视野重新变得开阔起来。午时,他们在一条小溪旁停下休息,简单用了干粮。溪水清澈,可以看到水底圆润的卵石。 休息时,斡鲁朵安排两名侍卫攀上附近的高处瞭望,确认周围并无异常,才稍稍安心。 “小王爷,看来那林子里的……东西,并未跟上我们。”斡鲁朵向安庆汇报。 安庆正在溪边洗手,冰凉的溪水滑过她的指尖。“或许他的目标,本就不是我们。”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又或许,他只是好奇。” 她并不十分担心。对方既然选择隐匿和远离,说明要么无意冲突,要么实力不足以正面抗衡他们这一行装备精良、明显不好惹的队伍。 再次上路后,安庆注意到勃特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不时回头望向黑松岗的方向。 “害怕了?”安庆驱马靠近他,突然问道。 勃特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跳起来,连忙摇头:“没……没有!小王爷,属下只是……只是在想那到底是什么人。” “好奇是好事。”安庆语气平淡,“但不要让好奇影响了你的判断和握刀的手。在宋境,任何时候,刀握稳了,比什么都重要。” 勃特脸一红,用力点头:“是!属下明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握刀的手果然稳了不少。 安庆不再看他。她对这些侍卫并无多少感情,他们于她,不过是父王安排的护卫和眼线。但既然同行,她也不希望他们因为无谓的紧张而出了岔子,徒增麻烦。 下午,他们路过一个小村庄。村庄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土坯茅屋,鸡犬相闻。几个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孩童在村口的土堆上玩耍,看到他们这一行鲜衣怒马的外来人,都停下了动作,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点畏惧地看着。 有村民从低矮的院墙里探出头,目光警惕。安庆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疏离和审视。在这里,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异族”,尽管她穿着汉服。 他们没有停留,直接穿村而过。村庄的贫穷和闭塞,与析津府的繁华、甚至与榆河镇的热闹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就是宋国真实的底层面貌吗?安庆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觉得天地之大,众生百态,各自挣扎求生。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计划中的下一个落脚点——一个比榆河镇小得多,但也设有关卡和少量驻军的小镇,名为“固城镇”。镇子同样有围墙,但比居庸关矮小破旧得多,守门的兵士也显得懒散。 查验公文的过程依旧顺利。进入镇内,街道狭窄,房屋低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牲畜粪便和炊烟混合的味道。他们按照计划,没有去寻找客栈,而是直接前往镇里唯一的官方接待机构——一处负责往来文书传递和物资转运的“递运所”。 这递运所比永宁驿还要简陋几分,院子里堆放着些杂物,只有一个老迈的所丞和两个年轻的役夫。看到斡鲁朵出示的公文,老所丞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恭敬地将他们安排进了所内唯一还算像样的两间值房。 房间比永宁驿的还要狭小,墙壁上甚至有蜘蛛网。床铺硬得硌人。张翰儒看着这环境,忍不住叹了口气。 安庆却依旧没什么表示。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和递运所破败的院落。这里,比永宁驿更靠近南方,也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边陲之地的荒凉与紧张。 那个在黑松岗一闪而过的暗影,固城镇简陋的递运所,宋人村民警惕的目光……这一切,都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个可以让她恣意妄为的王府,踏入了一个全然陌生、充满未知的世界。 前路漫漫,而武当山,依旧遥远。她摸了摸袖中那几页誊抄着武学杂记的纸张,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微糙的纸面,心中那点对“名门正派”的不屑与好奇,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力量的渴求,悄然滋长。 