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未婚夫长兄后》 第1章 靡梦 “噗通——” 水花四溅。 沈晞被人扣住手腕,猛地拽入浴池之中,薄薄一层寝衣被打湿,紧贴着勾勒出盈盈身姿。 忽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探来,稳当接住她,又顺势环于腰间,将人牢牢箍进怀中。 身后,男人缓缓低头,急而重的鼻息一下下打在她的颈侧,又一如往前般娴熟向下,啃噬出一串细细密密的红痕。 青涩的身子几近崩溃,沈晞被迫仰头,难捱地自喉间溢出声嘤咛。 从前多次,她始终背对着他,不曾看清男人样貌,但此回沈晞留了个心眼。 眸光悄悄往后斜去。 浴池中水雾蒸腾,影影绰绰间只窥得一双清明冷淡的眼睛。 未等再看清楚些,耳边突然响起一声低沉沙哑的呢喃:“晞儿……” 熟悉的低唤如同白日惊雷,沈晞瞬间惊醒。 一身细汗浸透衣衫,深秋的寒意后知后觉地袭来,她紧紧捏着眉头出神。 又是他。 多日来,沈晞从未看清男人的面容,只记得那双始终清明的眼睛,深幽冷峻,鬼使神差地蛊惑她沉溺其中。 而今日,只差一点。 她不由懊恼地轻捶了下床面。 刚巧女婢青楸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入内递上盏茶水。 昨晚又烧了一整夜,沈晞嗓子正干哑得厉害。 “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过辰时了。” 沈晞揉了揉额角,前几天,她不知因何缘故患了场高热,来得突然,又迟迟不愈,吃了药也不见成效,每夜总要反反复复地烧上来,又于天亮时退去。 被病气拖累,她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没半分精气神,像院中受了整夜风吹雨打的梧桐叶,摇摇欲坠。 沈晞润了嗓,吩咐让人备水沐浴,再抬眼,却瞥见桌上多出来的东西,随口问了句:“那些是什么?” 青楸道:“是谢二公子送来的东西,谢二公子听闻您患病,昨个早上还特意来瞧了一回。那时您睡着,东西奴婢便擅作主张替您收了。” 听见这个名字,沈晞眼眸轻轻眨了下。 谢二,谢闻朗,卫国公次子,姑且算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可惜两人尚未正式敲定亲事,谢闻朗亲自上门也不过才求来口头婚约。 “谢二公子对姑娘最上心,还专门大清早跑到城东,亲自去姑娘平日里最喜欢的那家铺子买了点心送来,就怕姑娘在病中不肯好好用饭。” “不止这些,还有……” 青楸念叨着谢闻朗如何好,可沈晞没继续听下去,只平淡“嗯”了一声:“他既送来了,便放着吧。” “是。” 青楸不再多言,依着她的意思打来水伺候沐浴。 沈晞宽衣入水,浴汤横波荡漾间,不堪入目的画面忽然从脑海中某处角落唤醒,她脑袋嗡地一热,脸瞬时红了个彻底。 “姑娘,您可是又发热了?” 吓得青楸忙去探沈晞额上的温度,却被她偏首避开:“无碍,你先出去。” 待青楸退下,她才阖上眸,仔细回忆这几夜高热后的靡梦。 沈家虽并非高门显贵,但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对子女教养约束颇为严苛。 沈晞尚未出阁,自然从未接触过男女欢好之事,至于为何会连着多日莫名其妙地做了这种梦,她自己也不明白。 可她又忍不住好奇,那个男人…… 究竟是谁呢,竟让自己每夜都梦见与他同床共枕,行床笫之欢。 沈晞面红耳热地思忖着。 直到青楸过来提醒:“姑娘,谢二公子今日约了您出府,快到时辰了。” 脂粉掩不住沈晞憔悴的病容,她仍特意挑了身象牙白暗花长衣,瞧着越发弱不禁风。 可谢闻朗惯来喜欢看她穿这些素雅的衣裳。 青楸为沈晞整好衣衫,当目光瞥到她颈间时却略顿了顿:“怎得还未消下去,这可该如何是好?” 轻轻掀下衣领,沈晞往铜鉴中撇了眼,几道突兀而刺目的红痕横在莹白脖颈处,依旧隐隐泛着痛。 “大公子下手也太重了些,都这么多日了,姑娘颈子上这伤痕还不见好彻底。” 听得此话又思及背后缘由,沈晞唇线紧抿,指尖不自觉地捻着衣领摩擦。 半晌,才冷着声开口:“大哥恨不能让我消失得越早越好,如今没掐死我,倒还留着一条命,分明是下手轻了。” 青楸愣了下,转开话头:“都怪奴婢没本事,没能拦住大公子,竟让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连累着一病多日。” 沈晞将衣领重新竖起,草草遮盖住脖颈上的指痕。 “犯不上怪你,任谁来了也拦不住一个莫名其妙撒泼的疯子。” 她早已见怪不怪,神色平淡地起身,“好了,走吧。” 正值太兴十八年的暮秋时节。 残雨汇成极细的水流顺黛瓦滚落,打在窗前孱弱的梧桐叶上,一寸寸侵蚀京城的万物生机。 沈府外,谢闻朗早就等候多时。 见沈晞出来,正跟旁人吊儿郎当吹嘘的谢闻朗立马收敛了姿态,跨步上前,眉眼弯弯朝她一笑,亲自搀着人上马车。 谢闻朗出身卫国公府,又是幼子,自小得父母兄长宠溺,在京城内横行无阻,受惯追捧恭维,能让眼高于顶的少年甘愿低头搀扶的,这么多年也就只有沈晞一人。 好在他没察觉异样。 沈晞暗怀心思地上了马车,谢闻朗则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同行,半是避嫌半是炫耀。 他与沈晞年岁相同,正值意气风发藏不住事的年纪,喜欢便是喜欢,如野火燎原,不加掩饰,恨不能让天底下人都知道。 对沈晞如是,对这匹马亦如是,一路上不停地念叨。 “大哥当年送我踏风时,它还是个连站都站不稳的小马驹,这么多年我一直细心养着,如今驰骋起来四蹄生风,待会定要让大哥亲眼看看。但他离京许久,恐怕早就认不出踏风的模样了。” “踏风……”沈晞轻声呢喃,“是个好名字。” 谢闻朗比自己得了夸赞还高兴:“那当然了,我大哥起的名字岂会有差?” “我大哥那可是文武双全……” 一提起长兄谢呈衍,谢闻朗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恨不能把人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沈晞没少听他说起过。 两人一母同胞,但经历天差地别。 谢呈衍从小被丢去边塞历练,于黄沙漫天的刀光剑影中摸爬滚打,甚少回京,不过弱冠之年便领兵挂帅连收十三城失地,大挫敌军,彻底荡平胡患,一举成名。 是谢闻朗最敬重,最无人能及的兄长。 早前他便迫不及待地嚷着要带沈晞见兄长一面。 刚巧谢呈衍此次大胜,短暂回京休整,前些日子已抵京城,可当日沈晞突发高热,一直耽误才拖到了今天。 马车停在一处朱门金漆的宅邸前,是皇上专赐给谢呈衍的将军府。 “大哥久居边疆,回京后住不惯国公府,就自己搬出来了。” 谢闻朗一边扶她下车,一边解释。 无边天色如水墨倒扣,晕染出深浅不一的苍灰边缘,潮湿阴霾地压下来。 沈晞抬首望了眼没有尽头的天,无端泛起一阵郁闷,不上不下地堵在心头。 恰在此刻,身后忽然传来短促有力的蹄声,只见一道身影策马疾驰,衣袍猎猎,如远道而来的利刃,穿透阴云。 “大哥!” 身边的谢闻朗看清来人,兴奋招手喊道。 沈晞循声望去,随着那道身影渐近,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双深沉而熟悉的眼眸。 这双眼睛的主人,曾数次于她意识迷离时,缱绻缠绵唤她的闺名。 太兴十八年的最后一场秋雨酝酿许久,于两人目光交错瞬间,淅淅沥沥地落下。 似有惊雷横贯长空,她心头骤然一紧。 沈晞终于等来了久思未果的答案。 她梦中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未婚夫的长兄——谢呈衍。 “大哥,你回来得刚巧!” 沈晞愣神间,谢闻朗已大步迈进雨帘,兴冲冲地跑到谢呈衍身边。 兄弟相谈,她不便上前,只好伫立在檐下,双手紧紧交握。 尽管心神俱震,但沈晞还是忍不住朝谢呈衍打量了几眼。 隔着细密交织的雨雾,梦中男人的脸逐渐清晰。 长眉修目,身姿如松,谢呈衍经边塞多年历练,渊渟岳峙,有着京城子弟大多少有的冷峻刚毅,即便眉眼间五六分相像的胞弟谢闻朗也不及半分。 可偏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入了她每夜的那场荒唐靡梦。 正要再细看,一道目光忽然沉沉望了过来。 沈晞连忙心虚垂首,避开了眼。 不同于梦里滚烫炙热,现实中的谢呈衍凌厉威严,疏离淡漠,尤其是那双眼睛,如经年不化的高山白雪,透着迫人的凉薄。 谢闻朗注意到兄长的举动,顺着方向回首看去,才发现沈晞有些局促。 他不由埋怨:“大哥,你这般不苟言笑,吓着晞儿了。” 谢闻朗说罢,毫不犹豫地奔向沈晞,笑意轻快明亮:“晞儿,你初次见我大哥,他不过瞧着严肃罢了,实则平日待我极好。你是我喜欢的人,大哥自然也不会为难你。” 昨夜梦中刚床笫缠绵,倒也算不上初次见。 但这般难以启齿的梦,她必须得死死藏在心底,一点都不可失态,尤其是在谢闻朗面前。 手被他轻握着安抚,少年的掌心在寒凉秋雨侵袭下依旧温热,沈晞报以一笑。 见她终于展颜,谢闻朗这才回身,藏不住恣意骄傲:“大哥,这便是我时常与你提起,同我定下婚约的晞儿。” 婚约。 这两个字敏锐地刺破了她内心的晦暗。 沈晞手指微蜷了一下,越发不敢对上谢呈衍的眼睛,垂首轻声唤了句:“请谢将军金安。” 她未嫁入卫国公府,不该随谢闻朗唤他兄长,而谢呈衍尚未请封,又不可唤为世子,思索一番,唯有这声称呼才合情合理。 对面的谢呈衍却没有应声。 沈晞有些不安,余光一路向下,瞧见那双云纹皂靴缓步而来,细雨裹挟着淡淡的乌木清香从身前滑过。 谢呈衍径直向府内走去,似乎并不打算理会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未来弟妇。 沈晞松了一口气,以目前的处境,不理会自是最好。 可待他走近,仅余几步之遥时,沈晞竟微妙地从他身上捕捉到了梦中所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后退几许。 然而,正是这一退,却让谢呈衍顿住了脚步,恰好停在她面前。 一口气还没松完又被吊了起来,沈晞眼睫微微颤了下,不敢抬头。 视野中只有一双修长的手,慢条斯理地整着马鞭。 他颇有耐心,手中棕褐色的短鞭被拉直,理顺,又一截一截地缓缓收束,攥入掌心,简单动作间,衬得他手指的骨节愈发晃眼。 直到最后一节马鞭被收紧,那道淡漠的嗓音终于自头顶压下来。 “怕我?” 一模一样的声音,但处处透着冷淡,不似梦中染着沉沦的沙哑。 沈晞头皮发麻,后背瞬间出了层薄汗。 我带着小晞回来啦!!希望大家看得开心噢,欢迎来找我玩~~ 隔壁预收《她不当白月光》跪求收藏orz[求你了] 【强取豪夺 追妻火葬场】 程酌烟随夫入京经商时不慎招惹了陆绥。 陆绥乃当朝定远侯,年纪轻轻便为天子近臣,风光无量,守正自持。 唯独看向她的目光总是意外黑沉。 后来才知晓,陆绥曾与端王幺女孟经棠定下婚约,可惜王府忠烈,多年前满门殉国,无一幸免。 那人是他心尖白月光。 而她,与孟经棠样貌如出一辙。 本以为二人不过就这点巧合牵扯,可离京当日,陆绥竟以雷霆手段扣下她的夫婿。 灯火昏暗中,陆绥俯身,指尖从她脸侧一寸寸抚过:“放他走可以,但你留下来,做我的妻。” “留下我,因为我长得像她,对吗?” 陆绥眸色翻涌,捏着她下颌的两指倏然收紧:“不是。” 程酌烟自然不信。 她知晓陆绥视孟经棠如天上仙云中月,而她不过足底泥路边草,轻贱拙劣,上不得台面,连替身都做得勉强。 但终究还是被逼无奈委身于他。 自此放低身段,依着陆绥的喜好,被迫模仿孟经棠一举一动。 然而陆绥覆住她的眼,气息潮热,恶意惹她难耐,语气却冰冷:“有形无神,她以前从不这样。” * 程酌烟咬牙,忍下所有东施效颦的奚落,偶尔也会暗自祈求:“不管是不是,都忘了她吧。” 如此,她才能好过。 直到某日陆绥酩酊大醉,迷蒙间,他扣住她的腕骨:“名友,别走。” 名友,乃孟经棠小字。 孟经棠,终究是她永远越不过的一座高山。 待蓄谋多日,程酌烟终于逃离牢笼,归家寻夫。 然而推开阔别已久的宅门,却只见侯府军士甲胄森然,冷锋映雪,挤满整个院落。 凛凛刀枪寒铁后,唯有一人负手而立,面沉如水——正是陆绥。 当夜红烛摇曳,衣衫凌乱,他紧紧攥着她的足踝欺身而上,眼神凶戾。 “这双腿可真不听话。” “你就这么在乎他?既学不乖,那今夜便用身子记住,谁才是你的夫君。” * 陆绥很清楚,程酌烟的每一句“忘了她”都在与他道别。 可他偏不。 他们二人只可死别,不许生离。 食用指南: 1.双c,he 2.前期强取豪夺,后期追妻火葬场,狗血慎入 3.男女主非完美人设 4.没有替身,始终1v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靡梦 第2章 胆小 未等沈晞开口,谢闻朗已挡在了她身前,眉峰皱起:“大哥,晞儿胆子小,你别吓她。” 这应当是头一次,他对兄长说话的态度这么不客气。 护得倒是紧。 谢呈衍淡漠地瞥了谢闻朗一眼,目光又顺势转向他身后的沈晞。 那姑娘仍微微垂首,辨不清样貌,只能瞧见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在行止间隐约露出几道狰狞的指痕。 他只淡声道:“既不怕,为何不敢抬头?” 谢闻朗眉头皱得越紧,但尚未等发作,就被身后的沈晞按了下去。 她声音轻柔地解释:“沈晞病容憔悴,自觉难以入眼,唯恐惊扰了将军。” 话虽如此,说完后沈晞还是缓缓抬了头。 先是一双剪水秋眸,眉若远山含烟,又一点点露出精致的下半张脸,楚楚动人。 待整张面容清晰映入眼中的瞬间,谢呈衍漆黑的瞳色深了深。 无声审视的目光有如实质般压下来,若有似无地停驻在她脖颈脆弱的弧线上。 沈晞似有所察觉,不安地扯了扯衣领遮掩。 但他并未细究,仅片刻便收回视线。 垂眸间,目光滑落至二人相牵的手,谢呈衍心头涌上没由来的燥意,冷言训道:“注意举止,你怎还如此不知规矩?” 闻言,谢闻朗先是一愣,兄长平日里虽性子冷厉,但唯独对自己纵容,从未听过训斥之语,为何今日却来了脾气? 但转念一想,却也没有错,是该注意些分寸。 他如何都无所谓,沈晞毕竟是个姑娘家,即便他下定决心要娶,但人言可畏,总要顾及晞儿的名声。 谢闻朗终于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悄悄嘀咕:“我原以为大哥比爹娘要开明许多,现在看来还不是一样。” 以谢呈衍的耳力,这话自然都一字不落地听了个仔细,但他不曾理会,转身离开。 这场秋雨不知怎的,没能驱走最后一点热气,反倒愈发焦躁。 然而,谢闻朗却不顺他的愿,上前拦住了去路,指向门口那匹骏马:“大哥,你可还认得出这是谁?” 谢呈衍眼帘一掀,只道:“不曾见过。” 说罢,回身挑起马鞭一端,略拨开挡在面前的谢闻朗,再没有多余反应,抬步往府内走去。 谢闻朗不想他答得这么干脆,再次拦下,颇不是滋味地追问:“什么不曾见过?大哥你再好好看看!” 谢呈衍睨他一眼,竟还真的停下来侧目仔细瞧了遍,眸色幽幽辨不出情绪。 片刻后,在谢闻朗期待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启声:“的确不识,这马有什么来历?” 少年的眉眼瞬间耷拉下去,不禁抱怨:“这可是你之前送我的那匹踏风,怎么离京几年当真认不出了。” 路上的闲谈一语成谶,尽管谢闻朗提前有所预料,可亲耳听见这话从谢呈衍口中说出来时,心里还是不怎么好受。 从前兄长每次回京,谢闻朗都觉得他较儿时陌生些,此次更是尤甚,往昔亲密仿佛已湮没于大漠黄沙,谢闻朗难掩失落。 少年人的心思实在好猜,谢呈衍略瞧一眼便八分明了。 今日他没什么兴致同谢闻朗再纠结下去,转身步入雨中。 行至马前,手掌抚过踏风油亮光滑的皮毛,一看就是经人精心照料过。 踏风性烈,又总被谢闻朗惯着,往日除了他旁人都近不得身,今日却对谢呈衍的靠近并不排斥,只原地踱了几步,便乖乖俯首,还往他掌心蹭了蹭。 “你瞧,踏风都还记得。” 谢闻朗愈发委屈。 但谢呈衍语气极淡:“时光日久,我多年不曾回京,难免会忘了从前的事。” 说罢,又顿了顿:“你将它,养得很好。” 不知是不是沈晞的错觉,谢呈衍眼底似乎滑过一丝短暂的微光,一闪而过。 但对方毕竟是沙场上征伐果断,沉稳老练的谢呈衍,沈晞顷刻间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想,继续缩在一边,听他们二人交谈。 这厢,谢闻朗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短短两句话已不再闹性子,反过来揶揄:“何止,大哥连七岁前的事情都不记得。” 七岁还未曾记事? 沈晞有些惊讶,谢呈衍年纪轻轻便能有如今功绩,怎么都不像蠢笨之人。 察觉她疑惑,谢闻朗只当旧日趣事说道:“别看大哥现在功成名就,实则开窍晚。上次母亲还同我说了件大哥六岁时发生的事,我特意寻他求证,结果不论怎样提醒,大哥偏生半点都想不起来。” 听罢,沈晞下意识往谢呈衍的方向看了眼,不料恰好撞上同样望来的目光。 深远邃寂,仅停驻了瞬息便移开。 但仿若下一刻,她耳边就要落下那声气息炽热的“晞儿——” 猛然发觉自己都想了些什么,沈晞心头一颤,当即深吸一口气,垂下了眼帘。 雨势渐大,豆大雨滴敲打在石砖上,溅起水汽染湿了衣裙。 谢呈衍显然没有再叙旧的打算,而谢闻朗今日约沈晞出府也不过就是兴起。 想带心悦之人见见自己最敬重的兄长,全了他心中那点微妙的傲气,念及沈晞尚在病中,确实不便多留。 是以,谢闻朗与兄长道明缘由,便要送她回去。 沈晞如蒙大赦,匆忙辞别。 谢呈衍随意一个动作,都会层层剖开她的那些靡梦回忆,摊在众目睽睽之下。 偏生她还要对着那张清俊冷傲的面容强装镇定,最后那点良心道德撕扯着名为理智的弓弦,沈晞深感亵渎。 往后,还需尽量少见这位长兄。 直到上了马车,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如避洪水猛兽的纤瘦背影渐渐消失,谢呈衍仔细回想起她与自己对视时下意识的战栗,手中的马鞭漫不经心地敲在另一只手心。 真有这般怕他? 如此胆小。 谢呈衍也不再细究,掸了掸那身白鹤裳上的雨水,皱眉吩咐一声:“备水。” * 冷雨不见敛弱,回到沈府时,衣裳难免半潮,沈晞当即换下那身高领长衣,没了遮掩,妆镜中再次清晰映出脖间刺目的指痕。 当时他下手颇重,沈晞险些窒息,被松开后,深秋冰冷的空气瞬时争先恐后地涌入心肺,眼前几乎血蒙蒙一片红,站都站不稳当。 这就是她的好哥哥,沈望尘的杰作。 沈晞不愿再看,一把扣下镜面。 还好马上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只要能如愿嫁给谢闻朗,她便不必再提心吊胆地活着。 卫国公府清贵高门,总好过沈府这个虎狼窝。 再不济,还有谢闻朗护着她。 是了,谢闻朗。 她一定要嫁给谢闻朗,谁都拦不住。 别说是沈家,即便是谢呈衍,也不行。 正想着,青楸捧了一只小瓷瓶进来。 “姑娘,谢二公子派人送了药过来,说擦在伤处,三日内伤痕就能全消了。” 谢闻朗? 沈晞接过,愣怔片刻。 怎么可能? 他从不会注意这些细节,今日察觉她异样的,应当是那位谢家长兄。 谢呈衍,又是他。 既能送药,想必在将军府门口时,他已发现了她颈上的指痕。 一个姑娘家的身上出现这种印记,常人势必会觉察出不对。 但他为何不揭穿,反而私下以谢闻朗的名义送了这瓶药过来。 瓷瓶微启,药膏独有的气味悄然弥漫,空气逐渐被苦意充斥。 “可还说了别的?” 青楸摇了摇头。 沈晞收紧握着瓷瓶的掌心,骨节因用力而略显苍白。 这莫非,意图警告? 关于谢呈衍,她曾听过一些传闻,手段无情,心性冷酷,今日能采取这般怀柔之策敲打她,或许还是看在了谢闻朗的面子上。 这一招,不露声色,凌厉决绝。 的确非常人。 此刻,沈晞方才发觉,比起旁人,谢呈衍才是真正难以应付的那个。 不仅因为她夜里那些难以启齿的梦,还有他对胞弟谢闻朗的袒护。 她还是太大意了。 沈晞不安地蹙起眉尖。 * 夜凉如水。 嫡母江氏的兰香院传膳,特意唤了沈晞过去。 她已因病误了好几日的晨昏定省,今天随谢闻朗出府的事有人自会传到江氏耳中,再推辞便说不过去了。 瞧见沈晞来,兰香院的婢子交换了个眼神:“姑娘来得不巧了,夫人这会儿尚未收拾好仪容,不便相见。不如,劳烦姑娘先在院中等一阵儿。” 刚巧,屋内传出一阵开怀的朗朗谈笑声,听起来正是江氏和妹妹沈婉,可那几个回话的婢子仍旧脸不红心不跳地搪塞着。 沈晞心下了然。 她早就晓得,今日必然逃不了一些磋磨。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 好在江氏尚知收敛,默许她撑了伞。 沈望尘踏进兰香院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那袭伫在冷风中,纤细瘦削的身影,纸伞随风摇动,遮不住飘进来的雨丝,实在可怜。 但他心里还窝着前几日的火,决心让她吃点苦头,于是没有理会,径直擦身而过。 屋内暖意融融,江氏瞧见沈望尘进来,笑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的儿,快来坐下暖暖身子,这眼看快要入冬,真是一日比一日冷了。” “娘。” 沈望尘请了安,依言坐过去。 江氏端详着他,越发满意。 两年前沈望尘进士及第,可给她挣足了脸面,天下还有谁不知她江氏的儿子聪慧过人,娘家那些从来对她不屑一顾的亲戚全都巴巴凑了上来,实在扬眉吐气。 里面母慈子孝,一派祥和。 屋外晚风愈紧,窗扇被吹得直作响,唯独没有人声。 她还是令人生厌的执拗性子,一点不肯低头。 沈望尘向外望了眼,终于忍不住:“娘,爹快过来了。” 江氏这才收笑,打发身边的婢子唤沈晞进来。 沈府之中,她是最不愿见到沈晞的人。 当年,沈广钧被调去青州清渠治水患,他离京之后,江氏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子。夫婿一去五年不归,沈家那时还没有如今的风光,无人肯帮衬,她只能独自生下沈望尘,又含辛茹苦地养大。 好不容易熬到夫妻团聚,他却从青州领回来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江氏至今都记得那日的情景,一天阳光最好的晌午,她牵着儿子的手立在门口,满心期待分别多年的夫婿从长街尽头归来。 可她等到的,只有相携而来,宛若天作的沈广钧和林安容。 她的夫婿,正满面春风,抚着其他女人的孕肚。 那女人一介身份低贱的医女,仗着空有几分姿色才笼络了老爷,生下女儿沈晞后,七年不到就撒手人寰。 哪能比得上如今自己膝下儿女双全,再有狐媚样子也不过一场空。 到最后,还不是她赢。 可纵然再不喜欢沈晞,她在夫婿面前还得装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 “请母亲慈安。” 沈晞立在冷风中太久,指节已冻得僵硬,进屋后强撑着不适行礼。 江氏抿了口茶,没作声。 沈晞只好维持着姿势动弹不得。 过了片刻,她慢吞吞开口:“晞丫头怎还没进来?” “娘。” 沈望尘一出声,略带了点责备。 江氏这才抬头:“哟,你进来了怎么没动静?这兰香院的下人越发不懂规矩,竟如此怠慢,往后可得好好管教一番。” 沈晞依旧是乖顺模样,只悄悄活动了下麻木的腿脚,没多说什么。 父亲那边的下人刚巧过来传话,正解了沈晞的围,免得她再遭江氏刁难。 只听传话的婢子说,沈广钧暂被事情绊住了脚,让江氏这边先用膳,不必再等。 江氏听了,心情顿时郁结。 亏她为了做样子,还特意把沈晞叫过来,没想到却白费功夫。 