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撞到爱》 第1章 第1章 “噌!唰——” 晨光破晓,偌大的演武场内雾气缭绕。只听得几声动静,剑出鞘,身辗转,衣袂猎猎作响,剑气激起地面落叶,如蝶群般绕身飞舞。 再看,这练剑的乃是一英气少年,身着藏青色圆领袍,腰束墨色玉带,乌黑长发束成高马尾,发尾随着动作轻扫后颈,正是镇北大将军之女叶昭。 就在这时,一个垂髻丫鬟小跑着过来,嘴里喊道:“小姐!将军下朝回来了,唤你去正堂。” “知道啦。”闻言,叶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反手将剑一收,还不忘问翠钱,“怎么样?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翠钱素来知晓自家小姐的性子,若是说不出个答案,怕是还得继续问上个两三回,只好温声回道。见她丝毫不关心父亲之命,语气难掩焦急:“小姐,将军这回面色不善,你可得当心些。” “晓得晓得。”叶昭随意摆摆手,心里头却想道,“左右无非是被骂几顿,又不是没经历过。”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镇北大将军驻守边关多年,上个月才回京复命安老。叶昭是晚来得女,自打出生起跟随在边关长大,摸的是真刀实剑,玩的是黄土泥巴,平日里和那些士兵打打闹闹,跟个假小子也没两样。她小时候顽皮,倒也挨了叶将军不少骂,比如某一次独自偷溜出帐子骑马,直到月明星稀不知踪影,叶将军派出不少士兵寻找,最后发现叶昭躺在草坪上睡得正香。 若是生在乱世,叶昭这性子,将来怕是得上战杀敌做个将军,只可惜如今世道太平,那点儿金戈铁马的念头自然就无从谈起了。她心里头便想着,再不济做个江湖英雄也成,就像话本里头所说的行侠仗义,倚剑仗天涯。 不多时,叶昭便绕过廊道来到正堂,刚一进门,就见着叶老将军扳着个脸,坐在太师椅上。 叶昭低头前望了一眼,发觉老父亲的手上还拿着根红木戒尺,看来是直冲着自己来的。 她心里微微打鼓,忙喊了声“父亲”,只是这“亲”字尚未落地,就听见叶老将军发话了: “跪下。” 叶昭依言撩起衣袍直挺挺跪下,低眉顺目看起来很是乖巧。 毕竟,受过训的都明白,越是这时候,越要表现得听话,免得更叫人添几分怒火。 主座上,叶老将军眉目森严,凝视片刻后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是询问:“你可知我今日唤你来,所谓何事?” 叶昭摇头回答:“女儿不知。” “好你个不知。”老将军冷笑一声,“那我问你,五日前,朱雀街,你干的什么混账事!那李章文乃是李贵妃的外甥,礼部尚书之子,你居然当街扒他衣服抽人家鞭子?没皮没脸就算了,还不知轻重。” 只可惜,这番严词厉色的责难非但没让叶昭畏惧,反叫她愣了下,随即想起来确实还真有这事儿。 那日为图方便,她女扮男装去逛街,发现有个纨绔子弟对姑娘家动手动脚,人家姑娘都嚷嚷不愿意了,结果那男的居然还不肯放手。叶昭一下就怒了,直接就动了手,三下两除二干掉身边那小侍卫,然后反手就去对付那男人。 啊,想起来了。动手前那男人还吼了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然后叶昭冷笑:“我管你是谁,天王老子来了我都要抽!” 回想起这一遭,叶昭毫不在意,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梗着脖子回道:“那又如何,还不是他自作自受。是他当街调戏姑娘在先,我有什么错?”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身上火辣辣地疼。那戒尺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第一下落在肩头,第二记抽在背上:“啪!啪!啪!” 叶昭额上渐渐冒出薄汗,人却是一声不吭,等到这几下打完了,抬头问道:“父亲,您打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回去?你给我起来。” “是。” 叶昭规规矩矩起身,人还没站稳,又听得老将军语重心长道:“今日圣上口谕,为你和尚书令之子沈清淮赐婚,婚期就定在下月廿二,后日沈家便会来下聘礼。你也是要成亲的人了,以后做事需得稳重些。” 什么? 什么赐婚?什么聘礼?什么成亲? 叶昭被这几句轻飘飘的话给弄得晕头转向,忙反驳道:“成亲?爹,我不想成亲!” “圣上赐婚,哪有你反抗的道理?”叶老将军哼了声,又冲堂内外喊道,“成婚前,就别让小姐出王府的门,好好磨一磨性子。这段时日,女红礼乐之类的也可以学学,免得到了沈府丢人现眼!” 这会子真轮到叶昭傻眼了,禁她的足可比打她都难受,更别提这什么劳什子婚约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抗拒,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父亲拂袖而去,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 待人走后,门外的翠钱是时候进来,扶起叶昭往后院屋里去,又拿来些金疮药,轻手轻脚地为叶昭涂药。脱下衣裳一瞧,只见肩上背上两三道触目惊心的红痕,看得翠钱很是心疼:“小姐,你要是说几句好话,老爷就不会打这么重了。” “没事。”叶昭心里叹了口气。虽说老将军话说的难听,但其实打的不是什么要紧部位,顶多算是轻微的皮外伤,对她而言算不得什么,只管擦些药膏,过两日就好得差不多了。这倒不要紧,但是御赐的这桩婚又算怎么回事? 想着想着,思绪被翠钱询问打断:“小姐,您在想什么?” “翠钱……”叶昭把衣裳穿好,往床上笔直躺下,嘟囔道,“我不想出嫁。” 翠钱抿了抿唇,劝道:“哪有姑娘不出嫁的?那沈家也是名门望族,听闻沈公子的母家还是江南有名有姓的人家,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金玉良缘。小姐身手不凡,将军又是大功臣,嫁过去断然也没有受苦的理。” “我同那什么沈家公子从未见过,谈什么金玉良缘。” “小姐……”翠钱叹道,“回京以来那么多宴会邀约,你都推脱了个遍。就算圣上不赐婚,京城的贵介公子你也不见得认识两个。” 叶昭心内自忖道:“说来说去,就因为我是个姑娘家,即使学得一身本领也只能落个出嫁从夫的命?实在太不公。那些个名门望族,最讲究些繁文缛节,要我嫁过去当个贤妻良母,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更别提我都不认识他了。要是个肥头大耳的,看着就倒胃口。” 叶昭不语,翠钱还以为当真劝动了几分:“虽然我也未曾见过那沈公子,但据说是个清秀俊雅的人物,文采也是一等一的好,作的诗词连圣上都赞不绝口。” 这话一串串的,直叫叶昭耳边嗡嗡响,心中却不免冷笑。前几日她去茶馆听书,归途去街边买话本,正巧就听闻一旁几个小厮在谈论大名鼎鼎的沈清淮。她听了一耳朵,心底大致有了思量。 传闻,这沈清淮自幼病卧床榻,文采再好也不过是个“病秧子”。 传闻,这沈清淮好拈花惹草,最爱写些艳词赠予美貌姑娘,还真当自个儿是个风流才子呢! 这时,门外又传来侍卫的敲门声:“小姐,老爷叫我拿几本书过来给你看。” 翠钱忙应了,走出去开门,没多久又回到了床边。 叶昭翻了个身,嘟囔问道:“什么书啊?不会又是什么之乎者也的酸书吧?” “不是……”翠钱犹豫片刻,“是《女孝经》和《女戒》。老爷叫小姐你多看看这两本书,过几日来考考你,务必对答如流。” 叶昭:“……” 她一个鲤鱼打挺而起,接过那两本书。只翻开了一眼,眉头顿时皱起,活活能掐死只蚊子。 不就是当街打了个纨绔子弟么,至于到这种地步?碍于皇命,父亲看来是铁心想要自个儿出嫁,或许是考虑到叶沈两家联姻对两家并无坏事。可真要她就这么嫁过去,无论那沈家是好是坏,便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了。 不成不成。 思来想去,叶昭觉乎着,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嫁过去! 那该怎么办呢? 环视四周,目光落在窗外。水蓝天空中,一群云雀轻轻掠过,不留下一点踪迹。可叹鸟有双翼自在飞翔,人生双腿困于一隅之地。 刹那间,一个细微却强烈的念头从叶昭的心底冒出来: 我为什么不能走?不如逃婚算了!谁爱嫁谁嫁! “小姐?您又在想什么呢?实在不想看就算了,我帮您收起来吧。”翠钱疑惑道。 叶昭目光躲闪一瞬,翠钱向来规矩,逃婚之事定不赞成,还是瞒着好。于是开口时便咳嗽两声:“没什么。对了,我之前藏的碎银都放哪了?我要是……日后成亲了,我得都带过去。” “我去找找,放了两三个地方呢。”翠钱还以为她想通了,便有了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连忙转身去寻,丝毫没有留意到背后叶昭幽深的目光。 *** 夜色如墨,镇北将军府书房内。 叶老将军揉了揉太阳穴,合上军报后走出房门,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老管家秦忠轻声提醒。 叶老将军又问:“小姐今日如何?” “回将军,小姐今日未出过房门,午膳和晚膳都是翠钱那丫头端进去的。”管家语气顿了顿,“可是要去看看?” 叶老将军眉头微拧。 叶昭从小是个什么脾性,他再清楚不过。白日倒也不是真想要责她,只是受罚时她那风轻云淡的样子实在有些猖狂,一时脾气上来下手重了点,懊悔不知不觉竟将她养成这一幅随心所欲的样子。如今既然回京,自然得万事小心。京城不同于边关,人来人往,人言可畏,更何况…… 但今日竟在房内关了一日,按那丫头的性子,怕是真动了气。或许,今日的话还是说重了些,老将军如此想道。 因而,叶老将军答应了管家的提议,迈着大步朝后院走去。转过回廊,只见院中石凳上,丫鬟翠钱歪头睡得正香。 老将军右眼无端跳了跳,心生不妙:“翠钱?” 被叫到的丫鬟猛然睁眼,才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面前突然出现老将军威严的面庞,睡意褪了个七八分,忙站起来回道:“将军。” 好在叶老将军并未怪罪,只是问道:“小姐呢?你怎么在外面坐着?” 翠钱:“小姐说她今晚想要一个人好好读《女孝经》,起码研读一个时辰,让我不用随伺身旁,我就出来了……奴婢知错了,下次再也不会酣睡了。” 看书? 光是看书这事就够稀奇的了,更别提看《女孝经》了。 不远处房门紧闭,窗花上透出微弱的灯光。叶老将军大步走到门前,边推门边喊:“昭儿,为父进来了。” 屋内无人应答。 “昭儿?” 还是没有动静。 原地犹豫片刻,老将军推门而入,眼前顿时瞧见里头场景。闺房内整洁如常,床账低垂,隐约可见一个人影侧卧其中,似乎正在安睡。桌案上摊开几本书,烛火将熄未熄,看上去是夜读困倦后小憩的景象。 然而屋内过分安静,他直觉不对,视线落在床上的人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掀开被褥。 底下放着的乃是卷被褥、枕头以及话本,哪里有人? 老将军猛然转身扫视房间,目光最终落在书桌上摊开的《女孝经》,拿起来后发觉下面还压着张纸,原来是一封信。 信上字迹龙飞凤舞,说什么此去南下闯荡逍遥,叫老将军不要忧心,又说听闻江南的月白酒不错,回来时一定给将士们还有父亲带上几瓶,还叫老将军千万不要怪罪翠钱。如此种种琐言碎语,最后还加上句“万望父亲大人珍重”,洋洋洒洒将近千余字。 再将书翻过来一看,只见那《女孝经》的书封上,画上了一只潦草的小鸟,摇头摆尾真有一番姿态。 叶老将军怒喜交加,比起怪罪,一时间竟生出另个感慨的念头——西北养大的雌鹰,不会困于这区区京城之地,更不会宥于方寸之间的后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第2章 第2章 十日后。 时至深秋,天光熹微,晨雾未散。日头透着几分燥意,青石路旁的树木耷拉着半黄的叶子,时不时传来稀稀拉拉的蝉鸣。 老马头今日起了个大早,提着一桶拌好的饲料,踢开马厩的木栅栏。 他本姓为“王”,只是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头干了许久买卖马匹的行当,别人都惯例称呼他为“老马”,一来二去干脆就习惯了。 外头的几匹马听见动静,纷纷从干草堆里抬起头,过来安静吃食,只剩下角落里的那匹红棕马一动不动,鼻翼翕动,喷出一股白气。 这匹马与其他马不同,是两个月从马场进的。同它一起的那些马,性情都还温顺很快脱了手。偏偏这匹红棕马脾气暴烈,是个刺头儿,也不知怎么出手才好。 老马头看它就来气,拿起马鞭往马背上一抽,“呸”一声,心想:吃白食的废物,若是还卖不出去,不如宰了算了。 “咚、咚、咚!”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 马市还未开,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是没人的,也没有哪个主顾约好今日来买马。老马头嘟囔声“奇怪”,趿拉着草鞋去开门。 门轴“吱呀”一声,外面站着个年轻公子。只见这公子哥束着高马尾,身穿藏青色劲装,拎着个小布袋,腰间悬着短剑和酒壶。只不过,明明是江湖人的打扮,眉眼却生得清俊,带着点未脱的少年气。 正是女扮男装逃婚的叶昭。 逃婚一事说来话长。 那晚月黑风高,叶昭趁机换上男装,又带了些银两和随身药物。凭借多年经验,趁着看守的府兵不注意,偷偷翻墙溜走,连夜出了城。 出城第二日,叶昭就买了匹骏马,日夜兼程离开京都。一开始她跑得飞快,生怕将军府派人来抓,结果一周过去竟毫无动静,便放慢脚步悠哉起来,一路南下至此。从前在北方呆久了,叶昭一路走来,倒也觉得这南方风景格外别致。至于她那心心念念的月白酒,也在不远前方的临江城了。 只是未曾想,昨晚路旁小歇,那马半路居然直挺挺倒在路中央,再一摸竟是没了生息,猝死过去。叶昭心底生出点愧怍,这才意识到普通马不敌边关的烈马,是自己没考虑周到。 两相对视,叶昭率先开口,声音清亮:“老板,我来买马。” 老马头收回打量的眼神,回道:“那可不巧,好马都被订走了,你明儿再来吧。” “都没了?”叶昭反问,又添了句,“价钱不是问题。” 村里做生意这么多年,信誉在老马头心中还是有份量的,更何况这少年瞅着眼生,一看便知是外乡人。 “我骗你不成?”老马头摆摆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还剩一匹,不过性子不太温顺,你要不要?” 叶昭沿着他视线望去,顺势上前几步,只见马厩角落里栓着匹红棕马,正僵直着脖子望她瞧,蹬着双乌溜溜的眼睛。 这时候,那马居然人立而起,喷着响鼻,眼见就要扑向叶昭! 老马头神色大变:“小心。” 谁知这人不退反进,躲开马匹进攻,侧身伸手往马脖颈处一按。红棕马竟奇迹般安静下来,原地打量少年片刻,半晌伸出头轻轻蹭了蹭人手。 这便是接受驯服的意思了。 叶昭转头直接开口:“就它了”。 老马头巴不得把马卖出去,顿时松了口气,价开的也算中肯,还送了叶昭一个马鞍。 临行前,望着这英姿飒爽的少年人,他不禁问了句:“公子打算去哪儿?” 叶昭沉思片刻:“走哪算哪吧,接下来打算去临江城看看。” 临江城?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 而还没等老马头说些什么,只见少年翻身上马,扯起缰绳,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红棕马嘶叫一声扬起马蹄,随即奔向远方。 *** 郁郁葱葱的林荫道上,一辆乌木马车徐徐而行,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响声。这马车宽敞十足,可容三四人并坐仍有余隙,车座上铺着厚实垫子,角落设小几。其内坐着两男子,一人穿着雍容华贵,另一人作书童打扮。 墨竹问道:“公子,我们就这么不告而别?老爷得知当真不会怪罪吗?” 沈清淮轻抿口茶,反问:“何时不告而别?” 墨竹心说,您留的那封回江南寻医休养的信,还是我代笔的呢。再者,这和不告而别又有两样? “是。”不过墨竹还是老老实实附和道,又小声嘀咕,“听闻那叶家小姐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母夜叉,甚至当街就对贵妃的外甥动武,也怪不得您逃婚。只是一个多月过后,您不还是得回去成亲?” 沈情淮不置可否:“你觉得这婚能成?” 墨竹打了个激灵,突然明白什么:“原来如此。您连下聘礼都不去,那叶将军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无论如何也要把婚给退了!” “给叶家指婚,不过是陛下想让老将军安心留在京都罢了。至于倒底是谢家李家江家,都无所谓。我这个身子,还是不耽误人家姑娘的好。”说完,沈清淮语气停顿,意有所指,“这点事,一路上说个不停。” 墨竹老老实实低下头。比起那些世家公子,沈清淮自小体弱。虽没有外界传的那么神乎其神,但确实常常感染风寒咳嗽,也不知是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此时,马车后的几百米。 叶昭双腿轻夹马腹,手中轻拢缰绳,正骑马疾行。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吹起她飞扬的墨发。 自从离了那卖马家,这红棕马便撒开四蹄在路上飞奔,比之前骑的马快上许多,怕不是在马厩里拘久了的缘故。 倏忽间,路旁草丛中窜出什么,直冲马前。叶昭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只野兔,而此时红棕马猛然提速,发出一声嘶鸣,疯狂向前冲出,叶昭身子一歪,险些被刷下马背。 眼见就要撞上前面的马车! 千钧一刻之际,叶昭双腿夹紧马腹,猛然勒紧缰绳—— “吁——!” 好在马匹被她强行拽歪,前蹄重重落地,只是堪堪擦过前方那辆马车的边角,总算没有正面撞上。 只不过,前面拉车之马还是受了惊,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车身剧烈一晃,在车夫的控制下终于勉强站定。 叶昭翻身下马,正要上前查看时,听得那马车里传来明朗的声音:“怎么回事啊?” 紧接着,马车上下来个书童,约莫十五六岁,四下扫射一番望向叶昭,目光不善。 叶昭走上前拱手道:“刚才马匹受惊,冲撞贵驾,还望海涵。” “原来是你这个莽夫。方才被你这一惊,茶水泼到书籍上,墨迹都晕开了。”书童冷哼一声,“海涵?” 想起腰间还有些盘缠,叶昭回道:“不如把那书给我瞧瞧,若是真的有损,那我赔偿便是。” “你是怕我讹你不成?”书童气不打一处来,上下打量叶昭,“那可是我家公子高价拍卖来的孤本,你赔的起么?” 言语之意,看来是马车内的公子有所不满,于是派个侍从来传话。这小书童捧高踩低,见自己穿着打扮普通,话实在太冲。 叶昭是个讲理的人,但见对方这般无理,也不再端着客气:“赔也不是,不赔也不是。那你想怎么办?!” 书童却又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马车内突然传来两声轻叩窗棂的声响,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微微拉开车窗,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檀香。 青年人低沉微哑却十分好听的声音响起:“墨竹。” 这声音悦耳得很,叶昭本能生出点好奇心,但见此人言行神秘,看来是不想透露身份,总不好唐突上去看看此人样貌。俗话说狗随主人,狗仗人势。既然这仆从如此嚣张跋扈,按理来说这主人身份地位必然不低,这点从这驾马车倒也看得出。 还没等叶昭继续思量些什么,那贵公子继续开口:“不过些许茶水沾湿,晾干便好。倒是阁下可有受伤?” 叶昭一怔,心想这做奴仆的这般嚣张,主子倒如此温和。 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棒槌,见状神色一松,随即摇头,转而又想起对方看不见,便开口:“无碍无碍,只是惊扰公子了。本人敢作敢当,若是当真损坏了孤本,也愿尽力补偿。” 接着,她便伸手去掏腰间钱袋。 那里头似乎传来轻笑声,轻的让叶昭觉得是个错觉:“身外之物,不足挂齿。只是……阁下以后骑马还是得小心些,免得来日酿成大祸。” “多谢多谢。”叶昭只觉这贵公子温文尔雅,于是语气轻快回道,“山高水远,祝公子一帆风顺。我还需赶路,就此别过吧。” 语毕,她转身而去,上马前还在那红棕马耳朵上不轻不重揪了一下,小声威胁道:“你这个小畜生,就知道惹祸。再这样下去,我就把你卖给杀马的屠夫。” 红棕马似乎也知晓自己犯了错,缩着脖子,尾巴夹在两腿间。片刻后见主人没有责罚,如往常一般打算前行,这才松展马身,迈出矫健的步伐。 待人离去,墨竹这才上车,愤愤然道:“公子,你就这么放了他?” 沈清淮把书卷上的褶皱抚平,闻言悠悠开口:“明知道人家赔不起,还有什么好纠缠。再者,跟一个江湖莽夫计较什么?我见你瞧不起他,你气度怕是还不如他。” “公子,我……”然后墨竹就看见,他家公子放下手中书卷,居然掀开车帘,朝前头望去。 只见青衣红马,奔逸绝尘,衣袂翻飞,恍若天地间一道剪影,那人背影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 第3章 第3章 不消一日,叶昭便纵马来到临江城外。 或许是因为清晨的威胁起了效,身下这匹红棕马奔驰得格外矫健,不再那般莽莽撞撞。叶昭顺带也给这闹心的马起了个名,叫“小心”——谁叫这马一点儿都不小心呢? 不过出乎叶昭意料的是,这江南盛名的临江城外不是她想象的富饶繁华。相反,城外搭着几个稀稀拉拉的棚屋,随地坐着男男女女。他们大多衣衫褴褛,眼神呆滞,蓬头垢面,像是难民打扮。 与此同时,城门紧闭,左右各自站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守城卫兵,手中长矛直立于地。 “吁——”叶昭翻身下马,问道,“两位兄台,为何城门紧闭。现在是不能进去吗?” 左边那卫兵神色冷淡,寒声道:“知县大人有令,酉时以后不得入城。” 右边那卫兵趁机接话:“你是外来人吧?不知道规矩也很正常,要想进城明日再来就是。” 叶昭颔首称是,见不远处的人群,又问:“地上这些可是附近的难民?官府老爷怎么不发放救济粮呢?” 右边卫兵道:“我见公子仪表堂堂,好心提醒一句,不该问的别多问。也别去接近那些人,要是被缠上,有的好受。”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接收到同伴的眼神后便止住了嘴。 叶昭一时不知做何感想。但想起走了一路,自身盘缠也不算多,确实也无能为力。刚才那卫兵之话听起来冷漠,或许也不失一番道理。若是给了其中一人粮食,只怕是其他人蜂拥而上,倒是又该如何应对?还是得想想办法。 眼见天色渐黑,城门被锁,叶昭也有些疲惫,只得放下原本想要入城休息的念头,转身往来时路走,没过多久便到城外的乌乡。 集市上喧嚷声此起彼伏,叶昭自觉腹中饥饿,下马买了两个烧饼,然而刚付完钱就感觉衣角被轻轻拉扯,低头一看,是两个小孩。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瘦小的脸蛋上沾满灰尘,大眼睛眨巴眨巴,旁边男孩的看着稍小些,同样衣衫褴褛。 毫无疑问的是,他们眼巴巴盯着叶昭手中的烧饼,喉头不自觉滚动。 叶昭心头一软。想起方才她对城门口的难民无能为力,满足两个小孩烧饼总是做得到,便将两个烧饼递过去。 谁料两个孩子居然没接,退后半步,毕恭毕敬地开始作揖。 叶昭疑心他们是两哑巴,顿时更生怜惜,连忙伸手去扶。 两人这才接过烧饼,转身一溜烟地跑了,简直就像是生怕叶昭反悔似的。 叶昭突然也没那么想吃烧饼了,接着去找客栈。然而她问来问去,一来二去好几个都说住满了,直到第四家才有余。她将马匹停在客栈外,舒展下身子入座,很快便点了酒水和几个荤素兼备的小菜。 吃到一半,店小二过来讨账:“客官,一共二十文。” 叶昭顺手往腰间一摸,顿时愣住——原本放钱袋的地方空空如也。 她再次摸向腰间,这回仔仔细细地摸索腰带前后,甚至检查了衣襟内侧,脸色微微变了。 店小二的笑容僵在脸上:“你小子,该不会是来吃白食的吧?” 闻言,邻桌几个酒客转过头来,灼热视线带着揶揄之意。 生平从未遇到过这种景象的叶昭耳根发热,这才终于生出点别样心思,原来走江湖闯天涯也不是只凭一腔热血就够了。 她试图解释:“我不是故意吃白食,只是突然找不到钱袋了。” 店小二神色不耐:“去去去!赶紧给我滚出店!” 这时,耳旁传来温润悦耳的声音:“这位公子的饭钱,都由我付了罢。” 叶昭猛然回神。 只见来人面目如玉,身着白色丝锦袍,外头披着宽大狐裘,腰间还悬着羊脂玉佩,整个人如同被寒雾笼罩着的水墨画。垂目时冷峭如远山覆雪,抬眼时温和若春风拂面。 而此人身边站着的正是白日见过的那小书童。这位,想来就是白日马车内不曾蒙面的贵公子。 想起清晨种种,叶昭主动搭话:“多谢这位兄台,真是麻烦你了。” 贵公子客客气气一笑,顺势坐在他对面。 唯一看起来不大乐意的,只有一旁扳着个脸付钱的小书童,神色像是活见鬼了。 等人坐下,叶昭倒了杯热茶递给过去。 对方还没如何表示,就只见墨竹嘟囔道:“我家少爷不喝这些乱七八糟的茶,真是辜负您的好意了。” 叶昭一时神色有些尴尬,心想这小书童怎么对自己敌意如此大? 沈清淮却径直接过茶杯放在身前,语气温和:“一日不见,阁下怎么突然丢了钱财?” 叶昭神色懊恼,脑海中闪过那两孩童身影:“方才街上买了个烧饼,可能是不留意被偷了吧。” 停顿片刻,她抬头问:“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公子的姓名?” “鄙姓沈,单名一个澈。敢问阁下姓名?” 叶昭见状拿出准备好的化名:“我叫燕十七,飞燕的燕。” “燕十七……是个好名字。” 叶昭也觉得“沈澈”二字不错,人如其名。沈姓乃是大姓,她没想太多,但是转念又想起翠钱在耳边叨叨的几句闲话,神不知鬼不觉开口:“公子可知京城沈家?” 沈清淮神色不变:“知晓,我便是沈家旁支,刚从京城那边打打秋风回来。阁下可是想打听些什么,但说无妨。” 叶昭踌躇片刻,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之前对京城沈清淮有些传闻。” “哦?可否分享一二。” “也没什么……传闻那沈清淮是个娘胎里就带病的病秧子,而且生性纨绔风流,写些什么淫词艳曲?” 旁边的墨竹差点呛出口茶水来,总算是忍住了。 沈清淮面色如常,仿佛议论的不是他自己,点头道:“我也有所耳闻,传言那沈清淮风流成性,不是个大丈夫,真是白费了一肚子文墨。不止如此,还是个从小病卧床榻的病秧子,很少在外见人。” 叶昭心想:果然如此。那沈氏嫡子不见外客,身体是一方面,没准容貌定是丑陋不堪。至于写艳词一事,怕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那心没那胆,所以才有这般举动。 饭后,多亏了这位沈兄台,叶昭今晚在客栈才有了着落。店小二给他们分的屋子在对门,隔得也近。 告别后,叶昭便进门休息,打算松一松裹胸布,突然又听见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她把衣服穿好去开门,只见那店小二拿来一壶陈年雕酒,赔礼道:“方才对客官无礼,这酒给客官赔罪。” 叶昭也不拘礼,接过后见店小二还杵在原地,干脆当着他的脸尝了口:“好酒。那便多谢了。” 店小二松了口气,这才离开。 *** 店小二将沈清淮迎进屋内时,满脸堆笑:“客官,这是我为您单独准备的大房。” 此言不虚,房内宽敞,床褥桌案等陈设看起来焕然一新,角落里甚至还放了一个小香炉,散发淡淡清香。究其原因,当然是墨竹给钱给的充足。 沈清淮给了墨竹一个眼神,后者便又拿出把铜钱。 店小二接过后笑得更加谄媚了:“多谢客官。我就说客官乃是小店的贵人。那……两位好好休息,小的就不打扰了。” 沈清淮微微一笑,却在店小二离开后猛然落下脸。 墨竹将东西收拾完,还是纳闷问道:“公子,你怎么对那个姓燕的那么感兴趣?” 感兴趣么? 沈清淮并不这么觉得,只是生平这么大,好像第一次遇见这种意气风华无所谓的少年人,难得多看两眼。这燕十七虽有一身功夫,但心底赤忱行事莽撞,甚至在他看来有几分无知的地步。 他淡淡回道:“相逢是缘,行善积德。” 墨竹撇撇嘴,心想这话您骗谁呢?平日里也不见得您做个大善人。或许相比与沈家那个深宅大院,京城那般龙谭虎穴,人在江湖总是自在几分。 此时,沈清淮又咳嗽两声,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无血色,慌得墨竹连忙拿出准备好的药瓶,转身去倒水。谁料自家公子直接打开药瓶,直接就把药丸往嘴里倒。 墨竹跑过来,急道:“公子,这药不能再多吃了!” 沈清淮并不听劝,硬是吃了好几颗。所幸这药确实有点用,好一会儿平复下来,嗓音低哑:“多吃些又有什么关系。不是马上就要进城了吗?” 墨竹无声叹了口气,并不言语。 服药后,沈清淮便觉得困意如潮,躺在塌上沉沉睡去。墨竹便躺在另一张小床上歇息。 不知到底过了过久,或许是夜半十分,沈清淮忽然听见门外脚步声阵阵,像是有人朝这边走来。 可奇怪的是,他居然睁不开眼,全身动弹不得,胸口也沉得不行。他废了一番功夫才稍稍将脑中混沌驱散,心中猛然生出个念头——服药犯困不假,但我这明显是被下了药。 是饭菜有问题?还是茶水?还是……屋子里的熏香? 沈清淮绞尽脑汁,最后的清醒停留在“熏香”上。 随即,他的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 第4章 第4章 ……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叶昭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她像做了场大梦般,迷迷糊糊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不得自由。手脚皆被捆住,粗糙的麻绳刺得手臂发疼,喉咙更是干疼得不行。环视左右,四周幽暗得很,周遭像隐在化不开的阴影里,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像是在地窖里。 这也就罢了。最奇怪的是,她竟发现使不上力,往日充盈的内力似断珠般散去。 “咳咳咳——”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忽而传来低哑的咳嗽声。虽是身体被束缚,但叶昭脖颈尚能转动,猛一回头时才发现身后之人。 ——沈澈? 沈清淮咳嗽两声,似是也刚醒不久,声音还带着点虚弱:“阁下醒了?” 叶昭道:“是,刚醒不久。这是怎么回事?” “说不好。昨日半夜我曾听闻脚步声,却浑身乏力昏睡过去,醒来时便到此处。” “我也一样。昨晚睡了一觉,一睁眼便在这里……不对,昨晚喝了瓶店小二送来的花雕酒。难不成,是他给我下的药?” “原是如此。”沈清淮道,“看来,我们昨日误打误撞竟入了家黑店。” 闻言,叶昭心道:“黑店?那也怪不得。当时问了好几个客栈通通满员,偏偏此处未满且客人少了半数不止,偌大店面只剩一店小二走动,真的是大意了。” 如此想着,叶昭道:“你那晚可听出动静有几个人?话说你那个小书童呢,他竟然没被关到此处?” 面对叶昭的询问,沈清淮只叹道:“我也不知。如今之计,还是得设法逃出再说。既然留了你我活口,一会半会儿应当不会下杀手,” 此言不虚,此情此景多说无益,需得静观其变才好。 按照常理,劫掠目的无非两种,一为色,二为财。叶昭身上并无异样,旁边又是一贵公子,想来定是前者了。可若是劫财,她自认是个钱袋被丢的穷光蛋,为何偏偏找上自个儿? 正思忖时,忽闻得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不慌不忙正朝这边走来。两人忙止了声,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听得外头两个男子在搭话,一个声音亮些,另一个声音沉些。 一个道:“大哥,这里头的人打算关多久啊?” 另一个接话:“也没几日了,过几日他两人便会被带走。倒时卖了个好价钱,你我自有报酬。诶……我倒是忘了,隔壁还有个小的,那统共是三个了。” “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能有什么意外?那迷药量包管够的,逃又逃不掉。再说了,几个外乡人而已,没亲没故的。” 叶昭与沈清淮对视一眼,心中自是有了计较,更是仔细听着只言片语,好探察些消息出来。 先头那人语气踌躇:“大哥,我这几天心里头还是慌得很。干这事儿,总担心家里落报应。” 沉默片刻,年长些的语重心长:“唉,世道如此。我不吃人,人必吃我。现在就这行情,大家伙不都是为了一口饭吃。姜平啊,你老大不小了还没娶媳妇,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想想你家里病重的娘啊。你之前不是说,你娘的病老不好么,看了几个大夫都不管用。要我说啊,就是乡下大夫不重要。等钱到手了,带你娘去城里看个名医,肯定不一样!” 听了这话,另一个叫“姜平”的便不言语,良久后低低“嗯”了一声。 那二人话语还在继续: “诶,小姜,方才酒喝多了有点尿急,我先去放个水。你替哥看着点,别出岔子。” “成,大哥放心。” 紧接着又一阵脚步声响起,那人急匆匆离去。 这番对话倒解了叶昭的惑,果真是为钱不错,原来自己竟是被身旁贵公子“连累”的池鱼。或许是见自己与沈澈相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全都抓了。 可流民不利也不是作奸犯科之理,若是仅凭一己之心为非作歹,那王法何在?公理何在? 叶昭一肚子满腔怨愤,却是无处说理去,只得嚼碎了咽下去做个哑巴。而今唯一心安些的,便是作为待售之人,应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虑。 思及此,她心神微动,似乎觉得内力有所回转,但再试时却又渐渐退了下去。 真当可恶! 倏忽,叶昭感觉脚下一动,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响起,有什么东西在刮擦。 然而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身旁的沈澈动了动身子,借着细微的光扭头望去,那居然是两只老鼠。 坏了…… 正如叶昭所想,素来爱干净的贵公子身体一僵,哪里受得了这等肮脏之物,更别提这俩老鼠还直往他腿上爬,眼见就要往衣服里钻。 沈清淮扭动身体,绑着的腿胡乱蹬踢,昏暗中老鼠是被甩掉了,可是却无意撞到了旁边的空木桶,骤然发出一声“咚”的一声闷响! 对于死寂般的地窖,这无疑炸响了一声惊雷。 门外立即传来警觉的声音:“什么声?” 不消片刻,响起“咔啦”的开锁声,门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一盏昏黄的灯光照了进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照亮了门口的年轻面孔。 这小伙子看着二十出头,嘴唇干裂,眉眼间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却刻意摆出一副横眉立目的神态。 他的目光在叶昭和沈清淮之间徘徊,警告道:“老实点,别动什么歪心思。” 叶昭倒还没说些什么,却只见沈公子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却带着几分笃定:“咳咳……方才听闻你娘重病寻医,我有法子可解,不知小哥是否愿意听上一二?” 姜平神色一愣,嘴唇动了动仍是未语。这幅样子不说是错愕,但看起来确实是愿意洗耳恭听。 正当叶昭疑惑短短几句话哪儿来这么大魅力时,沈清淮接着道:“临江城内的名医陈禾,你应当听闻过。” “同济医馆的陈大夫?你想说什么?”姜平眼神闪烁。 “我与那陈大夫有故,此行便是来投靠拜访。若是你能放了我们,那时我定说服他为你娘免费看诊,再付你一大笔报酬。” “……”姜平仍是不为所动,甚至眼神更多了几分警惕,“我管你和他有没有关系。等你出去进了城,哪里还顾得着我?” 沈清淮不慌不忙,顿了顿道:“我以身家性命发誓,作保绝无虚言。再者,我身上尚有块值钱的羊脂玉佩,可作为担保,你且拿去当了换钱。” 姜平上前几步,果真在沈清淮衣襟内搜出块羊脂玉佩,心想居然没被收走,又听得此人继续劝说:“我虽不才,却也略通几分医术。不如与我说说你娘的症状,许能帮得上忙。” 姜平神色微动,并不言语。 反到是一旁的叶昭心神微动,顿时觉得沈澈又高深莫测了些。 沈氏旁支,文人墨客,略通医术。 他到底是什么人? 又见眼前看守狐假虎威不像穷凶极恶之徒,喉咙干得冒烟的叶昭仍是忍不住插话:“小兄弟。就算是你们打算把我们给卖了,好歹也得给口水喝吧。总不能让我们渴死在这里吧,那不是做赔本生意么?” 姜平张口欲言,似是想说些什么,却不料地窖外又响起几声动静,手忙脚乱地把玉佩往怀里一揣,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哐当”一声重重拉上木门。 地窖里再次陷入昏暗之中,只剩下门缝以及门缝底下透进来的微弱的、几近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线。 “怎么啦,里头出啥事没?” “没事儿,那两人还昏着。俺听到动静还以为有啥问题,进去一瞧才发现是老鼠在叫。” “成。没事的话,咱哥俩先出去吧,本来就是走个样子查探下。” “诶好。” 脚步声逐渐越来越远…… *** 翌日傍晚。 这是一间小而破旧的房屋,家具寥寥无几,只剩下一条歪腿的椅子和两把矮凳,以及靠墙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一名头发灰白的老妇就躺在上头,身上盖着床厚厚的棉被。 伴随着木门被推开,一个年轻人缓缓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深褐色的药汁。 是姜平。 姜平走到床边,声音放得很轻:“娘,该喝药了。” 