夜晚,固城镇格外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耶律安庆在值房硬邦邦的床铺上,再次和衣而卧。 第6章 真定府内 在固城镇递运所那硬板床和充斥着霉味的房间里度过一夜后,耶律安庆并未显得疲惫,反而在清晨微光中更显清醒。简单的冷水净面,让她眼中最后一丝朦胧睡意也消散殆尽。张翰儒老先生则显得有些萎靡,显然昨夜的住宿条件让他未能安枕。 队伍再次启程,离开固城镇破败的围墙,继续向南。官道逐渐变得宽阔平整了些,车马行人也明显增多。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不同于边镇的、更为繁华的气息。 “小王爷,再往前,便是真定府了。”张翰儒在马车里,声音带着一丝回到相对熟悉环境的放松,“真定府乃河北西路重镇,城高池深,商贾云集,非榆河、固城可比。” 安庆骑在马上,目光掠过路旁愈加稠密的田舍和行人,不置可否。重镇?再大,能大过南京析津府么?她心中并无多少期待,只将其视为行程中又一个必须经过的节点。 晌午刚过,远方地平线上,真定府巍峨的城墙轮廓便隐约可见。随着距离拉近,那灰黑色的墙体愈发显得高大厚重,女墙垛口整齐森严,远非固城镇那低矮的土墙可比。城门口车水马龙,行人商旅络绎不绝,排队等候入城的队伍排成了长龙,喧闹声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斡鲁朵照例上前,出示公文。把守城门的宋军兵士显然见识更多,查验公文也更为仔细,目光在耶律安庆和几名契丹侍卫身上逡巡良久,又低声与斡鲁朵交谈了几句,方才挥手放行。 穿过深邃的门洞,喧嚣声浪扑面而来。真定府内的景象,确实与之前经过的地方截然不同。街道宽阔,以青石板铺就,虽被车马磨得光滑,却还算平整。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卖布的、沽酒的、打造铁器的、贩卖南北杂货的……应有尽有。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说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旺盛而嘈杂的生机。 空气中混合着各种气味:刚出笼的炊饼面香、油脂烹炸的焦香、药材铺传来的苦涩、以及人群中弥漫的汗味和牲畜的气息。这是一种属于城市的、复杂而浓烈的味道。 耶律安庆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这一切。析津府当然比这里更繁华,但那是属于“她”的辽国的繁华,带着草原民族的粗犷和王府的威严。而这里的繁华,是宋人的,是市井的,是更琐碎、也更真实的。她看到穿着绸缎的富商与挑着担子的货郎摩肩接踵,看到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摇着折扇走过街市,也看到挎着腰刀、神色精悍的江湖客混迹人群之中。 “小王爷,我们先寻一处稳妥的客栈落脚。”斡鲁朵驱马靠近,低声道。在这样人流复杂的城市,官方的递运所反而不如一些背景深厚、守卫严密的私家客栈来得安全方便。 安庆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选择临街最热闹的那些大车店,而是在张翰儒的建议下,拐入了一条相对清净些的街道,找到了一家名为“清远居”的客栈。客栈门面不算特别气派,但青砖黑瓦,格局端正,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看起来颇为雅致。更重要的是,这家客栈据说与本地某些官面上的人物有些关联,等闲之人不敢在此滋事。 要了一处单独的小院,虽然价格不菲,但胜在清静,且有独立的门户,便于守卫。小院里有三间正房,两侧还有厢房,足够他们几人居住。院中有一棵老槐树,枝叶亭亭如盖,投下大片阴凉。 安顿下来后,斡鲁朵立刻安排侍卫轮班守卫院门和巡视小院周边。张翰儒则向客栈伙计打听了一些城内的消息,尤其是关于武当山“真武法会”的传闻。 伙计是个健谈的年轻人,见他们气度不凡,又是远道而来,便热情地介绍起来:“客官们也是为武当法会来的吧?这几日城里可是来了不少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哩!听说法会上不仅冲和道长要讲经说法,还会让门下杰出弟子演练武功,若是被哪位长老看中,说不定就能收入门墙,那可是天大的造化!” “哦?可知都有哪些门派的人到了?”张翰儒顺着话头问。 “那可多了!小的见着有嵩山少林寺的师父,有丐帮的英雄,还有江南霹雳堂、蜀中唐门的人,啧啧,真是群英荟萃!”伙计说得口沫横飞,“不过啊,也听说最近不太平,好像有个专门偷袭各派弟子、偷学武功的贼人,闹得人心惶惶,各位客官也要小心些才是。” 又是那个“贼人”。