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猫蓝兔七侠传]渡我:铸舟》 第1章 噩梦惊醒,探访遗孀 跳跳将逗逗和达达搀出山洞,蓝兔与大奔急忙上前接应。他转过身,却不见苏白薇的身影。心头一沉,他返身便要冲回洞中。 轰隆——! 地动山摇,烟尘冲天,整座矿洞在他眼前轰然塌陷。 跳跳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他扑向那片废墟,双手疯狂地扒开碎石,指甲翻裂,鲜血混着尘土模糊了指尖。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化作一声声嘶哑的呼唤:“薇儿……薇儿……” “薇儿!” 跳跳从榻上惊醒,胸口剧烈起伏,冷汗已浸透里衣。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直到感受到身边人平稳的呼吸,那颗狂跳的心才缓缓落回原处。他抬手扶住额角,静静等待梦中那彻骨的绝望渐渐散去。自北邙山脱险以来,这梦魇便如影随形。 就在这时,他察觉身旁苏白薇的呼吸变得紊乱,眼角亦有泪痕。她在梦中不安地摇头,唇间溢出零碎的呓语:“不……不……别说了……” “薇儿,醒醒。”跳跳轻声唤她。 苏白薇睁开泪眼,恍惚间认出是他,登时投入他怀中,肩头仍轻轻颤抖。 跳跳将她揽住,掌心一下下抚过她僵硬的背脊,声音里还带着沙哑:“又梦到那天了?” 她在他怀中点头,泪水无声浸湿他衣襟。 “这次梦见了什么?” “他说……我生来便是灾祸……”她语声断续,被哽咽割得零落,“是我害了大家……也害了你……” 跳跳心口一紧,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若不是你,我至今仍是独行于黑暗中的青龙门遗孤,心中只余仇恨。是你让我看见人世尚有光亮。” 苏白薇的身体起初仍有些僵硬,在他温缓的话语中渐渐松弛下来,手指攥紧了他的衣襟。 “听着,”跳跳托起她的脸,目光沉静,看进她眼里,“那是魔教的罪,是苏远山的罪,是陈烬的罪,却绝不是你的。你不必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 “为什么……”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为什么你总是待我这样好……” 跳跳凝视着她,指腹轻拭过她颊边的泪痕:“因为,你值得这世间所有的好。” 苏白薇的泪水再次滑落。跳跳未再多言,只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以无声的陪伴驱散她周身的寒意。夜色深沉,两人依偎的身影,渐渐抚平了噩梦留下的痕迹。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为屋内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一名女子临窗而坐,低头专注于手中的刺绣,针线在指尖灵巧穿梭。身旁的幼童咿咿呀呀地玩着一只小木马,在地板上轻轻推着。 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女子手上动作一顿,抬头温声道:“来了。”她将绣了一半的绢布仔细收进竹篮,理了理衣衫,走去开门。 门扉轻启,只见一袭白衣的女子与一位青衫男子并肩立于门外,气度清雅。她仔细端详,却并无印象,不由柔声询问:“二位是……” 白衣女子浅浅一礼,声音清和:“晚辈苏白薇,是陈烬师兄的师妹。敢问您可是师嫂林梅?” “苏白薇”三字入耳,林梅眸光一颤,眼底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她很快侧身让开:“是我。快请进。”引着二人入内落座后,她取出白瓷茶具,缓缓沏茶。热水注入,茶叶舒展,清香悄然弥漫。她将茶汤斟入二人杯中,氤氲热气袅袅升起:“这是今年的西湖龙井,请用。” 苏白薇执杯轻嗅,一缕清幽香气沁入心脾。她不由得望向身旁的跳跳。这半年来同行山河,正是他教会她品味这茶中意蕴。 “香气清雅,隐有豆栗之韵,应是谷雨前的茶。”她轻声道。 跳跳亦举杯浅尝,茶汤在舌尖稍作停留,鲜爽醇厚,咽下后喉间留下清冽持久的回甘。他微微颔首:“入口甘醇,回韵绵长,确是上好的明前茶。” “二位真是懂茶的行家。”林梅静静落座,目光落向跳跳,语气平和:“这位,便是青龙门后人,如今的青光剑主吧?” 跳跳正色道:“晚辈正是。” “他收到那封信那天,”林梅指尖轻抚杯沿,“说是要去还一笔欠了十二年的债。”她转向苏白薇,声如轻叹,“他说,就算把这条命填进去,也定要让你活着离开。” 苏白薇心口一滞,眼前泛起薄雾,忙低头望向杯中沉浮的叶梗。 林梅的目光掠过跳跳:“如今看来,他终究是用这条命,偿了青龙门的债。这般结局,于他……也算求仁得仁。” 跳跳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杯沿停在唇边,终是缓缓饮下,喉间却梗着一股难言的涩意。 苏白薇将茶杯轻轻搁下,瓷底触桌,发出细微的声响:“师嫂,你们母子二人如今……日子可还安稳?” “这里的人,念旧。”林梅望向窗外,“他当年在此行医,救过不少人。后来他不明不白地走了,乡亲们心里都明白,时常送些米粮菜蔬来。我自己做些刺绣,日子虽不宽裕,倒也温饱无忧。”她顿了顿,收回目光,眼底泛起淡淡红痕,“只是夜深人静时,难免想起从前……这本就是偷来的光阴,如今他还了回去,两不相欠。只是……”她声音渐低,终是泄露出一丝颤抖,“连一捧灰……都不能留给我。” 话音刚落,旁边的孩子抱着木马跑动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那只小木马脱手飞出,撞在桌脚上,“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孩子愣了片刻,看着手中只剩一半的木马,小嘴一瘪,哇地哭出声来:“木马坏了!爹爹……我要爹爹!爹爹什么时候回来修木马……” 哭声阵阵,听得人心头发紧。刘梅急忙上前将孩子抱起,眼圈泛红,轻拍着他的背,声音低柔:“君儿乖,不哭了……等你长大了,爹爹……爹爹就回来了……” 孩子在她怀里扭动着,哭得更加厉害:“我现在就要爹爹!我要爹爹!” 刘梅别过脸去,强忍着眸中泪意。 孩子的哭声牵动着跳跳和苏白薇的心。他们自幼失怙,此刻听着这声声呼唤,不禁默然。 跳跳起身上前,温声道:“让我试试吧。” 刘梅见他目光恳切,犹豫片刻,终是将哭得抽噎的孩子递了过去。跳跳稳稳托住,让孩子的小脑袋靠在自己肩头。 待哭声稍缓,他才弯腰拾起那断成两半的木马,将其中一半递到孩子眼前,柔声道:“君儿你看,小木马这里摔得好疼,它在跟你说话呢。”他指尖轻点断裂的茬口,“它说,‘小主人,别难过。’我们一起来帮它治好,好不好?” 孩子被这新奇的说法吸引,泪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木马,抽噎着问:“它……它真的疼吗?” “真的疼。”跳跳认真地点头,如同对待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就像君儿刚才摔疼了膝盖一样。你爹爹是治病救人的大夫,我们也来做一回小大夫,帮它治好,好吗?”他托起孩子的小手,引导那小小的手指抚过木马的断裂处。 “你看,先把它对整齐,再稳稳拿住。这样它就不那么疼了。”跳跳将两半木马仔细拼合,动作轻缓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郑重的仪式。 一旁的苏白薇静静望着这一幕,眼底泛起波澜。她见过他身为侠者的果决,也见过他待自己的体贴,却是第一次见他与孩童相处。那双常握剑或执扇的手,此刻托着幼童竟如此自然妥帖;那总是清朗的嗓音,此时格外低柔。一股暖意淌过心间,随即却又化作一丝苦涩。 刘梅原本紧蹙的眉间渐渐舒展。当跳跳握着君儿的小手轻抚“伤口”时,她的指尖捻着衣角,目光中掠过一丝恍惚,仿佛透过这青衫男子的身影,望见了另一个也曾这般耐心对待病患之人的轮廓。 孩子的注意力全然被“医治”木马的过程吸引,哭声早已止住,只剩偶尔的抽噎。他小小的身子渐渐放松,软软倚在跳跳肩头,最终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第2章 断簪重续 两人告辞。林梅将客人送至院门外。 “师嫂请留步。”苏白薇轻声道。 林梅点点头,倚着门框,望着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沿青石板路渐行渐远,最终融进江南的雾气里,才将门掩上。 回到屋内,她的目光落在孩子手中的小木马上。先前摔断的马身,此时已被仔细修补过,断口处几乎看不出痕迹,只留下一道浅淡的胶印。她指尖抚过那道修补的痕迹,眼眶蓦地一热,眼前便朦胧起来。 远处隐约的市井人声,此刻仿佛隔了一层薄纱,模模糊糊。那喧嚷声渐渐清晰,夹杂着一缕婉转的评弹,从茶楼飘荡过来,声声入耳: “……说什么荣华富贵,道什么海誓山盟,怎敌他,急管繁弦,转头成空。只落得,青衫泪湿,红颜老去,各西东……” 吴语软糯,唱得百转千回,尽是人间沧桑。苏白薇脚步一滞,那唱词不偏不倚,正敲中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处。跳跳察觉到了,手臂在她身后一护,温热的掌心贴了贴她的背心,一股暖意缓缓传来。 许久,苏白薇才低声开口:“师嫂靠刺绣维持生计,我们能否想个办法,托人高价收她的绣品?” 跳跳沉吟片刻,已明了她的用意,温声道:“别担心,我来安排。正好云锦记的掌柜与我相熟,他们向来珍视精巧的苏绣,尤其欣赏师嫂那样细腻的缠枝莲纹。届时请他们以绣庄采办的名义,派人去接洽,只说是慕名订货。这样既能让师嫂有份稳定的收入,也不至于让她觉得是旁人刻意接济。”他稍作停顿,语气更缓,“平日里,也会托人暗中多看顾她们母子,保她们安宁。” 苏白薇点头,心下稍安。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她望着河面漂浮的柳絮,声音里含着一丝哽咽:“看见君儿,就忍不住想起……” 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时,风送来的评弹正唱到尾声,拖着一缕悠长的余音,似叹似息:“……断井残垣,犹记当年影;冷月孤星,独照未归人……” 跳跳伸出手,将她轻轻拢入怀中,下颌轻贴着她的发顶:“正是因为我们见过太多离别,才更要替那些没能如愿的人,好好活下去。”他手臂稍稍收紧,“陈烬用命换来的,不只是你我的生路,更是往后长长的日子。这份心意,我们不能辜负。” 他停顿片刻,声音里多了一分郑重:“以后我会更加仔细。绝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再经历君儿那样的孤单,或是你我童年那样的飘零。” 苏白薇喉间一涩,低下头去,手指攥紧了袖口。她将唇咬得发白,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轻声开口:“跳跳,我……我……” “怎么了?”他手指缓缓理过她的发丝。 苏白薇沉默了许久,指尖将衣袖揉得发皱,才低低道:“这十二年来,以血饲蛊,我的身子……根基已损。此生恐怕……难有孕了。” 话音未落,她的肩头已微微颤抖起来。 周遭仿佛静了一瞬,悠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剩下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苏白薇在这片寂静里垂着眼,没有作声。 良久,跳跳才像回过神般,手臂收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语气故意放得轻快,甚至带上了他惯有的调侃:“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傻薇儿,你难道不知道?我本来也不是那种非要传宗接代的人。” 可苏白薇分明感觉到,在她话音落下时,他扶在她腰侧的手指僵了一瞬。她从他怀中退开半步,转过身,背对着他,竭力稳住声音:“我的性子,你是清楚的。眼里容不下沙子,绝不能接受心有旁骛。你若选了我,此生便不能再有他人。这一点,你可能答应?会不会……觉得遗憾?”她深吸一口气,脊背挺得笔直,“你若因此想分开,我绝不会怨你。青龙门的传承,终究要延续。” 她话音刚落,一个温热的胸膛便从身后贴近,双臂环过她的腰际,将她重新拥入怀中。跳跳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气息拂过她的发丝:“人这一生,哪能没有遗憾?说不定真有了孩子,我们反倒要怀念现在这样自在的时光。” 这时,远处茶楼似换了曲子,一阵轻快的弦音随风飘来,恰似应和着他的话语。 苏白薇眼睫一颤,原本紧绷的肩背,不知不觉间松了几分。 他轻笑一声,那笑意透过相贴的脊背传来:“余下的日子,本就捡来的,过一日,便是一日的欢喜。能与你相伴,便是最好。” 苏白薇抬起手,覆上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背。 他继续道:“子嗣之事,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不强求。有什么要紧?” 那句“有什么要紧”说得轻缓,却沉沉地落进她心里。苏白薇缓缓转过身,仰头望向他。她原以为会看见怜悯或遗憾,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坦然。她眼中水光闪动,声音带着哽咽:“我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待我?” 跳跳捧起她的脸,指腹轻柔地拭过她眼角,目光沉静而专注,一字一句道:“你很好。聪慧、坚韧、心善、勇敢……你的好,多得说不尽,只是你自己从未真正看清。” 暮色渐浓,小舟轻晃,船头一盏灯晕开暖暖的光。远处的评弹声早已消散,只剩下轻柔的水声与橹声,四周一片安宁。跳跳静静看着身旁的苏白薇,眼底映着淡淡的灯火。 “闭上眼睛。”他轻声说道。 苏白薇抬眼,见他眸中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虽有些不解,仍依言合上双眼。长睫在她脸颊上投下两道浅淡的影。 跳跳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软布仔细包好的物件,放在她摊开的掌心。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苏白薇仔细抚摸着。那物件不大,末端是层叠的花瓣轮廓,每一瓣的弧度她都再熟悉不过。她心头一动,蓦地睁开了眼睛。 掌心之中,正是那支她以为早已遗失在圣火堂的木槿花银簪。 “你还留着它?”她声音轻颤,抬眼看他,眸中漾动着难以置信的光彩。 跳跳点了点头,指尖在簪尾的木槿花上轻轻一旋,竟从簪管内抽出一根细长银签,寒光流转。 “原本是空心的,我把它改成了簪中簪。”他解释道,“按住花心,银签便可射出防身。带在身边,也算多一分安稳。” 她低头细看手中的银簪,簪身光泽温润,唯见一道极细微的接缝处,泛着淡淡的蓝色幽光。 “它……断过?” “嗯。”跳跳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那日在水牢,赤练想乱我心绪,便当着我的面将它折了。我趁他不备,悄悄收了起来。” 苏白薇眸光一颤,心口泛起一阵密密的涩意。水牢的阴冷、窒息的恶臭、刺耳的狂笑……模糊的片段掠过脑海,而他在那般境地里,竟还默默拾起了这支断簪。 跳跳的目光落回簪上,微微一笑:“你看这接缝,原本是道疤痕,不太好看。我便将荧光珊瑚的碎末,细细嵌了进去。”他指尖抚过那道淡蓝微光,“如今看来,反倒比原先更别致了些,成了独一份的印记。” 苏白薇指尖蜷了蜷,抬眼望向他。 “断过,才好。”跳跳抬起眼,目光沉沉,看进她眼底,“正因如此,它才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孤品,再寻不出第二件来。” “孤品……”苏白薇心中一动,顿时领会了他话中未尽的深意。他说的,又岂止是这支簪。 跳跳未再言语,只将那银簪簪入她发间,动作细致而珍重。他略略退后一步,细细端详她,眼底泛起温和的笑意。 苏白薇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进他肩头。 跳跳揽住她的腰:“这些日子过得这样安稳,这样好,我反倒时常觉得不真切。