事已至此,不好让沈晞直接回去,只能传膳。 众人落座圆桌,江氏两边各是一儿一女,没有沈晞的位子,她只好硬着头皮在沈望尘身旁坐下。 趁婢子布菜的功夫,江氏道:“快入冬了,得给你们姊妹添些新的冬衣。我这刚得了几匹好料子,待会你们一起挑挑看,省得说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 话音刚落,妹妹沈婉便抢着开口:“我要那两匹织锦缎的。” 说完,似乎才想起沈晞:“姐姐应该不会同我抢吧。” 沈晞摇头:“我不打紧,妹妹喜欢哪个便先挑吧。” 正在此时,忽有下人进来通传谢家二公子派了人过来,指明要见沈晞。 江氏听得,脸色先是一变,然后又赶忙堆出笑来招呼身边的婢子:“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请进来吧。” 不多时,国公府的老管家周伯便进了屋内,规规矩矩地见过礼,又朝着沈晞拱手,恭顺开口:“沈姑娘,二公子念着您体弱,眼见天意转凉便早早四处张罗,为您备下了冬衣。” 说着指了指身后院中的谢府家仆,正扛着大箱小箱的东西往进搬:“这可都是上好的料子,还有不少是御赐之物,皆按照姑娘从前喜欢的样式剪裁,若有不合身或是不中意的地方,姑娘随时开口,老奴让绣娘再去重做。” 沈晞微怔,轻笑着应下:“有劳周伯。” “哪里的话?姑娘喜欢就好。老奴还要赶着回去给二公子复命,便不叨扰姑娘了。” 沈晞颔首,给青楸递了个眼色,青楸心领神会,给了赏银才礼数周全地将人送出府去。 看着那些绫罗绸缎,沈晞默默叹了一息,以谢闻朗的气性,想必又是故意的,非要如此大张旗鼓,还总是美名其曰为她撑腰。 经他如此明目张胆的一闹,这顿饭自是更不可能安安稳稳吃下去。 果然,沈婉瞥了眼那几箱衣物,百无聊赖地戳着碗中的饭菜:“也是,有人给姐姐送稀罕料子,自然瞧不上咱们家里的这些。” 沈晞敛眸,并未多言。 明暗不清的光线下,沈晞垂首的侧颜像极了生母。 江氏晃神瞧见,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沈晞果真随了那狐媚子的模样,也不知给卫国公府的二公子灌了什么**汤,成天围在她身后转。 江氏心中不快,话里自然也藏了刀。 “从前晞儿可是个小心眼的丫头,自己的东西旁人碰一下都不肯,如今长大倒是懂事了。” 沈婉附和道:“对呀,小时候我想要姐姐的那只雀……” “够了!” 话才说到一半,忽然被沈望尘出声打断,面色铁青,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婉最是怵他,只能把话咽下去,不满地撇了撇嘴。 哥哥还真护着这个不知哪来的野种。 气氛忽然凝重,唯有沈晞面不改色:“妹妹不说我都要忘了,那不过是只扁毛畜生,也就幼时瞧着稀奇。” 可话音落下的一瞬,她脸上骤然变得惨白,血色尽褪。 圆桌底下,沈望尘覆掌上来,将她的手整个包在掌中,轻缓揉捏。 小晞和小衍两人八百零一个心眼子,多的那个是小朗缺的(bushi) (我们小朗有什么坏心思呢,他只想看奇迹小晞[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胆小 第3章 弟妇 肌肤相接的触感令沈晞胃里顿时翻江倒海,险些将傍晚时勉强饮下的汤药吐出来。 她猛然起身,下意识地用力挣开那只手,不慎踉跄几步带倒了身侧的矮凳,发出沉重而突兀的动静。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她,一半好奇,一半责怪。 唯有了然一切的沈望尘,目光中出离愤怒。 可这么多人在场,他不好发作。 沈晞正是拿捏准了这一点,忍着恶心对江氏请辞:“母亲,我今日与二郎出府不慎受了凉,这会身子忽然不适,想先回去了。” 藏在袖子里的那双手紧握成拳,强撑着最后的体面。 江氏蹙眉,本要训斥几句,可转念一想,这丫头背后还有个谢闻朗撑腰。 谢家那个小公子无法无天,性子跋扈,倘若真要冲冠一怒为红颜,保不齐会做出些什么荒唐事来。 暗地里给沈晞一点苦头吃还好,若真闹到明面上,这丫头稍微告个状,再累及沈望尘的仕途就太得不偿失。 思及此处,她不免生出火气。 沈晞人还未出阁,自己倒要因她未来的夫家处处受制,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京城名流权贵如云,沈家在其中不过蝼蚁,唯有沈晞是他们攀上卫国公府唯一的机会。 江氏无奈,只能把怒气强压下去,面上敷衍地关心几句就放了人。 等她一点头,沈晞一刻也不多留就匆匆离开。 身后的沈望尘本还想追上来送几步,却被江氏喝止,硬生生摁了回去。 冷雨越发肆虐,夹杂着寒气倒灌进衣领,沈晞顾不得撑伞,几乎一路急奔回了院子。 砰地甩上门,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里。 双手毫不犹豫浸入刺骨的水中,转眼就泛了红,可她好似感觉不到冷,近乎麻木地搓洗,一遍又一遍,始终洗不干净那股恶心的触感。 终于,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但手上的动作一点不见停,反而愈发用力。 直到清澈透底的冰水飘出一抹殷红,后知后觉手已破了皮,沈晞才终于停下来。 一瞬间,身体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再也撑不住,只能慢慢扶着桌子滑下,跪坐在地。 寒气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比扼颈还要窒息的痛苦化作刺棘,将她层层缠绕包裹,密不透风,不曾留出丝毫喘息的空隙。 颈间的伤痕又在隐隐作痛,沈晞下意识伸手,冰冷的指尖却触到了一抹粘腻。 她一怔,才想起来是谢呈衍送来的药膏。 依旧泛着清苦,竟意外缓解了胃里的恶心。 沈晞盯着指尖的药膏出神。 沈家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地,眼下,只剩谢闻朗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有卫国公府做靠山,不论是江氏还是沈望尘,谁都不敢再对她做什么。 只要谢闻朗娶了她,这场漫长的梦魇就能终结,所有都可以重新来过。 指尖轻轻捻动,漫无目的地将粘腻的药膏均匀涂抹在指腹,清苦气息弥漫,沈晞却觉得分外安心。 她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寒风掠过,与无边夜色的声声叹息重叠。 这般一闹腾,到了半夜,沈晞果不其然又烧了上来。 稀里糊涂坠入梦境,光线昏暗辨不清周遭景象,理智亦逐渐混沌,可身后的胸膛依旧滚烫,交缠难分。 这次,沈晞眼前放了面足有半人高的琉璃铜鉴,她下意识知晓镜中会映出谁的样貌,于是刻意扭头,不肯去看。 然而一只手从身后探来,扼住她的下颌,指腹粗粝,强硬地将她脸掰正,迫使她不得不看向那面铜鉴。 烛火绰约,从镜中,沈晞看清了厮磨在颈侧的那张脸。 赫然是谢呈衍。 下一瞬,身后的人拉开些许距离,沈晞终于得以喘息。 可紧接着,一股寒凉的触感顺脊骨四散,从她的后颈缓缓滑下,留下一道细微的水痕。 沈晞被激得浑身一颤,却被人牢牢制在怀中动弹不得。 湿热滚烫的气息喷洒在耳侧。 “这是惩罚……” 身后的人溢出轻笑,随着一声低哑的呢喃—— “弟妇。” 含混不清的声息落下,转瞬消散于黑暗。 沈晞陡然睁开眼,冷汗如瀑。 自那日之后,她病了足有半月才痊愈,夜里虽不再高热,可这些荒唐亵渎的梦并未终止。 梦中景象变换良多,唯独那个人,从没变过。 一直都是谢呈衍。 * 一入冬,便再难寻得生机。 然而,谢闻朗外祖薛家的那处梅园,其中红梅却开得正盛,一眼望去,如成片浸在夕阳中燃着火的云霞。 谢闻朗担心沈晞成日闷在府中无趣,又刚巧遇上外祖母薛老夫人的寿辰,便特意给沈府递了帖子,邀她出来沾沾人气。 沈晞自然不会拒绝。 薛家世代为官,已是朝中老臣,势力盘根错节,从未有过败落之象,甚至连当今东宫身上都流着一半薛氏血脉。 谢闻朗的父亲卫国公能平步青云到如今的地位,背后也少不了薛家帮衬。 薛家如日中天,以沈晞的身份,还没能到薛老夫人面前露脸的地步。 不过谢闻朗对她的事情最是上心,知她喜静,自己又不便作陪,就专门找了个信得过的女婢引她在梅园散心。 此举虽好心,可沈晞不是他,万不敢如此放肆,她知晓自己的身份,哪能在这种日子于薛府乱晃。 于是,好言劝了那女婢回去给谢闻朗传话,沈晞则顺她所指宴席的方向而去。 前面即将开宴,梅园中见不到人影,可沈晞才沿着那条小路一转,竟冷不丁地遇上了对面而来的沈望尘。 沈晞已避了他好几天,在沈府中都没碰过面,不曾想居然在这遇上,她面色微冷,脚步一顿就要离开。 沈望尘却拦住她,身处薛家,沈晞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 “大哥寻我有何事?” 她神态冷淡,后退两步跟沈望尘拉开距离。 沈望尘拧眉,他最厌恶的就是沈晞这副模样。 分明恨他入骨,却偏要装出兄友妹恭的假象,明知自己不是沈家人,却还要死守着沈晞这个身份不放。 他没见过比她还要能装的人。 可毕竟多日不见,沈望尘短暂做了回好兄长,关切道:“你的病如何了?” “好了。” 一问一答,沈晞语气平静,像只没有感情的木偶,沈望尘自然察觉到了她的抗拒,不再问这些没有结果的话。 “我送你旁的东西扔了便罢,那只鸟雀木雕为何也扔了?” 谢闻朗派人当着他的面给沈晞送完衣服的第二日,沈望尘就跟着送了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到她那儿,其中有只木雕,鸟雀样式,脑袋圆滚滚的,瞧着栩栩如生,很是憨态。 但她看都没看一眼,当场丢出门,让人将残骸一并原路还了回去。 话音才落,沈晞藏在袖中的手不由一紧,压着喉头的恶心:“我最讨厌这种扁毛畜生,一点都见不得,大哥擅作主张把那东西送到我屋里,还不许我眼不见心不烦吗?” “好一个眼不见心不烦,你烦的到底是那些雀还是……” 最后那点话,沈望尘没能说出口。 沈晞嘲讽地看他一眼,不再虚与委蛇下去:“大哥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是么?” 见她露出刺,沈望尘也变了脸,走上前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徒劳无功,这点跟你那生母真是如出一辙。她当年怀着野种还要想方设法给父亲做妾,而你,放着好好的沈家贵女不做,反而费尽心机地攀上谢闻朗,果然都是不知廉耻的下贱货色。 你真以为卫国公府的小公子会三书六礼娶你过门吗?除了沈家,你哪还有地方可以去,我的好妹妹,别天真了。” 如同毒蛇吐信,他掺杂着几分冷笑的话让沈晞顿时脸色一寒,压不住的气血猛地全部涌进灵台。 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一支发簪藏在沈晞的宽袖之中,指尖一动,那发簪尾部却如剑鞘,被缓缓推开。 太阳照在身上感受不到暖意,只映得寒光闪过,竟是把发簪样式的精巧利刃。 沈晞眼底幽沉,理智被冲散,脑中一片空白,只凭借着本能握紧发簪。 偏在此时,余光瞥见了一角衣袍,沈晞被惊动,抬眼望去,只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姿立于长路尽头。 虽辨不清神态,但她还是认出了来人。 谢呈衍。 两道目光相撞,她心若擂鼓,理智瞬间回笼——他到底……听见了多少? 谢呈衍被发现,却并没有打算避让,反倒径直而来。 下一瞬,熟悉的声音响起:“家母邀沈姑娘一叙。” 说完,立在五步远处,微微侧过身,为沈晞让出窄道。 隔着早冬寒凉的空气,那双眼睛直直注视着她,疏离肃穆,让人没由来的信服。 他的声音算不上凶,极轻极淡,可就是透着不言而喻的威压。 长在京城,世家贵胄沈晞见多了,独独站在那儿就能让人噤若寒蝉的人中,谢呈衍是最年轻、最凌厉的一个。 沈晞头一次意识到谢闻朗口中的兄长待他极好是何意思——半月前将军府初见,他委实比现在温和太多。 一旁的沈望尘也注意到他:“谢……” 话还没出口就被谢呈衍强硬地打断,从头到尾都没有往沈望尘那里扫半道眼风,只是好耐性地又催了沈晞一声。 “沈姑娘?” 淡漠神色不偏不倚地撞入她眼中。 沈晞不再犹豫,坚定走向谢呈衍,将那道阴鸷目光抛在身后。 跟着谢呈衍绕过两道弯,两人刚拐出沈望尘的视线,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沈晞顿住,愣神间,眼前已被他宽大的身形遮去光线,只留一小片阴影,谢呈衍步步逼近,她整个人彻底被覆在他的影子下。 谢呈衍的指尖隔着两层衣袖点在她手背上,微微施力,把利刃一寸寸推回鞘中。 沈晞一窒,耳边落下声低哂。 “手里藏的东西,得拿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弟妇 第4章 惩罚 顺着谢呈衍的动作垂眼,沈晞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颤,被他两指一扶,方稳稳当当地握住了簪。 两人靠得颇近,眼前只能瞧见那道将她彻底笼罩的长影,若有似无的乌木气息与梦境重合,隐于灰暗,却紧密缠绕而上。 明知谢呈衍不是好应付的角色,理智该时刻警惕,可真正被这股气息包围时,她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奇异的安心。 他的指尖隔着衣袖,点到即止,利刃一入鞘,谢呈衍就撤了手,退后几步。 沈晞反应过来,所谓卫国公夫人不过是个幌子,谢呈衍刚才应当有意帮自己解围。 可为什么要帮她? 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 她犹疑不定,只能似是而非地道了句:“多谢将军。” 沉默半晌,没有动静。 忍不住抬眼,正对上谢呈衍注视而来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将她的所思所想尽收眼中。 晃神间,谢呈衍开口问了句:“还在怕我?” 声线泛着凉薄,透过寒湿的空气,冷得人直打哆嗦。 沈晞想都没想就回答。 “不敢。” 话一说出口,才发觉不对。 谢呈衍却笑了,极轻的一道声音,说不清是什么意味,飘进沈晞耳中,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他没有继续为难,接上原来的话:“谢我什么?” 沈晞回神,避重就轻:“前段时间我不慎摔碎了大哥的木雕,他对那小玩意实在上心得紧,这会仍在气头上,若非将军帮忙,适才我少不得又要挨顿训了。” 这话半真半假,放在寻常姑娘家身上却也说得过去。 “哦,是吗?” 但这说辞并没有成功糊弄过谢呈衍,只见他眉梢轻挑了下,目光扫过沈晞拢起的宽袖,意有所指。 沈晞不为所动,面不改色地捏着发簪就要悄悄背过手去,可掩耳盗铃的动作才刚到半路就被谢呈衍截断。 气息渐近,他探入宽袖之下,拦住她的手,慢条斯理却不容抗拒地一一掰开她攥紧的指骨。 触碰过的肌肤仿佛被烙红的铁块灼烫,沈晞呼吸有片刻紊乱,忍着没缩手。 谢呈衍取走发簪,放在眼前端详一番,音色清冷:“可相比于他,你更生气。” “兄妹之间打闹,闹久了多半彼此也就分不清谁对谁错,只是缺个台阶罢了,毕竟血浓于水。谢将军与二郎想必也是如此。” 沈晞信口胡诹,不自在地紧了紧指尖,没敢看他,自然也错过了谢呈衍眼底划过的那抹幽微。 血浓于水么,理应如此。 谢呈衍压下心思,一垂眸,刚巧扫见了沈晞露在外面的脖颈,已是白嫩光洁,见不到那些指痕有半分残余。 比起梦中每夜都去悬崖自寻死路,现实中的她倒惜命得多。 若是提起,怕无人相信,那日将军府前,并非是谢呈衍头一遭见沈晞。 他在梦中早已见过她,无数次。 每一回的梦境从未有过变化,反反复复都是同一个场景。在他的梦中,这个素未谋面的未来弟妇沈晞,一遍又一遍地跌落万丈悬崖,粉身碎骨。 冷情冷性多年,谢呈衍不曾与谁家女子亲近,做这等荒唐的梦境,他起初并没放在心上。 只是后来次数多了,才会在梦醒之后陡然升起一丝空落落,但不过转瞬即逝,无人窥探。 谢呈衍收了心思,下意识抬起手,簪子从半空划过,又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一顿,将簪子重新放回她手中。 小径旁,有束红梅错杂斜出,如火而绽的花蕊正巧横在身前心口处,北风一吹,颤颤巍巍地摇曳了两下。 沈晞捏着簪尾接过,恍惚思及谢呈衍刚才顿住的那个动作,好像,原本是要帮她簪回发间。 还没等细想,谢呈衍又开了口:“你之前见过我?” 她被问得愣了下,难以启齿的梦瞬间涌入脑海。 怎么可能没见过,日日夜夜的梦中皆是他。 沈晞连忙晃了晃脑袋:“不曾见过。” 谢呈衍无声地打量她半晌,只言片语都未给她,直接转身离去。 片刻后,身后却跟着响起轻浅的脚步声,谢呈衍适才搭过她手背的两指指尖轻轻摩挲了下,拨开路边斜伸而出的枝桠。 他沉默地任她跟着。 至于沈晞,出于那些不可明说的原因,她心里实则极不愿与谢呈衍同行。 然而,她初来薛府,对园中布局一无所知,刚才跟在谢呈衍身后只顾着埋头走路,眼下早就迷了方向,若无人指引,恐怕在这园子里绕一天都寻不到出路。 周围一时半会又见不到旁人,她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跟着谢呈衍。 走了不知多远,前面的人再次停下了步子,沈晞没注意刹住脚,竟直接撞了上去。 她当即撞得鼻梁一酸,踉跄两步,短暂失神间,瞄了眼谢呈衍的背影,不合时宜的一幕倏地从脑海中闪过—— 男人长身而起,晨光熹微之中,精壮的背肌上抓痕刺眼,是她一晚的成果…… 嗡地一下,红了整张脸。 谢呈衍下意识回身要扶,见沈晞双颊绯红。 他微微皱眉,会错了意,只当是她养在闺阁,鲜少与外男接触的缘故,于是收回手,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 沈晞自然也察觉到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错开目光朝谢呈衍背后看去:“将军为何不继续往前……” 话还没说完,沈晞就已经看到了答案。 层层叠叠的树枝掩映后,残雪未净,有位女郎从檐下经过时不慎脚底打了滑,刚巧被瞧见的郎君扶了一把。 或许是事发突然,忘了分寸,那郎君拦腰一搂,手掌几乎盖过了女郎的大半边窄腰。 “没事吧?” 那位女郎顺着力道站直身子,摇了摇头:“我没事,多谢郎君。” 话虽如此,可手里还是攥着郎君的衣袖没松。 郎君没有责怪她失态,弯腰捡起女郎刚才脱手的方帕,细心拍去上面的雪渣,笑意明朗地递给她:“下次可要当心,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我的。” 女郎接过帕子,颔首掩唇,亦轻笑了一下:“郎君此话不假,想来是我这一年的好运都攒在今日了。” 这场面本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一场风流韵事。 然而,从沈晞他们的角度望去,正好看清了这桩风流事的男主角——谢闻朗。 这可真是不凑巧了。 谢闻朗出身名门,样貌身姿在京城中数一数二,少不得有姑娘家春心萌动,暗送秋波,沈晞也偶然撞见过几次,但从来不曾声张。 他虽被宠得随心所欲惯了,在这种事上却格外知晓分寸,从未做过什么出格之举。 所以沈晞实在生不出什么波澜,不觉得愤怒,也没有任何失落,总归还是信他。 而谢呈衍作为其中的局外人,更是再平静不过,负手而立,只若有若无地扫了眼沈晞的反应。 沈晞默不作声地回望两眼,扭头就要走。 谢闻朗如何做,那是他的事情,而她跟未婚夫的长兄一起在这听未婚夫的墙角,又算怎么一回事? 可没想到,谢呈衍错步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大有想让她继续看下去的意思。 沈晞本就心虚,更是不愿在这种两方都难堪的情况下见谢闻朗,又向另外一边挪去。 她躲避意图太过明显,谢呈衍似有所觉:“怎么?在闻朗面前,胆子也小?”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沈晞没有回答,只顾着离开。 可下一瞬,身边的人竟然直接开了口,低沉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如霹雳在沈晞头顶响起:“谢闻朗。” 沈晞瞪大了眼,脚步一顿。 谢闻朗果然朝这边看过来。 “大哥?还有,晞儿?你怎么也在这……” 看到沈晞的刹那,谢闻朗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瞬间慌了神,把半截衣袖从那女郎手里拽回来,也不管她站没站稳,就急急忙忙地跑向沈晞。 “晞儿,你先别走,你听我解释!” 沈晞倒是想走,可被他的好兄长拦着,能走到哪里去。 眼下躲都没处躲,她只能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略幽怨地悄悄斜了谢呈衍一眼。 谢呈衍注意到沈晞的不满,头一次见她对自己有除了惧怕之外的反应,并不恼,反倒坦然受下。 待谢闻朗到了近处,已暂且顾不上他大哥,只一心打量沈晞的神色,却看不出她是怒是恶。 尽管头一次被沈晞瞧见这种事情,可依照他和朋友们之前聊闲时学到的经验,姑娘家们虽面上不显,但心里肯定都会吃味,这时候就得细心哄着。 “晞儿,我刚才就是看见那人快要摔倒了,才上去扶了一把,我根本不知晓她是谁,也没有其他什么的关系,你千万莫要误会。” 沈晞当然不会误会,笑意温柔:“跑这么急做什么,我就在这里等你,又不会走。” 谢闻朗谨慎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没有一点埋怨或是不喜,顿时松了一口气。 果然,他的晞儿跟寻常姑娘家就是不一样。 谢闻朗笑着摸了摸鼻子,这才想起一旁的兄长,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好奇道:“晞儿,你又怎么会跟大哥在这里,我不是专门让人陪着你吗?” 沈晞从容应道:“这园子虽好,可惜我受不住冷,想着回宴上去,便让那小丫鬟给你传个话,如今看来应是你们二人错开了。她走前虽也给我指了条路,不曾想还是兜兜转转了半天,幸好遇上了谢将军。” 这番说辞,算不得假话,却也全非真话。 谢呈衍眸光微驻,显出几分正色。 她不动声色编谎的本事当真信手拈来。 谢闻朗好奇地寻他探究,谢呈衍也没戳穿,施施然点了头:“正是如此。” 说罢,往前走了几步。 玄色衣袍擦过一束花枝,连带着树上其他的枝桠也颤巍巍地抖了两下。 一团细雪扑簌而坠,恰巧落在沈晞的后颈,些微碎雪顺着脊骨滑下,激得她不由阖眸打了个冷颤。 意识被寒凉占据的片刻,潮湿梦境中的一角碎片翻上,沈晞莫名想起梦中那道如积雪冷冽的声音。 “这是惩罚。” 隔壁预收《她不当白月光》求个收藏orz[求你了] 【强取豪夺 追妻火葬场】 程酌烟随夫入京经商时不慎招惹了陆绥。 陆绥乃当朝定远侯,年纪轻轻便为天子近臣,风光无量,守正自持。 唯独看向她的目光总是意外黑沉。 后来才知晓,陆绥曾与端王幺女孟经棠定下婚约,可惜王府忠烈,多年前满门殉国,无一幸免。 那人是他心尖白月光。 而她,与孟经棠样貌如出一辙。 本以为二人不过就这点巧合牵扯,可离京当日,陆绥竟以雷霆手段扣下她的夫婿。 