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招惹你怎么了》 第1章 冬季 天在下雪,方贯在开车,方前把车窗摇下来,倒车镜里那张脸不久就冻得通红,眉毛和头发上沾着雪花。 “把窗户关上。” 方前又把窗户摇上去,方贯的声音更适合出现在收音机里,不,比收音机里天气预报的声音还要乏味,毫无起伏,没有感情。 他又把磁带倒回去,倒回到音乐刚开始的时候。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方前把头顶在玻璃上,塞着耳机跟着磁带哼着:“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窗户外的树比之前闪过的更快了,是方贯踩下了油门。 他们到镇上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了,北方的天还没黑透,是灰色的,方前跳下车,感觉自己像钻进了信号被掐断的电视。 眼前的二层自建房是灰色的水泥房,路上的雪被车轮碾过变成了黑白两掺,电线杆子随处立着,顶着远处的天。 灰得浑然一体。 方贯把车停好,走到他旁边,仰起头,享受似的深吸一口气,然后像是对他说,也像是自言自语:“这儿还是这样。” 方贯说完第一句话愣了愣神,又接着下一句话:“一眼就能看到头。” 方前也往前头看,可不嘛,这路拢共也就那么长,走个百十米就到头了。 这个二层自建房已经很久没人用了,这是方贯他爹,也就是方前他爷爷的房子,老头儿死了二十五年,方贯离开了二十五年,它就空了二十五年。 方前打开五菱金杯的后备箱,他有一间自己的卧室,在二楼,背阳,小得可怜,不过方前不在乎这个,能有个窝睡就成。 “你放下吧,我搬,你拿被子。” 方前把铺盖和方贯搬着的发电机换了换,方贯弓着背,拎着大花床单裹着的铺盖上楼。 “我操,我当谁回来了,这不天霸吗!” 方前看见方贯的背颤了一下,他朝马路对面望过去,一个龅牙男人的和一个胖子,四五十岁,捂着反光的大棉袄。 那俩人跑过来,停在方贯旁边,像个老熟人一样搂上了方贯的肩:“天霸,你咋回来了?听人说你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这咋了?” 方前抱着发动机,看着方贯咧起嘴,硬生生咧出一个笑。 这样刚刚好看到方贯缺了的两颗牙。 “你变化可真大,你要不往这房里钻我差点认不出来。”胖子说。 从头到尾方贯一句话都没有说,龅牙和胖子机关枪一样唠了五分钟,空气安静于龅牙的一句话:“曼姐呢?没一起回啊?” 这次是方前的背抖了一下,方贯依旧摆着那一副讨好的笑,对他俩说:“死了,死六年了。” 龅牙和胖子好像不相信,也重新打量起方贯。 “天霸,你这背是咋了?” “伤了,直起来疼。”方贯又弯下背,他是个大个子,看起来却矮了他俩一头。 方前没管他们,也没打招呼,他不认识这俩人。他不是在镇子里出生的,这是他第一次回来,倒是龅牙和胖子一起上了二楼,一把揽住方前的脖子。 “这是你儿子?长得可真像小曼!” “像小曼好,小曼漂亮,瞧这浓眉大眼的。” 龅牙揉他头发,胖子在旁边附和,方前把龅牙的手甩掉,一声没出转身下楼。 “你不会叫人啊?”方贯瞪了他一眼。 “没事儿,脾气也像曼姐。” 方前没继续搬行李,往后备箱一靠,点了根烟。 雪还在下,被后车盖挡住了,方前仰起头,吐出一团雾。 天霸,方天霸。 他呵呵笑起来,方贯和汪小曼二十年前在这镇子里叱咤风云,方前没回来过,但他从出生到上学这段时间的育儿故事,都是汪小曼添油加醋给他讲的方天霸。 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方前心中的英雄。 谁能想到再回来,一个死了,一个残了,造化弄人。 他把烟屁股扔到雪里踩灭,继续搬行李。 在镇上住了一个星期,方贯拿回来几个牌子,方前爬上梯子,把深蓝色的塑料布挂在一楼,那布上就俩字——‘修车’,后面根一串电话号码,七位的。 方前之前还给方贯说,让他办个呼机,哪有人做生意就靠固定电话的。方贯不听,他说他哪都不去,要呼机没用,固话就够用。 方贯说到做到,一整天就围着那二层小楼转,自行车,摩托车,汽车,电车,他都修,他还会修鞋,还会裁裤子。 “哎天霸,我孩儿的鞋你给我粘粘,开胶了。”一个女人往方贯面前扔了两只鞋。 方贯正在补自行车胎,看了一眼:“放着吧,等会儿粘。” 女人的脏儿子坐在小板凳上,盯着方前手里的真知棒,方前在门口蹲着嗦棒棒糖,没理他。 “哎天霸,让你儿子给粘粘,我急着走。”女人又说。 方贯瞥了方前一眼,方前瞥了那双跟鲨鱼一样张着嘴冒着热臭气的鞋一眼,站起来走了。 “他不会。”方贯说。 “哎天霸,你说,你搁哪儿学的这些手艺啊,你以前在咱这儿那可跟天王老子一样,瓶盖都得人给你咬开,这咋干起来这脏活儿了?说说呗。”女人不急走了,拉了个小板凳坐下开始唠嗑。 方贯笑着说:“不偷不抢咋是脏活,赚钱过日子有啥脏不脏的。”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几年......” 方前拐了个弯,听不见女人的声音了。 可能因为方贯以前在镇上的名气太响,二层小楼没有清净过,过来找方贯唠嗑的人比修车的人多得多,所有人都好奇二十年前平安镇一霸身上的传奇故事,但如今的方贯就是个闷逼葫芦,嘴一咧,笑脸一赔,说一句:“赚钱嘛。” 每天都有人失望而归,第二天又有人来,好像这镇子上谁能把真相扒出来就有奖一样。 方前手揣在兜里,把这屁大点的镇子又逛了一遍。 “方前,你又来了?” “啊,”方前趴到玻璃柜台上,“你在干啥?” “我在写诗。” 情诗,‘你是裹着细雨的微风,在黄昏的街角,轻轻掀起我的衣摆,我追着你的脚步,踩碎一地水洼,涟漪里,你的影子碎成千万个你......’ 这小子就喜欢这些酸溜溜的东西,方前看不懂。 尧秋泽在镇上唯一一个书店看门,方前来买磁带的时候认识的他,用方前的眼光来看,这小子长得太秀气,唇红齿白,像个姑娘。 但方前也就在心里想想,镇上有个二流子直接上手往尧秋泽屁股上拍,然后叫尧秋泽一句:“小妞儿,拿本画书。” 方前见了两次,第三次的时候他也不知怎么的,在那二流子拍尧秋泽屁股之前,把自己的屁股伸到了二流子手前,然后就演变成了:“操.你大爷丫变态啊拍老子屁股!” 架没打起来,二流子怵方前身上源自于方贯那流氓恶霸的基因,他甚至都骂不过方前,镇上为数不多的书香圣地里充斥着污言秽语,绝大多数出自方前之口。 尧秋泽捂着耳朵,他也不明白方前怎么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脏话,摩斯电码一样哔哔哔可以不重样地骂到二流子脑充血差点气倒在书店前。 打那之后,尧秋泽就成了方前在镇上的第一个朋友。 二流子又来了,方前正在那儿挑杂志,这期故事会封面太丑,尧秋泽悄悄叫了他一声:“方前!” 方前转身才看到二流子那张脸。 这次二流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前面还站着一个人,看着二十七八岁,穿着个立领西装。 这是冬天,零下十来度,穿西装,方前第一反应就是——装货。 西装男的脸上有道疤,从鼻翼到嘴角,这道疤就像个招牌一样上面写着‘不是善茬’。 “你是方前?” “是。”方前仰起脖子,他知道这是小弟带大哥讨公道来了。 “尧秋泽你罩的?” 方前看了一眼尧秋泽,那张水灵灵的小脸噙着泪,要不是认识他高低得喊一声恶心。 “是。”他说。 西装男和他差不多高,两只凶神恶煞的眼刚刚好平视着方前的眼,良久,‘呵’了一声。 “赵子龙。” 西装男冲方前伸出手,这是要握手,但方前没握,因为他在想,这种货怎么能叫赵子龙? 赵子龙把手收回来,偏头向二流子:“听见没,这儿有人罩了,以后少来找事。” 随后这两个看起来像要找茬的就在方前和尧秋泽不解的目光里离开了。 尧秋泽这才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他们为什么都怕你?” 方前靠猜只能想到他那个爹。 “你不知道方天霸?” 尧秋泽摇摇头,他知道徐志摩,知道林徽因,知道冰心,知道三毛,知道席慕蓉,知道一切他敬仰的作家,但方天霸是什么号人物,他不关心。 “不知道就算了,”方前拿了那本他不想要的故事会,掏了钢镚扔在柜台上,“走了。” 回去的路上开始雨夹雪,方前的头发被冻上了冰碴,他顶着故事会跑回家,家门口已经没人了。 方贯还在修一辆自行车,和他离开时不是同一辆。 “拿瓶油。” 方前拿了瓶润滑油丢给方贯,坐在马扎上问:“你知道赵子龙谁吗?” “赵云。” “赵子龙,镇上一男的。” 方贯回过头,方前拨弄着木盒子里的钱,没几块,又来了,有很多人来修了东西不给钱,他们说赊账,方贯就应,但方前看着那群人的抠搜样子,不是能还账的。 “给你说几次,修一件就要一件钱,赊个屁的帐,你当那些人是什么好东西,明天我就在这儿坐着,我看谁不给钱。”方前念叨。 “你是不是又去惹事了?” “我惹什么事?” “赵子龙是不是去找你了?” “我不认识他。” “你能不能消停点?” 方前觉得冤枉,为什么又变成了他的错?上次和二流子骂街,方贯知道了,就说他,不要和镇上的人起冲突,方前问,如果不是他的错,他被人欺负了呢,方贯说,你低头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你明天去找他道个歉。” “我凭什么道歉?我给你说了我不认识他。”方前瞪着方贯,他在瞪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在挑衅,以前的方贯是这么说的。 如果换做六年前的方贯,他的眼神会比方前更加猖狂,但今天方贯的眼睛里只有畏畏缩缩的混沌。 “你以后就在这儿跟我修车,不要招惹别人。”方贯又低下头,继续把手埋进黑乎乎的机油里。 方前把手里装着几个钢镚的木盒子撂在地上,低声嘟囔一句:“真他妈窝囊。” 方贯抬起头,看着外面的雪,鹅毛落到地上化成泥水,然后他没有感情,没有起伏地问一句:“你以为你妈是怎么死的?” 嘿嘿又来开新文了,还是想求个小星星~谢谢!(鞠大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冬季 第2章 哑巴 你以为你妈是怎么死的? 你妈是被你害死的。 方贯最拿手的两句话,这两句话像个千斤顶,砸在方前头上,像个铁链子,拴在方前骨头里。 方前不犟了,他站起来,他的故事会也湿了,他就顶着雨加雪往外面走。 “去哪儿?” “我问你去哪儿!” 方前听见凳子倒地的声音,停下说:“去买烧饼吃。” 接着继续离开。 方前就像个炉子,肚子里憋着好大一团火,又被浇上了油,窝在里面熊熊燃烧,火星却一点也蹿不出来。 他边走边望着前面灰蒙蒙的一片,在想,汪小曼你怎么就死了呢,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有你在谁都不能欺负我吗?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老娘绝对给你讨回公道吗? 怎么就死了呢。 他抹了一下眼泪,他的脸好像被冻椿了,泪流上去生疼,他就用拳头在眼睛上钻了钻,眼就干了。 他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吃,又拐到书店,想问尧秋泽借把伞,刚拐过弯他看到尧秋泽骑着自行车穿着一件红色雨衣离开了,书店关门了。 他咬了口烧饼,看着尧秋泽离开的方向,他记得那不是尧秋泽的家,那里有个学校,小初一体,听尧秋泽说,他爸在那当老师。 可是尧秋泽也没有在学校停下,他过了那条还结着薄冰的百十米的河,顺着一条笔直的路继续往前骑去了。 方前没去过那里。 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路过写着‘安阳河’的石碑,顺着那条路往前面走,他不想回去看方贯那张脸,不想隔着一面薄薄的墙听方贯叹气。 走了有半个小时,方前的头发又冻成了冰,他的棉袄也冻了,冰碴又被他的体温暖化,他呼出一团团白气,在路上小跑着,远远看见了几间平房,被一个大院子围着,铁栅栏门锁着,门上开了个小门,尧秋泽的自行车靠在门边。 他停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到尧秋泽站在门卫室的窗户前,手里比划着什么,他又走近了一点,才看出来这是手语。 门卫室的窗子里站着个人,看不大清脸,两只手也比划着。 这场交流没有一点声音,他知道尧秋泽不是哑巴,那屋子里的人肯定是。 方前冷笑一声,哑巴当门卫,在这荒郊野岭,被人抢了都叫不出个屁。 他顺着围墙转了一圈,这不是人住的地方,看着像个仓库,里面乱七八糟的堆的什么都有。 他往后撤了几步,踩着砖头往上一蹬翻上了墙头,他坐在上面,看到尧秋泽又穿着红雨衣骑着自行车顺着那条路离开后,跳进了院子里。 这院里没有一个人,除了那个哑巴,四周静得出奇,他用袖子把窗户上的冰擦掉往里面看,这间房里堆着半屋子箱子,另一间房里也是箱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窗子给锁死了,门上挂着锁,他进不去。 他撇撇嘴,有往里面走了两步,看到地上躺着几个人。 天暗了,方前以为那真是几个人,被冰天雪地冻得帮帮硬的尸体。 他又往前挪了两步,眯起眼睛仔细看,哦,原来是假人模特,断了胳膊缺了腿,被人扔在垃圾堆里。 方前站在它们面前,垂眸看着它们,这群假人看起来好可怜。 又好可恨。 它躺在那里,□□,被一群人围着打,他们对它吐口水,对它撒尿。 方前对自己说,你看啊,它好可怜,你得救它。 于是他拨开了人,一脚踹在正在往它脸上撒尿的那根老二上,他护在它身前,它会求你救救它,他把它救了,他以一敌五,一拳打在鼻子上,接着又一拳打在眼眶上,敌人来架着他的胳膊,他张口咬在敌人的胳膊上,接着又是一脚,踹得敌人躺在地上打滚,再来一脚,又掐着敌人的脖子撞在墙上。 他赢了!它把他当英雄,他高昂着头以为自己真的是英雄。 直到它开口说话:“我不知道,我就是去上个厕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打架。” 英雄一下就变成了狗熊,方天霸甩着膀子要给他撑腰,汪小曼拍着桌子要给他讨公道,他还是高昂着头,他又没做错,凭什么当狗熊。等到他的公道讨下来,整个学校都会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他的英雄梦破碎与汪小曼的车翻倒在深夜的路边,跟汪小曼冰冷的尸体一起灰飞烟灭了。 那天晚上汪小曼带走了全部的方天霸,还有梦想着当英雄的方前。 —— 方前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假人尸体,一个个都长得好像他做梦都想打死的人。 都是他讨厌的人。 他俯下身,一只手掐在假人的脖子上,另一只手高高抬起,握成拳头,对准假人的头,‘砰’地砸下来。 他的手瞬间红了,但是疼痛加冰冷等于麻木,他又一拳下去,假人的脑袋烂了。 他油然产生了一种快感,一拳接着一拳,把那个可恶的人的头锤烂。 安静的仓库里只有‘砰’,‘砰’击打和塑料破碎的声音,方前觉得不够,他想再从垃圾堆里扒出几个假人来殴打的时候,看到眼前站了一个人。 那人悄无声息地盯着方前,方前的寒毛竖了起来。 那像个苍白的鬼,脸上没有一点生气,清瘦高挑,薄薄一片,像随时能飘起来,他在皑皑白雪里静默着,仿佛是被方前锤碎的假人冤魂前来索命。 “你站那儿吓谁呢?”方前的嗓子沉着,像个自我防御的野兽。 那个人还是沉默地盯着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瞳孔像两个黑洞。 “我他妈问你,站那儿吓谁呢?”方前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 男人甩掉了手里的伞,朝方前走过来。 方前直起腰,肚子里燃烧的火苗加了假人的燃料,噼噼啪啪作响,他又攥紧了拳头,扯起嘴角笑着说:“你就是那个哑巴?我不会手语,我警告你,滚。” 方前一直以为他是个不要命的人,至少在汪小曼死之前是这样的,尤其是在打架上。 那时候的他一直以自己身体里的暴力基因为豪,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在打架上能输。 只有他不能打的架,没有他不敢打的架。 在他砸烂两个假人之后,他不介意再砸烂一个真人,方贯对他的忠告被肚子里的火烧尽了。 “我再说一次,”他秉着不欺负残疾人的最后一点信条,最后一次发出警告,“滚。” ‘滚’这个字最后一个尾音刚咬下去,方前还没来得及闭嘴,牙齿就咬上了舌头。 他的头甩了出去,一瞬间他以为他的脑袋要和脖子分家了,他倒在那一堆废料垃圾上,他感觉他的下巴脱臼了。 没等他爬起来,他就看到那个男的飘到了他眼前,一个拳头又砸了下来,他下意识抬起手臂去挡,拳头就揍在他手臂上。 他庆幸,这个男的没再打他的脸,只是把他的手臂打得青肿。 方前知道,这个力道和速度绝对是个练家子,不是他这种泥混子,他小瞧那个哑巴了。 他的胳膊没有力气了,垂了下去,躺在假人尸体上听天由命,他甚至想,你把我打死吧,我去找汪小曼,结果最后一拳在他鼻尖停下了。 方前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不打了,他不想问,他又不懂手语,他也不想猜,因为浑身疼,他就闭上眼,躺在那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输了,听候发落。 男人拎起了他的脚踝,真的把他当成了一具尸体。他的身体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记,一直延伸到铁门口,大门被打开,他被丢了出去,铁门又被锁上。 男人走进了门卫室,方前就躺在雪地里,他张张嘴,还能动,看来没脱臼。 他就张开嘴让雪飘进嘴里,雪花也不能缓解他嘴里的血腥味儿,这雪慢慢把他也变成了白色,过不了今晚他就会死在这场雪里。 这么死了太憋屈了,快要睡着之前方前这么想,他像个打不死的小强,颤颤巍巍爬起来,扒着铁门,用他那双已经快废了的胳膊翻了进去。 门卫室的门锁得紧紧的,他一脚踹上去。 “开门!我刚才没准备好,是人是鬼你再和我打一架!”他倚靠在门上,用手一下一下拍打着铁门,“我这次不会让着你,开门!” 如他所愿,门开了,他一下栽倒在地上,两只模糊的眼看着头顶的人,他到现在都没看清这人长什么模样。 “你再跟我......打......”他抬起手,抓住男人的裤子,话还没说完眼前就黑了。 —— 佟鸣低头看着这个躺在自己脚上昏死过去的麻烦,弯腰捂住方前的额头,烫。 他把脚抽回来,没管地上的‘尸体’,拿起电话拨了个号。 “过来一趟,把你朋友带走。” “谁?” “方前。” 尧秋泽到仓库的时候还是只骑着一辆自行车。 他从衣服里掏出来两盒药:“你让他在你这儿睡一晚吧。” “不行。” 尧秋泽给方前的伤口涂上碘酒,又贴上创可贴,把袖子拉下来遮住青紫的胳膊,转身对佟鸣说:“你把他打成这样,我怎么把他送回去?” 佟鸣冷眼瞥了一眼床上烧得直哼哼的方前,没有出声,默许了,他不想这个麻烦成为他的麻烦。 方前再睁开眼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浑身疼得动不了,他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屋里很暖和,窗边有个火炉。 他环视着周围,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几本书,还有一个和简朴木头家具格格不入的棕色PU单人沙发,干净得一眼就能看过来完。 他在那间门卫室里。 门被打开了,他听到尧秋泽在说话。 “今天的饺子馅调得好......”尧秋泽端着饺子进来,看到直着脖子的方前,“你醒了?” 方前只直着一个脖子,盯着尧秋泽身后的男人,哑着嗓子说:“你再跟我打一架,我不会让着你。” 男人脸上只有冷漠,方前来劲了,挣扎着要起来,可是他的胳膊还是使不上力。 “你发着烧打什么架啊,”尧秋泽过去把他扶起来,递给他一碗饺子,“那是我哥,你们是不是误会了?” 方前的肚子‘咕——’地叫了一长串,他坐起来,接过饺子往嘴里塞了两个,鼓着腮帮子说:“亲兄弟明算账,咱俩是哥们儿,但是我跟你哥的帐还是得算。” 这饺子真他妈好吃。 方前狼吞虎咽往嘴里塞饺子,塞着塞着碗被人拿走了,碗底磕在桌子上,他被人拎起了衣服领子。 他身上这一身衣服还不是他的,他也不知道哪来的。 他就那么被这男的轻而易举拎到了眼前,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及其沙哑的声音,像是坏掉的磁带折磨着耳膜。 “离这儿远点,不然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方前又被扔回了床上,他的手还保持着捧着碗的姿势,愣了半天。 “方前,快吃,吃完我带你回去。”尧秋泽又把饺子塞给他,小声在他耳边说。 方前的目光还是追随着那个男人,耳朵里还响着老旧磁带的沙沙声,良久,他冒出来一句:“你不是哑巴?那你打个鸡毛的手语?” 第3章 仓库 方前一身上下除了裤衩都是那男人的衣服。 他的衣服昨天被雪泡透了,扔在一个大红花盆子里,现在还是湿的,捂了一晚透着一股馊味儿,那男的没耐心等他衣服烤干,给他一件藏蓝色棉袄就把他扔出门外,锁上大铁门后还不忘隔着栅栏用嘶哑的嗓子费劲地对他说:“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方前两手揣兜,不服回怼:“你当老子想见你。” 末了又问:“你这衣服还要不要了?” 那人回到门卫室直接关了门,回应他的就是‘砰’的关门声。 “有病似的。”方前悄声嘟囔一句,又看看这棉袄,穿上像个卖烤红薯的,要不是他的棉袄馊了,送他他都不要。 尧秋泽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黄色搪瓷饭盆,那里面是饺子,尧秋泽说他要带回家。 方前跨坐在车后座,自行车在雪地上摇摇摆摆,尧秋泽细胳膊细腿带着方前骑得吃力,但方前这种二货压根没感觉出来。 “他铁定是个鬼,改天我去求一沓符,贴他门上,”他撸起袖子看自己青紫色的胳膊,“鬼都没他狠。” “你不是还把模特打烂了,你也狠啊。”尧秋泽在前面憋着气用力踩下脚蹬子说。 “那是垃圾。” “那不是垃圾,他没来得及收就让你给打烂了。” “......”方前噎住了,他把袖子抹下来,又探着头问尧秋泽,“你说你俩一个爸,为啥你姓尧他姓佟?” “不是亲生的呗。” “哦。”方前想了想佟鸣的脸。 那张脸,怎么说呢,让他觉得很割裂,脸长得和尧秋泽一个毛病,太秀气。瓜子脸,薄薄的嘴唇,眼睫毛长得像镇上阿雅美容店的招牌超仿真假睫毛,眼尾向上打个弯钩,把整个眼放大了,显得睫毛也没那么假,最致命的是他俩都很白。 那人比尧秋泽还白,尧秋泽的皮肤透着股人味儿,他没有。 他想到那黑洞洞的瞳仁在惨白的皮肤上,跟咒怨长大了似的,他打了个冷颤,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仓库,心想别下次他再过来,嘿,发现这儿竟然是个坟场。 “那男鬼是不是练过啊?”方前又问。 “你别老叫他男鬼,”尧秋泽站起来蹬车,“他以前有个大哥,当兵的,教过他。” “我就说,”方前给自己找补,“不然我也不能输他,你怎么不跟着你那个兵大哥一起练?” “那不是我大哥,我都不怎么认识,我哥是我爸捡回来的,”尧秋泽嘿嘿笑了几声,“但是我们一家,还就他跟我长得像,人家都以为我俩是亲兄弟。” “你俩是有点像。” “其实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但我俩就不像,一点也不像,”尧秋泽说着叹了口气,“性子也不像......” 方前坐在后面晃着腿,尧秋泽说的话他也没再听了。 那家伙是捡来的,那不就是孤儿?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孤儿只能用瘦弱的肩膀和拳脚来给自己建起外壳获取安全感,怪可怜的。 他自己在那儿瞎编乱造着给人家拟了一个凄惨的自传。 回到镇上,尧秋泽说他要回家,把饺子给他爸送回去,方前赖在自行车后座上‘嗯’了一声,要一块儿去,完了再一起去书店,他想挑两盘磁带。 “你不回你家?一晚没回了。” “不回。” 尧秋泽带着他停在一栋四层联排房下,方前站楼下抠着墙上的红砖头,抠了一手渣,他刚把手拍干净,又一只手搂上他肩膀。这手是谁的方前完全不认识,但他没挣脱开,这只厚厚的手掌很暖和。 “佟鸣,回来了,快上去,我买了烤鸭。” 搂着方前的人举起手里的半只烤鸭,香味儿立马钻进他鼻子里。 “爸,他不是哥,他叫方前,我朋友。”尧秋泽转了个头说。 