有时竟怕一觉醒来,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也是。”苏白薇的声音从他肩头传来,有些发闷,“若这真是梦,我情愿永不醒来。” 片刻静默。 跳跳望向远处的流水,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像是要拂去心头那点恍惚:“你可曾听过,江湖上曾有位人称‘幻音先生’的人物?他一曲二胡,能引人入梦。心智不坚者,便会长睡不醒。任你武功再高,在他琴音面前也无从抵挡。许多人,就那么沉沉睡去了。” “心魔难破。”苏白薇轻声应道,“若现实尽是苦涩,梦中却能得偿所愿,有几人能拒绝?除非心志格外坚定。像你我这般,尝过太多艰难的人,只怕更容易沉溺其中。” 他抬起头,眼底映着流动的微光:“你说,若一生都在泥泞中挣扎,却有机会在梦中尝片刻欢愉,代价是再也醒不来,你可愿意?” “若是在那十二年里……”她眼神恍惚了一瞬,“若梦里能回到爹爹未错、娘亲尚在的日子,能永远活在那样的圆满里……这诱惑太大,我怕是抵不住的。何必放弃触手可及的温暖,回到残酷的现实?就算是明知短暂,只要那片刻的光亮足够真实……我也觉得值得。”她说着,更轻地靠向他,声音低柔下来,“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你,我觉得这样也很好。你呢?” 他沉默片刻,终是坦然一叹:“我卧底十年,活着的念头只剩报仇。若在那些年……梦中能见到爹娘,大抵连仇都不想报了。可若是现在,”他抬手轻抚她的发丝,声音温和而笃定,“我想,我会选择醒来。” 远处茶楼飘来点心的暖香,混着糖桂花与猪油的甜润气息。这时,苏白薇腹中“咕咕”响起,在这静谧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跳跳侧过头,眼里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饿了?” 苏白薇赧然,“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腹部,流露出几分少见的稚气。 “要不尝尝这江南最有名的定胜糕?”跳跳怂恿道。 她却蹙了蹙眉,显出女儿家的挑剔:“这一路来,玫瑰方糕、茯苓饼、松子糖……甜糯的吃了不少,现在只觉得腻了。”她抬眼望向他,语气软了下来,“你当初说,要带我尝尽世间甜头。嘴上的甜,怕是暂时够了。” 跳跳闻言低笑,伸手拢住她的肩,将她往身边带了带:“嘴上是够了,心里呢?” 苏白薇顺势靠向他身侧:“心里还不够。” “那便去尝些不一样的。”跳跳从善如流,抬手指向一座灯火通明的茶楼,“瞧见没?‘望江楼’,这儿出名的不止点心,地道的杭帮菜才是一绝。东坡肉肥而不腻,龙井虾仁清鲜爽口……” 他话未说完,苏白薇眼前一亮,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俏皮地打断他:“就是那家……若菜品不合口味,便可临窗将盘子一掷入江的‘望江楼’?” “正是那家老字号。”跳跳含笑应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畅快,“走,带你去尝尝,看今日有没有哪道菜,配得上这窗外江景。” 他牵起她的手,两人并肩朝茶楼走去,身影融入灯火之中。 待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消失在望江楼门厅内,对岸的柳树阴影下,缓缓现出一道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的轮廓。那人冷眼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片刻后,身形一闪,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第3章 惊变 店小二笑着迎上前,躬身引路:“二位客官,楼上请!” 跳跳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折扇,“唰”地展开,轻摇两下,向店小二淡然道:“要一间三楼的临窗雅座。”话音未落,便朝她飞快递了个眼神,嘴角轻轻一扬。 苏白薇见他这般故作潇洒的模样,无奈摇了摇头,眼底却漾开一抹温和笑意。 “好嘞!正好有间包厢刚空出来,这就给您二位收拾出来!”店小二转身小跑上楼。 跳跳与苏白薇便立在大堂一侧静候。客栈中人声熙攘,猜拳声、谈笑声与跑堂的吆喝交织一片,满是市井烟火气。 恰在此时,几名身着统一白衣的弟子说笑着从门外走进。其中一位年轻弟子无意间瞥见跳跳的侧影,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倏然凝住。他迅速侧身,低声向身旁的师兄道:“师兄……你看那边……” 那被称作师兄的弟子循着方向望去,看清跳跳面容时,心头骤然一紧,呼吸一滞。他一把按住年轻师弟的肩膀,以目光止住身后尚在谈笑的几人,声音压得极低:“别出声。”随即不着痕迹地引着众人,如同寻常路过般迅速退出客栈,隐入街角的阴影中。 几乎在同一刻,跳跳似有所感,视线陡然锐利,转向门口。恰在此时,一名端着热汤的伙计自楼梯走下,脚下不慎一滑,惊呼着朝苏白薇的方向歪倒。 苏白薇肩颈一绷,却在感知到跳跳身上气息流动的瞬间,唇角扬起,那凝聚的力道悄然散去。 跳跳翻腕合扇,自然地将她往身边一带,同时扇头轻巧地托住倾斜的托盘边缘,稳稳一抬,汤碗未溅分毫。 伙计惊魂未定,连声道歉。 待跳跳再度望向门口,只见那厚重的门帘轻轻晃动,门外街景如常,不见异样。 街角阴影下,气氛凝滞。年轻弟子抚着胸口,带着余悸:“师兄,那人分明是青光剑主跳跳!他不是早就死在乱葬岗了吗?” “噤声!”为首的师兄厉声呵斥,目光快速扫过四周,“此事非同小可,慎言。” 另一名弟子接口,惊疑道:“不可能!那日我亲眼见他被炸得尸骨无存,绝无生还可能。” 年轻弟子急急分辩,额角渗出细汗:“我绝不会认错!此人寥寥数语,便引得各派将矛头转向戮天派。当日戮天派掌门与数十精锐尽数折损,他却趁乱脱身。后来乱葬岗一役,我天门山派去的三位长老与内门弟子大半未能归来。此战之后,我派实力大损,卢掌门虽保住性命,却重伤难愈,连武林盟主之位也岌岌可危。若真是他……” 一旁始终沉默,脸上带疤的弟子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乱葬岗……那根本是个死局,掌门拼死才带我们几人杀出。那地方,残肢断骸满天飞,我能活着,纯属侥幸。若这一切,从头至尾都是他布下的局……” 此话一出,顿时一片死寂,一股寒意窜上众人脊背。 师兄深吸一口气,眼中掠过一丝狠戾:“无论他是人是鬼,此人都绝不能留。立刻飞鸽传书禀报掌门!我们暗中盯紧,待掌门与长老前来定夺。在此之间,任何人不得擅动,以免打草惊蛇。”他目光沉沉扫过众人,“否则,你我乃至天门山,都将陷入绝境。” 几人相视无言,彼此眼中俱是惊悸。 店小二快步返回,脸上堆笑:“二位,三楼雅间已备好,这边请。” 跳跳随其上楼,步履从容,目光掠过楼梯转角与廊柱暗处时略作停留。待确认无虞,肩头才略略一松。他推开包厢门,侧身让苏白薇先行,自己随后步入,扇骨在指间随意一转。 暮色渐浓,窗外河面次第亮起暖黄的灯笼,光晕随水波轻漾,碎成一片流动的金。乌篷船缓缓摇过,划开粼粼灯影。 “二位想吃些什么?”小二递上茶水。 苏白薇将茶盏轻推至跳跳面前:“你来点。” 跳跳执扇轻点桌面,不疾不徐报出几样菜名。小二眼睛一亮:“客官真是懂行,点的全是咱们这儿的招牌!” 苏白薇抬眼看他:“你来过江南?” 跳跳指尖抚过杯沿,语气淡然:“当年遭魔教追杀,家父旧部护我逃至此地暂避。后来为处理教中事务奔走各地,也渐渐熟悉了各处风物。不过那时用饭只为果腹,再好的菜也尝不出味道。不像现在,”他声音轻柔下来,目光里漾开暖意,“有你相伴,粗茶淡饭也生香。若不是知你向来不喜铺张,方才真想将整本菜单都点来。” 苏白薇将自己那杯茶递到他唇边,眼尾轻扬:“不知这茶,能否冲淡你这些甜言蜜语。” 跳跳就着她的手低头饮茶,抬眼时笑意浅浅:“怕是难了。这些话,你往后可要听一辈子。” 等了许久,仍不见上菜。跳跳唤来店小二催问几次,直到两人几乎失了耐心,菜肴才陆续端上。他们并不知晓,那位师兄为防他们走脱,早已买通店小二故意拖延。 一碟龙井虾仁晶莹剔透,茶叶碧绿生青;蟹粉豆腐嫩白如玉,浮着点点金黄油花;叫花鸡以荷叶包裹,拆开时热气挟着清香四溢;还有一盅莼菜鱼圆汤,汤色清浅,莼菜如小荷般在水中轻漾。 苏白薇目光掠过这一桌精致菜色,眸色一亮,正要动筷,却在瞥见那盘色泽红亮的西湖醋鱼时,动作一顿。她眼波轻转,夹起一筷递至他面前:“都说这鱼是江南一绝,你不先尝尝?” 跳跳自然明白这道菜的来历深浅,却仍含笑自她筷尖从容尝过。 苏白薇细细看他神色,见他面不改色地咽下,轻声问:“如何?” 跳跳不紧不慢地点头:“甚好。”说着也夹起一块,仔细剔去细刺,轻轻递到她唇边。 苏白薇启唇接住。可才咀嚼两下便蹙起眉,侧身将鱼肉吐入骨碟中。那鱼腥中带酸,实在难以下咽。 跳跳见状,终是低笑出声。 她嗔怪地瞥他一眼,眸底却漾开一抹浅笑,佯装恼道:“味道确实不俗,尤其适宜‘赏景’。”说罢端起整盘鱼,手腕轻转,利落地倾入窗外河中。瓷盘落水声引来不远处船家回首张望,几尾游鱼闻香而至,在灯影间悄然聚拢。 二人凭窗共赏此景,相视一笑,皆觉这率性之举别有情趣。跳跳又夹起一颗清透的虾仁递到她面前,语含笑意:“这个不骗你。” 苏白薇戒备地望向他:“这一路走来,你哄我的次数还少么?” 跳跳从善如流:“是我不好。” “认错倒快,下次还敢?”她眼波流转,眉梢轻挑。 跳跳笑意更深,捏了捏她鼻尖,声音温润:“知我者,薇儿也。” 苏白薇刚从他筷间含过虾仁,窗外一道镜面反光恰掠过跳跳眉心。跳跳笑意未减,执筷的手却是一顿。几乎同时,厢房四壁传来极轻的“咔哒”声,似有机括转动。未及反应,房门连带着门框向内轰然崩裂,木屑纷扬间,一股凛冽的杀意瞬间涌来,顷刻填满整个空间。 卢君安与三位长老的身影已堵在门口。他面色沉静,步履沉稳,周身却散发着宗师般的厚重威压,每进一步,空气都似凝滞一分。三位长老分立其后,气息如网,封住所有去路。门外人影绰绰,天门山弟子已将茶楼层层围住。 “青光剑主,果然是你。”卢君安声音不高,却字字透着寒意,“乱葬岗那一局,不仅让各路好汉都以为你已身死,撤了血色追杀令,更引得各派相争,损兵折将,当真好手段!”他目光深沉,“因你一计,我天门山折损三位长老,数十内门弟子殒命,百年根基几近动摇。今日若再容你离去,卢某还有何颜面执掌天门山。” 他的目光转向苏白薇,唇边浮起冷笑:“原来如此。二位这一出金蝉脱壳,演得着实精彩。助他假死,欺瞒整个武林,此等行径,武林共诛。” 跳跳神色一凝,一步挡在苏白薇身前,周身气劲含而不露。折扇“唰”地展开,扇面轻摇,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浅笑:“原来是卢盟主与各位长老亲临。如此阵仗,莫非是楼下客满,非要来挤我们这一桌?”笑意渐冷,“可惜在下向来不喜与不请自来的老前辈同席。” “掌门,与此等奸猾之辈多言无益,当速速拿下,以慰我派英灵!”一位长老怒目而视,衣袍无风自动。 跳跳悠然摇头:“不想天门山百年大派,如今也只会以众凌寡,以长欺幼。即便胜了,卢盟主这‘武林公道’四字,今后还如何服众?” 卢君安目光沉静,嘴角下压:“与你,何必再论江湖规矩。天门山流的血已经够多,今日若再存半分犹豫,只怕转瞬之间,又教你寻隙脱身。” 跳跳忽觉袖口被轻轻一扯,正是苏白薇所为。他眸光一闪,悠然道:“说得这般义正辞严,不过是为我手中这枚火折子。”扇面轻摇间,他声线陡然一沉,“乙丑年六月十四,前任掌门遇害那夜……” 三名长老脸色齐齐一变。卢君安面上更是骤然一沉,当即厉声道:“拿下!”话音未落,数道雄浑掌风已合并袭来,如狂澜骤起,瞬间笼罩整个厢房。跳跳若硬接此招,必然重伤。 千钧一发之际,苏白薇伸手揽住跳跳腰腹,足尖轻点带着他飘然后撤。跳跳在她动作初起时已然会意,借着她的力道一同退向窗边。两人衣袂翩跹掠过桌面,身影轻捷如燕,直向窗口而去。 临出窗前,跳跳仍不忘朝卢君安从容一笑:“诸位盛情,心领了。只可惜今日不便久留。” 轰! 刚猛掌力将雅间震得木屑纷飞,整张饭桌应声掀翻,杯盘尽碎。窗墙崩裂,碎木与砖石四溅。 客栈掌柜眼见雅间墙毁桌翻,心疼得连连顿足,却被两名天门山弟子横臂拦在远处,只能眼睁睁看着,满面愁容。 见二人夺窗而出,卢君安眼中并无意外。他缓步踱至窗边,垂目望去。 夜色中,湖水在灯影下静静流淌,几条空无一人的乌篷船随波轻晃,与寻常夜景并无二致。 这过分的平静,恰似一张无声织就的网。他们已被引向那条唯一可见的“生路”:跳窗,入水。 卢君安负手而立,目光似已穿透平静的水面,看见其下暗藏的锋刃。他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 窗外,是真正的天罗地网。 第4章 水上逃生 卢君安唇边的笑意还未收起,变故已生。 下落瞬间,苏白薇袖中白绫如银蛇出洞,倏地缠上三楼廊柱。她足尖在窗棂借力一点,两人身形借势荡出,直向数丈外一叶孤舟掠去。 夜风卷着湖面的寒气扑面而来,目光扫过水面时,她瞥见远处水雾朦胧处似有一团模糊黑影,但情势紧迫,无暇细看。 方才跳跳与卢君安周旋时,苏白薇悄然将窗外形势一一掠过。岸上伏兵隐现,水纹波动异常,唯有一条看似无人留意的小舟,其位置恰可借水流迅速远遁。这或是对方故意留下的破绽,却也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卢君安面色一沉,掌风疾吐欲断白绫。跳跳指间寒光乍现,两枚飞镖直取其腕脉,逼得他撤掌回防。借这瞬息之机,苏白薇手腕轻振,白绫倏然收回,二人稳稳落向渔船甲板。 几乎同时,“哗啦”水声骤起,二人原要落足之处骤然张开一道大网。若稍迟半步,便已陷入其中。三名水鬼自水下冒头,见他们去向,立即潜入水中紧追。岸上箭矢亦密集射来。 跳跳折扇轻展即合,内力沛然流转,在船周布下一道无形气劲。箭矢撞上,纷纷落水,反震之力反倒将小舟向外推得更远。苏白薇默契执桨,顺势一点,船身如鱼跃出,破开水面向幽暗水道疾驰而去。 接连格挡箭雨,又需维系气墙不散,跳跳呼吸渐重,气息不复初时的平稳。他轻吁一声,语气仍带着几分闲适:“幸好那日教过你划船,否则今日真要劳烦苏大夫替我挡箭了。” 卢君安立于残破窗前,指节捏得发白。他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竟被二人如此轻巧化解。估摸水鬼已近小船,他喝止后续箭矢,另遣数艘快舟载着精锐弟子疾追而去。 船身毫无征兆地一晃。紧接着第二道暗劲自船底涌来,小舟猛地倾斜,苏白薇身形不稳,眼看就要跌向水面。跳跳足尖轻点船舷,借力稳住重心,同时伸手将她揽回。指尖触及之处,她衣袖已被夜露浸得微凉。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明了。水下有人,意在掀翻小舟。他们皆不擅水战,一旦落水,处境将极为被动。 跳跳将苏白薇扶稳,自己踏住船沿,内力下沉,以千斤坠稳住船身,抵抗着水下接连的冲击。 船身晃动稍缓,但这般运劲极耗内力,他只觉气息渐浊,丹田传来隐隐虚乏。他接过她手中的船桨,一边维持平衡,一边奋力划动。小舟虽未倾覆,速度却已慢了下来。 苏白薇被晃得面色发白,俯身干呕。她迅速点向自己中脘穴,又取出银针刺入合谷、内关二穴。两针下去,眩晕渐消,神志复又清明。 后方大船正加速逼近,水下人影如游鱼般灵活难缠。偶尔有人浮出换气,苏白薇银针疾射,跳跳船桨顺势劈去,却总被对方身形一扭,轻易避开。 船身一晃,苏白薇望向暗沉的水面,心中已有计较。既然水下是对方的天地,那便想办法逼他们现身。她袖中悄然滑出一个小瓷瓶,移步船头,将瓶中细末缓缓倾入河中,手腕轻转间,辣意悄然融开。 水面上泛起一道浅红,随即水下传来几声压抑的闷咳。辣意刺目,水下的攻势顿时迟缓下来。她有意控制着粉末洒落的速度,让那股灼热持续弥漫,令对方难以睁眼。 跳跳见状,手中船桨在水中顺势一点,小舟倏然向前滑出数丈。 水声哗然,三名水鬼被迫跃出水面,直向小舟扑来。 跳跳放下木桨,青光剑应声出鞘,在月色下泛起一泓寒光。他回首对苏白薇淡然一笑,语带从容,呼吸却略重了些:“我二你一,速战速决,可别辱没了你师父的名号。” 苏白薇掌中银光一闪,声音平静:“若我输了,便是你教得不尽心。” 三道黑影接连跃上小舟。他们身着贴身水靠,虽双眼被辣得通红,出手却依旧迅疾刚猛,不时故意重踏船沿,令小舟左右摇晃。跳跳剑势凌厉,招招直取要害,逼得两名对手连连后退。一人退避时顺势在船沿一蹬,船身猛地倾斜,跳跳脚下一滞,险些失去平衡。 另一人直扑苏白薇。船身颠簸,她步法稍乱,却仍凭借轻灵身法勉力周旋。手中银簪疾点,专取关节要穴。冰冷的水花不时溅上脸颊,带来阵阵寒意。 数招过后,二人逐渐熟悉船身起伏的节奏,脚下运劲随之调整,在这摇晃的小舟上愈显沉稳。 苏白薇与跳跳目光一触即分。