灯火昏暗中,陆绥俯身,指尖从她脸侧一寸寸抚过:“放他走可以,但你留下来,做我的妻。” “留下我,因为我长得像她,对吗?” 陆绥眸色翻涌,捏着她下颌的两指倏然收紧:“不是。” 程酌烟自然不信。 她知晓陆绥视孟经棠如天上仙云中月,而她不过足底泥路边草,轻贱拙劣,上不得台面,连替身都做得勉强。 但终究还是被逼无奈委身于他。 自此放低身段,依着陆绥的喜好,被迫模仿孟经棠一举一动。 然而陆绥覆住她的眼,气息潮热,恶意惹她难耐,语气却冰冷:“有形无神,她以前从不这样。” * 程酌烟咬牙,忍下所有东施效颦的奚落,偶尔也会暗自祈求:“不管是不是,都忘了她吧。” 如此,她才能好过。 直到某日陆绥酩酊大醉,迷蒙间,他扣住她的腕骨:“名友,别走。” 名友,乃孟经棠小字。 孟经棠,终究是她永远越不过的一座高山。 待蓄谋多日,程酌烟终于逃离牢笼,归家寻夫。 然而推开阔别已久的宅门,却只见侯府军士甲胄森然,冷锋映雪,挤满整个院落。 凛凛刀枪寒铁后,唯有一人负手而立,面沉如水——正是陆绥。 当夜红烛摇曳,衣衫凌乱,他紧紧攥着她的足踝欺身而上,眼神凶戾。 “这双腿可真不听话。” “你就这么在乎他?既学不乖,那今夜便用身子记住,谁才是你的夫君。” * 陆绥很清楚,程酌烟的每一句“忘了她”都在与他道别。 可他偏不。 他们二人只可死别,不许生离。 食用指南: 1.双c,he 2.前期强取豪夺,后期追妻火葬场,狗血慎入 3.男女主非完美人设 4.没有替身,始终1v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惩罚 第5章 分寸 惩罚? 对她说谎的惩罚吗? 沈晞猛地睁开眼,寒冷刺激下,头脑格外清明。 分不清有意还是无意,那罪魁祸首已然越过自己,从容向前,她眼中只剩一道宽肩窄腰的背影。 沈晞捏紧了指节。 几步开外的谢闻朗没有发觉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说辞。 “原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了,晞儿你病刚好,怎么能在这园子里天寒地冻地站着,还好大哥肯帮忙照顾晞儿。” 谢呈衍并未承这个情,眼皮微掀:“顺道引路,算不得照顾。” 说着,侧身扫了眼屋檐下怔怔立在原处还不肯离开的女郎。 无需开口,仅一眼,上一刻还对谢闻朗望穿秋水的女郎绞着手中的帕子,紧咬下唇,对他矮身行了一礼,忙不迭走了。 在谢呈衍面前动小心思,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这厢,谢闻朗因为兄长毫不留情的话略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又满心满眼都惦记着沈晞,压根没发觉身后的动静。 可沈晞却目睹了这一切。 目光越过谢闻朗,落在那道负手而立,如松如鹤的清贵背影上,不禁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 谢呈衍肯对她有几分好颜色,当真是全看在了谢闻朗的面子上。 这样的处境于她而言,究竟是利是弊。 沈晞分不清,只循着本能,离他越远越好。 “呈衍,你原来在这儿躲清闲,可让舅舅好找。” 随着声音传来,凝滞氛围被打破,只见有一人腰佩玉环,锦衣华服,踩着窸窸窣窣的碎雪自斜前侧走出。 男人走到近前,双手搭上谢呈衍的肩,将他打量一番,重重拍了两下:“嗯,看来这段日子没松懈。” “你回京之后,舅舅还没来得及同你好好坐下来聊一聊,今天终于有机会,走吧,陪舅舅去前堂喝两杯。” 谢呈衍稍微移步,退开男人双臂圈住的范围,沉声:“舅舅。” 身边的谢闻朗整个人都蔫下来,不情不愿地跟着叫了声:“舅舅。” 听到这个称呼,沈晞顿然明了。 谢闻朗的母亲薛氏是娘家这些同辈中最小的女儿,上面还有一母同胞的一兄一姊。 这位被谢呈衍二人唤作“舅舅”的应当便是薛氏的胞兄,薛家长子薛洪明。至于那位阿姊,则是当朝东宫的生母,母仪天下的薛皇后。 薛洪明并没理会谢闻朗,继续对谢呈衍说:“边境的事我都听说了,此役凶险,虽在北蛮手里吃了点亏,但你时机判断精准,用兵张弛有度,倒也没辜负我对你的教导。” 早就料到薛洪明的反应,谢闻朗也不上前去凑热闹,往沈晞身边挪了挪,小声嘀咕:“舅舅还是这样,就知道偏心大哥。” 他不乐意听薛洪明对谢呈衍灌输的那些长篇大论,文绉绉的,听着就牙酸,也就大哥每次能耐心听下去,还时不时地随口答上几句舅舅提出来的问题。 对谢闻朗来说,吃喝玩乐和哄晞儿开心可远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他转头问沈晞:“晞儿,明日想去马场玩吗?” “马场?”沈晞应付着他的话,却忍不住心思,偷偷望着谢呈衍那边的动静,“何处的马场?” 谢闻朗扬起兴致:“是前年我大哥大胜归来后皇上赏赐给他的马场。可那地方大哥之前一直藏着掖着不许人进去,我这半个月软磨硬泡,费了好大劲,他才终于点头让我进去跑马玩两圈。我也带你一起进去,看看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 沈晞莞尔应下:“好,都听你的。” 可余光依旧不由自主地瞟向谢呈衍。 他立于白雪红梅间,微微垂眸,只沉默听着,不做多言,说不上认真,反倒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谢闻朗适才说薛洪明偏心谢呈衍,其实也不难想。 世家之间争权夺利,暗藏机锋,有他军功傍身,整个国公府连同薛家方能光膺圣眷不衰,更上一层。 他确然有被偏心的本事。 薛洪明似乎早就习惯了这个外甥的寡言,继续问:“北蛮退兵,眼下正与我朝和谈商议,暂且不会再起纷争,你也能空闲一段日子,此次回京打算留多久?” 谢呈衍抚平刚才被树枝蹭乱的袖口,淡声答:“圣旨何时让我走,我便何时走。” 薛洪明摸了摸下巴,竟也不避讳:“陛下心性不定,确实说不准。罢了,不说这些,今日东宫来贺寿,顺道有事商议,特意在等你。” 说罢,又抬手拍了两下谢呈衍的后背,力道看着不轻。 谢闻朗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提醒:“舅舅,大哥的伤才刚好,您下手轻点,也别老让他忙这忙那的。” “受伤了?” 薛洪明皱了皱眉头。 谢呈衍轻描淡写:“无碍,只是皮肉伤。” “什么皮肉伤!大哥你可是……” 话未说完,忽然,谢呈衍向他投来一眼,眸色幽深,谢闻朗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将最后的那些话囫囵咽进了肚子里。 薛洪明打量着谢呈衍的面色,见他不像什么大病初愈的模样,便也没多想。 一转头,又看见谢闻朗身边的沈晞,他刚松下去的眉头再次紧紧皱起,对谢闻朗训道:“从军之人,哪有不受伤的?看看呈衍,岂会像你这般,整日耽于享乐,不思进取,因一点小伤小病就大惊小怪,不知轻重!” 谢闻朗不服气,但不敢反驳,只悄声嘟囔:“听说大哥昏迷了整整十五天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在舅舅这儿怎么就成小伤小病了。” 薛洪明没听清:“你说什么?” 谢呈衍却抬眼,不待多留:“舅舅,莫让东宫殿下久等。” 被他这样一提醒,薛洪明虽再看不惯谢闻朗成日追在那个沈家小女娘身后打转的模样,但也来不及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可谢闻朗倒是专门探头凑了上去,言语间还有些期待:“东宫表哥居然来了吗!那姨母呢,她也会来吗?” “你那姨母菩萨心肠,成日吃斋礼佛,多少年没出过宫门了,自然不会过来,只托人送了礼。”薛洪明摇了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也不知我们薛家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连蚂蚁都不敢踩死的善人来,她啊,就是心太软。” 这些事沈晞略有耳闻,都说薛皇后一心向佛,自发为苍生祈愿,为显心诚,不肯踏出佛堂半步,后宫一干事务全由太后打理。 更有甚者揣测,若非薛家树大根深,如日中天,皇上不敢轻举妄动,否则皇后之位早就该易主了。 身边的谢闻朗听完,转向她,垂着脑袋再次蔫了下去:“好叭,之前只有姨母最疼我,可我好久都没见她了,她怎么也不想起来找我,整日整夜地对着那些神啊佛啊的有什么意思。” 薛洪明自然不会回应这些小孩子的抱怨,丢给他一个不成器的眼神,本还想再说他两句,却被打断。 “舅舅,走吧。” 沈晞顺声望去,刚才薛洪明停下与谢闻朗交谈的功夫,谢呈衍已走出了一段距离,见人没跟上才回身,平静地又催了一遍。 在旁人面前,他倒是很会拿捏分寸,没有莫名其妙地招惹她,甚至连目光都不屑于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仿佛刚才掰开她掌心,执意拦住她去路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他谢呈衍。 平静的假象吗? 这样也好。 起码他帮自己瞒下了与沈望尘的那些事。 目送谢呈衍离开在视线尽头,沈晞不由松了一口气。 * 虽是议事,但也少不了饮酒应酬的环节,东宫刚刚敲定桩大事,一时兴起,拉着谢呈衍喝了不少。 谢呈衍面上不显,行为举止也与清醒时无异,挺拔的身姿立在寒凉夜风中,与身后明灯高悬喜气热闹的薛府有些格格不入。 醉得东倒西歪的东宫在宫人搀扶下踏上车驾,又掀开帘子,大着舌头醉醺醺地连赞了几声:“呈衍好酒量!佩服!佩服!” 但其实也并非真的清醒,谢呈衍清楚地知道自己有些醉了,他的思维逐渐不受控制,脑海中又在不厌其烦地重复沈晞跳崖的场景,压也压不住。 他拧眉,知晓自己不能再多留,送走东宫后便打道回府。 等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回到自己的将军府,已是月上中天。 或许是醉酒的缘故,身上已经麻木的伤口居然隐隐作痛,从指尖不受控制地一路蔓延至五脏六腑。 醉意与痛楚交织着冲击在灵台,他草草沐浴完便一头栽倒在榻上,习以为常地迎接每日无甚差别的梦境。 一而再再而三地目睹沈晞自陡崖纵身跃下。 决绝,毫不留恋。 可这次,梦却变了。 人前:不熟、不认识、不照顾(冷脸) 人后:嘿嘿今晚又梦到晞儿了 静候真香打脸[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分寸 第6章 醉梦 三月前,谢呈衍重伤。 自鬼门关走过一遭后便频频梦见沈晞坠崖的一幕,可这么长时间来,他却头一次梦到了卫国公府。 梦中,弟弟谢闻朗先于他成婚,娶来的新妇是沈家之女,沈晞,二人感情甚笃。 可母亲薛氏却对沈晞这个儿媳颇为不满。 “你知道吗,今早主母泼了少夫人一盏热茶,那双手都烫烂了!”小丫鬟一惊一乍。 “你在少夫人身边侍候,怎么还不去拿药?不怕二公子回来降罪与你?” “才不会呢,少夫人自己受了欺负从来不敢跟外人说,二公子那里更是瞒得滴水不漏。”小丫鬟压低声音。 “也是,少夫人出身卑微,能嫁进谢家已是高攀,主母本就看不上她,她若还敢去二公子那吹枕头风惹得母子二人生了嫌隙,主母定饶她不得。” “不仅如此,我偷偷告诉你,二公子和少夫人每次同房完,主母总会差人送碗凉药过来,压根不想让她生下国公府的子嗣。” “竟然还有这种事……” “嘘,可别说出去啊,这事连二公子都不知道,你要走漏了风声,小心主母扒了你的皮!” 言语之中尽透露出这位少夫人沈晞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软包子,实在好欺负。 丫鬟们的交谈声渐渐远去,谢呈衍被迫听完了全程,可尚未等他摸清这梦到底是何种路数,又一阵天旋地转。 梦境变了一番模样。 这回是一处荒凉破旧的狭窄罩房。 窗边隐隐传出几声低啜,暗沉天色下,谢呈衍隔着雨帘清晰望见了她。 那张面容仿佛遮着一层薄雾,却出奇白皙,甚至白得有些晃眼,黑羽般的眼睫染着湿意,像是梅雨时节,浸润在雨中的一树梨花。 这张脸他曾偶然见过,约是一年前的暮秋。 那日京城落下太兴十八年的最后一场秋雨,将军府门外,谢闻朗将人领到他眼前,说是自己即将成婚的未婚妻。 他当时只匆匆一瞥,不曾在意,连她姓甚名谁,何等样貌都不记得,甚至快忘了有这号人物。 一年过去,那女郎如今已是谢闻朗新婚不久的新妇,正是方才被丫鬟们嚼舌根的人。 只见窗边的沈晞小心翼翼地挽起衣袖,白皙如雪的一截小臂上面横亘着狰狞的烫伤。 她一手执着银针,在蜡烛的火舌上滚了滚,烧到发红后,抿紧唇瓣,娴熟地往自己手臂一戳,水泡破开,流出鲜红刺目的血珠。 因为怕人发现,沈晞已竭尽全力地忍痛,可还是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她红了眼尾,硬是一声不吭地给自己包扎,只是还没系紧,丫鬟就找了过来,说是二公子回府了。 沈晞慌里慌张地放下袖子,还不忘擦干眼角泪痕,若无其事地打开门,跟丫鬟回了房。 谢呈衍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 可这梦境又仿佛本该就是他的某一段回忆,不过被忘在了不知何处,只是现在又再次回到原位。 若话本志异所言当真存在,这应当便是他的前世。 谢呈衍依稀记得,后来他给这位弟妹送去了专治烫伤的药膏,也暗示着谢闻朗去敲打一番房里伺候的丫鬟。 但再后来关于沈晞的事,他便没有过问。 前世种种如走马观花,昔日谢呈衍对这位弟妇没什么好印象,软弱可欺。 却不知到最后,她对自己竟如此狠得下心,万仞悬崖也敢眼都不眨地一跃而下。 醉后一梦,不知经年。 谢呈衍睁开眼,窗外已天色熹微,他一时恍惚,真切体会到了庄周梦蝶的心情。 思绪回笼,想起昨日在薛府听到的那场争执。 沈望尘。 他有些印象,此人任职于翰林院,进士及第,自诩聪慧过人家风清正,但对沈家,他还真没怎么上心过。 这世上兄妹关系不合的虽也有,但对妹妹能说出那番话的却少见。 野种。 这个字眼刺在心头,莫名有股不悦的情绪涌上。 谢呈衍摩挲着指尖,思忖良久,才终于捏着眉心叫来了梁拓:“去查,沈家那个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 “姑娘,我们到了。” 沈晞迟疑片刻,方撩起帘往外瞧了眼,昨日谢闻朗邀她来马场时,她的心思被谢呈衍分去大半,并未过多在意。 直到回府后才反应过来,谢闻朗约她来的是谢呈衍的马场,在他的地盘上,少不得会碰见本人。 这一整夜,她在心中不断盘算着临阵逃脱的可能性,但又怀揣着一丝侥幸,应约前来。 向外看去,一眼便瞧见了谢闻朗的身影,他已换上身便于跑马的利索劲装,黑发高束,斜倚在墙根,一手横在眉骨上遮阳,另一只则闲闲地甩搭着马鞭。 场内已有他的三五好友围成圈,一群少年叽叽喳喳,时不时兴奋地抬高声音。 不过,并不见谢呈衍。 沈晞无意识攥紧手心,想了想,为求保险,还是在下车前戴上了帷帽。 “晞儿,瞧瞧这马场,怎么样?” 谢闻朗走到近处,与沈晞并肩而立。 沈晞颔首:“自然是极好的。” 谢闻朗却不赞同:“哪好了?不过就是比寻常马场稍大些,其他的,我倒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也不知大哥藏着掖着做什么。” 听他提及谢呈衍,沈晞眼睫轻轻眨了下,状似无意地问:“说起来,今日谢将军也会来吗?” “大哥啊,他不过来。”谢闻朗大踏步把沈晞引进去,语气随意,“昨天寿宴散后,大哥又跟东宫殿下他们喝了不少酒,估计这会儿还烂醉如泥地在他的将军府里歇息呢。” “这样啊,也好。” 沈晞听他这样说,顿时放下心来。 谢闻朗想起什么,转过头:“晞儿,你不会还在害怕大哥吧?” 这么说,倒也没有错,虽然不是谢闻朗以为的那种“怕”法就是了。 但沈晞依然点了下头:“谢将军肃穆威严,说不怕才是假话。” 谢闻朗惆怅地挠了挠脸,晞儿才偶尔见兄长一面便害怕得如此心惊胆战,往后若是嫁进国公府,见面次数只多不少,这可要怎么办才好。 不过,他又想了想,晞儿嫁给他肯定是和他一起住在国公府院中,而兄长常年奔波在外不说,回京也只会在他自己的将军府,有事才会回来一趟,其实算下来也不怎么能见上。 想通后,谢闻朗很快就不愁了:“没事,你要嫁的人是我,又不是我大哥,只要不怕我就好。况且,说不定我带着你与大哥多熟悉后,慢慢就不怕了。” 沈晞:“……” 就是因为你在场,所以才更怕啊。 但她依旧无奈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在理。” “今日天气不错,你也该多动动,不如我教你骑马吧。” 可两人一进马场,聊了才没几句,谢闻朗就被好友招手催着过去搭弓试箭:“闻朗快过来,这是你大哥的地方,东西我们不敢随便动,你自己来给我们试箭。” 谢闻朗没好气:“我都说了,我大哥今天不在,而且他也同意了,除南边的马厩不许进去,其他的我们自取自用。他又不在意这些东西,你们至于谨慎成这样吗?” “那是他对你说的,我们才不信,赶紧的,咱们后面还要比试呢。” 被催得烦了,谢闻朗这才走过去,上手仔细检查,接着又拿起他惯常用的一把,拉弓搭弦对准远处的草靶。 离他最近的好友环视了马场一圈:“这地方,真大,真气派!” 谢闻朗笑了,手上还维持着拉弓的动作:“燕子骞,够了啊,这都是我今天第三次听你这么说了。” 燕子骞高深地摇了摇头:“还得是你命好,我要是也能有这么个予取予求的哥哥该多棒。” “你就想想吧,他只能是我大哥。” 燕子骞眼睛一转,又问他:“对了闻朗,你大哥生辰在什么时候?” “我大哥的生辰啊,正月十六。”谢闻朗没多想,说完才纳闷,“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燕子骞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盯准靶子:“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那些待字闺中的姐姐妹妹们没少托我打听你大哥的事,天天缠着我,威逼利诱的。今日见到你想起来就随口问一嘴,也好回去交差。” 谢闻朗扬起唇角:“你还是奉劝你那些姐姐妹妹们尽早放下这份心思吧,大哥他从不过生辰,也从不把儿女情长放心上。” “那怎么行,万一你我之后真能成一家人呢?” 话音未落,谢闻朗算准时机松开弓弦,当即一箭飞出,结结实实地钉进草靶。 他眯眼瞧了下那支箭的准头,神情倨傲:“想都别想,你的那些姐姐妹妹们我也见过不少,一个都当不得我嫂嫂。” 这话说得难听,燕子骞却好脾气地追问:“为何这样说?” 谢闻朗微扬下巴,语气骄傲:“我大哥那般人物,自然要天底下最好的女郎才能相配,寻常人可都够不上。” 燕子骞听完笑着打趣:“照你这样说,那你可就难有嫂嫂了。” “胡说!” “我何曾胡说?试问在你眼中,除了沈娘子,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是最好的女郎?” 说着,还刻意咬重了“最好”二字。 谢闻朗反应过来,开怀大笑:“那是自然,我的晞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郎,即便是我未来嫂嫂也比不上。” 他们并不避人,沈晞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抿了抿唇,没说话。 这时,一阵清脆悦耳的啁啾声传来,声音又尖又细,混着些许疲劳惶恐。 沈晞忽然愣怔了一瞬,等马场上的郎君们都三三两两,重新扎堆聚到声源处,她才后知后觉地回首。 围在中间的果然是个手提鸟笼的郎君。 金笼作牢,其中困着一只幼小的金丝雀,羽毛都没长全,看起来才是个破壳没多久的雏鸟,只有拳头大的小小一团,缩头缩脑,反倒显得那座华丽的囚笼太过空旷。 聚拢的人群挡住了四周光线,笼中的金丝雀被遮在阴影下,不安地叫了两声,郎君们听着好玩,时不时将手指伸进笼子里逗弄,惊得小雀扑棱着翅膀乱窜。 可不论怎么试探,都飞不出囚笼。 沈晞闭上眼,鸦羽般的睫毛像那只小雀的翅膀,不安地颤抖,压下一些不该出现的破旧回忆,停在原地不动了。 直到透过合拢的眼睑,暖橙色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行了,高义年,把你那鸟笼收一收,晞儿最不喜欢这东西,你还专门连笼带鸟地提溜过来。” 谢闻朗挡在沈晞面前,把她和人群隔开,抬手指着中间那人说道。 高义年看过来,发现了他身后的沈晞:“咱们跑马,你怎么还带个姑娘?” “我乐意!” “哎哟哟,成,千金难买朗哥乐意。” 高义年把鸟笼顺手塞给小厮,才想起什么,凑上前:“闻朗,你之前不也挺喜欢遛鸟吗,现在见都见不着,不会是为了沈家娘子放生了吧?” 谢闻朗下意识地要点头,但反应过来,不耐烦地推搡他一把:“你管得着吗?我红烧吃了都没你的事儿。” “这还没娶回家呢就百依百顺上了,闻朗你可以啊。” 谢闻朗没理会,转了个方向面朝沈晞,少年尚显青涩的背影彻底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他不喜欢他们看她,尤其是高义年。 “晞儿,你还好吗?” 沈晞睁开眼,挤出一丝笑:“无妨。” 谢闻朗松了口气,还不等再开口,却偏了下脑袋,目光越过沈晞。 “大哥,你来啦!” 预言家小朗,少说两句吧,珍惜小晞还不是你嫂嫂的时候[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醉梦 第7章 惊马 沈晞身形一僵,刚才那点情绪随着谢闻朗的声音被全部掩了过去,暂时顾及不上什么雀不雀的了。 她直愣愣地转过身,隔着帷帽纱幕,远处踏着碎玉暖阳走来的人,确实是谢呈衍。 不该心存侥幸的,居然还真遇上了。 他逐渐走近,谢闻朗嘀咕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大哥怎么回了趟国公府,是父亲有事找吗?伤还没好全呢,就又要忙东忙西了。” 沈晞疑惑,谢闻朗刚才还推测谢呈衍在将军府歇息,那么今日直到现在,二人应当尚未碰面,可他又怎能如此笃定地说出谢呈衍回了国公府? “你如何知道?是刚刚有下人来传话吗?” 谢闻朗摇摇头,耐心解释:“不啊,我是看衣服猜的。你瞧,大哥每次回府都喜欢穿一身白,我带你第一次去见大哥那天,他身上是一件白鹤裳,估计当时也是刚从家里出来。” “这……是巧合?” “才不是,我猜的可准了,无一例外。” 交谈间,谢呈衍已走到近前。 他脸上不见大醉一场后的迷蒙,倒与平日一般,凌厉的目光掠过谢闻朗的狐朋狗友,似乎在高义年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刚才还闹哄哄的人堆瞬间噤声,唯有不清楚状况的小雏雀又啾啾叫了两下。 “怎么站在这儿,不是说跑马,你的马呢?” 谢闻朗坦然自若:“踏风已经牵出来了,就在那边等我。” 才说完,适才溜去解手的燕子骞钻出,他不知谢呈衍来,只瞧见所有人齐刷刷地往一个方向朝圣般立着,实在纳闷。 没多想便喊了一嗓子:“闻朗,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说马上就能开始了吗?” 众人被惊动,皆回头看他。 这时,燕子骞才发现被一排脑袋挡住的那人,顿时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恨不能回到片刻前给自己一闷棍。 谢呈衍乜了眼,淡声开口:“去吧,马场我只借你这一次。” 