男人推推眼镜,仔细瞧了方前一眼,松开手哈哈笑着说:“认错了,认错了,我看这衣服眼熟。” 说完那双厚实的大手又揽上方前的背:“没事儿,一起上去吃烤鸭。” 方前也不知怎么的,顺从地就跟着上了楼,也可能他就图人家手里的鸭子。 尧秋泽给他爸说,他们今天包了饺子,给他带了一碗,男人应了一声:“这饺子馅盘得挺香。” 他们家在四楼,最里面那间,门口堆着几盆茁壮的植物,男人把门打开,方前跟在最后走进去,他感觉这屋子的客厅好像又隔了一面墙,很小,沙发后面的一面墙上挂着掉色的奖状,大多数都是尧秋泽的,还有几张写着佟鸣的名字,正中间一个相框,里面裱着一张发黄的旧报纸。 《表彰尧玉安同志为村镇儿童上学难的问题做出重大贡献》 报纸是1989年,标题下登着尧秋泽他爸的单人照片。 尧玉安,方前在心里念叨,这名儿真好听,尧秋泽的名儿也好听,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他想起来小时候方贯说,再生一个叫方后,第三个叫方左,第四个叫方右。 幸亏没生。 他又闻到了烤鸭味儿,尧玉安端着一个盘子放在桌上,他‘诶’了一声:“这饺子哪来的?” “我哥包的。”尧秋泽说。 方前坐在桌子前,如果他没记错,尧秋泽说过饺子哪来的。 等尧玉安端着盆去厨房热饺子的时候,尧秋泽才说:“我爸几年前头受过伤,记性不行了,眼神也不好,所以才把你认成我哥。” 方前搓了搓自己的脸:“我就说我跟他一点也不像。” 饺子热好了,尧玉安把烤鸭推到方前面前,原先的地方放上饺子,他坐下把那唯一一个鸭腿夹到方前碗里:“吃,快吃。” “这......”方前虽然馋,但是他还要脸,他本来就是来蹭饭的,把人家唯一的鸭腿吃了不合适。 “我不吃腿。” 他想把鸭腿还回去,尧玉安给他挡回来,又往他碗里夹了几个饺子:“吃点营养的伤才好得快。” 方前的手一僵,尧秋泽用胳膊肘顶顶他:“你快吃吧。” 方前这才把饺子扒进嘴里,噎着喉咙,费劲咽下去。 那天晚上方前才回家,方贯还是坐在一楼门口,脚边的盒子里还是那几个钢镚,方贯这次在修鞋,那鞋用胶粘过几遍,又裂开了,方贯干脆用线给鞋底子缝上。 他抬头看了一眼方前,只问:“你身上这是谁的衣服?” “鬼的。” “你昨天晚上又去哪儿鬼混了?” 方前深吸一口气,拉了个马扎在方贯面前坐下,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在尧秋泽家,尧秋泽,书店卖书的,文化人,他爸是前面学校的老师,也是文化人,我这次是跟文化人交的朋友,行了吗?满意吗?” 方贯浑浊的眼睛一眨没眨,嘴唇蠕动了几下,低头把纳鞋底子的线打了个结。 方前刚站起来,门口停下辆自行车,上面下来一老秃子。 秃驴,方前给老秃子起的外号。 秃驴弯腰捡起来方贯刚纳好的鞋,‘哟呵’一声:“天霸手艺好啊!” 他把鞋底子啪啪在手上拍拍,又呲着牙拽拽:“结实,这破鞋我都打算扔了,得亏遇到你了啊。” 方前看着方贯低低的眉毛抽搐了一下,秃驴把两只鞋扔进车筐里:“先过去了啊。” 秃驴还没来得及跨上自行车,被人一把薅住了领子,硬是从车上拽下来。 方前有着汪小曼漂亮又狠厉的眉眼,有着方贯一米八的个子,秃驴矮了一头,上翻着眼吞了下口水,看方前咧开嘴笑着,往他眼前捧了个木盒。 “叔,忘给钱了。”方前说。 “给你爸说了,先赊着,月底一块儿结。” “不赊账。” “啥?” “我说,”方前凑到秃驴耳朵边一字一句大声说,“不赊账!” 这老秃子天天来,今天带双鞋,明天带条裤子,后天推辆车子,钱是没有一分,方前恼他很久了。 秃驴一拍手,看向方贯,方贯的嘴唇又蠕动了一下,叫方前的名字,那两个字还没吐完,方前大言不惭地对秃驴说:“老头儿现在赚那俩子儿都不够我零花,叔,不给真不行。” 秃驴没话说,从兜里掏出来三块钱放进方前捧着的小木盒里,方前目送着秃驴离开,喊了一句:“再来啊叔。” 等到秃驴的背影从拐角消失,方前上扬的嘴角搭下来,弯腰把木盒放在方贯脚边,上楼去了。 后来方前还是从尧秋泽口中得知,自己在镇上变成了一个不要脸的败家子,天天问方贯要钱出去挥霍,不给就跟他老子动手,比当年的方天霸还要恶! 方前趴在柜台上一边看画书一边‘哼哼’着笑。 “你不生气啊?”尧秋泽问他。 “气啥,这有什么好气的。” 打那天起,方前就坐在方贯旁边的马扎上,抓一把瓜子,来一个人就踢踢脚边的木盒:“叔,给钱,没钱抽烟了......姨,欠的钱该补上了,不行今天就得给我明儿得喝酒去......小子,裤子拿回去,让你妈给了钱再过来......” 方前一瞪眼,把那小子给吓哭了,说他是败家子他就要当个尽职尽责的败家子。 那段时间方贯木盒子里的钱明显见多,过来找他的明显见少。 “你去找个活儿干吧,我这儿不用你管。”方贯搓着手指上黑色污垢,对方前说。 方前没搭理方贯,他觉得方贯再窝囊也不能和钱过不去,白嫖的人少了他是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天晚上,方贯给一辆车换完车胎就没别的活儿了,门还没关,胖子和龅牙又来了,他俩不找方贯修东西,隔三差五拎两瓶酒过来吹逼,虽然大多数时间方贯都在沉默。 今天龅牙还带了一份猪头肉,胖子拎着花生米。 “来来来,天霸,支桌子,方前,来一块儿吃点。”龅牙招呼方前。 “行,我去拿杯子。” 方前找了几个杯子,搬着马扎坐过来,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跟这俩人唠嗑。 “哎,那秃驴的嘴就是贱!他当他什么好玩意儿呢,那年轻的时候......我跟你爸,那按着他打,得亏小曼的眼不瞎,没跟那秃驴跟了你爸......”龅牙话说到这儿突然停了,他看了一眼方贯,眼里还带着后怕。 方贯就仰头喝了一杯酒。 龅牙不再说了,方前夹了颗花生米用腿撞撞他:“叔,说啊,我听得正带劲。” “哎呀,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不提了,”龅牙摆摆手,突然看向方贯,“对了天霸,你上次问我那个赵子龙,我给你打听出来了。” 方前看了方贯一眼,他爹是怕他又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他是什么人?”方前问,他也想知道。 “他具体是干啥的不清楚,那人不常来镇上,但是听说他和天使城的老板是兄弟,镇上那卡拉OK就是天使城老板交给他管的,他平时就来收钱。” 方前咬着筷子点点头,天使城他没去过,那是县城里的一个娱乐/城,喝酒蹦迪的,镇上有个叫天使卡拉OK的歌厅,就是一唱歌的店,别的什么也没有,他和尧秋泽还进去唱过几首歌。 “天霸你别担心,赵子龙最近天天往仓库跑,没空搭理方前。”龅牙安慰方贯。 “仓库?北边那几栋平房?”方前的头支棱了起来,“他和那看大门的是哥们儿?” 那他岂不是一下招惹了俩? 不对,仔细一想不能够,赵子龙手底下的二流子欺负的可是佟鸣的弟弟。 “赵子龙想盘那个仓库,佟鸣不给,那小子从前几年开始就天天守着那儿,也不让别人进,都说他在里面藏了东西,不知道是啥宝贝。” 龅牙和胖子走了之后,方前坐在马扎上发呆,一边发呆一边啃手指甲,方贯在一旁说了几句话,方前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去找……工作……别去招惹……老实……你听到了没?” “啊,听到了。”方前站起来回到自己房间。 他从柜子里扒出来一件藏蓝棉袄和一条裤子,他从仓库那里穿回来就一直塞在柜子里,也没想着去还,他找了个塑料袋,把衣服往里一塞,开门走了。 “大半夜你又去哪儿!”方贯在后面大声喊。 方前咧着一个笑,他像找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拎着一兜衣服朝仓库跑过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仓库 第4章 贱 平心而论,本来方前已经不打算再去招惹那男鬼,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佟鸣,但一听到仓库里有宝贝,他就又来了劲儿。 他就是这么贱。 难怪那男鬼看见他就往死里揍呢,感情里面有宝贝。 朝北那条路上没有灯,出了镇子,方前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把手电筒,这手电筒也好多年了,方前在手上磕了几下光才亮起来。 他就独自一人打着手电在没半个人影的路上走,田光秃秃的,像废了一样荒凉,路边的树上没一片树叶,就几个树杈在风里摇摆,被方前那手电筒一打活起来了一样作祟。 方前觉得这条路比那天下大雪时还要漫长,他不由得开始想,天天待在这么个地儿,不害怕吗? 应该不,佟鸣和这儿已经融为一体了。 约么又走了半个多小时,他把手电关了,借着月光继续往前走,他想悄咪咪潜进去,这次绝对不能让佟鸣再逮着。 走着走着,他看到前面有光,应该是一辆车开的远光灯,再往前几百米就是仓库了,他赶忙翻下路边的土沟里,想躲起来等着车过了再走,却没成想在那儿潜伏半天,车没开过来,反而在仓库门前停下了。 他在田里猫着腰跑过去,瞧见车里下来了三四个人。 “这批货下月梁子来拉,剩下那两箱草给我带走。” 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的,看不清长什么样,另外两个一二十岁,车灯下隐约能看到一个染着金毛一个染着棕毛,那俩人从面包车里搬货往仓库运,佟鸣从门卫室里拿出来个本子递给男人,男人从兜里掏了盒烟,抽了一根给佟鸣。 佟鸣没出声,摇摇头,又扬扬下巴,示意他快写。 “进口烟,好抽,尝尝。” 佟鸣还是没接。 男人笑了一声,把那根烟送进自己嘴里,接过本子唰唰写几个字就还回去了,然后又开始掏兜。 那两个染发男一趟接一趟,车还没搬空,金毛手一抖,箱子掉地上了,抽烟男一脚踢在金毛屁股上:“小心点小心点妈的毛手毛脚,摔坏了你俩月甭吃饭。” 箱子里骨碌碌滚出来一桶东西,方前猫着腰往前走了几步,想看清楚箱子里是什么,能让人俩月吃不上饭。 没等他看清,金毛就把那圆柱形铁桶塞进箱子里搬起来跑了,接着他看到男人掏出来个钱包,从里面数了几张钱。 “下月租金,数数。”他把钱递给佟鸣。 这次男鬼接了,也没数,直接揣进兜里。 方前就看到薄薄一沓钱,还没等再往前走两步看清楚多少,突然听见一声狗叫。 “汪!汪!” 方前猛地往后退,他听得出来,这狗叫声绝对不是普通看门狗,未见其狗先闻其声这一定是个能下死口的玩意儿。 他扭头拔腿就跑,只是他越跑狗叫声离他越近,他甚至都能听到禽兽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 地里这儿一个坑那儿一块石头,方前也没算自己跑了多远,就崴了脚摔个狗吃屎,刚和大地亲密接触,一条狗就跳到了他的背上。 方前心想完了,这铁定是个疯狗,绝对有狂犬病,他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他视死如归地趴在地上三秒,想象中的撕咬没有到来,一道光柱照在他脸上,他把脸从地上抬起来,眯起眼看到光柱另一端在夜色里更为苍白的佟鸣,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没有一丝温度地看着他。 这要是第一次见面,方前绝对会认为是午夜十二点阎王来收他了。 狗还坐在他背上,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趴在男鬼脚下,太耻辱了,方前一个打滚翻起来,狗又开始叫。 “东哥。” 沙哑的声音不大,只是一出,狗就老实走到佟鸣脚边,不再狂吠。 方前拍拍身上的土,抬腿想踏上土坡走到路边。 他比佟鸣矮了些,这是先天基因不足他没得办法,但起码,他俩得站在同一水平面对话。 他刚一抬腿,仓库那边响起男人的喊声:“谁啊?招贼了?” 佟鸣关了手电,四周瞬间坠入黑暗,方前感觉有人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他仅站立在地里的腿一晃,整个人又滚进了土沟。 来不及破口大骂,他就又听到佟鸣的声音:“野猫。” 就结束了。 佟鸣带着那条狗回到仓库,没过多久,面包车开走了,这方圆几十米陷入死寂。 方前遛到墙边,也忘了把自己一身灰收拾干净,听仓库里没声儿了再一起扒着墙头翻了进去。 这院子里一共四间平房,北边两间并排的,东西各一间,他翻进去在西边第一间一眼就看到了刚才从面包车里搬出来的箱子,那箱子破了也没粘,就敞着口,他趴在窗户上借着月光仔细看看,铁罐上写的是英文,他不认识,但是旁边画着穿尿布的小孩儿,怎么着也知道是罐奶粉了。 他趴在窗台上额头抵着窗户想,说好的宝贝,那不能够是这一屋子奶粉吧? 还没等他想明白,他就又听见刚才在他耳边出现过的粗鲁的喘气声,他一回头,一人一狗,不,一鬼一狗,就在他身后静悄悄地站着。 “我操,”他耸了下肩,“你吓死......” 最后一个‘人’字他还没说出来,佟鸣三步走上来张开手掌按住他的后脑勺把他的头按到玻璃上,方前整个脸贴在上面,话都说不清楚,他的脖子被佟鸣的小臂卡着,背被佟鸣另一只胳膊禁锢着,动弹不得。 “看清楚了吗?” 方前觉得恶鬼在他耳边低语,他艰难地‘哼’了一声,佟鸣就又加大了力道。 方前一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僵持了足足半分钟,佟鸣看到方前的脖子和脸变得通红,手上才泄了点力,他刚一松手,被他压在窗户上的人一个转身把他推出了两米远,身后那条黑得反光的狗见状又要冲上来,被佟鸣叫住了:“东哥,回去。” 佟鸣的声音对这只叫‘东哥’的狗是一个遥控器,方前捂着自己脖子喘着气,还在想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凶又这么听话的狗。 “几罐奶粉,我看清了。”方前咳了几声说。 “那就滚远点,那些人打人下死手。”佟鸣冷冷扫了他一眼,带着东哥往大门走去。 “那是什么人?□□?”方前不屑,“□□进货进奶粉?开幼儿园啊?从娃娃抓起?” 他跟过去,佟鸣没搭理他,打开院子铁门后才看向他,一句话不说但满脸写满了‘滚’。 方前就不滚,他在门边站着,想了想又舔着脸问佟鸣:“那你刚才把我推到土沟里还是为了帮我?” 他怎么没看出来这人这么有良心。 佟鸣往前走了一步,一把拽住方前的衣服把人甩到铁门外,飞快关上大门,隔着栅栏说:“我现在给你的全部好脸都是因为尧秋泽,你再敢来犯贱......” 他说着看了一眼脚边的狗,东哥非常默契地冲方前吠了一声。 “从哪儿找的狗,你不会是为了防我特意搞的吧?”方前把脑袋塞进栅栏里趴在那儿问,“那你告诉我,你这儿有什么宝贝?你为啥这么喜欢这儿?我听人说你这几年天天守着......哎!你告诉我呗!” 回答他的又是佟鸣无情地关门声,只有东哥坐在门边凶狠地盯着他。 方前抬抬手投降:“好,东哥,别急,我走。” 他带着一屁股灰走了,闹完这一通他心里舒服了,镇上太无聊,他不喜欢跟混子一起混,他觉得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傻逼,他倒是挺喜欢和尧秋泽在一块儿待着,但尧秋泽时不时要变身酸溜溜的诗人也很无聊,他就来这儿能找到乐子。 方前在心里哀叹,劣质基因真可怕,他想到小时候方贯被汪小曼揪着耳朵骂举着鸡毛掸子打还乐得花枝乱颤的模样,又想到自己被这男的打得两只胳膊乌青还乐此不疲的模样,就觉得他骨子里的贱绝对是遗传自方贯的。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那没有尽头的黑夜,才想起他的手电不见了,估计是刚刚躲东哥的时候掉了。 他跳下大路顺着土沟找,找到了他的手电,还有散落在地上的衣服。 他都忘了他本来是想拿还衣服当借口趁机再进去逛逛的,嗐,反正逛都逛过了,他把手电筒夹到胳肢窝下,蹲在地上把破了一半的袋子撑开,从地上捡起那条裤子和藏蓝色棉袄塞进去。 那件棉袄塞到一半,他突然盯着那件棉袄贼笑起来。 后来过了一个星期,佟鸣看到方前穿着他那件棉衣蹲在窗户下面,东哥还一声没叫摇着尾巴和那家伙分食同一个肉包子时,眼角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第5章 小时候 方前又一次被佟鸣撵了出去,这次东哥也冲他叫了,不过不是狂吠,而是低声呜咽,不舍得他走。 好吧,其实是不舍得他手里的包子。 方前把没吃完的半个包子塞进嘴里,又趴在栅栏上冲佟鸣喊:“你这狗对我已经没用了!你下次弄只藏獒,那狗一辈子就认一个主人!” “方前?你怎么在这儿?” 方前一扭头,是尧秋泽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尧秋泽的车筐里放着些菜,他把自行车停在围墙边,拎着菜过来推开门说:“东哥怎么跟你这么熟了?它很凶的。” 方前得意地扬扬头,他冰天雪地穿着佟鸣这两件丑衣服蹲在门口跟东哥吃了一星期王中王的情分可不是假的。 尧秋泽是给佟鸣送菜来的,佟鸣在门卫室边上搭了个小厨房,平时自己在这儿做饭吃。 方前跟着进去,看到框子里有两袋新鲜的菜,佟鸣过来一边推方前的胸口让他出去,一边转头对尧秋泽说:“我刚买过。” “爸让我送来的,”尧秋泽把那两袋菜塞进框里,又出来问,“下周四你回家吃饭不?” 佟鸣点头:“回。” 说罢他又冷冰冰地盯着方前:“第三次警告你,再敢偷溜进来我就动手了。” 方前贱嗖地笑说:“你哪次也没少动手啊。” 和尧秋泽离开的时候尧秋泽说他,明明知道佟鸣不喜欢他,干嘛老跑过去招惹,方前还是在车后座上扬着脑袋,百无聊赖:“太闲了,没事儿干,找点乐子。” 尧秋泽不懂他,就像他不懂尧秋泽那些情诗一样。 他问起那条狗,是不是佟鸣专门搞来防他的,尧秋泽听完大笑:“东哥本来就是我哥的狗,跟他住仓库,你又不是小偷,犯不着。” 方前闷哼一声,过了会儿尧秋泽又说:“我哥不是爱惹事的人,你别老跟他对着干,他就不会打你,他第一次见你那会儿还说你人挺好来着。” 方前差点让自己口水呛死,他指指自己鼻子:“他说我好?他第一次见我什么时候啊?” “就你骂街那次,他来店里找我,在路口撞见的。” 方前撇了撇嘴,他当时护的是他弟能不说他好吗。 他们回到镇上,方前又跟着去了书店,最近天好,空气还是冷,但太阳已经出来了,现在正午头,一群老头儿吃了饭出来下棋,就在书店门口,一个棋盘几个马扎,没地儿坐的就站着围成一圈,方前一眼就又看见了那个老秃子。 上次被他逼着给了钱之后秃驴就没再去过他家,他听说这秃驴本来是开日用品店的,后来买彩票中了十来万,店也不看了,整天到处晃悠,开始养老了。 这事他是听美容店阿雅的老娘说的,后来他又听阿雅说,她老娘年轻的时候喜欢过秃驴,那时候秃驴长得一表人才,镇上可多姑娘喜欢,说罢还怪模怪样的瞟了方前一眼,方前一个干呕,阿雅的眼就瞪起来。 “不是吐你,我吐他。”方前觉得这老秃子丑死了,年轻也不会有多好看,说他好看的都是眼瞎。 他跟着尧秋泽进店的时候秃驴也瞧见了他,目光相对那一刻秃驴什么话都没说,进了书店方前就隐隐听到外面有几个男的开始挤兑他。 “他也二十来岁了吧,连个活儿都不找,就靠他爸赚那一点钱。” “他爹年轻不也这样吗?一个窝里出来的能是啥省油的灯。” “我听说是他在外面惹事儿,混不下去了天霸才带他逃回来的。” “我还听说,汪小曼死就是因为他......” 前面那舌根不管怎么嚼,方前都坐在凳子上拿本被翻得破破烂烂的倚天屠龙记看,尧秋泽一直抬着眼看他的反应,一直到最后一句出来,安静如鸡的方前把书拍在桌子上拎起屁股下的椅子就要出门。 尧秋泽吓得马上从柜台钻出来,方前脚没踏进去,就被一个人给顶了回来。 “叔,饭吃了啊?”尧玉安一手按在方前肩膀上轻轻把人推回去,脸在外面笑着跟下棋的老头儿打招呼。 方前拎着椅子,站了会儿,又闷声把椅子放下,坐下去继续拿起那本倚天屠龙记,尧秋泽这才又钻进柜台。 尧玉安的招呼打完了,他走进书店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和蔼的笑,方前不会觉得尧玉安的笑假模假样,在他心里,尧玉安满足他对父亲的一切想象。 “我说看着眼熟呢,今天又穿佟鸣的衣服啊。”尧玉安温暖的大手又按在方前的肩膀上。 方前扯扯那棉袄,他是为了跟东哥套近乎才穿的。 尧玉安没有问他刚才干嘛要拎着凳子找事,转身对尧秋泽说:“三年级的练习册给我拿十本,下周开学学校定的少了十本。” 方前看着尧玉安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没忍住说:“叔,学校漏定学校掏钱,你掏啥钱?” 尧玉安不在意:“就十本,犯不着麻烦学校。” 方前知道尧玉安是个软性子,尧秋泽也是,一家软性子。 但佟鸣不是,但佟鸣好像也不怎么回家。 尧秋泽拿了十本三年级的数学练习册,用塑料袋装起来,尧玉安站在那儿等的时候笑着对看倚天屠龙记的方前说:“多看点书好。” 方前看看那像枯树叶一样的外皮,想让尧玉安意识到那只是本小说。 “正经书看不下去,就能看看小说。”他大咧咧地说。 “看小说也好,书没有什么正不正经之分,能看得进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小说里也有一个世界,有自己的观点和思想,看得多了,你也会明白该怎么思考。” 尧玉安说完接过尧秋泽递过来的练习册,和方前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离开前还让方前去家里吃饭。 其实方前已经去蹭过几次饭了,每去一次,他希望尧玉安是他爸的想法都会更多一点。 特别是回去看到方贯那张仿佛他欠了千八百万的脸的时候。 尧玉安走之后,方前看不进去了,他把书放在一边,趴在桌上盯着尧秋泽看。 那双大眼一眨不眨地盯在尧秋泽脸上,尧秋泽觉得浑身刺挠。 “你有事吗?”尧秋泽放下手里的账本问。 方前脑袋歪了一下:“有这么个爸,你从小是不是过得都很好啊?” 结果尧秋泽抿了抿嘴,只说一句:“还行吧,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方前嗤笑一声:“尧叔你还不满足,碰上我爸那样你就老实了。” 方前他爸,方天霸啊,尧秋泽看着外面被阳光烤着的书店招牌想了想,把账本锁进抽屉里,从柜台钻出来在方前身边坐下,好奇地问:“我听人说,你爸年轻的时候在镇上被人叫恶霸。” 方前的脸阴沉了一下,按照他的思路,尧秋泽肯定会问他——‘你爸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你小时候你爸是怎么对你的啊?” “啊?”方前一愣,故事没按他想象的发展,他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他......总揍我。” “为什么?因为你淘气?” 方前摇摇头,不是因为他淘气,而是他......被人欺负了。 他小的时候,汪小曼开了个小药店,方贯不常在家,有时候很久回来一趟,然后在家呆很久,再出门很久,回来时还会领几个小弟,身上挂着彩,汪小曼给他们打针上药。 因为从小在药店里长大,方前不喜欢药味儿,不喜欢看见血,也不喜欢看见伤口,他一见到原本好端端的皮肤挂上彩,甚至有些伤口周遭的肉简直就像汪小曼剁的饺子馅,他就会浑身开始疼。 所以小时候的他很努力的避免一切会受伤的可能,但也就是这种性格,让方前成为了很多同龄小孩儿欺负的对象。 一开始只是推推搡搡,方前躲外面哭完了就完了,后来有一次,方前被人绊倒,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他身上也出现了饺子馅般的伤口。 那一次方贯和汪小曼才知道,夕日一霸的儿子在外面竟然如此窝囊,于是方贯就开始了对方前的摔打,汪小曼负责善后。 方贯说,胆子都是练出来的,你怕别人,别人就欺负你,你比他强,他才会怕你。 方前就在方贯时不时的摔打下长大了,不得不说,方贯的做法是有效的,方前不再惧怕伤口,不再对药味儿和血腥味反胃,甚至在小学班里混成了个头头,老师还给他发过三道杠,不过在一次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小弟去隔壁班给自己班同学讨说法之后就被罢免了。 他被叫过好几次家长,每次都是汪小曼去的,不管老师指着方前说这种行为多恶劣,汪小曼通通先板着脸问方前,为什么打架,方前打架的理由多种多样,比如三班李二狗偷我班女生的水杯,比如五班王二毛把我哥们儿的小人书给撕了。 汪小曼一听,给老师说:“那是别人先欺负人的啊,怎么能怨方前?” 老师气得直拍桌子:“他们做错事可以和老师说,怎么能带着同学去打人呢?” “说了,老师不管!”方前犟嘴。 然后汪小曼和方前就被赶出了办公室,喜提一个星期的居家反省。 那一个星期方前过得相当自在,因为汪小曼不仅没有责备他,还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油炸大鸡腿,还有啊,那个被抢水杯的小姑娘,特意跑到汪小曼的药店,送给他了一张钻石贴画。 