趁对方再次发力踏船,船身大幅倾斜的刹那,她指间银光闪动,三枚细针疾射而出。前方黑衣人急忙闪身,其身后同伙却被跳跳剑势一带,正迎上银针,闷哼一声,软软跌入水中。 余下那人瞬息失神,跳跳剑锋掠过,对方喉间一线殷红,坠入水中。几乎同时,苏白薇银簪轻移,点中最后一人穴道,身影也随之软倒。 小船渐渐恢复平稳,在粼粼波光与破碎的月影间轻轻摇曳。四周只剩下规律的划水声,与远处隐约传来的“站住”呼喊。 苏白薇瞥见那名中了银针的对手面朝下浮在水面,手中木桨顺势一拨,助其翻身仰面,随即继续摇桨向前。 跳跳调息片刻,气息渐匀,抬眼正瞧见这一幕。他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个无奈的弧度:“你还是这般心软。” 苏白薇目光掠过幽暗的水面,划船动作不停:“各为其主罢了,他们未必情愿。更何况,我又凭什么断人生死?” 跳跳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风中隐约的血腥气勾起了尘封的记忆。他握剑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在月光下微微发白。 曾几何时,身为魔教护法的他,何曾对敌人有过半分心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是刻进骨子里的生存法则。若在当年,这些水下的威胁断不会留下一丝生机。可此刻听着她的话语,他心底竟生不出半分驳斥。 “我又凭什么断人生死?”这话问的是她,却像一枚细针,轻轻刺入他心底最深的角落。 他没有作声,只是静静望着她。月光描摹她清瘦的侧影,那眼神澄澈,竟比月色更亮。他忽然明白,这份看似固执的坚持,是她在这血雨腥风里,为自己,也为这世间守住的一点微光。 夜风拂过他散落的发丝,带着湖水的湿气。跳跳垂下染血的剑锋,声音低哑:“你可会觉得我残忍?” 苏白薇望着他紧绷的侧脸,月光下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沉沉如夜。她伸出手,拭去他颊边溅上的一滴血珠。 “我只是在想,要把一个骨子里这般温柔的人,逼到不得不剑锋染血的地步……这世道,究竟给过你多少苦楚。” 跳跳喉结微动,一股酸涩猝然冲上鼻腔。 就在这时,后方的水声越发清晰,卢君安已率众乘船疾追而来。见水鬼尽数失手,他面色更沉,当即喝道:“箭矢集中,先制住那妖女!钩索缠住船舷,把船拖住!” 霎时间,多数箭矢齐齐射向执桨的苏白薇,另有数张带钩的网凌空罩下,几道乌黑钩索也破风飞来。只听“夺夺”几声,已有两根深深钉入船舷,后方船只开始发力拖拽。破空之声锐利刺耳,攻势较之前更为密集。 跳跳神色一凝,足尖一点跃至船尾。他勉力提气,剑身青光流转,格开射向苏白薇的箭矢,又反手斩向绷紧的钩索,刃口溅起几点火星。他额间汗意渐浓,挥剑的动作已见涩滞。苏白薇被迫伏低身形,双臂运桨愈发艰难,小舟在牵制下速度渐缓。 跳跳眸光一凛,看准来势,格开来箭后内力疾吐,将箭矢调转方向。众人脸色骤变,卢君安却看出那轨迹并不能射中人,嗤笑道:“强弩之末,也敢卖弄?”话音未落,“轰”的一声闷响,船身猛地一晃,那箭竟破开了前侧吃水线。 “他要破船!快拦住!”卢君安厉声喝止,却已迟了一步。 数处船板应声破裂,河水汩汩涌入。船上顿时一阵忙乱。卢君安急令堵漏,船速明显慢了下来。他盯着气息渐乱,面色渐白的跳跳,冷笑:“我看你还能撑几时!”随即扬手,“上火矢!” 几支缠了油布的箭矢被点燃,划破夜色。虽未中小舟,却引燃了水面浮油,在船周燃起一道晃动的火圈,热浪扑面。 “前面是座小岛!”苏白薇低呼。先前那团模糊的黑影,此刻在月光下渐渐显露出轮廓。 跳跳心知在水上难以持久,他内力已消耗过半,而苏白薇单人划桨,终究快不过对方大船。唯有靠岸,借地势周旋,才有一线生机。他当机立断:“薇儿,靠岸!尽快离水!” “好!”苏白薇应声发力,船桨破开映着火光的河面,小舟向前冲去,直指那片暗沉的岛屿。二人衣衫尽湿,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河水。身后箭啸未绝,火影摇曳,卢君安的怒喝隐约可闻。 然而大船借风加速,转眼已逼近身后,庞大的阴影彻底笼罩小舟。卢君安见二人即将靠岸,眼中寒光一闪,厉声喝道:“结‘云水缚’!” 令下瞬间,三艘快舟左右散开,与主船形成合围。主船之上,一位灰衣长老稳立阵眼,三艘快舟亦各有长老坐镇,气息彼此联结。众弟子步伐迅疾,身形交错,淡蓝气劲自掌间流转而出,在半空中织成一张笼罩数丈水面的无形气网。 那网虽非实物,却带着沉沉的滞重感,空气仿佛骤然凝滞,连河水的流动都明显缓了下来。一股无形的束缚之力自四面悄然压近,呼吸也随之一窒。 跳跳目光一沉,认出此阵。“云水缚”并非杀招,意在困人擒拿。一旦被那水蕴之气缠缚,便如陷泥潭,劲力难施。他暗提内力,只觉真气运行滞重,比平日迟缓不少,心头一凛:薇儿内力不及我,在此阵中必定更加难熬,得尽快破开生路! 空气仿佛冻结,连水声都变得沉闷。那张蕴含凛冽杀机与禁锢之力的无形巨网,正向着小舟缓缓压来。 第5章 破阵脱困 船上众弟子气息隐隐相连,阵势愈发收紧。无形的压力从四周不断涌来,跳跳呼吸渐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侧目看去,苏白薇一手按着胸口,脸色愈发苍白,身形在气劲的压迫下微微发颤。 “薇儿,撑住。”他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助她稳住身形。 淡蓝色光墙泛着水流般的波纹,仍在缓缓逼近,每近一寸,内力便滞涩一分。跳跳暗自心惊,他内力已耗去大半,此刻在阵法压制下,所能调动的不足三成。苏白薇本就不以武力见长,眼下更是连站立都显勉强。他心念急转,一个个对策浮现又被逐一否定。硬闯已无可能,智取又无隙可乘。再这般僵持,唯有束手就擒。 跳跳望向身旁女子,眼中焦灼几乎要溢出来:“对不住,终究是我拖累了你。” 苏白薇却反手握紧他的手,迎上他的视线:“既然选了你,自当与你共同承担。”她唇边泛起清浅的笑意,“能与你并肩,纵是黄泉路又何妨?” 看着她眼中坚定的光芒,跳跳心头一紧。他绝不能让她落入如此境地。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他继续凝神寻找破局之机。 卢君安立于船头,望着阵中受困的二人,神色沉稳,不见波澜。 跳跳的视线掠过维持阵法的众弟子,低语道:“此阵需众人气息相连,若能扰乱阵型……”可细看之下,主船有卢君安坐镇,三艘快舟上亦各有长老统领,难寻破绽。 苏白薇闻言,眸光一动。在重重压力下,她身形一晃,不由得倚向跳跳肩头。勉力抬手探入袖中,指尖颤着取出一个纸包,声音低弱:“软筋散……” 跳跳伸手接过纸包,只觉体内真气流转滞重,动作比往常迟缓不少。他小心扶住苏白薇,让她靠坐在船舷边。一缕血痕正从她唇角缓缓渗出,在苍白的脸上格外分明。 此时阵法已成,气网渐收,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若不当机立断,待阵法完全闭合,二人必将陷入绝境。 他强提真气,足尖在船板借力一蹬,身形带着几分滞重掠向半空。衣袂在夜风中急促翻飞,青光剑划出一道清辉,直指大船上的卢君安。 卢君安眼中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作冷笑:“困兽之斗。”右掌翻涌,凌厉掌风破空袭来。 跳跳身在半空,身形勉力侧转,并未硬接这一掌,而是借着掌风余势旋身向旁。三枚乌黑镖影自袖中射出,轨迹却失了往日的精准。趁卢君安挥袖格挡的间隙,他左手勉力扬起,将苏白薇备好的药粉凝成薄雾,洒向甲板上那位主持阵法的灰衣长老与其身旁四名弟子。 他早已留意到,那五人气息相连,周身蓝光最为凝练,正是支撑整个“云水缚”的关键所在。 卢君安刚挡开毒镖,未料他还有此一招,仓促间只得侧身避让,再要护持众人已来不及。灰衣长老与四名弟子正全力维系阵法,身形迟滞了一瞬。长老最先察觉异样,衣袖急拂欲驱散药雾,却已吸入少许,双腿一软,勉强以剑撑地才未倒下。四名弟子更是难挡药力,触及药粉的刹那便接连瘫软在甲板上。 随着阵眼溃散,半空中那道淡蓝色气墙剧烈波动,表面迅速绽开蛛网般的裂痕。光芒急促闪烁数下,终在一声细微的脆响中迸散,化作点点萤火消散在夜色里。原本凝重的空气骤然流动起来,河水声也重新变得清晰。 阵法破碎的刹那,一股刚猛的反震之力当胸袭来。跳跳只觉胸腹间一阵翻涌,眼前发黑,喉头腥甜上涌,却硬生生将血气压了下去。足尖在船沿轻点,他身形一晃,勉力折返小舟。 卢君安面色骤沉,双掌齐出,凌厉掌风直逼跳跳后心。跳跳人在半空无从闪避,只得将内力急催于背,准备硬接。 嗖! 方才气墙消散的瞬间,苏白薇周身压力顿减。此时,她见卢君安掌风袭向跳跳身后,眸光一凝,三枚针尖泛着幽绿的银针自指间翻出。 一丝迟疑自她眼底掠过。望向那道毫无防备的背影,耳畔掌风呼啸。转瞬之间,犹豫尽数化作决绝。 她将内力尽数贯于指尖,手腕轻振,银针破空而出,直取卢君安要害。那一点幽光在月色下格外醒目,逼得对方不得不撤掌回防。 跳跳瞥见那淬毒的银针,心头一沉。她向来不屑用这等手段,素来只以麻沸散暂制对手。如今为了护他周全,竟不惜破例。 卢君安的掌风虽撤,余劲仍如重锤扫过,震得跳跳气血翻涌。落地时脚下虚浮,一个踉跄险些跪倒,以剑尖抵住船板才勉强稳住身形。 苏白薇伸手将他扶稳,右手并指连点他胸前几处穴位。跳跳顿觉翻涌的气血稍缓。 “走!”他一把揽住苏白薇腰际,足尖发力,踏着粼粼水波向岸边掠去。 卢君安见阵法已破,眼中寒意骤起,双掌猛然推出,雄浑掌风直袭跳跳后心。与此同时,三位长老身形闪动,各自出掌。四道劲力彼此呼应,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二人所有退路尽数封死。 掌风未至,那沉厚的压力已扑面而来,将人牢牢困在中央。 若只跳跳一人,以他的轻功修为,自可从容脱身。但此刻带着苏白薇,身形终究滞重,快不过这合力一击。跳跳将内力尽数凝于后背,将她更紧地护在怀中,决意硬接。 苏白薇被他护在怀中,心头竟无半分慌乱,只余一片奇异的安宁。她目光急转,落在左前方三丈外一株古树上,袖中白绫倏然飞出,如银虹般缠上树干。 苏白薇低喝一声:“走!” 话音未落,两人身形已借势腾空,向侧方疾掠而去。这一下看似从容,实则险到极致,全仗二人心意相通。跳跳在她出声刹那便已会意。若迟瞬息,卢君安那沉浑掌力便会正中后心;若早半分,对方气机未老,仍可变招追击。 就在他们侧闪的同一瞬,四道掌力轰然交汇。劲风撕裂空气,草木尽折,连光影都为之晃动。然而四人招式用老,身在半空再难转向,只能眼看那毁灭性的力量堪堪擦过跳跳翻飞的衣角。 二人虽未正中掌风,仍被余波扫中。内息震荡,落地时身形不稳,相携着踉跄数步才勉强站定。方才那一瞬,生死当真只在须臾。 轰! 掌风过处,数株合抱之木应声崩裂,木屑纷飞如雨。待尘土稍散,只见原地留下一个焦黑深坑,四周草木尽毁。 苏白薇回首望去,心头一紧。若方才跳跳真以肉身硬接那一掌,此刻恐怕…… “走!”跳跳揽住她的腰身,两人身形一晃便没入林中。苏白薇足尖顺势一点,默契相随。 夜色浓重,林木幽深,二人的身影转瞬不见。只有跳跳清朗的嗓音在林间悠悠回荡:“偌大门派,竟留不住两人。贵派的威风,领教了。” 卢君安立在岸边,身影凝然不动,唯衣袂在江风中翻飞。他面色沉静,垂在身侧的双拳却微微发抖,指节透出青白。 跳跳竟能破开云水缚,更当着他与三位长老的面带着人从容离去。那一连串应对与决断,快、准、稳,即便身为对手,卢君安也不得不暗叹其手段。 后续人马陆续靠岸。那名灰衣长老已化解了吸入的软筋散,与卢君安及三位长老会合。跳动的火光照着卢君安半边侧脸,明暗不定。 他望着眼前那片深不见底的密林,声音冰冷。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深露重,两道相互搀扶的身影在林木深处艰难穿行。 跳跳将大半重量倚在苏白薇肩上。方才强提内力对抗阵法反噬,又带她疾驰脱身,此刻胸腹间气血翻涌,视线也开始模糊。他紧抿着唇,仍止不住逸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苏白薇一手搀住他,另一只手拨开横斜的枝桠。她面色也有些苍白,先前受阵法压制伤了内息,体力也近乎耗尽。察觉他愈发沉重的倚靠,她心下一沉,低声道:“撑住,得尽快找地方给你疗伤。” 短暂的停歇间,身后密林深处,隐隐传来几声断续的犬吠。 苏白薇搀扶他的手臂一紧。她不再犹豫,半扶半架着跳跳,向更幽暗崎岖的山林深处走去。 夜色迅速吞没了二人的身影,地上留下了几滴暗色血痕,以及身后那不断迫近的窸窣声响。 第6章 智斗追兵 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林间投下斑驳的碎影。苏白薇半扶半背着跳跳,在林中艰难前行,汗水与夜露早已浸透衣衫。她的视线阵阵发黑,眼前景物时而模糊时而重叠,全凭一股意志强撑着辨认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忽被树根绊住,她向前踉跄扑去。电光石火间,她拧身一转,将自己垫在跳跳身下。肩背重重撞上地面,她闷哼一声,蹙紧了眉。 待那阵锐痛稍缓,她急忙伸手探向他的脉息。跳跳脉象浮滑紊乱,显然内伤不轻,若不及时调治,恐怕会损及根基。 她咬牙撑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喂入他口中,暂且护住心脉;随即指落如风,连点他胸前几处大穴,疏导那翻腾的气血。待这一连串动作完成,她的指尖已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犬吠声渐近,苏白薇心头一紧,再度将他背起。跳跳身形较她高大许多,每背起一次都极为吃力。她悄然含服一粒提神丹,辛辣药力自喉间散开,强撑着几近枯竭的体力继续向前走去。 “这边!” 众人追近的呼喝声已清晰可闻。苏白薇心知自己带伤负重,绝难快过追兵。正行至一处岔路,忽见一只野兔从旁侧草丛惊窜而出。她眸光一闪,指间银针激射而出,野兔应声倒地。 她迅速放下跳跳,拾起野兔,从衣角撕下布条系于兔足。再施一针令其转醒,又取出一只小布袋令其一嗅,那兔顿时如受惊般朝东面疾奔而去。 “险些忘了这个。”她低语着,又从另一锦袋中取出些许萤惑散,细致涂抹在二人衣襟袖口。此药气味独特,可扰乱猎犬追踪。 正欲背起跳跳改道西行,她耳尖微动,忽闻石缝间传来一丝细微窸窣声。辨出是鼠类踪迹,指间银光再闪,一只灰鼠已被制住。她如法炮制,将另一块衣料系于鼠足,用药驱其向西疾窜。 自己则背起跳跳,隐入第三条小径。 林风过处,枝叶轻响。待卢君安率众赶至岔路时,只见几只猎犬正焦躁地在原地打转,低头猛嗅片刻,竟分向东、西两个方向狂吠追去。 卢君安眼中锐光一闪,当即挥手:“兵分两路。” 众人依令分头追赶。不久,东边人马擒获了那只系着白布的野兔,西边也捉住了缠着布条的灰鼠。待两队人重返岔路口,彼此对视,心下都已了然——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 “既然东、西两路皆是虚招,”一位长老沉吟道,“那便只剩这一条路了。” 卢君安目光扫过那条南向小径,沉声下令:“追!” 灰衣长老脚步忽然一晃,刘长老连忙伸手相扶。卢君安见他面色苍白,气息未匀,显是先前所中软筋散的药效尚未全消,便道:“孙长老先回船上调息,此处有我们足矣。定要将那二人擒回。” 孙长老确实已难以为继,只得依言原路返回。卢君安不再多言,率众沿南路急追而去。 此时无人知晓,苏白薇并未真正踏入南路。就在两队人马分头追赶兔鼠之际,她正隐在南路入口旁的密林深处,屏息凝神。待脚步声彻底远去,才悄然现身。 月色清冷,映着她苍白却沉静的侧脸。她选择了一个任谁也料不到的方向:沿着来路,折返岸边。 她要去夺船。 提神丹的药效正渐渐消退,虚乏之感阵阵涌来。她没有犹豫,又取出一粒含在舌底,任由辛辣之气缓缓弥漫,支撑着这具几近枯竭的身躯。 岸边,十余弟子守在船上,见苏白薇背着跳跳现身,皆是一怔。但见跳跳昏迷不醒,苏白薇步履踉跄,气息微弱,便不曾太过警惕。 “拿下他们!”众人一拥而上。其中一人正欲放出信号,苏白薇指间银光倏然一闪,那人顿时瘫软倒地。 众弟子将二人围在中央,苏白薇却静立原地,并不急于突围。 “哪来的香气?”一名弟子疑惑道。 另一人神色骤变:“闭气……” 话音未落,众人接连软倒在地,苏白薇早已算准风向,悄然燃起迷香,立于此地正是以身为饵,诱他们出船围近。 她迅速点燃火把,将三艘快舟尽数点燃,只留下最后一艘。他们原本的小舟早已不知漂向何处。正要背起跳跳离开,一道掌风忽自后方袭来,折返的孙长老已至近前。 苏白薇背着跳跳侧身一滚,勉强避开掌风,起身时脚步已见踉跄。她强撑着挡在他身前,手中木槿银簪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好算计。”