耶律安庆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将伙计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她心中那股古怪的兴趣又升腾起来。这个神秘人,似乎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傍晚,斡鲁朵吩咐客栈将饭食送到小院。饭菜颇为精致,四菜一汤,有鱼有肉,还有一壶烫得温热的黄酒。比起沿途的干粮和驿站的粗劣饮食,可谓天壤之别。 安庆慢慢吃着,动作优雅,却依旧吃得不多。她注意到年轻侍卫勃特似乎有些心神不属,眼神不时瞟向院外街道的方向,握着筷子的手也有些紧绷。 “想去外面看看?”安庆放下筷子,忽然问道。 勃特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垂首道:“属下不敢!” “想去便去。”安庆语气平淡,“带上另一人,在附近转转,戌时之前回来。记住,只看,不多事。” 勃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喜色,看向斡鲁朵。斡鲁朵皱了皱眉,但见安庆已经发话,便点了点头,沉声叮嘱:“不得惹事,不得暴露身份,准时回来。” “是!”勃特兴奋地应道,连忙拉上另一名同样年轻的侍卫,兴冲冲地出了院门。 张翰儒有些担忧:“小王爷,这……让他们出去,是否……” “无妨。”安庆打断他,“一直紧绷着,反而容易出错。让他们去透透气,也顺便听听市井之间的消息。”她需要更多的信息,不仅仅是关于武当山,也是关于这个她即将踏入的、陌生的宋人江湖。 她自己则没有出去的打算。这真定府的喧嚣与繁华,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她更愿意待在这方小院里,整理思绪。 戌时刚过,勃特和另一名侍卫便准时回来了。两人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显然外面的世界让他们大开眼界。 “小王爷,外面可热闹了!”勃特忍不住禀报道,“我们看到有卖艺的,胸口碎大石!还有卖各种新奇玩意儿的,糖人捏得跟活的一样!我们还听到不少人都在议论武当法会,还有……还有那个专偷武功的贼人!” “哦?可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安庆问。 勃特努力回忆着:“有人说那贼人轻功极高,来去如风;有人说他擅长用迷药;还有人说……说他可能不是一个人,背后有势力指使。对了,我们还看到几个穿着青城派衣服的人,在酒肆里骂骂咧咧,好像他们也有弟子着了道,丢了一本什么剑谱……” 青城派?剑谱?耶律安庆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这个贼人,胃口不小,胆子也够大。她越发觉得,这个搅动宋人江湖风雨的神秘客,或许与她是一类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夜色渐深,真定府并未完全沉睡,远处依稀还能听到夜市传来的隐约喧闹。耶律安庆站在小院的槐树下,仰头望着被屋檐切割开的一小片星空。真定府的夜空,与析津府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知道,自己离武当山越来越近了。离那个“名门正派”的世界,也越来越近了。那个神秘贼人的存在,像是一根刺,扎在宋人江湖看似光鲜的表皮之下,也隐隐刺激着她内心深处某种不甘平庸、乃至离经叛道的念头。 她回到房中,没有点灯,和衣躺在比前两夜柔软些的床铺上。窗外,城市的夜声模糊而遥远。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不再是王府的雕梁画栋,而是黑松岗幽暗的林地,是真定府喧嚣的街市,是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贼人”影子,以及远方云雾缭绕的武当山。 前路依旧未知,但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警惕、好奇与一丝隐秘兴奋的情绪,正在她心底慢慢滋生。这趟南行,或许比她预想的,更要“有趣”得多。 第8章 山雨欲来 自那日醉仙楼风波后,耶律安庆在真定府又停留了一日。她并未再外出,只留在清远居的小院里,或翻阅那几本誊抄的武学杂记,或于槐树下静坐,看似无所事事,实则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沿途所见所闻,尤其是那日黑松岗的窥视与酒楼中青城、嵩山两派的冲突。 张翰儒则在外奔波,采买了些路上需用的杂物,并更详细地打探了前往武当山的路径以及“真武法会”的最新消息。据他回报,法会之期渐近,前往武当山的各路人马愈发多了,沿途城镇的客栈都有些紧张。