那还是方前第一次脸红,汪小曼还逗他,把一颗心形的钻石贴画趁他睡觉贴在他脑门上,让他顶着那玩意儿在外面逛了一天。 在他十三岁之前,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汪小曼度过的,他有一个让他那些小兄弟都羡慕的妈妈。 因为汪小曼漂亮,方前觉得她是那一整条街最漂亮的女人,虽然她不温柔,但他的兄弟们都说,要是他们被叫家长了,不管原因回去绝对皮带炒肉,汪小曼就不会,她还会夸方前,说:“你今天又保护了一个小朋友,你真棒。” 在他十三岁之后,方贯在家里的时间就多了起来,因为从小被方贯调/教,方前多少有点怕他,直到方贯消失了一个多月,再出现时裹着纱布躺在药房里面小隔间的床上,方前在旁边看着汪小曼忙得汗从下巴直往下滴,太阳落下去了,方贯的哀嚎才停止。 那时候方前才知道,方贯的工作是收账,方贯在这一行很抢手,受伤之前的方贯人又狠手又快,还很懂规矩,只要钱,不该管的不管,不该问的不问,结果这次偏偏碰上了个硬茬,硬茬上面还有硬茬,打断了方贯背上几根肋骨。 方贯没办法再去干这一行了,他趴在床上动都动不了,汪小曼坐在床边,一巴掌打在耷拉着脸的方贯屁股上,说:“就断几根骨头你丧气什么?干不了就不干,骨头养好了换个活儿照样挣钱,方前也长大了,有事儿他能顶着。” 方前在旁边站着,不自觉地就挺直了腰。 方贯在床上躺了小半年,骨头长好了,又有人来请他,方贯拒绝了,金盆洗手,找了家修车店做工。 之后的两年是方前最幸福的两年,方贯太爱汪小曼,方前也太爱汪小曼,汪小曼就是撑起他们整个世界的支柱,所以汪小曼死了之后,他们两个理所当然地,崩塌了。 —— 想到这儿,方前‘嘶’了一声,他现在这么耐打是不是就是当初被方贯给练出来的? “你想什么呢?”尧秋泽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没什么。” 其实方前没有解释那么详细,他只是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小时候方贯用在他身上的暴行,没想到尧秋泽听完却一脸向往。 “你有受虐倾向吧?少看点垃圾小说。” 尧秋泽摇摇头:“不是,起码有个这样的爸,就不会受欺负了。” 方前想想尧玉安那软性子,被人欺负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让他选,他还是选尧玉安,虽然方贯造就了他的性格,但方贯打在他身上的巴掌他忘不了,更何况他和方贯现在相看两厌。 “哎,”他也用胳膊肘顶顶尧秋泽,“佟鸣那么能打,他不护着你们吗?” 尧秋泽惨淡地笑了一下:“有些事他护不了。” “什么意思?” “出事的时候他没有在家,等他回来的时候,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小时候 第6章 磁带 尧秋泽说,他要去上学了。 “你上啥学?”方前叼了根棒棒糖坐在椅子上一翘一翘看老夫子看得正乐。 “高四复读,过两天就开学了。” “你要考大学?” 尧秋泽点点头,方前也跟着点点头,从他来到现在快两个月了,尧秋泽才开学,而且,虽然他没高考过,但他读高中那时候也见过,高考的人每天恨不得不睡觉把眼皮子撑起来学习,尧秋泽整天就知道看小说写情诗。 “你真想考大学啊?”他把棒棒糖从嘴里揪出来,不太信。 “我想啊,考上大学就能见到更多志同道合的人。” “那你为啥不复习课本呢?” “我不喜欢。” “......”方前无言以对。 尧秋泽说,县里的复读学校去年刚建好,很不正规,听说证都没办齐,说放假就放假了,他每次刚进入状态就被打断,看不进去书也不能怪他。 方前好奇,尧玉安身为一个老教师,虽然教小学的,难道不管他吗? “我爸......不要求我们读书,活得好就行了。” 好爹,方前心想。 “方前,我去上学了你要不要在这儿看店啊?”尧秋泽把新上来的儿童认字本摆好,蹲在旁边抬头问方前,“反正你天天在这儿泡着,看店还能挣点钱,你又没有工作,我给杜爷说一声就行。” 这家店是一个七十多岁老头儿的,不怎么过来,有时候阳光好了会坐在门口晒太阳,他儿女在城里混得都不错,他也不靠这书店赚钱。 方前挠挠脑袋,又掏掏自己的兜,兜里就剩十几块钱了。 “行吧,你走了我替你,你放假了你就接着干,工资咱俩按天分。”方前应了,但是他觉得他的性子每天一天到晚坐在这儿,屁股都要生芽。 他问尧秋泽什么时候走,尧秋泽说过两天他先去报道,然后就回来,他爸下周四生日,等生日过了他再走。 “我爸生日那天,应该是我家里人最齐的一天,我得留下。”尧秋泽说。 方前一听立马探着脑袋问:“算我一个?” “行,来吧。” 方前得有六年没过过生日了,家里只剩下他和方贯两人之后,谁都不特意记这么个日子,有时候方前自己想起来了,叼根烟,打火机一打,祝自己生日快乐,就完了。 他喜欢尧玉安这个人,所以他摩拳擦掌琢磨怎么给尧玉安弄个生日礼物。 他兜里没剩几个钱,这还是他回镇上之前打工攒下的,他不想问方贯要,贵的他买不起,便宜的他又看不上,赚到钱之前他还得靠这点钱活,他又把那十来块钱塞回兜里。 左思右想,他决定自己动手做个。 上次去尧秋泽家蹭饭,他看到尧玉安那发黄的眼镜上好几个坑,尧秋泽也看到了,就问:“爸你眼镜盒呢?” 尧玉安笑笑说不知道丢哪去了。 方前找了块木头,他高中被退学之后颠沛流离干过不少杂工,用木头造个眼镜盒对他来讲很容易。 一条长木头中间掏了个洞,为了不让它太重他特意打薄了,细细把棱角磨得像小孩儿胳膊肘那么圆润,又从方贯的工具箱里扒出来两个小轴承,把上下盖子一合,刷上蜡油,一个油光锃亮的眼镜盒就诞生了,他还往里面配了块儿白色绸布,从阿雅那儿剪来的。 “怎么了方前,看上哪个姑娘了?你就弄这一小块儿,就能做个手绢,你拿个手绢指望追谁去?寒酸。”阿雅一手嗑瓜子一手拨弄着刚烫的卷发,坐在她那美容椅里转着圈笑他。 “又不追你你怕什么。”方前全神贯注在剪布,随便敷衍一句。 阿雅手里一把瓜子皮全砸到方前身上了。 他把绸布放进盒子里,‘吧嗒’一声,眼镜盒就做好了,这质量跟镇上两元店里的眼镜盒比,简直是泥娃碰上菩萨,他怎么看怎么喜欢,揣在怀里等着去给尧玉安过生日。 他一直盼着周四,周四迟迟不来,生日不是他的,但他也急。 周二那天尧秋泽去县里学校报道,方前本来想跟着去县城玩一趟,出门时又被方贯叫住,俩人吵了一架。 方贯不让他去县里,龅牙前两天来家里说话,说县城一个□□头头前几天从号子里出来了,正准备东山再起。 方前心想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觉得方贯就是想把他困在这屁大点的镇子上,最好和他一样,守着这二层小楼,天天让人欺负。 他和方贯吵了一架,等他赶到书店时,尧秋泽等不上他已经走了,方前抬手从门口那盏吊灯上抠下来一把钥匙,坐进空无一人的书店里,他工作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方前坐在柜台里一会儿,屁股上的芽就开始往外冒,怎么坐都不舒服,他干脆往随身听里塞了盘磁带,带上耳机,趴在柜台上睡觉。 耳机里滋啦滋啦响着《蓝色多瑙河》,这是汪小曼最喜欢的圆舞曲,药店里那个大大的收音机里总是响着它明亮的曲调,和汪小曼配在一起是那家药房唯一盎然的生机。 天好像暖和一点了,方前闭着眼睛想。 “方前,方前。” 一个手掌落在他头顶轻抚,他猛地睁开眼,眼前是尧玉安。 “怎么睡着了,也不盖件衣服,这天还是凉,这样睡觉要感冒。” 他爬起来擦擦嘴角的口水:“叔,你来了。” “啊,来了,”尧玉安把一个大饭盆放在方前面前,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盆热腾腾的包子,他推过去,“拿着吃,猪肉酸菜的,刚出锅。” 方前一点没客气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 “尧秋泽呢?” “他去学校报道了。” “我又给忘了,”尧玉安拍拍脑门,看着那一盆包子,“本来想让他给佟鸣送去的。” “我去送,叔,”方前立马从柜台里钻出来,“正好我坐烦了。” 他骑着尧秋泽的自行车,嘴里叼着一个包子,飞快掠过波光粼粼的安阳河,扎进那田地中间还算宽阔的的大路上。 仓库的门还是锁着,佟鸣好像不在,方前把车子往旁边一靠,站在铁门外叫了声:“东哥!” 没多久,东哥从门卫室后面摇着尾巴过来,方前扔了个包子,东哥蹿起来一口接住。 趁着东哥吃包子,方前把布袋提手挂在栏杆上,扒着铁门像只野猫一样轻轻一跃就翻进去了。 佟鸣好像真的不在,他推推门卫室的门,打不开,又抱着那盆包子给自己也塞了一个,又扔给东哥一个。 尧玉安的手艺比十八个方贯加起来都好。 一人一狗一边吃包子一边逛房子,他把脸往西边平房的窗户上一贴,那几箱奶粉已经不见了,里面又堆上了别的箱子,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东哥吃包子是用吞的,方前吃两口东哥吃一个,吃完就跟着方前哼唧。 方前叼着包子又下手从盆里拿了一个,只是这包子还没到东哥嘴里,他又被人一把薅住了。 “我操!” 方前一声大叫,嘴里叼着的包子掉下来,被东哥帅气一跃吞下了。 “我包子!”方前眼看着自己的包子被狗吃了,又回头瞪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身后的佟鸣,“你丫真是鬼,走路没声喘气儿也没声。” 佟鸣盯着他的眼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厌恶:“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揪着方前帽子的手在不断缩紧,这个人在挑战他耐心的底线,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他忍到第三次只是因为这家伙是尧秋泽的朋友,还帮过尧秋泽一次,仅此而已。 方前不是完全没眼色的人,他眼看着佟鸣的忍耐度一格一格往下掉,要不是为了周四蹭那顿生日宴,他现在可能再犯个什么贱让佟鸣甩开膀子和他痛痛快快干一架。 但是为了尧玉安和尧秋泽,他忍住了。 “谁不要脸啊?”他仰着后脑勺一边喊一边举起手里的包子,“你弟去上学了,你爸找我给你送包子。” 说着他把包子往佟鸣脸上怼:“你看,你闻,你尝尝,这就是你爸包的。” 佟鸣皱着眉头把脸躲开,不用尝,他认识这个搪瓷盆,只是那盆里的包子...... 方前也跟着往下瞅了一下,立马心虚了。 尧玉安给了他一满盆的包子,他吃了一个,又吃一个,然后东哥一个他一个,东哥一个他一个,现在手里还举着一个,一盆包子就剩半盆了。 “这个......你家狗爱吃,干了四五个。”方前捧着饭盆,把锅全甩给东哥。 东哥也不知道听没听懂,朝他吠了一声,边吠边摇尾巴,死盯着他手里的包子。 佟鸣没说什么,把方前怀里的饭盆拿过来,给东哥打了个手势,东哥就跟着走了。 方前被留在后面,心想这玩意儿真会冷暴力。 佟鸣回到门卫室,前脚进去后脚就把门锁死了,一扇铁门摔到方前脸上,方前哼了一声,直接推开窗户,趴到窗台上:“哎,哑巴。” 佟鸣‘咣当’把饭盆砸在桌子上,这一定是带着怒气的。 方前把包子咽下去,换了个说法:“男鬼?” “滚。” “吃完就滚,”方前又咬了一口,继续问,“你为啥打手语啊?” 佟鸣不理他。 “因为你嗓子?” 佟鸣不理他。 “你嗓子为啥变成这样?” 佟鸣还是不理他。 这个问题方前也问过尧秋泽,那时候尧秋泽没有给他答案,只是说,他俩就是打着玩儿的,然后他问:“那你怎么会的?” 尧秋泽说,他是为了和镇上一个修鞋的大爷对话才学的,方贯来之前镇上有个修鞋的老头儿,不哑,十几岁时候发烧把耳朵烧聋了,喜欢看武侠小说,还会说书,尧秋泽十来岁总是蹲在大爷的摊前听说书,他就是因为要学手语,才和佟鸣关系稍近了一点,因为佟鸣也是跟那老头儿学的。 一个包子吃完了,佟鸣还是一个问题没答,方前拍拍手:“拉倒,跟你沟通真费劲。” 方前自己趴在那儿磨蹭了一会儿,佟鸣该干什么干什么,当他不存在。 等佟鸣把床上刚收回来的衣服叠好,感觉到冷风吹进来,转身要去关窗户的时候,看到方前探着身子,伸长了胳膊,往他桌子边的收音机里塞了盘磁带。 收音机响起来,这盘磁带前面有长长的空白,沙沙声持续了将近半分钟,音乐才开始。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方前小声跟着哼哼,“我就是为了一打开就能听这首歌,把前面的都给洗了。” 明明就没有人问。 佟鸣一直等到那首歌结束,才走过去把磁带按出来。 磁带上印着曲目,那是一盘大杂烩,什么歌都有,正反两面十首,方前听的《大约在冬季》正好在中间。 方前及其自然地抬手接过来,对佟鸣说:“我感觉你的声音就特像这被洗过的磁带,虽然确实难听吧,但我听习惯了,不嫌弃,你跟我聊聊呗......” ‘啪’ 两扇玻璃关上了他和佟鸣第一次非拳脚的友好交流的窗户,方前‘嘁’了一声。 “谁乐意跟你说话似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磁带 第7章 生日 周四,方前起了个大早,冲了个澡,刮了个胡子,挑了件去年刚买没穿过两次的漂亮衣服,把眼镜盒装兜里走了。 方贯在楼下刚开门,他知道方前现在在前面街口看书店,总算找个正经活,也就没多说什么,家里没他们两个吵架一下清净了许多,用寂静形容也不为过。 方前往书店走,一路缩着脖子,他身上这是个皮夹克,为了显帅里面就搭了件衬衫,这衬衫是他前两年当房屋中介的时候发的工作服,干了半个月店倒了工资一分没给就给他剩下件衣服。 他抬头眯眼看着刚升上来几个小时的太阳,这太阳是冷的,他抱着膀子抬腿跑到了书店。 尧秋泽进门的时候正好撞见方前打了一连串的喷嚏,他手上还带着露指头的毛线手套,身上裹着一件棉衣,站在柜台前上下打量方前一遍,才说:“你今天要去约会吗?” 方前拽了一截纸擦擦通红的鼻子,囔囔说:“今天去你家啊,跟谁约会,跟你啊?” 尧秋泽瞥了他一眼,又给方前说,他要去定个蛋糕,周二去报道被老师硬留在那里上了一天课,今天早上才搭车回来,什么东西都没准备,方前摆摆手让他去了。 到了快十一点,方前又缩着脖子把书店卷帘门拉下来,门口闲得没事干一早就围一圈下棋的老头儿们看见了问他:“方前,这店今天就开到这儿了?” “啊,到这儿了。”他把门锁好钥匙揣兜里,摸了摸兜里光滑的眼镜盒。 他听尧秋泽说这家里就尧玉安一个人喝酒,他和佟鸣都不大会喝,他觉得今天陪酒的活得他来,喝多了下午就不看店了。 走出去没几步他就听后面的老头儿蛐蛐他穿得人模狗样又是要去鬼混,奈何他今天心情好,没搭理他们哼着曲儿甩着钥匙串走了。 他轻车熟路爬上四楼,进门就闻见一股香味儿,他吸吸鼻子,这味儿应该是土豆炖鸡,还加了香菇。 尧玉安做这道菜特别好吃,方前有幸蹭到过一次。 桌子上放着个看着有八寸的蛋糕,盒子罩着,他也看不见长啥样,尧秋泽正在厨房帮忙做饭,方前把眼镜盒掏出来,想想又装进去,吃饭的时候再给,这样显得郑重。 他把头探到厨房门口:“叔,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尧玉安看向方前,大声感叹:“今天打扮这么帅,要去约会啊?” “约啥会啊这不是来给你过生日吗?”方前不大好意思挠挠头。 “你在书店可不是这副嘴脸。” 尧秋泽在尧玉安身后吐槽他,方前冲他呲了下牙。 “没啥需要帮忙的,你去坐着。” “佟鸣没来吗?”他又问。 “他一会儿就来。”尧秋泽说。 尧玉安让尧秋泽不要切那么多辣椒,说佟鸣不能吃辣,厨房里的俩人都忙,方前又回到客厅,在刷了一层红漆硬邦邦的沙发上坐下。 他拿了本尧秋泽放在沙发上的诗歌大全,翻了两页给他翻困了,把书往旁边一撂,刚巧看到厨房正对面那扇门虚掩着。 他来这里也有四五次,每次来,那扇门都是锁死的,尧秋泽说里面没人住,所以锁上了。 十来分钟过去,尧秋泽端菜上桌,方前有眼色地站起来帮忙,他从柜子里拿了几个酒杯冲干净,放在四副碗筷旁边。 “再拿一副碗筷,”尧秋泽说,“我弟也回来。” “你弟?尧冬青?” “嗯。”尧秋泽点点头。 这个尧秋泽的双胞胎弟弟,方前只听过名字,从来没见过人,听说初中毕业就去市里打工了。 方前又去厨房拿了副碗筷和酒杯摆出来,接着找了半天没找到酒,他干脆就解开蛋糕盒上的扎带,小心翼翼把盒子拿掉。 这大大的一个蛋糕做得倒是很简陋,因为是加急单,面包房的老板娘赶出来的,尧秋泽说凑合能吃就行。 方前弯着腰看着这蛋糕,边上挂着几朵粉绿的花,红色果酱就写了个生日快乐,字上面排着几个小人,小人简陋得像雪人,最中间的个头最大,应该是尧玉安,右边排着仨一样大小的小人,应该就是这仨儿子,可是左边还排着俩小人,不一样的地方是这俩小人多了两个小揪揪,看起来应该是女孩儿。 尧秋泽端了一盘凉拌肉冻出来,看到这蛋糕动作僵了一下,站那儿看了老半天,方前用胳膊肘顶顶他:“怎么了?嫌丑啊?” 尧秋泽扯着嘴角干笑两声:“就这样吧。” 尧秋泽又回了厨房,方前又没了事干,他坐回沙发上,过了一会儿,尧秋泽手里端着两个碗,碗里乘着菜,推开厨房对面那个虚掩的门进去了,等再出来,手里的碗没了。 尧玉安在起锅爆炒羊肉,厨房里的声音瞬间吵起来,方前又被香味儿吸引过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啪哒’声,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他转了个脚步,把虚掩的门推开一条缝,门上挂着一块白色棉布的门帘,上面绣着鸳鸯和细柳,他只能看到地上碎着一个酒杯。 “尧秋泽,你这屋杯子摔了。”他站在门口说。 “等下我收拾!”尧秋泽手里抓着大白菜叶子大喊。 “我来吧。”他从厨房拿了扫帚,推开那扇门。 这次他看到了破碎的杯子上面是什么,那是两个柜子,每个柜子上放着一张黑白照,左边柜子的黑白照是个笑容明媚的女人,长卷发,应该还涂了红唇,嘴唇边有一颗很明显的痣。 跟汪小曼年轻的时候真像,汪小曼嘴唇下面也有一颗痣,她说这是贪吃痣,嘴馋,就喜欢吃好的。 右边柜子的黑白照是个整张脸都冷冰冰的女人,看年纪没多大,扎着马尾辫,不苟言笑。 黑白照下面是刚才尧秋泽端进来的碗,碗里盛满菜,右边多了个酒杯,左边的酒杯是摔碎的那个。 屋子拉着窗帘,没有阳光,方前不禁闭紧了嘴,他一边扫地上的碎玻璃,一边琢磨,这两个女人是不是就是蛋糕上那两个扎辫子的女孩儿?一个是女儿?另一个呢? 虽然那个卷发红唇的女人看起来稍微成熟一点,但要说是尧玉安老婆,也太年轻了,她和尧玉安看起来得差辈儿,可能死得早? 扫帚扫着玻璃在地上刺啦刺啦响,他正自己琢磨着呢,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了,相当暴力地‘嘣’撞在墙上。 门帘也被一把掀开,进来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怒气冲冲地盯着他:“谁让你进来的?” “我?扫地啊。” 方前手里还拿着扫把,没搞明白情况就被这眼睛瞪得像愤怒的公牛犊子一样的男人一把推到了墙上。 “谁他妈让你进来的?” 方前的皮夹克和衬衫都被人扯住了,这犊子把方前死死按在窗户台上,方前手里的扫把已经扔到地上,拳头都握紧了,才想起来这是在尧秋泽家,今天是尧玉安生日,这犊子很可能就是那未曾谋面的尧冬青,他再生气也不能打架。 “我扫地啊!你眼瞎看不见地上杯子碎了吗?” 尧冬青浑圆的双眼扫了一眼那两个柜子,抓住方前的领子,把方前的后脑勺往窗户上磕了一下。 方前瞬间两眼冒金花,这犊子虽然个头低,但劲儿可不小。 眼前的雪花还没冒完,他就听到尧秋泽大喊:“尧冬青你干什么!” 接着又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尧冬青抓起右边柜子上的碗,伸直胳膊高高举起来,再用力砸到地上,一块鸡腿肉滚到方前脚上,接着尧冬青又开始砸左边的碗。 方前呆住了,而尧秋泽不敢上前,他们就看着整张脸和脖子还有眼球红得像地上被踩烂的虾子一样的尧冬青,疯狂地摔打着柜子上的东西,到了最后,尧冬青抓起来红唇卷发女人的照片,砸了下去。 照片的玻璃框碎了,尧冬青的脚狠狠踩在照片上。 笑容明媚的女人被一只黑黢黢的鞋踩踏着,笑容依旧明媚,突然尧冬青被一个人用胳膊勒住了脖子,又瞬间被按倒在地上,方前才反应过来,这是佟鸣来了。 尧冬青像只野兽一样,喉咙里咕噜着,他被佟鸣压着动弹不得,就把手指甲抠进佟鸣的手臂里,拼命把脖子往力的反方向压。 “哥!你俩别打了!” 尧秋泽在哭,方前低头看着尧冬青,这个人应该也知道自己打不过佟鸣,但是他好像一点也不怕,也不服,他拼命让佟鸣勒着自己的脖子,虾子一样红的脸变成猪肝一样的紫,他用肢体语言在叫嚣着:“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佟鸣的胳膊开始往外冒血,那只胳膊整个压在碎玻璃和碎瓷片上,方前这才蹲下拉着佟鸣的胳膊,对他说:“行了,可以了。” 有了第三人的介入,这场无声的对决才结束。 尧冬青从地上爬起来,喘着粗气,瞪着屋子里的所有人,最后目光锁定在尧秋泽身上,凶狠地指着地上那个卷发女人的照片说:“再让我看见你们把她照片摆在那儿,我把这间房给拆了。” 尧冬青撞开了所有人,走到客厅的时候他停在了桌边,盯着那个蛋糕,几秒钟之后一拳锤在了蛋糕上,把蛋糕锤了个稀烂,接着就离开了。 尧秋泽抹抹眼泪,吸着鼻子捡起地上的扫把,一声不吭地开始扫地。 他把照片又捡起来,轻轻放在柜子上。 佟鸣转身出去了,方前跟着走出去时才发现,厨房的门死死锁着,尧玉安把自己锁在了厨房里,从头到尾也没出现。 桌子上放着一瓶五粮液,这是好酒,应该是佟鸣带来的。 佟鸣的袖子已经被血给染透了,方前刚想开口问一句,厨房门开了,尧玉安出来,笑眯眯地看向佟鸣:“回来了,你吃面还是吃米饭?我都做了。” 方前诧异地看着尧玉安,这个笑颜依旧的男人似乎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吃了。”佟鸣只说了这三个字。 “怎么不吃了,饭都做好了,去洗洗手吧,哎呀,这袖子怎么回事?我给你拿点药,你快把衣服先脱掉。”尧玉安说完进了另一间房。 尧秋泽拿着扫把出来,佟鸣给他打了段手语,尧秋泽回的也是手语。 方前站在旁边一头雾水,这是防谁呢?他啊? 方前走了,尧玉安拿着碘酒和纱布出来,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顿了两秒,像是又翻过一篇,招呼方前快去洗手吃饭。 纱布和碘酒被放在沙发上,尧玉安又回了厨房,尧秋泽还在收拾那间房里的一片狼藉,方前拿起纱布和碘酒走到屋外门廊,低头看着走到楼下的佟鸣,叫了他一声:“哎。” 佟鸣停下了,抬起头看着他。 “今天你爸生日,你就这么走吗?” 佟鸣依旧盯着他,没有出声。 方前知道,让这男的说话比他自学手语都难,他没再说什么,把纱布和碘酒丢了下去,佟鸣抬手接住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生日 第8章 伤口 这顿饭吃得方前不是滋味。 尧秋泽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米饭,也不夹菜,时不时还能听见蚊子哼哼一样的啜泣,长长的眼睫毛就没干过,一直湿漉漉的,而尧玉安又像个没事人一样,给方前夹菜,把鸡腿上最好吃的一块带骨肉夹到他碗里,说他瘦,叫他多吃点。 桌上没了蛋糕,菜也还剩下很多,五人的份只有三个人吃,尧玉安还笑着说,又要吃好几天剩菜了。 那瓶五粮液被尧玉安打开,他拉着方前陪他喝了半瓶,半瓶过后,尧玉安就回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方前悄悄走过去,从兜里掏出眼镜盒,把尧玉安放在床头柜上的眼镜放进去,又摆回原位。 尧秋泽在厨房洗碗,对面的门又被锁上了,方前走进厨房,把厨房门也给关上,靠在水池边问尧秋泽:“今天咋回事?” 尧秋泽抿着嘴不做声,方前勾头看那张梨花一枝春带雨的脸看了半天:“你怎么也哑了?” “你别问了,”尧秋泽囔囔着鼻子说,“这是我家事,我不想提。” 方前识趣,不问了,他又抓了一把剩下的花生米,一边吃一边说:“你弟和你真是双胞胎啊?你俩一点也不像,他个儿比你矮了大半头,还比你壮了两圈,那长得也......” 他没说出来尧冬青长得是真磕碜,他怀疑这俩双胞胎爹妈所有的优质基因都让尧秋泽一人霸占了。 想到尧冬青抓住他领子把他往窗户上磕的那一下,后脑勺又隐隐作痛,他咂了咂嘴:“你俩跟没头脑和不高兴似的。” 尧秋泽笑了一声,冒出个鼻涕泡,他赶忙用手背擦干净。 “他十五六就跑出去打工,吃也吃不好,干的体力活,肯定长不高。”尧秋泽说。 “你爸跟你哥不管他?” “管不住啊,”尧秋泽哽咽了一下,“你也看见他什么样了,以前我哥在家住的时候他跟我哥打,后来有一次他俩打急眼了,他就跑了,一年回来两天,别的时候也见不着他。” “怎么比我还混,”方前说了一句,又忍不住好奇,“那他为啥那么恨你妈?” 