老妇这才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到药碗后缓缓摇头:“我这把……老骨头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老毛病了……说了不用。”她喘了口气,歇了歇才继续,“钱、钱要省着点花……” “娘,你放心,我有钱。”姜平声音有点发急,扶着老娘的肩膀,小心将她垫高一下,才勉强喂药。 老妇啜吸几口后,便偏开头咳嗽几声。好容易才平静下来,边喘气边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唉,娘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钱呐……得留着以后娶媳妇抱孙子用。” 姜平连声应道,等人喝完药后又扶着人躺下,听见母亲问道:“给……给菩萨上香了没有?” 床头的不远的墙上,正放着个简陋的木架。上面摆着一尊小小的泥塑菩萨像,像前的小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 “这就上。”姜平依言照做,小心地从香盒里抽出三根细香,就着桌前的小油灯点燃,缓缓插入香炉中,又闭眼虔诚地拜上几拜。 老妇扭头望见青烟,安静地合上双眼,含糊不清地絮絮叨叨,一会儿说“老身平生做人清白,从未做过亏心事。菩萨保佑我儿啊,一辈子平平安安”,一会儿又怀念起来“老爷子,怎么丢下我一个人”,过一会儿又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姜平不由自主想起许多,想起儿时做个好人的教诲,想起不欢而散的姑娘,想起见钱眼开的大夫,最后莫名想起白日当掉的那块白色羊脂玉佩。 再抬眼时,只见菩萨眉目低垂,香头明明灭灭,那缕缕的青烟化作了针线,穿进他心头,带来细微的刺痛。 第5章 第5章 叶昭与沈清淮在这地窖中,一呆就是一日一夜。他二人起先还有一没一说几句闲话,但耐不住口渴难受,还是休养生息少说两句为好。 地窖里不分昼夜,叶昭只能凭直觉感受时间的流逝。坐以待毙的滋味不好受,她也只能尝试拼命凝聚内力,把手腕上的麻绳搁粗糙的地面上磨,累了就席地躺下。 倏忽间,叶昭先是一怔,随即眼神一亮,猛地扭过身来。她正欲说些什么,只见旁边的沈公子闭目养神,好不惬意,于是开口道:“你当真觉得,那姓姜的一定会来救我们?有几成把握?” 沈清淮气定神闲:“不一定。” 叶昭:“……” 倏忽间,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叶昭心神一动,抬头时见昨晚那毛头小子再次进门,手里依旧是拿着一盏小煤油灯,旁带着还拿了只盛水的碗。而与昨日不同的是,这次只他一个人来。 真乃是,说曹操曹操到。 叶昭拿不准情况,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一旁,装聋作哑。 至于沈清淮,自打屋门被打开之后,就睁开原本合上的双眼,一双幽深的眸子紧紧望着来人,似是在酝酿什么。 姜平把碗放在地上,眉目低垂,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 然而叶昭与沈清淮并未伸手去喝那碗水——毕竟是吃过一次亏的人,谁也不知道里面会不会加些东西。 气氛一时有些紧绷。 “小哥,”终究还是沈清淮抬起眼,声音虽因缺水而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人心的平稳,“咳咳——不知道你娘的病可有好些了?” 姜平微微移开视线。 沈清淮:“我一见你便觉得你亲切,正是大吉的面相。常言道积德行善,不如放了我们二人,便是菩萨佛祖在上,也定会保佑你娘平安顺遂。” 叶昭心中默默想道:菩萨是菩萨,佛祖是佛祖。道佛不相级,何必共并论。万一人家真信了其中一派,对另一派有什么忌讳也尚未可知。由此得知,有些文化人说话还真是不着调儿。 然而,就是这一番在她看来不着调子的话,竟然真的打动了那姓姜的。眼见着他悄悄垂下头,保不齐眼里已然湿润。 看来是有戏。 这属实把空有身武力连带颗赤子之心的叶昭给惊呆了,对身边这位有些捉摸不透的贵公子多了点刮目相看的味道。不过此时两人乃是悬在同一根线上的蚂蚱,能说动此人再好不过。叶昭就默默听着,并不插嘴。 只不过,事情并没有想的那么简单顺遂。沉默良久,姜平缓缓抬头,像是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一般,嘴唇动了动:“……只能放一个。多了我也担待不起。” 这话可有些沉甸甸,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叶昭不由插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位小兄弟,你——” 说出口的话却直接被姜平打断,湮没在喉咙里。 “一个,不能再多了。你们二人既是朋友,自己选吧……” 沈清淮的目光与叶昭短暂交锋,垂下眼睫复又抬起:“我和他没什么交情,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之死活与我并无干系。你放我走,我便即刻消失。今日之事绝不出我口,定不叫你身陷麻烦。原先说的承诺也作数,你只管去同济医馆拿钱便是。” 声音清晰,没有任何犹豫,却尽显薄凉。 原先还想说些什么的叶昭眼神中闪过错愕,顿时止了话头。 姜平似乎也没想到如此回答,复杂地看了二人一眼,这才走上前几步,放下煤油灯,从腰间摸出一把旧匕首,俯身去割沈清淮脚踝上的绳索。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刻!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一旁静悄悄的叶昭不知何时竟将手腕从磨得几乎见血的绳结中挣脱出来,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猛然拿起旁边的木桶,径直往姜平后脑勺一砸! “砰!” 只听得一声重响声,姜平还没来得及动作,便闷哼一声,下盘不稳,踉跄着倒下,身体软软滑落,彻底没了声息。 地窖里一时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 沈清淮脸色微变,问道:“你什么时候解开的?” 什么时候? 自打昨晚醒来后,叶昭便不断尝试,好在渐渐感到内力恢复,正巧那姜平进门前快要挣脱了手腕处的绳索。 不过心里想是这般想,她可不会说出来,语气愤愤然反问:“‘萍水相逢’?沈公子,你可真是……让我长了见识。” 沈清淮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不过是权宜之计。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近身?燕公子还是赶快解开绳子,我们快些出去吧。” 叶昭显然不信这番说辞,她心底偏偏起了反劲,回道:“你这般有能耐,为何不自己松绑?” 屋里头灯光灰暗,沈清淮眼眸光骤然一沉,只余下化不开的浓墨,像只夜晚从水塘里爬起来穿上人皮的水鬼。 然而这阴翳只是片刻闪过,很快又恢复成了往常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自然是因为我信任燕公子。前日初逢时,于千钧一发之际,阁下尚能控制住疯马,我便料想燕公子武力高强,自有过人之处。在下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罢了,哪里有公子本事大?” 连绵不绝,说个没完没了,叶昭有点头疼。要是她没经历这么一遭,恐怕还真信了此人的一番鬼话,将其视为可以仰慕欣赏的君子。 如此想着,她道:“我原以为你是个风光霁月的贵公子。” 沈清淮并不在意,反而微笑道:“照阁下的意思,我便是小人了。昨日客栈的饭钱与房钱总归是我付的没错,那时我也没料到这一遭。更何况,就算我是个小人,你却是真君子。” 叶昭被他这话给呛住了,依她的性子确实也干不出见死不救之事,索性不再逞口舌之快,从倒下的姜平身上搜出钥匙和匕首,顺带探了下姜平的鼻息,然后才三下两除二解开沈清淮手脚上的绳索,最后举起小煤油灯。 沈清淮“多谢”一声,紧接着便随叶昭离开地窖。 只是这贵公子仿佛从未受过什么委屈,起身时身体还踉跄两下,还连带着叶昭扶了他一把。 叶昭心中五味杂陈。 她也明白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危急时刻各自飞并不奇怪,但想起先前沈澈所言“死活与我无干系”还是心怀芥蒂。只恨她生了一颗赤诚之心,竟随随便便就将人家视为君子之交,结果呢? 不过此时正是紧要关头,她也没必要嫌弃一只搭在手臂上的手,更何况姓沈的很快就把手收了回去,说道:“多谢公子。” 说完,此人又笑眯眯添了句:“我体弱多病,远不如燕公子武力高强。不如阁下先行?” “……”见状,叶昭也不废话,迈步上前,管他在后头如何呢,就算被狼吃了也没人管。 且说他二人小心出了门,外头依旧是昏暗的地道。叶昭俯身借着微光往地上一瞧,发觉地上脚印,便沿着脚印迅速来到左边小屋,借着从那姜平身上拿来的钥匙开门。 开锁,推门。 果然,那小书童正关在里头。怪不得一直未听到动静,原来是他嘴里还被塞了布料,望见两人立即“呜呜”挣扎。 叶昭几步上前,为他松绑,拿出口中棉布。只见墨竹一副喜极而泣的样子,却不是对着自己,而是跑到身后之人跟前:“公子!你没事就好。” 沈清淮则漫不经心地安抚了下自家小书童,说几声“没事”“没事”。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白眼狼。不来谢谢我这个恩人。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仆。”叶昭心中默默想道,蓦地又转念,“我几时变得如此小家子气了?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事不宜迟,她打断两人废话,带着他二人更向地道反方向走去。 地道脚下泥泞湿滑,两侧土壁干燥。几人屏息凝神,凭着模糊的方位感摸索前行,终于看到了前头的一点微光。尽头是一个略显宽敞的土洞,一架扭扭歪歪的木梯倚靠洞壁,向上通往一块虚掩着的木地板。 叶昭先是朝身后望望,确认两人没事,这才率先顶开那块松动的木地板,好在外面并无动静。她缓缓探出头,发现这竟是一间堆满杂物的破旧柴房,角落里还堆着干草。 这时,身后传来动静,二人已爬出地道。 书童还在替主子不慌不忙地掸灰尘,后者对上叶昭眼神时微微勾起嘴角。 叶昭:“……” 只不过此处柴门紧闭,只余一扇后窗。叶昭当下上前推窗,转身道:“从这里翻窗出去!” 此时她内力已恢复至七八成,单手一撑窗沿,身体便滑了出去,落地时只余下极轻微的一响。紧接着,她一面向外扫视,发现四周似是一大片野地,另一面回头注意那两人能否顺利翻窗。 首先出来的是墨竹,他个子小,人也轻巧,身体还算协调。正当叶昭担忧那窗内“身娇体弱”的贵公子时,却见他终于放下架子,以一个不太优雅的姿态终于落了地。 就在此时,前方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喷鼻声。叶昭止住脚步,示意身后两人蹲下,借着月色望去,只见那匹熟悉的红棕马正拴在一颗枯树下——不是“小心”又是谁? 这可算是……这两天唯一遇到的好事儿了。 叶昭立刻起身上前,动作熟练地解开缰绳。红棕马亲昵地蹭蹭她手臂,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看样子这两日被拘束,过得也不算好。 沈清淮自然也看出此乃叶昭之马,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隐约传来的声响: “那边是不是有动静?” “什么声音!” “走,去看看!” “走!” 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第6章 第6章 叶昭迅速反应过来,心生不妙。她不知后头到底有几人,也不知是不是和那黑店一伙儿的,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拖油瓶不说,本身关了两日又饥又渴。若是可以,不欲再与之周旋打斗。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但问题在于,这匹红棕马并不多高大,能容两人已是勉强,而今他们三人又当如何?难道是真得硬碰硬不成? 刹那间叶昭心烦意乱,踌躇时忽听得耳畔响起那书童声音,语气坚定:“公子,你和他先走,不用管我!我去另一头!”接着,墨竹便俯身跑开,小小的身影很快隐匿在草丛之中,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叶昭咬咬牙,危机时刻也想不了太多,于是翻身上马,低声叫道:“快上马!” 谁料沈澈却道:“我不会骑马。” “……怎么连骑马都不会?“御”乃是“六艺”之一,世家公子不都得学“六艺”的吗?”叶昭暗自腹诽道。然后也不管他会与不会,径直翻身下马将人拽上马,随即双腿夹紧马背,纵马前行,全然不顾身后如何。 而红棕马如离弦之箭,几乎是贴着地面窜了出去。 沈清淮骤然被拉上马,身子还未稳下来,马背就颠簸起来,慌乱之中只好将手搭在叶昭腰侧,等呼吸平缓后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随着马匹狂奔,四周的景物渐渐如潮水般倒退。朦胧的月色下,他看不大清四周的路,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胸口紧紧贴合着燕十七温热坚实的后背,稳稳的令人安心。 而前者全神贯注平视前方,风中扬起的发丝微微凌乱,不经意间轻轻扫过他的面庞,带来轻微的痒意。 沈清淮心头顿时生出点荒谬的不真实感,明明是在逃难,生平头一次体会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心安。 没有算计,没有阴谋,没有仇恨,只有少年人的一腔热血、义气和孤勇。 夜色寂寂,红棕马疾如雷电,叶昭耳边风声呼啸。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在前面望见了一点不同寻常的黑影,再近些看,原来是临江城外高大的城墙。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的咳嗽声,不免放慢了马速,问道:“我们该去哪里?” 沈清淮回道:“天色已晚,一时也找不到客栈。不如先去前面休息片刻。” 这话正合叶昭之意,她便驱马靠近前面的窝棚。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前方的景象逐渐显现出个模糊的轮廓来。低矮破烂的窝棚零星散落在城墙外,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声。四周没有火光,除了寂静别无其他。 此情此景,叶昭不由得减缓马速,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然而,尽管她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还是惊扰到了睡梦中的难民。几个潜眠的妇人和汉子醒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向他二人,目光警惕而惊慌。 叶昭将马停留在离窝棚几米远的地方,率先利落地翻身下马。她没立刻松缰绳,而是转身朝马背上的沈某人伸出手,从善如流道:“下来吧。” 沈清淮眸光微闪,便趁机抓着叶昭的胳膊下马,稳稳地落了地。 这时,那醒来的几人中,忽有一老汉上前,身后还跟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 老汉问:“你们是何人?” 叶昭正想开口,沈清淮的声音先一步响起:“真是对不住几位了。我们本是过路的旅客,本想着进城探亲,结果半路遭遇打劫,险些被卖,方才逃了出来。不知,能否在此处借个角落歇歇脚?天亮就走,绝不给各位添麻烦。”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宛如珠落玉盘。老汉借着月光细细打量片刻,倒觉得此人面容斯文像个正经读书人,正欲开口时身后的妇人却抢答道:“阿爹,别理他们。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好事儿?” 话音刚落,黑夜中又有几个身影被惊醒,朝这边投来好奇又警惕的目光。 叶昭心道:这妇人怎生如此凶狠? “呜哇——哇——” 就在这时,幼童的啼哭声划破了寂静,只见原先还凶巴巴的妇人猛一回头,瞬间扭身跑回去,将那孩子埋在自己的怀里,轻声地哄起来。 “娘,娘我饿呜呜呜呜。” “好啦,幺儿乖。不哭了不哭了,睡着了就不饿了,快睡吧……” 叶昭半颗心提了起来,有点儿说不出的揪心,平白对“何不食肉糜”五个字生出更深的感触。老实说,就算是在边关吹风吹沙长大的日子里,她也从来没有缺过一口饭吃。真要说起来,这回住黑店被劫掠饿上两日大抵是最接近苦难的事儿了。 ……这临江城外,怎么会到这会子地步呢? 叶昭趁机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老丈,恕晚辈冒昧……可是今年的收成不好,才沦落至此?” “能为什么?老天爷不开眼啊,今年那是颗粒无收啊,还有官家的粮税。本来这天底下,最苦的就是我们这些老百姓了。”老汉微微眯起眼,叹了口气,“你们要躺就找个空地儿躺吧。” 两人对视一眼,低低道了声谢,终于找了个窝棚底下一个避风的角落,并排躺在干草上。剩下的那十几个难民面面相觑,也只当他们同是过路的难民,没说什么便继续睡下了。 叶昭心乱如麻,这几日颠沛流离,真真恍如做了场大梦。钱袋被偷,险些被卖,饥渴难耐的她只想着熬过今晚再说,看看能不能去城内找个活计。 此时猛一回神,原先那面色抗拒的妇人居然拿了个破口的粗陶碗,碗里省着的是半碗不大干净的水,递了过来。 叶昭嗓音涩然:“这……怎么好意思。” 倒是一旁坐起的沈清淮接了过来,客气道:“真是多谢嫂子。” 那妇人看了他们两眼,没说话,又回去躺下照看孩子了。 接过粗陶碗的沈清淮并没有将水一饮而尽,他甚至连抿都没有抿一口,就先递给叶昭。叶昭心下讶然,犹豫看了沈清淮一眼,估算着喝了一半。 粗陶碗虽摸着冰凉,但里头装着的无疑宛如甘泉。饮下时,那股带着淡淡土腥味的水滑过喉咙,虽说不能果腹,身体却好受多了。 沈清淮接过粗陶碗,一时没喝,反而温声道:“今日,多谢阁下骑马救我。” “没事……没事。”这下子,叶昭明白他先让自己饮水的缘由了,还以为对方又是试探,无端生出几分赧然。她看了眼睡着的难民,压低声音:“你先前和那个地窖看守说,你和医馆的大夫认识,是真的?” 沈清淮回道:“自然。” 叶昭抿抿唇:“我如今手头拮据,寸步难行。等入城后,你能否找人介绍活儿给我做做?” “好。”沈清淮语气肯定,言罢才将剩下半碗水一饮而尽。 叶昭这才放下心来,翻过身没多久,忽而听闻身旁再次响起微弱的咳嗽声,心道:“这贵公子体弱多病怕不得感了风寒。风寒一事可大可小,小了没几日自然会好,要是大了怕是得去半条命。” 如此,她干脆起身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递过去:“那个……你要不要盖盖。” 沈清淮抑制住喉间不适,翻身朝向叶昭,双手触及到薄薄的衣袍,顿时愣在原地。 他总感觉这不是衣袍,而是摸到了一颗滚烫赤诚的心,半晌才低低道声:“多谢。” 叶昭并不在意,干完此事后,兀自翻身,听着周遭起起伏伏的呼吸声和远处若有若无的风声,合上双眼。她自认身体比这病弱公子好得很,照顾几分病患也是应当,何况从前在边关也不是没有露天而眠,夜观星象过。 一直等到身边响起平缓而均匀的呼吸声,沈清淮才感到心安,睁眼又闭眼,缓缓睡去。 *** 天光渐亮,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临江城内的街市慢慢苏醒。 一个戴着黑色苎麻头巾的学徒正挥动扫帚清扫台阶,他的身后正是临江城最大的医馆,响当当的老字号“同济医馆”。 倏忽间,一阵轻微却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他扭头望去,只见两人一马缓缓走来,皆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前头那人面容清秀俊逸,一袭白衣。后头那人衣身穿藏色衣袍,手里还牵着匹红棕马,好一个风度翩翩的江湖客。正看得好奇时,却见这两人直冲冲朝自己走来。 这白衣男子正是“沈清淮”,他微微颔首,问道:“小兄弟,叨扰了。请问贵馆的陈大夫可在馆内?” 学徒面露犹豫,上下打量一番,这才问道:“你找我们东家有何事?” “只管烦请通传一声,就说是沈澈来投奔。”沈清淮不慌不忙。 学徒面色狐疑,但还是收起扫帚,飞快地往馆内跑去。 馆内药柜前,有一人正负手巡视,身旁还跟着几个药工。此人约莫四十来岁,面容清癯,蓄着长须,正是医馆老板陈禾。 他是这同济医馆里的名医,也是杏林世家陈家的家主。不过说起来,他并非陈家嫡系血脉,乃是陈氏旁支所出,只因当年陈老爷膝下无子,便抚养他长大,十四年前接手医馆。 听见动静,他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学徒:“家主,外面有个叫沈澈的人找你。” 听见这个名字,他神色一亮,低声吩咐几个药工后,便快步走出医馆。 门外,等候的叶沈二人有一没一搭话。 “你跟这个陈大夫关系如何?他不会不收留我们吧?”叶昭边摸红棕马的鬓毛,边问道。 沈清淮略一迟疑,低声道:“放心。我家人与他乃是故交,陈大夫也为人仁厚。” 话毕,只见一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到了两人跟前竟欲控身行礼,忙被沈清淮扶起:“陈叔,不必多礼。” 只余下一旁的叶昭看得蹊跷,心想:怎么反倒有长辈先行礼的道理? 陈禾的目光紧紧锁在沈清淮的眉眼上,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才顺着对方目光向一旁望去,注意到一身劲装的叶昭,忙问:“……这位公子是?” 关于叶昭女扮男装不会被发现的几个理由: 1.作风豪爽,面容英气 2.个子高,只比男主低一厘米 3.本身胸部较平,用了裹胸布,加上秋天衣服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6章 第7章 第7章 叶昭陡然定住,正琢磨着把自己那套行走江湖的“燕十七”名头拿出来,就听得沈清淮抢先一步道:“这位是路上结识的燕十七郎,也是我如今的侍卫。” “……侍卫?”叶昭面色不改,嘴角勾起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心里头却想道:“我什么时候成他侍卫了?” 陈禾面色讶然,笑道:“原是如此。我观这位公子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恐非池中之物,还以为是远道而来的贵客。” 叶昭暗忖道:“这姓沈的和他亲人都是如此会说话么……” 但这句话还是让她格外受用,因而挺直腰背,同样摆出副文质彬彬的姿态:“在下这厢有礼了。谬赞谬赞,先生真是客气得很。” 沈清淮瞥她一眼,像是对她这书生做派流露出几分刮目相看的味道,又转头对陈禾开口:“原先传信说是十日左右便能到,没想到路上住黑店被劫掠。多亏了十七郎,我才能从被关的地窖中逃出,至今安然无恙。” “如此说来,我倒也没有说错。公子既救人一命,可不就是贵客么?”陈禾神色动容,又叹息道,“现世道,日子却是不好过了。” 沈清淮颔首,眉目低垂:“只是逃难途中,我那小书童墨竹与我二人走散,还望世伯帮忙派人出城寻寻看。” 叶昭想,当时月黑风高,那墨竹自作主张离开时,他一言不发,看上去对自己亲近的书童竟无半分悲痛,原还以为是个性情薄凉的。而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表面那般,或许只是不善言辞,情埋于心? 就在这时,原先通传的那个学徒蓦然闯了进来:“家主,门口又有人嚷嚷着说要找您!” 陈禾愕然,反问道:“何人?” “是个穿着灰衣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噢,他说他家公子和您认识!” 这还了得,叶昭与沈清淮对视一眼,连忙一前一后出了医馆,只见门前站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人,不是墨竹又是谁? “公子!”墨竹上前几步,见自家公子安然无恙甚是喜形于色,连带着对叶昭的眼神似乎也变得充满善意许多。 “可有受伤?”沈清淮问。 墨竹摇摇头回道:“未曾。我那日跑得快,躲在草丛中并未被发现,只听得四五个大汉说了阵话便离开了。” 沈清淮:“那就好……” 他们二人你来我往之间,陈禾踱步而出,见状捋捋胡须:“这位就是你身边的书童?” 沈清淮回道:“是。那这般就不用劳烦世伯找人了。” “也好也好。” 突然间,某处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沈清淮等三人寻声望去,视线落在了叶昭扁平的肚子上。 “……”叶昭轻咳一声,讷讷打圆场道,“没吃东西两天两夜了,这会子确实饿了,也是人之常情吧。你们真的是不饿吗?我都前胸贴后背了……” 同样饿了两天两夜的,除了叶昭还有身边的主仆二人。因地窖逃生一事对叶昭有所改观的墨竹难得没出说些什么刺头的话,而身旁的沈公子则嘴角微勾:“哪止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怕是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了。如今我们身无分文,接下来的事都得麻烦世伯您了。” “自然自然。”陈禾摆手笑道,又微微拧眉,“京城至此本就一路舟车劳顿,又是饿上两日两夜,是个人都受不住了。快快快,我还是赶紧带你们去宅院休息用膳罢。” 言罢,陈禾赶快捎人叫来马车,又对医馆内的伙计吩咐一番,这才领着三人上马车。 见着马车时,叶昭心下讶异,没想到马车竟如此宽敞,四人坐进去竟毫不拥挤。至于带来的红棕马,暂时放在医馆门口,按陈禾的意思是稍晚些会叫人拉回陈宅,毕竟按理城中不宜纵马急行。 马车一路前行,逐渐向内城驶去。上车后多是陈沈二人搭话,叶昭本本分分全只当没听见。 途中,叶昭掀起厚重的锦缎车帘一瞧,只见外头街坊小巷人来人往,好不繁华,鼻尖还飘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再联想起城外难民之苦,不由得生出几分伤春悲秋之心,问道:“晚辈请问陈先生,城外那些个难民,是什么时候来的?” 闻言,陈禾看她一眼,叹道:“有好些时日了。这几年收成本就不好,上个月明是丰收的时候,却又大雨磅礴。眼下各户人家大都是靠的存粮。” 叶昭反问:“那官家不开仓放粮吗?” 陈禾:“这就不清楚了。按理说官家应已向朝廷通报,只是……说句难听点的,天高皇帝远,就算要发赈灾粮,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时候,马车停下,前面的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内几人才依次下车。 仰头望去,只见宅院宽敞,里头走出个须发微白的管家,面色温和:“东家,怎么突然回来了。这几位是?” 陈禾微微一笑,身旁的沈清淮先开的口:“是我来从京城来拜访陈家。” 谁知,那管家顿时愣在原地,半晌像是反应过来什么,霎时间红了眼眶,上上下下把沈清淮看了个遍,一把拉住袖口:“你是……你是芳娘的孩子?你叫……叫什么?” 见老管家神色动容,叶昭心道:“看来陈家与他父母二人真是情义深重的故交,要不然也不会激动成这个地步。” “是,我名唤沈澈。”沈清淮一把扶起老泪纵横的管家,温声安抚几句,又将先头在陈禾面前一番夸赞叶昭的话拿出来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老管家慈祥的目光瞬间移到叶昭身上,一副要将眼前小公子视为英雄的模样。 叶昭客气回了个礼,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心中想道:“姑且不说这算不算‘捧杀’了,寻常人突然被奉为‘座上宾’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儿不自在的。” 陈禾是时候出面:“曹叔,医馆还有些事需要我去盯着。他们几人也就拜托给你了,赶紧叫厨娘去做几个菜来,再泡几盏茶,拿些糕点吃食来。” 老管家曹九连连称是,先是领着三人用膳,种种暂且按下不表,总归是美味佳肴。 随后便是分房休息,或许是拖“救命恩人”名头的福,叶昭被分到了间宽敞舒适的客房——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毕竟从目前来看,陈家家底深厚,或许每一间客房都是如此。 连着这三日,叶昭未曾睡过一个好觉,用膳后本就犯困,人一躺到床上便不知天地为何物,只想与周公逍遥快活去了。 *** 傍晚时分。 “公子,陈先生来了。” 墨竹轻轻的一声叫唤让依靠在榻上的沈清淮微微睁开双眼,眼里透露出几分雾蒙蒙的水汽,只见他唇色透露出几分不健康的白,呼吸微微起伏着。 白日忙完的陈禾缓步迈入房中,瞧见榻上的沈清淮,心中轻轻叹了一声。 “陈世伯。”沈清淮从榻上直起身,低低道 。 陈禾称了声“是”,复而坐在他的身旁,伸出几根手指搭在沈清淮的手腕上,细细诊起脉来。然而好半晌却是皱眉,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手,不吭声,像是陷入了什么沉思。 身边的墨竹耐不住性子,替自家主子问道:“先生,我们家公子的病可有的治?” 一时间,陈禾却是不语。 沈清淮这才抬眼开口道:“若是不能治,先生直说便是。我自幼便体弱多病,再有名气的御医也都束手无策,有时想想能活到今日已是万幸。” “……”陈禾语气微妙,“我方才探了又探,只觉这脉相平稳,但隐约又细若游丝哪儿不对。真要说起来……不像是有病,倒像是中毒之症。我且尽力为你医医看……” “中毒?公子怎么会!”墨竹惊呼道。 沈清淮却是面色不变,神色好似早有预料,颔首道:“承蒙世伯不弃,您的恩情晚辈铭记在心。活一日便算一日,倒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陈禾神色复杂,须臾叹道:“在京城的这些年,你也受苦了。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一丁点儿大,转念又过了十年,真是岁月催人老呐。” 沈清淮微微一笑,倒也没说什么。 恰巧此时,门外忽地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便是“哒哒”的敲门声和清亮的少年音:“那个……我现在方便进来吗?” 这会儿没听见门内的动静,叶昭微微有点紧张,毕竟她这么晚来找人家,目的还是为了借钱——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真是诚不欺我啊! 就在她有点儿忐忑的时候,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进来吧。” 叶昭如蒙大赦,推开门时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檀香,再看时却发现屋内竟有三人。陈禾与墨竹立于床边,床榻上躺着只着中衣的沈澈。如此看来,倒像是她晚上不怀好意惊扰人家。 沈清淮抬眸问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叶昭欲言又止:“其实也没什么……” 陈禾与沈清淮对视一眼,主动开口道:“我还有些事要办,就先走了。你们二位晚辈好好聊。” 言罢,他直接起身,而床边的小书童看看左,看看右,竟也跟着他一同出了门。 这下子,屋内又只剩他二人了。 虽然从前叶昭大大咧咧常与将士厮混,但她好歹也是个女子。傍晚时分孤男寡女相处一室,屋内檀香与呼吸交织着,尤其是这美男身上只穿着白色中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好像有点儿说不出的奇怪。 她的目光不禁有点游移。 可恶……昨天又拖延症只写了四百多字 另,什么时候可以出现野生读者朋友的评论呢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7章 第8章 第8章 沈清淮默默注视着叶昭,那眼神仿佛在说:人都走了,有什么事就赶快说吧。 叶昭抿了抿唇,她当然看出来方才陈禾的离去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因而才说是有事离开。 如此想着,她很快收了心思,心神一动,率先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今日为什么宣称,我是你的侍卫?” 沈清淮微微挑眉,不答反问:“你不是想让我给你介绍活计么?你做我的侍卫,我给你银钱,可是有什么问题?” ……他居然打的是这个算盘么?从前还称呼“阁下”,现在就直接是说“你”了,果然是不一样了。 叶昭便说:“那我就多谢沈公子好意了,要不然我指不定就要露宿街头做个流浪汉。不过,我这侍卫月钱如何?又做多久呢?” 沈清淮微微一笑:“月钱么……比陈世伯府里的丫鬟高两倍如何?若真要算起来,我想想,阁下干半年都未必抵得上相遇那日茶水沾湿的孤本罢。”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作半年白工?”叶昭又换了副口气,还真像个苦哈哈的侍卫,“再者,请问公子您前来探亲,打算在临江城驻足多久呢?” 沈清淮道:“少说一月,多则两三月。” 叶昭心想,这倒是不错,与她想法不谋而合,自己也得在外呆上个把月,起码得把下个月的婚期过过掉。 “那……要不然就让我做你一个半月的侍卫,就按平常月钱给,平日里若是有什么要帮衬的唤我便是。” “可以。” 叶昭心中呼出一口长气,紧接着又试图挑话茬:“那,我想要雇主您先给我发一个月的工钱,可行?” 沈清淮神色微动,语气讶然:“你要一个月的月钱做什么?” “施粥,我要买米给城门口的难民施粥。我估计你今早没注意,那些难民们锅里煮着的,都是些树皮野果,喝的也是舀来的江水。”叶昭顿了顿,继续道,“难民多是些老弱妇孺,食少人多。一日两日三日就算了,再这般下去,迟早有一天得饿死人了。那时城外恐怕饿殍遍野,莫非也是你所愿吗?” 沈清淮没反驳,定定看她一眼,问道:“官家尚且还未出面,城内达官贵人多的是存粮也免不了明哲保身。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确定此事非做不可?” “确定。”叶昭毫不犹豫,“这天底下哪有见死不救的理。别人独善其身是别人的理,我兼济天下是我的道。再说,我要是个冷心冷意的家伙,又怎么会把你从地窖里救出来?” 沈清淮暗忖,这话说的还真有几分“挟恩图报”的意思。往事不可追,试想未发生之事往往并无价值,然而有一点没错,燕十七郎不是个自私自利的孬种。那日就算自己成功被放走,怕是根本逃不出来,更别提墨竹了。算来算去,确实也欠她一份恩情。 沈清淮这一沉思,倒也静了好一会儿,久到叶昭还想说些什么来“激将”之时,却见对方应道:“我敬阁下是个义士,自然不会阻拦,钱的事明早陈世伯叫人给你。只不过施粥也不是件容易事,你可想好如何做?又该用多少人手?” 叶昭道:“凭我一人确实有些吃力,我想借两名厨娘煮粥,一名小厮随我分粥。明早我亲自去买米,最迟明日下午应当就能给难民们分上粥。” 沈清淮又问:“可还需什么?” “……不必。”叶昭语气坚定,要做一番大事业的样子。 沈清淮眸光微动,便没说什么了。 这时,叶昭又问起另外一件事:“话说,我们之前城外住的那家黑店,可有派人去衙门报官?” “白日去是去过了,目前还没个说法。”沈清淮回道,“我们既已逃出,便是打草惊蛇,那伙人哪里又会留在原地等衙差去抓?” 想来也是,叶昭心下慨叹一声,便不再叨扰,告别后自顾自出门寻客房睡去,一夜无梦。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去买米。 临江城街巷众多,各有特色,要论起买粮食,还是得去东十字街口的福源米行那儿买。曹九管家是这么跟她说的:“东十字街最大的两家米行,一家是‘恒通米行’,另一家便是‘福源米行’。虽说恒通米行装潢新,店铺大,但买米还是得去福源米行,那儿的荀良掌柜是个厚道人。” 厚不厚道叶昭不清楚,不过热闹是真的。远远的,只见“福源米行”半新不旧的招牌下排上了长队,叶昭好容易才到了店内,便听得主顾们声声恭候: “恭喜荀掌柜呐,听闻您前日娶亲了?” “要我说,就是郎才女貌啊!” “是啊,成了亲就是不一样,这看着容光焕发的。” 荀良本人约莫二十**岁,身上穿着件干净的布衣,一边连声应和主顾们,一边留意着店里的小厮量米。 等到了叶昭时,不由得多看两眼,随口道声:“这位客官,似是眼生呐。” “在下从京城来,此时来临江城是为探亲访友。”叶昭笑了声,说起小谎时信手拈来,又问道,“不知而今的米价如何?” “八十文一石。” “……八十文?!!” 荀良也不拿乔,直说了:“城外的那些难民,阁下进城时应当有所目睹。今年突发洪灾,四处饥瑾,我这也是良心价,做实打实的买卖。”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厮接嘴:“客官你是有所不知,我们老板可是大善人。要是换作边儿上的恒通米行,起码还得再高上个十文每石!” 叶昭怔住,既是为这高额的米价而讶然,又是为这不一致的价钱而疑惑。照理来说商家都会协商着定价钱,或许是这荀掌柜的当真宅心仁厚也尚未可知。 不过话虽如此,她只是来买米的,旁的与她并无干系,后头还有不少主顾等候,自然不好言语纠缠,便实打实来了一石米,放在带来的推车上先行推去同济医馆再说。 *** 临江城位处南方,盛行的乃是籼米,细长易碎,远不如北方京城的粳米黏糯,做起粥来并不算一流,但好歹是聊胜于无。但对于难民而言,已是天大的美味佳肴。 申时城门外,闻着飘来的米香,围坐在地上的难民们鸭子般仰头伸长脖子,面面相觑。 “是官老爷发粥么?” “老天爷呐……老天开眼呐……” “快快快,赶紧起来!” 然而等到他们心心念念的大锅搬来之时,却发现领头的竟是个十**岁的俊俏小公子,顿时更加傻了眼。有人认了出来,自顾自嘀咕道:“这不是……这不是那个过夜的外城人么!” 叶昭好容易才将一应东西搬来放好,身后还跟着个从陈宅借来的小厮,一面用勺子搅拌锅里的米粥,一面喊道:“我代表陈家,来给大家发粥啦,请大家伙排排队,不要挤不要抢,都有的喝!” 话音刚落,挤成一团的难民们瞬间炸了开来,锅前霎那间蜿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其间男女老少个个衣衫褴褛。 这一施粥,便不知过了多久。叶昭不知道她和身边的小厮倒底分了多少粥,也不知道还要分多少。除了盘踞在城门外无处可归的难民,施粥的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城外乡村甚至是城内的那些老翁老妇前来,人人手里都拿着个破碗。 叶昭一概不拒,只觉都是贫苦百姓,不必厚此薄彼。或许那些老百姓尚且未到无处可归的地步,但家里面存粮想必也是岌岌可危,能帮一把便是一把。 冥冥众生,仿佛只在眼前。 他们在吞咽,在赞叹,在感激,甚至有个老妇人当场跪拜,说叶昭堪比活菩萨,哭哭啼啼地开始说些叶昭听不懂的敬语。她于是只好停下手中动作,扶起那老妇人安抚一番。 叶昭又再次见到了那晚给她盛水喝的妇人,只是对方看起来很憔悴,拿到粥之后却傻傻站在原地,像丢了魂一般。 叶昭就轻轻地问她:“嫂子,你不喝粥么?” “幺儿……我的幺儿死了!”那妇人呆呆地望她一眼,忽地半哭半笑喃喃道,“他喝不到粥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昨天不来呢?” “我……”叶昭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 旁边的小厮赶紧维护叶昭:“别给脸不要脸,这是大善人发善心呢,你不想喝有的是人喝!” 队伍后面迅速传来附和声,那妇人顿时如焉掉的花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可是叶昭的心底却沉甸甸的,她茫然地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就在她还没定下神来时,队伍中间传来骚动声,人群纷纷侧目。 一个年轻男人大声嚷嚷道:“你不是王记谱子的掌柜么!昨儿我还去你那买过东西,你怎么成难民了!” 被他呵斥的中年男子毫不示弱,梗着脖子回道:“你……你说什么,你放屁!” “我放屁?大家伙来看看,他身上穿着这是什么衣服,过的可不贫苦啊!” “你!” “是啊是啊,我看他就是来冒领米粥的!” 抱怨声,指责声,辩解声顿时混作一团。世道如此,讲道理不过是纸上谈兵,显得苍白无力。 中年男人面上无光,又将目光投向叶昭,大声呵道:“这粥也没人规定我不能领吧?我排了队,那不就有我的份?不信,你们叫这位发粥的善人公子定规矩!” 闻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叶昭。 这些目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喷怒的,安静的,期盼的,好奇的…… 叶昭将手中的勺子放入锅中,一时间呼吸慢了半拍,喉咙有点发紧。然而就在她张口欲言时,一个温和清冽的声音插了进来: “排了队就有份?言之有理。” “别人独善其身是别人的理,我兼济天下是我的道。”化用自《孟子》中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8章 第9章 第9章 叶昭骤然回头,看见熟悉的身影。 不知何时,沈清淮竟然也来了此处,身后跟着小书童墨竹。他今日依旧打扮得玉树临风,身上换了件水蓝色的长衫,在一众衣衫褴褛的老百姓们与衣着朴素的叶昭之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只一眼,单看那气派身段,便知他并非寻常人家。 果不其然,沈清淮的出现更加引得人群议论纷纷,而当对上叶昭不大赞同乃至是质疑的神色时,他也只是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隐晦而温和的笑容——就像他惯常喜欢做的那样。 这个一闪而过的笑容实在是耐人寻味,叶昭眼神微微错愕,不由得想道:“他已经有了办法吗?” 如此想着,她很快反应过来维护道:“这位也是陈家人,今日分粥之事多亏他向陈禾先生提议。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人群这才安定些,目光还是凝聚着。 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只见沈清淮缓缓走来,先从身后的墨竹手里接过一块尺寸不小的帕子,接着弯腰施施然从地上抓了一大把沙土,最后走到锅粥面前一扬—— 那把沙土,就这么飘飘洒洒地落进了还盛着米粥的大锅里! “……他这是在?”叶昭不可置信,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在把米粥留给真正需要的难民!那些日子尚可,故意来蹭粥的家伙定然接受不了带沙土的米粥。而真正需要米粥救济日子的难民,根本就不会嫌弃。有粥喝就不错了,哪儿还有什么挑三拣四的地步呢?” 很快有人不满出声,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这还怎么喝?” “这是在干什么!” “见不得人好啊!” “好好一锅粥,毁了做什么?” 眼见着人群骚动不止,说时迟那时快,叶昭一个箭步上前,目光冷冽地扫过心思活跃者,大声道:“米粥脏了又如何?现在,还坚持‘排了队就有份’的,请上来领粥吧。我亲自给你盛!” 刹那间,万籁俱寂。 叶昭的视线刻意转向原先不满出声的那中年男人,露出个清纯无害的笑容:“这位爷,您还需要我给你盛粥吗?要是需要的话,不如赶快把碗拿上来吧。” 望着锅里不再干净的米粥,那中年男人脸色转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梗着脖子摆谱道:“不想发就不发,做这么小气干什么!” 可话说着说着,居然脚步往后一退,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一走,不仅是他一个,队伍里竟有不少人眼神躲闪,也跟着离开了,方才出言抗议的几人正在其中。如此看来,不过都是些贪图便宜之人,抱着不喝白不喝的心态来蹭米粥。 而真正的难民,在最初的惊讶和愤怒之后,望着离去那些人的窘态,渐渐明白过来,更有人示好道:“恩公……他们不要我们要,能活命就成!” 叶昭那颗心总算落了地,再次回神扭头时,正对上沈清淮那双清澈含笑的眸子,不自觉松了口气,有点飘飘然地想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也是巧得很。我先前还夸下海口,说施粥一事胸有成竹来着……等等,莫非他早就料到今日这般场面?” 当然这话她也懒得问,更是不适合问。常言道“君子之交淡于水”,有些话藏在肚子里头,过去便过去了,要不然说出来反倒容易生了嫌隙。 从沈清淮的视角来看,眼前的俊俏郎君一时发愣,额角还在不停渗出细密汗珠,似是累极热极,连带着手中长勺都显得格外沉重。他望了望眼前人,又望向所剩不多的难民,伸手对叶昭道:“不如歇会儿,将长勺给我便是。” 叶昭本想说“可以”,但瞧见沈澈这“清尘脱俗”的打扮,转念又想起这贵公子连捏把沙土都要用手帕,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没事没事,我来就行。” 随即继续拿起长勺施粥,一副坚定不移的倔驴模样。 可没等她施完几碗,就在她再一次舀起稀疏的米粥时,勺柄上出现一只骨节分明而宽大的手,带着清冽檀香的气息幽幽钻入鼻孔之中。 “给我吧。”那贵公子道。 叶昭心神微晃,没想到对方居然真这么想施粥,转念一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好作罢,将木勺稳稳交由他手上。 长勺这一交接,忙了大半个时辰的叶昭终于成了闲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干脆负手立于一侧,拉开距离,望着眼前的公子哥分粥。 沈澈只站在那里,身姿如孤松挺立,眉眼温和如画。不过比起说欣赏此人容貌身姿,叶昭更担心的是他干净整洁的袖子被玷污。毕竟,与她卷起袖子施粥不同,沈澈居然只是将宽大的袖口挽起一折,施施然拿起长勺动作。 叶昭想,由京城逃婚南下至此,一场阴差阳错成了此人侍卫,倒也不算是个太坏的打算。她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似乎还真对接下来一个月的日子,生出点隐隐约约的期待感。 沈清淮是忙着了,另一旁的小书童就空下来了。墨竹朝看得出神的叶昭“喂”了声,撇撇嘴低声道:“你一直盯着我家公子做什么?” 上一回他二人交流,尚且还是在那地窖之中。比起初见时的急躁与重逢时的提防,有一说一,这回小书童的语气脸色还是好上许多。 叶昭回过神,有意逗他:“你猜?你过来一点,我就告诉你。” 墨竹神色狐疑,于是跟着叶昭来到一旁,侧过耳朵非要听出个名堂,然后就听见叶昭带着笑意的声音:“看你家公子好看啊。” 墨竹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惊吓,一双眼睛瞪得似铜铃:“……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噢——”叶昭仿若未闻,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拉长音调后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我风流倜傥风度翩翩,压根不需要欣赏你家公子,若是追求美色,只需对镜自揽即可。” 墨竹:“……” 他自然明白叶昭是在逗他了,顿时更加生气,面上露出几分薄红,跺着脚又回到了他家公子身边,做一个忠心耿耿的小仆人。 叶昭只看得好笑,心想他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比自己年纪还小上四五岁,果然是不禁逗呢。 等施完粥,难民作揖的作揖,道谢的道谢,逐渐散去。叶昭本想将施粥用的物什拿回陈宅,却不料被帮工的小厮拦下,说是“不用公子费心”,扭头望向另头主仆,见二人神色安然,只好道声“劳烦劳烦”。 回城路上,拖沈公子的福,叶昭再次坐上了高头大马的华贵马车,心里还是有点刻薄地想道:“男子汉大丈夫,出行皆是坐马车么?今日比不得前日疲累,也不知走几步路会如何?” 叶昭心里头的腹诽,沈清淮自然是不得而知。他只是望见对侧明眸皓齿沉思的郎君,问道:“今日施粥,可有心得一二?” “……”叶昭回过神来,回道,“今日,还得多谢你解围。我只恨,我昨日不曾前来。” 沈清淮问:“为何如此说?” 叶昭迟钝片刻:“你还记得前晚给你我送水的妇人么?她的孩子昨日去了……若是我昨日能前来施粥,他也不至于饿死。” 言及生死,总是沉重几分,车厢内瞬时凝固。一旁目不转睛的小书童都放轻了呼吸。 沈清淮默然片刻,抬头望着叶昭的眼睛道:“这城里城外,每日饿死的、病死的,何止一人呢?你昨日没来,有昨日的缘由。世事无常,岂能皆如人意?问心无愧,便是足矣。” 问心无愧么…… 叶昭轻轻吐了口气,正想说些什么缓和缓和,忽而又闻得街巷上一阵温暖甜香的味道,掀帘一瞧,原来时进城那日未尝品尝到的糖炒栗子。 沈清淮自然也晓得,朝外头车夫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叶昭问道:“你也想吃糖炒栗子吗?” 沈清淮眨眨眼,未语。倒是身侧对自家公子饮食起居颇为了解的墨竹接过话茬:“我家公子不喜吃甜。” 叶昭心下一动,随即赶快下了马车,落地后还不忘回头瞧一眼,见主仆二人也都下了车,似是不买也要瞧瞧热闹。又左右看看,原来这街上糖炒栗子生意不错,两侧都停有马车下来采买。 大铁锅旁的小贩张罗道:“糖炒栗子诶,要不要来一包?” 叶昭:“来一包。” 小贩应了声“好”,于是手脚麻利地装好纸袋。叶昭低头付钱时,正想起今早买米花销不少,不知还够不够,动作迟疑一瞬。 仅就这一瞬,身侧居然伸出另一只手递来铜钱——却不是沈澈和墨竹,而是一只皮肤白皙的女子之手。 扭头一瞧,才发现是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丫鬟。 叶昭疑惑道:“这是?” 那丫鬟瞧他一眼,语气莫名:“我家小姐说和公子有缘,这钱由我来付便是。” 回头一望,马车对面确实停了辆马车,看来车内的应当就是她家小姐。 沈清淮是时候走近,出面解围道:“多谢姑娘好意,不过实在是不想欠此人情。” 丫鬟神色略有为难,扭头片刻后再定了定神:“好吧。”随即很快上了那辆马车,身影消失不见。 望着那马车离去的身影,叶昭神色恍惚,回忆片刻后丝毫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此人,更是头一回来临江城,便拿手肘戳了戳沈清淮:“那马车里的,莫不是你素未蒙面的红颜知己?” 第10章 第10章 沈清淮神色无辜,略一挑眉道:“绝无此事。这话该我问阁下才是吧。方才人家可是说与你‘有缘’呢。” 饶是叶昭搜肠刮肚般在脑海中想了一通,仍然是半点思绪全无,只好回道:“我从未见过她,哪来的有缘之说,怕不是认错了人。” 沈清淮瞥她一眼,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想不通就算了,人家若是真有意结交,为何不下车会见?什么有缘之说,八成是心血来潮。 叶昭低头拉开纸袋,三下五除二剥了两个栗子,一个塞入口中,另一个则故意在沈公子面前一晃,问道:“要不要来一个?” 沈清淮目光幽幽,瞧她吃得香甜,片刻后接过来,慢悠悠地尝着,好不惬意。 叶昭顿时露出点得意的神色,扭头对墨竹道:“谁说你家公子不吃甜?这不是吃得好好的吗?” 墨竹气嘟嘟的,面庞爬上薄红,似是想说什么,对上自家公子的眼神时又偃旗息鼓。 叶昭又拿出颗栗子去逗他:“你要不要试试?可甜了。” 墨竹的回答是扭头,表示我对此毫无兴趣。 叶昭于是轻笑一声,反手将栗子塞入嘴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简直像是故意的。 眼见着这番场景,小书童睨她一眼,自顾自生起闷气,大有拂衣而去的架势,目光转向自家公子,仿佛在说:也不知道公子你看上他啥了,就这样轻浮的人,哪里有几分侍卫的尽职尽责,又何必要留在身边? 至于沈清淮,他只是微微一笑,望着插科打诨的两人。 好端端一袋糖炒栗子,谁曾想竟勾连出三人间这般风云。瞧见那姓沈的已将那栗子吞下肚,叶昭又问问还要不要来几个,不料却被前者轻晃头以示拒绝,只好作罢。 她的目光扫视一圈,只见傍晚时分街巷人流涌动,正想出言询问是否要逛逛,瞥见前方熟悉的身影,动作猛然一顿。 沈清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估摸着那头应该是在卖桂花糕。现下看来燕十七郎应当喜甜,想买些吃食也不必拘礼客气,他打定主意说上几句。 谁料,也不知叶昭瞧见什么,陡然定住后将那袋沉甸甸的栗子往自己怀里一塞,一溜烟儿地离开,徒留下一句余音仿佛在耳边响起:“我去追人!” 刚一接触到油纸袋,一股暖意顺着沈清淮的指腹蔓延。他迅速垂眸望了眼还冒着滚滚白汽的栗子,待抬头时叶昭的身影隐没在人流之后,只能辨别出是往城外的方向去了。 墨竹看来看去,也不禁纳闷道:“公子,他怎么就这么走了?我们要先行回去吗?” 沈清淮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原地思忖片刻,扭头看向涌动的人流,又抬头望向无穷无尽的天空。 天色将晚,暮色四合,乌云如墨,随风轻轻浮动。 似是风雨欲来。 “先上车。”他道。 *** “挤什么!” “干什么呀!” “跑这么快做什么!” 尽管叶昭轻功了的,算得上是健步如飞。然而穿梭在人群之中,还是难免磕磕碰碰到路人。她只好一面连声道歉对不住,另一面停顿片刻后加快脚步向前冲去。原因无它,就在刚才她在后头卖桂花糕的小贩处,又瞧见了之间偷她钱袋的小孩儿。 说来说去,她今日落此地步,源头就是好心没好报丢了钱袋。若是能找回钱袋,一切岂不是就迎刃而解? 然而叶昭一路七弯八绕,好容易 穿过人群,随着人影又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那抹青色的背影却又消失不见,尽头居然是一堵墙。 她拧眉:“这分明是个死胡同!可是不对啊,明明看见人影跑到这里来着……” 环顾四周,叶昭来回踱步片刻,忽然弯下腰,福至心灵般拂开一处野草,视线落在土墙边还算宽敞的狗洞上。 她的眼神微微眯起。 …… “咯吱”一声轻响,一道灰色身影静悄悄推开半掩的院门。 原来,是名穿着灰色布衣的少女。 她似乎累极了,不停地喘气,双腿打着颤。进院后,她立即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做完这一切后还极不放心一般,回头四顾徘徊片刻,方才安安心心地长舒一口气。接着,她低下头,有点僵硬地从怀里掏出纸袋包着的桂花糕,又把兜里剩下的几个铜钱倒入掌心,仔仔细细地数着,嘴里念念有词。 就在此时,身后忽地一响,少女还没来得及回头,肩膀上迅速搭上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 “可算抓到你了。”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她身体一僵,第一反应竟是把手里的几个铜板捏紧,将手放回身侧,这才扭过头,看向那只手的主人,对上一张丰神俊朗却又略显狼狈的面庞,是个身姿挺拔的公子哥。 少女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挤出一个笑容来,干巴巴道:“这位‘哥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可惜,她这可怜巴巴的模样非但没能让面前人心软,反而肩上一沉,眼前人神色更为不满。 没错,眼前人正是一路前来捉贼的叶昭。 一想起当初因心软导致钱袋被偷的后果,以及方才钻狗洞的难言之欲,叶昭瞬时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原来她竟不是个哑巴。我本是好心待人,偏偏遇上了这等小贼,也不知是什么人家教养出的这般儿女,忒的荒唐。” 顿时,她对这没皮没脸的少女更是没好气:“还装蒜,前两日你刚偷了我的钱袋,这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了?我问你,我的钱袋子呢?” 那少女却是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不回我话……还要不要你的舌头了!”叶昭装出一幅恶狠狠的模样,活像话本子里吃人的怪物。她的目光忽地移至此人身侧,只一眼便瞧见她手中那抹熟悉颜色,忙不跌将其钱袋抢来一瞧,里面竟然空空如也,语气更冷:“还不承认?” “豆芽……”少女喏喏应道,老半天才垂下头,嘴里蹦出几个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的。” 叶昭寒声:“不是你有意,那钱袋还会长腿跑你手里不成?人证物证皆在,现在就随我去见官。” 豆芽神色一僵,顿时打了个哆嗦,连连讨饶:“公子是个好心人,我实在是没饭吃才偷钱的,您行行好,就饶了我这次,求您别报官!” 望着少女忐忑不安的姿态,叶昭终究还是心头一软。 她本意倒也不是要为难这十一、二岁的女孩,只想追回钱袋就此两清算了。但如今钱财早被用得一干二净,不要个说法实在说不过去。她平日身手还算可以,那日虽说是不留意,竟然悄无声息叫其偷了钱袋,可见八成是个惯犯。无论如何,总得让这孩子受受大人训诫,以后好好走正道,再不做这等不义之事,便回道:“那你说怎么办?带我去见你父母,我总得讨个说法。” 豆芽摇了摇头,轻声回道:“我,我没有父母。钱都被花光了。” “那你亲人呢?家里人呢?”停顿片刻,叶昭语气不自觉软了些,望向前方草屋语气一转,“我怎知你没有偷偷把钱财藏在屋里?” 说完,俨然是拉着这少女直往茅草屋走去,后者眼神飘忽不定,抿唇后只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没几步,叶昭便来到房门前,不等豆芽声音,“彭”的一声推开门,而这一推门,叶昭顿时愣在原地。 逼仄的堂屋里头,竟然挤着三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子,正坐在地上,围着木桌吃米饭,听到响声后受惊般齐齐抬头。其中那个曾得过叶昭恩惠的小男孩望见被紧紧拉着的姐姐,猛地站了起来,喉咙里“啊”“啊”的音节。 看起来……这人确实是个哑巴? 叶昭心下一沉,正思忖间又听得一阵脚步声。此时,里屋的旧布帘被掀开,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婆婆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破瓦盆。 与此同时,她瞬时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细手轻轻动了一下。叶昭回过神来,正对上少女忐忑的神色,还以为是孩子做错事怕被长辈训戒,回头正要开口时,话却突然止住了。 ——这老婆婆双眼浑浊无神,没有焦点,居然是个瞎子! “豆芽,你回来啦?”瞎子婆婆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突然意识到什么追问,“还有……客人吗?” “是,我回来了。我在路上不小心遇到歹人,这位是帮我解围的好心哥哥。”被叫到的豆芽身形一颤,回答后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神望着叶昭,目露哀求之色。 一屋子的老弱妇孺,满堂子的穷困潦倒。 原先那些兴师问罪的话,顿时都堵在了叶昭的喉咙口。半晌,她打了个圆场,轻声道:“阿婆,我路过遇到小妹妹,见她一个人危险,现在世道不太平……顺道送她回家。” “原来如此。真是劳烦您了,要不歇歇喝口茶水。”闻言,阿婆面露喜色,邀请叶昭坐下。 话说到这份上,叶昭只好坐下,松开拉着身旁少女的手。有过前车之鉴,茶水叶昭一时间还是不敢喝的,充其量便与眼前的老婆婆聊些天。 言谈之中,叶昭那颗心更是沉了下去,得知这些孩子都是盲人阿婆从城郊野外收养的弃婴。四个孩子,唯有老大豆芽作为女孩,身体还算健康,其余的三个男孩不是聋就是哑。 这会子,终于得了自由的豆芽,把怀里还热着的的桂花糕拿出来。刚一露面,迅速被几个小孩分得个七七八八,只余下一小块。孩童们边大口咀嚼着,边不自觉望着叶昭身上的锦缎华衣。 豆芽望望怀里那剩下的块糕点,递给叶昭:“你要尝尝吗?” 很是小心翼翼的样子。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电光闪过,雷声未至,转眼间雨瀑已倾泻而下。 第11章 第11章 “公子,雨快要停了。”墨竹拉开帘子,望着露出点亮色的天空。 闻言,沈清淮颔首,捏着毛笔的手一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是傍晚的雨下得格外厉害,唰啦唰啦落在人心底,叫人难以静下心来读这满纸“之乎者也”的圣贤书。 忽而闻得门外动静,似是脚步声阵阵,沈清淮手中的毛笔一下子放下了,起身推开门,便见着那熟悉的身影走来,手里撑着半旧不旧的油纸伞,被风卷起的衣摆处洇开几团水痕。 油纸伞缓缓向后轻扬,露出叶昭那张俊俏的面庞,走近后忙不迭把伞一收,道:“我回来了。” 沈清淮悄然松了口气,侧过身再次回到原先的桌案边,回道:“去了这么久,追到想追的人了?” 叶昭拿捏不准这话是关心还是阴阳,摸摸鼻子一时没接话。 “可不是去了好久嘛,后厨的饭菜都热了两回,不知道的,还以为赖账不回来了呢。”窗边的墨竹双手抱胸,语气不满道。 “我方才在街上看到了之前偷我钱袋子的孩童,本来想去把钱袋拿回来。追到时才发现,她把钱财都用来买米屯粮了。那一大屋子,还有四口人,一个瞎子老婆婆,三个非聋即哑的小男娃。”斟酌片刻后,叶昭出言解释一番,又低低问了句,“你们用晚膳了吧?” “自然用了,难不成还等你回来不成?”墨竹替沈清淮答道。 没表态的沈清淮瞧叶昭一眼,语气轻飘飘的:“如此说来,十七郎身无分文,还是要当我一个月的侍卫了。” 叶昭暗自思索,这话说的,好像她很不情愿与他在一起一般。话是这个话,理却不是这个理。不过方才在街上,没打声招呼就匆匆离去,确实也算得上是她做得不妥当。 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街上贸然离去,是我的不是,不过也是事急从权么。话说……同济医馆近日生意如何?” 沈清淮见她眼神躲闪,想到前日借钱时也是这般,便直截了当道:“你这样问起来,又是有什么要事?” “我……”叶昭顿了顿,“其实是想问问,医馆里还有没有什么活计好做?我想给那些孩子们寻个差事。他们既然还不出我的钱,我又还不出你的钱,不如叫他们给医馆帮衬帮衬,就当是抵债了。” 沈清淮不语,墨色的眼睛盯着她。 见对方神色不推脱,叶昭以为有戏,继续道:“那些个孩子手脚伶俐,又孤苦伶仃,做些诸如捣药、晒药、打扫的活儿应当也是绰绰有余……” “是么……”沈清淮心里淡淡地想道。 他忽然觉得对方一身潇潇君子皮下,藏着几分令人难以置信的天真,仿佛一颗心都长在别人身上似的。遇到地窖被困的自己,要救人;见着饥肠辘辘的难民,要施粥;见着可怜巴巴的孩童,要帮衬。 是他从前受了圣人教诲,才如此乐善好施么?又或者说,有的人生来就是这般赤诚剔透? 他为何不为自己想想呢?又怎么知道自己会应允,不会觉得他是个软心肠的滥好人呢? 于是,沈清淮反问道:“你既说,那些孩童向来做惯了偷盗之事,又怎知他们不会再犯?若是在医馆里对客人起了贪心,被人家抓包追究起来,坏了医馆的名誉,坏了陈家的名誉,又当如何?” “……”叶昭哑然片刻,一时间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心里头想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之类的大道理,可毕竟怎么说,到底是人家家里的地盘。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她想要为旁人担责,又能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呢?她的话又能有多少分量呢?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点尴尬,还是一旁的小书童墨竹先开了口,讷讷道:“那个,公子,我先出去了。” 沈清淮微一抬头,墨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生怕多闻了几口屋里头的“硝烟”味。 说到底,两人也算不上吵架,顶多只能算是争议。沈清淮见不得眼前人对只是几面之缘者大发善心,“有求于人”的叶昭则说不出理所应当的堂皇话。 望着对方有些落寞的神色,片刻后沈清淮松口道:“这回,我答应便是。只是阁下应明白,这天下受苦受难者众多,仅凭你我之力,终究只是绵薄之力。你我……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叶昭偏头听了片刻,总觉得这几句话里藏着些什么更深的,她此时还没能领悟的道理。但平心而论,她心底却还是有几分不大认同,转而联想起今日沈澈解决施粥的法子,难得没有反驳,顺势接话道:“有劳有劳。他们既然偷了我的钱袋,总得付出些代价,头一个月工钱也可低些,只管有口饭吃不饿死就是。” 沈清淮没吭声,全当默认了。 叶昭想起这姓沈的虽说和陈家沾亲带故,但也是个外姓人,不免又担心起陈禾那边的口风,低声问道:“那,陈叔那边得麻烦你说道说道了。”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事他表现得从容淡定,颔首应下,想来似乎与陈家确实关系匪浅。 叶昭便长舒一口气,道谢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就这样,让那些个孩童“以工代赈”的法子,最后还是落了地。 两日后的清晨,叶昭就亲自前往前日那小院,领着两个年长的孩童前往同济医馆,顺带还把从阿婆那边借来的油纸伞给还了回去。 听闻几个孩子能在医馆有着落的事情,阿婆险些老泪纵横,拉着叶昭的手说上好一会子话。也是从交谈中,叶昭才得知,原来阿婆一直以为几个孩子都是在外靠着乞讨卖艺为生,家里面多出来的米也只是因为前些日子遇到了好心打赏的大善人。身为口中“大善人”的叶昭最终还是没有揭穿孩子们的谎言,含糊应了几句就算作罢。 一路走来,几个孩子拘谨的很,全靠叶昭主动盘问。 不多时便到了医馆门口,眼前就要进去时,叶昭摸摸两人的头发,问豆芽:“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自从有过那先前那一遭,豆芽也不怕了叶昭,回道:“石头。” 唤作“石头”的,正是那日接了叶昭烧饼的另外一个哑巴男孩。闻言,张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朝叶昭比划了几下。 叶昭扭过头问:“他在说什么?” 豆芽答道:“他说谢谢恩公您。” “道谢归道谢,有些事还是要说在前头。先前你们做了偷窃之事也罢,此后能答应我好好好走正道吗?”叶昭正色道,说完又加了句,“我也只是个小小侍卫。陈家是大户人家,要是出了什么事,不单单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的饭碗也保不住了。” 一大一小姐弟连忙点点头,一幅信誓旦旦的样子。 等到了医馆里头,叶昭便见着正打算坐诊的陈禾。 她清清喉咙,对陈禾道:“陈叔,这些孩子就麻烦你了。” 陈禾捋捋胡子,上上下下打量叶昭一眼,道:“沈公子早与我说过,先前施粥救人之事,早就听闻公子。我既答应了,此事便不在话下。” 叶昭点点头,又说上几分感激的客套话,想着闲来无事,不如在这医馆中帮衬会子,等到下午时分再去粥棚那边帮衬。 *** 城外施粥之事,一连便是五日。 喜的是,同济医馆乃至叶沈二人声名一时。悲的是,自从施粥的消息传开后,不知不觉中,涌向城外的流民更多了,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真要解决饥荒问题,还是得等京城运来的赈济粮才是,要不然,也得是那边传令过来,当地才好开仓放粮。 这晚,忙活了一个白天的叶昭返回陈宅,进门前忽地瞥见对家院门外,一个小厮正往门口泼水,泼完后猛地一声关上门。 进门时,她恰巧见得院中负手而立的曹九,问了声“好”后,不免得疑惑问道:“曹管家,在下有一事请教。方才我在门口,看见对门的小厮往门口泼水。难道……这是本地的什么风俗?” “那倒不是。”曹九耐心解释道,“那阵子公子还没进城,城外闹了灾,不少流离失所的难民便随着人流入城,晚上无处可去就睡在人家宅院门口,在我们这样的高门大户门口是常有的事,就有人想出泼水的法子,地上湿了自然就没人睡了。正因如此,后来知县才下了城门令,严禁难民入城。虽说现在城内流民少了,但是这习惯还是留下了,算是前车之鉴罢。” 联想到刚入城时两个守卫所言,叶昭心下一动,想道:“不允许酉时以后入城,怕不是担心难民夜深人静偷偷溜进城?这城门令,虽说是护住城内的安稳,但城外就这样压根不管么?知县做的,未免还是狭隘了些。” 正思忖之间,瞧见从屋门口出来的墨竹,手中还端着个托盘,便告别管家向前走去。 走近后才发现,原来托盘上端着的是个白瓷碗,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叶昭出声唤住他道:“这药是怎么回事?你家公子生病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墨竹低头嘀咕两声,语气不冷不热,说完后径直离开了,只余下叶昭一人在风中凌乱。 叶昭直觉不对,虽说这小书童有几分脾气,但这幅样子更像是被踩到痛处后的避而不谈。忙推门而入,只见姓沈的端坐桌旁,正在细细抿茶,面色还算滋润,倒也未看见有什么异样。不过,她还是不由得说几句关照的话:“刚才在门外,看到墨竹端的药碗了。你……的身体怎么样?” “身体如何?”沈清淮抬眼看她,片刻后垂眼,神色格外落寞,“我确实自幼体弱多病,身患不治之症。” 叶昭呼吸一滞,没想到他这般回答,还以为先前在地窖里头所说的“体软多病”之言,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上前当出头鸟罢了。如此这一问,怕不是真的触碰到了对方的伤心事。不是说这江南陈家是什么杏林世家么,难道也没得法子? 她不由得握紧了身侧衣角。 就在这时,沈清淮放下手中茶水,再抬眼时方才的脆弱神色荡然无存,语气轻飘飘的:“骗你的。” 顿了顿,又道:“体寒而已,起码还能活上个十年八年。” 叶昭:“……” 这人说的话,到底还有几分可信? 叶昭便收了关照心思,转而说起正事:“我想与你说说施粥一事。我在想,既然米价优惠,何不索性多买些囤粮?还有,听说好几个地方乡绅有意参与施粥,有意积德行善。不如索性一同去米行谈谈价钱,在城外以及广德寺等寺庙口组织施粥。” 沈清淮:“真要如此,也是个法子。不过还得从长计议。” 不多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阵阵。陈禾推门而入,面色格外沉重。 见状,沈清淮问道:“陈世伯,可是出了什么事?” 陈禾眉宇紧锁,长叹一口气:“今日傍晚,医馆来了好几位闹肚子的客人,说是喝过我们分发的米粥。” 沈清淮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怀疑是我们故意用劣米去施粥,好让百姓闹肚子,再反过来为医馆招揽生意?” 叶昭当下就急了,接话道:“怎么可能?米……米是从福源米行买的。不行,那姓荀的掌柜住哪儿?我今晚就得去找他问个清楚!” 陈禾望向两人,回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就在今晚,荀良掌柜死了。”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左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2章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叶昭反问道:“死了?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死了?” “我也是今晚才从医馆知道的消息,具体什么缘由暂且无从得知。说的那人也支支吾吾的。”陈禾目露沉思,长叹一口气。 说起来,无论是施粥还是买米,通通都是叶昭的主意。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左右叶昭心中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忙道:“此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当。” “无碍,不过是一些闲言碎语。”陈禾摇摇头,说完后沉默片刻,又道,“夜色不早了,两位早些休息罢。” 说完,便出了房门,只剩下屋内叶昭与沈清淮大眼瞪小眼。对视的刹那,都在彼此眼中找到那份不同寻常的意味。 叶昭见他沉思神状,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情淮回过神,望着她的眼睛:“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死的太蹊跷了。巧合得有点过分。” 叶昭颔首,目光又转移到他书案上的书籍,有点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书?” 沈清淮将书合上,露出封面上的几个大字,回道:“《临江风华录》,讲的是自本朝以来临江城的历史变迁与风土人情,乃是上一任知县在任时所编。” 叶昭:“上一任知县?” 沈清淮:“上一任知县名唤方文轩,好花鸟,好诗词,好美食,在任时组织本地文人墨客编撰此书。多年前因治理有方一路青云直上,已被调至京城。” “这么说来,也算是个风雅人物。”叶昭顿了顿,又道,“明日,你可有安排?” 沈清淮抬眼看她:“你打算如何?” 叶昭:“我想去吊唁一下荀掌柜,你要与我同去吗?” 沈情淮神色微动,颔首应允。 *** 翌日上午,两人一同上街,墨竹则被安排至医馆照看一二。 正如他们所想,福源米行的铺子外已然房门紧闭,只剩下对街恒通米行的招牌高高挂着。想要顺带去看看福源米行仓库的念头落空了,不如去荀宅瞧瞧。荀宅位置并不偏僻,问了街坊邻居指路后,叶沈二人便向城东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地方才发现,这所谓的荀宅并非想象中的高门大户,只是普普通通的几件平房罢了。按理来说,荀良掌柜好歹也是个卖米的生意人,怎么住处如此“寒酸”? 望去,只见荀宅门前挂着两个白色灯笼,随风轻轻晃动,门口居然还站着一个面色强硬的官差。 叶昭看得蹊跷,整整衣冠后上前表明意图:“这位差爷,我等听闻荀掌柜辞世的消息,特来吊唁。” 那官差眼睛一抬,神色不耐:“府衙有令,禁止闲杂人等进入,请回吧。” 这荀良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如何能使得府衙出动?