谢闻朗一听急了,就这一次机会当然要好好玩个痛快,扭头便想跑,但顾及到沈晞还在,又硬生生刹住脚。 思量不超过片刻,电光火石间,一个绝妙的主意窜上心头。 “大哥,我要忙着和他们比试,不如你来教晞儿骑马吧!” 跟着谢呈衍学骑马? 倒不如直接干站着吹冷风! 沈晞回头看向谢闻朗,试图阻止他这个荒唐决定。 可谢闻朗浑然不觉,只当此计甚是巧妙,既能让晞儿学了骑马,还能拉近她与大哥的关系,又不至于耽误他和朋友跑马玩乐。 简直一举多得。 这时,谢呈衍似才发觉沈晞在场,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多少意外。 未说好,亦未说不好。 而谢闻朗早已等不及,一脸尽在掌握之中的神色,对谢呈衍挥了挥手:“大哥,你定要好生教教晞儿,对了,也不许凶她!” 说完,迫不及待跑着离开,寻他那群朋友跑马去了。 谢闻朗一走,两人默契地沉默片刻。 其实,沈晞并不觉得谢呈衍真心想教她,他事务繁忙不说,即便好不容易遇上闲暇,总不会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把时间白白浪费在她身上。 不可能的事,她倒无需去怕。 于是,沈晞放下心,对谢呈衍微微福身,便要同谢闻朗离开。 毕竟是未婚夫长兄,不论她夜里做不做那些梦,都该避嫌。 他们之间,不应私下过多接触。 “去哪儿?” 可才迈开半步,谢呈衍冷冽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沈晞不解,回头看去。 他肃然而立,白衣反照下周身光影浮动,让沈晞莫名想起日落金山时的场景,她虽无缘亲眼得见,但从书中看到过。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他合该是这幅模样,轩然霞举,神姿高彻。 而非她梦中那般不知节制,夜夜沉沦。 到底是她亵渎了。 “马厩在那边,先去选一匹合适的马。” 见沈晞迟迟愣在原地,谢呈衍终于再次启声,抬手向着反方向一指。 沈晞意外:“挑马做什么?” 谢呈衍顿了顿:“教你骑马。” 他当真要教自己? 沈晞回过神,连忙摇头:“只是句玩笑话,将军不必当真,我站在此处看他们跑马就好。” 谢呈衍却道:“既答应了闻朗教你,不好食言。” “走吧。” 这次,他不再给沈晞拒绝的机会,话落便转身朝着马厩走去。 沈晞无奈,谢呈衍纡尊降贵亲自来教,哪里由得了她拒绝,只好乖乖跟上。 可走出一段路后,才发觉不对。 之前听谢闻朗闲聊,这里的马厩似乎在马场南边,正是离他们刚才所立最近的一处。 路过时,沈晞也隐约听到其中传出几声马嘶。 然谢呈衍径直而过,带着她绕了好大一圈,才终于停在另一处较偏僻的地方。 沈晞虽不解,但并未多问。 知晓她对马匹不大熟悉,谢呈衍也不强求,直接挑着牵了匹温顺的枣红马出来。 沈晞见状开口:“它有名字吗?” “追云。” “追云?”沈晞想起什么,问道,“这可是将军起的名字?” 谢呈衍扫了她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认。 追云,踏风。 还真是如出一辙的起名方式。 沈晞轻笑:“追云,原来你叫追云。” 随话音落下,追云用脑袋乖巧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这马竟认得出自己的名字,当真有灵性,可见主人养得很好。” 动作间,马鬃蹭起沈晞帽纱一角,刚巧露出她精致柔雅的下颌,更夺目的是唇边微微漾起的那抹笑。 谢呈衍转过眼。 诚然,他今日本可以不费这功夫来马场,更无需揽下这教人骑马的差事,但他心中又始终堵着诸多疑惑。 他惯来不大做梦,许是每日在军营已耗尽心神,没精力梦魇,又或许他着实无趣,连周公也不愿给几分颜色。 唯独沈晞。 第一次梦见她是回京的一月前,那时两人尚且素未谋面,谢呈衍更不知她是未来弟妇。 分明毫无干系的人,偏生闯入了梦中。 夜夜皆是纵身跃下断崖的死亡。 除了昨夜。 今晨起身后,他一直思量着缘何如此,不免出神,待意识到自己竟莫名其妙来了马场时,他已被谢闻朗瞧见,再来不及离开。 至此,谢呈衍方后知后觉,这梦竟能轻而易举地牵动他的心神。 这不正常。 其中指定有什么不曾发现的关窍。 谢呈衍压下疑虑,对“关窍”本人道:“将帷帽摘了,戴着不方便。” 沈晞手搭上帽沿,才想起这帷帽原本是用来防谁的,纠结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此处皆是外男,总要避嫌,摘了反倒不方便。” 谢呈衍也不再勉强,立在身侧,从如何踩蹬上马开始,耐心教她。 他是个很好的先生,声音循循善诱,意外引人专注,沈晞心猿意马的遐思被驱散,难得同他相处时静下心,认真地跟着学。 待她逐渐掌握要领,谢呈衍将缰绳交到她手中。 “试试。” “我还不会。” “不亲身一试,永远都不会。” 沈晞为难,紧咬着下唇犹豫。 初冬的天早已渗着寒凉,恰有北风掠过,轻飘飘地掀起帽纱,露出空隙来。 谢呈衍刚巧望去,只见那本就红润的唇被她咬得愈显颜色,如熟透的红樱。 他移开眼,但到底还是缓和了语气:“放心,你既被托付于我,必然不会让你受伤。” 话已说到这般,再无拒绝余地,沈晞一步步遵循要点,谨慎地探身上马。 不料刚才在谢呈衍手下还乖巧温顺的追云忽然来回踱了几步,沈晞一惊。 谢呈衍眼明手快一把托住沈晞,稳住她的身形。 “凝神。” 呼吸喷洒在颈侧,沈晞瞬间红了脸,好在有帷帽遮掩,瞧不出端倪,她连忙直起身,重新端坐马上。 谢呈衍先引着追云绕那一小片空地走了几圈,同时分出心,纠正她的动作。 不知绕到第几圈,他彻底松手。 “自己试试。” 沈晞多少有了底气,尝试让马小跑起来,可还是不得要领,反让追云有些焦躁。 她正想安抚,却一着不慎踢在了马腹上,本就不安的追云受惊,忽然前蹄腾空,马嘶过后,猛地提速向前。 沈晞重心不稳,没能拉住缰绳,帷帽已在慌乱间被甩出,她自己眼见也要向后摔去。 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掌横过腰身,及时止住她向后仰倒的身体,紧接着后背撞上滚烫的胸膛,稳稳接住了她。 熟悉的气息环绕,沈晞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谢呈衍竟一跃而上,双臂一圈,将她整个人直接环抱怀中。 “追云!” 谢呈衍厉喝,接过缰绳一把扯紧,身下暴躁的马被拽得转了个方向,却逐渐安分下来,对他的指令言听计从。 不过一牵一喝之间,立时稳住了惊马。 身后胸腔震颤,嗓音平静落下,甚至没听到疾速动作后应有的急喘。 “马会感知人的情绪,你若害怕,它只会跟着你害怕。” 他身上并无宿醉后的酒气,依旧笼着一股浅淡的乌木香,如同初见时那场突如其来的雨,沉甸甸的,心头像压着什么。 可是,靠得太近了。 第8章 医书 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沈晞想起每夜缩在他怀中的那些情动之事,身子一僵,悄悄往前移了移。 似乎为了证明谢呈衍的话,刚刚稳定下来的追云又因为沈晞的小动作开始变得不安分。 谢呈衍察觉,稳住马,又扫了眼身前的人。 身形这样怜小,他双臂不过松松一圈,人就被彻底纳入怀中。 没了帷帽遮掩,一截脆弱纤细的后颈露出来,在光下白得晃眼,唯有层浅浅的绯红自耳尖一路蔓延。 殷红的唇,雪白的颈,还有梨花带雨的面,眼前人与昨夜梦中场景逐渐重叠。 性子软,不聪明。 实则腰也软…… 骤然,谢呈衍发觉自己的手竟尚箍在那搦窄腰之上,她整个人都被他困于身前,进退两难。 他倏地回神,挪开眼,当即翻身下马。 不论是梦还是眼下,她都只会是他的弟妇。 他今天,不该来。 下了马,谢呈衍不多不少拉开段适当的距离,这才伸手去扶她。 沈晞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矫情,搭上谢呈衍掌心借力,衣袖擦过他的护臂,略勾连牵扯,待她落地站稳后,又一触即分。 不合时宜的心思被冷风吹散,谢呈衍主动转了话题。 “为何会害怕鸟雀?” 原来,他听到那些话了。 沈晞却否认:“我没有怕,只是不喜欢。” 谢呈衍也不争辩,目光落在她无意识攥起的裙裾上,片刻后方移开眼:“嗯。” 沈晞抿了抿唇:“我们每次见面,好像总是谢将军在问我?” 很孩子气的话。 谢呈衍只沉吟了片刻。 “既如此,那便一问,换一问。” 这语气,倒真有些像在哄使小性的孩子。 难不成他做惯了长兄,下意识将她也当成了谢闻朗那般的小辈。 沈晞轻咳,不好得寸进尺。 “小时候,父亲送过我一对洋红儿,那种小雀肚子圆滚滚的,最是可爱。我很喜欢,整天都想带在身边,吃饭睡觉也会放在最近的地方,一眼就能看见。 可惜鸟雀终究是畜牲,不知情义,我养了它们那么久,最后却反过来啄伤了我,那道疤直到现在还没好。自此之后,我就再也不喜欢鸟雀了,连鸟叫也听不得。” 情理之中的回答,也在谢呈衍意料之中。 几番接触下来,他对她多少有了些了解—— 说话总是真假参半,可有些时候又实在蹩脚拙劣。 谢呈衍摩挲着手中的缰绳,撩起薄薄一层眼皮:“往后撒谎,记得别说太多细节。” 话音含糊在寒风中,听不大真切。 他的嗓音本没什么情绪,吐字轻缓低沉,显得凉薄,内容却平添几分循循善诱的蛊惑,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意味。 上次在薛府也是如此—— “手里藏的东西,得拿稳。” 两句话轻飘飘的,像流云细风,握不住抓不着,几乎让人误以为是某种错觉,偏又轻而易举地撩拨着她那点龃龉心思。 是不想让她骗谢闻朗吗? 尸山血海遍地骸骨中滚出来的人,谢呈衍与“柔和”二字压根搭不上边,唯独对她警告得这么委婉。 能让他大发善心多次网开一面,八成又是顾及到谢闻朗。 燕子骞说得不错,谢呈衍当真是个纵容无度、予取予求的好兄长。 对她,那可就很坏了。 沈晞咬牙,故意问:“那您呢?为什么不喜欢过生辰?” 果然,谢呈衍眉尖轻轻一挑,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起这样的问题,面色微沉。 扳回一局。 沈晞也没想真听他回答什么,她没兴致刺探谢呈衍的私事,这样问不过是为小小满足自己的私心,一点稍显幼稚的报复罢了。 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可还没呼到底,谢呈衍居然开了口。 语气颇为郑重,不似有假,唯独错开了视线。 “下次吧,等下次我生辰的时候再告诉你。” 谢呈衍点到即止,不再继续下去,转而问她:“还要再学吗?” 沈晞思忖后,点点头。 她常看谢闻朗跑马,兴起时也被带上马背试过几次,最喜欢那般冷风拂面之感,疾风自脸颊双侧擦过,一时间,耳边只余猎猎风声。 从前不学是无人教她,今日由谢呈衍亲自来当这个先生,忽略她自己的龃龉心思,合该是个很好的机会。 掌握技巧后,沈晞上手很快,短短一个时辰就已经可以和追云和平相处,绕着空地小跑。 “喜欢骑马?” 待日落西斜,沈晞终于翻下马背,一落地便听谢呈衍这样问。 他是常年在马背上征战沙场的将军,骑马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可对她,却实在难得,他自然不懂自己的心情。 沈晞也不遮瞒:“嗯!很早之前就想了。” “除了骑马,还想学什么?” 他挽上马缰,从容将追云往自己面前带了带,只像闲聊时随意提了一嘴。 沈晞没在意,只应道:“唔,往后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学一学凫水。” 这话虽随口所答,却也不算假,她的娘亲最善水性,可偏偏沈晞自己是个旱鸭子。 谢呈衍看向她,沈晞刚刚跑完马,脸颊酡红,鬓角渗出细汗,娇艳得动人心魄。 他喉头轻轻滚了下。 “那便往后再说。” * 天色见晚,谢闻朗仍玩得兴起不肯罢休,沈晞只好先一步辞别,回了沈府。 才进大门,她就被错步而来的沈婉伸手挡住去路。 “姐姐这是去哪里了?” “我今日有约,出府……” 沈婉面色不善:“姐姐的约可真多,只是这样不避嫌,沈府的清誉怕是要被姐姐败光了。” 闻言,沈晞尚存的好心情瞬间偃旗息鼓。 清誉? 空守着清誉有什么用,她若没能抓住谢闻朗这根救命稻草,估计早已被沈府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届时,她这个好妹妹就不会来责怪她不守礼法,尚未成婚便与未来夫婿同游,而是痛骂她兄妹私通,违背人伦了。 可这些事情,沈晞不愿与她解释。 “妹妹所言极是,我之后会多加注意。” “你……” 抛出去的火线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沈婉一时说不出话。 只能目送沈晞离开,不甘心地跺跺脚,跟自己身边的女婢抱怨:“好气,我怎么老说不过她!” 女婢失笑,忙着哄她去了。 沈晞一路往自己的院落走,许久不曾活动,今日突然练了这么久的马,浑身酸痛,尤其是大腿内侧,磨得生疼。 但那时碍于谢呈衍在身旁,这种私密的地方,不好说出口。 她一心想赶回去看看伤势,可一抬眼,目光所及之处,一缕长烟竟直冲云霄,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烟味。 来源处正是她的院子。 “青楸!快!你先回去看看。” 沈晞心中直觉不好,赶忙遣了青楸先行一步回去,她自己也顾不上身上的酸痛,匆忙加快脚步。 “这都是什么破烂玩意,还不快赶紧烧了 ,留着也不嫌晦气!” 刚踏进院门,只见江氏身边的刘嬷嬷正指挥着一群下人从她房中搬东西出来,一波又一波地填进火堆。 “你们这是做什么?” 青楸第一个冲上去,想要从那群人手里把东西夺下来,却被刘嬷嬷立马差了两个粗使婆子架在旁边。 沈晞晚来一步,蹙着眉尖,尚没来得及发难责问,倏地定睛瞧见她们正在烧的东西,脸色瞬间一白。 “住手!不许烧!谁准你们烧的!” 刘嬷嬷本要故技重施,找人把她也制住。 可不知这个往常看起来柔弱乖顺的沈晞,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力气。 她竟一把推开冲上来阻拦的下人,跌跌撞撞,近乎失控地猛扑到火堆旁,抬手就往熊熊大火中探去,不顾一切抢救那些被烧了一半的物什。 沈晞眼里一片猩红,衣袖眼见已被撩着了火星,更别说那双细长白嫩的手,不过一会,便肉眼可见地浮上一层水泡,可她恍然未觉。 探火取物,别说是一个千娇百贵的官家小姐,哪怕是他们这些平日里做惯粗使活计的下人也没受过这种罪。 在场的人都被这变故惊得愣了神。 青楸趁机挣开钳制,急忙跑着端了盆水过来,猛地一浇,熄灭火堆。 她蹲下来,拉住沈晞还在不停伸进灰烬中的手:“姑娘,您的手……别再继续了,剩下的奴婢来。” 那双手已然不成样子,指节隐约焦黑,青楸瞧见实在心疼,没忍住溢出了哭腔。 刘嬷嬷率先反应过来,眉毛一横:“愣着做什么?连两个小丫头都拦不住,养你们可不是吃白饭的!” 不等下人们有所动作,沈晞直起身来,怀中还紧紧抱着被烧得只剩片角的东西,耳边垂下几缕发丝,脸上也沾着灰,整张脸隐去了素洁,唯剩狼狈。 可她眼底却翻涌着深恶恨意,像燃着一把火,比刚才他们点燃的火堆还要更旺,更烈。 “谁准你们动我的东西?” 刘嬷嬷对上她的眼睛,一瞬间竟有些慌乱。 但冷静下来一想,这丫头平常最是个软柿子,夫人给她那么多苦头吃都没见回过嘴,顶破天也就只能在他们这些下人面前强撑个主子的花架子。 于是,刘嬷嬷稳住神,不慌不忙地搬出江氏:“姑娘这是什么话,这沈府里的东西还分什么你的他的,不都是老爷和夫人的吗?而且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几本没多大用处的书罢了,姑娘何必这么上心。” 沈晞紧咬着牙关,唇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死死攥住怀中仅剩的那点残页。 对旁人来说,这的确是不值得、没用处的东西,可对她而言却价值千金。 这是沈晞的生母林安容留下来最后的东西——几本她亲手所抄的医书。 林安容病逝时,沈晞不过七岁年纪。 当初江氏当着她的面闯进阿娘生前的屋里,带着人趾高气昂仔仔细细地搜刮了一整圈,把阿娘生前所有用过的东西全部丢了出去。 沈晞年纪太小,毫无反抗之力,刚刚被迫明白生老病死的孩子不懂其中机心万千,只会为再见不到阿娘而忍不住流泪啼哭,看着大人们或喜或哀的百态。 待当时的她懵懵懂懂反应过来,力之所及的只能是偷偷在江氏眼皮子底下藏好这几本阿娘的医书。 可现在,他们居然连这个也要夺去。 尖锐嗡鸣在耳边回荡,沈晞堪堪忍着冲动开口:“不过是几本没什么大用处的医书,留在我这又是碍了谁的眼?” 刘嬷嬷嗤笑:“姑娘自己也应当知道,这书可是当年林姨娘留下来的,死人的东西放在沈家这么些年实在晦气。这不,夫人念着马上就要到年底了,让我们做下人的好好给府内上下除除晦气。” “姑娘最好别为难我们。” 说着,招手就要让下人夺过沈晞手里的东西,再点火烧毁。 沈晞侧身躲开,瞪着向自己聚拢的一干人,厉喝道:“我看谁敢?你们如此放肆,我定要告诉父亲!” 一听这话,刘嬷嬷也不再好言相劝下去:“还真拿自己当主子了,谁不知道那林姨娘在跟着老爷前早就跟人私定终身,为此还被家里赶了出来。你这丫头模样随了林姨娘,却瞧不出半点老爷的影子,一看就是那个下贱坯子跟别人生下的野种!” 第9章 春桃 沈晞寸步不让,猩红的眼溢出怒意:“你闭嘴!” 青楸见状急忙护在她身前,与刘嬷嬷对峙。 刘嬷嬷火气更胜,她可是江氏身边最得力的人,连江氏亲生的沈婉都得给自己几分好颜色,什么时候还能让这个小丫头片子骑到头上来。 “赶紧的,她再挡着就把人给绑了!到时候去回话夫人必不会责怪,倒要让她看看谁才是这个沈府的主人。” 周围的下人应声而动,手底下也不再顾及,沈晞被一把推搡在地,半本残书滚落,火再次被点燃。 沈晞强行挣扎却根本抵不过他们的力气,视线逐渐模糊,眼前仿佛被大片大片的红笼罩,空气稀薄得填不进心肺,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撕扯着手背上的燎伤。 可她感觉不到疼。 又或者,是胸口那处实在太痛了,像有什么东西要冲破胸膛束缚跳出来,如火焚心,炙烤得她口舌嘶哑,浑身发颤。 只能绝望地从喉间挤出最后的话:“不!不许烧!那是我的,是我最后的东西了……” 刘嬷嬷被吵得不耐,仗着自己是沈府的老人,江氏又有意磋磨这个沈晞,一时恶向胆边生。 走上前,抬手就要甩沈晞一巴掌。 “吵吵闹闹的像什么!” 月洞门外,沈望尘一脸威仪地踏了进来,瞥了眼火堆,对身后的小厮吩咐:“把火灭了。” 接着走到近前,没有看沈晞,抬手攥住刘嬷嬷的手腕硬生生压下来,近乎能听见骨头摩擦的脆响。 “府中的下人什么时候这么大胆,都敢跟主子动手了?” 他目光阴狠,压着沈晞的两人一惊,赶紧松手。 沈晞当即挣脱,狼狈地从火堆中再次一点点救出那些残缺的书页,被火烧过又经水一浇,早就破损得不成样子。 她却固执地一页又一页展平,拽起衣袖擦拭上面的水迹,试图补救,可还是徒劳无功。 一时间,沈晞忽然红了眼眶,心底的酸涩委屈一股脑涌上,她跪坐在地,握着残页紧紧贴着心口。 心脏猛烈颤动,湿寒从双膝窜遍全身,沈晞忘了周遭,连刘嬷嬷一干人是怎么离开的都不知道。 “你若能学会说几句软话,也不至于如此。” 沈望尘见她似乎就打算这样直愣愣地跪到天荒地老,终于忍不住走过来。 沈晞硬生憋回眼泪,指节攥得咯吱作响。 沈望尘却继续:“在府中你的处境如何自己也该清楚,今日若不是我,你真觉得有这么容易了结,甚至还能护得住你那点破书?” 闻言,沈晞低着脑袋,瘦弱的脊骨却颤抖了两下。 沈望尘以为是她终于知道了害怕,欣慰地一笑,正要再开口,却听见溢出几声低笑来。 他诧异垂眼。 是沈晞,她……居然在笑? 沈望尘的话被堵在嘴边,片刻愣怔后,倒是沈晞先启了声。 她仰起头,对上他居高临下的施舍目光,以一种几近轻蔑的口吻。 “沈望尘,你这么多年还是只会用同一招,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那双眼睛,直盯着他,触目惊心。 沈望尘皱起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帮了你却还要被反咬一口?” 今天的事情触及到了沈晞的底线,她装也不想装,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你闹够了没有,这样惺惺作态到底给谁看。” “看来我白费功夫,帮了一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沈望尘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沈晞蔑笑一声,几缕发丝在刚才的那番拉扯中堪堪垂下,挡住了眉梢,可偏生瞧不出半点不堪,瘦削腰背笔直地立着。 “那不如大哥来猜一猜,连我身边贴身侍候的女婢都不知道的东西,母亲又是从哪里得知?” 她声音近乎轻柔,不紧不慢地从唇间说出每一个字,但眼底尽是凉薄,毫不遮掩地径直望向沈望尘。 “除了当年的大哥,还有谁会清楚这些书的存在?” 沈晞心里明白江氏眼中容不得阿娘,故而这些东西她一直藏得严严实实,连青楸也瞒着。 可唯有一点疏漏,当初她拿书走人时,不慎撞见了沈望尘。 是以这桩事,除了她自己,仅有他知晓。 也只有他,才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一边做尽恶事,一边还要故作姿态,高高在上地施救。 今天亦是如此,看似是有沈望尘过来帮忙,她才能从刘嬷嬷手中护住了这些残页,多亏沈望尘好心好意救苦救难,帮她解决了一场闹剧。 可只有沈晞和他知道,沈望尘才是这出闹剧幕后的推手。 她房中藏着林安容遗物,自然是沈望尘透露给江氏,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沈晞压根无需去猜。 沈望尘瞳孔猛地一缩,果然意外:“你为何……” 沈晞却没心思再听他说下去:“大哥只顾着可怜我,怎么忘了自己耳朵里的东西,想必是多日未打理,又长出来了。” 视线飘到沈望尘的耳侧,那里已经冒出了一茬绒毛。 被戳到痛点,沈望尘紧紧皱着眉,一把捂住耳朵退后几步避开沈晞的目光。 这是他从小就有的怪病,耳朵里总会无缘无故地长出毛发来,异于常人,幼时为了此事没少寻医问药,可始终没个结果。 直到父亲当年在青州遇上了一位神医,才诊断此病对身体并无影响,若嫌弃有碍观瞻,只需定期处理了即可。 沈望尘自然不会容许自己有这样的异样,每隔一段时间都要仔细清理掉耳上的异端,只是近期因沈晞实在让他闹心,才无心打理。 沈望尘不再和她纠缠下去,冷冷甩下一句:“不识好歹。” 随即便离开。 沈晞阖眸,一松懈,疲惫不安从心底接连不断地冲上,她费力压下那些情绪,专心整理从火中救出来的仅剩的残页。 入夜时分,院中狼藉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仿若一切闹剧都不曾发生。 沈晞换下那身烟味浓重的衣物,沐浴后给手背上敷了层药,这才点起一盏油灯,跪坐在桌案前细心默写。 还好,她曾翻过娘亲的那些医书,里面内容大多还记得。 没了书,以这种法子再留下也算是慰藉。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只见青楸拎着一个小食盒走了进来。 “姑娘,老爷知道傍晚的事了,特意差小厨房送了东西过来。” 沈晞笔尖一顿,纸上晕出团墨色,又赶忙收手:“父亲怎么说?” “老爷说委屈了姑娘,他已说过夫人的不是了。” 