尧秋泽瞪他一眼:“那不是我妈,那是我姐。” “两个都是?那你家五个孩子?”方前把佟鸣这个捡回来的排除掉,他觉得按照名字风格,那两个女生应该一个叫春,一个叫夏,他想到尧玉安那张老实的脸,笑了一声,他本来想说一句‘你爸还挺能生’,后来一想,尧秋泽说过他从生出来就没妈了,就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他不恨我姐,”尧秋泽突然说了一句,“他是不愿承认我大姐已经死了。” 之后尧秋泽的嘴就闭上了,厨房里剩下方前的单口相声。 他们把客厅收拾完,尧秋泽说他就要坐下午的车回学校了,他叫方前困的话就去他床上睡会儿,方前摆摆手:“那点酒算什么。” “半斤了。” “才半斤,”方前站到门廊上等尧秋泽一起去书店,“我话都不会说那会儿方天霸就拿筷子沾白酒往我嘴里戳,从小练出来了。” 他们两个到了书店,方前又把卷帘门抬上去,尧秋泽去拿了几本小说塞进书包里。 “那我走了,”他走到柜台旁,看方前胳膊肘下压着本书,手指支棱着在比划,就问,“你干什么呢?” 方前扬起那本书,《手语教学》,说:“我破译密码呢,你跟佟鸣今天比划的那是什么意思?” 他按着记忆翻着书对照半天,狗屁不通。 尧秋泽耐下性子,重新给他打了一遍手语。 “对对对,就是这个。” “我哥问我为什么要定这个蛋糕,我说面包房张姨做的,我就没细看。” 尧秋泽说完就走了,书店又剩下方前一个人,送走两个来买女明星写真挂历的精神小伙之后方前就给玻璃门上挂了个锁,骑上车子跑去了面包房。 “方前你这喝了多少啊,来俩面包解解酒?”张姨坐在那儿打毛衣,闻见方前一身酒味儿。 “来两个蜂蜜面包吧。” 柜台里的小姑娘给他两个蜂蜜面包,方前给了一块钱,在张姨对面坐下,咬了一口就问:“姨,你今天给尧秋泽做的生日蛋糕咋回事?” “蛋糕咋了?”张姨奇怪。 方前撇着嘴摇摇头:“人家一家都不喜欢,你画六个小人儿一个好看的都没有。” 张姨一听见六个小人,更紧张了,她伸手指着柜台里的小姑娘:“不是给你说做几朵花写四个字就行了吗?你画什么小人?” 这小姑娘是张姨的女儿,现在在店里帮工,方前一边吃面包一边看张姨指责她。 那六个小人是这姑娘自作主张画上去的,她觉得几朵花配四个字太单调了,就把人家一家六口全画上去了。 张姨点着她的脑门说她蠢,方前在面包房坐着唠了俩小时,才从张姨嘴里知道,尧家两个姑娘去世得快十年了,他们家定蛋糕从来只要花和字,就今年张姨想着找个熟客让自己闺女练练手,就搞成这样。 张姨的话匣子一开就合不上,方前把没用的废话过滤掉,得出的就是二女儿叫尧夏宁,九零年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死了,老大叫尧春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方前回去的路上想着,难怪尧冬青不承认大姐死了呢,没见着尸体心里总还提着一口气儿,他深有同感。 天黑下来,他把尧秋泽的自行车也锁进了书店,回到他和方贯的二层小楼。 龅牙刚抬起屁股打算走,看见方前就伸着鼻子嗅嗅:“跑哪儿喝酒去了也不叫叔一起。” 方前觉得这一天过得很累,抬手打了个招呼就上楼去了,路过方贯的房间,他看到柜子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 明艳的尧春晓是漂亮的,不苟言笑的尧夏宁也是漂亮的,但还是汪小曼最漂亮。 他走过去,把照片拿起来,这么漂亮的脸怎么蒙灰了呢,这才搬过来两个月。 他带着照片回到自己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用袖子擦擦相框。 皮夹克擦不干净,他就把外套脱了,用衬衫袖子去擦,擦了好一会儿,可算干净了,他满意地捧着照片左看右看。 “你跟谁喝酒了?不好好看店你就跑去喝酒?” 他听见方贯的声音,眼都没抬他就觉得烦,他把汪小曼的照片放在他的床头,细心摆了摆位置,方贯上手一把抢走。 但方前没让他得逞,两手抓着相框的边框往回拽,方贯指甲缝里还藏着污垢的手指按在玻璃上,方前听见了一声响,他马上把手松开了,他怕玻璃碎掉。 谁知道方贯也松了手,照片掉到了地上。 方前弯腰捡起来,谢天谢地,没有碎。 可他刚刚抬起腰,方贯一个巴掌举在半空,没落下,但看得出,那一巴掌卯足了劲儿,下一秒,他手里的相框就被抢走了。 方前眼里的红血丝一下就冒了出来,他又伸手去抢相框:“你还给我,你连灰都不擦,我妈脸上糊了一层灰,你他妈哪怕每天看她一眼她都不会这样!” “你以为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跟你就没有一点关系吗?” “老子改了!”方贯大吼一声,“你呢!天天出去鬼混!总有一天你要把我也害死!” 方前松开了手,他闭上眼深深喘了几口气,要论骂人方贯绝对骂不过他,但是他想到那个尧冬青,他不能变成那种人。 方贯把汪小曼的照片抱在怀里,看方前从衣柜里拿了几件衣服,大声问他:“深更半夜你又去哪儿?” “我去书店住。”方前把衣服塞进背包,拎着就跑了。 书店的卷帘门在深夜又被打开,半分钟后再合上,方前把后面仓库放着的一张折叠床拿出来,上面垫了个垫子就躺下了。 现在才九点,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肚子里开始烧,可能是酒劲儿现在才上来,没过一会儿他就一背的汗。 书店没地方可以冲澡,水龙头也在外面才有,方前干脆翻起来把车推出去,骑上去镇子东边胖子家的澡堂。 方前什么也没有,就带个人来了,他挑了包洗发水,一小包沐浴露,还得再买条毛巾,他又看看旁边的盆子,算了,不要,省两块是两块。 “你这不是膈应人吗?”胖子把他递过去的五块钱又扔回来,“来你胖叔这儿洗澡我能收你钱啊。” 胖子给他拿了个绿色塑料盆,还放了瓶可乐。 “谢谢胖叔,发工资了请你喝酒。”方前冲胖子咧出个大大的笑脸。 澡堂里已经没人了,这澡堂关门晚,胖子孤家寡人,闲的没事就在澡堂子里坐着,看着他那大屁股电视等县城工地上班的一伙人**点回来洗了澡才关门。 方前脱掉衣服塞进柜子里,端着盆子走进去,听见最里面那间房还有水声,他打了个哆嗦。 澡堂里暖气已经停了,光着身子站在前面两间房里冷飕飕的,方前就一点也不见外地往最后一间房里钻,那里面有水气,暖和。 他在另一头打开一个淋浴,在水雾里瞥了一眼那个贴着墙的背影。 隐约有点眼熟,但是看不大清。 这个人还挺害臊,一直背对着他,洗完头洗身上也没扭过来一下。 方前把洗发水挤到头发上揉了几下冲掉,要打沐浴露的时候才发现,他拿那包是浴盐,他不喜欢这东西,糊到身上没有泡泡,他觉得他身上得打满泡泡才舒服。 他又抬眼看看墙边的老哥,这家伙的沐浴露能起泡泡,他就从盆子里拎起那瓶可乐,打算换点人家沐浴露用。 方前抹干净脸上的水,啪嗒啪嗒走过去,离得越近他越觉得,这个背影眼熟,细长的一条,腿快到他腰了,肌肉倒也不少,他再走进一点,就能看见这老哥的背上,屁股上,腿上,都有不少疤,看颜色应该是陈年的疤了,不仔细看也看不大清。 “哥们儿,你沐浴露能借我用用不?我请你喝可乐。” 方前把可乐递过去,一直背对着他的哥们儿总算把头扭了过来,那湿乎乎黑洞洞的瞳孔让方前打了个哆嗦。 “怎么......怎么是你啊?” 佟鸣没接可乐,弯下腰把一瓶沐浴露从盆子里拿出来递过去,又把背给了方前。 方前一手拿可乐,一手拿沐浴露,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盯着佟鸣的背问:“你以前是干啥的?打手吗?” 他想到方天霸以前手下的一个小弟,是个打手,身上也这样,新伤盖旧伤。 说到新伤他又突然想起佟鸣的胳膊:“你那胳膊不能冲水,你还敢洗澡?” 他把沐浴露夹在胳肢窝下,伸手就去抓佟鸣的胳膊,佟鸣挣了一下,他就看到了那几个鲜红的口子,他眉头皱了一下:“你不疼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伤口 第9章 谢谢 佟鸣把手抽了回去,他完全不在意胳膊上那几道口子,方前盯着被水流淌着的伤口看了会儿,又想到了饺子馅。 拉倒,这人自己都不在意他瞎操心个什么劲儿。 他把可乐丢进佟鸣的盆子里,打开盖子往手里挤了点沐浴露,后又把瓶子也丢回去。 那一捧滑溜溜的沐浴露往他指缝里渗,他干脆就站在原地把它涂在身上,一双手在身上搓来搓去,搓起了泡泡,他就打开佟鸣旁边那个淋浴头,开始冲洗这些泡泡。 他一边洗着自己,一边盯着佟鸣的背看,他在想这些伤是什么打的,从伤疤面积上来看好像没有刀,也不是棍子,倒像是细细的柳条,或是细竹竿一下一下抽上去的,要问他怎么知道,因为他屁股上也有,方天霸抽的。 只是他屁股上没有被烟头烫过留下的疤,但佟鸣有,还不止一个。 他吞了下口水,开始怀疑这几个疤痕的由来,什么人能在人家屁股上拿烟头烫?他轻轻吸一口气,难不成佟鸣是被拐卖的?因为嗓子不好卖不出去,就被人贩子虐待,后来才被尧玉安捡回家了。 他好像仅凭一屁股疤就推理出了佟鸣的身世,十来年前,拐卖小孩儿严重得很,他家那边就丢过好几个,他觉得一定是这样。 方前连眼神都变得笃定,一抬头,看到佟鸣扭着脖子在看他。 他后撤一步,先发制人:“你看什么?” 佟鸣不回答他,也不反问他,只给他四个字:“离我远点。” 方前没再嬉皮笑脸,转脸走了,他觉得佟鸣脸是冷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没人能焐热,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佟鸣会对尧玉安那么冷漠,他羡慕都羡慕不来。 他还在介怀今天中午佟鸣在生日宴上扭脸就走这件事,但他也只能自己在心里别扭,毕竟尧家的恩怨情仇可能不像他知道的那么简单。 沐浴露也打完了,方前又冲了把脸就走了,他洗澡向来是快的。 出来胖子还在嗑瓜子,电视上在播上海滩,胖子嘴里一边‘咯嘣’一边:“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他看到方前,招呼了一声:“洗完了?” “啊,”方前钻进那个小屋,把盆子往床边一放,坐下说,“胖叔我在这儿坐会儿。” “坐吧,咋不回家?又跟你爸吵架?”胖子转过来问他。 方前拿毛巾用力搓着头发,压根不想提方贯,胖子呵呵笑了声:“你困了睡这儿也行,我这床大。” “嗯,你还不关门,快十点了。” “等里面那小子出来我就关。” “那小子总这么晚来洗啊?” “他不喜欢跟人撞上,我多等他会儿,也没事干。” 方前‘哦’了一声,头发也差不多擦干了,他把毛巾搭在细铁丝上,跟胖子一起看上海滩,过了两分钟,他突然问:“胖叔你这儿有纱布没?” “有啊,”胖子看看他,“咋了,伤了?” 方前摇摇头:“借我用用。” 又过了十分钟,男澡堂的门帘响了,佟鸣走出来,把手里的钥匙牌还给胖子,方前站在门口,朝佟鸣勾勾手:“哎,你,进来。” 佟鸣没理他,转脸就要走,方前干脆拿着棉纱布自己出来,拽住佟鸣的袖子让他拉上去, “我对你已经够友好了吧?你也没必要这么针对我,你跟我有什么仇?”方前不耐烦了。 佟鸣看了他两秒,老实抬起胳膊,把袖子拉了上去。 方前用棉纱布沾着那几道伤口:“你这得把水给吸干净,不然疤会化脓,留疤很严重,后面你就别再碰水了,忍几天不洗澡死不了。” 他拽着佟鸣的胳膊,仔细把那几个伤口擦干净,涂了点紫药水,胖子这儿只有这,凑合用吧。 他用棉签把紫药水在佟鸣胳膊上涂开,边涂边说:“我特喜欢你爸,也特喜欢你弟,我说的是尧秋泽不是尧冬青啊,尧冬青我不喜欢,那两个牛眼一瞪看着智商就不怎么高。” 说完他闭紧了嘴,抬眼看看佟鸣,佟鸣面无表情,他就又张嘴继续说:“你弟去上学前还给我说,让我帮他照顾你们,我看在他们的面子上,可以暂时放下咱俩的恩怨,你也别天天看我不顺眼,你家狗都跟我好了,你还端着干什么。” 紫药水涂好了,佟鸣把袖子拉下去,对于刚才方前的一大串发言,他沉默了半天只回复一句:“你能把自己照顾好吗?” 方前眼角一抽:“你这人怎么就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呢?” “谢谢。”佟鸣说完走了。 方前站在门口,目送着佟鸣走远,才转身进去。 “谢谢,”他学着佟鸣的语气说了一遍,呵呵笑起来,“谢谢,他还会说谢谢。” 胖子从上海滩上抽了个空,给方前说:“那小子人还行,就不爱说话。” “他嗓子不行。”方前说。 胖子哼哼笑了几声:“也是个可怜人。” 可不就是嘛,方前心想,这人比他惨,他应该宽容点。他又在那儿嗑了会瓜子,跳下来拿起东西回书店去了。 方前就老老实实在书店呆了半个多月,这半个月他就回家拿过一次衣服,尧秋泽周末回来替他看店他跑出去逛了两天,其余时间他都矜矜业业。 杜爷的儿子杜宇回镇上看老爹,瞧见老头儿在书店门口晒太阳,书店里挤着不少人,还都是青春靓丽的姑娘。 他走进去,看方前坐柜台里和一个姑娘聊得花枝乱颤,过一会儿姑娘给他五毛钱,拿了本旧书走了,方前才看见他。 “哎杜哥,你来了。”方前把五毛钱扔钱盒里,跟他打了个招呼,又继续和下个人唠嗑。 “方前,你账本给我看看。”杜宇说。 方前打开柜子锁,从里面掏出个本子递给他,这一个本子两种字迹,一种规规整整漂漂亮亮,一种龙飞凤舞恨不得拐出二里地,杜宇看得满脸愁。 不过看账本这生意倒是好了一点。他之前一直嫌老头儿开这书店吃力不讨好,让老头儿把店卖了去城里养老,老头儿不愿意,说这书店是他和老婆结婚的时候开的,养活了他们三兄妹,想卖也得等他入土,他们三个兄妹也就懒得再折腾,反正房子是自己的,成本也没多少,就当给老头儿找乐子了。 “这几笔帐怎么回事?”他指着后面那几毛几毛的帐问。 方前又拿出了一个本子,上面记着三四十个名字,推给他说:“我跟尧秋泽搞了一批言情小说,借给他们看的,厚的五毛薄的三毛。” 杜宇往前面书架上一看,那群女生站着的地方有不少花花绿绿的旧书,方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那么厚一本去县里二手书城买才两块钱一本,租出去十来倍的赚。” 杜宇也小声说:“那咱们书店的书不就不好卖了。” 方前斜他一眼:“你读那么多书有啥用,租的书和咱们卖的书不重合,租的他们看完了,就该自己买了,这种言情小说上瘾得很。” 杜宇挑了挑眉:“你想的?” 方前得意‘哼’了一声:“我跟尧秋泽合伙干的,他进货,我租书。” 这个事业开始于方前发现尧秋泽上次回来拿了几本他没见过的小说,他问尧秋泽哪来的,尧秋泽说县里书店租的,人家县里现在都这么干了,还有一本席慕蓉诗集是他去二手书城买来的,三块钱一本,还是1981年的初版。 一开始方前一副你背叛了我们书店的模样,后来他无聊到在账本上画小人的时候才拍了一把柜台:“咱们也可以搞啊!” “咱们的书不够,杜爷懒得搞。” 书店的书类型不少,每个种类又不多,有些被翻旧了的书会打折卖掉,除了辅导书杜爷也懒得联系进货,就导致年轻人不愿往里面进,方前干脆拉着尧秋泽跑到杜爷家,跟他掰扯了半天,杜爷还是懒得搞,最后方前直接说:“你把我俩下个月工资提前预支了,剩下的我俩干,赔了算我的,赚了你把本钱和工资一起还我。” 杜爷立马应了,尧秋泽就去县里书城淘了一堆书带回来,方前做了一沓传单和借书卡,开始到处找小姑娘和年轻小子发传单,作为镇上唯一一家书店,生意立马就起来了。 尧秋泽就问他:“你早知道咱们能赚?” 方前坐在那儿看着屋里满满当当的人,乐得跟朵太阳花似的摇摇头:“不知道。” “那你脑袋一热就要干啊,赔了那可是好几百。” “天天自己在这儿坐着,眼前除了老头儿还是老头儿,没等破产就先憋死了。”他说。 他已经憋了六年了,好容易在这镇上落下脚,他得活成个人样,而且他要是忙起来,就不用回家了,也不用听方贯唠叨,现在书店后面那间杂物室已经成了他的小卧室。 就这么又过了半个多月,天开始暖和了,方前脱掉棉袄,穿上他的皮夹克坐在柜台里。 阿雅哼着歌挑了两本言情小说,手指头夹着烟盒子裁出来用胶布裹了几圈的借书卡递给方前,那卡上还被她用红色墨水画上了几颗小小的爱心。 “方前,你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阿雅倚靠在柜台旁哗啦哗啦翻着书。 “零个。”方前拿着借书卡,把上面的编号登记到他的本子上。 阿雅‘呵’了一声:“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什么样的女生啊......”方前盯着玻璃门映到地板上的光斑,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嘶......” 他回顾了一遍从小到大他的感情历程,他就是个俗人,喜欢长的漂亮的,男的女的他都喜欢长的漂亮的,比如小时候送他钻石贴画的女同学,头发长长的顺溜溜的,头发丝被风吹到他脸上也是香香的,还有初中时候暗恋过的班长,鼻头中间有颗小小的痣,怎么看怎么可爱。 他的主观审美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十岁喜欢那样,二十岁喜欢这样,就像他稀罕尧秋泽也是觉得尧秋泽那张脸,秀气是秀气了点,但看着舒服。 一双白色帆布鞋踏进了光斑里。 “这不好说,嗯......”方前的目光从下往上移动着,直到移到佟鸣的脸上,他才惋惜地摇摇头嘀咕一句,“是个女的就好了。” 阿雅不关心佟鸣,又追问他:“那性格呢?” “跟我聊得来就行,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的不行。” 他登记完把卡还给阿雅,她抱着怀里的言情小说和她的小姐妹走了,佟鸣像是听不懂方前在含沙射影谁似的,径直走到书架前站着,书店里只剩下两个小孩儿蹲在那里看漫画,方前从柜台出来,悄声走过去。 他想看看佟鸣在看什么书,走进了歪头一看书皮,《本草纲目》,他还记得上次去仓库佟鸣的桌子上摆着一本《无人生还》。 “涉猎还挺广啊。”他嘀咕了一句。 佟鸣回头看到了他,把书合上,拿着书就去了柜台。 《本草纲目》这儿没人看也没人翻,崭新的一本,他没办法打折出售。 “八块,”他说,“借书架上前两天刚回来几本漫画,你不看看吗?” 佟鸣掏出来张十块的递过去,摇摇头。 “那你想看什么,留个单子,改天让你弟去二手书城淘回来,”他把书装进薄薄的塑料袋里,“这么厚一本,你也翻不了两次,原价买不浪费了吗。” 佟鸣没搭腔,问了个旧账:“你刚才看着我说是个女的就好了,什么意思?” “啊,啊,”方前摸摸鼻子,“她不是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吗,我就觉得,你跟你弟这长相,要是个女的,那得多漂亮。” “你喜欢这样的?” “长得像可以,性格像不行,我不喜欢你这性格。”方前也不怕得罪人,张嘴就说。 佟鸣没再理他,拿了书要走,迎面撞上刚进来的尧玉安。 “佟鸣,你也在啊,那正好,回家一起吃饭,方前你也来,”尧玉安掏出钱包抽了两张钱,“先给我拿两套卷子。” “有事,不回了。”佟鸣说。 尧玉安拉住他的胳膊:“有什么事也得吃饭啊。” “不想回。” 这几个字让尧玉安慢慢松开了手,他正想走,又被人抓住了衣服。 “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方前脸上没一点笑意地问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谢谢 第10章 过往 佟鸣那双难以捕捉情绪的眼里,方前看到了一句话——“少管闲事”。 他撸了撸袖子,这闲事他今天还就要管,他就是见不得有人欺负尧玉安。 “好了,好了,”尧玉安拉着他,把他俩分开,又对佟鸣说,“有事去忙吧,等你弟回来一起回家吃饭啊。” 佟鸣走了,方前把尧玉安要的卷子拿过来,装起来递过去:“他为什么总不回家?” “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事要忙,”尧玉安眼角的皱纹很柔和,充斥着无限的包容,他又对方前说,“你不是也好久没有回家了吗?” 方前低下头,手指在本子上画了个圈圈,低声说:“我家情况不一样,我爸要跟你一样我天天回家。” 尧玉安大笑几声,手掌搂着方前的后脑勺:“走,去家里吃饭,这也到点了。” 方前把角落里那两个小孩儿赶出去,锁上门跟着尧玉安走了。 今天尧玉安做了豆角排骨焖面,方前吃得香,尧玉安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菜,说他家里这几个小孩儿个个都不爱吃饭,特别是佟鸣,小时候瘦得像根稻草,风一吹就打摆,只怕养不活。 方前把嘴里的面咽下去,问尧玉安:“他从小就这样吗?闷声不吭的。” 尧玉安点了点头:“从小就这样,小时候稍好点,跟他姐姐感情好。” 提到了姐姐,尧玉安脸上出现一闪而过的躲避,之后又是长达半分钟的呆滞,方前又夹一筷子面送进嘴里,偷偷看着尧玉安,这段时间他也发现了,尧玉安总是这样,尧秋泽告诉过他这是几年前摔到头留下的后遗症。 他没再提这话茬,等尧玉安回过神才问:“佟鸣今年多大了?” “七七年生的,二十二了。” “我也七七年的,他几月?” “十二月,十二月二十五。” 方前乐了一声:“那我比他大,我十一月十二。” 感情是个弟弟。 临走前尧玉安用搪瓷盆给他装了一盆面,把排骨铺了满满一层,叫他带走晚上吃,方前拎着饭,钥匙圈挂在手指上转着,美滋滋地往书店走。 走到路口,撞见了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方贯手里拎着两个馒头和一小袋白菜,刚从菜市场出来。 方前停在那儿没上前,他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他不明白方贯为什么一定要没苦硬吃,以前在城里,汪小曼开药店,方贯收账,他家里条件还算可以,即使后来方前把那个往人家嘴里撒尿的坏种老二踢坏了让方贯赔了笔钱,但他知道没赔多少,因为汪小曼死后方贯就带着他跑路了。 方贯在这镇子上算不上富裕,但肯定不穷,可他从第一天落脚到现在都表现出一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样子,龅牙年轻的时候是跟方天霸混的,心疼自己以前的老大哥过得苦,总是带点吃的喝的过来跟方贯整两盅,方贯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就显得他更苦。 并且外面还有一个不成气候的败家子儿子。 他拎起手里的面,凑到鼻子边闻了闻,转身回了二层小楼。 方贯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方前,也就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方前去厨房把搪瓷盆里的面扒进盘子里,给方贯摆到桌上:“给你带回来的,别吃你那白菜了,天天就是白菜。” 方贯嘴唇抖了抖,把白菜放在菜筐里,拿了双筷子坐下。 方贯的吃法可以用狼吞虎咽形容,方前把搪瓷盆洗干净,又用尧玉安的布兜装起来,拎在手里。 “你从哪儿买的?”方贯嘴唇油亮亮地问他。 “尧老师家做的。”他扔过去了两瓣蒜。 方贯点点头,方前都准备走了,又听方贯说:“尧老师是好人。” 他停下侧过身问:“怎么,你跟他也熟?” 方贯叹了口气,又继续吃去了。 下午送走一拨人,方前拿着笔在账本上鬼画符,眼皮直打架。 他打了个哈欠,春困秋乏,他叫了一声蹲在墙角的小子:“黄豆豆,来人了喊我,我睡会儿,手擦完鼻涕抹自己身上别往我书上抹,小心我给你扔出去!” 交代完他就把耳机一带,听着《蓝色多瑙河》睡了。 再醒过来耳机里的音乐已经停了,也没有磁带的沙沙声,他的随身听跳了,方前迷迷糊糊打开随身听,想翻个面,低头看到一张挂着鼻涕的脸,黄豆豆钻在柜台下面仰头看着他,黑黢黢的小手往外指指。 方前抬头看过去,一个男的站在书架前背对着他,看那畏畏缩缩的背影他就知道,这是老秃驴的小儿子孟新山。 这小子十五六岁,在前面学校读初中,天天也不去上课到处乱窜。 方前低下头,看黄豆豆用口型对他说:“他偷东西。” 方前从椅子上下来走过去,他拍了下孟新山的肩膀,孟新山手里拿着本画册,咧开嘴对他笑:“哥,看会儿书。” 方前指着他肚子上鼓起来那方方正正的一块:“怎么回事啊小山子,这是怀了?还怀了个长方形。” 说着他在孟新山肚子上敲了一下:“哪吒啊?” 孟新山捂着肚子讪笑:“哪吒是球儿。” 说罢拔腿就跑。 孟新山把店里的书柜都撞倒了,但他跑肯定是跑不过方前的,十来岁的方前出去干架有个宗旨,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练出来了。 方前把孟新山按在地上,抽出他掖在裤腰里的衣服,里面掉出来好几本言情小说。 他拿了一本,在孟新山头上敲了一下:“你说你偷点什么不好,你偷两本练习册我还能夸你好学生,你偷这,这值几个钱?” 孟新山被方前按着,周围还有人在看热闹,脸憋得通红,眼里噙着泪花求方前松手。 “我给我同桌借的,我答应她了的。” “你这是偷,不是借,”方前指着他的鼻子,“你给我老实说清楚,我以前丢的书有没有你的份?” “没有。”孟新山狂摇头。 “再说。”方前又下了点劲儿。 孟新山又狂点头:“我就拿了七本,求你你松开我。”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方前把手松开,孟新山一个打滚翻起来就溜了。 方前把地上的几本书捡起来回书店:“就七本,七本还少?” 亏得是旧书,要是新书他还得自己掏腰包赔,那不能够。 他把散落一地的书收拾好,身上又是土又是汗的,干脆提前关门拿着盆子去澡堂洗澡。 天暖和起来,方前洗澡就更快了,他嫌在里面闷得难受,他出来走进胖子的屋里,开了瓶可乐,一口气喝了半瓶才舒坦。 “你这衣服上咋回事,全是土,去去去到外面拍干净再坐我的床。”胖子揪着他的外套,又塞给他一条打灰的毛巾。 方前站到窗户下,脱掉外套打着灰,胖子问他:“你这哪儿滚的?又跟人干架了?” “没有,”方前撇着头用毛巾在外套上抽,“秃驴那小儿子在我店里偷书,让我给按了。” 胖子哼笑一声:“这破毛病真遗传哈。” 方前一听,来了兴致,他想起龅牙之前提过一嘴老秃驴和方贯还有汪小曼的事,过去坐到旁边让胖子给他讲讲。 胖子和龅牙不一样,龅牙最喜欢话说一半吊人胃口,胖子有事是真讲。 胖子说,二十多年前,方贯骑着一辆蓝白色的摩托车从天而降了。 方贯也不能算是平安镇的人,那个年头家家户户都热衷于生孩子,又穷,又五六七八个地生,方贯上面还有五个哥姐,他是老六,他后面还有个小妹,方贯他爹,也就是方前他爷,把七个孩子养死了仨,他觉得是老家风水不好,就把方贯和那个小妹送给了嫁去城里的表姑,一直到表姑去世,方贯才从城里回来。 方贯生得高大,他一来到镇上,妥妥一个稀罕的城里人,光鲜亮丽,很快方贯就在这镇子里混得风生水起。 也就是因为方贯的横空出世,让镇上有些小年轻心里不舒服了,那时候龅牙天天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粘到方贯屁股后。龅牙他妈是开理发店的,镇上的姑娘都喜欢去那儿做头发。 有几个镇上的混子,怵方贯那大个子,就去理发店找龅牙的麻烦,龅牙仗着自己有个城里来的大哥,和那几个人干起来了,一时没收住手,被人揍得屁滚尿流,店也给砸了。 方贯赶到地方,龅牙正流鼻血,龅牙他妈抱着她的烫发机哭天喊地。 那会儿的方贯还不是方天霸,他就是洋气,不会干架,方贯要带着龅牙去报警,结果碰一鼻子灰,砸店的有个人是镇上派出所民警的小舅子,人家说他们这是互殴,不管。 方贯那么大一个个子,杵在理发店里一点法子都没有,这时候他们镇上的霸王花就骂了方贯一顿,说他:“白吃那么多饭白长那么大个子,连自己兄弟都护不住,窝囊废!” 汪小曼这一骂让方贯憋屈了好几天,后来有一天,方贯在街上撞见了汪小曼举着扫把追着一个人打,那在前面跑的就是砸龅牙家店的小子。 汪小曼的小姐妹说,那小子找她们说荤话,正巧撞见汪小曼心情不好,直接给点着了。 方贯骑着摩托追过去,在路上捡起来汪小曼跑掉的鞋,把摩托横在那小子面前,扬起高跟鞋砸到了那人头上。 那小子的脑壳瞬间就开了个孔,血哗啦啦流。 他的几个兄弟围过来把方贯堵住,方贯就看着不远处叉着腰气喘吁吁的汪小曼,抡着胳膊把手里的高跟鞋给她扔过去,然后脱掉刚买没几天的皮夹克挂在摩托车上,甩开膀子就和那几个人干了起来。 方贯一战成名,那之后汪小曼就对他改观了,说他还是有种的,再后来没几天,汪小曼就坐到了方贯的摩托车后座上。 镇上那群混子不敢招惹方贯和他们那群弟兄了,偶尔来几个,都被方贯一顿胖揍,方贯成了平安镇一霸,大家就都开始叫他方天霸。 方前边听边点头,这段历史他零零散散听汪小曼讲过,他又问:“那秃驴呢?跟他俩啥关系?” 胖子让他别急。 那个秃驴,孟建民,年轻的时候长得也凑合,是小姑娘喜欢那款,他和汪小曼,定的是娃娃亲。 秃驴一直把汪小曼当对象,但汪小曼看不上他,因为这货爱占小便宜。 汪小曼以前给他们讲过,十几岁的时候孟建民喊她出去吃面,店家太忙忘收钱了,孟建民吞了一碗面抹抹嘴就跑,嘴都给燎起俩泡,还顺走人家一瓶饮料,还有一次约她去县城看电影,嫌贵,捡人家用过的电影票,气得汪小曼扭脸走了。 他们两家那时候住对门,父母关系好,汪小曼因为秃驴这事差点和家里闹掰,方天霸出现之后,汪小曼更是不搭理那货了。 后来过了两年,镇上派出所换了个所长,抓典型,给方天霸定了个黑/恶/势/力的罪名。 那事一出,汪小曼被他爸妈锁在了家里,不许他见方天霸,还让她尽快和秃驴结婚,没过几天,汪小曼就跳窗户跑了,她和方天霸趁着深夜离开了小镇,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再也没了消息。 方前听着听着,目光渐渐变得黯淡,胖子晃晃他:“咋了你?不浪漫吗?那会儿你爸你妈这事在镇上年轻人里可是人人羡慕口口相传。” 可是方前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喃喃说:“那个秃驴,差一点就和我妈结婚了?” “是啊,就差一点,你妈跑了之后,你姥爷和秃驴他爹还说,应该先把证扯了的,反正那时候扯证也不用见人的。” “所以,”方前的双眼覆上了一层寒霜,“他那天说的破鞋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过往 第11章 报复 从胖子的澡堂出来,方前坐在书店门口的台阶上,点了根烟。 他抽了一口,没吐出来,憋着让尼古丁钻进肺里才咳了几声。他把烟掐灭,盆子还扔在台阶上,人站起来走了。 孟建民的日用品店里有个去年新买的电视,可电视后面的墙皮掉了一块儿,他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他本来是想用他中彩票的钱把店装修一下的,但是钱刚到手,俩已经结婚的儿子就闹着要在城里买房,买完剩下没几个子儿了,他老婆不让他乱花,他们还有个老三孟新山,这个也得买房。 孟建民翘起二郎腿抹了抹头顶残存的几根毛,他老大儿子说,等过两年小孙子上幼儿园了,就把他接城里享福,这店装不装修也就罢了。 他孟建民在这镇上,也算是让人羡慕。 塑料门帘又让人给掀起来了,孟建民还以为是他老婆来送饭,一抬眼看见方前。 他眯缝了一下眼,要说人的初恋就是那么难以忘怀,哪怕他现在五十来岁的人了,想起占据了他整个青春的汪小曼,心肝还是会颤,特别是方前进来时背对着傍晚的夕阳,等他看清那个轮廓,视线就集中在了那双记忆里含情妩媚的眼上。 他砸吧了下嘴,方前这眼比起汪小曼,还差点意思。 “买东西啊。”孟建民招呼了一声,他对方前当然没好脸,且不说几个月前他在方贯那儿吃的瘪,单凭这是方贯的儿子,他就看他不顺眼。 方前就‘嗯’了一声,顺着架子逛一圈,回来拿了瓶大宝SOD蜜。 “五块。” 孟建民站在柜台里面,瞥了眼方前的脸,心想这小子还挺烧包。 方前从兜里掏了张一百的,孟建民扒扒自己的零钱盒:“没零钱?” “没。” 方前也不急,站在那儿等着孟建民一张一张数零钱,他看见孟建民脚上穿着那双皮鞋,底子被方贯用线纳过,线头还漏在外面。 “叔,你这鞋穿着还舒服?”他问了一句。 “啊?”孟建民正在数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心不在焉地回他,“还行吧,耐穿。” “不扔啊?” “扔它干啥,好好的鞋。” 孟建民把数好的钱放在柜台上:“九十五,点点。” 方前也没点,把那一沓钱叠起来塞兜里,人也没挪窝,站在那儿看着孟建民问:“鞋好好的,你那天为什么说它是破鞋?” 孟建民不由自主就往后退了一小步,他已经不记得什么破鞋不破鞋的了,他就看方前那双眼变得像要吃人似的,像条没教养的野狗,这幅恶霸的样子他可太熟悉了,二十多年前他在街上堵汪小曼谴责她作风不正的时候,方天霸就拿这种眼神看过他。 “这话你是说给谁听的?” 方前又问他话了,但他好歹也是五十的人了,能被一个小崽子吓唬住?他拿起柜台上的大宝:“你说的啥东西我不知道,你要买就买不买就走,别在这儿没事找事啊,你小心我叫警察!” “叫警察?” 方前嗓子眼里冒出来渗人的呵呵声,孟建民刚想拿话筒打电话,方前的笑声停了,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一个柜台之隔的方前按着柜台边从外面跳了进来。 那小子高高的个子撞到了头顶的吊灯,一跃而下把他按在地上,柜台里面那块地就够一个人躺,方前直接骑在了他身上。 灯泡在半空晃,一明一暗照着方前那张狠厉的脸。 “你要想不起来我帮你想,等你想起来再告诉我,你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方前压着孟建民,没上拳头也没上脚,他背过手抓住孟建民在空中乱蹬的腿,把右脚那只皮鞋拽了下来。 孟建民扯着嗓子大喊救命,他一只胳膊被方前按着,一只胳膊挡着脸,他以为方前要用鞋抽他。 “救命啊!杀人了!救命!杀......” 孟建民瞪大了眼,比刚才更加奋力挣扎,方前把他的尖头皮鞋那个尖,狠狠塞进了他嘴里。 这可比用鞋底子抽他还让他屈辱,他叫也叫不出来了。他惊恐地盯着骑在他身上的方前,那双和汪小曼极为相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狼狈的瞬间。 方前还在把皮鞋用力往孟建民嘴里塞,他的声音很冷静:“叔,你想起来了没?” 孟建民疯狂点头,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要嘴里那鞋能抽出去,让他干什么都行。 眼看着秃驴的口水鼻涕顺着脸流,终于,方前松开了手。 充满着泥土、灰尘还有让人作呕味道的皮鞋从孟建民嘴里掉出去,孟建民歪着头‘呸’了半天,方前还像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耐着性子等他呸完。 “方前,叔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说这鞋......你爸手艺好,这鞋都能修好,哎呦......”孟建民胸口被人压着又吃痛大叫,显然方前对他的回答不满意,他忙改口,“对不起,叔错了,你快松开,叔心脏不好,以后我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孟建民不敢看方前,脸皱在一起像个猥琐的老头儿,方前盯了他几秒,点点头:“好,你说的话今天我都记着了,你最好也记着。” 说完,方前抬腿从孟建民身上站起来,翻出柜台拿着大宝走了。 走在路上,天慢慢开始黑,方前胸口还闷着一口气,怎么都不顺,他想揍那秃驴,太想了,他用一根烟的功夫才把自己劝住。 他突然停下来,抬起胳膊把手里的大宝砸在地上,大喊一声:“操!” 他拐了个弯,去超市买了两瓶白酒,又去市场买了几个小菜,拎着回胖子的澡堂去了。 “咋回事方前,这一转脸发工资了?”胖子看着他问。 “没,喝个酒又喝不破产,”方前搬了个凳子,把胖子的饭桌也摊开,“来胖叔,咱俩喝点。” 那一晚上,方前喝了不少酒,被胖子哄得像个胚胎似的,胖子很会讲故事,二十多年前他们那一伙人的青春岁月从他嘴里讲出来,比没文化的方天霸自我吹嘘要好听得多。 方前迷迷糊糊地想,如果他童年时期的方贯也像胖子口中的方天霸那样,他或许会更喜欢他。 “胖叔,我有一种感觉,你知道吗,”方前拉住胖子的手,坑坑巴巴说,“我爸......我......我对他来说就是他讨好......我妈的工具,我小时候让人欺负,他就说我没用,直到......我妈生气了,他才......装模作样开始教育我,说要把我锻炼成男子汉,所以......我妈死了,他对我根本无所谓,他只会怨我,他只知道让我忍。” “话也不能这么说,方前,”胖子也拉着方前的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顺着,“你是他儿子,他不会不管你,他就是怕了。” “他自己吃哑巴亏也就算了,我......我帮他说话,他还骂我,凭什么?我该啊!”方前脸蛋脖子眼睛被酒精染得通红,打了个嗝,“我看他天天让人占便宜,忙活一天赚不着几个钱,我帮他也不行,我给别人说两句狠话他就说我惹事,他就说我妈是我害死的,他......” 方前没忍住,头扎到胖子肩膀上哭起来了,胖子老光棍一个,不会哄孩子,就给方前塞了个枕头让他抱怀里。 方前抱着枕头抿抿眼泪,不哭了,又和胖子喝了两杯,胖子叹了口气:“你爸,可能只是想让自己有个事干,他忙了,就不胡思乱想了,你要说那缝缝裤子补补鞋,家里谁都会干,他管人家要钱,那去的人不就少了,他不就闲了,人一闲就爱瞎想。” 方前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又把头埋进枕头里,胖子让他先吃着,然后打开门出去了。 佟鸣掀开门帘出来正撞上胖子,胖子问他里面没人了吧,他摇摇头。 “你走了院门帮我带上,关门了。”胖子进去打扫澡堂卫生。 佟鸣摘下手腕上的钥匙牌,站在那间小屋窗前。 窗子是开着的,里面只有方前一个人坐着,小小一个马扎,那双腿憋屈地盘着,怀里还抱着个枕头,闭着眼歪着头靠在枕头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有。 半死不活。 他看到枕头上湿了一块儿,口水?又往上一看,方前的眼睛也是湿的。 这样的人会为了什么哭?他想不到。 佟鸣把钥匙放在窗边的桌子上转身走了,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后面‘咕咚’一声,再一回头,刚才竖着的人没了,改躺在地上了,怀里还抱着那个枕头。 佟鸣本想继续走,反正胖子打扫完卫生一会儿就出来了,地上躺一会儿也冻不死,他往前走几步,还是停住了,又转身回来。 他推开房间的门,把手里的盆子放在一旁,碍事的桌子也推开,蹲在地上抓住方前的胳膊把人往上拎,方前死死抱着那个枕头不撒手,佟鸣干脆把枕头抽出来也扔到一边。 方前的两手空了,佟鸣才能揽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抬起来,他把方前的后背放在床上,又搬着屁股把下半身也给扔到床上。 好在这家伙还不算太重,他呼了口气,拍拍手准备走,谁知道刚被扔上床的人又一个打滚翻起来抱着他的胳膊。 佟鸣下意识就把拳头抬起来了,拳头还没下去,就看到那张平日里贱兮兮的脸挂着泪痕,抱着他的胳膊低声呢喃。 说的什么他听不太清,他弯下腰把耳朵送过去,就听到方前声音极轻地,一声一声叫:“妈。” 佟鸣:“......” 方前感觉他好像看到汪小曼了,不对,是摸到了,胖子的胳膊可不会这么细。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他一生病就喜欢跟汪小曼撒娇,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也不愿吃药,他生病时候的汪小曼是最温柔的,会轻轻拍着他的后脑勺哄他。 对,就像现在这样。 那个晚上,方前做了个无与伦比的美梦。 第12章 干架 半夜,方前让一道雷给劈醒了。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胖子的床上,旁边是条有他两个粗的大臂,那道雷就是从胖子嘴里钻出来的,胖子吸一口气,‘呼噜’一声,比刚才的雷还响。 方前翻了个身,又捂上耳朵,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从床上坐起来。 不行,睡不着了,他得走。 他穿上衣服,推开门才看到外面真的在下雨。明明昨天还是个好天气,他找了把伞,轻声把门给带上,踩进雨里跑了。 雨一下就是一天,到下午也没见停。 下雨的时候书店里的人几乎是灭绝了,方前拿着圆珠笔顶在柜台上‘咔哒咔哒’,趴在那里发呆。 尧秋泽还要两天才能回来,回来两天又要走,太无聊了,能找点什么乐子玩呢? 他在那里熬啊熬,好容易熬到六点,天终于晴了。 方前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出书店,太阳还没出来就下去了,路上的人又多了起来。 第一个往书店钻的还是黄豆豆,方前按着他的小平头把他转了个弯:“把你鞋上的泥蹭干净再进去。” 黄豆豆跑到一旁,把鞋底子上糊的厚厚一层泥在台阶上刮干净,抬着脚给方前看,方前点头了,他才一头扎进书店蹲到墙角看他上次没看完的漫画。 方前抬起胳膊,在门口做了一套广播体操,远远看见一个人朝书店走过来。 新面孔,没见过,不是镇子上的人? 方前还举着胳膊在扭腰,对来人招呼一声:“进去随便看啊,旧书打八折,上周刚回来一批新挂历,有范冰......我操!” 方前一句话没说完,来人抬腿就朝他肚子上踹了一脚。 他刚刚正像只猫一样伸展着肚皮,没有一点点防备,让这男的一脚踹翻到了地上。 “你他妈有病吧!” 方前从地上爬起来,蹿过去就把对方推出了几步远,他哪吃过这哑巴亏,正打算再接再厉,又来一男的,一点不差又给他肚子来了一脚。 这一脚方前有了防备,没摔倒,但疼也是真的疼。 “我干/你个□□崽子,我让你打我老子!” 那俩人齐心协力,一个抓住方前,一个上手打,一巴掌打在了方前脸上。 这一巴掌给方前打急眼了,他跳起来,朝那人肚子还了一脚,又一转身,对着后面那张脸就是一拳。 在他挣脱束缚的第一瞬间,他就转身把他刚刚挨的第二脚还了回去,变本加厉又补了几拳。 那两人扑上来和他撕扯起来,方前还手的间隙,看到飞速围过来的人。 镇里的人下雨在家憋了一天,雨刚停就有戏能看,他们看着这仨人就像在看耍猴儿一样,此起彼伏叫好。 “方前,方前!小心......好!漂亮!” 方前躲过了朝他背上来的一脚,围观的人一阵欢呼。他扫到了人群里站着的孟建民,还有贴着孟建民的孟新山。 “新洋!干他!” 这是给对方加油助威的,新洋?哦,原来是孟建民那俩儿子来给他爹讨公道来了。 “打死你个瘪犊子,”孟新洋抓着方前的头发,“欺负我弟你还欺负我爹,本事大啊你!” “滚你丫的!”方前掐住孟新洋的脖子,“你弟手脚不干净偷我东西,你爹嘴不干净乱放屁,老子就是要治治他们!” 地上还躺着一个,孟新洋的弟弟,孟家的老二,这货不禁打,让方前揍了几拳就躺地上哼哼了。 “放你妈的屁!你妈搞破鞋镇上谁不知道?” 方前愣了一下,孟新洋就这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了出来? “你当这儿还是你爸说了算?我把他告到派出所,你看他以前搞□□他能蹲几年!活该!你们一家都活该!” 方前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浓,他刚才本想着,再给孟新洋一脚这事儿就完了,结果孟新洋这几句话句句都在点炸弹,点一颗往方前肚子里扔一颗,把方前给喂饱了。 方前抓住孟新洋的脖子,也不顾自己的头发了,脑袋往后一仰,像个炮弹似的就把脑门砸在了孟新洋脸上。 “啊!”孟新洋哀嚎,捂着鼻子开始飙眼泪。 方前那饱满的额头邦邦硬,孟新洋一下就流了鼻血。 还在气头上的方前正要补刀,被一个突然冲上来的人给拦住了。 “方前!”方贯抓住方前的手把他甩到一边,转脸就开始弯腰扶孟新洋,边扶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他不懂事。” 方前上来拽住方贯的手,让他撒开,他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质问方贯:“你知不知道他刚才说什么?你在这儿充什么好人?” “你给我滚回家!”方贯冲他大吼。 “上次那秃驴在咱家说的话,还有刚才这孙子说的话,你听懂了没?”方前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孟建民的方向,他对方贯还抱有一丝希望,“你知道他们骂的是谁吗?” “滚回家,别再给我惹事了!”方贯不愿回答方前的问题,只是一味压低了声音吼他。 方前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方贯不再搭理他,又佝偻着背把赖在地上的孟家老二扶起来,点头哈腰地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道歉!”方前的眼泪从眼眶里砸出来。 他为什么会有个这样的爸?他的脑子渐渐开始缺氧,咬着牙冲方贯说:“我妈要是看见你这窝囊样子她都能气活,她这辈子都想不到她死了还会被人这样骂,你还不管她,你还在这儿跟这些人赔笑脸,她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跟了你。” “你闭嘴,别给我提你妈。”方贯扭头瞪着方前,好像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骂汪小曼,但是方前提一句都不行。 方前看到孟新洋嘴角有一抹讥讽的笑,他知道,现在这个耍猴场里只剩下两只猴,一只是方贯,一只是他。 “操。”他的牙把嘴唇都咬烂了,走过去一把推开方贯扯上了孟新洋的衣服。 反正已经是猴儿了,那还要什么人样啊。 现在场上又变成了二对一,方前觉得自己真凄惨,你说方贯会不会打架呢?怎么可能不会,就算方贯不会,方天霸可是专业的,就算方天霸死了,方贯用脑子想想也应该知道,他是他爹,拦架也得拦孟新洋,这么抱着他算怎么回事呢? 方前甚至觉得方贯有那么一瞬间是想孟新洋打死他的,才会这么死死在背后箍着他,把他的肚子露给敌人。 方前抬起腿,狠狠踩在方贯大脚趾上,方贯那个脚趾有甲沟炎,果然,他听到耳后一声惨叫。 方前挣开方贯的手,刚扯到孟新洋的衣服,又被一个人给推开了,那人把孟新洋也推倒在地上,又反过身一把抱住要往人身上扑的方前。 “你松开,你他妈谁啊!”方前吼了一声一抬头,才看到这个死死搂着他的人是佟鸣。 孟新洋从地上爬起来,佟鸣转了个身,把方前挡在身后,指着着孟新洋的脸。 没有人再骂了,耍猴场上的四个人都沉默着,方前和孟新洋喘着沉重的粗气,虎视眈眈盯着对方,孟新洋的气焰渐渐被对面一双冷漠再加一双凶狠的眼睛吞没,他抬起手指指方前:“你以后给我小心点。” “你也给我小心点,”方前毫不客气还回去,“让你爹也小心点,嘴再不干不净我还请他吃他那双破鞋。” 孟新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瘸一拐带着一家四口走了,看戏的人也散了,方贯拉着方前的胳膊,让他跟他回家。 “你别碰我。”方前甩开了方贯的手。 如果说,方前对孟建民和孟新洋是不打一顿不痛快的恨,那对方贯就是中了毒又无能为力的恨,只能等着那毒往五脏六腑里渗,他恨不得把他的肉割了骨头砍了把毒挖出来,可是这毒打从他生出来就遍布了他全身,和他同生共死。 方前垂着头,往书店走了几步,没等进书店就一屁股坐在门口台阶上,他弯腰捂着肚子,真疼啊。 他看一眼书店里面,黄豆豆还蹲在角落里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又回过头,方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他还能看到方贯的背影。 一个风华不再,落寞的,窝囊的背影。 他又把头低下去,疼得他咧着嘴吸了口凉气。 有一个人陪着他一起坐在了台阶上,方前特意转头看了一眼,看到佟鸣的侧脸才确定,还真是他。 按道理来讲这人应该早就转头走人了才对。 不对,佟鸣跳出来掺和这场架就不符合他的人设,别是鬼上身了,也不对,对佟鸣而言这该叫鬼下身。 肚子一阵绞痛,方前又皱着眉头吸冷气,完了还不忘嘲讽身边坐着的人:“怎么着,那么大老远开着车也要来看热闹?看我被揍成这样是不是特爽?” 佟鸣没有理他的嘲讽,方前习惯了,他现在也懒得费脑子去跟佟鸣说话。 天上的乌鸦叫了几声,方前把头靠在门框上,心想,今天果然倒霉,这是他到这镇上以来最糟糕的一天,没有之一。 一切正沉默着,他突然听见了一声笑,他一回头,发现竟然是佟鸣嘴边挂着一抹诡异的笑。 他和佟鸣见过的次数不算多,说过的话就更少,笑更是第一次见。 他后背一凛,问佟鸣:“你笑什么?” 让他没想到,那沙哑的声音缓缓对他说:“原来你也这么可怜。” 方前一脑袋的问号,可怜?他吗? 他讨厌别人说他可怜,他抓住佟鸣的领子把人按在地上,顾不得疼了,他也不介意再疼一点。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可怜了?” “有这样的爸,不可怜吗?”佟鸣问他。 第13章 过夜 如果刚才佟鸣说的是‘被打成这样不可怜吗?’或者是‘你妈被人这么骂不可怜吗?’,那方前铁定要干今天第二场架。 但佟鸣问他,有这样的爸不可怜吗?让方前无言以对。 他也觉得他可怜,怎么摊上方贯这么个爹,或许方贯也觉得自己可怜,怎么摊上他这么一个儿子。 