孙长老扫过满地昏睡的弟子,又望向火光中的船只,“倒存了分善念,先将他们引开,未伤性命。”他当年未参与回春堂之役,并不识得苏白薇,只从她方才的身手与此刻的冷静中暗自称许。扬手间,一枚信号烟花已在空中绽开。 “留下他,我放你走。” 苏白薇见信号已发,心知必须速离。她气息喘促,声音却刻意放缓:“素闻天门山长老德高望重,当不会欺凌弱小。如今他重伤昏迷,我也内力尽失,体力将尽,自是敌不过长老的。” 孙长老神色未变:“既知如此,便留下人离开吧。我不追究你与魔教牵连之过。” 与魔教牵连?你们名门正派行事,还未必有他光明。苏白薇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平稳道:“若只论身法,长老未必拦得住我。” 孙长老眉峰微蹙:“就凭你此刻状态,也敢口出狂言?” 她声音低哑:“长老若不信,不妨一试。你我不动用内力,即便我重伤力竭,仅以步法周旋,你也未必能留下我。” 孙长老神色几度变幻。他方才受阵法反噬,又中了软筋散,此刻内力运转滞涩,若强行催动,只怕会伤及经脉。更何况天门山绝技“云水缚”竟被一个小辈所破,颜面有失,若能在这女子最擅长的身法上堂堂正正胜她,不仅能挽回声誉,更显出门派气度。再看她气息紊乱,面色苍白,确已是强弩之末,即便不动内力,也不难应对。 他冷声道:“好!我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目光掠过她手中银簪,“准你用兵器,免得旁人说老夫欺一个弱女子。” “不如添个彩头,”苏白薇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若我输,他留下。若我赢,放我们离去。” “狂妄!”孙长老拂袖冷笑,“你若真能赢,我这长老之位拱手相让!” “一言为定。天门山威震江湖,长老必是重信之人。” “自然。” 苏白薇指间银簪轻颤,倏然递出。这一击看似平直,却在将至未至时微微一顿。孙长老从容侧身,衣袂轻扬间已让过簪锋,见她招式间隐有凝滞,不由淡淡一哂。 就在他右手欲扣她腕脉的瞬间,苏白薇足尖忽地一点,原本迟滞的身形如风拂柳般倏然摇曳,白衣旋过半弧,竟在方寸之间连换三个方位。孙长老目光一凛,急抬左臂格挡,却见她左手虚引,右手银簪顺势回环,指尖在木槿花心处轻轻一按。 “嗤”的一声轻响,银签自簪尖疾射而出,直指他胸前膻中穴。 孙长老反应极快,抬手欲挡,终究迟了半分,只将银签稍稍打偏。他身形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纵横半生,历经百余战,竟会在此时此地,败给一个内力尽失,步履蹒跚的女子…… 麻沸散的药力迅速蔓延,他踉跄倒地,眼睁睁看着她俯身取回那枚银签,收归簪中。 “针上淬了麻沸散,一个时辰后自解。” 说完,她背起跳跳,转身挪向主船。左腿旧伤在受力时隐隐作痛,她步履沉重,每一步都迈得无比艰难。登船时,几乎是用肩背将他推上甲板。她颤抖着去解缆绳,指尖发软,绳索从掌心滑脱。待勉强撑起长篙时,眼前已阵阵昏黑,双臂簌簌发抖。船身刚荡离岸边,她便再无力支撑,软软倒在船板上。 大船顺水缓缓漂向湖心。朦胧间,她最后瞥见孙长老倒地的身影,以及他眼中难掩的复杂神色。 不多时,卢君安率众赶回岸边。三艘快舟的余烬在夜色中明灭不定,十余名弟子与孙长老瘫软在地,而最后一艘船早已载着二人,消失在渐起的晨雾深处。 他立在岸边,面色沉郁,袖中的手攥得发白。目光从东西两路寻回的兔鼠,移到岸边焦黑的船骸,再掠过昏睡不醒的弟子,最终落向江心那抹即将散去的船影。 所有线索在脑海中连成一片。弟子们昏睡不醒,空气中隐约残留着一丝异香,显是中了迷药;孙长老虽倒地,却不见重伤痕迹,更像是被人以巧妙手法制住。这般不伤性命,只求脱身的作风,与跳跳素来凌厉,甚至不惜以伤换命的打法截然不同。 倒像是……回春堂那名医女的手段。 他忽然明白,这一局中始终藏着两个人的影子。跳跳的谋略如刀,擅于在乱局中斩出生路;而那女子的筹算如网,步步为营,将人心与物性皆纳入计算。一个善破,一个善立。两人相合,竟是如此难缠。 江风拂过面颊,带着焦木的气息。他喉间一涩,胸中说不清是怒是惊。 这一局,他输得心服口服。 他默立原地,目送那船影彻底融进晨雾深处。 第7章 易容同行 天色沉沉,柳条低垂,掠过灰蒙蒙的水面。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山雨欲来。 苏白薇缓缓睁开眼,发现船身已搁浅在岸边。她勉力撑坐起来,一阵眩晕袭来,左腿旧伤处泛起隐痛,正是北邙山落石留下的伤。她心中一沉,定是昨日奔走过度,牵动了未愈的筋骨。闭目定了定神,她伸手为跳跳探脉。他的伤势虽未恶化,脉象却依旧虚弱,须得尽快寻一处避雨疗伤之所。 她小心扶起他,背起时左腿传来阵阵刺痛。她咬着牙,一步一挪地背他下船。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模糊的呓语: “薇儿……别丢下我……”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惊惶。她感到颈后一热,是他梦中滑落的泪。苏白薇心尖一颤,不由想起北邙山那日分离的情景,想来他又陷进了那场梦魇里。 她小心将他安置在岸边树下,额间已渗出细汗。双手拢住他冰凉的手指,轻声道:“我在,不会丢下你。” 睡梦中的跳跳仿佛听懂了,手指回握,紧蹙的眉间也舒展了几分。 她回头望向那艘船。若不将它推走,留在此处定会暴露行踪。她柔声道:“跳跳,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好不好?” 才要抽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他仍未醒,声音里带着不安:“别走……” 她心头一软,抚着他手背轻声应道:“好,我不走。” 待他呼吸渐稳,她才小心地将他的手放回身前,缓缓直起身。左腿落地时又是一阵疼痛,她扶住树干定了定神,才一步步挪向水边。她扬起船帆,此时的风向与昨夜恰好相反,船顺着风势缓缓漂向远处。她目送船影渐渐模糊在灰蒙蒙的水雾中,轻轻舒了口气。 转身背起跳跳时,左腿的刺痛与肩负的重量交织,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与棉絮之间,虚浮而又尖锐。她抿紧苍白的唇,朝着树林深处,一步一步艰难挪去。 走了一段路,目光忽然被石缝间垂落的几丛藤蔓牵住。这些藤叶看似随意披垂,却隐隐维持着向外舒展的形态,与周围紧贴岩壁的植被迥然不同。她停下步,拨开一角,指尖触到的不是坚硬岩体,而是一片虚无。 “原来在这儿……”她低语。这隐蔽的入口被藤蔓巧妙遮掩,若非细察绝难发现。她静立片刻,确认四周并无异动,这才分开藤蔓,背着跳跳没入洞中。 刚进山洞,外面就下起了大雨。左腿的疼痛愈发强烈,但她顾不上自己,眼下跳跳的伤势更为要紧。 她将他扶靠石壁,取出一粒护心丹喂他服下,随即拈起银针。指尖连点他胸前几处穴位,银针依次落下,内力如细流般缓缓渡入。她凝神屏息,额间沁出细密汗珠,仿佛周身的痛楚都已忘却。 良久,她收针探脉,见他脉象渐趋平稳,这才松了口气,转而处理自己的腿伤。 这时,跳跳手指动了动,眼睫轻颤,缓缓睁开眼,低咳了两声。他环顾这处陌生的石穴,目光落在那道低头敷药的身影上。他挣扎着撑起身,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药膏,声音还有些虚弱:“我来帮你。” 看见她腿上那片红肿,他眉头不由一紧。指尖蘸了药膏涂在伤处,动作细致而温柔:“再这样强撑下去,骨头怕要受不住了。疼吗?” 苏白薇望着他专注的侧脸,柔声道:“不碍事的。” 他仔细缠好最后一层纱布,指尖在纱布尾端顿了顿,嗓音低沉:“委屈你了……” 苏白薇将手覆上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我乐意。” 洞外雨声绵密,两人静静相望,仿佛连雨声都渐渐融入了这片安宁。 突然,一道惊雷炸响,跳跳浑身一颤,眼前浮现父亲在半空中消散的画面。苏白薇将他拥近,手心一下下抚过他后背:“别怕,我在这里。” 跳跳将脸埋在她肩头,呼吸间萦绕着熟悉的药香,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雷声远去,他低声开口:“我是不是很没出息?这么多年,还是怕雷。” 苏白薇温柔地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即便怕雷,你依然能将雷电之力运用自如,这才是真正的强大。而且,和以前相比,已经好了许多,你在慢慢走出来。” 跳跳抬起头,目光落进她温静的眸子里,唇边终于浮起笑意:“是因为每次雷声响起时,你都在。有你在,便不那么怕了。”他眼底泛起柔和的光,“有时甚至觉得,打雷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能让我……顺理成章地躲进你怀里。” 苏白薇指尖顺着他的头发慢慢梳着:“不打雷,也可以。” 跳跳一怔,眼眶有些发热,更深地将脸埋进她肩头,低声道:“薇儿,有你真好。” 苏白薇低下头,脸颊贴着他的发丝,唇角弯了弯:“有你,也很好。” 雨声渐歇,林间浮荡着湿润泥土与青草的气息。跳跳撑着石壁缓缓起身,脸色虽还苍白,眼底却已恢复了几分神采。他走到苏白薇面前,俯身蹲下:“上来。” 苏白薇蹙眉道:“你的伤……” “内力暂且稳住了,不碍事。”他回头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背你的力气总还是有的。此地不宜久留。” 见他坚持,苏白薇不再多言,小心伏上他的背脊。他起身时微微一滞,呼吸骤然收紧,又迅速化作平稳的吐息,这才稳稳托住她,踏过积水的落叶。 她安静地伏在他肩头,听见他比平日急促的心跳,和那刻意放缓的呼吸。脸颊轻蹭过他耳畔,她轻声问:“我们要去哪?” “先找个地方避一避。”他侧首的动作稍显滞涩,“天门山既已发现了我们,其他门派很快便会闻风而至。接下来,恐怕要面对大半个武林的追捕了。怕不怕?” 苏白薇摇头道:“那日他们围剿回春堂,我可曾怕过?从前不怕,如今更不会。”指尖绕着他一缕散发,“只是这火折子终究是个麻烦,总不能一直这样躲下去。” “火折子里藏了太多门派的隐秘,只要它还在我手中一日,他们就绝不会罢休。”跳跳将她往上托了托,“我打算给卢君安两条路。要么继续纠缠,我便将天门山的秘辛公之于众,让各派联手讨伐;要么护我们周全,我保证守口如瓶。” “这样虽能暂得安稳,可那些门派并未真正付出代价。”苏白薇盯着前方地面,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你卧底时付出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此事牵连甚广,火折子里的证据一时难以查证,更未必能定他们的罪。”跳跳轻叹一声,“当年一心想着,即便与整个武林为敌,也要将真相公之于众。可如今有了你,只愿能与你过寻常日子。其余的,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苏白薇将脸颊靠在他肩头,身形随着他的步伐起伏,悠悠晃动。 “我也知道,你想过安稳的生活。”跳跳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涩意,“只是我过去在魔教卧底,结下不少仇家。如今不愿再因火折子一事,扰了你我安宁。” “傻子。”她声音轻柔,“既然选了你,便已想清楚所有后果。这些担子,不必总是一个人扛。” 跳跳脚步稍缓:“你可会觉得我烦,总是反复想这些?” 林间清风拂过,苏白薇轻声问:“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你可会觉得我烦?” “自然不会。”他答得毫不犹豫,手臂稳稳托住她,“你在我心里,很好很好。” 她指尖抚过他的发梢,声音低柔:“你的顾虑,我都懂,正如你深知我的软肋。你既能坦然接受我的一切,包括生命的缺憾……我对你,亦无半分犹疑。” 跳跳唇边泛起淡淡笑意,眼底似有微光流转。他定了定神,低声问道:“那薇儿可有什么好主意?” 她沉吟片刻,眸光沉静如水:“若要将这烫手山芋化作斩恶之剑……虹猫蓝兔在武林中素有清誉,不如请他们以七剑之名召开武林公审。将火折子交由他们保管,逐派清查,依罪量刑。” 跳跳脚步稍滞,声音里透着凝重:“江湖中大半门派牵涉其中,若要彻查,恐怕还需借朝廷之力震慑。但朝廷一旦伸手,江湖百年自治的格局必将打破。”他侧首望向远处山峦,“此计虽能肃清沉疴,却也可能引狼入室,届时各方势力博弈,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自身。” 苏白薇颔首,指尖攥紧了他的衣襟:“确实险阻重重。且不说各派绝不会坐以待毙,单是让七剑同时牵涉朝堂与江湖,便已是在刀尖行走。” 正当二人陷入沉思时,她忽然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地传来:“这些从长计议可好?我此刻饿得心慌。”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昨夜那桌好菜,我只尝了颗虾仁,想起便觉得可惜。” 跳跳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层叠枝叶,落在远山轮廓间,一角飞檐正从树影中探出,檐下隐约可见一抹朱红。 “你看。”他稍作调整,让她也能望见那个方向。苏白薇循着他的指引望去,只见那一角飞檐静静立在苍翠之间。 “前面不远便是灵隐寺,寺中方丈与我有几分交情。”跳跳望向远处隐约的庙宇轮廓,“我们去讨碗斋饭。” 苏白薇迟疑道:“这般贸然前去,万一被天门山的耳目认出……” “不错。灵隐寺虽是清静之地,却难保没有各派眼线。我们这般模样太过惹眼,只怕还未进山门就会暴露。”跳跳背着她轻巧绕过一滩积水,“所以,我们得换个身份。” 待他扶着苏白薇从林间缓步走出时,二人已是另一番模样。 苏白薇的青丝利落束起,一袭素净的青色长衫衬得身形清瘦,腰间松松系着同色丝绦。她左腿稍屈,将重心落在右腿,借跳跳的搀扶保持着平衡。眉宇间透出几分书生的文秀,举止间既有读书人的温雅,又隐约可见江湖儿女的洒脱。 跳跳细细打量苏白薇,眼中带着三分不解七分趣意:“分明是同一件衣衫,你穿着便是清隽书生,怎么到了我身上,倒像个拈花惹草的纨绔子弟?” 此时他已换上苏白薇那身月白襦裙,广袖在山风中飘动。他本就生得眉眼精致,薄施脂粉后更显俊美无双。偏生那双桃花眼顾盼间流转着几分邪气,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里藏着几分魅惑,与这身素雅裙装形成了奇妙的映照。 苏白薇闻言,将他从头到脚细细端详一遍,眼底泛起笑意:“许是你这眼神太过灵动,再端庄的衣饰也压不住骨子里的不羁。” 跳跳在她面前转了个圈,裙裾如花瓣般散开:“薇儿觉得我这身如何?” 苏白薇原本还强作镇定,待看清他那张过分俊美的脸配着这身素雅装扮,终究没忍住抿唇轻笑。她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斜的发簪,眼波温软:“倒像个决心从良的妖孽,偏偏骨子里还藏着几分不安分。” 跳跳非但不恼,反而凑近些许,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下颌:“那苏公子可要看好自家‘娘子’,莫让旁人拐了去。” 苏白薇握住他作乱的手,指尖在他掌心一挠:“自然要看紧些。” 二人相视一笑,指尖在袖中相触。随即,跳跳重新背起她,沿着山径继续向上走去。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第8章 禅机交锋 灵隐寺门前,跳跳将苏白薇小心放下,一手轻扶她手臂,看似亲昵搀扶,实则承着她大半重量。他目光掠过寺前往来香客,在扫过两名布衣男子时微微一顿。那二人虽作寻常打扮,姿态间却透着警觉,正是天门山安插在此的眼线。 苏白薇也察觉到那两人气息与周围香客不同。二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两名弟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只短暂停留便移开,显然并未起疑,转而齐齐望向他们身后,精神一振。 身后传来渐近的脚步声,夹杂着香客的低语。跳跳侧首望去,只见卢君安一身青布长衫,带着几名随从正往山门走来,衣着与寻常香客无异,唯独那双眼睛沉静中隐现锐意。 “追来了。”跳跳的声音掠过她耳畔。 苏白薇会意,二人依旧维持着先前的步调,从容向寺内走去。 “确定是在那一带靠岸的?”卢君安身侧的弟子低声确认。 “今晨亲眼见着船泊在岸边。”一个渔夫打扮的人躬身回应。 此时一只白鸽破空而来,落在卢君安腕间。他展信一扫,眸光骤然转沉——船上空无一人。 一位长老模样的老者近前低语:“若是在那一带靠岸,灵隐寺应是首选。” 卢君安颔首,低声道:“仔细搜查,务必隐秘。天门山与灵隐寺素无往来,莫要惊动寺中僧人。” “是!”众人领命,悄无声息地散入四周。 跳跳搀着苏白薇迈过寺门槛,目光迅速扫过庭院。东侧厢房中聚着不少香客,似是在等候讲经。 此刻卢君安正在院中缓步巡视。他们的伪装虽能瞒过寻常弟子,却未必能瞒过卢君安的眼睛。周遭无处可避,唯有借人群暂作遮掩。跳跳当即扶着苏白薇朝东厢走去,却被一位小僧合掌拦下。 “施主请留步,住持即将开讲佛法,广结善缘。听讲无需银钱,只收一文香火钱,权作场地之用。”小僧声音平和,“讲经开始后便不再放人出入,二位若要听讲,还请早作决定。” 苏白薇从袖中取钱时,跳跳借着侧身之机用余光观察。眼看卢君安的目光就要转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苏白薇终于将铜钱递到小僧手中。 跳跳扶着苏白薇闪身入内,房门在身后合拢。就在这一瞬,卢君安的目光终于落在这边,见讲堂已闭,只得在门外驻足。 苏白薇与跳跳相触的掌心沁出薄汗,分不清是谁的。但这湿润的触感,反倒让跳跳的心神定了下来。至少此刻,他护住了她。 他们在讲堂内分开坐下,中间隔着三两位香客,如同陌路。跳跳挑了个靠窗的位子,指尖蘸了唾沫,在窗纸上洇开一个小洞。洞眼外,卢君安的身影时隐时现,目光屡次扫过这间讲堂,显然已生了疑,只是碍于佛门清净地,不便硬闯。他大约是怕二人藏在别处闻风而走,低声嘱咐两名扮作香客的弟子守在门外,自己则转身往佛堂深处寻去。 跳跳的眉头渐渐锁紧。若对方搜遍寺内仍无所获,折返时必定不会放过此处,到那时,这间小小的讲堂,便是天罗地网。 他指尖轻叩膝头,思绪飞转,寻找着脱身之机。目光扫过讲堂后方那扇不起眼的角门,心中一动。正待寻个由头上前试探门锁,堂上却响起了住持苍老的声音。 那住持早已注意到这位“女施主”神色不定,目光频频望向角门,此刻见他竟欲起身,不由蹙眉。他面向众人,语调隐含威严: “镜台本明,尘埃易染;止水虽静,风过生纹。修行之道,贵在守中。然根器有别,尤需砥砺。” 这话虽未明指,却暗含机锋,将女子心性比作易染尘埃的镜台,易起涟漪的止水,暗示其定力不足。堂内几位女眷香客不自觉地垂首敛目。 跳跳眉尖微蹙。住持话中深意他自然明白。若在平日,他定要出言相辩,此刻却只能按下心绪。他垂眸作恭顺状,袖中指尖却已收紧,心神仍在凝神推算,思量着角门之外的可能路径。 住持见他虽垂首不语,眉宇间却未见澄明专注之色,正欲再言,一道清越的男声却自堂中响起。 “住持大师,小生略通医理,有一事请教。” 话音落下,满堂目光随之聚来。苏白薇早已察觉跳跳欲探查角门的意图,此刻顺势扶案起身,将重心落于右腿,稳住身形。 她迎向住持投来的目光,从容道:“医经有云,‘心为神舍’。心神澄明,方能照见万物;思绪流转,本是灵台生机的显现。正如静水非自生波,实为风过留痕。若论禅定,这份对世间动静的敏锐觉察,恰是照见本心,破除迷执的根基。若强分根器高低,执着于一道一法,岂非与佛法‘无我相,无人相’之旨有所偏离?” 她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却暗含机锋。话音落下,堂内响起几声低低的附和,先前垂首的女香客们也悄然抬眸,望向苏白薇的眼中多了几分钦佩与感激,就连住持也不由沉吟。 就在众人视线齐聚于苏白薇身上时,跳跳身形一动,已悄然移至角门旁。指间铜丝探入锁孔,轻巧一拨,“咔哒”微响,机括应声而开。他正欲回身示意,目光却骤然凝住。透过将开未开的门缝,一名天门山长老的身影赫然立在门外,似有所觉,伸手便要推门。 电光石火间,跳跳手腕一转,将刚拨开的锁舌按回原处。动作干净利落,未泄分毫声响。 堂上,住持被苏白薇当众辩驳,面色虽仍平和,眼底却掠过一丝波动。 “施主妙解医理,老衲受益。然佛法重在破执。施主行医济世时,可曾自问,其中是否也存着‘我执’?譬如这救人之念,会否亦是执着于涤清自身业障?” 这话如细针刺入苏白薇心中最隐秘的一处。那些试图以善行弥补的过往,那些深埋的愧与憾,悄然浮现。 她静默片刻,再抬眼时,声音里带着未能尽掩的涟漪:“大师所言极是。小生不敢妄称毫无私心。见众生苦,如见自身业;渡人,或许亦是渡己。此心确有挂碍,难证空明。” 门外长老推门不动,眉头微蹙。他侧身挪向窗边,试图寻一道缝隙向内探看。跳跳见状向后一隐,没入更深处的阴影。苏白薇本就处在视线难及之处,长老目光几度巡梭,终是未能窥见二人踪迹。 住持见苏白薇坦言,目光一凝,顺势再问:“阿弥陀佛。施主既知是业,当知‘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你奋力救苦于‘果’,可曾想过,或许正是这份对‘果’的执着,反遮蔽了对根本之‘因’的洞察?沉溺于涤业之功,恐离洞察业源之本心愈远。” 苏白薇指尖轻蜷。一直分神关注着这边的跳跳,心头随之一揪,目光透过门缝紧锁外头徘徊的身影,焦灼愈深。 苏白薇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重新迎上住持的目光。她眸中犹有波澜,语调却已平静下来,甚至带上一分悲悯:“大师以‘畏因’‘畏果’点化,小生感佩。然而,若见众生沉沦苦海而无动于衷,空谈玄理,坐论‘因果’,这‘畏因’之心,与见死不救的漠然,界限又在何处?” 她话锋一转,声音清朗:“大师再三追问小生‘执念’,言辞机锋,步步相逼。敢问大师,您此刻执着于破我之‘执’,这论法求真之外,是否也存了一念‘胜负之心’?若心真无所住,又何须执着于证明他人之‘住’?” 此问一出,如清光出匣,直照本心。 跳跳闻言,唇角一勾。恰好那长老似要转身,他指间铜丝再次探入锁孔。岂料对方脚步一顿,竟在原地站定。他的心倏然一沉。 住持身形一滞。他打量台下这清瘦的“青年”,对方目光明净如水,不见半分挑衅,唯有坦荡与清明。 他静立原地,袈裟下的指尖轻蜷。修行数十载,早已惯听众人虔心问法,今日却被一位年轻书生一语照见心底微尘。那久无波澜的心湖,竟也泛起涟漪。他本可再起机锋,以更深禅辩挽回颜面,却听见心底一声轻问:如此相争,与世间胜负何异? 他缓缓抬眼,再度望向堂下那双清澈的眸子。刹那之间,多年修为筑起的无形高墙,仿佛被一缕清风拂过。他忽然明了,方才那几分不豫,几分执着,早已远离“无住生心”的真义。 良久,他双手合十,深深一躬。再开口时,声如静水:“善哉。施主慧剑明心,照见尘障,老衲受教。” 苏白薇合十还礼,受伤的左腿虚点地面以稳住身形,落座时指尖轻颤。辩难虽止,那关于“业障”与“我执”的诘问,却如一缕寒烟,悄然萦绕在她心头。 而此刻,跳跳已借着方才众人专注对话的间隙,悄然回到自己座位,姿态如常,仿佛从未离席。就在他坐定的下一刻,门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他透过窗纸小孔望去,心头一紧,卢君安正带人朝讲堂走来。 住持目光徐徐扫过堂下,见那“白衣女子”心神不定,眉间似有忧虑之色。他心念微动,声音温和:“女施主似有牵挂。佛门清净,可愿一述。汝心所执,究竟为何?”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向了跳跳。 跳跳缓缓抬眼,眸中不见波澜,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衬得那张精致的面容愈发难以捉摸。他轻咳两声,换上娇柔的声线:“大师垂问,小女子惶恐。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论执念……”他略作沉吟,广袖轻拂,“小女子愚见,执着于‘无执’,本身岂非已是着相?心中若本无一物,又何须时时拂拭?风过竹林,雁渡寒潭,物来则应,过去不留。小女子资质平平,但求随缘安心,不敢妄言执,亦不敢强求不执。” 他言语如流水绕石,将问题轻巧化开,话中机锋隐隐指向住持先前执着破执的痕迹。住持闻言,一时竟无从反驳,若再追问,反倒显得自己落了下乘。他凝视跳跳片刻,只见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终只得合十低诵:“阿弥陀佛,女施主倒是通透。”语气中带着几分未能尽言的怅然,转身继续讲经,不再多言。 就在这时,讲堂外陡然传来激烈的争吵与推搡声,随即演变成拳脚相向的混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外面因何喧哗?”住持蹙眉,讲经被迫中断,只得起身示意小僧开门查看。 跳跳透过窗纸小孔向外望去,眼中掠过一丝疑惑。只见两名汉子已扭打起来,香客们纷纷围拢,场面一片混乱,住持正上前劝解。一旁的卢君安趁此间隙,朝讲堂快步走来。 第9章 佛寺脱险 眼见卢君安就要踏入讲堂,跳跳当即向苏白薇递去一个眼神。下一瞬,他身子一歪,纤指已攀上身旁一位年轻公子的臂膀,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怯与娇柔:“这位公子,外头是怎么了?听得人心慌……”他眼波流转间自带三分媚意,那依赖怯弱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不免心生怜护。 与此同时,一位对苏白薇心生钦佩的年轻女香客,恰在此时近前,向她请教起经文中一段义理。苏白薇顺势侧身,执起经卷指向字句,神情专注,与女客轻声交谈,俨然一位沉浸学问的端方书生。 卢君安目光反复扫过这两处,一边是矫作轻浮,与男子言笑晏晏的“艳俗女子”,一边是沉静向学,与人清谈的“文弱书生”。二人的神态举止、气韵风致,与他们追缉的目标判若云泥。他凝神细察数回,终未寻得破绽,眉心一蹙,眼底掠过一丝失望。 时间紧迫,不容久留。卢君安朝门外混乱处一颔首,方才还扭打作一团的两人,如同收到指令,互相斥责几句后便悻悻收手,迅速消失在人群之中。住持望着这突兀的和解,茫然抚过光亮的头顶,喃喃道:“这……怎就突然散了?” 卢君安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外,讲堂内凝滞的空气便重新流动起来。苏白薇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指尖在经卷上微微舒展。她正要对身旁的女香客开口,却被不远处的动静打断了思绪。 方才被跳跳借故靠近的那位年轻公子,显然还对那片刻的“青睐”念念不忘,此刻又殷勤地凑上前来搭话。然而跳跳早已换了神色,先前那份娇弱已荡然无存,只余一片拒人千里的疏冷。他垂着眼眸,用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方才碰过对方衣袖的指尖,对那人的搭讪充耳不闻,只偶尔从鼻间逸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算是回应。 住持已回到堂前,轻咳一声示意讲经继续。苏白薇定了定神,对身旁的女香客温声道:“姑娘,佛法精深,我们先静心听讲吧。” 那女子脸一红,讷讷应声,暂且按下了满腹疑问。 待讲经结束,住持目光复杂地掠过苏白薇与跳跳,带着几分沉吟离去。那女香客立即又凑近苏白薇,正欲继续请教先前未尽的佛理,亮晶晶的眼中满是钦羡。 这时,一道月白身影袅袅娜娜地插了进来,带着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跳跳已来到苏白薇身侧,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她的手臂。他抬起眼,目光在那女香客脸上一转,唇角弯起一个无可挑剔却毫无暖意的弧度,嗓音娇滴滴得能掐出水来:“公子,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这话是对苏白薇说的,眼神却落在女香客身上。 那女子一怔,望着眼前姿容出众,行为亲昵的“女子”,迟疑道:“你是……” 跳跳将苏白薇的手臂挽得更紧,几乎将半边身子依偎过去,这才慢悠悠抬起下巴,眼波流转间娇声宣告:“奴家,是他的妻。” “妻”字吐得格外清晰柔媚,像一粒裹着蜜糖的细针。 那女香客的脸色顿时变了,由红转白,窘迫、惊讶与一丝被戏弄的羞恼在她眼中交替闪过。她慌忙退后半步,低声道:“是在下冒昧了……”话音未落,已不敢再看苏白薇,匆匆转身离去。 另一边,那位先前试图与跳跳攀谈的公子,见到这般情景,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识趣地走开了。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苏白薇任由跳跳挽着手臂,侧目看他。经过方才一番惊心动魄的伪装与周旋,他脸上妆容依旧精致,眼尾那抹桃红甚至因情绪的细微起伏而更显明丽。只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清晰映着不悦与在意。 她眼底泛起一丝无奈又温软的笑意,压低声音,用仅容彼此听闻的语调轻问:“连女子的醋也要吃?” 跳跳听了,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将她的手臂更紧地拢进臂弯里,像是生怕被谁夺走。他微微低头迎上苏白薇的目光,那双惯于演绎万千情绪的眸子里,此刻只坦然地映着执着:“你是我的,谁都不许惦记。” 苏白薇一愣,心头的些许无奈悄然消散,如春风拂过水面,漾开一片温软的涟漪。她没有作声,只任由那抹笑意自眼角漫开,最终在唇边凝成一个清浅的弧度。 周遭香客渐散,空气中仍萦绕着淡淡的檀香。而在这一隅静处,他们袖下的手指交握,暖意无声传递。 二人行至门外,见那小僧仍守在原处。跳跳上前一步,嗓音放得轻柔:“这位小师父,不知净心方丈可在寺中?” 小僧合掌一礼:“施主,方丈正在闭关,暂不见客。” 跳跳眼波轻转,又问:“那他何时能出关呢?” “小僧也不知。” 跳跳轻叹一声,眉间适时笼上几分愁绪:“小师父可否为我们寻个暂歇之处?奴家随公子入京应试,谁知途中盘缠用尽,已近一日未曾进食了。”说着从袖中取出素帕,轻拭眼角,“公子,你说是么?” 苏白薇在旁听着,暗觉好笑,却也配合地颔首:“是,正是如此。” 小僧面露犹疑:“可方才二位还……” 跳跳不慌不忙,眼中漾起诚挚的光彩:“灵隐寺声名远扬,我们心向往之。即便腹中空空,也定要来此聆听佛法,才觉不负此行。” 小僧闻言,虽仍存疑虑,眉目间却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欣然:“阿弥陀佛。斋堂即将备饭,二位请随我来吧。” 跳跳搀着苏白薇缓步跟上,余光留意到不远处仍有两位香客在四下打量,想必是卢君安布下的眼线。他与苏白薇对视一眼,随小僧朝斋堂走去。 小僧引二人至斋堂,合掌道:“二位可在此用斋,随喜功德。至于住宿,近日寺中法会频繁,留宿的施主较多,床位有限,恐怕需与他人同住。” 跳跳扶苏白薇在凳上坐下,柔声道:“小师父可否安排我与夫君同住?他腿伤未愈,实在不便……” “寺中向无男女混住的先例。”小僧微微蹙眉,“不过同屋施主或可帮忙照应……” 不待他说完,跳跳正要开口,苏白薇已接过话头:“容我们稍作商量。” “阿弥陀佛。”小僧合十施礼,“贫僧先行用斋。二位若决定留宿,用饭后请至正门旁的接待室登记。若有不便之处,但说无妨。” “有劳小师父。”苏白薇扶桌起身,回了一礼。 待小僧离去,苏白薇重新落座,低声道:“卢君安既已搜过此地,想必不会再来。况且佛门清净,他们总该有所顾忌。不如暂住于此。” 跳跳在她身旁坐下,蹙眉道:“要你和那些臭男人同住,我放心不下。” 苏白薇失笑:“你不也是男子?” “我怎相同?”跳跳凑近些,眼波流转,“你闻闻,我可是香的。” 苏白薇无奈轻笑,将他颊边一缕散发别到耳后:“是是是,你最香。放心,我会当心的。” 见拗不过她,跳跳只得抿唇嗔了她一眼,转身去取斋饭。 苏白薇望向排队的人群,注意到那两名眼线也在其中。待跳跳端了斋饭回来,她以目光示意。恰在此时,其中一人朝他们望来,跳跳立即化作娇柔模样,执起汤匙,轻轻递到苏白薇唇边。苏白薇虽有些不自在,仍顺从地张口。 那眼线见状,对同伴低语:“这一对倒是有趣,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娇媚娘子。” 另一人窃笑:“人不可貌相。表面正经的书生,私下未必不解风情。” 这话语隐约随风传来,跳跳挑眉娇笑:“原来在旁人眼里,夫君竟是这般表里不一。”苏白薇耳尖微红,低头默默用饭。 第10章 佛理辩情 二人用过斋饭,从容自那两名眼线面前走过。午后的阳光透过古柏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细碎光斑。