同时,关于那个神秘贼人的传闻也愈演愈烈,版本繁多,有说他是个面容丑陋的侏儒,有说他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更有甚者,猜测他是辽国或西夏派来故意扰乱宋人武林的奸细。 “奸细?”耶律安庆听到这个说法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非嘲。若她这真正的辽国“小王爷”算是奸细,那倒也有趣。 第三日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颇有山雨欲来之势。队伍再次启程,离开真定府,继续南行。 出城不久,细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起初只是沾衣欲湿的雨星,很快便连成了丝线,将官道浇得一片泥泞。车马行进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侍卫们都披上了油布雨披,耶律安庆也坐进了马车,与张翰儒同行。 车厢里弥漫着老书生身上淡淡的墨味和潮湿的木头气味。张翰儒显然不习惯这种天气赶路,显得有些焦躁,不时掀开车帘一角看看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唉声叹气。 耶律安庆却颇为平静。她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耳中听着车轮碾过泥泞的“咕噜”声、马蹄践踏的“嘚嘚”声,以及密集的雨点敲打在车顶篷布上的“噼啪”声。这声音单调而持续,反而有种奇特的宁神效果。 “小王爷,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怕是又要耽搁行程了。”张翰儒忧心道。 “无妨。”安庆眼也未睁,淡淡应道,“安全为上。” 雨水冲刷着天地,官道两旁的原野和树林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远处的山峦更是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视线受阻,斡鲁朵命令侍卫们更加靠拢,警惕性提到了最高。在这种天气里,若是遇到伏击,将是极其麻烦的事情。 所幸,一路行来,除了雨声和偶尔遇到的、同样在雨中艰难跋涉的其他行旅,并未发生任何意外。只是那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 午时,他们勉强赶到了一个预计中的小集镇“落霞集”。这集市场规模比固城镇还小,只有一条主街,几家店铺和脚店在雨中显得格外冷清。他们找到一家看起来最大的脚店,招牌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依稀可辨“平安老店”四字。 店内光线昏暗,地面潮湿,空气中混合着雨水、泥土、汗水和食物残渣的复杂气味。只有寥寥几个躲雨的行商和本地闲汉,聚在角落里低声聊天。 见到他们这一行人进来,尤其是几名侍卫虽然穿着雨披,但依旧难掩精悍之气,店内的谈话声顿时小了下去,那些目光带着好奇与打量,落在被侍卫护在中间的、身着青衫的耶律安庆身上。 要了两间相连的上房,条件比清远居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被褥甚至带着一股隐约的潮气。但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了。 简单用了些店家提供的、味道寡淡的汤饼充作午膳,众人便各自回房休息,等待雨势稍缓。 耶律安庆站在客房的窗前,看着窗外如织的雨幕。雨水顺着屋檐流淌下来,形成一道水帘。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积水汇成的小溪,汩汩流向低处。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无尽的雨水浸泡着,沉闷而压抑。 她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在王府,她可以凭借身份和心计掌控大部分局面;在路上,她可以凭借敏锐的感官和侍卫的护卫规避风险。但在这种天地之威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又有一批人冒雨来到了这平安老店。脚步声杂乱,夹杂着几句带着浓重口音的抱怨。 “……这鬼天气,真是晦气!” “少说两句,赶紧把马牵到棚子里去,人都湿透了!” “掌柜的,还有没有干净房间?再来几碗热姜汤!” 声音有些耳熟。耶律安庆目光微凝,透过窗纸的缝隙向下望去。只见院子里来了七八个人,也都穿着雨具,但样式统一,像是某个门派的制服。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声音洪亮,正是那日在醉仙楼与青城派冲突的嵩山派弟子之一。 