这脾气他发不了了,佟鸣被他按在地上,眼一眨也不眨,像在审视他,方前看着那眸子心虚,松开手又一屁股坐回去,继续捂着肚子吸气。 佟鸣从地上坐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天又暗了一点,他的车还停在前面路上,车门都没关,有条野狗在车门旁一直打转,车里面放着他刚才送完货从城里带给东哥的大骨头。 他该走了,正准备站起来,就听旁边蔫着的方前问他:“为什么要说‘也’?你有尧玉安那么个爸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看看我爸,别不知足了。” 佟鸣又坐了下去,看着前面,那条野狗站了起来,想钻进车里叼那包骨头,他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刚好打在野狗身上,野狗呜咽一声跑了。 “如果尧玉安是你爸,你觉得他就能帮你?” 方前仰起脑袋,想了想佟鸣的话:“尧玉安要是我爸我就不打架了,我就去读书考大学,像你弟一样。” 佟鸣侧过头看了看他,他好像能理解方前眼里的悲伤,不过他没打算再多聊,这次是真的站起来要走了。 “哎,拉一把。” 他又被人叫住了,方前一手按着肚子,一手冲他抬着。 佟鸣伸出手,拽着那只手把人拉了起来。 方前随意拍拍屁股上的灰,他现在浑身都是灰,还有下雨地上的泥土。 他转身进了书店,把黄豆豆轰了出去,再出来手里拿着盆子和锁。他单手把书店玻璃门锁上,钥匙揣兜里朝前面佟鸣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走,我请你洗澡。” 佟鸣直接站在原地不动了,方前也停下,回过头不明所以地重复:“走啊,你一身灰不洗洗啊?” “别跟我动手动脚。” 佟鸣嘶哑的声音实在不和善,如果仔细琢磨一下还有点威胁的意味,但方前就一根筋,他压根不在意,就像佟鸣多次威胁他不许靠近院子一样。 “有什么可害臊的,走吧。”方前一屁股坐上了副驾驶。 佟鸣深吸了一口气才上车拧下钥匙,拉着方前去了澡堂。 胖子说方前拿这儿当家了,一天钻三趟,方前抖抖身上的灰:“刚跟人干了一架,来洗洗。” “我刚听人说了,你跟老孟家那俩儿子打起来了,”胖子拿了两个钥匙扔过来,又教训他,“你跟你爸在外面得一条心,知道不?” 方前鼻子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我学不来他们老孟家,父慈子孝,是我爸不愿跟我一条心,我改变不了他,那我也不能让自己变得像他那样。” 胖子笑着摇摇头,又八卦地挤着眉眼给方前说:“他老孟家也不是啥父慈子孝,那俩儿子回来要钱来了,自从孟建民中了彩票那俩儿就三天两头找点事要钱,钱没要完之前且得孝顺着呢。” 方前一听,乐了,胖子哈哈大笑,给他盆子里扔了瓶可乐:“心情好了是吧,去洗澡吧。” 佟鸣就像个沉默的小跟班一样,一言不发跟在方前屁股后,方前注意到了,走这几步他还心想,他要是有本事把佟鸣驯服成他的小弟,那以后平安镇新一任方天霸岂不就是他了? 他深知这家伙不显山不露水但比他能打得多,进了澡堂他又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什么狗屁天霸,这不能干,现在是新社会,主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方前把手里的钥匙给了佟鸣一把,脱掉衣服就近找了个淋浴头,他还贴心地把旁边的淋浴头也打开了,等佟鸣过来他就指指那里:“水给你放好了。” 水蒸气没过一会儿就蒸腾起来,方前在头上挤了一堆洗发水,搓得头顶像顶了一颗泡泡蘑菇,然后又把沐浴露也搓起泡泡打在身上。 “哎,我这瓶沐浴露特好用,你试试。” “不用,我有。” 澡堂子里就回荡着他俩的声音,方前嫌无趣,把沐浴露扔回盆子里,冲干净头顶的泡泡,才转过头看旁边的佟鸣。 这人还是背对着他的,像是生怕被他占便宜了。 方前瞥了瞥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佟鸣背上那几道疤上,他又把眼睛往下移了一点,就听见一声:“你看够了没?” 他干脆也不偷看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伸手在佟鸣背上的疤上摸了一下,谁知道佟鸣的脊背一抖,往前走了两步,离他远远的。 “你这疤是哪来的啊?”他问。 佟鸣一开始没理他,他又问:“还有屁股上那几个,那是烟头烫的吧?” 过了一会儿,佟鸣把身体又撤回水柱下,水冲掉背上的泡沫,那些疤痕便像原本就生长在他皮肤上一般显露出来,他才开口说:“我爸打的。” “你爸?尧玉安?”方前几乎是喊了出来,他可不相信。 “亲爸。” 方前的肩膀放了下来,松了口气。 “哦,那你爸为啥打你?”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佟鸣显然是嫌他烦了,方前吃了个瘪,也不做声了,心想这家伙这破性格,铁定没朋友。 他闷着头自己洗完澡,出去穿衣服的时候才注意到肚子上那一大块淤青,他在几块铁条焊成的椅子上弓着背,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感觉五脏六腑又一起疼了起来。 佟鸣洗完澡出来,看方前已经穿好衣服了,还在那坐着,他诧异了一下,诧异这家伙还没走,而且坐在那儿那么安静。 果不其然,这种诧异没持续三秒钟,方前抬起头冲他说:“洗个澡真慢,你开车送我回书店吧,不想走了。” 佟鸣又开着车送方前回去,拢共几分钟的路,方前无精打采地靠在车窗上。 他已经在这书店住了一个多月了,每天躺在折叠床上,睁开眼就是一屋子的书,还有一墙的磁带,尧秋泽说这是天堂,可是他又没有多爱读书,这招对他没用,特别是在今天他浑身都疼的时候,他就更感觉寂寞,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他想去卡拉OK开个包间唱一晚上,可是他又没钱。 他缩在车座里,痛苦地哼一声,车停了,方前还赖在车上,一动不动。 “到了。”佟鸣提醒他。 方前看着黑漆漆的玻璃,喃喃说:“你带我走吧。” “去哪儿?” “你的院子,或者随便哪儿都行,我不想自己待着。” “回家。” “回家见我爸?那我不如自己待着。” “去我家。” “不行,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我被打成这样,怎么能让你爸看见。” “下去。” “......” 方前‘唉’了一声,今天的佟鸣又是帮他拉架又是和他洗澡的,他都忘了这本来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他推开车门,闷声不吭跳下去,打开书店门钻了进去。 门口停着的面包车还没走,过了会儿,方前准备拉下卷帘门的时候,佟鸣进来在柜台上放了瓶红花油。 “给我的?过期没?” “上个月买的。” 佟鸣说罢转身要走,方前一个上步挡在门口:“要不你别走了。” “干什么?” “我还有一张折叠床,你留这儿陪我吧。” “不。” 佟鸣伸手推开他,方前顿时龇牙咧嘴,表情扭曲起来。佟鸣皱了皱眉,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的疼,还是在装模作样。 两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僵持在原地,气氛有些凝滞。方前歪着身子靠在柜台上,过了一会儿,他侧过身,默默让开门口的位置。 佟鸣走了,他打开红花油的盖子,掀开衣服叼在嘴里,把红花油倒在手上,搓热了就把手掌盖在肚子的淤青上,揉搓了几下。 他没有耐心像以前汪小曼给方贯涂红花油那样,一遍一遍推着肌肉上的淤血,他感觉肚皮热了就把衣服放下来,去拉书店的卷帘门准备睡觉。 他个子高,钩子也用不着,伸手就摸到卷帘门的边了,两条胳膊一用力,卷帘门哗哗啦啦向下落,眼看着门外漆黑的夜要与他隔绝时,突然一只手从外面伸进来抓住了卷帘门的底边。 方前吓了一跳,赶快把门抬起来,佟鸣在外面站着。 “哥们儿,你这三进三出干啥呢?” “我去锁车。”佟鸣弯下腰钻进来。 方前彻底拉下卷帘门前看了一眼,原本在路上停着的车被挪到了路边,佟鸣胳膊下夹着个小毛毯,站在空地上等着他拿床。 方前从后面抬了两张折叠床出来,佟鸣留下让他心情一下大好。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他说。 他殷勤地摊好床,摆在自己的床旁边,佟鸣把自己的小毯子扔上去,脱了鞋立马躺平了,闭上眼就开睡,一句废话都不跟他多说。 方前的热情被浇灭一半,但是他舔着脸让人陪他的,这人就这性子,他活该受着。他干脆关上灯也躺下,可是躺下他又睡不着。 “哎,你能睡着吗?”他闭了半天眼,又睁开,“才九点多。” “睡不着。” 终于肯开金口了。 方前翻了个身,面朝着佟鸣:“你怎么想通的?” 佟鸣睁开眼,不知道看向哪里,过了会儿才微微侧了点头把目光落在方前脸上:“如果内脏破裂,你半夜可能会自己死在这儿。” “我靠,”方前皱起眉,感觉肠子都疼了,“你别咒我。” “可能性小,不是没有。” 方前又翻了回去,和佟鸣一起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笑了几声:“不会的,要是这样就能死我早死了。” 他一不说话,屋里就又安静了,佟鸣和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直到佟鸣问了一句:“镇上都说,你妈是你害死的,为什么?” 第14章 从前 方前紧绷着嘴,半晌吐出一句:“又不关你事。” 刚才洗澡的时候佟鸣也是这么说他的,他还回去。 谁知道他这话说完,佟鸣真的不再问了,方前躺了一会儿憋得难受:“你为什么好奇?” “就是想知道是不是。”佟鸣说。 方前的手轻轻搭在肚子上,思绪飘回了六年前。 “是吧。”他也是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的。 六年前,方前高一,他的高中不是什么好学校,他也考不上什么好学校,里面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能考上大学的屈指可数,所以,一群人欺负一个人,或者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欺负,就是老师口中说的校园暴力,在这儿屡见不鲜。 校园暴力这词儿方前还是从老师嘴里才听说的,但很可惜,老师只是说说,像是学校下达的任务,他负责传达,管是不管的。 高一的方前生龙活虎,像个噼里啪啦的小炮仗,谁在他身旁点火他就炸谁,他知道那群人大多欺软怕硬,你只要表现出比他能打,比他疯,比他还不要命,他也怕你。 开学没多久他就在班里有了一众兄弟,他看不惯高年级的人仗着自己老就来欺负新生,兴许是初中养成习惯,他觉得既然跟他分到一个班了,那就是一个集体,就得有超强的集体荣誉感,他不能坐视不理。 只是那时候的方前还没有认识到,初中一个班三十个人,大家都是住一个大院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是买根冰棍都能一人舔一口的关系,而高中这一个班,七十几号人,村里县里城里这条街那条道,谁也不知道谁那张皮下画着什么样的脸。 他班上有个存在感极低的四眼,眼镜片像玻璃瓶底那么厚,坐在第一排最角落的位置,方前不怎么能注意到他。 有天四眼瑞瑞不安地来找他,方前正拍画片,压根没注意到四眼的表情。 “方前,你能陪我去厕所吗?方前......方前!” 被叫了好几声,方前才扭头嫌弃一句:“你撒尿还得让人陪?你自己去。” “求求你了。” “不去不去。” 后来那天四眼带着一身尿骚味儿回来,方前才开始后悔。 四眼抹着眼泪说,是高三的,撒尿尿他腿上,上次是尿在他鞋上,那群人是故意的,但四眼不认得是谁。 打那之后四眼每一次上厕所方前都会跟着,哪怕他不尿他也站那儿盯着,还有人管他叫厕所卫士。 再后来有一天,方前让老师叫去办公室训话,俩手揣兜晃悠出来时已经上课了,他也不急着回班,转头去了厕所。 厕所这个地方,不知道对那个年纪的小孩儿有什么样的吸引力,上课下课都有人在那儿猫着,闻臭气也不愿回去上课。 方前前脚刚踏进去就听到里面的吵闹声,他还心想今天得挤了多少人啊,下一秒就听到一人大喝一声:“给我憋住,你敢哭我就尿你嘴里。” 方前听到这话立马冲了进去,看到四眼在地上趴着,周围五个人围成一圈,举着枪,一道腥臊的黄色水柱浇到四眼身上,一个人扭着屁股摆着老二,咧起嘴露出丑到骇人的牙,边笑边说:“快点张嘴接着,你爷爷最后一泡童子尿!” 然而他也就能嘚瑟到这儿了,因为之后,接住他老二的不是四眼的嘴,是方前的鞋底子。 凄厉的惨叫划破校园,周围的几个班涌出来呜呜泱泱的学生,别管男的女的,一窝蜂挤到男厕所里观看方前一挑五,倒在尿液里的四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剩方前一人像武林大侠一样在厕所那十来平米的地方飞檐走壁。 只是方前这个侠客当了没五分钟,挤在厕所里的学生被驱散了,那个被他踹了老二的高三生用沾满尿渍的衣服裹着脸,让人抬着穿过学校操场送上救护车,而方前,被他的班主任一脚一脚踢到校长办公室。 汪小曼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时正在给一个女的打吊瓶,针头刚插进去一下就回血了,汪小曼揉揉眼皮,她就知道右眼跳了一天准没好事。 好容易把大姐哄走,汪小曼赶去方前的学校,进门就看到方前七个不服八个不愤地扬着脑袋,旁边的老师和校长一个个全铁青着脸。 那个高三生的爹娘不在医院陪床,坐在校长室里哭天喊地,说方前把他们儿的命根踢坏了,害了他们儿的一辈子,他们抱不上孙子了,他们儿考不上清华了。 方前站汪小曼身后冷笑:“冷面他都烤不上还考清华。” 老太太嗷呜一嗓子差点昏厥。 汪小曼捅捅耳朵,她自始至终都是相信方前的,所以不管这老太太怎么嚎,她也没答应让方前道歉。 那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头老太一肚子坏水,上来就要十万,不然就送方前去少管所。 汪小曼一个白眼翻到天灵盖:“检查结果都没出来你问我要十万,我干脆给你买一栋楼好了。” 方前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大步流星走到校长办公桌前,抓起电话递过去:“你报警啊,你儿子天天在学校欺负人,大不了我跟他一块儿进少管所。” 校长一听,急了,他就是被分配过来刷两年资历,再有半年他就要高升,哪能因为几个无足轻重的学生影响他的仕途? 于是这个本来就是一锅老鼠屎的学校做出了一个在他们看来最合理的一个决定,第二次调解的时候,他们把四眼也叫来了。 这时候的四眼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还把发黄的眼镜也给换了,他站在校长办公室,目视前方,毫不心虚,铿锵有力地说:“我就是去上厕所,我不知道方前为什么打架,和我没关系。” 年纪轻轻的方前被这句话震撼了好久,原来弱者,也可以做恶人,而且如此地轻而易举。 整个校长室,加害者趾高气昂,旁观者冷眼相待,受害者明哲保身,只剩下方前这个倒霉蛋,被架在火上炙烤。 第二次和解也没有谈拢,即便汪小曼已经处于下风,她还是一副绝不低头的模样,和她那个倒霉儿子如出一辙,四眼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你这样对保护你的人会遭报应的。” 这时候四眼才老鼠一样缩着脖子逃走。 事情刚刚过了三天,学校火速把方前开除了,那时候方天霸退出江湖两年多,正在外面跟着老板进货,一听到自己老婆儿子被人欺负了,把老板扔在八百里外自己开着车杀了回来。 那对老头老太和汪小曼赔偿价钱谈不拢,就召唤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把汪小曼的药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那时候正是寒冬,北风瑟瑟,地上结着厚厚一层冰,人走上去都像在跳disco,那群人坐在门口哭丧,收音机里放着哀乐,路过的人好奇上来问一嘴怎么回事,那老太就抹着眼泪说:“那个小畜生杀了我儿子!” 霎那间,方前又变成了个杀人犯,他蹲在药店门口气得脸都抽搐了。 那天下午,一辆车极限摆尾停在药店门前,方天霸从车上下来,像个巨人一样抓起赖在地上的老头扔出了几米远,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让老太颤了一颤,方天霸指着他们说:“给老子滚远点!再敢在这儿哭丧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群人吓跑了,但是这一闹,周围的人也不敢往药店进了,他们都在讨论方前到底是不是杀人犯。 汪小曼没功夫搭理他们,她在忙着给方前找学校。 “方前,让你去住宿你觉得怎么样?离家是远了点,但学校还不错,妈的朋友在那儿当老师,说能让你插进去,我过两天过去看看。”汪小曼给方前说。 方前就缩在沙发上,头蔫蔫地耷拉着点了点。 “方前,这事不是你的错,但是以后自己在那边可不能再没轻没重了,得读书,起码把高中好好读完。” 汪小曼揉了揉他的头发,方前又点点头。 汪小曼开始跑着请那个寄宿学校的领导吃饭,让他们帮忙给方前办插班生。那对老夫妻在被方天霸威胁了一次之后不敢靠近药店,但并没就此罢休,他们又开始去拦路了,还拉了个横幅,上面赫然写着十一个大字——‘严惩杀人凶手,还我儿公道’。 方天霸见此情景,召集了他早已解散的小弟,决定要给这群无赖一点颜色尝尝,但造化弄人,他们当初收债本就不是什么正经行业,说难听点,里面随便哪个拉出来都能送进去蹲两年。 报警的不是无赖老夫妻,是路上随便的一个路人,一看这阵仗闹这么大,当机立断直冲派出所大喊街口□□斗殴,打出人命啦! 老头老太让警察带进了派出所,方天霸跑了,可他的一个兄弟是个跛子,没跑过警车,让给逮了进去。 方天霸躲了起来,他们跑散的弟兄没找到他,以为被逮进去的是他,就跑去打汪小曼的呼机。 汪小曼刚和学校领导吃完饭,把方前入学的事定下来,在一个小卖部门口拨回电话。 她嘴里的哈气缭绕在她被冻得通红的脸蛋上,不可置信地抓着电话大声喊:“你说什么?” “真的,姐,贯哥带我们去收拾那群人,不知道谁报警了,警察把贯哥抓进去了,咱们咋办啊?” 汪小曼挂下电话开车就往回赶,那个深夜,寒风呼啸,路上的冰被冻得像漆黑的花岗岩,街上零星的路灯过了九点准时熄灭,回家的那条路陷入了一望无际的黑暗,只有两盏车灯劈开了一条道。 那天晚上只有方前一个人在家,他不知道方贯去了哪里,只知道汪小曼正在往家赶,他一直等着,等了整整一晚上也没有等到汪小曼回来。 第二天天刚亮,有人来敲门,他一打开,看到门口站着警察。 方前吓得身体僵直,他以为他们是来抓他,或者抓方天霸的,反应过来就要关门,结果警察一脚挤进来,豪无感情地对他说:“跟我们走一趟。” 方前还哆嗦着问:“去干什么?” “去认人。” 方前被逮上了警车,不过警察没给他带手铐,他心想可能照顾他是未成年。 结果警车没有他以前见到的‘呜嗷呜嗷’闪红灯,拉着他直奔市外,到这里方前还以为是要直接把他关进少管所来着,结果一个小时后,他们停在了一家医院门口。 警察带他进去,左转右转,人越来越少,阴气越来越重,当他们停在一扇门前时方前抬头看了一眼门牌。 ‘太平间’,这时候他的脑子已经不会思考了,警察推着他的背,把他推了进去,他在那张冷冰冰的停尸台上看到的不是那个被他踹了老二的高三生,是昨天还揉他脑袋的汪小曼。 再见到方贯,父子之间一句话都没说,方前像丢了魂一样在角落里蹲着,方贯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像是一夜之间一家三口全部死了一样。 不知不觉,到了汪小曼下葬的日子,这天来了不少人,不过他高中的班里,只来了一个他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哥们儿。 那个哥们儿说,方前被退学第二天,那个四眼就去了他们学校唯一一个快班,那是这个高中唯一有希望考大学的地方,还有那个高三生,住了几天就出院了,转学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老头老太还是没有死心,他们要钱的决心比命都硬,跑到汪小曼的葬礼上还没进门就被方贯的兄弟轰走了。 汪小曼下葬之后,方前不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他问方贯以后要怎么活,方贯一言不发,从他坐了好几天的红木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打包行李。 天还没亮,方前就坐上了四处漂泊的车,方贯越来越沉默,背越来越弯。 方前说他想去上学,方贯让他去找活儿,方贯说:“你不是学习的料。” “我妈说至少要把高中读完。” “你把你妈都害死了,你还敢跟我提她。” 打那之后方前就再也没提过要去上学的事,他和方贯的日子过得也依旧不安稳,方贯总是觉得,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碰见以前收债结下的仇家,他带着方前不停地逃,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方前就在车里,路上,度过了颠沛流离的六年,直到方贯最后把车停在了这里,平安镇,方贯才觉得,他好像真的平安了。 第15章 冷漠 早上方前睁开眼,也不知道几点,书店窗户打进来那一道光正照在他眼睛上。 他坐起来,用手捂着脸搓了好一会儿,别过头看到旁边已经没人了。 佟鸣把折叠床收好放在了墙边,卷帘门打开又合上,这一切他竟然一点也没察觉,他打了个哆嗦穿好衣服去洗漱。 孟建民连书店门口的象棋摊都不再来了,见到方前就绕着走,胖子告诉他,孟建民想跟老大儿子孟新洋去城里住,孟新洋没让,要完钱就走了,他现在在镇上没啥倚靠,肯定不敢再犯贱。 方前才懒得搭理那个秃驴,只要他管好自己那张破嘴,他不想跟他再有什么瓜葛。 没过几天就进了四月,白天能有二十多度,星期一店里没什么人,方前就搬个刚从集市上买的竹椅子坐在门口和杜爷一起晒太阳。 黄豆豆背着书包又钻进来了,方前把手里的一颗瓜子砸在他屁股上:“又逃课啊你!” 这小子今年才三年级,也不跟镇上其他小孩儿一样疯着玩把自己搞成泥猴子,没事就往书店钻,缩在角落里看画书。 他抬起屁股走进去,对坐在柜台里的尧秋泽说:“这小子长大就是第二个你。” 尧秋泽撇着嘴摇摇头,一副自命清高的派头,修长的手指按着柜台上的飞鸟集,一笔一划把诗誊抄的自己的本子上。 黄豆豆只看带画的,尧秋泽觉得看那玩意儿没什么出息。 方前靠在一旁损他:“你再有俩仨月就高考了,还在这儿写诗,你能有什么出息。” 尧秋泽愤愤瞪他,委委屈屈的,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方前不会怜香惜玉,还嫌他矫情。 书店前的大道上驶过一辆车,是佟鸣的东风小面包,佟鸣白天去工作,每次都会路过书店。 方前抬起胳膊朝着大马路摇摆:“嘿!” 面包车只甩下一排车尾气,一点减速的意思都没有,车里坐的人更是压根正眼都没看他。 方前自讨没趣,他觉得俩人都是一块儿睡过的关系了,那怎么也该是兄弟了,特别是他给尧秋泽说,佟鸣那天陪他在书店睡了一晚时,尧秋泽相当的诧异。 尧秋泽说他哥从小领地意识就特强,最讨厌的就是和别人睡一起,小时候家里孩子多房子小,佟鸣不愿和尧秋泽尧冬青一个屋,就睡在客厅,高中还没毕业就搬出去自己住了。 所以方前觉得,他对这个没朋友的家伙应该算是特别一点的存在吧?尤其是那晚他们还谈了心,虽然从头到尾只是他在谈。 可事实就是,佟鸣就是个起床就不认人的冷血动物,看见方前还跟不认识似的,俩人的关系一朝回到解放前。 “这种冷漠无情的人,就活该孤独终老。”方前对着那排车尾气说。 尧秋泽咯咯笑了几声,方前又问他:“你对他就没有意见吗?” 尧秋泽摇头,方前不死心:“感情是需要你来我往才能维持的。” “我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给的,我能对他有什么意见。”尧秋泽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笔记本。 “......”方前无法反驳,“行吧,靠钞票也能维持。” 那天下午,尧秋泽要走了,他不喜欢太早去学校,总是踩着点坐最后一班去县城的大巴。 尧玉安给尧秋泽带了一套换季用的被子,还有一堆吃的喝的,因为尧秋泽吐槽学校饭菜太难吃。 