恰逢登记处有人退了一间单人居室,跳跳便为苏白薇定下,自己则住进女寝仅余的六人间。 穿过庭院时,苏白薇察觉他步履从容,对寺中曲径回廊颇为熟悉,不由轻声问道:“你在这里住过?” “住过些时日。”跳跳语气平和,目光掠过熟悉的檐角,“当年青龙门出事,方丈慈悲,收留过我。” 他顿了顿,声音平稳依旧:“后来魔教搜寻得紧,不愿连累寺里,便自己走了。” 苏白薇默然。她仿佛看见许多年前,那个骤然失去一切的少年,曾在这佛寺檐下获得过短暂的安宁。她指尖在他臂弯轻轻一按,温声道:“难怪你日间与住持对谈,言语间颇有见地。是那时打下的根基?” 跳跳颔首道:“随方丈读过几卷经。后来身在魔教,见惯人心诡谲,夜深时再回想经上所言,许多原本不解之处,反倒明白了。”他侧首看她,目光温润,“你呢?你应对时的通透,不似寻常只读医书之人。” 苏白薇唇角泛起一丝笑意:“爹爹留下的书里,也杂着几本佛经。最难熬的时候,偶尔翻到,字句间能得些许平静,便靠着这点念想,一步步走了过来。” 她语声轻柔,跳跳却听懂了那平淡话语下的千钧重量。他臂弯收紧,将她更稳地护在身边。 一阵风过,庭中古树沙沙作响,几片叶子旋落。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未再言语。 房门在身后轻轻掩上,将寺院的檀香与隐约的梵唱隔在外头。午后的日光从窗隙漏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浮沉。 “你坐着,我来。”他俯身整理被褥,广袖拂动间带起一阵微风。苏白薇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唇瓣轻启又合,终是没有出声。 待床铺收拾齐整,跳跳直起身,却未离开。他望着她,目光深沉,又仿佛带着令人心头发烫的温度。屋内一时静极,只听见窗外鸟鸣,与彼此的呼吸声。 他忽然俯身,一手撑在她身侧的榻沿,将她笼在方寸之间,另一手抬起,指尖托起她的下颌。温热的气息逼近,带着他身上清冽又沾染了脂粉的味道。 “薇儿……”他哑着声音低唤,尾音散在呼吸相闻的咫尺间。 苏白薇睫羽轻颤,没有退避,却在他即将触碰到唇瓣时微微侧过了脸。那个吻最终擦过她颊边,留下一片温软的触感。 “跳跳,”她轻声道,“此处是佛门净地,又是青天白日。” 他动作一顿,眼底掠过一丝不甘,却并未退开,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拂过她耳畔:“佛说众生平等,有情众生。你我心意相通,在此刻,此心便是净土。”他的指尖缠绕着她垂落的发丝,“日光昭昭,正可照见我心赤诚。” 苏白薇迎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眸色清正:“佛门重地,自当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白日之下,更当持身守礼,不为寺院添扰。” 跳跳低笑,指尖抚过她束发的绸带,语气慵懒:“尘埃何处?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他的手不安分地探向她腰间衣带,“苏大夫,你着相了。若心无尘埃,何惧形迹亲近?又何分昼夜?” “跳跳!”苏白薇神色一凝,抬手扣住他手腕,“莫要胡闹。” 他被阻了动作,却顺势反握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他抬起眼,目光如灼灼星火:“好,那我们便论一论。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万法皆空,此刻相对,这副形骸躯壳,亲近与否,本质有何分别?”他俯身向前又逼近了几分,“你又何必执着于这形迹之防,昼夜之分?” 苏白薇抵住他胸膛,呼吸泄出紊乱:“正因洞悉虚幻,才不该沉溺表象。你借‘空’之名,行贪著之实,才是真着相。”她稳住声音,望进他眼底跳跃的火光,“更何况,敬法敬地是为人根本。非为戒律所困,而是心存敬畏。白日佛前,你这般作为,可曾想过是对清修之人的唐突?” 跳跳静静望着她,眼底的灼热如被风吹过的烛火,摇曳不定。她澄澈的目光如山中清泉,将他几近失控的炽热悄然浸润,化作更为深沉的情愫。 刹那间,几段旧日回忆浮现——多年前的雨夜,他跪在佛前一遍遍诵经,试图压下满心悲愤;方丈将一件旧僧袍披在他单薄的肩上,温声道“此处可暂歇”;最终他不得不趁夜离去,回首时,山门静默,如垂目含悲。 他呼吸蓦地一滞,眼底的迷乱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一片清明。是了,这方庭院曾在他最孤绝时给予庇护,他怎能因一时情动,便在此地放纵?对怀中人的珍视,与对过往的敬畏,终是让那翻涌的心潮平息了下来。 最终,他低低一叹,缓缓松开她的手,指尖却留恋般在她手背轻轻掠过。随即起身,向后退了半步。随着距离拉开,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也骤然松缓,只留下满室浮光尘埃,仍在悠悠飘转。 “苏大夫博引经典,在下心服。”他唇角轻扬,笑意里带着些许自嘲,又含着一丝无奈的纵容,“今日便依你。” 他转身走向门边,背影显得有些落寞,肩背却刻意绷得笔直。行至门前时,指尖在门扉上停留。许久,才响起他沙哑的声音:“只是薇儿,你需记得,我并非次次都能这般‘恪守分寸’。” 语声落下,他轻启房门,身影一闪便没入庭院的日光中,细心为她将门掩好。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苏白薇紧绷的心弦一寸寸松缓下来,随之涌上的,是心底更为汹涌的悸动。她气息凌乱,脸颊泛红,耳畔被他呼吸拂过的那片肌肤,仍隐隐发烫,久久不散。 她望着那扇合拢的木门,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不愿,实是不能。 这片屋檐,曾为他遮过命中的风雨。她敬重这段过往,便不能让一时情潮,亵渎了这片曾庇护他的净土。更不愿他日后回想时,因今日的恣意而对故人心怀愧疚。 万般思绪在心底翻涌,如惊涛骇浪,最终归于沉寂,化作一股软而涩的暖流,漫过心田。 是夜,月光透过窗棂,在房中铺下一片清辉。苏白薇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将窗户又推开些许。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拂面而来。她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院中那株高大的古树,蓦地定住。浓密的枝叶间,隐约可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和衣斜倚在粗壮的枝干上。 他竟宿在树上。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涩。她没有迟疑,扶着沁凉的墙壁,一步步挪向房门。 就在她推开房门的刹那,跳跳倏然睁眼。见她走近,他身形轻转,如落叶般自树上翩然跃下,稳稳落在她面前,手臂托住她的肘弯:“夜里风大,怎么出来了?”语气里带着关切,与白日里那个巧笑倩兮的“娇妻”判若两人。 “我若不来,你便准备在树上过一夜么?”苏白薇抬眼望他,月光朦胧,他的轮廓浸在柔光里,唯有那双眸子清亮如初。 跳跳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树上好歹能遮风避雨,比许多地方强多了。更何况……”他声音低了下去,“离得近些,总能安心一点。” 苏白薇明白他未尽之语中的顾虑。她沉默片刻,轻声道:“进屋吧。” 跳跳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那抹邪气的弧度,目光灼灼地望向她:“苏大夫,白日里是谁引经据典,说佛门净地当持身守礼?这才几个时辰,便要‘引狼入室’了?” “此一时,彼一时。”苏白薇神色未变,声音温静,“规矩是定给俗世看的。若心中坦荡,方寸之地亦可为净土;若心存杂念,即便身处闹市亦觉逼仄。你我问心无愧便好,何必拘泥于这形迹之分?” 跳跳凝视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没有丝毫的勉强或犹豫,只映着一片关切。他眼底的戏谑渐渐褪去,化作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再多说,只小心地托着她的手臂,缓步陪她回到房中,扶她在床榻边坐稳。自己却退开几步,撩起裙摆在窗边的木椅上从容坐下,姿态安然。 “你睡吧,我在这儿就好。” 苏白薇看着他刻意保持的距离,以及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清亮的眼睛,心中不忍。 “椅子上怎能休息好?”她向里挪了挪,让出大半位置,柔声道,“上来吧。” 跳跳闻言一怔。烛光映照下,他的眸色倏然转深。沉默片刻后眉梢轻挑,语调慵懒地拖长:“苏大夫,我可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子。你这样邀我同榻……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苏白薇坦然迎上他试探的目光,“你若真敢逾矩,我便将你赶出门去。说到做到。” 跳跳低低笑了起来,寂静的夜中,这笑声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又似藏着几分得偿所愿的愉悦。 “好,好,苏大夫盛情,邀我做一回当代‘柳下惠’,在下却之不恭。” 他抬手熄了烛火,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月光勾勒出着物件的轮廓。他依言在她身侧和衣躺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衣料相触的细微声响在静夜里格外分明。 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一个小心翼翼,一个故作平稳。当悠远的钟声穿过夜色传来,呼吸声便悄然融入了那绵长的震荡,在空气里缠绕共鸣,终至不分彼此。 第11章 晨间传艺 天还没亮,四周仍是沉沉的暗色。卯时的打板声穿透薄雾,将跳跳从浅眠中唤醒。 他刚睁开眼,便察觉怀中的温软。苏白薇仍睡着。昨夜她分明睡在里侧,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不知何时辗转挪近,此刻正蜷在他臂弯里,呼吸均匀。 一抹笑意攀上跳跳的唇角,他眼底漾开明亮的神采,如偷得珍宝的孩童。他正想细细端详这番亲近模样,却见她眼睫轻轻一颤,似是将要醒来。 他心头一动,立即合眼,放缓呼吸,将方才的欣喜与眷恋尽数敛起,留下一副安然沉睡的模样。 苏白薇醒了。 意识渐渐清明,她首先感知到的是环绕周身的温暖。清冽中带着淡淡脂粉香的气息萦绕鼻尖,那是跳跳身上的味道。 她竟在他怀中睡了一夜。 耳根泛起热意,一丝慌乱掠过心头,她正想要退开。然而目光落在他睡颜上时,那份慌乱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在这方寸榻间,他的怀抱如此安心,让人不忍离开。她终究没有挪动,只是静静望着他,目光抚过他长长的眼睫、挺直的鼻梁,最后停在那微微上扬的唇角。 直到沉浑的钟声响起,在院落间层层荡开,她才如梦初醒。她轻轻吸了口气,极小心地从他怀中退出,重新躺回自己的枕上,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就在她躺稳的刹那,身旁之人发出一声慵懒的轻哼,缓缓睁开双眼,“适时”地醒来。 “醒了?”跳跳的嗓音带着初醒时的沙哑,目光坦然落在她脸上,没有半分破绽。 苏白薇避开他的注视,坐起身,理了理衣襟,转头望向窗外:“听闻寺庙清晨先敲钟,后击鼓,可是如此?” 跳跳也随之坐起,广袖拂过榻边:“是。晨钟唤醒迷梦,暮鼓催人归静。”他伸出手,轻声问:“想去听听看么?” 苏白薇看了眼他递来的手,略作迟疑,还是将手搭了上去,借力起身,低声应道:“好。” 钟楼旁青石阶沾着露水,跳跳扶苏白薇站稳。他们到时,正赶上僧人吟诵的尾声,那浑厚的唱诵与钟声的余韵交融,在天地间回荡。 “这是在诵晨钟偈,”跳跳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唤醒长夜迷梦,劝人珍惜旦夕,远离烦忧。” 苏白薇点了点头。 僧人的吟诵声未止,沉厚的鼓声便已加入。一声一声,如同心跳,与悠远的钟声交织。随后,钟声与诵唱渐次低落,最终,只余下那阵阵鼓声,回荡在黎明的静谧里。 墨蓝色的天际挂着残月,整座寺院仿佛仍沉浸在将醒未醒的安宁中。唯有他们二人并肩立在石阶前,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渐息的鼓声,和彼此相近的呼吸。 待最后一声鼓响消散,跳跳低声道:“早课的时辰到了,或是去禅堂打坐静心。” “我能同去么?”苏白薇侧首看他。 “自然可以,”他目光掠过她微跛的左腿,“只是你腿伤未愈,久站或是盘坐都难以坚持。不如,我陪你在殿外听一会儿?” 苏白薇颔首应下。 他一路搀扶她来到大殿门外。殿内梵唱初起,如潮水般层层涌来。他们并肩立于廊下的阴影中,望着殿内僧人虔诚的身影,听着那连绵的诵经声。身后的天色悄然流转,墨色一分分化作鱼肚白,又渐渐染上浅金色。 这一日,苏白薇让跳跳带着她,走遍了寺中各处。从晨斋到洒扫,从讲经到禅坐……她看得很专注。其间也曾与那两名眼线擦肩而过,但对方的目光掠过这对“寻常夫妻”,并未停留。二人也未曾在意,那些人,已不再能惊扰他们分毫。 夜色再次笼罩寺院时,跳跳将她送回禅房。屋内一盏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两道相依的身影。 苏白薇望着跳动的灯焰,轻声问道:“你从前在寺中,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 跳跳心头蓦地一软。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她这一日的执着。原来每一步,她都在丈量他曾经走过的路;每一眼,都在望向他曾经度过的光阴。 “并不完全一样。”他唇边浮起一丝淡薄的弧度,“我并非真正的僧人,本不必恪守这些清规。只是那时,若不让这些晨钟暮鼓将时日填满,便会不停地想起那夜的青龙门,血混着雨水流淌满地……”他的声线依旧平稳,却透着过往沉淀下来的重量,“忙起来,便顾不上去痛了。” “有用么?”她望进他眼底。 跳跳摇头,唇边那点笑意渐渐凝固:“不过是饮鸩止渴。但最难的时日,终究是过去了。”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脸上,灯火在他眸中跃动:“现在有你,很好。” 语声轻缓,却比殿上的钟声更撼动人心。 苏白薇没有作声,只是伸出手,覆上他微凉的手背,随即被他反手握住,十指相扣。 窗外,晚钟又一次响起,悠长的余音穿过夜色,沉入无边的安宁。 翌日,晨光透过窗纸漫入禅房,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纤毫毕现。 榻上二人相对而坐。 苏白薇指间银簪倏然刺出,直取他腕间穴位。虽因腿伤少了三分劲力,角度却极为刁钻。 跳跳不闪不避,待簪风袭至腕前,才倏然翻腕,二指在她腕内侧一叩。苏白薇只觉臂上一麻,力道顿散,簪尖随之偏斜。 “速度尚可,力道也算准稳,”他指尖仍贴在她腕间,感受着她的脉搏跳动,“只是变招间犹有涩滞。记住,兵器是心念的延伸,意动则力随,不可有刹那迟疑。” 他随即演示了几式新招。广袖拂动如流云舒卷。一式“青鸟衔枝”,教的是避实击虚,以巧劲锁拿对方腕脉;一式“惊鸿照影”,则专为应对近身缠斗,凭腰身轻转与单足支撑化开攻势,同时肘击肋下空门。 “你腿脚不便,下盘易为人所乘,更要懂得借势化力。”他以指代人,虚拟攻守,“若遇扫腿,不可硬挡。须趁其发力时,将重心移于好腿,伤腿虚点,以脚踝勾其足……” 他仔细讲解着腿伤时的应对要领,每一式都依她身形灵巧、感知敏锐的特点而设。他深知她因多年饲蛊元气有损,内力不及常人深厚,修炼更为不易,故而所教的皆是借力打力、以巧制胜的法门,力求在有限条件下将她所长发挥至极致。 苏白薇凝神聆听,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他演示的身影。晨光落在他专注的侧颜,那双惯含风流的桃花眼此刻清亮如泉,唯有纯粹的传授之意。他举手投足间如行云流水,自带一番清逸姿态。