想来背后必有隐情。 没等叶昭说些什么,身边衣冠楚楚的沈清淮率先动作,从袖中拿出些许银两塞入官差手中,温声道:“我们乃是荀掌柜旧友,此次前来,只为聊表哀思,还望官爷行个方便。” 官差微微眯眼,上上下下打量沈清淮穿着打扮一番,这才收下贿赂,语气稍缓,却不是松口放人:“上面有令,我不过是奉命办事,二位还是别进去的好。再者,荀良的尸体也不在里面,未办葬礼。” 叶昭想起前些日子被黑店劫掠之事,想起豆芽那一家子,又联想起自己境地也源自于一个“钱”字,不免得心中长叹:“我也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吧。有钱没钱便是两幅姿态?还是说,这世道若无阿堵物便寸步难行么?更何况,收了钱也不放人进去,这人怎好意思!” 沈清淮则平静多了,笑问道:“怎会如此?这里面可是有什么隐情?” “听闻此人突发恶疾,遗体早就送走了,此刻说不准已依例焚化处理……”那官差迟钝片刻,一幅讳莫如深的样子,俨然是不欲多说。 焚化?恶疾?什么恶疾需要官差出面,还要被焚化?遗体又被送到了哪里? 没等叶昭再询问,那官差恢复了正经神色,赶客道:“我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你们赶快离开吧。” 心知此次再无可能进入荀宅,叶昭只好作罢。沈清淮则给她使了个眼色,顺势对官差道:“既如此,我等就不打扰了。” …… 所谓拜访荀宅吊唁之事,也就不了了之。正午已过,两人腹中饥渴,便寻了间临街的酒楼,挑了二楼一个靠窗的清净位置坐下,听着楼下传来的歌舞声等候着。 “两位客官眼生哪。是外地来的吧。”没多久,小二便上了几个江南的美酒好菜,上菜时还搭话一番,顿了顿道,“这酒,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月白酒,有来头着呢。” 有过城外黑店那一遭,叶昭现在对陌生人矜持许多,客气点点头,并不多言。 等人离去后,叶昭将桌上那酒坛移至眼前,满斟一杯。闻香绵柔如秋月,饮尽回味似仙境。月白月白,不愧此名。 曾经心心念念的月白酒,今日得以品尝一二。酒是好酒,只是人却不如昔日那般。细细想来,从逃离京城下江南,这短短不过半月多的日子里,心境竟然大不相同。 许是叶昭神色几分莫名,就连沈清淮都盯着她瞧。而对上后者的神色,叶昭长呼一口酒气,便将酒盏往人身边一推,问道:“你要不要喝?” 沈清淮神色不变:“我不饮酒。” 叶昭想起那小书童整天嚷嚷着诸如“我家公子不吃这个”的话,情不自禁问了句:“于饮食一事,阁下似乎很有讲究。今日你那小书童未跟来,想吃什么就吃,就喝什么就喝。人生在世,自在享受岂不快活?” 沈清淮微一挑眉,道:“阁下却是性情中人。不过这天底下,哪能有绝对的自在呢?普天之下,何处并非囚笼?” 叶昭听闻这话,却反问道:“依我看,此言差矣。上苍若是困我于囚笼,那我便打破这囚笼,谁又耐我如何? 沈清淮问:“那若是,你打不破呢?” 叶昭立刻道:“打不破又如何?今日打不破,明日继续,明日不行,后日继续。老祖宗还说人穷志不穷呢。就算我真的命不久矣,我今日也照常吃吃喝喝又如何?凡人终有一死,活着何尝不是囚笼,那照你所说,岂不是人人都不必活了?” 沈清淮望着她,久久沉默了。那颗茫然的空虚的心底,仿佛隐隐约约冒出点别样的火苗。 他想,是啊,我在忧虑些什么呢?忧虑这幅身体还能撑几日?还是沉浸在那些早已过去的回忆里。为什么,我的有生之年不能真真切切为自己活一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就像……燕十七一样。 沈清淮的沉思落在叶昭的眼底,变成了几分忧思的意味。不过是喝一壶酒罢了,左右也是无意中东扯西扯,莫非真不小心刺痛了他?想来也是,体弱多病文静者,一般总是多爱空想的,多思必多忧。 她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又说错了什么话,忽而被一阵喧闹动静吸引了注意。 声音来自十几米外的邻桌,只见几个商贾打扮之人走来,一面落座一面闲谈,一声高过一声,丝毫不避讳。此处酒楼位于商街交汇处,人流涌动,商贾小贩前来歇歇脚聊聊天,也是常有的事。 “隔墙有耳”的偷听之事,并非君子所为,但耐不住隔桌众人把酒言欢,声音直往两人耳朵里冲。当然,更凑巧的是,他们恰巧听到了有关福源米行掌柜“荀良”的字眼。 有人道:“你们听说了么?荀良昨天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就说嘛,好人没好报。” “他呀,平日里乐善好施,说是往寺庙里还捐了不少钱。这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走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家和那位如花似玉的新夫人……” 另一人听了这话,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可不是么……要我说,那崔氏年纪轻轻又肤白貌美,刚过门就死了丈夫,岂不是可怜的很?” 便有人“呸”了一声,骂道:“你倒是色心不小,也不怕家里面的婆娘。再说了,这崔云云虽长的有几分姿色,也只是个二手货罢了,哪里算得上香饽饽?” 叶昭听了这番论调,顿时眉头拧起,心道:“凡间都将婚后女子比作“长舌妇”,要我说,这些个絮絮叨叨的‘长舌夫’才是实至名归。一群粗俗鄙夷之徒,平日里碌碌无为,本事都用来议论起女人来了。” 转而望向一旁文质彬彬的沈清淮,顿时觉得此人顺眼了不少。虽说身体有点弱不禁风,起码长相甚可,举止还算端庄。所以说,常言道“绿叶衬鲜花”,人也是无出其右。 那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二手货?依我看,恐怕得是三手货了罢。听说啊,这崔氏嫁给荀良前,可是有个相好的。” “有这事?快说说!” “你们这都不知道?就是西街那头开杂货铺的刘汉。如今姓荀的这一死,嘿嘿……你们说……” “那可不,崔氏我见过,生得就不老实,瞧那样就是个狐媚样。” 紧接着便是意味深长的啧啧声和不怀好意的笑声。 叶昭眉心锁紧,正欲起身时,一只修长却略带冰凉的手却紧紧握在了她的手腕上。 第13章 第13章 沈清淮平静无波的眼神紧紧盯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不要冲动。 叶昭深呼吸了一下,好歹将胸中那团气慢慢呼了出去。 从前在边关长大,身边都是些与父亲熟识的将士,撒泼打滚倒也无所谓。自从前两个月回京城后,她也曾穿裙装外出逛过,却免不了遭受到各色打量,仿佛女子身材高大,面容英气是什么不入流的事。 更何况她生性好动,四处乱跑自然不爱满头朱翠,更不愿效仿其他所谓的世家小姐出门都要带上个帷帽或面纱。因此,她才女扮男装,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少些不必要的麻烦。只不过,她是能通过这种法子尽力规避,其他女子又当如何呢? 思及此,她只觉有些说不出的沉甸甸,几分没好气地问身旁的沈清淮:“你按住我做什么?” 沈清淮把手收回,还是那幅和和气气的样子,见叶昭冷静下来后道:“你这么激动,是要跟他们打一架不成?” 叶昭反问:“是又如何?” “他们若是欺你,你反击是理所应当。若你主动袭击,岂不是无事生非?”沈清淮意味深长,“你现在可是我的侍卫,若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要我负责任?” “我……”叶昭顿了顿,心湖骤起波澜终究归于平静,只得低低说句,“谁要你负责……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是听不得下流话,看不惯他们。” “看不惯的人都多着呢,”沈清淮嘴角勾起,“难道都杀了不成?” 这话其实带着点莫名的邪气,只不过叶昭并未多想,反而心念浮动:“你说……荀掌柜有没有可能是他杀?” 沈清淮并未质疑:“你怎么想?” 叶昭道:“临江城米价虚高,贫民百姓民不聊生,不见得那高高在上的知县大人出面赈灾。反而一个小小的米商过世,竟然出动了官差。你说蹊跷不蹊跷?什么恶疾竟能让人丧事也不办了?” 沈清淮:“你想查?” 叶昭托腮道:“也不是查不查的问题,就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 同济医馆,未时三刻。 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两个埋头苦干的少年放下手中的药杵,仰头望着并肩前来的两名公子哥。 仰头的那一刻,四人的眼光瞬时对上。 叶昭注意到两个孩子,边走边对沈清淮道:“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老婆婆收养的两个年长的孩子……” 沈清淮颔首。 说着说着,她突然间想起前几日告诫俩孩子的话,什么得罪了陈家不仅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身为一个小侍卫我的饭碗也保不住了云云。 思及此,叶昭转而故意放慢脚步——毕竟哪里有侍卫跟着主人并肩前行的道理,侍卫不都应该老老实实跟在雇主后头安分沉稳么! 然后,她就对上了沈清淮疑惑的眼神,对方扭头问道:“怎么了,脚不大舒服吗?” 叶昭静默片刻:“没事,我挺好。” 沈清淮转过身,目光在忙碌的两个孩子身上停留一瞬,并未多言。 倒是叶昭赶紧招呼道:“这就是我家……主人。” 依言,姐弟俩忙行礼问好。 不知为何,“主人”二字飘到沈清淮耳朵里带了点不清不楚的味道。沈清淮嘴角微勾,有点想问问此人:这时候,怎么突然想起来侍卫的身份了? 但他面上还是端得一派君子作风,客客气气受了两个孩子的礼,安抚几句。 豆芽睁大眼睛,却是又怯生生开口:“婆婆感激恩人公子帮了我们,还给城内外的老百姓施粥,非……非要我请恩人吃饭。陈先生说他没空,不知二位能否去家里坐坐,吃顿粗茶便饭,算是一片心意。” 她一边说,身边叫石头的哑巴弟弟还一边用手比划着,脸都微微涨红了。 如此这一番长篇大论,文雅客气至极,实在不像是小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大人教的。 叶昭自个儿无所谓,总不好做人家的主,正打算询问时就见姓沈的点点头:“有劳有劳。” 姐弟俩顿时又行了个礼,喜上眉梢的样子。 到了医馆后台,两人得见忙活着的陈禾与一旁的墨竹,问起来昨日之事只说并无甚大影响,便告知了要去那老婆婆家用晚膳,沈清淮只叫墨竹随陈禾不必跟去。 交代完后,叶昭低声问道:“你不是……原先反对我帮他们吗?” 沈清淮:“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叶昭腹诽道,“行吧,你没说过,你是个大好人。” …… 傍晚时分,叶昭引着沈清淮去了那城郊处的茅草屋,进门时便闻到一股香味,只见几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桌上几个小菜,却是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敢动筷子。不难看出,尽管桌上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但对于贫苦人家而言,已然是他们能够拿出来最好的伙食了。 席间闲话一二,叶昭望着碗里的白米,突然道:“阿婆,你听说了荀掌柜暴毙的事么?” 阿婆:“晓得嘞,也是蹊跷事。不过这城里头,蹊跷事向来可多了。我们老百姓么,只管过过安生日子就是。” 叶昭:“蹊跷事可多了?还有什么怪事?” 阿婆想了下道:“蹊跷事,譬如城郊的乱葬岗,邪门的很。这些年,半夜里常常能听到娃娃的哭声,小猫似的。从前有好些人家,生了女娃或者养不起孩子的,就将娃娃往乱葬岗一扔,怕是化成地缚灵也说不准呢。诶呀,作孽呀。” 叶昭皱眉道:“既养不生?为何要生?即便是实在不利抚养,大可寻个盼孩子的人家送了,何至于这般丧尽天良?” 阿婆摇摇头,叹了口气。 沈清淮放下筷子,接话道:“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讲‘良心’二字,更罔顾什么‘丧尽天良’。扔至乱葬岗一了百了,人不知鬼不觉,便是他们所能想到最体面的解决之道。” 叶昭顿时觉得碗里的米饭也不香了,等到阿婆讲起些别的事儿,这才气氛缓和些,坐了片刻后告别阿婆及几个孩子。 一顿饭吃完,两人起身离开。刚出门不久,叶昭却突然被叫住,回头时只见豆芽跑了出来,将一些东西猛然塞进叶昭怀里,道:“这些东西,都,都送给,是我们送给恩人哥哥的。” “诶——”叶昭伸手一把接住,还想说些什么,却见人家小姑娘就这么回去了,仿佛不好意思似的。 再低头仔细一端详,送的是些什么? ——用草纸包裹着的烧饼,一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一根藏蓝色的发带,还有一只草绳编制的小蚂蚱。 叶昭哑然失笑,片刻后拿捏起那草绳蚂蚱在沈清淮面前晃悠:“怎么样,好看吗?我猜你肯定没见过,其实我小时候也会编。不过,过了这么多年有点手生了。” 沈清淮看了看草绳蚂蚱,又看了看眼前人,揶揄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这么开心?” “那又怎么样?”叶昭嘟囔一声,“这可是人家送给我的,又不是送给你的。我有的你没有,我知道了——沈大公子是不是心生妒意?” 少年心性如流云,万般喜怒哀乐,来得急时,去得也快。眼见叶昭方才还有点闷闷不乐,如今却是喜上眉梢。 撞进她眼里的喜色,他只是微微一笑。 这一笑,沈清淮眸底漾开几分春水,眼里情意说不清道不明,看得叶昭忽然间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心里头嘀咕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炫耀做什么。” 于是收了东西,轻咳一声:“我们回去吧。” 再度坐马车回到陈宅,已是日暮。叶昭看完那匹红棕马后自顾自出了门,沈清淮则早早洗漱后,便兀自歇下——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自幼,他便喝了不少多少药,体弱没见着好,服药后却总是无精打采,易生困意。那日住黑店,之所以不知不觉中招,想来也与碍事的药丸脱不了干系。 很快,他便坠入梦乡。 …… “澈儿,过来叫娘看看,快过来。” 迷蒙而缥缈的雾气中,沈清淮迷茫地睁开双眼,只见一个高大的白衣女人正伫立在前方,黑发白衣,面容上仿佛涂了一层柔光,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而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抬起了腿。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恍惚间心底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提醒自己,但却没有精力与意识去深入思考太多事,几乎是出于本能般向前走去。 那白衣女人看起来离他并不远,然而沈清淮却感觉时间过得很漫长,走了很久很久才勉强够到女人的腿部,随后抬起头轻声地问道:“娘?你是我娘吗?” 听了这话,那白衣女子吃吃笑了一声,悠悠地伸出一只手,在沈清淮的长发上慢慢抚摸着,仿佛饱含着母亲对孩子无比深沉的眷恋与亲密。 伴随着这个动作,眼前的女人缓缓俯下身来,面容似乎也逐渐变得清晰。 沈清淮费力睁大眼睛,很想再靠近一点,一点也好,喊道:“娘……” 然而,他的话却突然止住了—— 因为他发现,这个白衣女人居然没有脸,本该长着眼睛的地方却淌着两条血泪,一路从额头到下巴。 厉鬼般的叫声陡然响起,沈清淮的喉咙被大手扼住:“我为什么要生下你!去死吧去死吧!!!” 滴答。 滴答,滴答。 白衣女人突然消失了,不见了。 沈清淮骤然摔倒在地,感到身体突然很轻,很轻,升入空中。 我变成了一片魂魄吗?他想。 低下头,他看见一个跟自己相同长相的少年无助地哭泣着,眼眶里留下两行血泪。 他们的眼神猛然对上了。 血滴在地上。 滴答。 滴答,滴答。 叩、叩、叩! 眼前的景象骤然破碎,一阵天旋地转,沈清淮迷迷糊糊睁开眼,意识到有人在敲门,伴随着幽幽的声音:“你睡了吗……” 沈清淮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外衣,直直推开门,倒是要看看门外是哪个妖魔鬼怪——却只见那燕十七身着玄色外袍,俊俏的面庞在月光的照耀下带上了几分柔和,对方眼里甚至还闪着精光,还真像是不知从哪里爬出来的精怪。 客观而言,从睡梦中乍醒之人,往往恍恍惚惚一时间难以适应。沈清淮不知是该埋怨此人骤然叫自己醒来,还是该感谢这个家伙让自己得以从这宿命般的噩梦中脱身。 “睡了。”他最终还是给出了没好气的答案,声音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低哑。 叶昭眨巴眨巴眼睛,仿佛也意识到晚上叫人起床之举并非君子所为,但还是精神奕奕地提议道:“我们出去一趟吧。” “去哪里?”沈清淮追问道。 叶昭的答案是三个字:“乱、葬、岗。” 澈亦未寝,相与步往乱葬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4章 乱葬岗,顾名思义,便是将尸体胡乱葬在一处的地儿,往往堆放的都是些无人认领的尸体。 沈清淮定定站了好一会儿,问道:“大晚上的,你去乱葬岗做什么?” 叶昭回道:“你不好奇,那个半夜鬼婴的传闻吗?” 沈清淮缓缓问道:“嗯?燕公子,你年几岁了?” “……”叶昭似乎愣了下,才道,“十八岁。” 沈清淮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个始龀的小儿呢。” 他这是在……这是在讽刺我吗? 如此想道,叶昭面上佯怒道:“难道阁下就比我大上许多吗?” 沈清淮:“好歹也大上一岁。” “好了……”叶昭哼一声,“你到底去不去?” 沈清淮正张口欲言,却见叶昭伸出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左顾右盼后道:“小声点,要是把其他人吵醒就不好了。特别是你那个小书童,肯定啰里啰嗦一箩筐。” 沈清淮心道:“怎么感觉在做贼一样……” 顿了顿,见对方没反应,叶昭又道:“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虽说宅院的大门已经锁了,但我有本事带你翻墙。” 沈清淮似笑非笑,客客气气道:“我有大门的钥匙。” …… 两炷香的时间后。 沈清淮望着四处一望无际的荒草与怪石,幽幽问道:“这便是你想来的乱葬岗?” 枯树旁的红棕马打了个喷嚏,鼻翼里呼出几口白气,像是在附和他的话。 有道是,夜色寂寥,风声萧萧,两人一马好不逍遥。 叶昭轻咳一声,心道:“如果我说,只是白日见马儿被拘得紧,晚上出来遛马,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来都来了,不如四处转转再说。”叶昭正色道,又仰头朝天空一指,“看,天上的月亮多么大,多么圆,多么亮,真是赏月的大好时机!” 沈清淮:“……” 两人在这乱葬岗四周,借着手中风灯的光芒走动走动。尸体没见着,倒是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叶昭余光瞥见几乎整个人深藏于狐裘内的沈清淮,心里默默嘀咕:“早知道我也多穿件衣袍了。” 就在这时,没被缰绳桎梏住的小心突然感受到什么般,身形晃动一瞬,竟然向不远处的一个石碑跑去,随即开始刨打着地面。 “小心,你干嘛去!”叶昭斥责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去,而当她来到那块石碑周边时,扬起手中的风灯时,人却呆住了——只见石碑背后躺着一具尸体,半截身体埋在黄土里。 这个人,不,不应该说是人。这具尸体是荀良! 叶昭呵斥住红棕马后猛然回头,朝沈清淮喊道:“沈澈,快过来!” 循声而来的沈清淮弯下腰,同样也发现了尸体,神色蓦地一变。 “荀良的尸体怎么会在这里?”叶昭皱眉道。 沈清淮一时沉默,忽然蹲下身,将风灯凑得离尸体更近些,仔细查验,半晌开口道:“果然不是疫病。” “那是什么?” “面容黑紫,指尖青黑,眼球突出,乃是中毒之症。” “你确定?” “确定。” 按理来说,这荀良与人为善又乐善好施,应当得罪不了什么人。叶昭虽与他接触不多,但结合街坊邻居评价,也不难看出此人是个正人君子。 叶昭倒吸一口凉气:“是谁要杀他?还把尸体丢到乱葬岗来??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为何平白无故遭此毒手?” “杀人的理由数不胜数,与是不是好人并无干系。”沈清淮神色平静,“譬如仇杀,财杀,政治谋杀,还有……情杀。” 叶昭眼皮一跳。 *** 翌日傍晚,金玉坊内人声鼎沸,喧喧嚷嚷。四下里喧哗不绝,人潮涌动,可众人目光心思,却只紧紧系于赌桌中央的那一枚滴溜溜旋转不休的小小骰子之上。 “开!开!开!” “他娘的,又是小!” “通吃!哈哈哈哈哈!我赢了!” 赌桌旁,一个身着绸缎的男子刹那间面色惨白,只因面前最后的一点儿碎银也被抽走。 身旁的赌友斜睨着他,面色带笑,语气却是不怀好意:“刘汉,手气不行啊。前儿个不是听说你阔气了,腰袋鼓得很,说话也硬气了。怎么这才不出两天,又输得底裤都没了?诶哟哟,你不继续了——” 刘汉啐了一口,冷声道:“老子有钱没钱,爱咋花咋花,玩累了回家去了。” “回家?是不是惦记着你那家里面的美娇娘啊?”有人接话道,“小寡妇的滋味不错吧?” 刘汉哼哼两声没理他,自顾自出了赌坊门,满心烦躁无处发泄,只得暗搓搓痛骂两声。 他走了没几步,人刚一拐进条僻静些的巷子,便迎面撞上一个人,正在气头上,便口不择言道:“哪个不长眼的,会不会走路啊……” 话到一半,这才发现是个身形矫健,个子高大的少年郎,嘀咕声晦气便匆匆又抬起脚步走了。 叶昭人被他结结实实撞了一下,堪堪回神时,却见人早就溜远了,只剩下个步履匆匆的背影。 沈清淮从暗处缓步走出,顺着叶昭的视线望去,突然开口:“此人就是西街的刘汉,传闻中崔氏的老相好。” 叶昭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想起昨日酒楼里的所见所闻,心知原来他是故意带自己来这里,顿时心下明了,问道:“跟上去?” “嗯。”沈清淮言简意赅道。 …… 两人跟着前头那身影,悄无声息地穿过几条巷子,最终来到了一处有些偏远的宅院。刘汉本人正心乱如麻,心里头窝着一股无名火,不单没发现身后追着的两人,甚至推门而入后还忘记给自家院子锁门。 好家伙,连门都没锁,不进去岂不是对不起这番心意? 叶昭心中腹诽一番,便牵着沈清淮的衣袖,凑近耳语道:“要不,进去看看?” 沈清淮低头,视线落在对方牵着自身衣袖的手上,道:“私闯民宅并非君子所为,你这时候就不讲大道理了?” 叶昭:“……” 话是这么说,两人还是悄然推门而入,猫腰贴近了屋子门旁边的墙,悄悄听上墙角。不一会儿,屋里头就传来动静,先是男人不耐烦的呵斥 ,紧接着是女子委委屈屈的辨解声,后又转为拔高音调的怒骂: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一看见你我就心烦,我说话你没听到吗?还哭!” “我做什么事要你管?还以为多大点好处,到头来那点钱也不过是塞塞牙缝罢了。” “哼!你今日的境地也是你自找的,谁叫你这个婊|子当初背弃老子嫁给那个姓荀的!药不也是你下的?你现在就装贞洁烈妇了?” 下药?! 叶昭与沈清淮对视一眼,心中有了计较。 就在这时,只听得“啪”的一声,屋内忽然间传来一阵猛烈的打骂声,女子的哭声更加猛烈,甚至传来了梆梆梆的动静。显而易见,那刘汉动了手。 “嘭——” 叶昭再也忍耐不住,一个起身踹开木门。 且看屋内,刘汉正扭着崔氏头发延手欲打,听得动静后骤然抬头,大呵一声“谁”便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叶昭神色一凛,待人过来时一个侧身避过,同时右手擒住那男人手腕用力一扭,左掌如刀瞬间劈向其颈侧,只见刘汉身体顿时一僵,结结实实地倒了下去。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说是电光火石也毫不为过。 崔氏泪流满面,面颊红肿,瞧见外人强行闯入,顿时魂飞魄散,连哭声都止住了,后退两步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道温和如玉的声音:“夫人放心,我们不是坏人。” 叶昭回头一看,只见沈清淮缓缓走来,白衣飘飘尽显风度翩翩,进门前甚至还提了一下衣摆。 “……”她腹诽道,“和蔼可亲的好人都给你做了是吧。好吧,没想到这男的这么不禁揍,一下子就晕了。还有,我看起来……真的很吓人吗?” “好人”沈清淮嘴角微微勾起,走近出言道:“我们只是路过此处,恰巧听闻院内动静,便进来帮衬一二。我这位侍卫力气大有些莽撞,还望见谅。” 崔云云这才安定些,伸出手擦拭下脸上泪痕,双眼还是紧盯着两人,神色惴惴不安。 沈清淮追问道:“我们前几日还曾在荀掌柜铺中买米,本想去吊唁却被官差拒之门外。方才还听闻此人说什么‘下药’之事,敢问荀掌柜之死可有什么隐情?” 闻言,崔云云垂下头,喏喏道:“我……我不知道。” 叶昭皱眉,心道:“怎么可能?她到底在瞒些什么?” 她正想张口询问,身旁贵公子先她一步接话,加重语气道:“崔夫人,我们并无恶意,也绝非歹人。在下乃是陈家故交,陈大夫前阵子还与我说起,你在医馆里买过当归甘草等药材助孕的事。更何况,我们已经得知荀良的死因,莫非……是你同这刘汉合伙下的毒药?” 崔云云神色一变,瞬间喊道:“不是!不是的……” 叶昭便问:“那到底是什么情况?还望说个明白。” 崔云云沉默片刻,视线在倒地昏迷不醒的刘汉上扫了一眼,这才慢慢开口:“……还请各位公子明鉴,是我对不起我家相公,但绝非是我的本意啊,是刘汉,是刘汉骗了我!” 两人并未催促,只是默默听着。 那崔氏断断续续,继续道:“我与刘汉自幼本有婚约,后因我爹受了荀掌柜的恩情,便将我又再许给了荀良。成婚不久后,刘汉偷偷摸摸跑来找我,屡次三番纠缠我威胁我。给了我一幅药,说是只让荀良病上一场,趁机要和我长相厮守……” “可我,可我不知道那是毒药啊!”崔氏跌坐在地,掩面哭起来,“我当时就吓疯了。刘汉就说,不想死就得听他的。是他逼得我上报官府谎称荀良疑似疫病暴毙,也是他买通官差仵作还将尸体偷偷运往乱葬岗……还将我强抢于屋中锁住,赌博输了便时常打骂于我……我,我也是不得已啊!” 妇人话讲得有些语无伦次,不过言语间细节也与昨晚乱葬岗的尸体对上了,事情的情况似乎已经清清楚楚。 叶昭听完,心中不知作何感想,从袖中取出块手帕递过去:“你既是受他蒙骗,虽说做了错事,但也是迷途知返。事已至此,不如秉公处理,我即刻去衙门报官!” 谁料崔氏听了这话,却一把上前抓住叶昭衣角,仰面央求道:“不可!恩人!还望两位不要报官!” 第15章 第15章 叶昭俯身问道:“为什么?” 那崔氏哭哭啼啼,却又说不出什么理来,只好继续说些央求的话。 沈清淮端的是一派冷眼旁观,对叶昭道:“若是报了官,崔氏与刘汉的私情岂不是暴露于众?你觉得,街坊邻居是会信崔氏受人蒙骗胁迫,还是信她与刘汉狼狈为奸,奸夫淫|妇二人联手杀了荀良,好坐收渔翁之利?” 此言一出,地上的崔氏身子抖了抖。 叶昭没察觉,看着沈清淮,微微拧眉:“那怎么办?” 沈清淮又笑了:“我胡诌的,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是去报官吧。” 叶昭看向地上哭哭啼啼的女子,又望向晕倒在地的男人,问道:“那,这个怎么办?” 沈清淮:“捆起来。” *** 一炷香的时间后,县衙大门口。 两个值哨的衙役拄着水火棍,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有一没一说着闲话。 这时候,突然出现的三道身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最前那人清秀俊逸,身着月白长袍,步履轻缓。末尾跟着个穿着藏色衣袍的青年,瞧来风流倜傥。被夹在中间的,是个身着罗裙,低头走着的妇人。 年长些的衙役扫了走近跟前的这几人,懒洋洋道:“今日不是放告日,有事等下月初三、十三再来。” 放告日是官家设下的规矩,对于普通案件,每月固定几个日子“放告”,为的就是让百姓别一时冲动就打官司。譬如丢鸡丢鸭,婚姻纠纷的事儿,常常一时闹得不愉快,等离过了大半个月到下个放告日,八成就气消了。 这衙役见这几人神态,不像是那种大悲大恸的样子,故出此言。 白衣男子,也就是沈清淮却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关乎一桩命案,乃是谋杀重罪,想来应当不受‘放告日’所拘。” “人命官司?”那衙役一个激灵,与身旁的衙役交换了个眼神,扭头问道,“果真?死者何人?凶犯何在?” “死者乃是城内米商荀良,至于凶犯……”后方的叶昭上前一步接话,顿了顿道,“三言两语讲不清楚,还望速速通传禀报知县大人。” 闻言,崔云云又将头埋得更深。 年纪稍小的衙役打量他们几眼,正准备转身向内堂时又听见青衣人开口:“另外,还有一凶犯乃是城西卖杂货的刘汉,正被捆于家中,还望官爷派人带来。” …… 约莫过了三盏茶,只听得几声“威——武——”声响起,衙役手持水火棍,快步步于公堂两侧。 叶昭与沈清淮立于公堂之下,身后站着两人,一个是掩面的崔氏,还有个则是被捆着的刚醒来不久骂骂咧咧的刘汉。 两人等了一会子,终于得见一人从后堂缓步走去。此人身着绿色官服,面皮白净,下颌微须,约莫三十多岁,正是临江县的知县贾德裕。 贾知县拖着官腔,坐下后问道:“堂下何人?所报何案?” “在下燕十七,这位是沈澈。我们偶然得知崔氏与刘氏二人毒害荀良,今日特来报案。”叶昭率先开口粗略介绍身份,又将如何发现荀良尸体,如何偷听到崔刘二人对话等一一道出,最后道,“还望知县大人秉公处理,以正王法!” 贾知县捋了捋那所剩并不多的胡子,问道:“崔云云,刘汉,本官问问,你们可有什么要说的?” 刘汉此时已然苏醒,面对知县老爷竟然毫无畏惧,恶狠狠瞪了崔云云一眼后道:“草民确实有话要说,还望知县大人明鉴!对于给荀良下药一事,草民并不知情。方才那两人所说,全都是这毒妇一面之词。是这崔氏与荀良不合,于是主动勾引草民,还主动下药毒死新婚丈夫,现在出了事情便全都推到我的身上!” 崔云云听了这话,顿时哭喊起来:“不是的!还望大人明鉴!都是他逼我的!是他骗我下药毒死了我夫君!” 刘汉扭头骂道:“你胡说!明明是你这贱人恶毒心肠!我什么时候说过?” “是你,是你拿走了荀良的钱!” “是你恬不知耻,嫁了人还来勾搭老子!” 叶昭在一旁听得心头五味杂陈,顿时觉得这崔氏也不是之前她自己所说的无辜,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态度强硬又身手不错,想必是不会跟着两人来衙门,联想到某人之前说的那番话,想着想着,她的余光不免向身侧看去。 沈清淮接收到她的视线,同样平静地回望,似乎还微微挑了下眉毛,叶昭便又将视线收回去了。 崔刘对骂指责哭喊起来,公堂秩序顿时乱成一锅粥,贾知县面上一落,拍了拍惊堂木,呵斥道:“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 那两人闻言,顿时噤声,崔云云更是被吓得面色发白。 贾知县冷冷问道:“本官让你们陈词,不是让你们在这公堂上吵架。刘汉,你先说。” 刘汉不慌不忙:“大人!他们不过是一会儿来污蔑草民的!就算荀良被毒死,草民与这毒妇私通,也不能证明药就是我下的。何况此妇心机颇深,不过是见下药暴露嫁祸于草民而已。” 贾知县沉思片刻,正要开口时一名衙役快步上堂,弯腰呈上一个纸包。 叶昭看得蹊跷,视线随之一动,然后就听见那衙役道:“禀大人,属下已搜查刘汉住处,在其床下发现此物!” “怎么可能……”刘汉面色雪白,呢喃道,“不是……” 不多时,一名仵作便上前查验道:“大人,此乃砒霜,与崔氏所供述之毒药对应!若不放心,只需验尸复查便是!” “好啊!”贾知县大呵一声,“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刘汉,你认不认!” 刘汉愣在原地,望着贾知县那身绿衣袍,又看看仵作,只得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小的一时糊涂,受了这贱妇的蛊惑……” 崔云云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知道自己逃脱不了,拉刘氏下水的目的已然达到,居然呆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贾知县最后总结道:“好一对奸夫淫|妇,毒害良善,罪大恶极!来人,将他们给我压入大牢,候审判决!” 衙役纷纷应诺,地上这一男一女霎那间就被拖走,只余下公堂边上站着的两个局外人。 贾知县嘴角微勾,打量二人后道:“二位逞凶除恶,真是好心肠啊。今日堂审到此结束,两位请回吧。” 沈清淮拱手行了个礼,并不多言。 而叶昭却站在原地。 这么一桩案子终结得如此迅速,反倒让她心底生出点不切实际感,半晌忽然敏锐察觉到不对处,开口道:“大人,我还有一事想说。” “哦?”贾知县问道。 叶昭道:“方才有一点您并未提到。那崔氏之前说过,那荀良尸体之所以出现在乱葬岗,又以谎报疫病的消息逃过一劫,是因为刘汉买通了一个仵作。” 贾知县颔首,问身旁人道:“之前是哪位仵作给荀良验的尸?” 堂上的仵作答道:“是何仵作。他今日告假,说是丈母娘生病带着媳妇出城了。” “不在?此事必定有鬼,派人去查。”贾知县说完又与身边的衙差低声说了几句,这才抬眼望向叶昭,忽地问了句:“公子仪表堂堂,本官瞧着面生,不知是哪里人士啊?” “在下是从京都来的。”叶昭迅速回答,想起难得能与知县交流,又斟酌着开口:“贾大人,荀掌柜一事虽了,但草民另有一事忧心。因着饥荒,城外不少难民盘踞,施粥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晚生有两计,一来可以开仓放粮平定上涨的粮价,二来可以以工代赈,招募青壮年做些诸如疏浚河道的事。” 贾知县定定看她几秒,方才开口,“开仓放粮等大事皆需朝廷批复,官仓钱粮账目调动,都有定数章程。本官不过是区区一个县令,怎敢僭越擅专?” 言罢,话锋一转:“朝廷已知晓本县灾情,御史大人不日抵达,当前稳字当头为重。年少有为心怀恻隐是好事,不过为政之道非同儿戏。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应心中有数,你说是吧?” “可是……”叶昭话头刚起,沈清淮适时出面,打断她道:“知县大人言之有理,我这朋友年少轻狂,多有思虑不周,还望知县见谅。想必大人公务繁忙,我等便先行告退,不妨碍大人了。” 贾知县挥一挥手,沈清淮便行了个礼,拉着叶昭直直出了衙门。 …… 等出了衙门好几百米,叶昭当即挥袖挣脱开沈清淮,抱怨道:“我话都没说完,你打断我做什么?” 沈清淮收回衣袖,也不恼:“你说再多,又有什么用?人家只觉得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诸如此类的情形已发生过不少次,叶昭也明白他所言极是,却还是心头不服,只好嘀咕道:“这贾德裕区区一个知县,怎么如此没有担当?” 沈清淮神色淡然,回道:“居庙堂之高,安知民生疾苦?以工代赈的法子再好,上面谨小慎微只求稳妥,又能如何?这贾知县没准是担心大兴土木,聚民成众,激起民变也说不定。” 他又瞧见叶昭不吭声,还以为是公堂上那句“年少轻狂”的评价有些重,便放低了语气道:“我知你胸有大志,是个义薄云天的好儿郎。出言献策是好意,但你以为这些法子,那知县会不知情?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今荀掌柜之事已出了个结果,不如先回陈宅罢。十三郎?” 在此之前,沈清淮其实并未直接这般夸过叶昭。也不知是这赞许之言太烫耳朵,还是终究破了一桩案子以正公道,叶昭长呼一口气,微微偏头,只好作罢。 等马车再度停到陈宅门前时,天色已渐渐黑了。 沈清淮率先侧身下车,落地后并未直接前行,而是转身面向马车,目光落在车门处,等了片刻没等到人下车,便上前两步。 正欲伸手时,恰巧对上那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 第16章 第16章 触及到沈清淮的眼神,叶昭微微愣了下,两人视线一触即分,少年的身体便稳稳落了地。沈清淮转而收回手,自然地退后两步,再与叶昭并肩同行。 叶昭也没多在意,只是衣袖相碰时,突然想起方才在公堂上的称呼,自己并未以侍卫自称,他口中的自己竟也成了“朋友”。是了,如今经历了这一遭遭,不说是深情厚谊,但也远胜过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 进门时,墨竹正巧候在宅院内,望见两人身影时着出来迎接,眼神微妙地扫过两人靠在一起的衣袖上,语气有点复杂:“公子,你可算回来了。你就是为了这个人,这几天才把我发配到医馆去?” 沈清淮神色淡然:“发配?从何谈起?” 过了这么些时候,马车路上又与身边人说些闲话,叶昭心情好上不少,见着这小书童顿时逗趣的心意又起来了:“我不是原先早就说过,你家公子只是欣赏我为人光明磊路,仗义好施,所以才乐意帮扶我一二。” “你!”墨竹一口气不上不下,怎么想也不通,自家公子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人呢?说是当侍奉左右的侍卫,实则就是带着自家公子到处乱跑,还美名其曰“行侠仗义”。 叶昭自然看出小书童神态,权不做理会,依旧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又三言两语将如何发现荀良死因与今日报官情形这小书童说道说道,末了还加句:“怎么样?这案子我们破的如何?” 乱葬岗,尸体,下毒,情杀。明明几个字都认识,怎么合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呢? 