方前交代黄豆豆给他看店,帮尧秋泽扛着行李一起去等车,他们站在路边,一个穿公主裙的女孩儿哭着跟她妈要糖吃,被她妈踹了一脚。 方前在尧秋泽耳边小声说:“你比她更像公主。” 尧秋泽受惊了一样,抓着自己的斜跨书包带缩着肩膀让自己离开能感受到方前身上温度的范围,结结巴巴说:“你......你什么意思啊?” “你全家都宠着你,不像公主吗?”方前和尧秋泽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搓着下巴琢磨着,“你说有没有可能让你爸认我当干儿子?” 没被在意的尧秋泽悄悄松了一口气,又站回来笑着问:“你想当我哥啊?” “我想当你爸的儿子,”方前突然茅塞顿开,“这样我就是那小子的哥了。” “哪小子?” “佟鸣啊。” 话音刚落,白色东风在他俩面前稳稳刹车,方前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谁,这辆车今天早上才给他喂过车尾气。 “哥?”尧秋泽打开车门。 “我送你去学校,你那趟车停了。”佟鸣说。 尧秋泽‘哦’了一声,拉开后门把行李塞进去,坐上副驾驶,穿公主裙的小女孩儿她妈问:“车为啥停啊?” “堵车。” 佟鸣说完就发动汽车,又听见车门被打开,方前猫着腰钻进来,面包车后座让佟鸣给拆了,那里平时用来放货,方前没处坐,干脆一屁股坐在尧秋泽的被子上。 他坐好扭了几下,给自己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一抬头在镜子里看见佟鸣冷冰冰地盯着他。 “走吧。”方前乐呵呵地说。 “你去干嘛啊?”尧秋泽转过来问。 “我去送你上学啊小公主。” “你再这样叫我以后就不让你去我家了,”尧秋泽红着脖子有点恼怒地对方前喊了一声,坐回来发现佟鸣的目光从镜子转移到了他脸上,他指指后面那个像没事人一样的方前,“他说想认咱爸当干爹。” 本来方前想接句话,没等他张嘴,就听见佟鸣说:“不可能。” 硬是把方前给憋了回去,他还没见这人说话这么顺溜过。 佟鸣没赶他下车,上路了,方前背靠着车门,跟着在坑坑洼洼的地上一颠一颠的车一起晃,他抓住驾驶座后的把手,对前面俩人说:“我说着玩儿的,我自己有爹,要你们爹干什么,我就是想去县城逛逛。” 尧秋泽看了一眼佟鸣,他哥没给他眼神,他也就没接这话茬。 车在一个铁道口停下,路被拦住了,要过火车。 这条铁道在镇子的西边,方前听说以前都荒废了,这几年才开始用。 这次过的是辆货车,黑色的车厢里堆着溢出来的煤炭,最后一截车通过后栅栏还没打开,一群小孩儿就冲到了铁道上开始跳轨枕。 方前摇下窗户把脸伸出去,他读小学的时候学校旁边也有条铁路,一放学他就跑到那里去疯,有时候那边还会停火车,他和他那群哥们儿就在那儿打铁道游击战。 他突然听到尧秋泽的笑声:“我们小时候也喜欢在这儿玩。” “你们?你跟他?”方前朝佟鸣扬扬下巴。 尧秋泽点点头,方前才看向佟鸣,这个人也看着这条夕阳下蜿蜒的铁路出神。 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喇叭,佟鸣忙松下手刹继续往前开。 把尧秋泽送到学校时天还没黑,方前的座椅没了,所以他大摇大摆坐上了副驾驶。 门一关,他就把胳膊肘抵在车窗上故作苦恼地抠抠头:“这时间还早啊,好不容易来一趟......” “你想去哪?”佟鸣的话简洁明了。 方前立马笑起来,一巴掌拍在佟鸣肩头:“我就知道你这人能处!” 他让佟鸣先去热闹的地方转一圈,他来了几个月还没进过县城,方贯不让他来,之前回镇上走的也不是这条路。 佟鸣虽然不发表意见,还是按他的要求去了县城里热闹的中心区。 方前从小在城里长大,县城虽然比不上城市里的繁华,但比起镇上已经要热闹许多了。 停下等红灯时,两个夹着皮包鬼鬼祟祟的男人顺着车边走,挨个往车窗里塞小卡片。 方前捡起掉在他身上的卡片,没在意,捏着当扇子似的在脸边忽扇着,注意力都在正对着路口的那个天使城上。 这个□□非常之大,装修也讲究,除了金碧辉煌的门头,还有一个五颜六色的灯牌,最中间一个硕大的白色天使托着腮帮子,不像镇上那个天使卡拉OK,用灯管和霓虹灯牌堆砌得乱七八糟,天使城的门头就像从港片里原封不动搬出来一般,侍应生站在门口穿着讲究的小马甲,他突然心里一动,好像明白为什么方贯怕他来县城了。 八成就是怕他跑到里面当服务员,然后在这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惹出麻烦。 “进去吗?” 惜字如金的佟鸣又问他话了,方前想想兜里那几张可怜的票子,收起了向往。 “不去了,哎,你知道这儿哪有录像厅吗?我想看电影。”他说着,又瞅了一眼手里的小卡片,刚才没细看,卡片正中间是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底下一串巨大的电话号。 这一看就是□□的,他随手给扔到了座椅缝里。 红灯还没绿,两人正等着,突然方前身旁的车窗上趴上来一张脸,冲着车里的他们呲牙咧嘴。 “我操!”方前坐在椅子上蹿了起来,整个身子挤到佟鸣那边,心脏突突直跳。 他看这脸有点眼熟,又不记得在哪见过了,窗外的人给他打手势让他开窗户,他的身体还保持着防御的距离,把窗户摇开了一个缝。 “你谁啊?”方前问他。 “不认识我了?”男人在自己胸口拍拍,“我,赵子龙。” 噢,没错,是他,只是今天没有穿那套烧包西装,换了一件牛仔衣,他一时没认出来,他都快忘了这号人了。 他又把窗户摇下来点:“干什么?” “下来玩啊。”赵子龙的胳膊直指天使城。 方前扯着嘴角笑笑,边摇窗户边说:“不去,没钱。” “我请你,”赵子龙对着越来越小的窗户缝大喊,“佟鸣!一起来!” 方前瞄了眼佟鸣,那张常年没有咸淡的脸上隐隐透着一股不耐烦,他把窗户最后一丝缝隙合上,对趴在外面的赵子龙说:“不去了,有事。” 红灯变绿,佟鸣开车向前。 方前是知道赵子龙想盘下仓库找佟鸣磨了些日子的,但佟鸣不知道方前和赵子龙有什么渊源。 “你怎么认识他的?”佟鸣问。 “我?就......”方前还回想了一下,“以前老打你弟屁股那个二流子,跟他混的,那货带他来过书店。” 说罢他又凑过去问:“我听说他给你那个仓库开价很高。” “他开多少我都不会给。” “你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宝贝?” 佟鸣又把嘴闭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冷漠 第16章 电影 佟鸣对这县城熟,开着车七拐八拐到一个胡同里,他把车停在胡同口,对方前说:“你走到尽头左转,进楼道上二楼,有家录像厅。” 方前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会儿,打开车门转脸问佟鸣:“你不去吗?” “不去,两个小时后我来接你,”佟鸣说完难得犹豫了一阵,又接着问,“两小时够吗?” “够吧。”方前跳下车,什么电影俩小时也该完了。 他按照佟鸣说的,走进幽暗的胡同,这胡同估计也就一米宽,顶多走俩人,他稍微歪斜一点,胳膊就蹭到墙上,灰色的水泥墙上让他蹭出来一块干净地儿,他袖子就遭殃了。 方前拍拍胳膊,心想什么录像厅开在这破地儿,不怕倒闭吗? 他走到了尽头,往左看看,左边有三个楼道口,哪个是哪个啊? 正愁着,他看见两个男的朝中间那个楼道口去了,他往前跑两步跟上,问他们:“哥们儿你们也去录像厅?” “是啊,”一个人看看他,“第一次来啊?” “啊,对。” “那走吧。” 那两个人带着他上了二楼,门口站着个二十来岁的男的,手里捏着一沓零钱,前面俩男的给他掏了张十块的,轮到方前了,他把兜里的钱全拿出来,数了一张两块三张一块的递过去。 “你这儿要的够贵的,有新片吗?”他把剩下的钱装起来问。 “那肯定有啊,兄弟我跟你说,你在市里都难找到我这儿这么高档次的地儿,你就放心看吧,保你下次还来。” 卖票的昂首挺胸相当自信,嘴里叼着那根烟的火星子都亮得分外耀眼。 “行。”方前决定给予他信任。 他走进门,看见客厅中间靠墙放了个彩电,对面有个长条沙发,前面摆着一堆马扎,马扎上都坐了人,沙发倒还空几个位置。 方前觉得有点诡异,且不说这地方,就这清一色的男的,就不大对劲。 他挤过去坐在沙发边缘,左右看看也没看见什么海报啊影碟啊,就问旁边那带他上楼的男的:“今天放啥片?” “今天是日本的,你要看欧美的得再掏两块钱去里屋。” “啊?” 话音刚落,客厅的灯灭了,刚收票的男的关上门进来,打开彩电,往下面的VCD里放了张光碟。 一串令人精神一振的音乐响起来,接着是黑底白字的日文,后面就冒出一个穿比基尼的美女,超出他认知的东西怼满了整个镜头。 方前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就算再是个雏儿,也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佟鸣那个死闷骚这是给他干黄/片录像厅来了! 这人脑子有病吧怎么想的啊? 他在心里骂人,骂着骂着,目光不自觉被吸引了过去,他吞了下口水,该说不说,这个片子质量确实不错,他想或许......也可以将错就错...... 完全不可以!他的妥协结束于这屋里竟然有人开始掏枪了,他再怎么饥渴也无法忍受在一个昏暗密闭的房间里一群男的集体打飞机。 “让让让让。”他立马站起来挤到门口,叫那个卖票的开门。 “兄弟,这个片子好的!你真的不看哦?”卖票的拿着钥匙劝他。 “不......咳......我刚想起来家里有事,”他余光又瞥见了几个一点不见外已经开撸的男人,哐哐敲被反锁的门,“快,开开。” “钱我可不退了哦!” 方前顾不得那几块钱,夺门而出飞奔下楼,他跑到刚才佟鸣放他下车的路口,车理所当然不在了,他就顺着那条路一路往前跑,他也不知道佟鸣是在哪拉货,也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真的会回来接他,脑子不够用了,就知道闷着头往前冲。 佟鸣转过弯,他刚拉上二十箱啤酒,准备找个地方吃饭,两个小时后回去接方前。 因为在熬时间,所以他的车开得很慢,当他听到一阵喇叭声时他还以为是后面的车在催他快走,就往倒车镜里瞟了一眼,看到一个面目狰狞的方前正在车后狂奔。 他一脚踩下刹车,刚把车窗摇下去,方前就扑过来扒着他的车窗,哼哧哼哧大喘着气,像头濒临累死的驴。 “怎么不看了?”他问。 “你......你......”方前指着佟鸣的鼻子,呼哧了半天才说完一句完整话,“你有病啊把我送那儿去!” “你说要看电影。”佟鸣理所当然地说。 方前扒着车窗脑缺氧,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说的是电影,不是黄./片啊大哥!” 佟鸣沉默了,他又回想了一遍方前捏着卡片不舍得丢的样子,很肯定的说:“我以为你要去看这个。” 方前懒得废话,走到副驾驶气势汹汹拉门上车。 他靠在座椅上,等气儿喘匀了就开始机关枪一样嘚嘚:“你以为,你哪怕问我一句呢,我真要看自己偷摸着就去了,还大摇大摆让你给我送去?人与人之间需要沟通,沟通啊兄弟!” 佟鸣理亏,所以他不答话。 “退一万步讲,就算去看片,也得找个差不多的地儿,你知道我看着那个男的当我面掏枪我他妈心脏病都要犯了。” “差不多的地方都让警察给端了,县里就剩这一个。” 方前斜着眼看佟鸣,更加确定这是个闷骚,看着像个性冷淡实则每家黄色录像厅都熟门熟路,他侧过身,手在佟鸣的大腿上拍拍,就停在那了:“这些地儿你都常去啊?你不会也跟那些男的一样,打集体飞机吧?不是......真射得出来啊?” 他还幻想了一下佟鸣在一堆男人里打飞机的画面,打了个哆嗦,他想象不来。 佟鸣用两根手指捏着方前的袖子把他的手拿开,像是嫌他手脏似的。 “我对这些没有兴趣。”佟鸣说。 方前鼻子哼哼几声,双手抱在自己胸前,离佟鸣远远的。 车在一家饭馆前停下来,方前寻思好歹是蹭人家车来的,所以他请佟鸣吃了一碗炝锅面。 这家饭馆的老板跟佟鸣是老相识了,方前看着炝锅面里满登登的肉丝,夸老板真有良心。 “嗨,都是老熟人,肯定得让你们吃好啊,”老板和方前一见如故,反正现在生意不忙,干脆一屁股坐在旁边唠嗑,“他们跑车的都来我这儿吃饭,佟小哥还小的时候就跟他哥一块儿来,认识五六年了我们。” “他哥?”方前股着腮帮子说,“你咋还有哥,你家到底几口人?” 佟鸣没搭理他,老板反倒接上话了:“他们是跑车认识的兄弟吧,哎哟,阿辉是个好人......” 老板滔滔不绝,方前听得开心,没人注意闷声吃面的佟鸣眼里浮现出来的落寞,等到方前一碗面吃完,他把落寞抹去重新躲进壳里,展现给方前的还是那个置身事外的佟鸣。 天越来越晚了,方前还不愿意回家,他说他从小在热热闹闹的地儿长大,回到那小镇子里憋了好几个月,难得才出来放风一次。 “书店没事吗?” “没事儿,黄豆豆走了会把门锁上。”方前说完看见前面有个影碟店,他俩眼一亮让佟鸣停车。 影碟店里人挤人,不过大多都是像方前这样只看不买的,VCD现在还是稀罕玩意儿,一台要两三千,他们镇子上连彩电都没有一家一台,VCD更是没影,他就算砸重金买回去一盘影碟也找不到地方看。 佟鸣站在旁边,看方前一手周润发一手李小龙,左右不决。 “你挑好了没有?”他等太久了。 方前叹了口气,把影碟放回墙上架子里,依依不舍地问他:“你说,有没有可能,我把书店改造一下,把里面那间库房搞成个录像厅?我也收钱,一块一个人,或者五毛也行。” “你有钱买电视和影碟机吗?” 方前捏了捏兜里那薄薄的钞票,又长长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出去了。 回程的路格外顺畅,一眨眼就又进了黑漆漆的镇子上,这个点路上的灯就已经灭了。 佟鸣在书店门口停下,黄豆豆果然已经把玻璃门给锁了。 “别看他人小,还是管用的。”方前从兜里掏出来一串钥匙,捡起一个小的打开门上挂着的锁,转脸给佟鸣再见。 脸还没转过去他就听见车跑了,拉倒,他钻进柜台打算查一遍钱就关门睡觉,一打开盒子,空空如也在和他说晚上好。 佟鸣还没走远,听到后面一声堪称爆裂的:“操!!!” 他本想当做没听见一走了之,可被方前这人缠久了,他的好奇心也开始滋长。 方前从书店冲出来时一脑门撞到了佟鸣鼻梁上,方前钢铁般的脑门没一点感觉,佟鸣捂着鼻子眼泪花直冒。 要是在平时,方前看见如此脆弱的佟鸣就是翻遍整个镇子也要找台相机拍照留念,可他现在心里全是他不翼而飞的钱,完全没把佟鸣往心里放。 “有人把我钱偷了,一分没给我剩啊!”方前把盒子举在佟鸣眼前抖抖,灰都掉不出来。 佟鸣抬手推开,鼻子还酸疼着,他吸了几下说:“是不是杜爷拿走了?” “不可能,杜宇给他接城里体检去了,他都没在镇上。”方前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 他的愤怒让他变得格外神经质,除了眼前这个他没放眼里的佟鸣,他看这门口唯一一盏吊灯所照到的地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像犯人。 “你车后面是不是躲了个人?”他指着佟鸣停在前面的面包车说。 “冷静点。”佟鸣看出了他的神经质,象征性往后扫一眼,一眼过去那还真有个人形轮廓,在他们两人同时向那里看去时立马躲了起来。 “有人。”佟鸣说。 有了另一个人肯定,方前撒腿就追,那个黑影也撒腿就跑。 同样的方式,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惨叫,方前把这黑影按在地上才发现,又是孟新山! “好啊,偷书不够你还敢偷我钱了是吧,”方前直接跨坐在孟新山屁股上,用盒子在他脑袋上敲,“钱呢?给我掏出来!” “不是我偷的真不是我偷的,我就是路过,这都啥事儿啊!”孟新山被方前压着哭起来。 “路过你鬼鬼祟祟?” “我以为你俩打起来了,我就来看个热闹!” “你放屁!” 方前摸了一遍孟新山的兜,就掏出来三块钱,孟新山趴在地上哭得一抽一抽的,方前拿着那三块钱气笑了。 佟鸣走到他俩旁边,用手背碰碰他肩膀:“门是锁着的,钱肯定是在黄豆豆走之前丢的,去问他吧。” 方前涌上脑袋的血冷却了一点,佟鸣说的有道理,他把那三块钱又塞回孟新山兜里,站起来抓着孟新山的衣服把人给拉起来:“走,你跟我一块儿去。” 方前在前面走着,孟新山在后面跌跌撞撞跟着,他想跑,一回头,后面还有个连走路都没声的佟鸣。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孟新山抽抽噎噎地认命。 黄豆豆家住的是个门面房的二楼,这小孩儿家里就一个奶奶,爹妈都在外地打工,一楼租出去给人开热干面店了,他和奶奶住在二楼的一个卧室里。 方前站在楼下,看灯还亮着,就把手围在嘴边喊:“黄豆豆!” 窗户开了,一颗圆圆的脑袋探出来,黄豆豆拿着一个手电筒,咔嚓一开,一道光柱照着楼下的方前。 方前抓住孟新山的衣服一把拉过来,指着他问黄豆豆:“今天这货是不是去我书店偷钱了?” “你小点声!我没有!”孟新山急得直跺脚。 哪知楼上的黄豆豆很快摇了摇头,方前愣了一下,又问一遍:“你确定不是他?” 黄豆豆又摇头。 “那是谁你看见了没?” 手电筒的光柱从方前身上平移到站在一旁的佟鸣身上,方前和孟新山十分同步地把脸也转向了佟鸣。 “你别瞎指,他下午一直跟我在一块儿呢。”方前说。 黄豆豆第三次摇头,对他们说:“他弟拿的。” “谁?尧秋泽?”方前诧异。 “另一个。” “尧冬青?” 黄豆豆这才点了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电影 第17章 很有意思 周围寂静无声,方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和孟新山一起注视着一旁的佟鸣。 黄豆豆手里的手电筒还打在佟鸣身上,那道光柱像提醒着佟鸣该表演了,不要再这么摆出这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方前咳了一声,除了在极度悲伤的时候,他不习惯让事情陷入死寂,他仰头责备黄豆豆:“他拿钱你就干看着啊?不知道找大人报警啊?” 黄豆豆对这事没有什么概念,他就说:“可是那不是他弟吗?以前他也来拿过,尧秋泽也没说什么。” 气氛更加焦灼了,方前松开拽着孟新山衣服的手,把手心的汗在裤子上抹了抹,他又咳了一声,这次是他冤枉孟新山了。 “对不住啊,”他对孟新山说,“明天......不对,过俩星期请你吃饭。” 丢了的钱他得补上,兜里拢共就那点钱,他明天八成就破产了。 孟新山拉拉自己被揪变形的衣服,没来得及说什么,方前就越过他往前面跑了。 “佟鸣,你去哪儿?”方前小跑到转头就走的佟鸣身边。 佟鸣那两条长腿飞速又有条不紊地走到书店前的面包车旁,他上车,方前也跟着上车,方前是想说,虽然我已经认栽吃这哑巴亏了,但你高低也得给个说法吧,就像黄豆豆说的,那可是你弟。 可佟鸣没有说法,也没把他赶下车,拧开钥匙踩下油门走了。 车没有一路向北驶向通往院子的大路,走到一半向右转了,方前认出来这是尧玉安家里的方向。 到了楼下,佟鸣下车就钻进了楼道,方前忙跳下来跟上。 这联排楼的楼道挂着吊灯,灯罩里没有灯泡,就一空壳,黑洞洞的,楼道墙上掏出来透光透气的菱形花洞也让一堆纸箱子和竖起来的旧家具给挡得严严实实,他只能听到佟鸣急促的脚步声,看人都费劲。 方前来过很多次,即使在全黑的情况下也轻车熟路走到了尧玉安家门口,并且完美躲过走廊上摆着的花盆。 佟鸣敲了两下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尧玉安站在栅栏门里面,手里还拿着个抹布。 “佟鸣?”他显然很是震惊,又看到后面的方前,“方前也来了,快进来。” 尧玉安忙打开外门。 “叔,这么晚了还干活呢。”方前走进去,环顾了一下四周。 他觉得和他上次来有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一出空缺上,对了,那里之前挂着表彰尧玉安的报纸,一个相框装着的,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块白的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墙。 报纸放在茶几上,相框没有了,碎掉的玻璃片被丢在垃圾桶里。 “家里好久没收拾了,我吃完饭闲的没事,打扫打扫,”尧玉安又弯下腰擦掉沙发上的一个脚印,问他们说,“你们怎么这么晚回来?吃饭了没?家里还有包子我给你们热几个......” “你是不是又给尧冬青钱了?”佟鸣打断了他的话。 方前看到尧玉安的背僵了一下,他自觉地靠到门口闭上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很明显,这事现在已经从盗窃进展到家仇了。 “啊......对,你弟下午回来了一趟。”尧玉安把抹布翻了个面。 “是不是给他钱了?”佟鸣重复着这一句话。 良久,尧玉安才点了下头。 方前有些奇怪,佟鸣对这事的介意出乎了他的意料。 “给了多少?” 尧玉安对佟鸣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四百多。” 方前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撇撇嘴,四百多,可真不少,什么家庭啊一个人敢花四百多。 “我拿我的工资给他的,你给我的钱我没有动。” 尧玉安急于解释,佟鸣不为所动。 “钱都给了为什么又把家里砸了?” 尧玉安攥着手里的抹布,方前觉得此时的尧玉安简直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在自己儿子面前低了一头,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想帮尧玉安说话,让佟鸣别这个态度,后来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才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旁观。 佟鸣在等尧玉安的答案,尧玉安摘掉眼镜,坐在沙发上叹气:“他回来的时候我没在家,他在家里找钱没有找到,就给翻乱了,也没砸。” 方前看到佟鸣在尧玉安说完这句话后把眼睛闭了几秒,腮帮子微微颤动着,是在狠狠咬着牙,他突然明白了佟鸣这种无力感,和他面对方贯忍气吞声时那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一样。 佟鸣再次睁开眼,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这次要钱干什么?” 这下连尧玉安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他犹豫了一阵才说:“他说他在城里找了个女朋友,怀孕了,他得要钱带女方去医院,还有日后恢复也得用钱。” 佟鸣脸上的厌恶让方前悄悄在心里对比了一下,他觉得这个程度比他们刚认识干架那时候都要严重得多。 “把你的钱换个地方藏,他再要钱让他来找我。”佟鸣说完就走了。 方前抬起手给尧玉安道别:“叔,改天来找你啊。” “好,慢点啊。”尧玉安马上苦笑着摆手,甚至没有力气从沙发上站起来。 方前到楼下时,佟鸣已经坐在车里了,他生怕佟鸣又一脚油门自己跑了,赶紧拉开车门,麻利地钻了进去。 不过佟鸣并没有开车,只是靠在座椅上,闭着眼,车里的灯也没开。 方前没多说话,就安静地陪着,一点声都没发,他们在这无声又漆黑的环境里坐了起码得有十分钟,方前把目光从窗外转移到佟鸣脸上,发现佟鸣依旧闭着双眼。 这人别不是睡着了。 他伸出手,拧下车钥匙,把车里的灯打开了。 佟鸣缓缓睁开眼,没有看他,却先开了口:“你怎么这么安静?” “你看起来心情很差,我怕要是哪句话说错了你又要上来跟我干架,”他说完,探着头仔细打量佟鸣的表情,又补了一句,“还是说你早就想让我问你了?” 佟鸣皱了下眉,躲开方前炽热的目光,但是方前那两个眼就像闪耀的探照灯,让他无处可逃。 “你为什么不让你爸给他钱?你俩关系为啥那么差?”方前用胳膊肘捅了捅佟鸣,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和调侃,“跟我说说,你这样憋久了容易憋出毛病,心里疾病可难治了。” 佟鸣瞥了他一眼,他觉得这人现在这架势就差一把瓜子了。 “你丢了多少钱?”他突然问。 “一百多吧。”方前随口答。 佟鸣没多说什么,从兜里掏出两张一百的递给他,方前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塞进了兜里。他本来没打算主动要,但人家主动给了,不要是傻逼。 收好钱,他又面朝着佟鸣坐好,全然一副已经准备好乖乖听故事的样子。 “从小关系就不好,”佟鸣拉下手刹,车子缓缓掉头,“经常打架,他觉得我姓佟,不是他家里的人。” 一个姓佟的,在一家子全姓尧的家里长大,年龄相差还不大,被这样排斥也不难理解,方前琢磨着,尧家似乎从未刻意隐瞒佟鸣是捡来的事实。 