她望着望着,唇角不自觉扬起,漾开一抹温柔笑意。 “这里可清楚了?”跳跳演示完毕,收势回眸。 苏白薇蓦地回神,对上他含笑的视线,耳根一热,收敛心神颔首道:“明白了。” 轮到习练时,跳跳便在一旁观看。她学得极其认真,眉尖轻蹙,反复推敲着他方才的招式,偶尔因腿伤牵动身形,便即刻调整,继续练习。那份专注与坚韧落在他眼里,越看越欣赏,越看越喜欢。 见她已将基本要领掌握,跳跳这才继续指点:“那日在船上应对水鬼的擒抱,尚有几处可改进。”他起身虚作环抱之势,“再遇这类贴身缠斗,你内力不及对方,切不可硬拼。当以银簪刺其腋下极泉或肘间曲池,令其手臂酸软,同时运用方才所授的旋身之法脱困。务必记住,扬长避短方为上策。” 苏白薇沉吟片刻,眸中灵光一闪:“若他擒住我双臂,可否借其前扑之势,以后仰撞击其面门,迫他松手再使银簪?” 跳跳眸中掠过赞许,含笑颔首:“举一反三,正是此理。临敌机变,存乎一心。” 晨光悄然流转,不知不觉间已近正午。 跳跳小心扶苏白薇下榻。她的左腿虽仍不敢全然着力,但已能勉强点地支撑,比昨日略有好转。 “还是慢些走,”跳跳的手臂托住她,“伤筋动骨最忌急躁,这几日还需静养,能不动则不动。”他搀扶着她向斋堂走去,“万事有我。” “好。”苏白薇将身子倚向他,借着这份支撑,左脚的负担顿时轻了许多。她望着地上二人相依的身影,忽然轻声开口,像是随意提起,又像是思忖已久:“方才你教的那些招式,倒像是专为我这般腿脚不便,内力不济的人所创。是从前在哪里见过的么?” 跳跳的目光仍留意着她脚下的路,闻言唇角轻扬,广袖被晨风轻轻拂动:“遇见你之前,世上并无这些招式。方才看着你,心念流转间,它们便自然成形了。” 苏白薇心口一暖。她停下脚步,侧首端详他俊美的侧脸。这个人智谋深远,武功卓绝,风姿落拓不羁,却愿将满腹机锋与一身修为,化作护她的盾,渡她的舟。 “跳跳,”她声音带着几分惘然,“你这样好的人……怎么偏偏待我这样好?” 跳跳转身面对着她,指尖在她鼻尖亲昵一点。 “傻瓜。”他目光温暖,直直映进她眼底,“对你好,自然是因为你值得。这世间万般好,你都值得。” 他的眼眸清澈明亮,映出她怔忡的模样。那一刻,苏白薇仿佛在他眼中,看见了那个被他珍视的自己,眼眶蓦地一热。 一阵微风掠过庭树,牵起她青色的衣带与他月白的袖摆,交缠在一处,又翩然分开。 第12章 危机再现 晨光初现,一层薄雾笼罩着寺院。连日来勤修不辍,苏白薇的武艺已见精进,腿伤也好了大半,虽仍不能负重疾走,但寻常行走已无大碍。 这日清晨,二人照例前往斋堂。刚越过门槛,跳跳的脚步便是一滞。他目光扫过斋堂内外,排队等候的香客,安静用斋的信众,人数较往日多了近三成。除此之外,他总能感到身后若有似无的注视,可每当他倏然回望,那些目光又迅速隐入人群,无从捕捉。 苏白薇也觉察到异样,眉间轻蹙。一切看似如常,却隐隐透着说不出的违和。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依旧平静地排队、取斋、落座。在这佛门之地,任何异动都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用完斋饭,返回禅房的路上,两名布衣男子“恰巧”与他们同行。跳跳袖中指尖悄然收拢,神色却依旧从容。 房门在身后合拢。 “卢君安反应过来了。”跳跳压低声音,“寺外恐怕已布下天罗地网。” 苏白薇倚着桌沿,指尖抚过茶杯边缘:“留在寺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灵隐寺向来中立。”跳跳眸光沉静,“我与净心方丈虽有旧谊,但寺中其他人并不知晓我的身份。况且,”他眉头轻蹙,“若卢君安以剿灭魔教余孽之名施压,寺方很可能会将我们交出去。” 这时,一阵扑翅声破空而来。一只灰鸽穿过窗棂,落在跳跳腕间。 他熟练地取下信笺展开,只一眼,神色骤变。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瞬间布满寒霜,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不待苏白薇询问,他已将信纸递到她面前。 信上字迹潦草,是跳跳的心腹所写:“林梅母子昨夜失踪,现场唯留此信:三日后午时,□□峰以火折子换人。逾期不候,立杀无赦。” 苏白薇呼吸一窒。 窗外钟声恰在此时敲响,往日悠长的声响,此刻听来,竟像是催命的丧钟。 她将信笺揉作一团,掌心内力一吐,信纸瞬间化为齑粉,自指缝簌簌落下。她蹙眉道:“不像卢君安的手笔。若真是他,既然已经扣下林梅母子,何必再担着得罪灵隐寺的风险,在此处布眼线?” 跳跳颔首,眼底寒光隐现,沉吟道:“薇儿,那日我们去见林梅母子,路上我总觉着有人尾随,你可还记得?” 苏白薇眸光一凝:“是了,我还平白生出一阵寒意……莫非就是那个时候,让人给盯上了?” 跳跳摸着下巴沉吟:“把人带走,现场说不定会留下痕迹。我们得再去趟他们的住处看看。” “好。”苏白薇应着,眼风不经意扫过门扉,却见门上映着道狭长黑影,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跳跳的手背。 跳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娇媚笑意,嗓音清亮婉转,恰似莺啼:“公子这篇文章做得真是锦绣!此番进京赶考,必定是蟾宫折桂,十拿九稳呢!” 苏白薇当即会意,喉间压下,发出略显粗沉的声音:“娘子过誉了,但愿能借你吉言。” 话音未落,跳跳已悄无声息贴到门边,广袖带风,房门“呼”地被打开。门外人瞳孔骤缩,惊愕还没来得及化开,就被跳跳并指疾点胸前大穴,霎时僵在原地。同一瞬,远处那道想溜的身影才抬步,苏白薇指间银光乍现,一枚细针破空而出,“噗”地没入其后心穴道,那人身形一顿,也再动不了分毫。 跳跳目光迅速扫视庭院,确认再无他人,这才一手一个,将两名僵立的暗哨拎进房中,反手将房门关实。 室内光线晦暗,映得他面容半明半昧。他垂眸看着地上面露惧色的两人,声音浸着寒意:“谁派你们来的?” “识相的就赶紧放了我们!”其中一人梗着脖子,扯着嗓子虚张声势,“敢动我们,你们早晚死无全尸!” 跳跳轻轻“啧”了一声。他慢条斯理地捋了捋宽大的袖口,这个动作由他做来,竟有几分闺阁女子对镜理妆的优雅。可当他抬起眼时,那双桃花眼里再无半分风情,只余下近乎残忍的平静。他抬起右足,靴底踏上那人的膝弯。 咔嚓! 骨裂声响起。那男子喉间刚挤出半声哀嚎,便被跳跳随手拂中哑穴,所有痛楚尽数堵在喉头,只能张大嘴剧烈喘息,浑身抖如筛糠,脸上瞬间褪尽血色。 苏白薇站在一旁,呼吸一滞。 她见过他杀伐决断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刻意折磨人的手段。那清脆的骨裂声,猝然刺入她记忆深处。 多年前,赤练当着她的面,将一个被父亲治愈的病患折断手脚。那些凄厉的惨叫与此刻压抑的闷哼重叠在一起,她的胃部一阵翻搅。 她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侧脸上。眼前这个手段狠厉的男人,与她平日所见的跳跳,仿佛割裂成两面。那双总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冷得像淬了冰,下颌线绷成一道锋利的弧线。可就在这极致的冷硬下,她分明看见他额前青筋在隐隐抽动,扣着对方肩胛的指节,也因攥得太用力而泛出青白。 这不是嗜血的快意,而是被逼至绝境的狠戾。 她沉默地移开了视线,望向窗外沉沉的天色。稳了稳心绪,抬眼扫视房外,留意着四周动静,谨防有人躲在暗处偷听。 跳跳仿佛只是随手拂去尘埃,转向另一人,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你呢?也想试试?” 那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立即嘶着声音喊:“是……是卢掌门!他命我们在这儿盯着!”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原来卢君安离寺后寻不到人,越想越觉蹊跷,忽然记起寺里看着不太对劲的两人。他取出画像来回比对,终于从眉眼的轮廓、身形模样中瞧出端倪,当即派人折返,暗中监视。 “还有呢?”跳跳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指尖却若有似无地拂过那人的喉骨,“比如……那对母子?” 那人眼神一片茫然,只有纯粹的恐惧:“母……母子?我不知,真的不知啊!卢掌门只命我们盯紧二位行踪,别的什么都没说!” 跳跳审视了他片刻,见他神色不似作假,便知从此人口中问不出林梅的线索。他不再多言,出手如风,迅速将二人点昏。 苏白薇压下心头不适,迎上他的目光:“对方意在火折子,却又不是卢君安……这潭水,比我们想的更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跳跳冷笑,眸中锐光乍现。可这锋芒刚亮,在瞥见她苍白的脸色时,又倏地敛了下去。他喉结动了动,声音放低几分:“方才……吓着你了?” 苏白薇正斟酌着如何回应,跳跳见她垂眸不语,唇角扯出抹自嘲的弧度。他转过身去,肩背绷得笔直,像突然竖起一堵冷硬的墙。 “看清楚了?我本就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这等手段……你若觉得不堪,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苏白薇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惶。他害怕了,怕她因此退却,怕这缕刚握住的微光,会因见到他不堪的一面而熄灭。这份惊惶,比她心头那点不适要难受得多。 她吸了口气,稳住心神,从他身后伸手环住了他的腰,侧脸贴在他紧绷的背上。“我只是一时还没习惯。”她轻声道,环住他的手臂收了收,“我们都从泥沼里走过,谁能一身清白?跳跳,给我一点时间。” 他的脊背终于一寸寸松弛下来。手掌覆上她交叠在他身前的手,紧紧握住。 第13章 抉择 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名穿着朴素的男子走出,正是易容后的跳跳与苏白薇。他们换上了那两名暗哨的灰衣,掩好房门,融入寺中人流。 行至正门时,一眼便看见了乔装的卢君安。他立在门侧阴影,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个经过的身影。 跳跳目光掠过寺门旁一个蜷缩的乞丐,眼中锐光一闪,侧首对苏白薇低语:“钱。” 苏白薇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递过。跳跳将铜钱放入乞丐碗中,俯身似要交代什么,却忽然顿住,斟酌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只温声道:“拿去买些吃的吧。” 那乞丐连连道谢,捧着碗欢喜地去了。苏白薇不解地看向跳跳。 “本想借他传句话给住持,”跳跳压低声音,“让他知晓天门山在寺中安插眼线。卢君安既要脸面,又要顾忌与佛门的关系,必会陷入两难。” 他没有再说下去。苏白薇却已明白,他不愿让这方外净土卷入江湖纷争,更不愿让昔日收留过他的寺院因他而蒙尘。 二人并肩向寺外走去。经过山门时,卢君安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停顿了片刻。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伪装,直探心底。跳跳神色如常,苏白薇亦低眉垂目,两人气息平稳。 时间在那一瞬仿佛被拉长。卢君安的视线在他们面容、身形、步态上一一掠过,最终似是未寻到破绽,缓缓移开。 二人保持着平缓的步调,不疾不徐地踏出山门,再次从他眼前安然离去。 就在混入人群的刹那,苏白薇下意识便要回望,却被跳一句“别回头”制止,她立即收敛心神。 不远处,卢君安的目光正再度扫出。他见往来香客神色如常,步履从容,未寻得半分异样,便又将视线投回山门处陆续走出的人流。 跳跳低声道:“逃脱之人,总会本能回望猎人的方向。方才你若回头,以卢君安的敏锐,你我此刻已无处可藏。” 忽然,一名神色惊慌的男子快步走近,在卢君安耳边低语几句。卢君安面色骤沉,眼中寒光乍现,立即对左右令道:“盯紧每一个人,绝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说完,他随那人快步进入寺中。 禅房之内,两名暗哨仅穿着里衣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卢君安俯身探了探鼻息,又搭脉细察,点开他们穴道,却见他们依旧昏迷,脸色愈发阴沉。 他一拳击在桌面,震得茶盏作响:“定是那医女手笔。”他闭目凝神,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怒意,再睁眼时已恢复冷厉:“传令下去,所有埋伏之人,但凡见到身着灰衣者,一律截下。” “是!”手下领命,匆匆离去。 两人随着稀疏的人流前行,忽见前方几名男子扭住一个灰衣人,骂他偷窃,不由分说便将人拖走。跳跳与苏白薇对视一眼,心知不妙。此刻若退,立显心虚;若进,必起冲突。 目光在空中一碰,二人已达成默契。苏白薇左手五指间寒光隐现,四根淬了麻沸散的银针蓄势待发,右手袖中银簪悄然滑落掌心。跳跳手中折扇轻摇,看似从容,握扇的指节却已绷紧。 三名壮汉径直扑来。苏白薇左手一扬,银针激射而出,那三人应声倒地。几乎同时,破空声骤起,数名天门山弟子持剑刺来,两侧更有两名长老夹击。 人群惊散,转瞬街心只剩他们二人。苏白薇足尖轻点,如惊鸿般翩然旋起,广袖翻飞间,黄色粉末挟着细密银针四散飞射。前排弟子吸入少许,动作顿时迟滞。众人慌忙闪避,仍有不少弟子中针倒地。两名长老身形急转,掌风呼啸,竟将麻沸散与银针反逼回来。 苏白薇袖中白绫倏然射出,听风辨位,将袭来银针尽数绞落。跳跳折扇轻展,内力暗涌,药粉遇扇风即散。 苏白薇侧身避开长老追击,银簪疾点,与围上的弟子周旋。此时两名长老剑锋已转向跳跳。折扇开合间青光隐现,他步法轻灵,以扇骨格挡剑刃,每一次交锋都险险擦过。心念电转:现身的仅两名长老,另两人只怕在暗处埋伏,须保存实力。卢君安随时会到,必须速战速决。 正当他分神之际,一名弟子突然扫向苏白薇伤腿。她重心不稳,手中的银簪慢了半分,正是跳跳之前指出的破绽。电光石火间,她左腿虚晃一下,将全部重心置于右腿。不待对方收势,借右足之力一旋,左腿如鞭子般顺势弹出,足尖直取对方支撑腿的膝侧。 这一下变招快如闪电,那弟子扫腿落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膝窝处被踢个正着。听得一声痛呼,那弟子应声跪倒。 “好!” 跳跳喝彩声方起,手中折扇倏然合拢,点向一名长老腕间要穴。几乎同时,另一道剑锋已袭至他后心,苏白薇指间银光乍现,四枚银针破空而去,逼得那长老不得不回剑格挡。剑风激荡间,银针四散没入弟子体内,四人应声软倒。 此刻二人背脊相抵,青光剑铿然出鞘,剑身青芒流转。十余柄长剑织成剑网,两位长老剑势如虹,直取要害。跳跳剑招轻灵变幻,每一式皆架开来势,借力化力间,始终将苏白薇护在剑势死角;苏白薇指间银针连发,药粉随袖风轻扬,又逼退数名弟子。待有长老欲要近身,她腕间银簪倏转,寒光点点,直取要害。 在这刀光剑影中,两人身形相倚,攻守相济,竟在重重围困中暂得一方天地。 长街尽头,卢君安缓步而来,带着沉沉的压迫感。他身后,另外两名长老封住所有去路。 他目光扫过战局,掠过那两张陌生面容时一顿。若不是青光剑,竟难以确认那人的身份。心中不由暗叹此人易容术之精妙。视线转向另一较矮的灰衣人时,便知定是那医女无疑。 细看之下,他唇边浮开一抹冷笑。但见跳跳剑锋流转间,总不经意将苏白薇护在剑势死角;那看似从容的招架下,目光却总往她微跛的左腿飘去。 “先破药粉银针,再攻左路。”卢君安指令直指苏白薇,目光却始终不离跳跳左右。瞧见他一瞬间的失措,他嘴角一勾,补上一句,“专取下盘。” 他身后的两名长老应声而动,掌风呼啸,竟将弥漫的药粉与银针反逼回去。苏白薇袖中白绫急旋,堪堪化解反击,却已失了先机。众弟子趁势结阵前压,剑光如幕,专攻她左路空门。 她被迫收缩银簪的守势,左腿因频繁腾挪传来阵阵刺痛,身形渐显涩滞。原先如行云流水的招式,此刻竟有些力不从心。 跳跳眉头紧蹙,剑锋荡开凌厉弧光,逼退身前攻势,欲要回援。但两名长老剑势绵密如网,将他牢牢缠住。他心急如焚,剑招间已现破绽。 苏白薇呼吸急促,额角沁出汗珠。她看穿卢君安的意图。以她为饵,乱跳跳心神。 绝不能让他得逞! “跳跳,专注应敌!”她清叱出声,声音带喘。她将身法催到极致,如风中细柳在剑网中辗转,只为多争一瞬。 卢君安冷哼一声,亲自出手。身形如苍鹰掠空,直取苏白薇。掌风未至,凛冽杀意已让她遍体生寒。 