真是巧了。她心中暗道。看来这雨,将不少人都赶到了这落霞集。 楼下,嵩山派弟子们也发现了斡鲁朵等侍卫的存在,目光交汇间,都带着几分警惕。那魁梧弟子显然也认出了斡鲁朵是那日醉仙楼上、站在那青衣少年身后的护卫,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并未多言,只是对着斡鲁朵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江湖儿女,萍水相逢,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常态。 两队人马各自占据客栈一角,相安无事。雨水依旧滂沱,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耶律安庆回到床边坐下,从袖中取出那几页武学杂记,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慢慢翻阅。上面记载的是一些呼吸吐纳的法门和运劲使力的技巧,大多零碎不全,有些甚至互相矛盾。这些都是她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从王府藏书、侍卫闲聊乃至某些被收缴的敌人物品中偷偷记下、自行整理的。她习惯于从这些碎片中寻找有用的东西,加以揣摩、融合,甚至逆向推演。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似乎小了一些。她收起纸页,正准备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忽听得隔壁房间传来张翰儒压低的、带着惊疑的声音:“……你确定看清楚了?真是他?” 接着是勃特有些急促的回应:“先生,小的不敢确定,但……但真的很像!刚才小的去后院马厩检查马匹,看到一个人影从客栈后门溜出去,身形很快,穿着蓑衣,看不清脸,但那背影……那走路的姿势,跟那天在黑松岗感觉到的很像!” 耶律安庆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黑松岗那个窥视者?他也到了这落霞集?是巧合,还是……跟踪? 她轻轻拉开房门,走到廊下。张翰儒和勃特正在他的房门口,脸色都有些发白。见到安庆出来,两人连忙行礼。 “怎么回事?”安庆问道,声音平静。 勃特将自己所见又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小的不敢声张,立刻回来禀报张先生了。斡鲁朵队长正在前面大堂与店家说话。” 安庆走到廊窗边,看向后院。雨已经变成了细密的雨丝,后院空空荡荡,只有马匹在棚下不安地踩着蹄子。那个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不必声张。”她沉吟片刻,吩咐道,“告诉斡鲁朵,加强警戒即可。对方若无意冲突,我们也不必主动招惹。” “是。”勃特应声而去。 张翰儒忧心忡忡:“小王爷,此人行踪诡秘,若真是跟踪我们,只怕来者不善啊。” “是善是恶,很快便知。”耶律安庆望着后院那片被雨水浸透的泥泞空地,目光幽深,“他若有所图,总会露出痕迹。” 她并不十分担心。对方两次出现,都选择了隐匿和远离,说明其目的并非直接对抗。或许是好奇他们的身份,或许……另有所图。在这宋境之内,她这个“辽国小王爷”的身份,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西边的天际透出些许昏黄的光,将湿漉漉的街道和房屋染上一层暖色。空气清新冷冽,带着雨水洗刷后的草木清香。 嵩山派的人似乎急于赶路,雨一停便收拾行装离开了。平安老店里,只剩下耶律安庆这一行和几个本地住客。 “小王爷,我们是现在启程,还是明日一早?”斡鲁朵请示道。天色将晚,雨后道路泥泞难行,夜间赶路风险更大。 “明日。”耶律安庆果断道。她不想在情况未明时冒险夜行,尤其是那个神秘的窥视者可能还在附近。 这一夜,平安老店格外安静。侍卫们轮流守夜,不敢有丝毫松懈。耶律安庆依旧和衣而卧,但睡眠比前几夜更浅,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立刻清醒。 窗外,雨后的夜空格外清澈,星子疏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夜寂静。 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那个蓑衣身影仿佛只是一个幻觉,消失在落霞集的雨幕之中,再无踪迹。 然而,耶律安庆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影子,如同附骨之疽,似乎已经盯上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