墨竹一个激灵,压根没想到,自家公子与这姓燕的竟莫名其妙卷入了这么一场糊涂案,顿时说不出话来,捕捉到关键信息后反问:“你带我家公子半夜去乱葬岗?就在前天晚上?” “也别怪我没带你去啊,你还是个小孩子呢,怎么能看那么血腥的东西呢?”叶昭语气轻浮,说完又拿手戳了戳身边人,“我说的对吧?” 墨竹气道:“我不是小孩子,我都十四岁了!” 至于沈清淮,则是静静听着,仿佛已然成了习惯一般。 忽而微风袭来,风中飘来淡淡的桂花香。叶昭不禁神色一动,上前几步后便抛下那主仆二人,自顾自向前跑去,又绕过一处回廊,闻得芳香更郁,只见几株桂花树的枝桠间缀满细碎的金粟,嫩黄的花瓣藏在墨绿的叶隙间,正是丹桂飘香之景。 叶昭几步上前,凑近一嗅,深吸一口气,便觉得肺腑间都染上了几分甜意。但与此同时,她又好像闻到了一股说不出的淡淡的味道,不是花香,倒像是檀香。 那股檀香是哪里来的呢?她心里突然这样想道。 此时,沈清淮与墨竹二人才刚来到此处,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幕——一位藏青色衣袍少年立于桂花树下,凑近树枝轻嗅,发间还藏着一两朵金色花瓣,像在思索着什么。 沈清淮上前两步,仰头望着枝桠间的花瓣,没说话。 叶昭也没说话,她忽地觉得那股檀香味更浓,兀自转了个身,慢慢地走近沈清淮,又试探般后退几步,再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那股淡淡的檀香味竟源于自己身上,不禁暗自思忖:“自己与此人接触久了,便不知不觉也染上了几分檀香,真是应了那句什么来着,‘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 沈清淮微微侧目,注视到她有点反常的动作,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任谁经历了晚上被叫起来去乱葬岗观月的事儿,恐怕也不会轻易“少见多怪”了吧。 他只是轻轻问道:“怎么了?” “啊?”叶昭猛一抬头,老实回答,“你好香。” “……”沈清淮微微挑眉。 叶昭赶忙找补:“我的意思是,桂花好香。我们站在这桂花树下,也染上了花香。” 沈清淮点点头,说道:“我幼年时,家中也曾种有桂树,可惜没多久便砍了。” 叶昭疑惑道:“砍了做什么?” 沈清淮淡淡一笑,却不像是喜悦的样子:“有人不想看到罢了。” 这时候,有个家仆又过来传递消息,说是家主叫叶沈二人共用晚膳,两人便又止了话头,缓缓向正厅走去。墨竹则被沈清淮吩咐不必伺候,先行同管家及家仆那边用膳去了。 不多时到了正厅,只见那紫檀木餐桌上,八珍玉食应有尽有,色香味形俱全。两人落座闲聊,一时倒是好得很。 这数十天的光景,三人共用晚膳还算是头一次。照理来说,叶昭名义上算是个侍卫,其实并不有资格上桌,只不过陈禾本人随和,加之明眼人也能看出沈清淮对叶昭的态度,众人心里便也没将叶昭当作个下人,甚至看那关怀程度抵得上半个主子。 瞧见吃得真香的叶昭,陈禾便问:“燕公子吃得可算习惯?” 不同与北方,江南以稻米为主食,又多水产鲜果,口味鲜少厚重浓烈。叶昭起初还有些不习惯,现下对江南已适应得差不多了,忙道:“习惯习惯。” 陈禾颔首。 叶昭深思片刻,又看了看身旁的沈清淮,突然好奇开口:“世家大院里,不都讲究个人丁兴旺。陈叔如今看起来也都四十的人了,居然未曾娶妻吗?” 陈禾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反而温声反问道:“普天之下,倒也没有哪个道理规定,人一定成亲吧?” 闻言,叶昭先是一愣,想起自己当时逃婚时的壮志豪情,又想起荀良那一桩丧命的亲事,不由觉得心下惭惶,心道:“我竟也是个迂腐的。” 便客气回答:“先生说的是,是晚辈唐突了。” 陈禾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必惊慌。我年少时曾有心悦者,只可惜她嫁为人妇,我便至今未娶……这些年过来了,倒也好得很。” 闻言,沈清淮眼眸一闪,却也未曾说什么。 叶昭听得乍舌,心想这陈先生还真是一位痴情人,又想着成不成亲,不也都是一样的过活。 陈禾微微一笑,复又对二人道:“两位好不容易来一次江南,平日里也可出去逛逛。同济医馆经营这么多年,其实也并不缺什么人手。城外的施粥棚,已有家仆帮衬。若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跟曹管家或者我说就是。” 两人便点点头,一一都应了。 三人吃了半晌,陈禾却突然想起什么,叫家仆拿来一壶好酒,递到叶昭面前道:“上了年头的月白酒,不如尝尝?” 叶昭道了声谢,也不拘礼,一把接过,发觉这酒还是温热的,喝下后顿时一股暖流涌动,心道果真是陈年美酒,不由得惊呼一声:“果然是好酒!” 又扭头问沈清淮道:“这酒比前日的好多了,你要不要也试试?” 陈禾与沈清淮对视一眼,帮着回答道:“他如今在服药,不宜饮酒。” 叶昭目光在沈清淮白净的面皮上扫了扫,只得“哦”一声。 且说叶昭了结一桩糊涂案,又有美酒佳肴在前,不自觉多喝几杯,渐渐入了佳境,面上爬上薄红。 陈禾与沈清淮谈话一二,忽而见叶昭神貌,问道:“燕小友,你可是喝醉了?” 叶昭摇头晃脑摆手道:“没有没有。” 这样子可不像是没醉的样子。也是,哪有醉鬼说自己醉了的。 沈清淮早已放下碗筷,此时收敛心神,对陈禾道:“我扶他回房歇息去罢。” 陈禾应了。 叶昭人高马大,比沈清淮只矮上丁点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故而身体可不算沉。 沈清淮在她耳边喊了几句,叶昭终于回神配合,应合着他的搀扶,慢慢抬腿向客房方向走去。 只是又经过那一片桂花树下时,这醉鬼忽而又挣脱开来。 沈清淮还没能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燕十七跑去那桂花树下,忽然长笑一声,随即手腕轻转,身形舞动,又恰逢此时四下风起,落英缤纷,那人肩头尽是碎花点点。 再仔细一听,这醉鬼嘴里竟开始喃喃唱起来。唱的是什么词?念的是什么诗? 且听道: “飞燕飞燕,胡不归?” “夜光夜光,马上催。” 过了一会儿,这人换了个姿势动作,继续唱起来,不过唱词却是换了: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沈清淮立于一旁,见其身形灵动,带着三分醉意、七分疏狂,无剑似有剑,不免得暗自叫好,心底忽地生出股意气来,高声问道:“燕十七郎,你在舞剑吗?” 叶昭动作一顿,隔空与沈清淮对视,微微眯起眼,眼前朦朦胧胧如雾迷离,身形竟有几分不稳。 沈清淮大步走上前去,趁着这醉鬼起码还站得稳,又扶住了她的手,低低道了声,像是自言自语:“从前,倒是我偏见了。本以为,你只是莽撞之人。”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身旁的醉鬼却听进去了这话,伸出一根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开口道:“你说的跟我爹一模一样。小时候被我爹逼着读那些个什么孔孟之道真是脑袋瓜子都疼得不行。我呀,我就喜欢李太白的诗……” “哦?”沈清淮轻声问道,“为什么?” 这醉鬼忽然“嘿嘿”两声,像是突然间傻了般,看着沈清淮原地发愣,呆呆道:“你说什么?” 沈清淮微一挑眉,重复道:“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李太白的诗?” 叶昭吃吃笑了一下,凑过去慢慢在沈清淮耳边说,声音轻飘飘:“因为……他喜欢喝酒呀。” 说完,又迷迷糊糊闭上眼,醉意入骨的样子。 这回答既出乎意料又理所应当,沈清淮不禁失笑,紧接着他突然感受到一股温热气息在皮肤上扫过,回神时才发现叶昭已然醉得不轻,眼睛一闭,脑袋一歪,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了,顿时有点儿沉甸甸的。 刹那间,他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忙伸出手扶住醉鬼的手臂,叹了口气后将人缓缓地挪进客房里。 叶昭来临江城本就是一时兴起,没带多少东西,客房布置的也简单,和衣倒在柔软的床榻上,一沾绣枕,便舒舒服服地脸一歪,腿一伸,顷刻间便酣然入睡的模样。 沈清淮在原地站立片刻,视线在少年人俊俏的眉眼上一扫而过,打算悄悄出门。只是,他的手刚一触及木门时,却听见身后人翻身的动静,与此同时带着醉意的声音响起。 “别走!”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孔子家语》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7章 沈清淮猛一回神,才发现原来人家根本没醒,只不过是说梦话罢了,正打算动作时又听见那醉鬼喊道:“催,催钱!” 什么钱?有人欠了他的钱吗? 沈清淮脚步一顿,又听得含糊说话声:“快,快给我把酒藏,藏好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那点儿酒呢。”沈清淮心里哭笑不得,最后再回到床边,见人并无大碍,便大步走出门去。 等到他终于回到自个儿屋里头时,墨竹已然将熬好的药放在桌上,嘴里嘟囔道:“您再不回来,这汤药就要冷掉了。明明每日都是这个时候服用的。” 沈清淮笑笑,将汤药接过后一饮而尽,嘴角不自觉微微勾起,问道:“你很讨厌他吗?” “我……”小书童沉默片刻,嘟囔道,“我就是觉得他莽撞不知礼数,还没什么分寸感。” 沈清淮微一沉思,却露出不大赞同的神色:“燕十七侠肝义胆,武力高强。若真论起来,你我怕是皆不如他。” “公子,您对他不会……”不知为何,墨竹的脸色有一点点古怪,须臾后骤然开口,但话说了一半,声音越来越轻,却是又不吭声了。 沈清淮抬头,“嗯”了一声,反问:“怎么了?方才没听清。” “没事……”墨竹半蹑半嚅道,“那个,我先出去了。” “嗯。”他颔首。 *** 一个时辰后,县狱之中。 夜色已深,幽深的狱牢之中昏昏暗暗,寂静得可怕。一个青年男人正窝在木质床榻上,头发散乱,蜷缩着身体入眠。 忽然间,伴随着咯吱一声轻响,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两道黑色身影缓缓走了进来,靴底发出“哒哒”的声响。 这动静虽然很轻,但还是足以让浅眠中的男人惊醒。他猛地睁开眼,见着两人后瞳孔骤锁,面色又是畏惧又是惊喜,忙不迭连滚带爬扑倒在地:“大人,草民草民拜见两位。我可是什么都没有说,听话的很。我,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然而,身处在黑影中的那人不置一词,只是眼神朝身后人轻轻看了一眼,然后几不可察地微微抬了一下巴。 下一秒,黑影身后之人蓦地上前,附身慢慢靠近地上跪趴着的男人,看起来像是要去解他身上的拷链。 黑衣人声音低哑:“好好上路吧。” 原本俯首在地的男人顿时愣在原地。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面目却骤然扭曲——因为一只宽大而有力的手已然扼住了他的喉咙,与此同时胸口被利刃穿过流出鲜血,过一会儿后头慢慢地垂了下来,只有那一双眼睛还是睁着的,睁得很大。 竟是,悄无声息地死了…… *** 第二日,叶昭醒来时,满脑子还是有些晕晕乎乎,只依稀记得昨晚好像吃了酒,还与那姓沈的说了些什么话。太长时间没尝到这样的美酒,一时间不知不觉放纵了,真是大意大意。 她从床榻上猛一坐起来,赶忙洗漱了一番,整理好衣袍后施施然走了出去,望见不远处穿着浅灰长衫的小书童,打了个哈切,很是自然地招呼道:“小墨竹,你用过早膳了吗?” “现在都已经过了辰时,还用什么早膳?”墨竹看她似乎不大顺眼,又嘟囔道,“今日公子打算去逛戏楼,你去不去?” 戏楼?有这等热闹为何不去? 叶昭笑笑:“好啊。” 半个时辰后。 戏台上声音悠悠,唱的那是一个缠绵婉转:“梁兄若是爱牡丹,与我一同把家还。我家有枝好牡丹,梁兄要摘也不难……” 南北两地方言本就不同,叶昭头一回听这曲儿,更是听不出几个字来,便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江南有名的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沈清淮瞥她一眼,问道,“你喜欢听?” 叶昭老实回答:“虽说听不懂几个字,但听这唱功,看这身段也是极好的。” 沈清淮颔首。 一边的墨竹便说:“这出经典戏,连我都知道,你居然没听说过?” “……”叶昭总不好告诉人家,自己小时候喜欢出去赛马滚沙子,偶尔看看兵书,更多的时间用来看那些侠士逮捕江洋大盗行侠仗义的话本子吧。 她也不跟这小书童计较,问道:“那就劳烦这位才高八斗的小公子跟我讲讲,这出戏讲的是什么?” “你……”墨竹总觉得这话不上不下的,悄悄瞥了眼自家少爷的神色,见其面上一派风轻云淡,才自顾自讲起来:“这出《梁山伯与祝英台》么,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二人的故事。祝英台身为闺阁女子,求学无果,只好想了个主意,瞒着父母女扮男装去书院,偏偏遇上了一个唤作梁山伯的书生。” 女扮男装?那也是巧了。 叶昭就捧场道:“然后呢?” 墨竹:“然后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兄弟同窗共读,情谊渐渐深厚,却不知彼此真实身份。后来祝英台被迫返乡,梁山伯前去到访,才得知真想,偏偏祝英台已经被父亲许配给太守之子马文才,眼看就要成亲。” 说到这里,戏台上的男子又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叶昭一时间差点也被勾了魂去,追问道:“然后呢?她就真的嫁给马文才了?” 沈清淮突然接话道:“没有。” 叶昭目光疑惑,示意他继续往后讲。 沈清淮道:“梁山伯因相思成疾,不久病逝。祝英台出嫁途中,执意去他坟前祭奠,悲痛中她毅然跳入坟墓,不久后,墓中飞出一对彩蝶,相传便是他二人所化。” 听了这半晌,叶昭微微皱眉,问道:“那你说,这梁山伯到底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呢?要是他真的喜欢祝英台,又岂会在乎女子身份?”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那梁山伯犹豫不决。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若我是梁山伯,倘若真心认定一人,是男是女,是富是贫,又有何可计较?” “再说了,那梁山伯既知晓祝英台身份心意,为何不前去求婚抢婚?私奔也总好过相思成疾,天涯两隔。” “阁下高见倒是令人耳目一新。”沈清淮微一沉思,方才继续道,“只是那马文才是太守门第,梁山伯区区一介寒门书生,安敢以卵击石?再者,私生终身一事于女子名节有损,就算私奔成功,弃家族,受指摘,又岂是真心爱护之人所为?” 叶昭:“……” 名节,家族,父命,权势,财富。这短短几句话中,道尽人世底色,快意恩仇纵然好,却无往不受所拘泥。 她忽地觉得,那化蝶之举,带上了几分决绝凄惨的意味,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待好戏唱罢,几人走出这戏楼后,外头风和日丽,一片晴光大好。 唯有一件事不寻常,偏偏这往来行人步履匆匆,朝着前方楼台奔趋,远看只见露台下人头攒动,挤在一处,热闹得很。 叶昭是个爱热闹的,见状哪里还呆得住,便一把拽住沈清淮的衣袖,喊道:“走,前面有热闹。我们去看看去!” 叶昭的力气可不小,沈清淮恰巧又没留神,险些被拉了个踉跄,待回神时身子已跟着往前走去。 等到身后的墨竹反应过来,正想跟上去,两人身影已经隐没于人群之中,只好喊道:“诶!等等我,你带我家公子去哪里!” 刚一汇入人群,叶昭与沈清淮二人就半是主动半是被迫地被推搡着往前走。 沈清淮正想嘱咐两句,却见街角突然冲出几个追逐嬉戏的孩子,带着人流猛然朝他们这边涌来。他只觉手臂被撞得一歪,再扭头时,那燕十七已不见了踪影。 心蓦地一沉,沈情淮努力拨开身前涌动的人影,下意识地朝记忆中少年所站方向伸手,指尖却在慌乱中撞上一片柔软。而下一刻,他的手掌心突然被回握了一下,温热的触感羽毛般轻轻滑过。 与此同时,耳畔骤然响起叶昭清亮而安心的声音:“我在这儿!刚刚人太多了!” 一扭头,撞见那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里,沈清淮心头莫名异样,就好像两人相触的掌心竟成了人潮中彼此唯一的锚点。毕竟,生性畏寒者,既喜热又畏热。往好里面想,叫做向阳而生,往坏处想,则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人群熙熙攘攘,耳畔嘈杂不堪,恍惚间方才那戏台上的咿咿呀呀又再次响起: “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一下子又变作了少年人清亮的音色: “若我是梁山伯,倘若真心认定一人,是男是女,是富是贫,又有何可计较?” 不过这点儿心头的异样只是微微浮起,很快就被沈清淮压了下去。 他再一回神时,叶昭已拉着他穿过人群来到了那座楼台下,只见上头红绸绕柱,锣鼓喧天,热闹得很。 叶昭站定脚步,松开拉着沈清淮的手,盘算着找个人问问这是在做什么。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她刚一仰头,就只听得人群沸腾一声,一团艳红自楼顶翩然落下。 然后,不知怎的,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她的怀里。 叶昭:“?” 她再低头一看,俨然是个大红的绣球。好家伙,原来这竟是在招亲! 叶昭抱着绣球僵在原地,还没能彻底反应过来,身边已经围了两三个丫鬟仆妇,喝彩声震得耳朵嗡嗡响。“中了!中了!这位公子接到绣球了!”“快快快,这位公子快随我们上楼去见我家小姐吧!”” 她的目光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沈澈,对方这时候却侧过头,低低地说道:“关乎终生大事,贤弟还是自己拿决定。” 那仆妇听了这话,面露喜色,忙道:“是啊是啊。这绣球招亲哪里有反悔的道理?接了我们小姐的绣球,就要做我家的姑爷,这可是众所周知的规矩。这位公子,这绣球非你莫属,赶快随我们上去吧!” “我……”叶昭哑然。 两处戏词均引用自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8章 她本想说些什么,但听了仆妇的话又沉默了,心想:“真是阴差阳错,叫我骑虎难下。可若是我狠下心离去,岂不是算我背信弃义,没准还得坏了这家小姐的名声,叫旁人笑话。不如上去应付一二,就说我是个没钱的破落小侍卫,把误会说清楚,人家还不一定真看的上我。” 如此想道,她歪头在沈清淮耳边说句“我去去就回”,便硬着头皮,跟着那几个仆妇丫鬟上楼去。上楼的时间,那些仆妇丫鬟也没闲着,尽给叶昭说些她家小姐哪里哪里好,言辞间得知原来她们口中的“小姐”乃是县丞之女,姓苏名雨晴。 等到叶昭终于上了楼,这才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半人高的屏风内,依稀可见其后的身影,一名女子端坐于椅子上,身边像是站着个丫鬟。 几位仆妇丫鬟将人送上楼后,便叫叶昭在屏风对面的红木椅上坐下,打着商量悄然离开,只剩下她一人在原地。在场不过三人,一时间安静得很。 “那个……苏小姐,”叶昭顿了顿,拿捏不好语气,试探着开口,“刚才,在下只是偶然路过凑热闹,不知今日是绣球招亲,才无意接着了绣球。不如,我将这绣球退回,今日之事权当没发生过?” 屏风背后的女子看不清面容一时沉默,倒是那旁边站着的丫鬟接话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呀。接了我家小姐的绣球,却不愿做我家的姑爷?” “小桃。”突然又传来一声婉转悦耳的声音,语含呵斥之意。 不知为何,叶昭依稀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听过似的,但一时想不起来。此时她只觉浑身都有点不自在,恍惚间自己好像化身成了话本里那没良心的狗男人,白白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意——但问题是,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姑娘啊!而且,她压根也不是男人之身啊! 但这种情境下,突然暴露性别未免不合时宜,叶昭思来想去,也只好长叹:“此事是我不好。苏小姐,我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小侍卫,哪里配得上您啊。” 这时,苏雨晴却开口了:“无妨,我家财万贯。公子入我苏家,只需安图享乐即可。” 叶昭沉默片刻,只好又拿出那套她自己都不大认同,但算得上板上钉钉的说法:“婚姻大事,需得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方才名正言顺。我,我们这样子,不合适吧?何况,无论如何也得县丞大人同意吧?” 苏雨晴却回道:“我爹自然同意。” “……”叶昭面露苦色,心想自个儿还真是说了句废话。人家都大摇大摆在这热热闹闹的街道上招亲了,肯定也得经过家里人同意的才是。 见叶昭久久不言语,苏雨晴反问道:“公子既接了我的绣球,却千般不愿,百般推脱。敢问公子,小女子又有哪一点不好,叫你看不上?” 话毕,她忽地站起来,片刻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只见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身着一袭桃粉色长裙,面容姣好,皓齿蛾眉,举手投足间一派大家闺秀姿态,正定定望向叶昭,欲语还休的模样。 这世道,有头有脸的女子往往藏于深闺,面容不可轻易叫外男瞧见。若放在平日,或许叶昭还要为其叫好,暗暗多看这苏小姐两眼。 但此情此景,叶昭愣是笑不出来,心说我有什么好的呀,她不会真是看上我了罢。人哪里还坐得住,连忙起身打了个哈哈,回道:“苏小姐自然是哪里都好,说是貌若天仙也不为过,只是……” “只是什么?”苏雨晴问。 叶昭先是仰天长叹一声,方才垂首道:“只可惜,燕某已有心悦之人。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对那人情深义重,即使他并不知晓我之心思,我也只愿长伴于他身侧。恐怕,要辜负小姐一片芳心了。常言道,良木择枝而栖,小姐不如另寻他人?” 苏雨晴一愣,眼中难掩失落,闻言却低声问道:“你,不记……” 这时,门外的传来的脚步声依稀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叶昭忙不迭转身,只见沈清淮不知何时居然上了楼,身后还跟着几个叫嚷着的仆妇。 他站在楼梯上,隔着空气与叶昭遥相望,也不知到底听到了多少。 叶昭眼神一亮,此时沈澈于她与“及时雨”无异,行了个礼后忙道:“小姐也看到了,我家主子等我等得急,都上来找我了。那个,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赶忙退至沈清淮身后,长舒一口气。 沈清淮适时上前,温声道:“今日之事,我这侍卫已然说得清清楚楚,不过是一场乌龙,实在对不住。既然我们二人还有事,就不耽搁姑娘时间了。若有机会,改日再来登门赔罪。” 苏雨晴抿紧嘴唇,虽是不愿却无可奈何,只得又退回到屏风后头,不吭声。 叶昭心底为此举称善,见状轻轻拉住沈清淮的衣服,小声问道:“我们现在下楼吧?” 不知为何,沈清淮面色莫名有点不自然,他微一迟疑,方才颔首“嗯”了一声,跟着叶昭下了楼,只见小书童正叉着腰,满脸不耐,像是等候许久的样子。 聊了几句后,知晓原委的小书童哼哼两声,对叶昭道:“你不是缺钱的很吗?何不顺水推舟,做这苏家的东门快婿,后半辈子都无忧无虑了。” “我一个小小的侍卫,人家大小姐怎么可能看得上我呢?”叶昭顿了顿,“要我说,若我是那苏雨晴,看得上的人也该是你家公子这样玉树兰芝的人物才是……” “你……”墨竹突然噤声。 顿时,沈清淮与墨竹两人的视线皆望向叶昭。 “我嘛,只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你说是吧,沈兄……”叶昭猛一回神,接触到两人的视线,讷讷问道,“怎么都这样看我?我脸上有什么字吗?” “没有。”沈清淮微微松了口气,扭过头低声道。 楼台上。 “诶,诶,就这么走了?”几个仆妇面面相觑,不禁纳闷询问。然而她们的询问并没有得到解答,反倒是在接受到丫鬟小桃的眼神示意后,灰溜溜地下了楼去。 片刻后,小桃走到自家小姐身边,宽慰道:“小姐,依我看,那人也是个不知好歹的,配不上您。” 苏雨晴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对此不置可否,却是吩咐道:“帮我去查一下,他身边那人叫什么,又是什么身份。” “是……” *** 傍晚回到陈宅后,白日之事还是盘踞在叶昭的心头。她左思右想,确确实实不记得自己见过这苏县丞家的小姐,干脆将此事轻轻歇过,索性也懒得去想。 翌日下午,趁着闲来无事,叶昭独自去逛集市,一路闻得喧喧嚷嚷,穿过街边小巷径直走进一家杂货铺。她今日来此,并非是毫无目的。前些时日那几个孩子给她送了些物什,她便想着买些什么还回去,不过原地站了好一会,还是没挑出个所以然来。 店主见叶昭踌躇神态,热情问道:“这位公子,您打算买些什么啊?要不要我给您掌掌眼?” 叶昭略一沉思道:“现下流行些什么玩物?给孩童玩的那种。” 店主便热情张罗一番,手头并不富裕的叶昭一一看过,最后比来比去挑了几件还算满意的,有泥人、泼浪鼓、陀螺这些小巧的物件,打算掏出钱袋付账。 只是她的目光忽而扫过那一方货架,被一方玉笔洗夺了注意,只见白玉晶莹剔透,五瓣莲花摇曳生姿,雕工精湛,实为上品。 留意到叶昭的视线,店主张罗道:“哟,公子的眼神可真好啊,这玉笔洗昨儿当到的货。和田玉做的,珍贵得很呢。公子是自用还是送人哪?” 自用是不可能自用的,不过说起送人的话……叶昭脑海中闪过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心想:“沈澈那种文人墨客做派的公子哥,应当喜欢得很。” 如此想着,她问道:“这个玉笔洗要多少钱?” 店主神秘一笑,说了个让叶昭瞠目结石的数字,那价钱足够买百来个手中的戏具了。然后目光期待问道:“公子要不要,我给您包起来?” “不必了,谢谢。”叶昭能屈能伸,果断放弃,心里毫不客气地开脱道,“那姓沈的养尊处优,家世显赫,一看就不缺这些东西,我不买也无妨。” 店主只好作罢。 待叶昭付完帐,便领着那些个小玩意儿来到同济医馆,推门至后屋,望见正在坐诊的沈清淮及身旁负责拿药的墨竹,不免得心想:“那日在地窖里,我以为他说‘略通医术’不过是权宜之计,原来还真有两下子。” 不知沈清淮说了句什么,问诊的妇人连连点头,便抱着怀里的孩子离去了。 叶昭负手而立,见人终于得了空,进屋搭话道:“沈大夫医术了得啊,居然还能替人看病问诊。” 沈清淮温和一笑:“少时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在家,闲时看些医书打发时光罢了。陈世伯出去有事,我也是临时帮衬一二。” 这话说得很“沈澈”,仅凭看看医书便能问诊看病,不知说是谦逊还是自傲。同济医馆这么大的招牌,陈禾应当心中有数,总不至于砸在沈澈的手里,这点倒也无需叶昭担忧。 叶昭望向一旁站着的小书童,从衣袖中掏出个小泥人,一把递过去,道:“今日偶然得了件小玩意,这个给你。” 墨竹先是神色狐疑,好奇接过那小泥人后,眼睛瞬时睁得老大,嘀咕道:“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买这个送给我做什么。” 但话是这么说,他偷偷瞄了眼自家公子的神色,还是把东西收好,不像是要返还的样子。 叶昭笑笑,倒也不打算拆这小书童的台。 她所不知道的是,像沈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就算是书童,也是历经挑选才得以脱颖而出,小小年纪就得守府里的规矩,也没个同龄人好说话,哪里玩过什么好玩的戏具?偏偏这小玩意,还真中了小书童的心。 沈清淮这时却看向叶昭,淡淡一笑:“我的呢?”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诗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19章 这话可真有点出乎意料,叶昭装模作样地思索片刻,毫不客气道,“沈公子如今几岁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般讨东西呢?” 沈清淮眸中愣怔一闪而过,心下一动,想道:“他这是,在‘报复’那天晚上我说的话吗?还真是……” 他一时没说什么,脸上还是那副客客气气的微笑,只是眼中流露出几分别样神色,似有暗光涌动。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叶昭回头一看,便见陈禾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个小厮。 她可没忘记原本的念头,四处环视却没见着豆芽、石头那俩孩子,与陈禾打了个招呼后,便问道:“陈叔,豆芽和石头今天在吗?就是我之前引荐来的那俩小孩。” 陈禾一个眼神示意,身后的小厮便道:“就是之前的那姐弟俩?他们今天没来呢,昨日也没跟我通过口风。” 稀奇。好端端的,为何不来? 叶昭心中一沉,暗自思忖:“当初还保证得好好的,莫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说的话全当做耳旁风?可是,不应该呀……我上回都找到他们住所去了。” 眼见几人目光皆落在自己面上,叶昭立刻表态道:“人是我引荐过来的,我自然不会推脱责任,我今儿就去问问看。就算是有什么事不能来,好歹也得问个清楚,叫他们日后打个招呼。” 陈禾与沈清淮对视一眼,随即颔首称是。 沈清淮见叶昭心意已决,轻声接道:“要我同你一起吗?” 叶昭摇摇头,只说:“不必,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 …… 心头有了打算,叶昭便马不停蹄地出了门,一路沿着街道往记忆里城郊偏僻的小屋跑去。只不过,她还没能来到屋前,在最近的拐角处忽而脚下一绊,回神时撞进一双熟悉的乌溜溜的眼眸——正是那名为石头的哑巴男孩。 石头一手攥住叶昭的下衣摆,另一只手疯狂比划着,依稀只听得出“节”“失”之类的字音。叶昭一头雾水,心中一紧,想着这十来岁的孩子慌慌张张定然出了什么大事,但交流起来实在有困难,便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想着去找阿婆问问看,边走边说:“出什么事了?”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叶昭顿时愣在原地,只见堂屋内空空如也。 “谁啊?” 听着里屋内传来的声音,叶昭抬腿又闯了进去,只见阿婆正窝在床上,身边围着另外两个年纪尚幼的男孩。 叶昭上前几步,又环视一圈屋内,问道:“阿婆,刚才石头一直拉着我想说什么,今天姐弟俩也没来医馆。可是出什么事了?” 阿婆扶着腰,脸色并不好看:“昨天晚上,豆芽,豆芽……失踪了。” “失踪了?”叶昭心底一个激灵,连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报官了没有?” 阿婆长叹一口气道:“我这不是腰崴了吗,痛得下不得床,他们姐弟俩昨儿个晚上就替我出去捡柴火,回来的时候石头却说豆芽失踪了,被那张武给拐走了。那张武从前是个屠夫,现已是个泼皮地痞无赖,可是坐牢出来过的,人高马大身手了得,就连官府都要逊他三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叶昭面色一冷,连忙扭头看向身边的石头,想起这孩子说不出话来,便又扭头望向阿婆,追问道:“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那石头又是怎么回来的呢?” 床边另外两个男孩子出言补充道:“石头说,昨天晚上在小道边,那个流氓把豆芽姐姐拐走了。豆芽叫石头躲在草丛里别说话,坏人才没有抓住他。” 联想到进城前住黑店被拐的经历,叶昭不由得面沉如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人口贩卖竟到了这般地步,甚至于将歹心盘算到孩子身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既然官府不管,那我来管便是。阿婆,你们可是那姓张的住在何处?” 阿婆还没来得及开口,叶昭突然感觉衣袖被拉了拉。她一回头,只见石头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自己,边伸手指着胸口边点头。 叶昭隐约察觉到他的意思,忙问:“你知道他在哪里?” 石头点点头,又动手比划了几下。 叶昭看不懂他在比划些什么,正心下纳闷之时,却听得阿婆叹道:“先前一遭遭,已是受了郎君恩情。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怕是天命不济。原先姐弟俩偷钱的事,他们已向老婆子交代过实情了。这事本也与郎君无关,我们也无能为力报答,郎君……” 不等瞎子阿婆说完,叶昭却抢答一番,正色道:“阿婆,我做事从来无愧于心,并非贪图施舍,阿婆不必妄自菲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张武才是。这件事,我是要管到底了。” “郎君……”阿婆哽咽半晌,终究还是没说些什么。 “那你能带我过去吗?”叶昭扭头又问石头。 石头眼神坚定,连忙点点头。 叶昭:“好,那你马上带我出去找人。” 说完,她哪里还敢耽搁脚步,将之间从杂货铺那买来的玩意儿交给几个孩子,并简单安抚几句,忙抬腿跟在石头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屋内。 …… 约莫一刻钟后,叶昭步履一顿,仰头望着眼前临街而立的楼阁,短暂地陷入沉思。 只见这三层高的楼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檐下挂着俩大红灯笼,门前设有拴马桩,门楣上挂悬着“百花楼”三字烫金匾额,楼内时不时泄出几声丝竹管弦之声。 是个青楼。 叶昭面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扭头看向石头,只见男孩伸手比划了几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百花楼”的招牌,片刻后摇摇头。 叶昭心领神会,问道:“你的意思是说,那张武来了这里,你本来想进去找,但是被拦住不能进?” 石头顿时点头如捣蒜,目光期许地望向叶昭。 没想到来了这临江城,短短这些个日子,先是住黑店被劫掠,而后稀里糊涂办了件案子,现在轮到闯青楼抓歹人了。 深吸一口气,叶昭低声吩咐石头在门外找个地方呆好,便大踏步迈入眼前的“温柔乡”。 只不过,她刚一踏入房门,便闻得里头一股浓郁的脂粉气息,莺声燕语不绝于耳,心下不自在起来。 “哎哟,这位爷,瞧着面生啊。这是第一次来我们百花楼吧?快快快,请进!” 叶昭望向来人,见是个浓妆艳抹,满脸堆笑的老鸨,也不废话,直说道:“我找张武,他人在哪儿?” 老鸨脸上笑容一僵,随即挥着帕子往叶昭手上一搭:“哎哟,这位爷,您可真会开玩笑。我们这儿是温柔乡,都是叫莺儿翠儿红儿的,哪里有什么姓张的?要不我给您相几位上乘姑娘,您是要喝酒啊还是听曲儿啊?” “借一步说话。”叶昭心下一动,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帕子,一手揽住那老鸨的肩膀,带着人往旁边稍微僻静些的廊道走去,边走边道,“其实我今日来呢,是想介绍一笔大生意给您做。” “大生意?”老鸨神色一动,话未说完,异变陡生! 她猛一回头,忽觉寒光闪过,什么东西贴到了脖颈上——竟是一把闪着幽光的匕首!与此同时,原先揽着她肩膀的手一滑,眼看就如铁箍般紧紧攥住她的手臂。 眼前的俊俏郎君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样的名利声色场,要想和和气气谈些什么,恐怕是比登天还难——除了两种人,一种是有钱人,还有一种么,自然是歹人。事出紧急,叶昭只好做那后者,低声在那老鸨耳边道:“别想糊弄我,张武可是你们这儿的常客,你不会不认识。要想活命的话,就带我过去找那姓张的。要不然,我这剑会不会歪上一歪,那可就说不准了……” “别别别,我我我,我马上带你去。”老鸨求饶道。 …… 烛影摇红,满室旖旎。 床榻上,时不时传来男人粗重的呼吸声与女子低吟声。 “爷,您记得轻点儿……” “你这小贱蹄子,真是浪得发骚。” ——但他们的动静很快就被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 “谁呀,没看见老子正在干好事么?”男人翻了个身,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满是不耐烦。 余光中,只听得“彭”的一声响,房门洞开,两人推门而入。正打算脱裤子的男人猛然惊起,只见熟悉的老鸨被刀抵着、面色惨白,身后跟着杀气腾腾的俊美男子,那人还问道:“你是张武?” 他便回答:“是又怎样?” 那人眼中寒光闪过,向床榻逼近。 张武立即瞬间意识到不对,便将怀里女子往叶昭方向一推。 随即,他舞着拳头,眼看就要直冲叶昭面门! 然而,叶昭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只见她不避不闪,先是松开老鸨,侧身避开飞扑而来的女子,而后左手如铁钳般紧扣住男子手腕,用力一拧! “咔擦——” 这还没完,叶昭手中动作不断,反握匕首往此人胃部一捅,又伸手点了他几个穴位,顿时叫男人身体蜷缩下去,方才的狠厉消失得一干二净。 “呃啊!公,公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 叶昭一时并未回答,随手扯了床榻上的薄被,十分自然往旁边递过去,盖住衣衫不整女子的身体,这才转身弯腰,制止住张武的挣扎,拽住此人衣襟向外拖去,心里面还在想:“跟我玩这招,还正面袭击?真是不自量力。石头还在外面,不如将此人带到外面去盘问。” 出门前,她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旁边两人道:“今日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旁边的老鸨和娼|妓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眼睁睁地望着叶昭离去。 从百花楼出来的路上,许多客人姑娘们目瞪口呆,却无人阻止。叶昭这一拖,径直就将此人拖到青楼门口,往门口的石阶上一掼,瞬时引来惊呼和指指点点。 “诶,这不是那个张武吗?他也有今天?” “这是什么情况……” 石头见着情形,瞬间围到叶昭身边,指着地上的男人疯狂点头。 叶昭扭头俯下身,对地上的男人道:“你不是问我为何找你吗?做了什么亏心事你不知道吗?我问你,豆芽被你拐哪去了?” 张武余光瞥见石头,忙反驳:“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嘴硬,叶昭怒火起,心一横,一脚踩住在张武的胸口,拿出方才收好的匕首比划两下,冷冷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说话可要想清楚。就算我今天揍了你,也叫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张武冷汗淋漓,只好哆嗦着回答道:“我,我不知道,她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不在我手里?那里在谁手里?难不成……叶昭心一凉,最不想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顿时心头怒火起,拐卖幼童,做尽这等丧尽天良的事,竟只是为了在青楼里春风快活,何等下贱! 这时,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温润的声音:“借过一下。” 闻得这熟悉的声音,叶昭仰头,只见不远处的前方,白衣公子与那小书童正信步徐行,两人目光瞬间交汇。 沈清淮微微挑眉,目光从烫金的三字匾额移至她手中闪着寒光的匕首。 第20章 第20章 平心而论,此情此景之下,叶昭当真是一副持刃行凶的模样。而她却并未想太多,继续低头朝脚下之人逼问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快说!” 张武忍不住求饶,撒泼打滚道:“英雄!英雄!我,我也是要脸的,我们,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换个地方?他是否想要耍什么花招? 叶昭停顿片刻,见周遭人群越来越多,声音嘈杂得很,便一路提着张武的领子,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石头,一路穿过街道寻了间客栈的屋子。正把这大汉拖进屋子时,听得门外几声动静,回头一瞧,原来是沈澈与那小书童跟来了。 不过叶昭此时心思并不在此之上,继续扭过头逼问道:“豆芽到底在哪里?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全都交代个遍!” 张武半晌才回答道:“那小姑娘现在不在我的手里。我,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样。” “不在你手里?”叶昭冷声呵斥道,“那是在哪里?你把她卖了?” 张武目光闪动,像是默认了。 虽是得到意料中的答案,叶昭恍觉脑中“嗡”一声,却还是强硬压下怒火,忙问道:“你把她卖哪里去了?” 张武闪烁其词,语焉不详。 沈清淮在一旁隔岸观火,已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正好奇叶昭将如何逼问时,只见这少年人冷笑一声,随即作势抬腿往那男人命根子上一踹,不冷不热道:“你说不说?不说的话……” 明明叶昭的脚还没有真的落下来,张武却觉下|体已隐约传来疼痛,面色发白,眼一白心一横,喊道:“周,周家庄!” 听得这话,叶昭旁边的石头神色微微一变,而叶昭则是微微皱眉,暗道:“周家庄?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她心头纳闷一时无人解,便继续问张武:“他们把豆芽买过去做什么?你联系的人是谁?老老实实地,都给我交代清楚。” 张武只好说:“我也不知道联系我的是谁,听闻周家庄里的夫人最近生了病,或许买过去是……做个小罢。” 做个小?糟蹋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 叶昭实在怒极气极,以至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沈清淮自是看出叶昭怒意,恐她一时冲动,便劝道:“闻说周家乃是地方大户,周家庄也是非同小可。而今我们对内里情形一无所知,不可贸然前去,不如先行回去,找陈世伯商量商量再说。” 这几句劝告之词,落在叶昭耳里却带了奚落之意。不是叶昭不想沉着稳重静下心来,实在是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延迟。 买走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能做什么事?用脚趾头想想都能推测道。若是真因这片刻推迟,让人家小姑娘受了委屈,又叫叶昭心底如何过意得去?这姓沈的又非女子,如何能感同身受,如何能明白其中道理? 但说来说去,此事与沈澈并无任何干系,先前他已帮扶自己诸多,何必再叫人麻烦?不如寻个理由,今晚去那劳什子“周家庄”一探究竟! 想通此事,叶昭便道:“无妨。此事由我处理即可,无需沈公子插手。” 顿了顿,又道:“我今日见阿婆得了病,或许得留下来照顾一二。等我处理完这厮,顺路回去看看,今晚或许就不回陈宅了……公子总得给侍卫放个假不是?” 沈清淮眉头微皱,只觉这风平浪静的模样实在不像他作风,心口提了一口气,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叶昭却不给他机会,直愣愣拎起地上张武的领子,把人连拖带拉给拽了出去。 石头扭头看了眼这主仆二人,自然察觉出叶昭与他们相处不同寻常,哪里像是主人与侍卫?略一沉思后,便也小跑着跟了出去。 徒留下原地的主仆二人,一人在风中凌乱,另一人在风中沉思。 墨竹左顾右盼,许是念着今日收到的那小泥人,这样的场合也见多了,语气没有多冲,踌躇问道:“公子……他,他就这么走了?那我们呢?我们回去吧,原先说要买的桂花糕还买不买?” 沈清淮神色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长呼一口气,正打算抬腿离开房屋时,却被门口经过的店小二拦住,喊道:“诶,客官。你和刚才走掉的那位小郎君是一伙儿的吧。他房钱还没付呢,你可不能走!” 墨竹:“……” 沈清淮:“……” *** “噗咚——” 伴随着一声轻响,叶昭身轻如燕,双脚缓缓落了地。此时已是暮色低垂,天边乌云阵阵。她回头望了一眼庄子外高大的墙壁,转而目光打量起四周来,见周遭绿树成荫,乃是一处僻静院落。 在来之前,她已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石头为她指路来这庄子后,便叫孩子暂时回家去,至于那杀千刀的张武,暂时没解他的穴,关在阿婆她家柴房的角落里,等到时候回去再发落。 倏忽,只听得前方脚步声阵阵,似是有人前来,叶昭快速扫视一圈,便就近躲入一间耳房内,屏住呼吸听着外面动静。不多时,脚步声更近,有两男子边走边闲聊,听起来像是小厮。 “你听说了没,西院那位,这么久都没出过房了。” “唉,可不是嘛。这病大半年了不见好,也不知咋的个办法。” “……我昨晚听到管家醉酒说,这回啊有个古籍上的偏方子,说是要连服九九八十一天的米肉才能好。” “米肉?那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哎哎哎,你可别说是我说的,要不然,没准触了上面的忌讳呢。这阵子,我们庄子辞退了一批批,又新招了一批批,我可不想丢饭碗……” “米肉”二字着实稀奇,是米还是肉?叶昭听得一头雾水,心中姑且暗暗记下,打算等门外人离去后出去探查,正欲起身时,却听得一男子语气粗重,呵斥道:“在这聊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 “是,郑管事。”说完,那俩小厮便麻溜走了。 这还没完,耳畔脚步声由远及近,叶昭透过门缝望了一眼,只见一男子目露精光,年约四荀,一手提灯,另一手拿酒瓶,看样子是个管事的,竟直直向这处走来! 下一刻,管事的身影已出现在耳房门口,呵斥道:“什么人,躲在里面偷懒?” 要动手吗……可是…… 踌躇之间,叶昭的目光忽而落在角落里几件灰扑扑的衣物,瞬间有了主意,故意弄出声响,压低声音道:“郑,郑管事?小的在呢!刚才不小心把茶水泼身上了,现在正在换衣服,这就来嘞!” 郑管事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却没有推门。 叶昭心神转动,迅速脱下身上的玄衣塞进角落,火急火燎换上小厮衣服,还不忘了把藏身的匕首收好,又顺带着往地上抓了些灰土抹抹脸,这才低眉顺眼地打开门。 郑管事上下打量一番,见眼前人垂着个头,微微皱眉,问道:“瞧着面生,新来的?” 叶昭心下一紧,压着嗓子道:“是,是。现在日子不好过,前阵子听说咱周家庄招人,就过来混口饭吃。” 郑管家神色稍缓,随口问了句:“你叫啥?” 叶昭脱口就说:“俺叫石头。” “石头?”男人轻嗤一声。 叶昭语气那是一个抑扬顿挫:“俺,俺娘死得早。俺爹小时候说,贱名好养活,就叫俺石头。石头好啊,吃苦耐劳,能干!” “怪不得把你招……”郑管家话头一转,扬了扬手中的酒瓶,吩咐道,“正好,那个……石头。东家正在屋招待贵客,把这酒送过去。记住,送到门口递给李侍卫就行,不许进去打扰,听见没有?” 叶昭喏喏称是,低头接过酒瓶,快步离去。 郑管家微微眯起眼,望向青年人的背影,纳闷道这人怎么瞧得有些古怪?转而又摇摇头,没多想便大步离开了。 正屋在哪里,叶昭其实并不清楚。只是高门大户讲究风水,正厅往往建于中央。叶昭便仰头瞧见正前方最高处的堂屋走去,一路上没遇见几个丫鬟小厮,直到远远瞧见正屋和守在门口的侍卫,便悄然放缓了脚步,躲在廊柱阴影处,静静打量前方。 叶昭当然不会真去和这所谓的李侍卫打交道,毕竟多少就多一份暴露的风险。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尽快找到豆芽。但总不可能一间间屋子找过来,还是说抓个人问问,又转念想起方才偷听到的那两小厮对话,更觉此地蹊跷十分。要不……去下人房舍看看? 正思忖时,忽闻一阵动静,叶昭忙压低身体,心道幸好是傍晚时分,应当看不见自己。她屏住呼吸,眯眼看了半晌,瞧见一名丫鬟引着一位白衣公子缓步而来,后者正是白日里打过照面的沈澈。 叶昭心道:“他怎么也来了?他是怎么来的?” 就在她疑惑时,只见那白衣公子忽然微微扭头,蜻蜓点水般与暗处的叶昭对视一瞬,很快便收了回去,扭头对门口的侍卫温和道:“在下乃是同济医馆的大夫,听闻庄上夫人身体抱恙,特来看诊。” 这等事情,自然要知会主人。见状,李侍卫便进了里屋,不多时出来道:“老爷说,今晚夫人身体不适,已经先歇下了。如今天色将晚,大夫若是不介意,倒也可以在客房内歇息一晚。” 沈清淮微微一笑,回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毕,便随着身后的丫鬟穿过廊道,脚步停在一处客房前。 那丫鬟正欲离开时,却被沈清淮叫住:“姑娘,在下有一事相问,不知可否解惑一二。” 丫鬟停住脚步,低声道:“先生有何事相问?” 沈清淮道:“不知这周夫人病了多久?” 丫鬟却摇摇头,说道:“奴婢乃是新来的,并不知晓。” “这样啊,”沈清淮又问,“我听闻周老爷心念夫人安危,实乃是情深意切。只是不知……夫人病重,老爷身边必然清净,近来可有纳妾或是收用通房丫头?” 丫鬟回道:“奴婢,此事并不知晓。不过听闻老爷似乎于女色并不上心,平日心思多用在城内的米行生意和庄园进项。” 她说到这里,仿佛意识到下人不该多嘴,忙又住了嘴,回道:“奴婢还有些事要做,先生若是没有旁的事,奴婢便先离开了。” 沈清淮只好作罢,应声道:“有劳姑娘。” 目送丫鬟身影逐渐离去,沈清淮目光一暗,却没有进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约莫半盏茶后,闻得檐上碎瓦轻响,心下终于松了口气,见四处无人,低低道了声:“出来吧。” 小渡:你觉得你最大的特长是什么? 叶昭:什么是特长? 小渡:就是你擅长做的事。 叶昭:……翻墙算吗? 小渡:……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1章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从阴影里跃出。叶昭见沈清淮神色平静,心想这家伙果然知道我跟了他一路,刚才他与那侍卫及丫鬟的话也听了一耳朵,便也不废话,直接问道:“你来啦……你现在有什么线索吗?关于这周家庄,可有什么来头?我见这庄子似是古怪得很。” “不错。”沈清淮道,“周家庄乃是本地富商。” 叶昭:“本地富商?” 沈清淮:“对,就是恒通米行的东家。” 恒通米行……米肉……荀良…… 朦胧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然串了起来,但叶昭一时间来不及细想,便听得沈清淮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叶昭沉思片刻,回道:“我方才听小厮说些关于‘米肉’之言,觉得蹊跷,想去他们后厨那边看看,你可要与我同去?” 沈清淮不答反问:“你知晓后厨在何处?” 叶昭回道:“去看看便是。统共这么大地方,也不怕找不到。” 沈清淮略一沉思,颔首。 如此这般,两人便轻手轻脚,一路穿梭于庄内回廊。偏偏行至一处靠近下人房舍处,忽而闻得脚步声,只见前方一个膀大腰圆的厨子从角门里走出,看上去脚步略虚浮。 叶昭微微眯起眼,正看得仔细时,脚步一顿,被身边的沈清淮拉下身来,将身形隐没在树荫丛中。 只见那厨子行至一处,身子侧对两人,先是从怀中摸出个烟杆来,正想点燃时又忽地蹲下腰,原来方才地上落了个红绳编织的小钱袋子。 沈清淮心念神转,正沉思时余光瞥见身边叶昭竟有起身之势,死死盯着那厨子,忙伸手拉住她衣袖,低声问道:“你做什么?” 叶昭扭头看他,墨色眼睛内满是愤懑与不满,叫沈清淮不禁心惊了一惊。 待沈清淮再向前头看去,厨子已将钱袋子随手收回怀中,边吞云吐雾边逐渐远去,只余下个晃晃悠悠的背影。 叶昭这时终于开口道:“我们追上去!这人肯定知道豆芽的下落。” 沈清淮便问:“为何?” “他方才手中所拿正是豆芽曾从我这拿走的钱袋子。我当时并未计较,后来便又还给了她。”叶昭语速飞快,斩钉截铁地回道。 沈清淮神色沉重。 二人眼神交汇,便也不再犹豫,心下有了主意,借着夜色与各色建筑掩护,尾随着这厨子一路向走去。幸好,这厨子对身后两人动静毫无知觉,绕过后院又穿过几道门,最终辗转来到一处屋前,推门而入。 尾随期间,两人同这厨子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见人进了屋,弯腰便悄然来到墙边。叶昭见外头正有一处窗户,率先起身打算窥视一二,却发现这窗户被杂物掩盖着,视线看不到里头,像个“假窗户”,心中暗道奇怪。 沈清淮显然也发现此事,与叶昭眼神示意,静观其变。 然而两人于屋外站立片刻,除了外头呼呼风声,未曾听到什么动静。叶昭耐不住,便与沈清淮耳语道:“待会儿我先进去,若是你在外头听见什么不对劲,赶紧跑就是!” 耳畔低语带来温热气息,沈清淮一怔,回神欲答时,却见这燕十七郎早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于叶昭而言,她一贯是冲在前头的,自然不会多考虑沈清淮作何反应,侧身谨慎推门而入。 “咯吱”声响起,叶昭便握紧袖中匕首,然而意料之中的叫喊并未到来,里头一片漆黑,却不见刚才那男人的身影! 准确点来说,这里头压根没有人! 目光环视一圈,叶昭确认这后厨里头没人后,步至门外,探头招呼沈清淮进去,面色严肃,低声道:“里头没人。” 沈清淮微一拧眉,便随着叶昭进屋,借着屋外透进的月光打量,这屋里头确实是后厨不错,不过角落里堆着不少柴火。比起生火造饭的后厨,这里头说是间柴房还差不多。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这只能说明一点,此处必定有其他办法通往它处。而当下的问题是,如何找出这办法。 叶昭略一沉思,行至角落弯腰移开柴火,但却不见异样,不免得心生失落:“这柴火没问题?问题到底在哪里?” 她一回头,却见拿同行的贵公子步履一顿,向灶台走去,在那边沿伸手一摸后捻捻手指,神色晦暗不明。 见状,叶昭忙挨过来问道:“如何?发现什么了?” 夜色中,沈情怀影子映在地上,被拉得很长。他一时并未言语,而是径直走向了灶台旁正对边的墙边,蹲下身轻轻地在那上头敲上一敲,复又伸手掰下一块墙皮,叫叶昭不由得心下讶异。 ——里头俨然是一条暗道! *** 郑管事手里一面提着灯笼,一面于庄内巡视。他的目光随着风中摇曳的灯笼,望向远处随风飘动的阴云,一个念头缓缓冒了出来——今夜,怕是得有一场大雨。 这么想着,他缓缓步入廊道,忽而闻得脚步声,见一灰衣小厮端着酒坛子步履匆匆。 郑管事快走几步上前,拦住那小厮询问道:“阿福?你这是做什么?” 那名唤“阿福”的小厮脚步一顿,便回道:“李侍卫刚传讯过来,说老爷和贵客等了半晌都未等到酒,便叫我紧赶慢赶再重新温了一坛送来。” “怎会如此?”郑管事狐疑道,“我方才明明叫了个小厮去送酒。” 阿福挠头道:“那小的就不清楚了。” “那个叫石头的小厮真是……”郑管事皱眉。 “石头?”阿福愣愣反问。 郑管事瞥他一眼,阿福便继续说道:“这名儿可稀奇,小的咋从来没啥印象呢?” 夜色寂寥,昏黄的灯光下郑管事神色幽幽辨不出神情,那些个曾经被留意但却未被注意的东西再次浮出水面。 新来的小厮,躲闪的眼神,没送到的酒…… 倏忽间,他一个激灵,惧意从背上直窜天灵盖,一个无比清晰却冒着寒意的念头骤然跳出来:大事不好!不是自己人!有人混进来了! “不好!”郑管事当即扭头,立即道,“快去禀告老爷,有人擅闯庄子!快!” 叫阿福的小厮还呆傻傻愣在原地“啊”了一声,却被郑管事颤抖的手拎住领子,酒也不拿了,忙不迭朝着正屋跑去。 *** 另一头。 只见这密道幽幽蜿蜒,仅容半人高,也不知通往何处,夜色中宛如巨兽吞噬人心。然叶昭神色不惧,心知越是危险不对劲,越是觅得正路,当下反应过来后与沈情怀一对视,便道:“我先进去探探。” 沈清淮本想说“不用”,却见叶昭心意已决,抵开自己身体,弯腰朝那密道内爬入。他心下微微叹了一口气,自知糊涂账难算不如糊涂到底,却又仿佛被叶昭鼓舞似的,同样紧跟着进了这密道。 且说他二人进入这密道不久,心头隐隐惴惴不安,知晓此行必不一般,一路上动作那叫一个悄无声息。 只是这密道顶壁低矮,叶昭难以直起身来,衣袍在狭隘的空间不免牵绊,突然间也不知踩到什么,险些磕绊了下,回神时手臂已被身后之人扶住。 沈清淮道:“前路黑,要不我先上前?” 叶昭道声“多谢”,自顾自挥挥手,转念想起沈澈未必看得清楚,便又说:“不必,我可以。” 相处这么写日子,沈清淮知晓她性格,于是只好作罢松开手,两人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在密道的尽头看见些许暗淡的光芒。叶昭眉头一挑,率先落地后,扭头见沈清淮落后她几步,便伸出手稳稳扶了人一把。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正是一处地窖。 叶昭心头隐隐觉得古怪,道:“怎么看上去,有点眼熟?” 沈清淮神色凝重,回道:“看布局摆设,与我们出城前被绑的那处很是相像。” 不过他们可没忘了自己是来救人的,自然没有多话,开始小心翼翼在这地窖中弯腰走着,一面留神周围动静,一面小心自己发出什么不该有的声响。 走了一段路后,他们终于在尽头窥见一个宽大的身影,正是那厨子! 两人继续尾随,只见那人走进一间小屋,油灯映射将他影子投在地上,宛如索命的幽魂。 只是,男人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像是突然感受到什么不对,捏紧手中紧握住的刀,正打算回头时,口鼻却被捂住,脑后一沉,整个人已被身手突然袭来之人放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是叶昭! 叶昭将人放倒后,随即目光环视周围,只是她依旧没能够发现豆芽的身影,反倒是在角落里瞥见一个被绑绳索之人,看身形像是个成年男人。 沈清淮这时走近屋内,弯腰查看地上晕倒在地的厨子,片刻后道:“可惜晕了,否则还能问些东西出来。” 被他这么一提,叶昭也纳闷片刻,心道我还真是打晕人打习惯了,上次是那个什么毒害荀米商还家暴的奸夫,上上次是那个地窖里的看守。 有了这片刻喘息时间,他们终于能够将目光投射到暗处被绑着的那人。只是当叶昭近身用匕首割开捆着这人的绳索,看清他熟悉的面庞,却忽然间愣在原地。 这个人是……姜平? 第22章 第22章 解绑后的姜平自是认出两人,半是感慨半是激动,竟当场拜上一拜,喃喃道:“姜平多谢二人恩公施救,大恩大德难以为报!” 叶昭心头蹊跷,扭头与沈清淮一对视,转而问姜平道:“你知道豆芽在哪吗?一个约莫十二三岁大的女孩子。” 说着,她伸出手在自己的腰间比划下高度。 姜平忙起身点头,说道:“知晓,我马上带二位去。” 两人便不再废话,抬腿就跟着这姜平向外走。 只是出门前,叶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折了回去,弯腰在地上躺着的男人身上翻找一番,拿回钱袋与一串钥匙才算罢休。沈清淮便停下脚步,回头等到叶昭跟上后才继续前行。 不多时,三人终于来到一处屋前,门一打开,只见里头发黑的茅草上,两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一起。听闻脚步声,她们的身体往内一缩,明显是受惊了。 叶昭的心简直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上前缓缓靠近道:“别怕,我来了。” 随着叶昭的靠近,豆芽睁大眼睛认了出来,瞬间反应过来,安慰道:“小月别怕,这几位大哥哥是好人,我认识的,是来救我们出去的!” 旁边那叫“小月”的女孩这才停止颤抖,抬起小鹿般受惊的眼神,迟疑看向叶昭及身后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叶昭又问:“你叫小月是吗?” 女孩子点点头,又扭头看了旁边的豆芽一眼。 叶昭心叹一声,心道两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在这昏天暗地处被困一天一夜,实在是折煞人也,幸好她并没来晚。思及此,她便摸摸女孩子们的头,轻声道:“别怕,我带你们回家。” 在她身后,沈清淮缓缓注视着这一幕,眼底微光闪过。 见女孩子们安然无恙,叶昭心口的石头落了地,终于有闲心转身问姜平:“这是怎么回事?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姜平长叹一声,神色懊悔,“我本是个破落户,因着家中母亲病重,被人引荐寻了个打劫的活儿,钱是我们得了,人就卖给这周家庄做仆役。上次事情败落,本以为就此罢了,好在辗转来了这庄内当小厮,却……意外发现这周家庄险恶,要被他们灭口。” 说到这里,他抬眼,加重声音:“实不相瞒,这庄子的主人周通素有好食米肉的恶癖!” 米肉? 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词儿,叶昭不由得发问:“米肉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方才在外打探时,也听得这个词。” 姜平目光如炬,神色愤然:“所谓米肉米肉,便是吃米长大的肉。” 这话一出,两人顿时心惊肉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旁两个半大的孩子听了这话,懵懵懂懂中也不禁后怕,互相握紧彼此之手。 就连沈清淮也叹息道:“从前阅览古籍,只听闻历代前朝曾有‘岁大饥,人相食’之言。这周家庄衣丰食足,竟如此丧尽天良!” 姜平却说:“不止如此。前阵子他们还去乱葬岗捡一些弃婴回来……听说是‘米肉’尚分三六九等,妇人便是‘不羡羊’,小儿谓之‘和骨烂’,像我这样的便叫‘烧把火’……” 叶昭便问:“这等丑闻,到底有多久了?这地方官府莫非是死的么!” “不知。”姜平摇摇头,又踌躇道,“说道这个,我得奉劝两位公子,此事千万不可报官。” 叶昭:“为何?” 姜平回道:“我曾见着城内大名鼎鼎的知县出入这庄子,只怕是官商勾结哪!” 叶昭错愕:“贾德裕?” 姜平:“正是。” 沈清淮此时接话道:“他们所作所为,当真是为了给传闻中病重的周夫人治病?” 姜平却摇头道:“那周夫人上个月就死了,我怀疑……此事不过是个幌子。” 事情起始已明了得大差不差,三人止住话头,不再追问此事,当务之急乃是要尽快离开此地才是。 姜平这是时候道:“两位恩公,我知晓这密道可直接通往外头一处偏门。两位若是信我,不如让我带路。” 事已至此,他们也别无更好的法子,两大两小便跟着姜平从地道的另一头爬出,不久后终于得见天日,穿梭于夜色晚风中,辗转来到了这偏门处。 谢天谢地,这偏门处竟无人看守,也不知侍卫都调往何处,更巧的是拴马柱恰有两匹黑马,看身形似是一母一公。 几人刚刚喘过气,正是大喜过望。就在这时,后方却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混杂着天边阵阵雷声,正在向此处逼近! “快!” “他们在那里!” “别让他们给跑了!” 危机之下,叶昭已然顾不得许多,呵斥道:“我们兵分两路。姜平,你骑这匹温顺些的母马,带孩子们先走!不要回头!” 姜平咬咬牙,道声“保重”后便奋力将豆芽和小月推上马背,抓住缰绳后稳稳冲了出去。 接着,叶昭便扭头望向沈清淮,就像曾经那般,率先翻身上马后伸手道:“快,上来!” 明明是黑夜中,叶昭的眼神却亮得令人心惊。沈清淮不再犹豫,一跃而上。 他在后,她在前。 只听得一声“驾——”,叶昭猛拉缰绳,特意与姜平兵分两路,朝着另一条道路奔去。 可偏偏就在他们刚出庄子几百米,以为能暂时摆脱之际—— 后方的高处传来弓弦震响,一只冷箭冷不丁冒出来,眼看就要向沈清淮射去!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几乎是出于本能般,叶昭猛然侧身,用力抱住沈清淮将男人向旁推开少许,同时将自己的左肩迎上了箭矢的来路! “呃!” 叶昭闷哼一声,忍着剧痛很快恢复原位,继续骑马。 “燕十七!”沈清淮瞳孔骤缩。 轰隆隆—— 大雨倾盆而下! 夜色如墨,沈清淮虽然看不大清方才的情形,看不见青年的神色,但单从方才那一声叫喊中,就足以断定此人伤势不轻。 他身上是湿的,被雨淋了个湿透,眼底也是湿的,却不是因为这暴雨。他轻轻靠着叶昭的身体,多想问问这人伤势如何,可偏偏情况紧急,这人又跟个没事人一样,居然还继续纵马前行。 冰冷的雨水逐渐模糊了二人视线,好在身后再无任何异样动静,喊杀声也变得无影无踪。叶昭几乎是凭着本能紧紧攥住缰绳,任由全身上下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任由肩头温热鲜血汩汩流出,又再次被雨水冲刷。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身下的公马不知是也受不了这大雨,又或是察觉到马上人异样,突然发出一声悲鸣,忽地人立而起,想要摆脱两人! “抱紧我!”叶昭朝沈清淮呵斥一声,猛然夹紧马腹,勉强稳于马背上,可耐不住这畜生摇头摆尾,竟要朝来时的反方向奔去!而且越发横冲直撞,眼看就要朝一株大树撞去! 不行,不能够再呆在马背上了! 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越发清楚,紧接着叶昭大呵一声:“我们跳下去!” 此言一出,叶昭就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自己被一具湿热的身体紧紧抱住,那人猛然一蹬马镫,用尽全身力气向侧方向滚落。 “噗通——” 两人重重摔在湿润柔软的草丛上,天旋地转之间,泥水,碎石和断枝纷纷掩盖下来。 沈清淮气喘吁吁,好半晌才堪堪回过神来,忍着浑身剧痛看向旁边的叶昭,呼道:“燕十七,燕十七。” 叶昭此时身上已疼得厉害,要不是方才沈清淮抱她那一下,只怕是更痛,此时艰难睁开眼,还强撑道:“没事。” 周遭昏天暗地,沈清淮也看不清叶昭状况,毫不犹豫起身蹲下道:“上来!我背你!” 叶昭眼前一黑又一黑,只觉身体愈发沉重,强打精神,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矫情,上了男人的背,用右臂努力环住他的脖颈。 沈清淮待身后人稳住身体,便迈出腿,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雷声滚动,大雨磅礴,夜色弥漫,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两人就此相依为命,仿佛又回到了进城前被困地窖逃生的那一遭,只是这回稀里糊涂换了身份。 沈清淮担心她身体,一路上只管与叶昭有一没一搭话: “你现在怎么样?” “我……我没事。你若是坚持不住,把我放下就是。” “……” “也不知道姜平他们……怎么样?” “会平安的。” “今日之事,你可后悔?” “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连累你了。” “不连累。” “……算了先不说了,还是留点力气吧我。” 沈清淮只好沉默,也不知道背着叶昭走了多久,一路上磕磕绊绊,往日里干净的衣裳淋得湿透不说,就连靴子里都进了不少泥沙。 如此恍恍惚惚度日如年般,他终于在眼前望见了点飞檐的影子,仔细瞧原来是一座破庙。他心下一喜,几乎是拖着双腿,踉跄着身体冲了过去,一把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布满蛛网的木门。 一进门,他便喊道:“燕十七,我们——” 话却止住了。 叶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了过去。 沈清淮剧烈喘息着,费劲扭头一看,又忙握住叶昭的手,喊道:“燕十七,燕十七,你醒一醒——” 然而叶昭并没有理他,只是安静地躺在他的背上,脸色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简直就像是一尊易碎的玉像。 心知叶昭怕是失血过多,沈清淮哪里还坐得住,赶忙将她的身体轻轻地放在地上,又转而在这破庙中找些茅草铺在她身下。 这小小的破庙中一片荒芜,正殿神像蒙尘面容模糊不清,只有前方的供桌上燃着一双微弱红烛,还有几个看起来快要发霉的果子。 沈清淮费力将叶昭的身体往神像旁带了带,望着叶昭的面容微微发愣。少年人阖上双眼,修长的睫毛被雨打湿,俊美的面容上仿佛散发着虚虚的柔光。他看不见那双灵动的眉眼,也听不见清亮有力的声音。 只要一回想起方才马背上这人为自己挡箭的情形,沈清淮的心就止不住地颤,五味杂陈——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痴傻的人?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赤诚的人?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正直的人? 他宁愿此人方才没有替他挡下这一箭,甚至宁愿现在受伤的人是他自己,尽管这话听起来有点儿“马后炮”的意思。 可是…… 沈清淮心中长叹一声,目光落在叶昭已被鲜血彻底浸透的左肩上,不再耽搁下去,转而深吸一口气,从叶昭身上翻出匕首,小心翼翼割开箭伤附近的衣物。只见一片触目惊心,伤口皮肉外翻,鲜血仍在不断溢出。 只是,他这个角度难以看清箭簇是否断钩,只好将平躺在地上的叶昭扶起,伸手去解她领口的衣裳,余光无意间瞥见青年衣领下一层紧密缠绕着的白布。 沈清淮的手猛然一顿。 第23章 第23章 沈清淮这时候还有些不明白。 他瞥见那一圈边缘微微发红的白布,又转而将叶昭的领口往下拉了些,伸手去摸白布覆盖住的地方,而这一碰可不得了。 感知着掌心传来的柔软触感,沈清淮刹那间怔住了,急忙收回手,下意识地扭过头,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心口热得不行,旁的什么全都抛之脑后了。 酒楼闻议,为崔氏鸣屈;桂下酒酣,空剑作舞;绣球偶得,却拒姻缘。原来,原来燕十七郎竟然是个女儿郎,难怪,难怪。 那,倘若她真是那越剧中的“祝英台”,我又可是“梁山伯”呢? 沈清淮一时恍恍惚惚,只觉得回想起这些时日相处的每个日常细节,每个眼神交汇,仿佛都变了味似的。 然而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再多迟疑,每多迟疑一刻,眼前人的危机就更甚一分。 须臾,沈清淮长吸一口气,心中暗道声“得罪”,压下脑中的翻江倒海,又扭过头为叶昭细细处理起肩上的伤口来。万幸的是,箭簇处并无倒钩。他一手按住人家肩头,另一手握住箭杆猛然拔出,后又拿起匕首割下自身衣带,转而去拿怀中随身携带着的金仓药。 这时,昏迷中的叶昭身体颤抖一下,不自觉发出几声痛哼。沈清淮也别无他法,只得加快动作清理伤口上好药,将拧干的衣带仔仔细细缠绕包扎一番。 确认叶昭伤口血止住后,沈清淮紧绷的脊背方才慢慢松开。他本不是身强体健习武之人,雨夜背了叶昭这一路不免也有几分脱力,便坐倒在她身边歇息。 只是窗外雨势仍未减,今夜怕是只得在此歇息一夜。想到这里,沈清淮又转过身,盯着叶昭的睡颜微微发愣。半晌,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拂开女子额前被雨水浸湿的发丝,这才缓缓收回手,转身趴下。 许久后,破庙内才响起缓慢交错的呼吸声。 第二日清晨,沈清淮是被庙门外依稀传来的脚步声给惊醒的。 他睡意本就浅,更何况经了昨夜那一等惊险,瞬间爬起身来移至门后,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丈正推着俩独轮车,缓缓走到距庙门口不远处,放下车把手,捶了捶腰。 看上去……像是雨后来捡些山货。 见状,沈清淮松一口气,微一沉吟后拉开庙门,正打算开口时却见老丈神色讶异,主动问道:“唉哟,这位小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清淮一时愣住,道:“老丈见过我?” 老丈回道:“怎么不认识?前些日子你不是在城门口给咱们老百姓施粥么!” “老丈好记性。我们昨晚遭遇歹人,仓促逃出后便在这破庙内避雨。”沈清淮一怔,颔首应声回答。说完后,他侧身好让老丈进门。 老丈进了庙门,目光落在昏迷的叶昭身上,忙道:“哎呀!真是造了孽啊……二位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我们正打算即刻进城,就是……”沈清淮正色,话音一转,“不知能不能够借老丈的推车一用。” 老丈当即就道:“早说嘛,自然可以。这破车虽说简陋,推个人还是使得的。俺正打算去城内,不如同去!” 沈清淮忙道:“如此,多谢老丈。” 老丈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恩人当初施粥,可是救了我们不少人的急呢!” 沈清淮心说当初施粥之事并非我所愿,甚至还在打燕十七的短,一时不禁有几分感慨,种花得花,种树得树,昔日之因终成今日之果。 将叶昭扶上推车后,两人不再多话,便推着车子,吱吱呀呀地往城内紧赶慢赶。 …… 陈宅正堂内,一行人急得团团转,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家仆迟迟未归。 陈禾眉头紧锁,问道:“墨竹,昨晚清淮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公子说,他去那周家庄会会。”墨竹停顿片刻,“可是这都过了一夜,公子怎么还没回来?要不,要不我们派人直接去找。。” “他几时也同那燕十七这般莽莽撞撞。”陈禾揉揉眉心,“这都一夜了,雨下得那么大……” 说到这时,一个守门小厮连滚带爬闯了进来,喊道:“家主,家主!少爷回来了!” 闻言,陈禾精神一振,问道:“人在何处?可有事?” “就在大门外!公子身上还背着个人,还有个推车的老汉!”小厮回答。 两人迅速起身出门,刚没走几步,就见着院内来人。只见沈清淮神色憔悴,一身狼狈,身形不稳,背上却紧紧背着那藏青色衣袍的少年郎。 “公子!”见他这般憔悴模样,墨竹不由得惊呼一声。 然而沈清淮并没有回应他,只是朝走来的小书童打了个手势,随即对陈禾道:“燕十七失血过多,此时已有些发热,须得尽快医治。” 顿了顿,他的目光又望向墨竹,吩咐道:“今日入城多谢门外的老丈帮衬。墨竹,你去寻些银两给人家。” 陈禾面色一变,也不啰嗦,叫来身边家仆吩咐下去。 接着,沈清淮大步流星,将昏迷着的叶昭安置于床榻上。不多时,陈禾带着药箱来到床边,先是诊了个脉,上前正准备为叶昭解开包扎,却被沈清淮拦住接过药箱道:“我来吧。” 