沈晞唇角轻轻勾起一抹弧度来,不似开心,反倒是一种早知如此的自嘲。 她再清楚不过,父亲这话是专门用来哄骗小孩子的,可惜,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失去小宠也要哭泣的孩子了。 阿娘尚在人世时,父亲就绝不会为了她和阿娘反口说江氏不对。阿娘在时如此,如今人没了,便更不会选择得罪江氏。 所谓家和万事兴,在这件事中,他只需委屈一个翻不起什么浪花的女儿就可万事大吉,又何必再自讨苦吃将事情闹大。 他一向如此。 沈晞忽然想起今日在刘嬷嬷面前自己说的那句话。 “我定要告诉父亲。” 当时她哪来的底气说这番话,可能真是一时气上头口不择言了。 沈晞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无所谓的事情。 重新提起笔,接着刚才的思路继续默写下去。 她已然懒得去看那份食盒中的东西,吃不下也不想收,可青楸已经打开了。 里面是一碗雅致的玉珠云丝羹,乃青州特色,在京城实在少见。 恍惚间,沈晞忆起了一些曾经的事情。 那时候她分明还小,这事也只是一件再琐碎不过的小事。 可她此刻才发现,自己居然记得这样清晰。 那时,沈广钧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对洋红儿送给她,沈晞头一次见到这种小东西,心里喜欢得紧,趴在桌上,看那两只小雀叽叽喳喳地啄食她刚在桌上洒下的黍米粒。 “我们晞儿就这么喜欢洋红儿?” 沈广钧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脑袋,头上是阿娘晨起时亲手为她扎的双丫髻,坠着两只小巧的白绒球。 沈晞支着手,掌心里托着因看小雀吃食而晃晃悠悠的小脑袋。 “喜欢呀。而且,它们有名字的!” “哦?晞儿起了什么好名字?” 沈晞一手指着一个:“这个额前有一点红的是团团,那个胖到没有脖子的是滚滚。我的小雀当然要有自己的名字,不然它们出去后跟别的朋友玩会被欺负的!” 沈广钧被这童言童语逗得哈哈大笑,不忍戳破女儿心中美好的幻想,便没告诉她,这对洋红儿往后只能留在鸟笼里,不可能会有什么其他鸟来做朋友。 但依旧接着沈晞的话说了下去:“有个名字怎么就不会被欺负了?” 沈晞叉着腰:“当然不会,它们以后就是我的了,自然有我来撑腰,万一有其他小鸟欺负团团和滚滚,我就把它们全部打跑。” 阿娘进来时刚巧听到这句话:“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护短了。” “阿娘阿娘!你是不是做了玉珠云丝羹,我闻到味道了!” 林安容故作惊讶,好笑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你这小狗鼻子可真灵,隔着那么远都能闻到味。” “好耶!我刚好饿了!” 两只小雀旁,还摆着一座木雕的吹笛小偶,脑袋滚圆,十分憨态,不见得精致,做工甚至有些粗糙。 正是林安容的手艺,只随手雕来,扔给沈晞玩。 沈晞原本还闹着,想让林安容雕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小木偶,都扎个双丫髻,必定很是可爱。 偏偏林安容手艺生疏,雕了十来个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压根不会刻某个具体的人。 沈晞这才作罢。 但心里对这吹笛小偶也稀罕得紧,经常握在手里把玩。 沈晞拽过小偶,利索爬下玫瑰椅,迈着短短的步子去洗手,却不慎平地摔了一跤,倒下去时还带翻水盆,溅了一身水,直淋成了落汤鸡。 身后的阿爹阿娘笑得前仰后合,直说她是贪吃的冒失鬼。 笑语盈盈,撞碎了旧年春日。 现在想来,居然都是好久远的事情了。 阿娘是青州人,偏好这口,生前常常亲自下厨做给她和父亲,偶尔也会给江氏那边送一份。 自从阿娘亡故后,应当有江氏授意的缘故,整个沈府再无人做这种吃食。 沈晞没学会阿娘的手艺,京城的酒楼饭馆亦多做京中风味,可能一来少有人喜欢,二来嫌麻烦,她已很久没见过此种云丝羹了。 沈晞心神恍惚,良久才从那碗汤羹上移开目光,平静启声:“记得替我谢过父亲,我眼下忙着整理阿娘的遗物,就不亲自去了。” “是。那这碗羹……” “我不饿,你吃吧。若不习惯这个口味直接倒了也好,不过是一碗云丝羹。” 是了,人都没了,要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医书,玉珠云丝羹,都只是活人的执念。 当日夜里,沈晞坐在油灯前,依照记忆默了一夜的书,白日骑马磨下的伤隐隐作痛,她怎样换姿势都受不住。 可刚巧,隐约的痛感掩过疲惫,她侥幸得以借着痛楚清醒,捱着不肯休息。 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她方才撑不住,趴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不出意外,沈晞又入了梦。 她正埋首缩在男人怀里,双手用力攀着他的肩,衣裙半褪,白鹿般的一双细腿露在寒凉之中。 支摘窗半开,一仰首就能瞧见屋外春色满园。 微风掠过,吸饱墨汁的笔尖轻轻落在大腿外侧,随着游移泛起痒意,她没忍住想要蜷起腿,却被一双大手扼住,不让她逃。 “听话。” 略严厉的噪音中搀着低笑,蛊惑道:“马上就成了,再忍忍。” 紧接着,又是蘸墨落笔。 沈晞随着他的动作轻颤,可又被牢牢固定在怀中。 抬眼一扫,暖春光线跃动,一枝含苞欲放的粉桃已铺展在羊脂白玉般细腻的画布上,楚楚动人,很是可爱。 腿在他掌心中被握得紧了,已隐约浮现出几道暧昧的指痕。 春色猛然一击,沈晞立时羞红了整张脸,重新把脑袋埋回谢呈衍的胸膛,不愿再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笔,静待她腿上的墨迹晾干,吻轻柔地落在头顶。 春光之中,背后的胸腔震动,荡起声声呢喃:“好孩子。” “很漂亮。” 沈晞心中某处棱角被这声夸赞抚平,抬眼,望进那双熟悉的眼睛,温和柔软,她看清了其中的倒影。 唯有一人,双颊潮红,呼吸微喘。 她不像她,他也一点都不像现实中的谢呈衍。 忽然梦醒。 沈晞迷蒙的心思逐渐回笼,腿上如万蚁啃噬,她轻轻“嘶”了声。 原来是跪坐着睡了一觉,腿麻了。 难怪会做那样的梦。 她下意识向屋外望去,天已蒙蒙亮,昨夜雪落无声,已堆银彻玉,寒冬肃萧。 哪有什么春桃? 她又在胡思乱想了。 那可是谢呈衍,谢闻朗最敬重的长兄。 岂是她配肖想的。 团团和滚滚是银喉长尾山雀,别名洋红儿,两只可可爱爱圆头圆脑的小啾[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春桃 第10章 禁足 谢呈衍此人雪胎梅骨,渊清玉絜。 性情虽冷淡了些,但仔细回想,其实也并不难相处,只要她能把自己那点夜夜亵渎的难言心思藏严实,那谢呈衍于她而言,也会是一位极为不错的长兄。 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 自这日后,沈晞闷在屋子里默了整整三天的书,又循着记忆,将一些从前在林安容那里见过,但没能及时藏起的书全盘默了下来。 直等到全部完工,沈晞疲惫仰头,揉了揉肩颈,青楸恰在此时捏着一封信笺递进来。 “姑娘,是谢二公子送来的。” 沈晞接过扫了眼,无外乎又是约她去望仙楼玩乐放风,没怎么在意放在一旁。 可青楸迟疑片刻开口:“姑娘,您这几日忙着默书许是不知道外面的事。听说,谢二公子同高家独子当众打了一架,直将人打断了鼻梁骨,卫国公大动肝火,似乎狠狠罚了谢二公子一场。” 这她倒是真没听说。 沈晞秀眉拧在一处,谢闻朗虽纨绔不羁,但到底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亲自动手打架这种事他向来觉着鲁莽,不屑于去做。 可如今,与高义年又是哪来的仇,竟让他当众下了狠手? 重新拿起信笺,发现谢闻朗约的正是今日,沈晞不由得担心他,忙让青楸收拾一番前去赴约。 望仙楼久负盛名,谢闻朗定的雅间更是环境清幽,倚窗而立刚巧能望见一处竹园,冬日里也透着绿意,风过林梢,沙沙作响。 没多久便听有人推门进来,步履从容,不似有伤,沈晞这才放心。 “你这两日如何了,我听说……” 话说到一半骤然断在嘴边,沈晞倏地站起身,乌黑的双眸微微瞪大。 只因她瞧见那人绕过屏风,露出整张脸来,鼻梁高挺,眉眼凌厉,是经多年沙场历练方独有的秉节持重,满京城世家子弟再费心模仿也难有半分精髓。 来人分明是谢闻朗的兄长,谢呈衍。 沈晞的讶异被谢呈衍尽收眼底,他只当不察,慢条斯理地落座斟茶,水雾氤氲间,谁都没有开口。 直到一盏茶满,见她仍未动作,谢呈衍指尖方在案几上轻叩了下,将茶盏推向对面。 “坐。” 沈晞只好上前去接,一伸手,却露出一截被纱布包裹的手掌。 谢呈衍微滞,转而按住盏沿,眼皮轻掀:“你的手,怎么回事?” 沈晞这才想起自己手上的伤,忙缩回袖中:“前几日不慎被热汤泼出来的一点小伤,不劳将军挂心。” 几乎是瞬间,谢呈衍想起那夜的梦,她被薛氏泼热茶所烫。 那时,她是否也如今日这般,顶着一张再纯良不过的脸,轻声细语地在谢闻朗面前编谎遮瞒。 可他不是谢闻朗。 并非几句随口谎话就能轻而易举地搪塞而过。 视线在她手上微驻,谢呈衍却没有点破,径直起身。 沈晞紧跟着站起,见他正朝门外走去,有些不知所措,却又壮着胆子喊住:“谢将军,敢问二郎最近可还好,今日为何不见他来?” 谢呈衍脚步一顿,回身:“怎么?见到是我,很失望?” “我不是……” 沈晞不解谢呈衍的用意,茫然嗫嚅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 焦急着反驳却又组织不好语言,谢呈衍清晰瞧见一层浅红自她耳垂蔓延逐渐浮上面颊。 掠过她紧张时下意识攥紧的手心,他收起心思,顺着她的问题忆及前因后果。 这桩事还要从前几日说起。 自马场与沈晞一别,当夜,谢呈衍在望仙楼约了人,才推开二楼雅间的门,便听里面传出一道年轻男声。 “忙完了?终于肯拨冗想起我了。” 此人正是与他有约的楚承季。 算不得友人,只不过投机,勉强说得上几句话。 楚承季没有埋怨,反而颇有兴致地摇着扇:“说说,你怎的半路改道去了马场?” 二人原本约在今日午时于此碰面,到时间却没瞧见人,他遣人一打听,方知谢呈衍居然半路拐去马场,难得有闲情陪一群孩子跑了大半日马。 “一时兴起。” 听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他坐直了身子,折扇轻轻敲在桌面上:“这可不像你。” 谢呈衍略抬眼,面不改色:“若我本人都不像我,那如何才算是像我?” “嗯,反正不像从前的你。” “你今日来到底是做什么,就为探听我的私事?” 谢呈衍不愿再细说下去。 楚承季却笑了:“果然不像了。” 他往日怎么可能有情绪如此外显的时候。 不过,倒也不算差。 插科打诨的话到此为止,楚承季一把合上扇,终于正色:“话说回来,你这会早该离京,往幽州去了才是,为何又突然打算留下来?” 楚承季说得不错,若非被那几场诡谲梦境干扰心神,他早就该动身离开,而非长留京城。 谢呈衍微微摩挲着指尖,莫名的,又想起沈晞——他未来的弟妇。 分明不相熟,她却每次都避他如蛇蝎,而他每夜也陷在那些梦中,真假难辨。 桩桩件件,不似巧合。 冥冥中,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就这样离开。 他应当留下来。 “有些事我得查清楚才能安心走。” “何事?莫非与国公府有关?” 谢呈衍并未开口,唯有修长的指尖一下接一下叩击在桌案上。 楚承季见状也不再多问,能让谢呈衍这么放心不下的必为大事,又在京城之中,约莫与国公府脱不开干系。 毕竟是国公府家事,对他一个外人,该说何事,何时该说,谢呈衍自然心中有数。 二人这才进入正题,可没一会,却听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动静。 楚承季轻啧,问在外面守着的侍卫:“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不多时,侍卫进来回话:“楼下有两人打架,闹得严重了些,而且……” “而且什么,怎么不说完?” 侍卫瞄了眼谢呈衍,才慢吞吞补出下半句:“而且其中一人,正是谢二公子。” “哦?竟这么巧,你弟弟也在。” 谢呈衍恍若未闻地坐在原处,从容执盏饮茶。 楚承季起身走到他身边,折扇往肩上一搭:“行了,那小子惯来是个没轻没重的,此次闹这么大,你还是出去好好看一眼,莫耽误了事。”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行一步。” 听着外面声势越大,楚承季转身带着侍卫离开,隐在人群中趁乱出了望仙楼。 谢呈衍这才缓缓起身。 雅间在二楼,他走出门,凭栏而望,楼下正跟人缠斗在一处的确然是谢闻朗。 观察片刻,发觉他没怎么吃亏,反倒全程占了上风,正骑在一人身上,揪着对方领口,拳风狠戾,招招见血,周遭一圈人拉都拉不住,看样子动了真火。 如此倒是少见。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她的名字?!” 几拳下去,谢闻朗指骨便染了血,骨肉相撞的闷响混在那人的痛呼声中,可他犹不解恨:“你给我记清楚,再敢用那些污言秽语来说我的晞儿,小爷定要拔了你的舌头!” 三言两语,谢呈衍已拼凑出因果,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出闹剧。 直到他估摸那人可能有些受不住时,才慢悠悠开口:“谢闻朗。” 打红了眼的谢闻朗忽然停住手,猛地抬头,瞧见了熟悉的身影,兄长眼神冷峻,面色肃穆,自高处俯瞰下来,谢闻朗瞬间心惊。 好在他的气已经出了大半,起身狠狠啐了一口:“高义年,以后长点教训,给我离她远点,她不是你这种人可以肖想的!” 谢闻朗被谢呈衍护着安然出了望仙楼,却没能安然过完一整夜。 谢呈衍虽没有告状的习惯,可悠悠众口,他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人,这桩事到底还是传到了父亲卫国公的耳朵里。 气得卫国公当场请了家法,怒抽他十鞭,还罚了两月禁足。 谢闻朗没反抗,不论怎么说 ,他确实揍了人,敢做敢当,受家法也是应该。 可这个禁足,就很麻烦了。 次日,谢闻朗便耐不住,遣人去将军府把谢呈衍请过来。 自有能力独立门户后,若非要事,谢呈衍很少回国公府,这日也是谢闻朗连着派人磨了多次,他实在嫌烦,才走了这一遭。 他照旧着一身白衣,立在国公府御赐的金字牌匾下,瞳孔中却清晰映出如血般醒目的红,大片大片晕在衣物上,直漫过胸腔。 阖眸片刻,再睁眼时,又恢复了原状,还是那身素白,唯有眼底残留着一丝鲜红。 他回过神,面色平静,似乎已然习惯。 谢闻朗院外多了一倍护院守着,但卧房门口并不见人,估摸早些时候闹脾气将人全赶了出去。 正要入内,却听见谢闻朗的声音:“娘,你能不能帮我给爹说说好话,别让我禁足行吗?我都挨打了怎么还要罚禁足啊。” 母亲薛氏在屋内亲自给他上药,谢闻朗懒洋洋趴在榻上,薛氏正心疼他背上血淋淋的伤,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不就想早点出去找沈家那个丫头吗?想都别想,这次的事说来也赖她,若非她,你哪里会闹出这种事情?” “娘!跟晞儿有什么干系,她最是无辜,怎么还要受我牵连……” 谢闻朗才反驳到一半,薛氏上药的手加重了力道:“说什么都不行,伤成这样了还不好好养伤,乱跑什么?” 谢闻朗痛得直叫唤:“啊,娘,疼疼疼!我知道了,不出去不就是了!” 薛氏放轻了手劲,苦口婆心:“你何时才能收收心,眼见也长这么大了,总不好一辈子玩闹下去。” “那又如何,反正饿不死我。况且有大哥在,以他的本事承爵袭位后,必定更有一番建树。不对,他现在光靠自己就已经很厉害了,不论怎样,总不会不管我。” “他只是你的兄长,再有什么好处,总归不是你自己的。” “有什么分别?大哥的不就是我的吗?” 薛氏叹了一口气。 “您就放心吧,大哥跟我都是您的亲儿子,我们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怎么会薄待我?” 谢呈衍立于门外,眸色幽暗,等他们揭过这个话题后才敲了敲门框示意。 从今天开始恢复日更啦,没有意外情况的话,每晚九点准时更新[垂耳兔头] 顺道给隔壁预收《她不当白月光》求个收藏orz[求你了] 【阴湿疯狗强夺温柔人妻】 程酌烟随夫入京经商时不慎招惹了陆绥。 陆绥乃当朝定远侯,年纪轻轻便为天子近臣,风光无量,守正自持。 唯独看向她的目光总是意外黑沉。 后来才知晓,陆绥曾与端王幺女孟经棠定下婚约,可惜王府忠烈,多年前满门殉国,无一幸免。 那人是他心尖白月光。 而她,与孟经棠样貌如出一辙。 本以为二人不过就这点巧合牵扯,可离京当日,陆绥竟以雷霆手段扣下她的夫婿。 灯火昏暗中,陆绥俯身,指尖从她脸侧一寸寸抚过:“放他走可以,但你留下来,做我的妻。” “留下我,因为我长得像她,对吗?” 陆绥眸色翻涌,捏着她下颌的两指倏然收紧:“不是。” 程酌烟自然不信。 她知晓陆绥视孟经棠如天上仙云中月,而她不过足底泥路边草,轻贱拙劣,上不得台面,连替身都做得勉强。 但终究还是被逼无奈委身于他。 自此放低身段,依着陆绥的喜好,被迫模仿孟经棠一举一动。 然而陆绥覆住她的眼,气息潮热,恶意惹她难耐,语气却冰冷:“有形无神,她以前从不这样。” * 程酌烟咬牙,忍下所有东施效颦的奚落,偶尔也会暗自祈求:“不管是不是,都忘了她吧。” 如此,她才能好过。 直到某日陆绥酩酊大醉,迷蒙间,他扣住她的腕骨:“名友,别走。” 名友,乃孟经棠小字。 孟经棠,终究是她永远越不过的一座高山。 待蓄谋多日,程酌烟终于逃离牢笼,归家寻夫。 然而推开阔别已久的宅门,却只见侯府军士甲胄森然,冷锋映雪,挤满整个院落。 凛凛刀枪寒铁后,唯有一人负手而立,面沉如水——正是陆绥。 当夜红烛摇曳,衣衫凌乱,他紧紧攥着她的足踝欺身而上,眼神凶戾。 “这双腿可真不听话。” “你就这么在乎他?既学不乖,那今夜便用身子记住,谁才是你的夫君。” * 陆绥很清楚,程酌烟的每一句“忘了她”都在与他道别。 可他偏不。 他们二人只可死别,不许生离。 食用指南: 1.双c,he 2.前期强取豪夺,后期追妻火葬场,狗血慎入 3.男女主非完美人设 4.没有替身,始终1v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禁足 第11章 本心 谢闻朗几乎立时反应过来:“大哥,你终于来了!” 撑手支起上半身,半真半假哭诉:“你可不知道,爹娘这回都拘着我,一点不疼我,我就只剩你了。” 见是他来,薛氏神色微妙:“你何时过来的?” “适才刚至,进院中不见下人方叩了门。” 谢呈衍平铺直叙,不像有所隐瞒,薛氏才放下心:“二郎总喜欢黏着你,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们二人慢慢聊。火上正煎着药,我得去照看,就不多留了。” 谢闻朗当然没有异议:“娘,快去吧,我这里有大哥在,你就别操心了。” 待薛氏一走,谢呈衍方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打量一番他后背的伤势,血肉模糊,父亲倒真没留情面。 “寻我来为了何事?” 他近来并不清闲,不想在卫国公府留太久,直接开门见山。 谢闻朗听出意思,忙不迭凑上前压低声音:“大哥,我求你一件事。你若得闲,能不能想法子约晞儿出来走动走动,去哪玩都好,只要是有人的地方。” 听到熟悉的名字,谢呈衍略沉吟片刻:“为何?” “晞儿性子淡,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想让她……” 可他问的并不是这个:“她的闺中好友呢?” 吃喝玩乐之事谢闻朗最是拿手,即便禁足也能寻得不少往日好友相伴,何时还会求到他头上? 谢闻朗有些惆怅地挠了挠脑袋,犹豫许久,见谢呈衍并没有要帮忙的打算,这才开了口,语气罕见的低落。 “晞儿她……没什么朋友,我头一次见她是五年前的上元灯会。灯会上所有人不说成群结队,至少也都扎堆。唯独晞儿,孤零零的,没朋友作陪,也不见周围有亲人,不猜彩灯谜面不看花灯杂耍,就那样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地走着。在那场灯会上,其实也不止那场灯会,她一直都活得有些像个不合群的异类。” “那个背影,我看了很难过,就像心尖上空了一块。可她分明是很好很好的小女郎啊,温柔小意,聪明善良,相处久了才发现她其实也很爱笑,尤其喜欢城东那家糕点铺子,每次送她,虽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她都很高兴。” “我被禁足,她估计又要一个人缩在自己的小院里,成天郁郁寡欢了。可我想保护她,让她每天都开心,永远笑着,不要再孤零零一个人。” “她若欢喜,我才高兴。” 听着他长篇大论地絮叨,谢呈衍眸色黑沉,指尖微微摩挲了下。 原来如此,难怪她总会和闻朗在一处。 “大哥,你就帮我这一次嘛,之后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谢呈衍垂眸,任他好话说尽,百般央求。 不曾想,他素来不着调的弟弟,竟在无人知晓时,心已彻底落在了沈晞身上,不断促着自己长大,护她周全,为她喜忧。 * 前因便是这么一个前因,谢呈衍只挑拣着言简意赅地转达给沈晞,自然,隐去了一些不可说的细节。 沈晞听完,第一反应就是要拒绝,可谢呈衍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暂在此处等我片刻。” 才说完这句话,他就径直推门而出,不知去了何处。 沈晞当然不会乖乖听话,若此时不走,等他待会回来就更难寻说辞离开。 于是当即跟着他前后脚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可偏在下楼时,忽有一名小童子冒冒失失地撞了上来,他见自己撞了人不躲也不致歉,反而眼睛一亮,用力拽着沈晞的衣角便往她身后藏。 “好姐姐,你快帮帮我!” 沈晞险些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青楸在旁搀了一把才稳住身形,她本也不在意,打算从他手中抢救出那截衣物后连忙走人。 不料,这孩子攥得紧,扯了两下竟没扯开。 这厢尚未松手,面前又有另一个孩子迎面追了上来:“还给我,那是我的。” 身后的小童子见人来抢,当即大叫起来:“哥哥欺负人,我就是看上这个了!” 另一个也不肯罢休:“给我!” “哥哥小气,阿娘说过长兄要让着弟弟的!” 沈晞被两个小童子吵得晕头转向,定睛仔细看了看,发觉这应当是一对小兄弟,躲在她身后,声音尤其理直气壮的是更年幼的弟弟,而她眼前这位,瞧着更端正稳重些的应当就是哥哥了。 哥哥沉着一张脸,唇角紧紧抿起:“你不要再胡闹了,这东西本就该是我的。” “为什么不能让给我,阿娘成天说兄友弟恭,哥哥全忘了,你坏!” “这是我亲自刻的第一匹木马,不能给你。” 听他们闹了一阵,她终于理清了这桩事。 为尽早脱身,沈晞回身蹲下来,与弟弟视线平齐:“既然这是哥哥的不如就还给他,待姐姐送你一个新的,如何?” 弟弟却不听劝,赌气般地抱着手臂:“不要!我就要哥哥的这个,姐姐你不如把新的给哥哥,反正都一样!” 