跳跳眼见苏白薇遇险,心神俱震,竟不顾身后空门大开,硬生生受了一掌。青光剑直刺卢君安,却仍是慢了半步。 卢君安手腕一翻,扣住苏白薇持簪的右腕。银簪落地,要穴受制,她浑身一软。另一只手随即扼上她咽喉,力道拿捏得极准,既令她窒息难言,又不至立刻夺命。更将她的身子往前一带,正迎着跳跳刺来的剑锋。 跳跳急急撤剑回守,气血翻涌间,一缕鲜红自唇角缓缓渗出。 满场杀伐声戛然而止,只余风声萧瑟。 卢君安一把扯下她脸上的伪装,□□应声而落,露出苏白薇因窒息而涨红的脸。苏白薇在他掌下挣扎着,目光却始终落在跳跳身上,催促他速速离去。 跳跳踉跄落地,背心剧痛难当,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他望着受制于人的苏白薇,眼底翻涌着痛楚。 “放开她。”他声音嘶哑,再不复往日从容。 卢君安手指收紧,苏白薇发出一声闷哼。“放下武器,自封穴道。”他面容冷酷,声音平淡,“否则,我不介意让她多吃些苦头。” 跳跳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掐出血痕。“卢掌门,她与此事无关,何必牵连无辜?”他的目光盯在她愈发痛苦的脸上,语速越来越快,“更何况,‘圣手医仙’悬壶济世,江湖感念。你若伤她分毫,天下悠悠众口,天门山要如何承担?” “无辜?”卢君安嗤笑一声,眼底尽是讥诮,“从她助你金蝉脱壳那刻起,便已入局。火折子迟迟未能追回,她功不可没。要怪,就怪她自己选了这条路。”他声音更冷,“至于名声?前圣火堂主之女,以血饲蛊,助纣为虐,卢某今日,是为武林除害。” “你竟查她……”跳跳心头一震,瞥见苏白薇面色由红转青,心急如焚。 “见她与你同行,便觉蹊跷,略作探查罢了。结果,倒真令人意外。”卢君安无意多言,声音陡然转厉,“三声之内,若不就范,便为她收尸。” 苏白薇在他掌下艰难摇头,望向跳跳的眼中水光氤氲,哀求他离开。 “一。” 跳跳站着没动。 “二。” 他看到冷汗从她额角滑落。 就在卢君安唇间那个“三”字即将落下的刹那,跳跳猛地举起一个青布包裹。 “火折子在此!” 包裹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卢君安身侧三尺处。卢君安下意识就要松手去接,心念一转,此人素来狡黠,说不定有诈,人质绝不能放。刚松的手指骤然收紧,仍将苏白薇牢牢制在掌中,只是力道稍缓,让她得以喘息。 跳跳袖中的手攥着淬毒飞镖,全身肌肉紧绷,已蓄势待发。方才那一掷,他刻意偏了方位,算准了卢君安若侧身去接,必会露出瞬息空当。只差一息,只差那么一息!偏偏这老狐狸警觉得可怕。 苏白薇喘息着,哑声道:“走……” 一名弟子拾起包裹,双手奉上。卢君安并不接手,只冷声道:“打开。” 油布展开,确是一枚火折子。 “东西给你了,放人。”跳跳紧盯着他每一个表情。 卢君安却嗤笑一声:“青光剑主智计百出,谁知这是不是又一个局?还请剑主自封穴道,随我们走一趟。” “快走……别……”苏白薇的话尚未说完,咽喉再次被扼住。 “放了她,我任凭处置。”跳跳的声音里透出罕见的慌乱。 “你以为,眼下还有谈条件的资格么?”卢君安指节略微收紧,苏白薇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咯咯”声。他当然不会放人。有这医女在手,就有了牵制跳跳的筹码;更何况,若让她去寻了七剑来援,后患无穷。 真正的火折子在跳跳袖中,正沉甸甸地坠着。那里藏着足以颠覆半个武林的秘密,一旦被搜出,多少门派将受制于人,江湖格局必将天翻地覆。十年筹谋,无数代价,皆系于此。 可眼前,是她逐渐失去血色的脸,是她颈间越来越用力的手指。 那些宏图、那些算计、那些沉重的过往,在看到她痛苦神色的瞬间,竟都模糊了。袖中握着火折子的指节绷得发白,又一点点松开。 什么武林大局,什么江湖制衡,若连眼前之人都护不住,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跳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焦灼与挣扎渐渐沉淀。他深深望进苏白薇含泪的眸中,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未能护她周全的痛楚,有身不由己的无奈,更有一丝决绝的意味。 “好。” 这一个字,仿佛抽空了他全部力气。 指尖凝聚内力,毫不犹豫点向胸前大穴。内力瞬间滞涩,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脸色霎时苍白。 几乎同时,数名弟子一涌而上,刀剑架上了他的脖颈。 卢君安这才缓缓松开手。苏白薇剧烈咳嗽起来,身体发软,被两名弟子粗暴架住。 她望着跪倒在地,被刀剑加身的跳跳,眼眶骤然发红,却死死咬着唇,不让一丝呜咽溢出。 跳跳抬起头,隔着人群望向她。嘴角努力牵起一个安抚的弧度。 长街寂静,只剩风穿过街巷的呜咽。阳光照在冰冷剑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将两人交织的目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第14章 地牢反击 两名弟子一左一右押着跳跳向前走去。经过一丛半人高的野草时,跳跳眼风往斜里一扫,随即脚下不着痕迹地一错,恰好绊在右侧那名弟子脚边。 那弟子“哎哟”一声,顿时向前扑倒。跳跳被他一带,也跟着踉跄跌倒,宽大的衣袖在草丛上拂过。 “跳跳!”苏白薇失声唤道,挣扎着想上前,却被身后弟子按住。她看着他被拉扯起身的狼狈模样,心头揪紧。 卢君安目光在跳跳脸上和四周扫过,见他并无异样,这才冷哼一声:“青光剑主,我劝你莫要再耍花招。” 跳跳迎上他的视线,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卢掌门既称我一声青光剑主,便该想到,此事若传到玉蟾宫,传到虹猫蓝兔耳中……七剑齐聚之时,不知天门山要如何应对?” “七剑?”卢君安唇角掠过一丝嘲讽,“待他们知晓,又能如何?带走。” 待这一行人走远,路边草丛晃了晃,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钻了出来,正是先前得了跳跳三枚铜钱的乞丐。他望着众人远去的方向,摇头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脚下却踩到个硬物。 他弯腰拨开草叶,正是一枚火折子,与方才卢君安手下拾起的那枚,一模一样。 天门山正门前,马蹄声由远及近。卢君安一马当先,神色冷峻,身后跟着押解囚车的队伍。车帘低垂,隐约可见两道被缚住双手,蒙住双眼的身影。 “爹!” 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肃穆。身着白衣的卢绍衡快步迎上,脸上带着雀跃。他刚在比试中胜了同门,正想与父亲分享这份喜悦:“我今日练成了‘云鹤展翅’,连师兄们都夸我……” “有事在身,晚些再说。”卢君安甚至没有勒住缰绳,只从马背上抛下这句话,目光始终望着前方大殿的方向。 卢绍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光彩一点点黯下去。他望着父亲头也不回的背影,攥紧了拳,低声嘟囔:“你眼里只有天门山的大事,可曾有过我这个儿子?” 恰在此时,一位长老押后行至门前。卢绍衡一把拉住他衣袖:“究竟什么事,让爹这般着急?” 那长老看了眼少主泛红的眼眶,心下了然,叹了口气,低声道:“少主,也别全怪掌门。火折子终于到手,那跳跳和苏白薇也已擒获,掌门此刻确实分身乏术。” “苏白薇?”卢绍衡眼神倏地一变,先前那点愤懑奇异地消散了,转而浮起一层混杂着好奇与贪婪的光泽,“可是那位医术高明,模样更是一等一的圣手医仙?” 刘长老见他神色,心下便是一沉。这位少主贪花好色的秉性他再清楚不过,前些年就因为强占民女闹出过风波,还是掌门强行压下的。 他只得硬着头皮劝道:“少主,此女关系重大,与那跳跳更是牵扯极深,是掌门亲自吩咐要看管的重犯。您万万不可动什么念头,以免扰了掌门复兴天门山的大计。” “大计,又是大计!”卢绍衡猛地甩开袖子,胸中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父亲一贯的忽视与此刻被警告的憋屈交织在一起,“在他心里,什么都比我这个儿子重要!” 他转身便走,衣袂带风。偏要看看,动了他重要的犯人,能拿他怎样! “少主,您这是要去哪儿?”长老在身后追问。 卢绍衡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长老望着他愤然离去的背影,只得摇头叹息。 地牢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混杂着陈旧的铁锈气。墙角火把噼啪作响,将摇曳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忽明忽暗。 苏白薇安静地靠坐在墙角,周身物品已被尽数搜去,连束发的簪子也不曾留下。青丝如瀑垂落,稍显凌乱地铺在肩头。她垂着眼,神色平静,仿佛身处禅室而非囚牢。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牢廊里荡出回响。那声音轻浮而杂乱,既非狱卒巡查的刻板节奏,也不同于卢君安沉稳的步履。 “少主!”两名狱卒看清来人,慌忙躬身,神色不安。这位少主可是地牢的常客,专挑有些姿色的女犯“提审”,他们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这次关押的…… 卢绍衡漫不经心地伸出手,目光却已牢牢锁在那抹清丽身影上:“钥匙。” 一名狱卒面露难色,低声道:“掌门有令,此乃要犯,需严加看管,不准任何人……” 他话音未落,卢绍衡已斜睨过去,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我来提审犯人,需要向你解释?” 狱卒被他眼神中的戾气慑住,不敢再多言,只得将钥匙递上。待他挥手示意,二人如蒙大赦般退到远处,只求不被牵连。 铁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缓缓开启。 卢绍衡立在栅栏外,一身锦缎长袍在地牢中显得格外扎眼。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苏白薇身上,从她清冷的眉宇流连到微敞的领口,喉结不自觉地滚动。这般身处囹圄却依旧端庄,甚至带着几分破碎感的模样,反倒激起了他更深的占有欲。 他踱步而入,袖摆带起一阵甜腻的熏香,与地牢的腐朽气息格格不入。 “苏姑娘。”他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欲触她的脸颊,声音带着刻意的温柔,却掩不住其中的**,“这般品貌,何苦与那魔教余孽纠缠?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真是暴殄天物。” 她侧首避开,声音清冷:“请自重。” “自重?”卢绍衡低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五指骤然收紧,攥住她腕间的铁链向前一带,迫使她靠近自己,“在这地牢里,我就是规矩!谁与你讲自重?”他俯身逼近,指尖扣住她的下颌,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气拂过她耳畔,“乖乖跟了我,明日就让你离开这鬼地方,锦衣玉食,岂不比跟着那丧家之犬强上百倍?” 苏白薇被迫仰首,在跳跃的火光中,将他眼底翻涌的欲念看得分明,那是一种猎食者般的兴奋,掺杂着居高临下的占有。 “令尊知道你来此么?”她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卢绍衡动作一顿,随即冷笑,指尖用力,在她下颌留下红痕:“怎么,还想拿我爹压我?”他另一只手已探向她腰间衣带,“他此刻正对着那火折子废寝忘食,想着他的宏图大业,哪会顾及这里。等他想起你,只怕你早已是我的人了……” 苏白薇握住他手腕,止住他解衣带的动作:“天门山百年清誉,是武林正道楷模。少掌门今日此举,他日执掌山门时,要如何服众?”她眸光清冽,“更何况,你就不怕坏了令父的大计?” “大计?”卢绍衡像是被针刺般,眼底骤然泛起戾气,猛地甩开她的手,“若不是这天门山,爹岂会对我视而不见?我早就想毁了这一切!什么掌门之位,什么百年清誉,他在乎,我可不在乎!” 苏白薇眸光微动:“所以,你是在报复他?” “不错!”他倏然收紧她腕间铁链,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既然他眼里只有天门山,那我偏要毁了他最看重的东西,让他尝尝心血被践踏的滋味……”另一只手已粗暴地抚上她肩头,令她胃里一阵翻涌。 苏白薇压下不适,强作平静:“报复他的方式有很多。不如,我帮你?” “帮我?”卢绍衡嗤笑,指尖轻佻地划过她脸颊,“女人,要帮,就乖乖配合,把爷伺候舒服了……”话音未落,他眼中□□更盛,骤然发力。“刺啦”一声,她肩头的布料应声撕裂,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苏白薇闭上眼。她此刻穴道受制,力量悬殊,直接的反抗不仅不能自救,还会激起对方更变态的征服欲。感官在黑暗中变得异常敏锐。他粗重的喘息,铁链冰凉的触感,衣料被进一步撕扯的嗤响,都化作了刻骨的屈辱。 当他的唇贴上她颈侧时,她忽然睁眼。 “公子,”她声音轻颤,带着恰到好处的脆弱,“你弄疼我了。” 卢绍衡动作稍缓,对上她雾气氤氲的眸子。这般突如其来的示弱取悦了他,仿佛终于撬开了这清冷美人的硬壳。他心神一荡,钳制的手劲松懈了下来:“早该如此……” 就在他心神弛懈,毫无防备的关口,苏白薇骤然发难,齿尖直取他颈侧命脉。 卢绍衡惊觉杀意,身形急撤,却仍是慢了半步。 地牢回荡着压抑的喘息声。 温热的液体涌入口中,带着腥甜。卢绍衡的惨叫被堵在喉间,他拼命地挣扎着,试图推开这个突然化作野兽的女子。苏白薇却死死咬住不放,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与愤恨都倾注在这致命一击中。 终于,一记猛力将她狠狠撞向石墙。铁链哗啦作响,后背传来刺骨的痛楚。她缓缓抬手,拭去唇边温热的血迹,在摇曳的火光下对他勾起一个极淡的笑。 那笑意清冷如月下寒潭,却因唇畔那抹惊心动魄的艳色,而显得妖异绝伦。 卢绍衡踉跄后退,双手死死捂住脖颈。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在衣襟上晕开大片鲜红。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依旧端坐在墙角的女子,这个看似柔弱的医者,方才竟险些咬断他颈脉。 “你……你这毒妇……”他嘶声道,眼中交织着惊怒与恐惧。 苏白薇无视他的目光,平静地拉拢被扯乱的衣襟。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仿佛方才那场生死相搏不过是幻觉。 “公子若再不寻医,”她声音轻得像地牢里的风,“这伤怕是神仙难救。” 卢绍衡狼狈地退到门边,一手扶住铁栅栏才勉强站稳。那女子依旧静坐如莲,唯有唇上那抹血色昭示着方才的惨烈。 “你……你给我等着!看小爷我怎么收拾你!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话听起来凶狠,配上他此刻血流不止的模样,却只显得可笑。他似乎也觉得这威胁有些苍白,转而将怒气撒向远处的狱卒,吼道:“都是死人吗?没看见小爷受伤了?还不快滚过来!去找大夫!要最好的金疮药!” 他最后怨毒地剜了苏白薇一眼,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却又忌惮她那不要命的狠劲,只能在狱卒的搀扶下,捂着脖子逃离此地。 铁门轰然闭合,仓皇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地牢重归死寂。苏白薇缓缓松开紧握的右手,掌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她将脸埋入膝间,单薄的肩微微颤动。 不是恐惧,而是沸腾的怒意。 跳跳说得对,这世间多的是道貌岸然之徒。那些自诩名门正派之辈,撕开光鲜的外皮,内里或许比魔教更加不堪。 她抬起头,望向铁窗外漏进的一缕月光。清亮的眸子里映着寒光,如出鞘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