陈禾便不再坚持,候在一旁看沈清淮亲手为叶昭处理伤口,半晌轻声道:“退热安神的方子已在煎了,你不如先歇歇,我叫个小厮过来照料便是,也把他身上的衣服换一换。” 沈清淮下意识回道:“不必。” 说话之间,他已是心神念转,燕十七郎既然女扮男装,想必八成是有难言之隐,若就这么当众揭穿此事,恐怕不妥。打定主意,他便道:“喂药换衣之事由我操劳便是。她是为我挡箭而受伤的,我照顾她又何妨?” 陈禾只好作罢,见他此时一颗心全然附在叶昭身上,再吩咐几句便出了门。 且说沈清淮替叶昭包扎完毕,在这房中环视一圈,终于寻见了玄色换洗衣裳,捏着衣角原地踌躇片刻后还只是给人换了件外袍,心道:“罢了。过了这么一晚,里头衣裳虽脏,却也干得差不多了,等她醒来时自己再换罢。” 这时,墨竹已搬着汤药来到房中,见自家主子眼巴巴守在床榻边,心中感慨公子素来讲究,忙活至今竟连身上脏衣服都未换,便道:“公子,喂药的事便由我来吧,您先去沐浴歇息一番。” 沈清淮却不听他的,接过药碗,小心翼翼扶起叶昭,拿起小勺一点点将温热的药汁喂入。期间偶有几滴药汁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他也只是极有耐心地用软巾擦拭。一直等到叶昭服下汤药,面色终于显出一点儿红润来,他才放下碗,胸口长舒一口气。 墨竹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竟不知作何反应,又见公子将人轻轻放回枕上,捏好被角,望着燕十七的脸发愣。 最后,沈清淮回望了一眼榻上躺着的少年,拉上床帘后起身道:“你先去吩咐下人烧水,我先与陈世伯商议要事,再回房沐浴。不急,估摸还得过上好一会儿。” 墨竹只好诺诺称是。 …… 叶昭是在一片混沌中醒来的。 她费力地睁开眼,像做了场漫长的噩梦似的,终于得见天光,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浅色珠罗帐。恍惚之间,记忆仿佛还留在昨日那个潮湿的雨夜里,自己重伤未愈被那人背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前行,自己下马时被那人紧紧搂在怀里,自己与那人有一没一说些闲话。 思及此,叶昭猛一低头,才发觉身上已换了一套新外袍,扬起手臂时,左肩传来一阵阵痛,扭头又见已被包扎好的伤口。一切告诉她,昨日发生的所有都不是幻想。 与此同时,无数个细密的疑问也冒了出来:她是回来了,那沈澈呢?沈澈怎么样了?还有姜平他们,他们有没有逃出来? 按耐不住心中想法,她翻身下床,推门而出,走了几步后抓住个路过的小厮,便问道:“你们……沈公子呢?” 那小厮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搭肩给微微吓了下,缓过后答道:“家主不久前已与公子议完事,现下应回屋去了罢。” 得到确切答案,叶昭也不多问,便迈着大步往熟悉的屋子走,几步迈入里屋,望见那紧闭的屋门想也没想就推开了门,果不其然望见那熟悉的山水墨画屏风,依稀听见几声水声。 她倒也没多想,绕过屏风后,却措不及防地顿在原地。 屏风之后,正是一片旖旎景象。沈清淮背对着她,直坐于浴桶之中,只见这褪去了锦衣华袍的贵公子肤若凝脂,身形精壮,豆大的水珠顺着那线条流畅的背脊滚落,水汽中两侧结实劲瘦的腰线若隐若现。 ——正是在沐浴! “墨竹,你怎么——”沈清淮忽地扭回头来,眼神在氤氲热气中显得模糊不清,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脖颈,还有大片细腻莹白的胸膛。 四目相对。 砰。 砰砰。 第24章 第24章 叶昭心神一颤,顿时愣在原地。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就这么片刻光景,她脑子里已然闪过无数的思绪。 一会儿想,这人不仅脸白,身上真是肤白若脂,不愧是京城大户里养出来的贵公子,与自己这个“西北野种”不是一丘之貉了;一会儿想,自己醒来时衣服也不知是谁换的,姓沈的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女子。 她又想到自己如今明面上还是男子身份,好半晌转过身,强装镇定道:“都……都是男人,看一看也无妨……那个我先去外面等。” 说完,叶昭只觉心跳如鼓,硬是不敢在原地多待,更是不敢回头看沈澈的反应,拔腿就要跑。 可偏偏就在这时,外头的门“啪嗒”一声打开,墨竹推门而入,手里揣着块小皂角,抬眼望了过来。 他看她,她看他,他看她。 墨竹:“……你!” 叶昭更为尴尬,忙道:“我……我那个,我不小心走错了,我马上出门去,我去外头等。” 说完,她大步迈出里屋,坐在外头的桌案前发愣。只是人是坐好了,但心却静不大下来,那副旖旎场景一时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种感受对少年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一时半会儿实在是说不上来。明明从前也与不少男子打过交道,为何见着沈澈却心波荡漾呢?不过也是,这确实是她第一次看见男子沐浴时赤|裸的身体。 想着想着,叶昭心里又松了口气,开玩笑般想道:“幸好他不是个女子,我不是个男子。要不然,发生此等事,按照话本里的桥段,他岂不是要对我‘以身相许,非我不可?’” 脑子里突然蹦出红衣美男子带着盖头“嫁”给自己的场景,叶昭莫名轻笑了一下,被自己的想法给逗乐了。 因而,当沈澈和衣出来时,见到的便是叶昭神游天外,唇角勾起的神态。这幅模样落在他眼里,与傻笑没什么区别。 忽闻脚步声,叶昭扭头见着沈清淮及身后的小书童,忙直起背,压下心头那点儿莫名的不自在。她问道:“昨晚多谢你背我回来。你身体可好?可知晓姜平他们的消息?” 沈澈眉头微皱:“暂不知晓,不过陈叔已派人去阿婆家候着了,若有消息第一时间便来通知我们。” 叶昭听了这话,一时又有些心急,却听得对方道:“此事你且放心,再说你而今身上还有伤,先休养几天才是要事。” 两人正说这几句话,屋外忽而传来敲门声。 “沈公子可在里头,方便打搅吗?” 叶昭竖起耳朵,听出这是姜平的声音,忙说声“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乃是两人,一人是他们昨晚才刚见过的姜平,还有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手里还提着个袋子也不知道里头装了些什么。 叶昭猛地站起,又只见这俩大人,救出的俩姑娘却不知所踪,忙问:“豆芽和小月人呢?她们现在怎么样?” 姜平客客气气行了个礼,回道:“恩公不必担心,我已将小姑娘们送回家了。” 沈清淮这时上前两步,见叶昭松了口气,目光望向旁边那陌生中年男人,轻声问道:“……不知这位是?” 那中年男人面露感激,竟当初拜上两拜:“我名廖松,乃是太平仓的小小仓吏。多谢两位搭救!若非两位闯入那龙潭虎穴,只怕是我这辈子都见不着我家小月儿了!” 说到这时,又将那手中的粗布袋子递过来,继续道:“料想公子家不缺钱财,鄙人家中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这里头装了些家里的农产品,若是不嫌弃,还望收下一二。” 叶昭与沈清淮都有些惊讶,没想到阴差阳错居然结识了仓吏。沈清淮接过那粗布袋子,使了个眼神,身后的墨竹便接了过去。 “原来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 “哪里哪里,此事真是多亏了二位。大恩……大恩难以为报啊!” 几人客套几句,也就罢了。言谈之中,叶昭还得知原来廖松家与阿婆家所住不远,邻里乡下的彼此也都认识。不多时,她便主动提出要出门送别这千恩万谢的两人。 三人行至门口,那廖松便先行离开。姜平再谢了叶昭一次,走出几步又忽又被身后人叫住:“姜平,先前在那庄子中,你提到官商勾结之事,可有证据?” 姜平扭头回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也不敢多说。但我确实曾见知县出入周家庄,绝不会认错。” 叶昭眼神一暗。 另一头,等人走了,墨竹才打开那粗布袋子,发觉内里装着的原来是些瓜果蔬菜,红薯、青菜、花生之类应有尽有,难怪如此之沉。 墨竹抬头道:“公子,这袋子我拿去后厨了。” 沈清淮颔首,又吩咐道:“煮之前,先叫厨娘看看这瓜果蔬菜,免得吃出些什么问题。” 墨竹点点头,便领命而去。 望着小书童离去的背影,沈清淮松了口气,低头看了眼还带着潮气的衣领,仍觉得心口有点发热。正思忖之时,所念所思者恰又推门而入,便问:“回来了?我以为你会想去看看阿婆家。” “姜平说那边已经有不少个陈家家仆在照看,我暂时先不去了。”叶昭神色算不上轻松,问道,“周家庄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沈清淮见叶昭丝毫不在意方才沐浴之事,很快收回神,正色道:“周家庄之事,我已与陈世伯商讨过。只怕是……这贾知县并非良人,官不为官。” 联想起之前荀良米商的案子,叶昭心头雾起,说道:“既然如此,那之前米商那桩案子,是否又有些旁的蹊跷?” 沈清淮沉吟道:“如果姜平所言当真,那贾知县与周家官商勾结,周家又是恒通米行东家,背后想必定有隐情。比方说,周家买通刘汉与崔云云……” 叶昭心下一动,迅速接话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故意毒死荀良,好借机抬高米价,从中获利。” 沈清淮道:“又或者说,这件事从根本上来说,早就在那贾知县的掌控之中。没准,他也从中敛财……” 闻言,叶昭不禁神色凝重。这临江城的水,竟比想象中还要深得多。最怕的便是这样,从上往下就烂到底了。如今看来,周家庄“米肉”案,恐怕也是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了,只得搁置。 但这也不是个事儿,还是说秘密将此事公之于众?不行,知县作为地方官,势力也算非同小可,这样做岂不是被迫树敌?但此事总不可能不了了之,还是说派人送信给上一级的知州?送信怕是不行,见都难见上一面,难道说要亲自去检举? 她这边心神意乱之时,沈清淮同样眉宇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再次打断了二人思绪,陈禾推门望见两人,招呼道:“燕公子总算醒了,沈澈在你床边守了好一会儿呢。” ……朦朦胧胧之中,好像确实有个人给我喂药来着。那人果然是他吗?那我身上的衣服也是…… 叶昭微微愣住,扭头看向沈清淮时,却发现对方早已微微扭过头,不甚在意的样子。 沈清淮不动神色绕过这个话题,问道:“陈世伯,今日城内可有什么动静?” 陈禾道:“不错,我刚接到消息,高御史已抵达城内,估摸这时候应已到衙门。” 沈清淮沉思道:“周家庄之事应尽早通报高御史,只是行事务必谨慎,切不可为贾知县察觉。” 陈禾微一沉吟:“但如今……我们当如何拜访高御史呢?” 叶昭迅速回答:“我有办法。” “哦?”沈清淮起了兴趣,扭头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傍晚你就知道了。”叶昭微微一笑。 …… 傍晚,街边茶摊。 “我们这临江城啊,往时哪,那可是好去处——读书人文能提笔安天下,习武人武能上马定乾坤,风水宝地养人哪。”老者捋捋胡子,复又长叹一声,“现在呢?天灾连着**,上头乱得没个章法,下头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前些年的涝,今年的旱,哪一样不叫人揪心?这哪是寻常灾祸,分明是老天爷睁了眼,见着世间这般乱象,发怒了啊……” “诶诶诶,不是都说了嘛,勿议官事。叽里呱啦的,说啥呢!”摊主神色不耐,打断了他。 老者眼神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注意却被不远处的动静所吸引。只见一顶紫红轿子不疾不徐地前行,轿夫们步点统一得很,可偏偏忽然之间,一群孩童围了上去。 “让让让,都让一下唉!” 抬轿子的几个大汉不得不停下脚步,试图驱赶着前面围在轿前的一群孩童。 那些孩子年纪不大,穿着打补丁的短衣,小脸上满是不依不饶的执拗,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围得更紧了,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样子。 听见外头的动静,高御史抬手掀开轿帘一角,问道:“外面是什么情况?” 随行的衙役忙快步上前,弓着腰回话,语气毕恭毕敬:“回大人,不过是些顽劣小儿不懂事,围着轿子瞎闹,不值得您费心挂怀。” 他话音刚落,轿子外又传来孩童的响亮叫呵声:“御史大人,我们有话要说!” “不必拦着。”高御史眯起眼,放话道,“我倒是要听听,这群娃娃能说出什么来。” 第25章 第25章 御史大人都发话了,其他的衙役总不好再说些什么。 轿子微微一滞,轿帘被掀开,新到任的御史高达轩弯腰走出。只见此人面容温和,约莫四十来岁,生得一双丹凤眼,看上去还算平易近人。 他的目光落在轿子外两女三男的孩童身上,问道:“本官在此。你们几个娃娃,有何事要说?” 五个孩子中,豆芽最先反应过来,她眼珠子一转,先行扑通跪地,紧跟着身后石头等人也连忙跪成一行。 高达轩微微眯起眼,又见这女娃子伸手往旁边的巷子一指:“官老爷,兹事体大,还请单独跟我们去另一处说话。” 语气怯生生的,但却坚定非常,显然背后定有旁人指使。 一旁负责接待的衙役连忙说道:“大人,这伙人来路不明,不如……” 只是他的话还没能够说完,却被高御史硬生生打断了:“几个小娃娃,难道还怕把本官吃了不成?你们在此呆着便是,不必跟来。” 说完,高达轩低头往地上一瞥,从善如流道:“带路吧。” 随后,几个孩子便起了身,高达轩步履从容,跟着几人脚步一路往东边走,最终来到了一处茶馆,径直上了二楼一间僻静的雅间。 他站在门口,目光向内扫射,脚步微微一顿。 只见屋内桌前站着一位面容俊秀的公子哥,见他到来后行了个礼,声音清越:“在下燕十七,今日冒昧求见御史大人,情非得已,还望海涵。” 高达轩微微颔首,迈步而入,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见一处屏风后转出四人,一个是杵着拐杖的老婆婆,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还有一个中年汉子。那中年汉子手中还拖着个战战兢兢的中年男子。 这阵式看起来实在是非同寻常,他眯起眼,语气有些低沉:“尔等有何事要说?” 众人:“有冤情要说!” “冤情?”高御史神色微动,反问道,“尔等既有冤情,何不依律前往府衙报案?” ……还有,贾知县坐镇临江,掌管一方太平,何故要拦本官去处? 然而后面那句话他可没能问出来,便见那老婆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并非不愿,实乃不敢,不能啊!” 见高御史不吭声,阿婆继续喊道:“我等今日打扰大人,实在是不情之请,不得已所为。就在前晚,我家女娃就被此人贩卖至城外的周家庄,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 廖松补充:“是啊,小人的女儿也差点儿命丧那周家庄……” “不仅如此,那周家庄的东家周通还有好食‘米肉’之癖!”顿了顿,姜平接话,“今日不情之请,实在是因为听闻那周家庄与府衙关系匪浅,倘若去府衙报案,恐怕无异于自投罗网。” “……” 几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句,互相补充一二,直至将周家庄之事全盘托出。地上跪着的张武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被提及时只得诺诺点头。 高达轩原本神色还算得上平静,直到听见“米肉”之事后,面色不由得暗下去,神色变幻莫测。不过他依旧摆着官腔回道:“诬告朝廷命官,可不是什么小事。如此骇人听闻、无法无天之事,你们……所言,可敢担保?!” 叶昭站在一旁,表现得那是一派愤愤然,附和说道:“老天爷在上,我们所言绝无半点虚言。大人若是怀疑我们所言真假,只管去那周家庄一探便知!” 高御史凝思片刻:“本官心中有数,尔等暂且起来吧。” 众人便异口同声回道:“是。” “此事非同小可,背后恐牵连甚广。本官已然知晓,自然不会坐视不理。”高御史语气缓缓,半晌又道,“后续……若有需印证处,本官自会派人与你们联系一二。” 闻言,三人悬着的心终于得以落定,纷纷称是。随后发生的一切便顺理成章,张武耷拉着个脑袋不得不跟着高御史,两人快步离开雅间。 就在那高御史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之时,一道白衣身影再次从屏风背后缓缓走出。沈清淮缓步迈向窗边,轻轻掀起竹帘一角,隔老远望着高御史的身影以及身边的衙役,眯起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昭望过去,心头纳闷道:“他平时那一张嘴巴伶牙俐齿的,怎么今天这事儿偏偏要我来说道说道,总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成?还是说……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对吧,他与这京城派来的监察御史,能有什么交集?” 许是少年人想得太过于出神,等她反应过来时,肩上已搭上一只白玉般的手,那人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旁。沈某人那张俊脸忽然在眼前放大,乌黑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来不及细想,叶昭下意识身体往回缩了缩。 见状,沈清淮面色似乎也有些尴尬,讪讪收回手,若有所思的神情一闪而过,换作最为平常的温和笑意:“怎么了,刚才吓到你了?方才在想些什么?” …………吓到?怎么可能?但是,就算这姓沈的真的心里有什么小九九,自己也不好问不是,何况谁心里没揣着个秘密呀。我现如今不也还是个“燕十七”的假身份吗? 叶昭“囫囵吞枣”般想了一通,最终轻咳一声:“没什么。” 他们这你来我往交集之时,剩余的那几人也说道起来,仔细一听原来竟是商量请客。 廖松率先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由我来请两位恩公喝盏茶吧。” 姜平插嘴道:“不成不成,上回你还送了些瓜果菜蔬给两位恩公,这会子总该轮到我才是。” 阿婆便回道:“诶,不成不成,还是该让让老婆子。” 他们三人一时拌上嘴来,倒是好一番热闹。叶沈二人在一旁听着,面上难得浮现出几分臊然。真要说起来,这在场三人,哪个不比他们二人年纪大。可偏偏这一桩桩多管闲事,竟也得了这一些个福报。 “天色已不早了,实在是不用劳几位,不如早些回去罢。”沈清淮走近几人,微微一笑,温声道。说完,复又扭头看向叶昭。 叶昭接过他的眼神,帮腔道:“是啊是啊,阿婆,现在是不是得回去给娃娃们烧饭啦,实在是没必要。” 阿婆只好叹道:“诶,忒客气!” 他们又彼此说了几句,这时门外的孩子们涌了进来。见叶沈二人实在坚持,大人们便只好作罢,领着几位孩子各回各家。 周家庄之事,如此便告一段落。他们说到底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目前所能做的,只能够等候官老爷判决,等候一个能被公之于众的真相。 *** 翌日清晨,天光大好。 沈清淮刚从床头起身,便听见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墨竹若是进屋,根本无需如此。他心中已有了那个答案,恰又听得门外声响:“沈澈,你在吗?” 门被推开,果然是叶昭。她今早穿得一身玄色劲装,马尾高高束起,甚是神采奕奕。 反观另一边,沈清淮此时未曾梳洗,虽衣着整齐,面色还有些暗沉,唇色也稍显浅淡,眉宇间拢着一丝未舒展的倦意。 “怎么了?” “听说衙门门口出告示了,那高御史办事快得很!” 原来如此,果不其然,沈清淮伸手按了按眉心,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不远处端着盥洗盆的小书童来到门前,狐疑的目光落在两人脸上。他嘴唇微张,目光从精神焕发的某人移至自家公子的脸上,最后迟疑道:“公子?” 沈清淮不动声色,好像并未发觉墨竹的不对劲,扭头对叶昭温声道:“我先洗漱一番,等下我陪你去瞧瞧。” 叶昭点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口,抬腿直接去大门口。 等候无聊时,心中还在暗自思忖:“也不知他要洗漱多久,这样讲究的公子哥不会要洗漱上小半个时辰罢。刚才他那副模样,虽说有些凌乱,容貌还是耐看得很。……难道,这便是话本里头所说的‘病美人’吗?” 好在她没等多久,便闻背后脚步声由远及近,转头望去只见主仆二人正从容迈步,缓缓朝她这边走来。叶昭口头打了个招呼,一刻也不想久等,三人便直向那衙门走去。 不多时,几人便至府衙门前。隔着老远,他们便望见衙门口的告示墙前热闹非凡,不少人围成一圈议论纷纷。 叶昭登时眼神一亮,叫道:“快看!官府已然贴了告示了!” 沈清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顺势靠近那告示墙。不错,黄纸黑字,张贴得清清楚楚。 有道是:“……查有城外周家庄,周通勾结流氓地痞张武,拐卖妇孺,罪大恶极。而今已查证属实,家产全部充公,判决杖刑一百,流放两千里……” 叶昭一字一句看下来,好歹有个底,心道:“不过一夜之间,此事已然水落石出,可见这高御史当真还算个人物。只不过,这洋洋洒洒百余字,偏偏却少了那穷凶极恶的“米肉”之事。还有,这判刑是否忒轻了点?” 她忽又想到,当初陈词时并非提及前头荀良案子,这公示也并未处置贾知县。照理来说,若是那什么贾知县真有问题,高御史哪里有查不出来的?是要等候朝廷处置,还是另有别的安排,那就不得而知了。 叶昭正想得出神时,身后人群阵阵骚动。闻讯赶来的百姓如潮水般涌来,更有人喊道:“诶,别挤别挤!让我也来看看呗!” 她一时不察,忽而被身后一股力量推得向前,一个趔趄险些撞到前面人身上。叶昭下意识想要逆着人流退出去,反倒被不断涌来的人群裹挟着又往前挪了几步。 正迷茫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却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一写剧情对话就干巴[托腮] 这两周有点忙,欠的更新会慢慢补上Tv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第25章 第26章 第26章 是沈澈。 沈清淮感受着肌肤相亲的触感,本已心潮涌动,抬头时又见叶昭微微发愣,忙道:“怎么了?我们先行出去。” 叶昭被拉回神,微一点头,回道:“好,我没事。” 不过话虽如此,叶昭手上传来的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倒是还重了一些。沈清淮扭过头,一路牵引着她往人群外围走。 有那么一片刻,叶昭觉得一切都模糊了似的。周围的喧嚷,百姓的议论,张贴的告示,慢慢地远去,只剩下手腕上不容忽视的温热触感,以及那一个宽阔高大的背影。 ……似乎还有心口骤起的温度。 一直到他们二人脱离人群,来到旁边空旷的街角处,沈清淮才自然地松开手,脸上露出个温和的笑意。期间,小书童墨竹就在一旁默默看着,默默跟着,望着两人。 叶昭停住脚步,目光再次回望被人群围住的告示墙,神色微动。 沈清淮问道:“如何?高兴了?” 叶昭什么都不用回答,面上的神情已然说明了一切。虽还有些疑惑未解,但此事无论如何得了个结果,想来也算得上的真相大白。 她收敛心神,目光转而又落到一旁撇着嘴的小书童身上,说道:“我自然是高兴。不过小墨竹,你怎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高兴啊?” 叶昭哪里知道,仅仅这些个时日,这小书童的心路已然历经了千思百转。从一开始的我家公子到底欣赏这莽夫哪点,到这家伙确实有些许本事但也太莽撞了,现在则是内心深刻反省我家公子的目光为何越来越离不开此人了。特别是……自从周家庄回来之后,简直再明晃晃不过! 于是,墨竹嘴角勾起了个勉强的微笑,回道:“高兴。” 叶昭:“……” 她沉默片刻,心中对这个表示高兴的微笑产生深深的怀疑。 虽然,但是,我也没做错什么事吧?他看起来怎么对我意见这么大呢? 不过疑惑归疑惑,叶昭并未放在心上,转而与沈清淮说起旁的:“为何‘米肉’之事,不放在官府公告之上?” 沈清淮睨她一眼,不知是赞许她观察仔细还是别的,回道:“常言道报喜不报忧。食人肉之事,就算报上去,只怕是于地方声誉有损。旁人说起来时又会如何?” “这倒也是。”叶昭摩挲下巴,“这种事情若是闹大,不仅于官家名誉有损。旁人说起来时。一人道‘你可知晓临江县?’另一便回道‘临江县?那不就是闹出人肉丑闻的地儿……’” 她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一时真有两人在跟前你一言我一语,叫人实在是移不开眼。待反应过来抬眼时,便见那贵公子神采奕奕,又是正望着自己。 ……我脸上有花不成? 叶昭讷讷胡思乱想,仿佛有些不太好意思似的,视线又投向不远处桥边,转移话题道:“那边香得很,你要不要去逛逛?” 沈清淮:“你想去就直说。” 叶昭轻咳一声。 最后两人。啊不,三人还是沿着石板路朝桥边走去。只见桥边支着个干净的早餐铺子,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正在里头忙活着,动作麻利得很。 沈清淮抬眼望去,视线落在冒着热气的蒸笼和飘香的粥桶上,又见叶昭并无异色,便直接点单道:“老板娘,三碗米粥,两笼包子。” 话音落地,却被叶昭截胡道:“老板,要三笼包子!” 他微微愣神,却又听得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都来了,多点一笼呗。像墨竹这样的年纪,就该多吃点长身体。” 谁料被叫道的小书童似乎并不领情,略带幽怨的目光望向“燕十七”,却是嘟囔着不说话。 忙活的妇人迅速回过神来,看了刚落座的三人一眼,笑道:“客官,包子是要两笼还是三笼哪?我们店的包子哪,皮薄肉厚,买了不吃亏,买了不上当!” 沈清淮扭头望了叶昭一眼,便接话道:“那就三笼吧。” 墨竹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道:“公子,你怎么听他的啊……” 沈清淮笑笑不说话。 等候的间隙,三人不经意间又听见邻桌传来的闲言碎语。 “真没想到啊,那周通表面上人模狗样,背地里居然干那样的勾当!” “是哪……只不过他这一倒,他那名下的恒通米行……” 就在这时,妇人端着米粥和包子过来,叶昭心神一动,接过米粥后随口问道:“老板,现下米价如何?” 妇人将东西全都放下,随手用抹布擦擦桌沿:“米价……我这几日还没去买米呢。听说今早那周通不是出事儿了吗,按理来说么,手底下的米铺子应当树倒猢狲散,米价估摸着还得降上一降。” 叶昭与沈清淮对视一眼,道声“多谢”后,妇人便又回去忙活了。 沈清淮见叶昭神色轻松,拿起面前的包子大口大口嚼着,问道:“这包子味道如何?” 叶昭抬眼:“好吃啊,你不吃吗?” 沈清淮嘴角勾起,将身前没动过的包子夹到少年碗中,说道:“那你多吃一个。” 旁边的墨竹捏紧筷子,默默地在包子上戳了个洞。 …… 用完早膳后,三人逛了逛,不多时回到同济医馆,发觉早已过了巳时。 叶昭不像沈清淮那样“略懂”医术,自然没什么好在医馆内帮衬的。或许是方才于那早膳铺子吃得有些饱的缘故,竟生出几分困意。再与陈禾打过招呼后,她便趴在后堂的屋子上,缓缓打起了瞌睡。 只是还没能会见周公,便感觉有人在耳边轻声唤道:“燕……燕公子,醒醒。” 她揉揉眼,眼前映出三人身影,最前头的乃是陈禾,后面的便是那沈氏主仆二人。叶昭正想要问些什么,却见沈澈伸手递来个帖子:“瞧瞧这个。” 叶昭接过来,一目十行浏览帖子时,听得沈清淮说道:“苏县丞府上派人送来的,邀请你我二人今日酉时过府用膳。” 苏县丞?请帖?用膳? 叶昭着实不明白,目光在请帖上的私印一扫而过,问道:“为什么?” 沈清淮目光深邃。 陈禾这时接话道:“这恐怕……就要问公子你了。那递请帖的小厮可是指明要你前去呢。” 叶昭:“?” 她心道,我现在的身份难道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侍卫吗,哪里有不请主子请侍卫的道理?难道……难道是因为我之前在城外分粥?也不对吧,这事已过去许久。总不会…… 正在叶昭感到不太妙时,沈清淮幽幽开口:“你可还记得上回绣球招亲之事?听那小厮口风,这苏县丞可是有意让你做女婿呢。我得了这请帖,还是托你的福。” 最后,他还不忘评论了句:“如此看来,这苏小姐,当真对你是情深义重。” 叶昭:“……” 她微一沉思,真被这莫名的桃花债给弄得哭笑不得。本以为上回说清楚了,这事儿也就罢了,没想到这次又来。难道是自己上次拒绝的语气不够决绝吗,信念不够坚定吗,还是长相实在是合这苏小姐的心意呢? 叶昭真有些没辙了,说道:“那我怎么办?” 沈清淮挑眉:“来都来了,去见见便是。” *** “你方才当真不是哄我的?那苏小姐当真对我……有别样心思?”叶昭问道。 “我骗你作甚?”沈清淮语气停顿,带上几分玩味,“你现在去找些土灰抹脸上还来得及,再往前几步便要到苏府了。” “……” 话音刚落,车夫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两位公子,苏府到了。” 叶昭掀起轿帘,向外望了一眼,只见白墙黛瓦,府邸还算显赫。十日休一的公假,真难为这苏县丞居然还亲自设宴,邀请他们这两个布衣百姓作客。至于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只有进去看看才知晓了。 如此想着,她很快同沈清淮下了马车。这回小书童没跟来,他们二人稍作整理,便在门口门房的牵引下一路绕过庭院,来到一处雅致花厅。只见一位中年男子气质儒雅,身着常服,年约四旬,正立于厅中,正是此地县丞苏博文。 沈清淮上前几步,率先恭身行礼道:“在下沈澈,见过县丞大人。” “两位公子应邀前来,真是给足了苏某面子。不必多礼。”苏博文转过身,面容亲切,目光又落在叶昭身上,“这位便是燕公子了吧。” 叶昭被这眼神盯得莫名不自在,想起沈澈关于“女婿”的猜测,忙道:“正是。在下……乃是我家公子身边的小小侍卫。燕十七见过大人。” 苏博文却温和道:“燕公子丰神俊朗,人才出众,何必妄自菲薄。周家庄及先前施粥之事,我早有耳闻,二位皆是风流人物哪。今日邀二位相见,也是想领略风姿一二。” 叶昭一时被这县丞被夸懵了。要知道,从小她就性子跳脱,叶老将军又性子严,向来只有挨批的份,夸赞之语没听上几句,不像有些公子哥那样沾沾自喜自恋得很。 好在沈清淮是时候接话道:“哪里哪里,承蒙大人相邀,是尔等荣幸。” 苏县丞莞尔,倒也不再多话。双方落座后,婢女奉上香茶,不多时用起晚膳。叶昭接过茶后,只管安安分分低头抿茶,茶喝完了就安安静静夹菜,全然不顾他二人——反正听了一耳朵,谈的是些什么临江风物,诗词文章,名人轶事,她自然是插不上话的。 就这么吃了半晌,那县丞忽地吩咐婢女呈上坛酒,目光落在叶昭身上,笑道:“现下正是金桂飘香,这一壶桂花酿口感极佳,二位可要尝尝?” 叶昭顿时眼神一亮,抬头说道:“我家公子不擅饮酒,这酒不如由我试试。” 沈清淮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叶昭已接过那酒坛子倒酒,仰头一杯饮尽,说道:“好酒!确是佳酿!” 苏县丞淡淡一笑,忽又说起:“燕小友果是懂酒之人。实不相瞒,这陈年桂花酿老夫也只得了两坛。另一坛……本想留着慢慢品味,谁料前日瞧着却发现那酒坛似乎有些渗漏,不知如何处理,真是遗憾。要是,有行家能帮忙看看……” 叶昭听他们谈天说地,一派附庸风雅,本就有些如坐针毡,闻言立即道:“在下平生正好此道,不如我去看看,或许还能补救一二。” 苏县丞眼神一动:“这,怎好劳烦公子?两位既是来作客的……” 他越这么说,叶昭反倒越是铁了心:“无妨无妨。” 说到这里,她又扭头对上了沈清淮墨色的眼神,总觉得里头好像装了点什么别的东西,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总不好再收回。 苏县丞这时扭头朝身边婢女说了几句,吩咐她好生引叶昭过去。叶昭便起身,跟随那婢女朝后院走去。 只是偏偏跟了半晌,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起来。她转念又想,这苏县丞好歹也是个人物,下的还是请帖,总不至于谋害两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路绕来绕去,那婢女竟将她带至一处木门前:“公子,美酒就放在屋内架子上。您请自便,奴婢在外头等候。”说罢,垂首退开几步。 叶昭眉头微皱,大步推门而入,确实闻得一股淡淡的清香,却没见着所谓的酒坛子。 她正欲出门问问时,身后里屋忽而传来女子清脆的声响:“燕公子请留步。” 没有GL线啊,下一章就会讲清楚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第26章 第27章 第27章 叶昭蓦然回头,只见屋内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粉紫色衣裙的姑娘,正是那日绣球招亲时见到的苏家大小姐苏雨晴。 她登时心生不妙,心中对今日这邀约萌生出个不妙的预感——该不会真被那姓沈的猜中了吧!无论是下请帖还是拿酒,莫非归根到底只是为了眼前苏小姐的婚事? 如此想着,叶昭一时百感交集,但还是稳住心神道:“见过苏小姐。令尊大人唤我来寻一坛桂花酿,不知在何处,还望——” “不必找了。”苏雨晴目光直直落在叶昭身上,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叶昭只好把没说出口的话通通都咽了回去,正思忖该如何应对时,却听得对方继续开口:“燕公子想必也已猜到,今日晚宴之事,正是我的意思。我今日就是想来问问你,你当真就那么不愿与我在一起吗?” 叶昭心道不妙,忙回道:“多谢姑娘相邀,只是上回在下已然解释得很清楚了。绣球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实在是不用放在心上。” “……”苏雨晴沉默半晌,忽地开口,“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叶昭:“?” 这会子轮到叶昭彻彻底底凌乱了,刹那间她心念电转,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仍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苏雨晴问这个问题,倒也并不是真的一定要讨一个回答。她见叶昭迷茫神色,便自顾自说起来:“半月前我曾往京城探亲,路过东雀街时却被一个纨绔纠缠。就在此时,一名公子路过,替我解了围,还将那纨绔子弟打得满地找牙。这件事,你可还有印象?” 随着眼前人缓缓的描述,回忆中的场景缓缓出现在叶昭的眼前。对于苏雨晴所说,她确实有印象,隐约还记得,那姑娘似乎带了个帷帽。只不过自己出手之后,也没再管那么多,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到了这时,相见时那种模模糊糊的熟悉感终于有了一个答案。只能说,这事儿……当真是巧合至极。 也就是说,这半个月来,自己的误打误撞的“英雄救美”竟然让苏小姐对自己一见倾心? 叶昭想着想着,心头恍惚间竟感到几分愧疚。言谈之中,她已知晓这苏小姐虽是闺阁中的大家闺秀,但也是个有想法的女儿郎。要是不把这事说清楚,真当是要误了人家,自己反倒要成了“罪人”了。 “原来……是姑娘你。”叶昭嘴角微勾,停顿片刻后缓缓说道,“实不相瞒,我与姑娘之间并无可能,还望姑娘不必有旁的心思,我们只管……做姐妹便是。” “……”苏雨晴一时有点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却见叶昭骤然抬手,解开束发的带子。紧接着如墨青丝披散而下,那张俊美的面庞无端带上了几分柔和的味道。 还没完,叶昭一字一顿,声音无比清晰:“姑娘想必看出来了,我乃是女儿身。” 苏雨晴猛然睁大眼睛,神色十分难以置信。 谁料叶昭沉吟片刻,继续说道:“若是姑娘不信,我也可脱了外套……” “不必了!”苏雨晴立即回答,说完后她侧过身子,胸口缓缓起伏着。 叶昭也不着急,就那么静静地候着。毕竟,任谁突然知晓自己念念不忘的心上人是同性,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接受得了。 好半晌,苏雨晴转过身来望向叶昭,那双水润的眸子里蒙上一层说不出的暗淡,再开口时目光望向窗外,叹道:“你……真要说起来,我倒是还挺羡慕你的。” 话题转得太快,叶昭愣住后反问道:“我吗?” 苏雨晴道:“是。” “……为什么?” “你是自在的江湖儿女,我却是无趣的闺阁小姐。我……羡慕你武艺高强有本事,能以男儿身自由行走于市井之间,得以见识广阔天地。”苏雨晴说着说着,吐出一口气来:“而我呢?却只能困在四方宅院之中,终日不过是针线女红、琴棋书画。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生不外乎如此。” “……也是我千求万求,爹爹才肯给我一个自己抛绣球招亲的机会。那日我在茶楼上见着你,本是满心欢喜,想着老天终于开了眼,能让我遇上如意郎君。谁料,天意弄人……” 苏雨晴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低了下去,叫叶昭顿时更不好意思似的,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叶昭想了半晌,看着苏雨晴,正色道:“闺不闺阁,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说?我这个人呢,可是笨手笨脚的,让我做个针线活呢,针老半天都穿不进去,更别提刺绣了。