沈晞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木雕小偶上,隐约能看出一只小马驹的雏形,雕刻细节不大精致甚至算得上粗糙,并不是什么绝佳好物,可对一个孩子而言,自己亲手所刻的第一件作品却意义非凡。 “当然不一样,它与其他任何一只小马都不同,因为这是哥哥最珍爱的东西,只属于哥哥。” 弟弟听罢,低头一边捏着手指一边嗫嚅道:“可是,阿娘说……” “兄友弟恭,对吗?可你抢了哥哥的心爱之物在先,谈何恭,又如何友?” “我,我不是……” 沈晞见他动摇,又追问:“况且,哥哥这么生气也不曾打骂你,你却强说哥哥坏,是不是很让哥哥伤心。” 弟弟瘪着嘴,把那只小木马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抚摸了两下才不舍地递给哥哥:“阿兄,我错了,不该抢你的东西,还说你坏。” 说完,又掏出几块糖放在哥哥手中:“这是昨日夫子奖我的饴糖,分你一半。” 哥哥依旧板着面色,但接过饴糖的时候还是顺势牵起弟弟的手:“没关系,你若是喜欢,我可以给你刻一个新的。”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转眼便手牵手高高兴兴回了家。 沈晞理了理被弟弟攥皱的衣角,正要脱身离开。 “你倒是很会哄孩子。” 随着话音落下,忽然有道人影自身侧靠了过来,携来丝缕乌木香气。 沈晞倏然回首,不想身后那人竟又向前逼近一步,鼻尖险险擦过他的胸膛。 她一惊,下意识向旁避开,直到后腰抵上扶栏,抬眼一瞥,这才看清来人。 果然是谢呈衍,也不知他在一旁看了多久。 尚未想好该如何解释她怎会莫名出来,还一副逃跑的模样,谢呈衍却已先一步开口,眸光自携手而去的那对兄弟背影扫过,嗓音温润,似是闲谈。 “我以为,你会劝他应当让给弟弟。” 沈晞一愣,略有迟疑地偏了偏脑袋,但转瞬便正色,轻笑了下:“没能顺着谢将军的想法,很意外吗?” “原听闻朗提及,还当你最恪守礼教孝悌。” 这话说得竟也不觉亏心,毕竟他可曾在薛府亲眼目睹过她和沈望尘的争执。 但沈晞面上不显,反借机恭维:“想必谢将军定是会效让梨推枣之举的好兄长。” 见沈晞始终避而不答,只同他言语周旋,谢呈衍逼近半步:“那就要看让的是什么了,你说对吗?” 沈晞垂眸,正要回答。 可谢呈衍打量了眼她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添道:“别撒谎,我听得出来。” 这番,沈晞沉默良久,长睫在眼底落下一小片阴影,遮去所有光线,斟酌半晌才缓缓启声:“我只是觉得,面对所爱之物,相比于拱手让人,紧紧抓住寸步不让才是更出于本心的选择。” “劝他人违背天性,抛弃本心才是不应当。” 谢呈衍眸色微暗,也不再继续揪着此事不放,话锋一转:“不是让你在房内等着,怎么出来了?” 终究还是没逃过。 沈晞硬着头皮答:“那两个小童子吵得着实厉害了些,我总归也无事可做,便出来看看。” 谢呈衍也不拆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如今吵架解决了,还要在外面待着吗?” 嗓音平静却反问得不容抗拒。 事已至此,沈晞没了退路,只好跟着谢呈衍又进了雅间,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谢呈衍手中多出来的东西,原是去而复返取了药箱回来。 “坐下。” 沈晞依言坐回原处,静静看着谢呈衍从药箱中将银剪等物一一拿出,可当他的身影笼罩而来,沈晞还是不自觉绷紧肩背,本能地想避开。 “别动。” 谢呈衍及时止住她不安分的动作,而后,扣住她的手腕拉到眼前,力道不重却毫无拒绝余地。 手上的纱布被他缓缓剪开,露出那道尚未见好的伤口,谢呈衍征战多年,处理这些小伤已轻车熟路。 他动作很轻,将伤口仔细冲洗了遍,才又给她敷上新的膏药。 沈晞身后的窗虚掩着,透进些许寒风,发丝被拂起,时不时扫过谢呈衍的手臂。 他拨开一缕扰人的青丝,似想起什么:“伤好后跟着我去练马。” 听到这话,沈晞当然不会答应,推拒道:“何须麻烦将军,二郎也不过想一出是一出。” 说话间,手也下意识抽离。 谢呈衍当即发觉,在沈晞得逞前加重力道,及时制住了她的手腕,微微拧眉。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条斯理地继续替她缠着纱布,动作间,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腕骨,酥麻温热。 待纱布缠至最后一圈,谢呈衍才看了她一眼,气定神闲地开口:“作为你的马术先生,我并不认为你可以出师了。” 沈晞哑然,这点她确实没资格反驳。 交谈间,谢呈衍已帮她重新包扎好伤口,将她的手轻轻搁置在膝上。 “七日后,我在此处等你。” 沈晞略惆怅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头一次,她希望伤口别恢复得那么快,最好在谢闻朗禁足解除之前都别好。 这样,她就无需去找谢呈衍。 想至此处,计上心头。 倘若七日后,她的伤还没好,那是不是…… 可谢呈衍竟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不紧不慢地收起药瓶。 “御赐的伤药,七日足够你痊愈,若没好——” 话未说完,他忽然倾身,手指越过沈晞肩头搭上身后的窗棂,"咔嗒"一声,漏风的缝隙被严丝合缝地关紧。 “便带着伤练。” 距离骤然拉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衣襟上的乌木清香。 沈晞呼吸微滞,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挪身子,但下一刻却听他意有所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还是说,你在怕我?” 动作猛地一顿,沈晞仰头对上他的目光,双眼圆睁,尽力扮出无辜模样:“不是的,怎么会……” “那就好。”谢呈衍见状唇角似是轻扬了下,转而直起身又正色道,“记住,七日后辰时在此处,我一向守时。” 顿了顿,又轻描淡写添了一句:“若不来,我亲自去沈府接你。” 第12章 前梦 白日望仙楼才将将与沈晞一别,谢呈衍这夜竟又梦到了同她相关的前世。 是夜,恰逢这年正月十五,卫国公府灯火通明。 沈晞和薛氏忧心忡忡地立在谢闻朗的卧房外,殷红的血染透了一盆又一盆清水,被下人们接二连三端出,血腥气充斥着整个院落。 薛氏别过眼不忍再看:“二郎千万别出什么事,他若出事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这日,谢闻朗返京途中路遇匪患,为救人不慎被歹徒重伤,如今命悬一线,国公府四处打听,才匆匆寻得这个传闻中的神医来救治。 沈晞轻声安慰:“母亲莫慌,有那温大夫在,郎君不会有事的。” 薛氏一心捻着手中珠串,闭眼祈祷:“神佛保佑,神佛保佑,定要保佑我儿平安无事。” 国公府一干人在外直守到半夜,大夫才终于从房中出来给了答复:“二公子伤势虽重,但幸而未伤及要害,倘若能熬过今夜这命便是保住了。” 薛氏这才松了一口气,险些腿一软倒在地上。 幸好身旁的沈晞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 薛氏攀着沈晞的手,目送大夫再次进了房中,方后知后觉抹去眼角的泪。 待缓了一阵想起身边的沈晞,薛氏沉默良久,苦口婆心缓声开口:“你与二郎成婚三年,他始终不肯纳妾,你们二人鹣鲽情深自是极好,只是如今也该有子嗣了。” “这些年,辛苦你了,待二郎醒来恢复后,抓点紧尽早要个孩子吧。” 沈晞扶着薛氏慢慢走回去:“好,都听母亲的。只是眼下二郎昏迷,情况不定,母亲纵然伤心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否则二郎醒来后该心疼了。” 一番话说得妥帖顺心,引得薛氏连连点头。 谢呈衍立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看来,这位弟妇虽软弱,但这三年间还是成功讨得了母亲的欢心,有薛氏认可,往后必然通坦。 没有旁人相助,她自个也在国公府立稳了脚跟,如此,他从前暗中做的那些功夫倒着实没必要。 送完薛氏离开,沈晞回身,方才注意到他,缓缓行了一礼:“兄长。” 她从不随着谢闻朗唤他大哥,一直都嚼着佶居聱牙的称呼。 不过,到底也只是个称呼,他并不在乎,随她喜欢。 “嗯。” 他应了声,却一时无话。 终了,谢呈衍才勉强想出句安慰人的话来:“弟妇不必忧心。” 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沈晞微微一愣,才接上话。 “嗯,郎君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撑过这一关。” 接着,又是良久无言。 他们二人,委实算不得熟悉,算下来这应当才是两人第二次正式会面,眼下更是找不出什么合宜的事以供相谈。 不知过了多久,沈晞从袖中取出一枚平安符递给他:“听闻兄长不喜过生辰,这平安符便当作迟来的新年赠礼。不是什么值钱的小玩意,兄长莫要嫌弃。” 目光落向她的手心,那平安符样式普通,无甚特别,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微微怔神,征战多年,所有人都愿他功绩卓越,大破敌军,却还没有一个人念他平安。 即便只是表面功夫。 这位弟妇总是出人意料。 可谢呈衍并没有接,只移开眼:“以眼下的境况,不如留着给闻朗。” 沈晞抿唇,倒也没有强求,又将那枚平安符收了回去。 两人在寒夜中长久的静默,自顾自地望着一院夜色弥漫,唯有簌簌风声荡平凛冬密雪,惊起些微瑟缩。 她为她的夫婿,守了整夜。 而他身披大氅立于风口,为他的弟妇,遮了一夜寒凉。 * 转眼便是七日之后。 真如谢呈衍所说,沈晞手上的伤正正巧巧地卡着时间痊愈,新生的嫩红覆过烫伤,只是偶尔夜半时分会有些泛痒,其余的已无大碍。 这日,沈晞依旧按时赴约去了望仙楼,倒不是因为之前谢呈衍的威胁。 毕竟说亲自来接什么的她一点也不信,谢呈衍还没必要为了个八字没一撇的未来弟妇做到这种地步。 而与谢闻朗相处这些年,沈晞逐渐摸清了他的脾性,卫国公夫妇的话他或许听一句忘半句,但对这位长兄却极为上心。 如今她和谢闻朗的婚事阻滞不前,卫国公夫妇不轻易松口,谢闻朗尚且能有恃无恐地违抗他们,可若阻拦之人中再多加一个谢呈衍,这场婚事便真要作梦幻泡影,镜花水月。 既避他不得,倒不如顺势而为。 不论用什么法子,若能讨好谢呈衍,即便无法有所助力,但起码也可让他不反对这桩婚事。 她此来便是出于这个私心。 只是她始终看不透谢呈衍,仅仅为了谢闻朗的一句完全不像样的托付,就值得让他如此上心吗? 可若非为了谢闻朗,那又是为了什么,让他一个大忙人在这里跟自己空耗时间。 沈晞百思不得其解。 况且此次谢闻朗并不在场,唯有她同自己未来夫婿的长兄学骑马,这桩事完全称得上一句荒唐。 或许谢闻朗和谢呈衍二人都是出于好心,可抛去她心思不纯不说,在外人眼中,她和谢呈衍往来过密总归不好。 这层顾虑沈晞想得到,谢呈衍自然也想得到。 不得不说,谢闻朗当时拜托谢呈衍时只嘴上一提,可他做起来却格外周全。 沈晞才进了望仙楼却没瞧见谢呈衍的身影,唯有他身边的副将梁拓在房中候着。 “沈姑娘,将军在马场等您,请随属下自后门前去。” 闻言,沈晞瞬间明了,这望仙楼只是个避人耳目的幌子,好让外人知道她今日在此消磨半日清闲。 她随着梁拓绕过人群离开,望仙楼后门已备好了车马。 既如此,沈晞也渐渐安心,送上门的老师不学白不学。 前些日落了几场雪,直到今日也没见放晴,天际一片阴沉。 马场中不见旁人,显得愈发空旷,沈晞望去,视线瞬间被一道身影攫住。 那人正驾着一匹枣红骏马在场中驰骋,一袭玄色劲装迎着猎猎北风,不顾一切地破风而行。 不似京中世家子弟骑马时总要想法子卖弄马术,显得身姿俊逸。他并不顾及所谓姿态,只驾轻就熟地催马越过障碍,一个飞跃,马蹄踏过水洼,激起泥尘。 微俯上身,目光只锁着前路,相较于谢闻朗他们刻意追求的俊雅,他反而更显锋利,英姿飒沓。 沈晞看着这一幕愣了片刻,直等到他缓下速度,驾马朝她而来时才回过神。 熟悉的双眸平静黑沉,正是谢呈衍。 他踱至沈晞眼前,不紧不慢地勒马:“伤如何了?” 呵,明知故问。 但沈晞没忘自己此来的目的,挤出十分妥贴的笑,摊手给他看:“您给的药自然是极好的,说是七日好便是七日好,我这双手还算争气,没砸了这药的名声。” 谢呈衍军中朝中沉浮多年,来来往往皆是同人精打交道,无需分辨都听得出她话里虚情假意的恭维,目光淡淡地自那双手上扫过,也并不计较:“既好了,便自己练。” 说罢,跃身而下,把缰绳递给了沈晞,那匹马也被顺带引到了她眼前。 沈晞这才发觉,刚刚在场中飞奔疾驰的马居然是追云。 上次练马时她还以为追云天性温顺,今日一见,原是驾驭之人不同的缘故,陪她缓行踱步当真是屈才了。 沈晞顺了顺追云脖子上的鬃毛,轻声道:“谢谢呀,又要委屈你迁就我了。” 正巧,下人已牵来另一匹马交给了谢呈衍,他接过,意味不明地扫了她一眼,冷不丁开口:“上次你为避外男不是特意带了帷帽?今日怎么没带?” 沈晞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来,回首,才见他已翻身上马,眼眸微垂,眉头平淡地向下压着,居高临下待她回答。 略一思量,她才斟酌开口:“佛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将军在我心中已至神佛之境,常人如何能与您相比?” 花言巧语。 谢呈衍略挑眉梢,显然是没想到她能掰扯出这些法身无相的神佛说辞来。 那厢,沈晞一说完便忙不迭上马,转身就溜,再同他呆下去,指不定又要如何刁难。 跑马场旁正巧有处松林,半宽不窄的小径直往深处通去,为避开身后目光,沈晞想也不想便带着追云调转方向。 谢呈衍并未阻止,沈晞也放下心,专探这犄角旮旯。 小径两旁由矮丛隔开,临到近处,松林清香愈发明显,她只顾着往前走。 追云方才激烈奔驰过,沈晞也不急着催,她上次来时只顾着如何躲谢呈衍,没多加注意,这次正巧能仔细瞧瞧周围的景致。 一人一马悠悠探入松林,沈晞环望四周,却没注意到手中拽着马缰偏了下,追云顺势靠路侧而行。 这一偏,她的裙摆竟被路边的矮树丛勾住,但沈晞浑然未觉,正继续向前。 忽然,不知落在身后多远的谢呈衍驾马近前,眨眼间已与她并辔而行,果断侧身,单手握住她的缰绳及时止住追云。 沈晞被他骤然逼近的动作一惊,不自觉地微微向后仰身,手也往后一拉,追云却又被这动作乱了步子。 夸他是神仙还夸错了?何至于如此小气。 在她不明所以的打量中,谢呈衍嗓音微凉开口:“松手,交给我。” 沈晞下意识顺从松手。 谢呈衍接过,从容控制住两匹马停稳,然后才从自己的马背上翻身而下,另一手探向矮丛,替她解被勾住的衣料。 "别动。" 他声音极低,指尖刻意避开与她的接触,只捏住那片布料自木刺上缓慢抽离。 沈晞端坐在马上没有动弹,借由这个角度,她忽然意识到两人位置竟已颠倒,变成了她俯视他。 谢呈衍低垂的眉眼看不清情绪,可手指与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被放大,异常清晰地落在了沈晞耳侧。 小晞:问什么问!问就是你是我的神!![问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前梦 第13章 马厩 不多时,谢呈衍已帮沈晞解救出了那截裙摆,抬眼,神色依旧平淡:“既是初学,更当谨慎。” 沈晞不自在地缩了缩腿,别开眼应声:“以后不会了。” 氛围一时有些凝滞,但谢呈衍无意多说,将追云拉回小径中间后才回身上马,又驾马到她前方:“这松林初建本就不是用来通马,前方路窄,若真想看便当心些。” 说着,他随意抬手拨开一簇眼前的横枝,白日光影透过林间,仍有些昏暗。 “别愣着,跟上。” 原本就是她误打误撞走了偏路,谢呈衍不计较,沈晞当然自觉听话。 眼前的背影挺拔宽阔,单手握缰控马,另一只手时不时拨开斜探而出挡路的枝桠。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并非娇生惯养沾不得丁点阳春水,而是蓄着劲,能拉弓持剑的一双手。 不只是拉弓持剑,提笔作画也格外有力,控着她无法逃脱…… 沈晞恍然觉得眼下的谢呈衍,竟跟她那些荒唐靡梦中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待谢呈衍意识到身后良久没有动静,再回身确认时,看见的就是一个思绪不知飘飞到何处的沈晞。 即便有他在前开路,可沈晞人在出神,只信马由缰地任追云自己走,小径旁的松针不免被牵落,卡在她的鬓边。 谢呈衍放慢速度,看了两眼,指节下意识微蜷,但最终还是没什么动作,只移开眼,撂下一声:“看路。” 这条路不算长,没过多久就已经到了尽头,松林外又是一片空旷,谢呈衍也不再等她,猛地一夹马腹,策马疾驰而出,衣袂翻飞,带起一阵冷风,将沈晞抛在了身后。 沈晞缓慢地眨了眨眼,对此倒是无所谓,毕竟没道理真让谢呈衍一直在旁盯着,手把手地带她练。 于是她一路骑着追云慢慢悠悠地晃。 上次没仔细瞧,这马场景致倒是不错,松林残雪实在宜人,但说实在也没什么特殊。 是以,她并不怎么明白,以谢呈衍对谢闻朗的关照,为何偏偏不肯让他随意来这个马场。 顺着小径出去,沈晞辨了下方位,应当是到了南边,她也不拘着追云,任它漫无目的溜达至马厩前。 四周无人,沈晞没多想,只当追云跑累了便将它放了进去。 可一开门,她瞬时惊了一下,这整个马厩之中望去近十余马驹,居然格外相似,毛色体形,甚至是额心那簇格外深的毛发。 打眼瞧下来,沈晞险些误以为是整整一马厩的踏风。 尚未回过神来,谢呈衍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谁准你进来的?” 沈晞一惊,转过身,马厩外的天光泄入,划开一道明暗清晰的线,谢呈衍刚巧立在阴影交界,映得整张脸半明半暗。 他还是刚才离开时的神情,不辨喜怒,他似乎一直都是这般,以至于相处了这几次,沈晞还是没能摸清他的脾气。 两人对立而视,沈晞猛然间想起上次谢闻朗的一句话——“除南边的马厩不许进去”。 是了,她今日误打误撞闯进来的正巧就是这马场里南边的马厩,难怪不许人进,沈晞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良久无言,唯有马蹄声时不时踏响,衬得他们两人之间更显沉默。 沈晞抿唇咬了咬牙,一时不清楚谢呈衍究竟是何态度,只好率先开口:“抱歉,我不知道这里不许进,马上就离开。” 说罢,赶忙拉着追云朝门外而去。 谢呈衍却走近,拦住她的去路,眼睑半阖,垂眸盯着她瞧了片刻,才意想不到地启声:“怎么?觉得很奇怪?” 他话音冷静,没有任何起伏,就像是个局外人,与她这个旁观者一同无所谓地评判这马厩中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马。 沈晞微微仰头,对上他的眸光,迟疑片刻才颔首,坦诚道:“有点,没想到谢将军如此专情,搜罗来这么像的马可并非易事。” “谈不上什么专情。” 谢呈衍轻飘飘驳回了沈晞委婉的恭维,环视一遭,也没有放她离开的打算。 沈晞只好硬着头皮聊下去:“将军共有多少匹这样的马?” “十四。” 闻言,她下意识挨个数了数,一遍数过去却愣了下,不动声色地转动眸子又再次数了一遍。 这里,分明只有十三匹马。 她有点纳闷,但一心装瞎并没有吭声。 可她这点举动哪里瞒得过谢呈衍,他从沈晞手中接过追云,漫不经心:“此处是十三没错,之前不小心丢了一匹。” 沈晞从这话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瞬间心领神会,结合先前的举动,某些东西呼之欲出。 她缓过神,音色轻柔地落在寂静的空气中:“其实也并非全然是坏事,古有《十三经》集大成,佛塔十三层则修行圆满。可见那匹不慎走丢的马格外有灵性,往后定然也会帮着将军逢凶化吉。” 歪理邪说。 谢呈衍不曾想过角度如此清奇的宽慰,忽然极轻的一声低哂,飘过沈晞耳侧,她险些误以为是错觉。 “诚然,你说的不无道理。” “这当然有道理。”沈晞趁机转移了话题,“不过这些马长得如此相像,混在一起,将军能认清吗?” 谢呈衍同她并肩,陪着在马厩中缓步而行:“只是长得像,实则细微之处差距甚远,看得久了自然能认出来。” “当真厉害。” 沈晞不加掩饰地赞叹,一时起了玩心,伸出手随意指向两匹马:“它们俩有何不同?” 谢呈衍只扫了眼,语气平淡:“右手边这匹瞳仁最深,左边这个前蹄受过伤,性子也最烈,当初为驯服它花了不少功夫。” 依他所言,沈晞仔细一看果真如此。 不过谢呈衍没有打算继续说下去,停住脚步,目光落在沈晞身上,还是一贯的无波无澜:“今日就到此,梁拓会送你回去。” 沈晞自然识趣,误闯马厩撞破这个秘密原就不是她本意,也更不可能上赶着触谢呈衍霉头。 于是从善如流地应声:“多谢将军。” 说完便转身离开,可踏出马厩的最后一刻,沈晞又鬼使神差地回头往里面瞧了一眼,谢呈衍依旧背对着她,肃穆而立,颀长身形矗在昏暗中,微微垂首拨弄着手中的缰绳。 不知为何,沈晞忽然涌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 或许是他将她当作弟妇,也有过照拂。 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个不错的兄长。 最终,沈晞收回了视线,便也不曾察觉,在她离去的瞬间,谢呈衍竟回过身,只来得及看到一角转瞬即逝的裙摆。 那截裙摆,曾轻柔地擦过他的指尖,由他亲手从矮丛上解下。 * 马场一别后,沈晞偶尔隐隐期待过下一次的见面,许是为了有借口出府放风,又或是想再骑着追云跑上两圈。 不论是何原因,期待已悄然滋生,像一颗碎石投入湖底,扰乱了往日的平静。 连青楸都看出了她的异常,不免担忧:“姑娘可是担心谢二公子吗?这几日都没有消息,照寻常,二公子哪里舍得这么久与姑娘不联系。” 沈晞被问得愣住了。 最近谢呈衍似乎被公务缠身,并未再找过她,自然也连带着掐断了谢闻朗的消息。 她反应过来,或许青楸说的才是对的,这份期待应当源于谢闻朗,源于她的未婚夫婿。 也只有如此,才是对的。 沈晞笑了笑:“是啊,好久没见二郎,也不知他如何了。” 直到半月后,谢呈衍才得空派人给沈晞送了信,照旧约在望仙楼。 沈晞依约前往,不过待她到楼下时,雅间中,谢呈衍却正与人议事。 楚承季拿出几份折子往桌上一丢,指尖点了点:“高家可是太子一党,与你薛谢二家乃是同盟,谢闻朗如此莽撞,当众打了高家的宝贝独子,高侍郎可气得不轻。这不,短短十天,连着递了五六次参你的折子,太子亲自从中调和也没劝住。” 谢呈衍意味不明地拿起其中一个翻看了眼:“谢闻朗闹出来的事,高侍郎不弹劾卫国公,反倒来弹劾我?” 楚承季轻嗤了声:“你本也是谢家人,弹劾你还是弹劾国公府,没什么不同。” 谢呈衍将手中的折子合上:“看来,高侍郎对我甚是不满。” “何止?他甚至放言,此事一日没个说法,他便一日不愿与你同朝为官。” “既如此,”谢呈衍的声音与折子一同轻飘飘地落地,“他也无需待在京城了。” 闻言,适才还老神在在只当看热闹的楚承季瞬间坐直了身子:“你……” 谢呈衍却自顾自说下去:“这当然,得是国公府的意思。” 楚承季明白了什么,不由失笑:“呈衍,你当真是玩得一手极好的祸水东引之计。” “反正我担着国公府的名头,无论是我还是卫国公,都没有差别。” 楚承季略叹了口气:“你这人心思就是太缜密,什么事都要想出个头头道道。往好处说,是能像今日这般瞬息便可想出应对之策,若往坏处说,想得多了烦恼也多了,倒不如两眼一睁一闭全做耳旁风,乐得清闲自在。” 闻言,谢呈衍并不否认,虽说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可机心万千算计惯了,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劝告就能改过来的? 正如此番,他恰是对沈晞屡次入梦一事耿耿于怀,又几次三番探查无果,才会突然变了计划,留在京城。 可时也运也,没想到误打误撞,竟能等来今天这样一个好时机。 事情一敲定,楚承季还要再多说些什么,谢呈衍却已下了逐客令:“不早了,待久了指不定有人要起疑。” 楚承季不解,平常倒没见他在意过这事,但并不纠结,毕竟谢呈衍说的也是实话,于是起身告辞。 离开前,他正瞧见谢呈衍招来下人换掉桌上的茶盏,楚承季疑惑地眯了下眼,跟身边的小厮低声道:“他不对劲。” 他走出门还复盘着刚才谢呈衍的异常,直到在楼梯口撞见了一位女郎,楼梯上两人一上一下,正巧侧身而过。 楚承季无意扫过她的面容,本来并未在意,可走出几步后又忽然顿住脚,猛地一回头,视线追寻那道背影,果然瞧见她走进了谢呈衍所在的雅间。 “那不是谢闻朗的小未婚妻吗?”楚承季挑着眉,轻呵了声,“有点意思。” 衍啊,开始回味了叭[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马厩 第14章 敲打 沈晞才行至门口,想起误闯马厩的前车之鉴,又停住了步子,犹豫着要如何妥当地知会他。 下意识绞着帕子看向身侧的青楸,可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雅间中已传出了那道熟悉的声音。 “怎么不进来?” 沈晞一听,知晓自己被发现,也不再犹豫,推门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这才发觉有一人正坐在窗边烹茶,水声激荡,茶雾腾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隐约辨不明晰,只露出一双眼。 就像是……她梦中浴池里的场景。 忽然,隔着水汽翻涌,眼睛的主人朝她投来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音色清润,不似沉沦。 “坐。” 沈晞心头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这才回过神。 对了,他是谢闻朗芝兰玉树的长兄,并非她梦里那个荒唐的人。 沈晞强迫自己分辨清这点,才舒出一气,坐到谢呈衍对面。 他依旧专注地捣鼓着手中的茶盏,沈晞也刚巧借此机会偷偷观察他两眼。 不论内情如何,她现在面对他,已没有先前那般畏惧紧绷,甚至还能坐在一张桌前自如交谈,当真是好大的进步。 正想着,谢呈衍修长的指尖压着一封信推到她面前:“闻朗转交给你的,看看吧。” 果然又是谢闻朗。 他们二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只会是谢闻朗。 不过,先前谢呈衍没有告诉她谢闻朗打架禁足的内情,沈晞没打听出消息,也只当是谢闻朗与高义年向来不大对付的缘故,并不清楚此事实则由她而起。 她无知无觉地接过,难免忧心:“看来二郎此次闹得委实严重了,不单是禁足,连书信往来也要限着。” 谢呈衍十分坦然,不置可否:“他行事是该收敛些。” 侍立在旁的梁拓听到这话却不由讪讪转移了目光。 虽说卫国公的确勒令府内下人不许帮着给二公子传递书信,可这些人里并不包括谢呈衍,卫国公如今再怎样都管不到谢呈衍头上。 谢闻朗在家中斗智斗勇多年,当然也摸清了这个门道,大半月以来写给沈晞的信全部都托付给了他这位兄长转交。 数量远远不止这一封,不过他的好兄长许是嫌麻烦,又或许早就忘了这些鸡零狗碎的杂事,全都堆在角落里,压根没上心。 直到约了沈娘子后,谢呈衍今早才临时想起,随手抽了一封。 知晓内情的梁拓没有自家将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只能心虚捂住怀里二公子的那一厚沓信,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聋作哑。 这些事,沈晞更是一概不知。 她毫不避讳地在谢呈衍面前打开了那封信,一眼扫过,字里行间依旧是谢闻朗熟悉的口吻,洒脱欢快,没规没矩地逗她开心。 沈晞逐字逐句看下去,忽然不知看到了什么好笑的字段,唇角不由自主地翘起,连眸底也漾着盈盈笑意。 先前从未见她笑得如此开怀。 眼下倏然一见,谢呈衍手微微顿住,不过转瞬便恢复如常,低眸将茶盏推给她:“看到他的信就这般高兴?” 手中的信沈晞尚未读完,只来得及抬头同他对视一眼又匆匆低下,轻笑道:“二郎信中提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谢呈衍并未作声,轻抿了一口茶水,不再言语。 一旁看信的沈晞全神贯注,也未曾开口,一时间整个雅间都静了下来,只有茶水在沸腾,白玉壶中的气泡翻滚又破裂。 直等到读完信,沈晞话里夹带几分揶揄:“我还以为将军您天生便宠辱不惊,喜怒不辨呢,原来小时候也与我们普通人一样,都只是个孩子。” 这句话引回了谢呈衍的注意,但有些不解,抬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沈晞心领神会,将手中的信依着原有的折痕一点点折了回去。 “二郎说,您之前也并非一直都如现在这般纵容他。还是孩子时,将军曾得过一把剑,二郎瞧着喜欢便想要,将军不肯,最后两人也如同寻常人家的兄弟争闹起来。若不是二郎提起此事,我还当将军自幼便如现在这般呢。” 说完,沈晞笑意愈深,她与谢呈衍为数不多的相处中,他总显得强势冷硬,即便偶尔闲聊也一直隔着层疏离克制,还真是难得能知晓他的另一面。 谢呈衍漫不经心地敲着茶盏边沿,在那些早已蒙了灰的记忆里翻了翻,才慢慢想起,她指的原来是那件事。 别说是沈晞,这些幼年往事若非有意再提,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日子过得久了,曾经幼稚不懂事的孩童时期竟真有些像上辈子了。 但他并不是个耽于回忆的人,甚至有些难言的抗拒,只风轻云淡地一笔带过:“不过是一把剑,年幼时不懂事罢了。” “可我看二郎说,那把剑是将军恩师所赠。” “他连这都同你说了。”谢呈衍没有否认,手里无趣地转着茶盏,反而煞有介事地评判起曾经的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一把剑,仅为了这东西争执不休,实在幼稚,也委实难看。” 没成想竟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沈晞偏了偏头,却不认同:“将军何必如此苛责?孩子眼中,哪怕今日丢了一块饴糖都是天大的事情,更何况这剑可是将军恩师离别相赠留作纪念。如此重要之物被他人争夺,怎会不恼,又怎会不心痛?” 谢呈衍喉间轻咽,光影经白玉盏莹润表面一晃,落进他幽深如墨的双眸,他似乎正被这光晃了眼,轻轻敛了眼睑。 可再启声时却难免有几分不赞同的轻嗤:“你倒是有功夫同情旁人。” 沈晞并不在意:“将军是宽宏大量之人,我这妇人之见听听就好。” 短短几句,她也不再探究他的私事,说完吩咐青楸找望仙楼的伙计要来笔墨,正提笔准备给谢闻朗回信。 谢呈衍在一旁静静等着,也不催她,唇线绷得有些紧,目光也刻意避开了沈晞,落在窗外辽远的长空。 不是什么艳阳天,有些像他们初见那日的阴沉,冬日寒风刮得正紧,偶有几只飞鸟扇动翅膀掠过,在视野中转瞬即逝。 可谢呈衍却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 说来,他已很久没想过从前了。 那时还是个半大少年,成日没有烦恼,只顾着上蹿下跳地嬉闹,他幼时也是被家里人宠着无所顾忌,上房揭瓦摸鱼打鸟的少年事没少做。 如今想来,竟真有些记不清了。 细数过去,幼年记忆到最后也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猩红,鲜血凝滞封住了往事,亦养成了今日的谢呈衍。 他不免出神,直到梁拓忽然进来凑到他耳边说了声:“将军,卫国公请您回府一趟。” “何事?” 梁拓摇了摇头。 谢呈衍也没有追问,他扫了眼自己的衣服,吩咐:“转告父亲,待我换身衣物。” 说着长身而起。 沈晞听到了谢呈衍的话,随着他的动作抬眼,可她给谢闻朗的回信尚未写完,他若走了,那这信…… 沈晞一时犯难。 谢呈衍猜出她心中所想,从梁拓手中接过大氅穿上,慢条斯理:“不急,我的人在门外候着,写完后让他送回将军府。” 交代完他也不多留,径直走出了门。 沈晞望着门口,若有所思地握笔,末端轻轻点了点下巴,但也没多想,转而低头,继续思量给谢闻朗回信里的说辞。 直到没过多久,望仙楼的伙计送了碗汤羹上来,沈晞一时有些怔。 那伙计却是个机灵的,将东西摆上桌,热情介绍:“我们望仙楼新来的厨子是个青州人,这道玉珠云丝羹正是他最拿手的青州手艺,是按照谢将军的吩咐特意做的,贵人请慢用。” 玉珠云丝羹。 他怎么会知道? 沈晞猛地一惊,站起身三两步走到窗前,不假思索地推开向下望去,冷风瞬间倒灌进来,扑了个满头满脸。 楼下是通往望仙楼后门的小路,人影了了,她没费多少功夫就精准捕捉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正巧经过这扇窗下,沈晞盯着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的视线或许太过强烈,谢呈衍似有所觉,仰头回望过来。 沈晞这才终于开口,可声音竟一时发哑,低得听不大清楚,几乎要混在北风中,被卷得不知飘向何处。 “谢谢。” 谢呈衍应当是听到了,但他也只停顿了一瞬,微微颔首,随即转过身,不再迟疑地大步离开。 他离去的背影在沈晞视野中逐渐缩小,玄色大氅包裹着挺拔如松的身躯,她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谢呈衍。 俊逸颀长,却又透出几分孤寂。 令人捉摸不透。 * 国公府。 等谢呈衍踏进门时,距卫国公派人找他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刚回将军府换了一袭白衣。 不受控制的猩红又漫了上来,印在白衣上,像极了淋漓鲜血。 谢呈衍习惯性阖眸,强行压下眼前的幻觉,才由小厮提醒去了书房。 书房中,卫国公谢弈正临摹着一幅字帖,是前朝那位权势滔天的宰相的孤品,谢弈一向喜欢,闲了就要拿出来瞧。 见谢呈衍进来,谢弈也没停笔,示意他坐到一旁:“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 谢呈衍没回答,反问:“父亲找我回来所为何事?” 没想到他直接开门见山,谢弈顿了顿,也不遮掩,递给他一本册子:“呈衍,你早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这次回京既不急着走,便将婚事定下来。这是我和你母亲精挑细选出来与你相配的女子,你也看看。” 谢呈衍却没什么兴致,将那册子转手又扔到了一边。 谢弈见他这般反应,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事自有自己操心,父亲何时有闲心想起管我的婚事了?” 谢弈放下笔:“你是个聪明孩子,身为家中长子,也该知晓你与你二弟不同。他可以为了沈家那个女儿闹得轰轰烈烈,满城风雨,但你不一样。” 说到这个地步,谢呈衍怎么可能还不明白。 难怪会突然叫他回来商量婚事,这番话明着是在说谢闻朗,可实则是在敲打他,应当是谢弈发觉近日他同沈晞走得太近了。 他的好父亲,对他当真关照得紧。 但谢呈衍依旧不动声色:“父亲觉得如何不一样?” “你的妻子必须得门当户对,相敬如宾,如此才能家宅安宁。如沈家那个,就不行。” 第15章 囚鸟 谢弈打量着谢呈衍的神情,却见他这个儿子神色没有什么起伏,只是指尖在那册子上轻轻点了点,便颔首赞同:“也是。” 谢弈不由松了口气,还好,他并未对沈家那个女儿起什么心思,估计只是纵容谢闻朗胡闹罢了。 毕竟,这可是他最得意的儿子。 “能想明白就好,你如今也算得上年少有为,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盯着,娶妻自该娶个相配合意的。”谢弈忍不住絮叨了几句,但见谢呈衍始终不应声,也不多说,“你先挑着,若有合眼缘的只管说来,好让你母亲尽早去提亲。” 谢呈衍不置可否,也没什么心思和谢弈多说,拿了册子便起身离开。 回了将军府,他当即沐浴换下那身衣物,焚起香炉,乌木香浸透一室。 唯有时不时的风敲打在窗棂上,回荡着沉闷的声响。 谢呈衍靠坐在椅上,揉了揉额心,其实今日谢弈说来说去,其他的不论,有一句话却说得没错。 明里暗里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有多少,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这种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命丧黄泉的日子,对他来说早已习惯早已无所谓,可对旁人呢? 谁都知道成婚该找个相配中意的人选,他又能当得上哪个字? 更何况,她还是他的弟妇。 至于前世……那不过也只是一场无凭无据的梦,当不得真。 现实中,她只是看到闻朗的一封信就会笑得那样高兴,她与闻朗在一处,会过得很好,能有个知心相许的人,实在难得。 谢呈衍睁眼,将那本从国公府带出来的名册随手扔进火盆,片刻后就升起了滚滚白烟,烟焦味笼罩,几乎盖过他身上的乌木清香。 天光照不进黑沉的瞳孔,谢呈衍静静看着折子被火舌一点点吞噬,直到化为灰烬。 他最近真是鬼迷心窍了。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留下来。 * 目送谢呈衍走后,沈晞重新坐回桌前,那碗玉珠云丝羹尚氤氲着热气,她试探尝了一口,倒真有几分像从前阿娘做出来的味道。 沈晞不由眼眸一亮。 青楸瞧着她藏不住的开心,笑道:“谢二公子还真是有心,居然连姑娘的喜好都同谢将军嘱托了。” 闻言,沈晞眨了下眼,报以一笑,却没作声。 她心里清楚,如果谢闻朗知晓她喜欢这道吃食,早就四处搜罗厨子昭告天下了,哪里会等到现在,还暗戳戳地交由谢呈衍来办,甚至不在给她的信中邀功,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正如她初见谢呈衍当日,一眼便知道那瓶药不是谢闻朗的手笔。 他们二人行事天差地别,总归是不同的。 用过那碗羹,沈晞重新提笔写完了给谢闻朗的回信,依谢呈衍所言交给了门口候着的将军府小厮。 做完这一切,才同青楸回了沈府。 自上次烧书闹了一番,最近江氏竟安稳了好些时日,没再为难她,沈晞也难得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今日更是心情好,正巧来了兴致:“青楸,要不要打叶子牌?” 青楸也不扫兴,自然应好:“好啊,奴婢这去把叶子牌找来。” 两人说笑着进了房门,沈晞解了披风递给青楸,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脚步一顿敛了笑意。 她在房中竟发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坐在桌前,悠闲自得地翻看沈晞昨日刚誊写完的医书,指尖自纸面一页页划过,带起沙沙声响。 脚边还摆着个被红布遮掩笼子样的物什,看不清楚究竟是何物。 看见他的瞬间,沈晞冷了脸:“大哥公务繁忙,今日怎么想起来我这了?” 沈望尘闻言放下书,沈晞才看清他的神情也算不上好,声色阴沉:“我的好妹妹,我还没问你,你又去了哪里?” 虚情假意的口吻顿时让沈晞蹙起眉尖,不懂沈望尘又来发什么疯,于是也不留情面,不愿同他过多纠缠。 “我的行踪应该还不需要时刻向大哥汇报。今日出去一圈我乏了,此处也没什么能招待的,大哥若没其他事,不如先回去吧。” 没说两句就要逐客,当真是不待见他。 沈望尘紧了紧牙关,清楚沈晞是在激怒他,深吸几口气将心情平复下去,不同她吵,只俯身把手边的笼子拎起来放在了桌上。 “我来给你送样东西,过来瞧瞧看,喜欢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沈晞站在原地没有动,定定看着他,不明白他又在整哪一出。 但沈望尘不依不挠,一手搭在笼上,对上她的目光,坚持道:“站那么远如何看得清楚?凑近点。” 沈晞依旧没有动作。 “你总是对我这么大偏见。”沈望尘见状叹了口气,指尖探去,轻轻掀起红布一角,“放心,我不多留,等你收了这礼物我就走。” “这次,是真话。” 沈望尘眼含笑意,言语真诚,宛若一个慈爱的好兄长。 知晓他不会轻易走,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沈晞只好半信不信地走上前。 到了近处,她隐约听见了些声响,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掀开用来遮掩的红布露出礼物的全貌。 竟然,是一笼刚破壳没多久的小雀。 她瞪大了双眸猛地后退几步,手中的红布狠狠砸向沈望尘:“沈望尘,你闹够了没有!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望尘眼疾手快将东西挡到一边,皱着眉头,语气却故作不解:“好心送礼物给你,怎么这样不领情?” 小雀在耳边又啾啾叫了两声,沈晞瞬间感到胃部急剧痉挛,久违的恶心感再次翻涌起来,一阵一阵地冲向喉头,她不禁掩唇弯下了腰。 沈望尘却恍若未觉,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处,甚至有闲情伸出手逗弄笼子的小雀,自顾自道:“妹妹,我这个做哥哥的,常常是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幼年时,死了一双雀宠你都哭得要死要活,可但凡是我送你的,不论是鸟雀木雕还是这活物,你从来都没看上过眼。” 随着他不紧不慢地吐出这段话,一串被沈晞强行遗忘的记忆重新冲破桎梏,无所遮掩地回荡在脑海。 哀弱凄婉的鸟鸣,浸湿水珠的翅羽,还有……鲜血四溅的囚笼。 那些曾让她痛苦,让她整夜梦魇的过去,所有的一切,在他短短三言两语间再次重现。 沈晞双目猩红,狠狠瞪着沈望尘,强忍住恶心,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但沈望尘只目光冷淡地扫过她,好似欣赏着她的痛苦。 “还是说品种不对?”他好整以暇地拨弄着鸟笼,若有所思,“对了,你小时候的那对鸟是什么来着?麻雀,喜鹊还是布谷?你若只喜欢那一种,告诉我,我替你寻来。” 他还在继续刺激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把钝刀,一寸寸地划破皮肤,直直刺入血肉搅弄。 那些回忆冲来撞去,太阳穴都被震得生疼,沈晞终于忍不住,从喉间挤出声来:“洋红儿……” “啊,没错,是这个。”沈望尘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看来你只喜欢洋红儿,是哥哥粗心惹你恼了,别生气,等我寻来了重新再送你。” 声音轻飘飘地落下,他终于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沈晞身前,半跪下来,以一种近乎怜爱的目光,探出手勾起她的下巴。 瞬间,沈晞偏过头,他的手落了空。 沈望尘低笑一声,用了些力气,捏住沈晞下颌,将她的脸强行掰过来,直视他。 “啊,看来还是很生气啊。” 力气悬殊,沈晞还是被制住,只满目血红地盯着他,良久,压住发颤的手,再开口时声音很轻:“沈望尘,我的那对洋红儿,是你掐死的。” 自踏入这扇房门后,沈望尘第一次皱了眉头:“你说什么?” 沈晞冷笑,不紧不慢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我说,沈望尘你别再装了,我知道那对洋红儿,根本就是你杀的……” 还不等说完,下一刻,沈望尘倏然怒火中烧,另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探上来,狠狠掐住沈晞的脖颈。 沈晞被他这动作向后掼了几步,匆忙间用手肘撑地支起身,但沈望尘力道太重,她的手臂蹭着砖石,瞬间痛得发麻,没忍住蹙眉,剩下的话全断在喉咙里。 “谁在你耳边说的这些胡言乱语?”沈望尘的眼中爬上几道血丝,整个人几近失去理智,从唇齿间挤出声音,“告诉我,我来处置。” 沈晞看着他可怖的面容,没有退,反轻呵了声:“哥哥,那可是我亲眼所见,你要怎么处置我?是想像当年虐杀那对鸟一样杀了我吗?我可不是……呃!” 沈望尘被这话激得手下又加重了力道,沈晞脸涨得通红,一时再说不出话来,险些窒息。 直到被打发在门外候着的青楸察觉不对,赶忙闯进来,看清这场面,惊呼一声:“姑娘!” 沈望尘这才缓过神,沈晞趁机察觉到制在脖子上的力道有几分松懈,不等多想,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他。 一摆脱桎梏,沈晞瞬时感觉眼前一片黑,血液急速涌上,空气也紧迫地挤入心肺,她被这重获生机的身体反应冲得一时空白,但依旧掐着指节站稳当,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沈望尘,你总是这样,明明自己做够了恶心事,还要高高在上说只有你才是真正对我好。这种虚情假意惺惺作态的模样,真让人作呕。” 听着这些话一字一句地从沈晞口中说出来,沈望尘慌了神,不可置信地抬眼再次向她确认:“你知道?你居然早就知道?” 沈晞看着沈望尘的反应,忽然觉得好笑:“只要是我的东西,我全都知道。” 沈望尘以为自己天衣无缝这么多年,只要他愿意,就一直都能当她完美的好兄长,只是自己后来不愿止步于兄妹,不慎越了界,她才对自己这样抵触。 可原来,原来从一开始,她全都知道。 这些年,她一直在看自己演着一出可笑的独角戏! 难怪从那件事后她便跟自己不再亲近。 原来如此! 沈望尘自诩聪明过人,到如今却翻了船,而且,还是在沈晞这里。 他终于忍不住,脸色铁青。 “你不是一直都很能装很能忍吗?怎么现在撕破脸皮了?是谢家那个小子终于要娶你了是吗?你终于可以离开沈家,所以不顾一切了,是吗?!” “够了!” 下一刻,响亮的巴掌声响起。 沈晞实在忍无可忍,刺目的红痕随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在沈望尘的脸上浮现。 “这种闹剧你到底要自导自演到什么时候?” 第16章 血色 沈望尘抬起手,捂住被沈晞扇过的那半张脸,他没有暴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打他,从前,连爹娘都没对他动过手。 “沈晞,你好样的。” “大哥过誉了。”