你是没看过我写的字,纯纯鬼画符。再说了,我这脾气,小时候可是天天被我老爹骂呢。” 听到后面,苏雨晴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语气有点复杂:“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女儿郎,也有这样的难处。” 叶昭见她终于释然几分,也不避讳自己家中那点儿破事,顺带继续倒起苦水:“你也别把我想得太厉害了,你羡慕我行走在外,又怎知为扮好这男儿身我吃了多少苦头?实不相瞒,我也被我老爹给逼婚了呢……悄悄告诉你啊,其实我从京都南下至此,是为了躲避一桩身不由己的婚事。” 苏雨晴反问:“……逃婚?” “是啊,我老爹听了圣上的口风,硬要把我嫁到那什么世家大族沈家去。我见都没见过那什么沈家大公子,才不想去呢,干脆就自己逃出来了。”叶昭哼哼道,“真要说谈婚论嫁,我上头还有个堂哥呢,怎么偏偏轮到我头上。” 苏雨晴不禁有点讶异,好半晌问道:“那,你便是叶老将军之女?” “是。”叶昭索性承认了,四处张望后又道,“此事……还望苏小姐帮我保密,还是别让人知道的好。” 苏雨晴神色慎重,忙回道:“一定守口如瓶。” …… 同一时刻。 苏县丞微抿茶水,望着沈清淮如墨般的眼睛,倏忽转了话头:“沈公子可知,今日苏某邀你前来,是为了何事?” 沈清淮神色不变:“愿闻其详。” “听闻沈公子乃是从京都来的?” “是。” “哦……我就是随口问问,不必提防。”苏县丞放下茶杯,缓缓说道,“只是有一事,我想问个明白。” “大人请讲。”沈清淮道。 “不知令尊,可是当今的沈尚书?” “……” 此言一出,沈清淮顿时愣住,心中暗暗想道,绕来绕去,居然只是问这个?这苏知县是与沈天声有故,又或是有别的纠葛? 既然对方已经说出来了,否认也并无意义,沈清淮便直言道:“是。” 话音刚落,沈清淮就感觉苏博文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重了些,良久才听得对方长长的叹息:“一转眼,陈娘子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啊。” 这样的话,沈清淮已在陈宅中听过好几次,他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意外,问道:“大人认识家母?” 苏县丞神色微动,仿佛想到了什么陈年往事:“当年令堂还在临江城时,也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我不过是个小穷书生,从前远远见过一面,便心生向往。我少时家境贫寒,曾在街头以贩卖字画为生,那年冬日险些支撑不住。是令堂……当时还未出嫁的陈娘子路过,不仅买下了所有字画,还额外赠予银钱,说是叫我好好向学……” 沈清淮静静听着,神色并没有什么波澜,仿佛对方描述的并不是自己生母一般。 “或许她当时不过是随手为之,但与我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苏县丞目光怀念,又问道,“这么多年了,令堂现如今……可好?” 沈清淮垂眸,语气淡淡:“有劳苏大人挂念,令堂早已病逝了。” 刹那间,苏县丞神色一僵,整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过他很快调整好状态,脸上又带上了体面的笑容,像是唯恐沈清淮伤心,便说:“斯人已逝,还望珍重。” 说到这里,苏县丞又斟酌着开口:“今日请你前来,其实也有一件私事。我那个女儿啊,似乎对你身边的侍卫燕小友一见倾心。不知……沈小友,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沈清淮不卑不亢,将话说得滴水不漏:“他虽是我侍卫,我却并未将他视为仆人。他之于我,与挚友无异。婚姻乃是终生大事,沈某自然不能替他做主,全凭他的意思。真要说起来……苏小姐蕙质兰心,乃是大家闺秀,他们二人也有几分门不当户不对,此事还望大人慎重考虑。” 苏县丞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又听见脚步声传来。“查看酒坛”的叶昭恰好回来,步入花厅后缓缓落座,对他拱手道:“大人,那酒坛子我已查看过。只是封泥微微有些松动,不打紧,我已经重新密封过了。只管置于阴凉处,假以时日,风味定能恢复大半。” 苏县丞便道:“有劳有劳。” 叶昭松了口气,心道果然苏雨晴说的没错,什么酒坛子不酒坛子,不过父亲为女儿寻的个借口罢了,还真是煞费苦心。她收回目光,正打算拿起筷子时,似有所感般扭头,再次对上了沈清淮直愣愣的视线。 沈清淮微微一笑,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叶昭的发带上,到底没说些什么。 后面的用膳时光一片祥和,仿佛和叶昭去拿酒坛子之前并没有什么异样。用膳结束后,两人告别这苏县丞,坐上马车缓缓驶离苏府。 …… 靠在车厢壁上,叶昭缓缓舒了口气,耳畔突然响起沈清淮声音:“今晚,那苏县丞旁敲侧击,确实有意招你做女婿。” “没事。”叶昭顿了顿,回道,“我去拿酒坛时恰好遇见那苏小姐,已然将话说清楚了。他们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沈清淮神色并不意外,抬眸看她,忽地缓缓开口:“绣球招亲那日,我曾听十七郎说,你已有心悦之人。沈某有个不情之请,想问问,那人乃是何方神圣?” 其实叶昭早就把这借口给忘得一干二净。要是沈澈不提及,根本就不会想起来。这么一说,才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可是,他这时候问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呃……”叶昭对上那双乌亮眼眸,眼一闭心一横,心想反正也没人知道真相,决定胡言乱语,“那当然,我确实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可是从小就定了一个娃娃亲呢。我们两家门当户对,我风流倜傥、风度翩翩,她温文尔雅、容貌绝色。人人都说,我们是不可多得的金玉良缘。只等我下次回京都之后,就等着跟人家姑娘拜堂成亲。” “……”沈清淮眼眸微沉,但还是有几分不相信的意思,“我明明记得十七郎上次说,你对那人情深义重,即使她并不知晓你之心思,也愿不闻不问长伴于她身侧。怎么突然间……就变成娃娃亲了?” 第28章 第28章 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叶昭讷讷想道,这人记性这么好,不用在读书的正经事上,记这些话做什么! 秉持着送佛送到西,扯谎扯到底的深刻操守,叶昭清了请喉咙,正色道:“我确实心悦于她不假,只是她乃是高门大户的小姐,从来看不上我罢了。我们二人虽有婚约,她却从来对我不闻不问。唉,只希望成婚之后,能琴瑟和鸣最好。若是不能,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沈清淮微微挑眉,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不过没有再继续盘问,叫叶昭微微松了口气。 过了片刻,他又像是随口问道:“你肩上的箭伤,如今感觉如何了?” 叶昭如实回道:“放心吧。陈叔的药管用得很,我伤口也愈合得不错。” 说到这里,为了证明所言非虚,她还特意将左肩微微抬高。 沈清淮看在眼里,便点点头,又缓缓开口:“说来惭愧,这几日我还未曾向你道过谢。那晚……多谢你替我挡箭。” 他不说倒还好,一说反而让叶昭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浅浅一笑:“有什么好客气的,都是朋友。那个什么……两肋插刀嘛。” “两肋插刀”的意思可要重上不少。沈清淮一时不知道是该感慨两人情谊深厚,还是为“朋友”二字黯然神伤,半晌笑道:“是我浅薄了。你我之间,如今倒也不必言谢。” 顿了顿,又说道:“即使如今伤势好转,也不可大意。回去后每日按时服药,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说便是。” 叶昭从善如流应道:“知道知道,沈大公子。” 沈清淮望着她的笑颜,缓缓勾起嘴角。 如此这般,二人乘坐马车返回陈宅,倒也相安无事。 …… 夜色渐深,一轮弯月如铜钱般高高挂在天空。 身穿灰色衣裳的少年推开厨房,目光落在灶台边的厨娘身上,问道:“如何?药煎得如何了?” 厨娘便道:“刚刚好,现在还热乎着呢。” 墨竹颔首,接过盛满药的白瓷碗,轻轻放在托盘上,缓缓地朝着熟悉书房走去。不一会儿,他便已来到书房前,轻扣门扉后问道:“公子,药煎好了,我现在进来?” 屋内静悄悄的,没有回声。 墨竹又轻轻唤一声,见里头还没什么动静,干脆推门而入。果然,里头空无一人。 他也不心急,便将托盘缓缓置于桌案一角,避开桌上的书卷。接着,又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放在药碗旁,心想等公子来了之后自然能第一时间看见。 正打算转身离开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桌案左侧,只见几本堆放的典籍下,似乎还压着些什么,隐约露出一角素白宣纸,像是……画卷的一角。 墨竹微微一怔,心道自从来这临江城休养探亲,也没见着自家公子画过什么丹青水墨,顿时无端生出几分好奇心来,又想这画卷在底下压着容易皱起,便上前几步,轻轻地挪开上面盖着的那本书卷。只这一挪,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好像都被凝固了似的,直挺挺站在那里不言语。 下面压着的,赫然是一副墨迹淋漓的墨笔人物画! 只见这画卷墨迹尚新,一树金桂正盛,花瓣纷扬而下。树下,有一少年郎衣袂翩跹,正在舞剑。瞧得仔细些,这少年郎五官生动,就连眼皮子上褶皱的都清清楚楚,那眉眼间的英气,洒脱不羁的笑意,分明就是—— 燕十七郎! 墨竹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不正是那日最醉酒后的场景吗?我绝不会认错。可是,可是公子为何要私下为他作画,还画得这般用心?” 莫非……莫非…… 那个好几次他怀疑过的,在心里潜滋暗长的猜测逐渐出了土,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难道公子对那燕十七郎当真…… 苍天在上,这真的对吗!不对不对不对吧!虽说公子这些年清心寡欲,洁身自好,甚至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但也不至于此吧!这要是传出去,该如何是好!公子的清誉,沈家的门风…… 无论墨竹再怎么努力,他也依然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偏偏就在这个心乱如麻,甚至堪称惊魂未定的时候,门外传来咯吱一声轻响。 有人要进来了。 墨竹一个激灵,连忙又将桌案上的书卷挪回原位,随后退后几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正扭头时,便望见自家公子缓缓走来,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 沈清淮坐于桌案前,低头扫视了一圈桌面,像是完全没意识到什么不对劲。他的目光转而移至桌面上的那封信,停顿了一下。 接受到自家公子疑惑的神色,墨竹收敛心神,嘴角挤出一个僵硬的神色,忙回道:“公子,我刚从门房那里拿来的信,是老爷写来的。” 说完,他便见自家公子拆开信,赶紧问道:“老爷说什么了?” 沈清淮抬眼道:“催我们尽快回京,顺带说了两句婚约的事。” 听这语气,又瞧见自家公子神色不耐,墨竹心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便说:“可需要我帮忙代笔?应当如何回复?” “不必你动笔,我亲自来写。”沈清淮淡淡道,“两家婚约之事,我会直言上门退婚。” 墨竹心下一沉,踌躇道:“可是……这可是皇上开的口哪。” “婚姻本就是人生大事,何必强求?”沈清淮垂眸,忽又抬眼望向小书童,“怎么?你有什么话想说?” 墨竹沉思半晌,斟酌着问道,“公子这么说,可是有心上人了?” 听到“心上人”三个字时,沈清淮神色微微一动,只是这点儿迹象很快被掩藏起来,化为最平常不过的平静,微微合上眼。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不想回答。 再睁眼时,他的目光望向边上的白瓷碗,问道:“这药还需服多久?” 墨竹心知他不欲回答,总不好再坚持问下去,只好老实回道:“陈先生已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见效得快,还说按这个样子发展下去,不出半月,您的身体应当就能好个大半了。要是没问题的话,到时候我们就能够返回京都了,只需按照陈先生给的药方子去配药就成。” 说完,他又抬起头,却见自家公子微微出神,仿佛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只见沈清淮回过神来,微微挥手,说道:“知道了,回京之事暂且不急。我这便修书一封,陈明临江城诸事荒唐,再将退婚之意一并具述,你即刻遣人快马加急,速送京都。” “是。” *** 五日后。 终于对自己“侍卫”职责有了点实感的叶昭立于宅院内,拿着把竹扫帚刷刷扫着地上的落叶与碎花,回头望见沈清淮,喊了一声:“沈公子早。” 沈清淮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竹扫帚上:“你伤势初愈,叫下人来做即可。” 他今日穿了件水蓝色常服,越发衬得人肤色白皙,温润如玉。说体己话时语气温和得很,不免叫叶昭心神晃荡几分。 于是,叶昭便回以一个清澈无害礼貌至极的微笑,手中还是拿着那把竹扫帚不放。只是目光微微越过沈清淮往后扫时,有点疑惑。只见那小书童站在沈某人身后,幽幽的眼神望向自己,欲语还休。 她心道:“自从那日从苏府回来后,总感觉这小书童的态度怪怪的,说不出的别扭。难道真是我想多了吗……” 不过她也没多想,正想回答“活动下筋骨也好”时,忽而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叶昭离门口近。虽是名义上借住陈家,恍惚间也有了半个自家的样子,便拿着扫帚去开门。门被推开时,她不由得愣住。 只见这门外的“公子哥”身着青色衣衫,头戴同款方巾,像个读书人打扮。可偏偏那张脸蛋轮廓柔美,眉毛弯弯,唇色嫣红。 只一眼,叶昭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几日前刚见过的那苏小姐苏雨晴。 叶昭脱口而出:“苏小姐,你一个人……” “打住。”苏雨晴左右张望了眼,即刻回道,“我现在是苏公子。” 叶昭只好道:“苏公子,你一个人来的?” “对啊,我一个人来的。”苏雨晴语气一顿,又低低问道,“很明显吗,你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了。” 叶昭退后两步,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实在是哭笑不得,只好低声说道:“你这幅样子,任谁瞧得也不像是个男子啊。” 这话着实不假。 叶昭之所以得以女扮男装,除却那一张“女生男相”的俊脸,还多亏了她身材高大。苏雨晴是最典型不过的闺阁小姐,面若银盘,肤白貌美。这一身男装……无端穿出几分“孩童偷穿大人衣服”的错觉,叫人一时忍俊不禁。 苏雨晴撇撇嘴,问道:“干嘛这么说?” “你出门前当真照过镜子吗?”叶昭认真反问,又指了指她的站姿,“还有你这身形步态……确实过于端庄了些。若要真扮得像,除却一身衣服,外形和神态举止都缺一不可。” “那怎么办?” “这就要问你了。” 苏雨晴眼珠一动,回道,“那你便陪着我去买衣服,最近新开的‘云裳阁’新进了不少料子和成衣。” “……”叶昭迷惑,“啊?” 偏偏就在这时,身后忽而传来脚步声,叶昭一扭头,只见身后那主仆二人缓缓走来,沈澈面上还带着几分浅薄的笑意,温声问道:“在说些什么呢?” 苏雨晴见到他们二人,顿时有点局促。叶昭便揽过话头,主动解围道,“苏……苏公子邀请我去新开的成衣铺子。反正闲来无事,去看看倒也不是不行……” 话说到一半,对上沈澈水润漆黑的眼睛,叶昭莫名感觉他好像有点委屈似的,脱口而出:“你……要一起去吗?” 此言一出,在场几个人都愣住了,包括叶昭本人。 墨竹:我简直操碎了心。 小渡:年纪轻轻,不要想太多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29章 叶昭想的是,我今日真是中了邪了,姑娘家逛衣服叫他做什么?下次再也不嘴快了。 苏雨晴想的是,他二人之间不知有什么纠葛。莫非我打搅人家不成? 墨竹想的是,这人怎么做什么都要牵连上我家公子,还是这等陪同女眷去买衣服的事儿。等等,公子……不会当真答应他吧。 小小的院落里,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最后还是沈清淮微微一挑眉,随口般说道:“怎么?要我帮忙拿东西吗?” 叶昭看了眼身边的“苏公子”,迟疑道:“也行,也行吧。” 苏雨晴终于回过神来,也不好说些什么,便讷讷点点头。 话是这么说,不过到了“云裳阁”的门口,沈清淮却主动止住了脚步,对叶苏二人道:“里面人多,你们进去逛便是,我们在此等候。” 叶昭微一迟疑,但感受到身边衣袖被轻轻拉了一下,明白苏雨晴的意思,便也默认了他的话。话毕,两人步入店铺,身影转眼就消失在了那一片绮罗锦绣之后。 望着两人离去身影,墨竹忍不住嘀咕:“公子,若是不打算买衣裳,又何必来呢?我们来都来了,为何不也进去看看呢?” 沈清淮自然地跳过了前一个问题,回道:“里面几乎都是些女眷,我们两个男子跟进去,像什么样子?” 女眷?男子? 墨竹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心道那燕十七不也是男子,怎么就进去了。自家公子总不会是……见不得他们二人私会相处,才硬要过来吧,这可真是…… 云裳阁内别有天地,绫罗绸缎、成衣华服数不胜数。苏雨晴一入了这里头,便如同鱼儿入了水,一会儿拿起件襦裙在身前比划,一会儿又问起旁边的店员娘子哪些花色流行。店员娘子显然也是个见过世面的,认出眼前姑娘家女扮男装也不觉稀奇,神态举止自然得很。 每每苏雨晴试穿一件,就在叶昭面前晃晃身,问道:“这件如何?” 叶昭:“嗯,好看。” “那这件如何?” “好看。” “这件呢?” “也好看。” 在经历了数次循环往复的对话之后,苏大小姐长舒一口,实在是纠结不出来,干脆就把方才挑出试过的衣裳大半全都给定下了。 偏偏挑选完,她的目光游移到叶昭的身上,心里头打起了主意:“她一副好相貌好身段,整日却穿着不显色的男装,未免委屈些,若是穿上……” 想着想着,她的目光掠过一旁五色的衣裳,瞬间起了兴趣:“我觉得这些衣裳好看得很,不如……你挑几件试试?” 叶昭先是怔愣片刻,当即回道:“啊?我还是算了吧。” “来都来了,你就试试呗。” “不用了……” “试试嘛,试试嘛——”苏雨晴不死心,“你穿上这套肯定好看,我说好看就好看。” 她仿佛在试衣裳这件事上有着莫大的执着,非要叶昭试试不可,真叫人难办。回想起前几日对方还对自己一副非嫁不可,今日便这般姐妹情深,叶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了。或许,是她头一回自个儿女扮男装出门,心里自在吧,起码总算不用戴帷帽。 见状,一旁的店员娘子是时候附和道: “诶,这件肯定合身。” “这件是新来的料子,柔软得很,连京都那边都盛行得很呢。” “这件最是不错,显肤色白。” 苏大小姐左看看右看看,一时间不亦乐乎,屏退店员娘子,最后拍板定了一件朱红的石榴裙。不等叶昭说些什么,她不由分说将衣衫从架子上取了下来,塞到叶昭手中,低声道:“试试呗,试试呗!就当……让我看看你女装时的样子嘛!” 叶昭还是觉得以现在这幅男子身份试穿裙装有些怪异,但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望见苏小姐充满期待的眼神,被说了好一会儿后败下阵来,只得叹了口气,拿着那身红裙进了隔间。 不多时,隔间的帘子终于被掀开,只见叶昭有些别扭地走了出来。这一身朱红衣裙裁剪得当,裙摆飘逸,愈发衬得她风流韵致,别有一番雌雄莫辨之美,与平日里身着暗色衣裳束发紧衣的模样判若两人。 望着苏雨晴张扬肯定的神色,叶昭不大自走地扯了扯过宽的袖口,许久未穿裙装,走起路来也觉得好像有点束手束脚似的。 偏偏就在她打算与苏雨晴说道说道,打算换掉这身衣服之时,一道白衣身影闯了进来。 竟是沈澈。 沈清淮在门外等候许久,干脆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店内快速扫过,却偏偏没看见那一抹熟悉的墨蓝色身影,扭头时无意中瞧见那一抹夺目的红色,待看清眼前人时,他的脚步倏然停住。 视线交接,熟悉而陌生。 顾客的讨价声,店员的招呼,女眷的打趣声……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如潮水般褪去,被无限拉长,只余下眼前之人,只余下眼前张扬明媚的红色,和那张带着几分无措的面庞。 那种感觉是很难用言语来描绘的。他见过她策马奔驰的模样,见过她醉后说梦话的模样,见过她雨夜狼狈难得脆弱的模样。唯独第一次见到她换上红妆的样子……比他梦中想的更为惊艳,也更为意气风发。 叶昭同样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心里好像有一种莫名的说不出口的悸动,下意识地避开沈清淮的目光,转而看向苏雨晴。 另一边,苏雨晴显然也没想到姓沈的突然闯进来,念起叶昭此时还是女扮男装的身份,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半晌,她才讷讷说道:“那个,这衣裳好看吗?” “好看。”沈清淮立刻回答,话却是对着叶昭说的,眼神紧紧锁在她的面上。 此时,门外恰巧传来小书童的声音:“公子,要不要……我现在进来?” 沈清淮猛然回神,说道:“我见你们许久未出来,便进来看看。你们……慢慢来,我先出去。” 言毕,转头离开,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苏雨晴望着那背影,再度扭头看向叶昭,语气踌躇:“你留在他身边,当真不是因为对他有意?” 早在前两日吐露身份后,叶昭已以寥寥数语交代她留在沈澈身边如今当“侍卫”的前因后果。 “有意?”叶昭心绪缓缓平息下来,喃喃问道。 苏雨晴睨她一眼,便回答:“就是喜欢呀,觉得他好看,想要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想要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叶昭咂摸半晌,愣愣道:“好看是好看,可要说时时刻刻都想黏着他,倒也未必。难道……喜欢一个人一定要嫁给他吗?” 说着说着,叶昭像是突然感悟了什么,扭头打断她关于这什么婚姻嫁娶的话头,指向边上一件衣裳问道:“我见这件衣裳,衬你的很,你要不要试试?” 苏雨晴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接过那件衣裳打量半晌,便道:“好,那我去试试。” 最终,拗不过姑娘家,那身石榴红裙还是被包了起来,连带着苏雨晴自己挑选的那几件。去结账路上,苏雨晴诚恳表示,既然是我让你买的衣裳,钱让我来付就是。换回男装的叶昭则坚定表示大可不必,我这点钱还是有的。 谁料到了台前,老板抬头说道:“哦,两位不用付了,这钱门外的小公子已然预付过了。” 叶昭:“预付?所有的预付了?” “是。” 这时,苏雨晴眨眨眼,凑近叶昭耳边说道:“要我说,就算你对他无意,他可是有情呢。” 叶昭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那倒也未必,没准人家只是慷慨解囊,出于君子风度。” 苏雨晴:“你爱信不信。” 叶昭:“……” 两人就此出了云裳阁。也不知是否因为沈澈主仆在的缘故,苏雨晴并未再多说些什么,便提出先行离开。原本叶昭还提出要送她到苏府门口,却被拒了,只好作罢。 苏雨晴很快于附近寻了辆马车,上车后掀起车帘,朝叶昭挥挥手。 叶昭回礼道:“后会有期。” 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去,叶昭好半晌回过头,望向沈清淮,后者却是神色如常,笑道:“逛完了?要回去吗还是……” “回去吧。”叶昭缓缓道。 说是这么说,叶昭心中暗暗思量。事已至此,她心中也有数。自个儿女扮男装之事,姓沈的多半怕是也已知晓。只不过,知道归知道,彼此之间那层窗户纸没人去捅破罢了。 *** 红烛高燃,光影氤氲。 有人轻声唤道:“娘子为何不过来?” 叶昭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立于床榻边,低头只见身上竟穿着一身大红衣裳,分明是结婚的吉服! 她再一抬头,周遭缥缈虚化看不真切,唯有床榻边端坐着一个大红身影,还披着一个大红盖头,仿佛安静地等待了许久。 是谁? 疑问骤起的那一刹那,无形之中生出一股力量牵引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直至床榻之畔,两人气息相闻,近在咫尺,甚至连红盖头下的起伏都看得一清二楚。 叶昭本能地、缓缓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柔软盖头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将其掀开。 伴随着这个动作,盖头下缓缓露出真容,先是一段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再是薄而色浅的唇与挺直的鼻梁。最后是那一双熟悉的、水光潋滟的眼眸。 ——那俨然是沈澈的面庞! 过几天就要下分频自然榜单啦,这篇文应该很难再被新读者发现了。预计全文13-15万字,还有一个小剧情点,即将进入收尾阶段,后面感情戏会多一点。不出意外的话11月底前能完结[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0章 只见“沈澈”身穿一袭艳丽红衣,就那般抬眼望着自己,平日里沉稳疏离的眼中仿佛盛着一双秋水,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笑意,万般言语暗藏其中。 叶昭呼吸骤停,愣愣想道:“怎么会是他?他,不,应该说是我们为何穿着婚服?” 这还没完。 偏偏就在此时,沈澈突然微微倾身向前,眼看那张面庞在眼前缓缓放大,甚至连呼吸隐隐约约地都要拂到自己的面颊上…… “嗬!” 熟悉的浅色珠罗帐映入眼帘,叶昭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她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到了自己的嘴唇上,梦中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唇畔。 湿润的、温热的、柔软的。 她一时心跳如鼓,恍恍惚惚竟不知今夕何年,讷讷想道:“我……我刚才是做了个梦?梦见沈澈穿上婚服嫁给我了,还……” 怎会如此!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联想起前几日看见那贵公子赤|裸上半身的情形,再加上昨天白日去逛衣裳的经历,叶昭顿时心头五味杂陈,一个头大两个头大,当真陷入深思。 话又说回来,要是真让旁人“嫁”给自己,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总比自己嫁过去当个贤妻良母,给那什么劳什子公公婆婆的请安端水倒茶要强上百倍。 她正想得起劲时,忽而闻得门外敲门声阵阵,又连忙穿戴整齐,起身去推门,未曾想还真在门口见着了清晨所梦之人。 沈清淮长身玉立,见她红光满面,不觉随口问道:“十七郎今早看起来气色甚好,可是昨晚一夜无梦?” 不提倒也还好,这一提起来么,叶昭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副场景——容貌绝色的病美人身着大红婚服,头盖红色盖头,坐在塌边静候佳人。盖头掀起时,首先露出的是那双泪眼盈盈的眉目,随即闻得那股沁人心扉的檀香。 稀奇,香气怎么都能入梦了呢? 还有那个吻…… 叶昭目光落在他薄而浅色的唇上,微微移开了视线,扬起一个礼貌而不失客气的微笑,回道:“好得很,好得很,一夜无梦。” 沈清淮并未注意到她那点儿微乎其微的失态,只说:“陈世伯今日那边忙,我们今日不如早些过去帮忙。” 听了这话,叶昭心头的旖旎心思去了大半,颔首道:“好。” 话不多说,两人用过早膳。这日上午,他们二人照例又去同济医馆里帮衬一二。 果不其然,医馆如同沈清淮所言,人满为患。医馆里不光是陈禾等大夫,甚至连药工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叶昭虽是不通医理,但好歹也能干干诸如分诊、打包药材的活儿。 很快便到了午时,病患稍少,几人正有轮流用饭休息之意。谁料正在这时,一个身影竟踉踉跄跄冲进医馆,直奔诊桌这边。 这一举动显然引起周围人的不满,有人嚷嚷道:“诶!干什么呢!怎么插队啊!” 叶昭停下手中动作,循声望去,竟望见一张熟悉的脸蛋。来人头发凌乱不说,眼眶更是泛着红,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是姜平。 叶昭还没来得说些什么,便见姜平又急又愧,连声道歉,很快走到了诊桌前,连连作揖,说道:“对不住,对不住。今日唐突是我之过,只是我娘,我娘她今早突然昏厥,气息弱得很,还望大夫上门看诊……” 话说的是真心实意,只是医馆有医馆的规矩,后面还有那么多等候的病患,凡是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就连陈禾也不禁眉头紧锁。毕竟,许多患者一大早起来排队,只为问诊妙手回春、声名一时的陈名医。 一时真叫人为难。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叶昭正打算开口时,便听得身旁的沈清淮说道:“陈世伯,不如由我走一趟,去为大娘看诊。” “如此甚好。”陈禾看看沈清淮,又看看姜平,郑重道,“这位乃是我是世侄,沈公子医馆高明,你大可放心。” 闻言,姜平感激得不行,忙道:“多谢多谢,有劳沈公子。” 沈清淮矜持颔首,说了几句客气话后目光又悄然移向叶昭。 无需沈清淮多言,叶昭转而去内堂拿起所需的医药箱,一下子就背到肩上,便同沈清淮一起出门去。 …… 吱呀—— 木门一声轻响,三人缓缓走进里屋,一股说不出的沉闷气味瞬间扑面而来,似乎还带着隐隐约约的草药味。只见屋内光线昏暗,一位面色蜡黄的老妇人卧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 沈清淮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走到床边,手指搭上姜母手腕,凝神诊脉。 而叶昭便将医药箱放在一旁歪腿的凳子上,缓缓地打量起来周遭的景象,只觉这里头说是家徒四壁也毫不为过。 诊脉、观色、又问了几句姜平发病时的细节,沈清淮便示意叶昭将医药箱打开,取出里头的银针。叶昭动作麻利,很快将针奁递过去,便见沈清淮手法娴熟,运指如飞,很快为姜母施针稳定病情。 过后,又拿来纸笔写来一张药方,递给旁边眼巴巴望着的姜平,说道:“大娘应当是旧疾复发,加之劳累过度,气血两亏。务必安心静养,不可操劳。” 姜平接了过来,神色感激,说道:“多谢二位。我娘……唉,这几年老天不开眼,庄稼收成不好。我娘身体刚好一些,就硬要下地,我怎么说都劝不住。” 从一开始进城以来,叶昭就知道这事,闻言也不禁慨叹,心道:“靠天吃饭,赖地穿衣。平民老百姓的日子,哪里有什么好过的?不都是一点一点耕耘出来的?” 见母亲安顿好了,叶昭也收拾完药箱,姜平领着两人去外头一间屋子。他先是用衣袖擦擦板凳,再倒了两盏粗茶,方才缓缓开口道:“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点粗茶,不成敬意……” 叶昭接过茶碗,说道:“萍水相逢,举手之劳,何必挂心?” 沈清淮看了叶昭一眼,没说些什么。 谁料姜平听了,叹道:“说来惭愧,当初在那地窖中,拿了沈公子一块羊脂玉佩,放在那典当行内至今未能赎出来。” 沈清淮便道:“无妨,不过是身外之物。” 姜平道:“我真是……不知怎么说是好了。” 听到这里,叶昭突然想到件事,望向沈清淮:“对了,当初第一次见面,你就跟姜平说什么菩萨神佛保佑的话,你是怎么笃定他信这些的?” 沈清淮抬眸看她,目光又转向姜平,说道:“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气,是只有长期礼佛焚香才有的味道。而且,我当时看到了你袖口露出的几粒佛珠。” 姜平怔然,当场卷起袖口,露出内里一小串佛珠,回道:“沈公子果然好眼力。” “原来如此。”叶昭低低叹了一声,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唉,幸好听闻那歹人周通已然被捕,即刻便要流放,总算安生些。也不知……这高御史来了,赈济粮什么时候放。”姜平转了话题,“要是当今做官的都能像二位这般,不知要好上多少。哪里——” 他顿了顿,正说到这里,门外忽又传来猛烈的敲门声。 “咚!咚!咚!” 姜平扭过头看了眼门的方向,便侧身朝叶沈二人说句“先行失陪”,随即起身。他快步走向门外,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公服的官吏,那人面色黝黑,神色不善,粗声粗气道:“姜平是吧。今年的粮税呢,你到底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姜平连忙回道:“侯差爷,那个。您也知道啊,今年闹旱灾,吃饭都紧张,哪里还交得出粮食啊!按理说,现在不应该——” “放屁!”侯税吏嗤笑一声,高声道,“拿不出来?拿不出来就有理了?谁家没个难处啊,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自私,朝廷的赋税还收不收了!” 他越说越气,又见着姜平一副闭眼窝囊样,拿起手中的刀鞘作势就要打过去。 ——却没能落到实处。 眼见着刀鞘即将落下之时,一道身影突然闪出,而侯税吏挥下的手腕也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捉住。他猛然抬头,只见眼前是个约莫二十岁的公子哥,样貌俊美,眉清目秀。 哪里来的小子多管闲事! 如此想着,他试图挣脱开来,狠狠教训对方一番,却意外地发现无论自己怎么用力,手腕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叶昭当然不会给他机会,反而兀自捏紧他手腕,眯眼笑道:“这位差爷,有话好好说,动手做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叶昭回头看了眼走近的沈清淮,很快将手松了下来,又将姜平护在身后,退后两步。 侯税吏甩甩酸痛的手腕,寒声道:“好啊!姜平,你居然找帮手对抗官差。真是罪加一等!” 沈清淮是时候上前道:“我这位小兄弟性情有些直,只是见不得仗势欺人罢了,还望官爷见谅。至于这征税一事,姜平家的情况您也知晓,家徒四壁,老母病重,实在拿不出粮食,不知能否再通融几日?” “通融?”侯税吏面色不善,似是没想到眼前突然多了两人,终究还是把胸中那口恶气给硬生生咽了下去,恶狠狠道,“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没得通融。没粮食?没粮食也好办。现在朝廷已有了新令。要么交粮,要么按市价折成银钱!最多再给你们一天时间,要不然……可没你们好果子吃!” 说完,他又虚张声势地看了三人,随即骂骂咧咧地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几人视野之中。 待人走后,姜平面如死灰,望向两人,喃喃道:“多谢两位兄台维护。粮税一事,就不劳二位费心了……” 说到这里,他又长叹一声,不像是想要继续交谈的样子,说道:“两位可是要再小坐片刻,还是有事先行回去?” 叶昭与沈清淮对视一眼,后者便道:“那我们先行回去,不必相送。” …… 刚离开姜家没多久,叶昭忍不住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会如此?御史不是已经来了吗,按理来说应当开仓放粮才是,为何急促催缴粮税?” “除非……他们急需用粮,又或是急需用钱。”沈清淮神色也不容乐观,沉吟片刻,语气一顿,望见叶昭,“你怎么想?” 叶昭眼神闪了闪。 事情到了这里,他们早就明白这里头的水深得很,不是常人所能够惹得起的。只是偏偏他二人,一个路见不平,另一个无所顾忌。 催缴粮税,到底是县令的意思,还是御史的意思?若是前者,那后者当真什么都不知晓吗? 叶昭便道:“粮食粮食,自然是存在粮仓里。太平仓作为地方官仓,哪里会没有粮食的道理?要是能去里面查探一二……应当是归县丞所管。要不然,我们去找那苏县丞问问看?也不对,真有什么问题,他是官,我是民,又怎么会……” 沈清淮颔首,又道:“理应如此,不过要想混入太平仓,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叶昭反问,“难道要我带你一起翻墙进去不成?” 沈清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3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