沈晞迎着他的目光,将那笼雀推回到他面前,“大哥若想演个好兄长,不如去找沈婉,她看到这礼物,一定会开心。何必费尽心思,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从小到大,他总是在背后恶事做尽,置她于困境,临到头又跳出来扮上他好哥哥的角色,替她解决麻烦。 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 这样的事,太多了,沈晞也早就看倦了。 偏偏他自己却无知无觉,自以为把所有人玩弄股掌,坐收渔利,如今告诉他也好,省得日后再故技重施。 沈望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房中的,他只感受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可比起这一巴掌,沈晞的那些话更让他难以接受。 说来,那对洋红儿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林姨娘尚在人世,连他自己也还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孩子。 林姨娘这个人和沈晞不愧是母女,一样的能忍,一样的能装,一样的令人生厌。 在她进府前他从没见过父亲,自她进府后,父亲便从没正眼看过母亲一眼,自然,也不可能喜欢他。 父亲会对林姨娘笑着宠着,会给沈晞送小雀,每回出去都惦记着,可这些东西母亲没有,沈婉没有,他也没有,父亲眼里永远没有他们。 那次父亲回来,给沈晞带了一对洋红儿做礼物,那对小雀实在可爱,沈婉偷偷瞧见也喜欢得紧,想同沈晞要来一个自己养着玩,可沈晞到了这种时候却不忍了。 她执意不肯,任谁劝说都没用:“我的洋红儿本就是一对的,不能拆开!” 沈望尘冷漠地旁观了沈婉与她大吵后不欢而散,他这个无能的妹妹只知道哭,那晚,缠着母亲哭到半夜也不肯消停。 那哭声吵得他心烦。 于是第二日,他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拿走了一只小雀。 那只小雀身子那样小,握在他手中不住地颤抖,不住地叫唤,就像是沈婉的哭声,令人厌恶,烦躁。 沈望尘想也不想,一点点收缩手掌挤压它,感受它在掌中扭动却无法逃脱。 后来,那声音实在太吵,他顺手把它淹进了身旁的一顶水缸里,冰冷的水面倒映出他平静得近乎漠然的面庞。 为什么呢? 她分明有一对,却那样吝啬,连让出一只都不肯。 就像她和林姨娘,明明已经分走了父亲那么多的关注,为什么,为什么连一丝一毫都不能让出来,留给他,留给母亲。 温热的身躯泡在刺骨的水中,沈望尘感受着手心手背两重天的差别,脑海中不断盘旋着这些问题,直到那只雀停止了挣扎。 生命在指尖消逝的瞬间,沈望尘却突然明白了。 何必求旁人施舍呢? 如果不存在拥有,那是不是也不会有不公? 譬如这雀,只要从未存在过,也就不会有谁多谁少的分别。 看着手中软塌塌的不再扑腾的身躯,他冷漠地将那小雀捞出来,随意丢在了一边,弃若敝履。 可沈望尘当时不曾注意,他身后竟有双惊恐的眼睛,而这眼睛的主人,正是他最不愿让其窥见这一幕的人。 忽然,几声啾鸣的鸟叫把沈望尘从记忆中拉了出来,那笼鸟还摆在桌上,不是洋红儿,但也长得讨喜。 它们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一个劲在笼子里打转,时不时就叽叽喳喳地叫两声。 一如从前,令人厌烦。 沈望尘面无表情地打开笼门,捉出一只来。 如今他的手掌不比孩童,已宽大许多,那只雀在他手中显得那样小,那样的脆弱。 手心像从前那般逐渐收拢,手中的生命从猛烈挣扎到最终悄无声息地安静下来,沈望尘这才露出一抹笑来。 他甚至没有用几分力气。 还真是长大了,比小时候那次利落多了。 * 沈望尘下手太重,沈晞白皙的脖颈上难免又浮现出红痕,还好上次谢呈衍送的药没用完。 青楸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抹在沈晞脖颈上,一点点收着力气:“姑娘,还疼吗?” 沈晞没什么反应,只是喉咙发痛,嗓音有些哑:“也不是第一次了。” “其实大公子他……” 青楸犹豫着想说着什么,可沈晞不耐再听到这个名字。 “不必再说他了。” 沈望尘,她可太了解了,最会做的便是这面子功夫,惯会骗过旁人。 她年少时,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也被他伪装的表象欺骗过,当他是个顶好的兄长。 直到她亲眼目睹沈望尘溺死了那只洋红儿,她甚至没来得及上去阻止,只瞧见了他冷漠地低笑着,将尸体扔到一边,最后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去手上的水渍。 沈晞当时年幼,惊恐地捂着嘴藏在角落里,大气都没敢喘,那日一回去便病倒了,一连高烧多日。 等她再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才知晓另外一只雀也已触笼身亡,留给她的只有一个空空荡荡血迹斑斑的笼子。 沈晞呆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笼子上早已干涸的血,头脑陷入空白。 可这只真的是自己死的吗? 她不敢细想,一想起来那日的场景就不断重现,她下意识地犯起恶心。 同样,也躲着沈望尘。 偏偏,沈望尘听说她因为失了爱宠伤心过度,还专门亲笔画了一幅花鸟图给她送来,聊以慰藉。 那画上正是她的那对小雀。 小时候的沈晞还不懂如何藏好自己的脾气,只知道恨极了他,当场就发了火,赤着脚奔下榻找出剪刀,发泄般地毁了那幅画。 可阿爹阿娘却因此发了好大的火,斥责她不讲道理,夸奖沈望尘懂事妥帖,真是个好哥哥。 呵,好哥哥? 沈望尘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掩耳盗铃般的做了她整整十几年的好哥哥。 沈晞双眸渐渐冷了下来。 后来这几日,沈望尘不曾再找过她。 沈晞清楚,他极好面子,连做恶事都不肯光明正大,现在苦心孤诣多年伪装的假面被当场戳破,他自然不会上赶着找不痛快。 可沈晞自己也并不好过,曾经被死死压住的记忆重焕生机,雀跃地在脑中冲击,她甚至不敢闭上眼。 一合眼,刺眼的红就浮了出来,时而是干涸的血,时而是遮掩的布,不论是哪个都让她心悸。 好在,她还能勉强睡个好觉,因为梦里只有谢呈衍,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腌臜事。 与谢呈衍的下次见面没有之前等得那样久,算着也才过去了两三日。 沈晞特意大清早起来仔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幸好脖颈上的伤已消了下去,她翻来覆去确认了好几遭,这才安心。 等她去了望仙楼,华贵的雅间中香雾四起,一切都是如旧模样,可唯独没有见到谢呈衍。 沈晞纳闷,只当是自己来得早了,寻了个位子坐下。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沈晞不自觉笑了笑,可下一瞬敲门声响起,竟是谢呈衍身边的副将梁拓走了进来。 她有些意外:“今日还要去马场吗?” 梁拓却恭敬地递上一封信:“沈姑娘,将军交代属下转告,将军近日军务繁忙不便抽身,二公子与沈姑娘一干事等皆由属下代劳,沈姑娘若有吩咐尽管开口。” 沈晞盯着那封信看了半晌才伸手接过,却没急着拆,微微点头:“将军身居高位,确实不好一直麻烦他。” 梁拓本以为沈晞会追问些什么,可她反倒风轻云淡地接受了,他又不是个会花言巧语的性子,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好继续按照谢呈衍的吩咐说下去:“将军吩咐望仙楼备好了饭菜,姑娘若不着急,便留在此处用饭吧。” 话音刚落,梁拓便招呼望仙楼的伙计上菜。 沈晞眸光一动,果然在其中瞧见了玉珠云丝羹,也不跟他客气,从善如流地应下来。 可此番不知为何,这羹从喉管滑下,总有些说不清的涩,整顿饭都吃得没滋没味。 手边的信最后还是没拆,沈晞直接带着离开,临走时,梁拓拦住了她:“沈姑娘,请从后门走。” 这要求来得突然,沈晞莫名觉着奇怪,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路上恰巧经过那房雅间窗下,是上次她目送谢呈衍离开的地方,她走到那处时,下意识顿住脚,从这个角度抬眼向上望去。 梁拓也跟着停下,误以为发生了什么:“沈姑娘?怎么了?” 沈晞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什么继续走吧。” 她只是下意识感觉不太对劲,但具体是什么她说不出来。 直到她踏出望仙楼,不慎听到一旁的窄巷传出一道声音,混在风中,低沉冷漠却格外熟悉。 “你不该求我。” 沈晞心头一颤,挪了两步,探头看去,只见一道背影长身而立,单手拎剑,杀气凛冽,面前正跪着一人,被他的身影挡住看不清脸。 还不等沈晞反应过来,下一瞬,他竟毫不犹豫挥剑一斩,倏然,咚的一声人头落地,鲜血四溅,点点猩红喷溅在墙壁上。 身旁的青楸瞧见,顿时一声惊呼。 窄巷里的人被惊动,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沈晞这才看清,他衣服被波及,覆了一整片的血,像是薛府后院盛开在雪地中的一整片红梅,实在惊心。 还有那张脸。 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此刻染上了刺目的红,还有血珠顺着他凌厉的下颌滑下,没入胸前的衣襟。 这是她从没见过的谢呈衍。 第17章 疏远 她一时愣住了,却又隐约明白了什么。 谢呈衍看见她并不意外,慢条斯理地拭去剑上残留的污血,连半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地上死透的尸身。 他一步步向她走来,眸光不偏不倚直直看着她,谈不上半分往日里的平和,隐隐藏着尚未散去的杀气,寒意迫人。 沈晞没有后退,甚至没有动,反而镇定地看了回去。 倒是她身边的青楸被谢呈衍嗜血又极具压迫感的气势吓到,在他步步逼近时没忍住退了几步,紧紧抓住沈晞的手臂。 等他到了近前,似觉得眼下那块血渍碍事,指腹毫不在意地一擦而过,而那双眼睛,没从沈晞身上离开。 他周身血腥味极重,凑近了也辨不清他原本惯用的乌木香,沈晞没忍住蹙了眉,谢呈衍看到她的反应,最终停下脚步。 接二连三撞破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沈晞决定还是率先开口:“谢将军……” 谢呈衍却没有应声,打断了她:“我年长你几岁,往后,随闻朗唤我兄长。” 没想他会突然提这个事。 分明是更加亲昵的称呼,可沈晞总觉得,他比往日更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之间似有一堵看不见的墙,硬生生隔开两端,而她被无情地勒止,不许近前一步。 谢呈衍神情冷冽,不复从前,既非当她做弟妇时偶有的照拂,亦非梦中欲念横生,将她整夜困在身下。 在她未曾注意的时候,梁拓已站到了谢呈衍身后,沈晞再迟钝也看了个明白,今日这出景象,是特意让她亲眼看见的。 只是,为什么? 沈晞不解。 但最终,还是垂下眼,不再看谢呈衍,口中低声唤道:“兄长。” 太兴十八年末,京城最大的一场冬雪悬在半空,了无声息地吞噬沈晞轻飘飘的尾音,终于在阒静中悄然落地。 谢呈衍不作多言,只打发了梁拓送沈晞回府。 沈晞没忍住回头,雪逐渐大了,落在地上被蔓延的血水浸透,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早已背过身去,没留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 其实谢呈衍今日的这番举动,沈晞并不明白其中用意,她应当无须他以这般手段来震慑,而他杀的人她更是不认识。 整桩事她从头到尾细想下来,都只觉得莫名奇妙。 但她没有多问,甚至没有找梁拓旁敲侧击,她只望着车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心里默默地想,谢呈衍今天看起来,心情好像不太好。 直到马车停在了沈府门口,沈晞才收回心思下车,却不想竟迎面撞上了刚刚回来的沈望尘。 他一身官袍,外披锦衣狐裘,风雪渐大,虽有小厮撑伞,但雪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肩上。 她与沈望尘才对视一眼便转开了目光。 而梁拓只负责完成谢呈衍交代的任务,是以并不多事,护送沈晞安稳到了沈府后便恭敬地行礼告辞。 沈晞轻笑着颔首:“多谢,梁副将路上当心。” 说完也不在门前停留,带着青楸直往自己的院落走去,不打算搭理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 可沈望尘偏偏不如她的愿,厉声开口叫住她:“沈晞!” 沈晞充耳不闻,闷头向前走。 “你给我站住!” 沈望尘也不顾体面,快步追上一把横在沈晞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沈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大哥还想做什么?” “刚才那个人是谁?” 沈望尘瞪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眼,咄咄逼问。 可这分明是明知故问。 沈晞也跟着装傻:“大哥是说梁副将吗?若大哥都不认识,我又如何能知道?” 谢呈衍功勋卓绝,整个京城多少人盯着看着,沈望尘必然是其中一个,谢呈衍身边的副将,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你……呵,谢呈衍才回京多久,你居然又搭上了他?沈晞,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沈望尘一句话说得恨恨,近乎咬牙切齿,俯首步步逼近她。 从前不管谢闻朗如何殷勤,只要国公府不下聘不点头,那一切就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可谢呈衍又不知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 满京城谁不知道,他的态度就是国公府的态度,能让人护送沈晞回来,看来她与国公府的婚事已是要板上钉钉。 沈望尘一想到这些,便不再能忍得住情绪。 沈晞皱了皱眉,错步躲开他覆下的阴影,莫名又想起谢呈衍的那番话。 兄长? 也好,正巧借他这个兄长的名头一用。 于是她顺势说下去:“大哥不知道吗?谢将军是二郎的哥哥,未来也会是我的兄长,他派人送我回来难道有任何不妥吗?” 听到她的称呼,沈望尘脸色愈发难看:“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成天跟在外男身后厮混,也难怪府内众人对你没有好脸色,怎么不知长长记性?” 沈晞没有恼怒,反而轻笑了下:“我在沈府为何如履薄冰,大哥比谁都清楚,又何必在这惺惺作态?” 那笑意不达眼底,明晃晃地透出几分鄙夷,可她对旁人都能笑,甚至对处处苛责她的江氏也能笑着受下。 然而她被江氏责骂受了惩罚,替她求情的人是他。 她半夜高烧不退,她身边的丫鬟被江氏拦住求医无门的时候,寻来大夫救她一命的人是他。 她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时候,整夜整夜守在门外不肯合眼的人还是他。 可为什么,她唯独对自己针锋相对。 沈望尘想着一切,怒从心起:“那是怪你,你从来就不肯向我低头服软,哪怕只是一时半刻!” 沈晞挤出冷笑,质问道:“服软?之后呢?由着大哥做见不得光的事吗?” “何来见不得光,你明知自己并非沈家血脉……” “沈望尘!”沈晞打断了他所有的话,目光坚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清楚,我一定会嫁给谢闻朗,谁都阻止不了。” “沈、晞!” 沈望尘又向前逼近一步,可不等他再如何发作,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喝止了他。 “尘儿!” 回头看去,竟是江氏,拥着一身貂裘,面色颇为沉肃,警告意味十足地看着沈望尘。 沈望尘瞬间浑身一僵,讷讷道:“母亲,我……” 江氏阴沉着脸,扫了眼沈晞,冷哼一声叫走了沈望尘:“尘儿,你跟我过来。” 倘若眼神能化作利刃,沈晞估计已在江氏的目光下千刀万剐了。 也不知道她究竟听去了多少,沈晞并不在意,江氏忙着管教自己的孩子,能有她什么事,刚好还得了个借口脱身。 如此,沈晞甩脱沈望尘,有惊无险地回了房。 到了夜里,雪越下越大,天才擦黑地上就堆了一厚层积雪。 屋外寒风刺骨,沈晞却在阵阵困意中拥着衾被,入了一个滚烫至极的梦。 这梦同今天白日里的谢呈衍一样奇怪,没头没尾。 她眼前蒙着一层纱,视野之中只有如血的红,可遮得却并不严实,朦朦胧胧的,依稀能辨清轮廓。 下一刻,有人倾身而上,宽阔的肩背极为强势地挡住她的视线,让她的眼中,只剩他一人。 隔着如雾的一片红,沈晞情不自禁抬手抚上他的脸,下意识用指尖蹭了蹭。 他任由她动作,落下几声愉悦的低笑,俯身碾过她殷红的唇,呼吸交缠,又一路向下,一路撩拨。 沈晞被他惹得发急,没忍住蹬了下,交错间,他扣住她的踝骨,鼻梁抵上。 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忘了有多久,他才直起身,勾手解去她眼前的红纱,低低叹了一声。 “好乖。” 沈晞睁开眼,才发觉入目依旧是一片红,抬眼是红纱帐,榻边是龙凤烛,唯有谢呈衍,是其中隐约的一点白。 她神思混沌,盯着他唇边残留的水痕出神。 可谢呈衍却伸手过来,再次遮住她的眼。 光线彻底暗下去前,沈晞看清他眼底泛上冷沉,如同他让她唤他兄长时的模样。 下一瞬,凉薄的嗓音在耳畔落下:“你不该信我。” * “咔嚓!” 猛地一声响,碎瓷片混着滚烫的茶水在沈望尘身边飞溅开来,有不少径直迸射在了他紧绷的手背上,瞬间烫起一片红,但他依旧跪得笔直,一动不动。 面前是怒火冲天的江氏,她指着沈望尘的手指都被气得发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给你寻了那么多顶好的女儿家相看,你一个都瞧不上眼,还当你眼高于顶,怎么偏偏被沈晞那个小狐狸精迷了心智!” 江氏极为疼爱这个儿子,平常打不得骂不得,难得见她对沈望尘发这么大火,在江氏身边伺候多年的刘嬷嬷赶忙拦着。 “夫人消消火,您瞧公子手都烫红了,有什么事母子俩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江氏这次却一点没心软,一把挥开刘嬷嬷:“让他给我好好跪着!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才把他拉扯到这么大。他呢?他居然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沈晞现在不论怎么说都是你名义上的妹妹!为了一个野种,你要让天下人如何说你!” 沈望尘生硬地跪着,下颌紧绷,听到这话忍不住出声:“娘……” “别叫我娘!”江氏却崩溃,腿一软猛地跌坐在椅子上,太阳穴一阵阵发紧,缓了好大一会才喘过一口气来,继续说下去。 “沈广钧为了姓林的贱人跟我闹了这么多年,我辛辛苦苦地熬,好不容易等到她死了,还没快活多少日子。现在你又要为了她的女儿来气我,你们沈家父子当真是欺人太甚!” 说着,江氏不由以帕掩面,声音哽咽,两行清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林姨娘死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终于熬出了头,可当时的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兜兜转转多年过去,林姨娘留下的野种居然又来祸害她的儿子。 她这辈子怎么就永远逃不开那个林姨娘呢。 看到一向强硬的江氏落了泪,沈望尘绷直的脊梁终于软了下去:“娘,我知错了。” 丢两个预收,求求小可爱们点点收藏orz[求你了][垂耳兔头] 《她不当白月光》 【阴湿疯狗强夺温柔人妻】 程酌烟随夫入京经商时不慎招惹了陆绥。 陆绥乃当朝定远侯,年纪轻轻便为天子近臣,风光无量,守正自持。 唯独看向她的目光总是意外黑沉。 后来才知晓,陆绥曾与端王幺女孟经棠定下婚约,可惜王府忠烈,多年前满门殉国,无一幸免。 那人是他心尖白月光。 而她,与孟经棠样貌如出一辙。 本以为二人不过就这点巧合牵扯,可离京当日,陆绥竟以雷霆手段扣下她的夫婿。 灯火昏暗中,陆绥俯身,指尖从她脸侧一寸寸抚过:“放他走可以,但你留下来,做我的妻。” “留下我,因为我长得像她,对吗?” 陆绥眸色翻涌,捏着她下颌的两指倏然收紧:“不是。” 程酌烟自然不信。 她知晓陆绥视孟经棠如天上仙云中月,而她不过足底泥路边草,轻贱拙劣,上不得台面,连替身都做得勉强。 但终究还是被逼无奈委身于他。 自此放低身段,依着陆绥的喜好,被迫模仿孟经棠一举一动。 然而陆绥覆住她的眼,气息潮热,恶意惹她难耐,语气却冰冷:“有形无神,她以前从不这样。” * 程酌烟咬牙,忍下所有东施效颦的奚落,偶尔也会暗自祈求:“不管是不是,都忘了她吧。” 如此,她才能好过。 直到某日陆绥酩酊大醉,迷蒙间,他扣住她的腕骨:“名友,别走。” 名友,乃孟经棠小字。 孟经棠,终究是她永远越不过的一座高山。 待蓄谋多日,程酌烟终于逃离牢笼,归家寻夫。 然而推开阔别已久的宅门,却只见侯府军士甲胄森然,冷锋映雪,挤满整个院落。 凛凛刀枪寒铁后,唯有一人负手而立,面沉如水——正是陆绥。 当夜红烛摇曳,衣衫凌乱,他紧紧攥着她的足踝欺身而上,眼神凶戾。 “这双腿可真不听话。” “你就这么在乎他?既学不乖,那今夜便用身子记住,谁才是你的夫君。” * 陆绥很清楚,程酌烟的每一句“忘了她”都在与他道别。 可他偏不。 他们二人只可死别,不许生离。 食用指南: 1.双c,he 2.前期强取豪夺,后期追妻火葬场,狗血慎入 3.男女主非完美人设 4.没有替身,始终1v1 -------------------------------- 《错诱皇叔后》【钓系引诱&强取豪夺】 外人眼中,萧宜蓁贵为公主,与太子从小兄妹情深,享尽荣宠。 可惜,她的身份是假的。 这桩皇室秘辛天底下仅有两个活人知晓。 一个是她,一个是今上胞弟,萧灼。 萧宜蓁当初跪于阶下,乞求他帮忙守住秘密。 “皇叔……” 萧灼却居高临下,眸色清冷:“还敢叫皇叔,怎么,真拿自己当皇室血脉了?” 把柄被拿捏,此后她对萧灼避之不及,唯恐惹他不快。 直到太子为拉拢朝中势力,打算请旨将她指婚给魏侯做续弦,此人年过半百,暴虐无道,生生折磨死三任妻子。 萧宜蓁走投无路,只好先下手为强,找人私定终身搅黄这桩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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