佟鸣对这个家没有归属感,所以早早就搬出去自己住了。 “那你为什么不让你爸给他钱?那毕竟是他......亲爸。” 佟鸣的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为什么不让尧玉安给他钱?他想起来他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尧冬青像个愤怒的火鸡一样扑上来和他扭打在一起,好久没有修剪的指甲在他脸上和脖子上抓出数条血痕。 那时候尧秋泽住校没在家,尧玉安站在一旁手忙脚乱,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尧冬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爸给我钱轮得到你他妈在这儿多管闲事?你在我家吃白饭我还没跟你算账,真把自己当我家的人了?” 那天尧玉安心软给了尧冬青钱,他还安慰佟鸣说:“没事,没事,钱够花。” 可尧玉安却不提,这到底是不是钱的问题。 车很快就到了书店门口,佟鸣踩下刹车,方前却丝毫没有要下车的意思,稳稳地坐在副驾驶上,铁了心要从他嘴里听到个所以然。 车里一时安静得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声,佟鸣知道这人死缠烂打的本事,开口说道:“他赌/博,前两年要债的要到家里了。” 佟鸣就这么一句话,让瞪大了眼睛:“前两年他不才十七吗?” “嗯。” “十七就赌啊,然后呢?”方前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身子往前倾了倾,“你把钱补上的?” 佟鸣摇了摇头,那时候的他没有那么多钱,尧玉安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了,也不够用。 那段日子,对佟鸣来讲很灰暗,他不是很想回忆,他刚从学校毕业不到一年,阿辉走了,没人再护着他,他只能独自面对家里的烂摊子,他总会想到十年前,再想到十五年前,他会开始怀疑,他去尧家真的是对的吗?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转脸看向方前,看着那充满好奇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时间觉得这个人天真的可怕。 “我那时候钱不够。” 他嘶哑的声音传递给方前一种尽力压抑的厌恶。 “要债的住在我家了,我让尧秋泽在学校躲着,我带着我爸躲在宾馆里。我爸没去上班,那些要债的就去学校找他班里的学生,有几个孩子吓得不敢上学,他就背着我跑了出来,求那些要债的再给他些时间,可是时间到了他也没搞来钱,我就找到古良,他帮我把这事摆平了。”佟鸣掰了下手指,关节嘎嘣作响,像是要把这些记忆掰碎。 “古良是谁?”方前问。 “你上次去仓库见到的那个人。” “哦,”方前点了点头,“他是你兄弟?” “算不上,他租了个屋子做仓库。” 方前懂了,做生意,各取所需,看来那群家伙也是道上混的才能摆平要债的,难怪当初佟鸣说那些人他惹不起。 他晃晃脑袋,把这个问题先丢在了一边,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 “尧冬青现在还赌吗?” “不知道,好一阵子没回来,我以为他收敛了,”佟鸣抓着方向盘的手背凸起了几根青色的血管,“但是我爸背着我给他钱,这事就难说了。” 方前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一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对佟鸣的看法有些动摇了——有这么一个糟心的弟弟和一个拎不清的爸,难怪这人活得这么阴暗,特别是自己不是亲生的但还是要承受这一切。 “你也真够可怜的,”他想到那天尧玉安生日,佟鸣和尧冬青在卧室里打架,尧玉安躲在那扇紧闭的门后面,一声不吭,他忍不住问,“你和你弟从小打架你爸是不是都不管啊?唉,想象得到,尧叔一看就是那种窝囊的老好人,虽然我很喜欢他,但我也看得明白,他就是心太软,对谁都想好。” “你还想要这样的爸吗?” “想,”方前晃了晃腿,眼神有些飘忽,“我家就我一个,我又没这种糟心弟弟,我要是有个这样的爸,他全心全意对我好,教我读书,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妈......可能也不会死。” 过了一会儿,佟鸣突然嗬嗬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佟鸣笑方前的背上就开始起鸡皮疙瘩,可能是那个嗓子不适合笑,呼呼哧哧的笑声像是从四处漏风的气管里挤出来一样,既不让人愉悦,反而让人心里发毛。 “你又笑什么?”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佟鸣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眼神变得空洞,缓慢地说:“我很讨厌你这种人,但是有时候又觉得,看一个可怜的人故作坚强,很有意思。” 这话像一把钝刀,缓缓地割在方前的神经上,方前的脸垮了下来,可怜的人,故作坚强,他吗?很讨厌他这种人,所以在他以为他们可以以哥们儿相称的时候,在佟鸣眼里他就是个上蹿下跳的小丑。 这样啊,是这样啊! 方前打开门下车,再把车门关好,他没给佟鸣说再见,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他觉得自己真是长大了,刚才他竟然完全忍住了没打人。 佟鸣听到后面卷帘门被放下去的声音,他把头仰起来张开手按了按太阳穴,就到这里吧,他和那家伙说到底也不是一路人,他就是扭曲到看到脸上写着‘可怜’二字的人才愿意靠近一点去寻求一个同病相怜的认同感,但方前,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可不可怜。 他不想毁灭尧玉安在方前心里的形象,那个老好人会在自己女儿死了之后开始装傻,会装作听不见尧冬青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扫把精,骂他是叛徒,骂他进了这个家才把家里害得家破人亡,骂他在尧夏宁死去的那年躲在广州吃香喝辣。 可是事实是怎么样的呢?尧玉安从来不提,他忘记了,不,准确说是,他说他忘记了,他病了,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摔伤了头,他只会懦弱地笑着,哄佟鸣一句:“他还小,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很有意思 第18章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方前坐在柜台里,手捧着尧秋泽留下来的那本《飞鸟集》。他的太阳是谁?汪小曼吗?他为她流干了眼泪,到现在也没见到什么属于他的群星,他是一个故作坚强的可怜人,这有什么值得被嘲笑的?还是说在佟鸣眼里,他就应该像方贯那样整天哭丧着一张脸,好像明天就要死了一样? 几年前的他确实是这样,现在回头看看,如果要他这么过一辈子,那不如真的去死算了。 他把书扔到柜台上,人果然只有在活的不顺的时候才能读懂书里的大道理,起码他是这样。 他低头翻翻塞了一饼干盒的磁带,这些磁带有些是书店里卖不出去的,有些是方前自己掏腰包买的,翻来翻去最后还是拿起来那盘蓝色歌单都被磨得泛白的磁带,塞进他的随身听里,弹簧‘咔哒’一响,他开始轻轻哼着那首漫长的沙沙过后才姗姗来迟的《大约在冬季》。 尧玉安来了,他又来拿卷子,听尧秋泽说,尧玉安班里有几个学生,家里不给买资料的钱,尧玉安就总是自己掏钱补贴他们。 尧玉安笑着对方前说:“现在已经是春天啦。” 方前依旧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这个老好人永远那么和煦地笑着,不知道这次他是不是又忘了几天前的事。 他收下尧玉安递过来的十五块钱,用塑料袋把卷子装好,尧玉安没有马上走,过了一会儿,方前感觉一个手掌落在他的头顶,尧玉安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对他说:“头发长长了。” 尧玉安走了之后,方前从玻璃柜里拿出个红色小镜子,他用手揪揪头发,好像是太长了,刘海儿要垂到眼了。 现在镇上特别流行那种男士烫发,刘海儿要垂到眼睛打上摩丝之后往上梳起来,后脑勺的头发得扫到脖子,满大街不是歪瓜裂枣版的郭富城就是邋邋遢遢版的崔健。 方前把镜子扔回去,站起来锁上门去了阿雅的美发店。 “方前,剪头发啊,”阿雅妈正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冲里面小隔间大喊一声,“来人了,别煲你那电话粥了!” “来了来了,”阿雅挂了电话出来,拿条毛巾围在方前脖子上,然后就把人按在躺椅里,“我刚才还跟人说你来着。” “说我干啥?” “说得找颗俊俏的脑袋让我过过瘾,”她几根手指穿插在方前黑亮的头发丝里,挠痒痒一样揉抓,又探着脸轻声细语地问方前:“水温还行吗?” 方前抹了一把满脸的水:“行不行你也洗了十分钟了。” 阿雅妈仰天大笑,阿雅气得关上水龙头把毛巾抽出来捂在方前头上就把人推了起来。 方前坐在椅子里翻着一本画册,阿雅拿着剪子,手扶着方前的脸在镜子里左转又右转。 “给你剪个黎明那样的发型吧,你的脸型适合那个,我再给你打点摩丝。”阿雅独自看着镜子里的脸就开始憧憬起来。 “不要那种,”方前伸出两根手指在刘海儿前比划了一下,“把这些长的咔嚓掉就得了,我还要以前的发型。” 阿雅嫌他没有时尚细胞,一点都不潮流。 “我跟你说,现在的男的不会打扮自己可是找不到对象的,”她夹住一撮头发,把过长的发梢剪掉,“你看看咱们镇上好多男的,香水喷得比我还浓。” “你们喜欢那样的?”方前问了一嘴。 “我不喜欢,香水太浓了呛人,”阿雅憧憬地说,“我喜欢白白净净的奶油小生,就像黎明那样,或者林志颖,你要是把头发做一做,我也喜欢。” “不做。”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阿雅嫌他不解风情,她不死心,从理发店走出去的男的99%都在糟蹋那个发型,方前是她唯一的希望,只是她发现,她说了半天,方前都兴致恹恹地敷衍她。 这很不对劲。 “你怎么了?连话都不说了。” 方前看着他黑色的头发像黑色的雨一样从眼前落下,低声说:“没什么。” “骗谁啊,你那脸上就差写上‘我不高兴’四个大字儿了。” 阿雅正说着,突然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方前吃痛惨叫一声:“我靠!你干什么?谋杀啊?” “你不会谈恋爱了吧?”阿雅探着脑袋问,“还是失恋了?” 方前掰开她的手,失什么恋啊,他哪来的恋失。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好像松了口气,又把一缕头发夹在指尖,咔嚓咔嚓剪掉。 方前看着镜子里惆怅的自己,心想这一个星期他的心情一直处于一个低谷,他都快变成伤春悲秋的尧秋泽了。 “你说,什么人才会以别人的可怜为乐啊?”他喃喃问。 “什么意思?”阿雅没懂。 “就是......”方前回忆着那晚的佟鸣,“有个人,他第一次对我笑是因为他觉得我很可怜,第二次笑的时候他说,他觉得我这种可怜的人故作坚强很有意思。” “这人有病吧!”阿雅听完方前的话火气就上了来,“我跟你说,这种人就是心理变态,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别人过得好,看到别人可怜他就舒服了,他就觉得自己得到了心理安慰,方前,你可不能喜欢这种人。” “嗯?”方前脸一下皱了起来。 “你跟这种人在一起,她会拉你下地狱的,知道吗?”阿雅棕色玛瑙一样的眼球非常严肃地盯着他。 “谁跟他在一起,他一男的,我有病啊。”方前嫌弃得要命。 他的头发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清爽干净的样子,他很满意。从理发店出来,肚子咕咕噜噜叫了一声,中午不饿没有吃饭,刚才闻到旁边那老头边剃头边啃的烧饼,他才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方前抖擞了一下精神,人是铁饭是钢,再惆怅也不能耽误他吃饭。他掏掏兜,嗯,上次佟鸣给了他二百,还完书店的帐还剩下二十来块钱,他打算用这二十块钱犒劳自己一顿,就算是那个心理变态补偿给他的精神损失费。 打算好他就朝着王家小炒店跑,眼看着马上就能吃上热乎饭了,一个人背个书包和他擦肩而过。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孟新山现在对方前几乎都形成了条件反射,看见就想逃。 “站住!”方前停下大喊。 孟新山哭丧着一张脸,转过身说:“大哥,我这次没惹你吧?” “哭什么,我又不打你,”方前抬手搂上孟新山的肩膀,“走,我请你吃饭。” “不用不用,大哥,真不用!” “上次说好的,择日不如撞日。” 一直到坐下来之前,孟新山都以为方前又要给他好果子吃,结果方前只是大大方方给他倒了杯汽水。 “你喝酒吗?”方前倒了一半抬头问,孟新山连连摆手,方前又把那半杯倒满,“那就都喝菠萝啤。” 他倒完把杯子拿起来递给孟新山,自己也端起一杯,跟他碰了一下:“上次冤枉你,我正式跟你道歉。” 方前非常豪爽地把冒着气泡的菠萝啤一饮而尽,二氧化碳在他嘴里噼里啪啦炸开,他从小就喜欢这种感觉,他还经常躲在医院柜台下把一整瓶可乐一口气喝完,再打个嗝,然后让汪小曼看着他嘴里那没换完的蛀牙发愁。 孟新山端着杯子,瑞瑞不安地抿了一口,见方前真的专心在吃花生米,没有要对他发布施令,才放下心来把那一杯喝完。 现在不是饭点,菜上得很快,方前点了一道酸辣白菜,一道韭黄炒鸡蛋,一道孜然羊肉,他把筷子也递给孟新山,对他说:“我钱不多了,凑合吃点。” 孟新山感受到了方前的诚意,一点也不介意,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一筷子下去夹了一大口羊肉塞进嘴里,吃得满嘴流油。 三盘菜被两个饿货风卷残云般消灭掉,孟新山喝下最后一口菠萝啤,打了个饱嗝。 方前付完账回来,孟新山双眼放光地盯着方前:“方前,你真是好人。” “我一直都是好人。”方前又坐下,把瓶子里剩下的饮料倒在自己杯子里。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咳——”方前被他最爱的二氧化碳呛了一口,“别给我带高帽子,有事也别求我。” “真的,大哥,你太好了,”孟新山说着说着竟然哽咽起来,“我爸和我哥对你那样,你还能不计前嫌请我吃饭,你简直就是菩萨转世。” “多读点书吧兄弟,”方前嫌弃孟新山稀烂的比喻,他晃着杯子里的汽水说,“一码归一码,你偷我东西我揍你,你爸骂我我揍他,你哥打我我打回去,但冤枉你这事儿是我理亏,道歉是应该的。” 孟新山看方前的眼里充满了崇拜,让方前有点膈应。 “你也别误会,你要再敢从我书店偷东西,我还揍你。”方前警告他。 “不会了,大哥,下周去学校我把那几本书都给你拿回来,我班女生都看完了。” “你为啥要偷书给她们啊?”他不解。 “我给她们书看,才能跟她们说上话啊。” “......”方前无语 孟新山一把拉住方前的手,把方前吓一哆嗦,他铿锵有力地说:“好兄弟没有隔夜仇,以后你就是我大哥。” 方前用力把手抽回来,扯着嘴角呵呵笑笑。 回到书店,夕阳开始变得昏暗,橙色日光留了最后一抹光影在书店门口,把方前灰色的影子拉长。 他的落寞不是把肚子填饱就能解决的。 —— 佟鸣送走了一批货,古良给他结上个月的三百块钱。 “对了,今天林美云从广州回来了,她还跟我问你什么时候有空给她送个货。”古良掏了根烟。 佟鸣不大想去。 古良叼上烟,用力抽了一口:“去吧,她认识人多,再说一开始不是咱们先求人家的吗,用完就扔这不太好。” 佟鸣点了下头。 “哥,给我也介绍介绍呗。”黄毛搬完货谄媚地上来问古良讨烟。 “滚,也不看看自己那张驴脸。”古良在黄毛屁股上踢了一脚,扔过去一根烟,他又照惯例给佟鸣一根,佟鸣也照惯例摇摇头。 古良的车走了,佟鸣把他门卫室兼卧室的窗子和门都打开,让烟散出去。 今天周五,尧秋泽要回来,会来叫他回去吃饭,他掀开墙上的日历,有了方前之后,尧秋泽就不会周五晚上来找他了,他会先回书店和方前见个面,第二天再过来。 说到方前,那个人那天晚上没和他动手,也没和他动嘴,就只是转身走了。他想,对方前这种人来说,愤怒达到了顶峰才会这样沉默不语,他大概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本来也就不是一路人。 今天还没过完,他没有撕掉这一页日历,又轻轻放下来,转过身想要继续坐下看桌上的书。 “操......”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门边挂着毛巾的架子。 他的窗户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幽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竟然完全没察觉到。 方前挑了下眉毛:“嗬,你被吓到了也会骂人啊,你现在知道自己整天跟个阿飘似的多恐怖了吧?” 佟鸣平复下心情,走过去把书合上:“你来干什么?” 方前站在窗外,举起胳膊,手里拎了个马扎:“我们去接尧秋泽吧。” 佟鸣眼神有些复杂,他有问题,却难以言表,难道是这家伙吃尧玉安的饭吃了太多,也学会了尧玉安健忘的本事?还是......他那天说的话,这个少根筋的家伙根本不在意。 “佟鸣,那天我回去之后特别生气,”方前像是看出了佟鸣微表情下的话语,放下胳膊,和他对视着,“我一直到今天都在生气,但是现在我想通了,这委屈我不能一个人受,我知道你是被捡回来的,我也知道你亲爸总是打你,多余的我就不知道了,我问尧秋泽,他说他也不知道,我问尧叔,他总说他忘了,问谁都问不出来,这不公平,要比可怜那就等我把你挖个底朝天咱们再比,到时候我也会嘲笑你,我看到你活得比我惨我也会拍手叫好。” 佟鸣的睫毛颤动着,看到方前咧开嘴冲他笑。 “你不就喜欢这样吗?”方前对他说。 那句话结束之后佟鸣很想揣摩方前的真实想法,是来挑衅他,挖苦他,还是又犯贱想找他打架。 他盯着那张脸看啊看,可是不管怎么看,那张脸就是那么透明。终于,佟鸣的嘴角也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不再是第一次嘲笑他可怜时的笑,也不再是第二次嘲笑他故作坚强的笑,他是发自内心认可了这种说法。 “行了,你没事儿了吧?咱们快走,再晚尧秋泽自己坐车回来了。”方前说完就拎着小马扎往停在院子里的小面包跑去。 佟鸣低下头,看到他刚刚合上的书里露出来一截纸,他把那张纸抽了出来,这上面是尧秋泽的字,写着——‘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 第19章 等夏天吧 尧秋泽拎着一周换下来的一大袋衣服冲出校门,去镇上的最后一班大巴晚上七点停运,他还有七分钟可以跑到路口截车。 今天放学的时间班主任又端着他泡着半杯茶叶发黄的玻璃杯走上讲台,擦掉那个距离高考还有‘89’天的‘89’,换上‘88’。 班主任告诉他们,距离七月七号的高考只剩下满打满算八十八天,学校开放周末住宿,两天全自习,希望他们可以自觉一点。 “当然,想回家的现在可以走了。” 话是这么说,班主任坐在讲台上一动不动,班里那七八十号人也陪着一动不动,尧秋泽在下面勾着头一会儿一瞟墙上挂着的表干着急。 他可一点都不想把他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这学校里,眼看着时针离‘7’越来越近,班主任终于放下茶杯起身去厕所,尧秋泽才敢拎起行李从后门偷偷溜走。 他像逃难似的冲出名为学校的那只怪兽的血盆大口,刚跑到路口,就看到写着目的地‘平安镇’的大巴在路的另一端扬长而去,尧秋泽气得大喊一声。 “哎,嚎什么呢?学校有人欺负你啊?” 尧秋泽一回头,看到一辆白色面包车,车外站着两个人,他亲爱的哥哥佟鸣抱着胳膊倚靠在驾驶门前,他亲爱的朋友方前手里拿了根冰棍站在一旁。 尧秋泽‘啊’了一声,这两个人就是他的救世主,是这扬尘飞沙的复读学校门口的超级巨星! 方前有两只冰棍,嘴里叼一只,手里那只丢给了朝他们飞奔而来的尧秋泽。 他的嘴唇粘到冰棍上了,撕下来差点撕掉一层皮,尧秋泽把行李扔到后面,坐上副驾驶,揭开冰棍伸着舌头舔了几口,就叼进嘴里扭头问方前:“你们俩怎么一块儿来了?你们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 方前舔舔嘴唇上的血腥味儿,含糊着说:“关系可以培养,最主要的还得靠我的人格魅力。” 尧秋泽哧哧笑,他看向他哥,那张平静的脸上竟然没有展现出不屑或厌烦,那就说明方前这话说得还真没错。 方前坐在后面的小马扎上,他的冰棍吃完了尧秋泽的还有大半根,正一点一点嗦着。现在这个季节镇上没有卖冰棍的,刚才路过看到一家烟酒店已经在门口放了冰柜,方前才馋那一口冰冰凉凉的感觉,他本想请佟鸣也吃一根来着,可是佟鸣只是淡淡摇头。 “哦,你嗓子不好是吧。”方前大方地把属于佟鸣那根也吃了,一连两根下肚,他耸起肩膀哆嗦了一下。 四月半的夜晚还是有点凉的。 “你们想在这儿玩吗?” 方前探出脑袋,他没想到说这话的竟然是佟鸣!他有一种呆子开窍了的感觉,马上说:“玩!咱们先去吃饭,然后找个录像厅,上星期被你骗去看黄/片,正经电影我都没机会看。” “黄......片?”尧秋泽不可思议地看向佟鸣。 佟鸣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一脸无奈地反驳:“你表达不清楚。” “你们真的去看了?”尧秋泽问。 “他自己去看的。”佟鸣这次答的比方前都快。 这次他们找了一家炒菜馆,就在上次炝锅面旁边,方前本来还怕被老板认出来,毕竟上周他们两个相谈甚欢,谁知道屁股刚挨着塑料凳,来给他们点单的还是做炝锅面的胖老板。 “这个馆子是我兄弟的,都一家。”老板笑眯眯地说。 方前三个小时前刚吃过一顿,不过那顿有个仿佛野猪进食的孟新山,他只吃了个半饱,这次他们三个人点了五个菜,还有一份小鸡炖蘑菇,方前想着总算能敞开肚子好好吃一顿,谁知道对面的尧秋泽和佟鸣一个比一个吃得斯文。 平时和尧秋泽一起吃饭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又来一个,让方前不自觉就被同化了,以至于尧秋泽还关心地问了一句:“你不饿吗?” “不啊,我饿。”方前矜持地吐出一个鸡骨头,又矜持地塞进去一块香菇,矜持地嚼着。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突突突突’夹杂着‘嗡——!嗡——!’的声音,方前转过头,五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骑着摩托就从马路冲上了人行道,车轮一抬,车把一拐,一个漂移停在了小炒店门口。 这几个人打扮得比他们镇上的潮流青年还要时髦得多,走近了估计也能闻到浓浓的古龙水味道。 他一边嚼着嘴里的香菇,一边出神地盯着他们停放摩托车的地方。 他看到了一辆蓝白色钢管摩托,比起其他四辆线条刚硬配着水滴油箱和碗口一样大灯的摩托显得格外廉价,他想到当初在澡堂找胖子唠嗑的时候,胖子给他看了当初他和方天霸还有汪小曼一起拍的照片。 方贯那辆摩托就是这样的,不说一模一样也**不离十了,汪小曼穿着到膝盖的波点裙子坐在摩托车后座上,高高扬起胳膊,手里拿着一束方贯给她摘的向日葵,笑得比那太阳花还要明媚。 他的鼻子喷出来一团气,他也想要一辆摩托,或许未来有一天他的后座上也能载上一个姑娘,带着她离开那个小镇,在风雨里披荆斩棘,去他们向往的地方。 不过他又想想兜里那点可怜的存款,打住吧,养活自己都难。 “你会骑摩托吗?” 方前听到属于佟鸣的独特的声音,转过头把嘴里嚼了半天的香菇咽下去:“会,我前几年跟我爸一起干过修车,也修摩托,有几个熟人会借我玩会儿。” 说完他又想起来了方贯的脸,有点倒胃口:“但是我爸不愿我骑,他怕我把人家摩托摔了他赔不起,后来我们搬家,没再干了,也就没再骑。” 说着说着方前又开始上头,于是他握着拳头在膝盖上锤了一下:“我决定了,一个月攒一百块钱,过个两年买辆二手的骑。” “可是咱们镇上就那么大,你骑摩托去哪呢?你爸又不让你乱跑。”尧秋泽问他。 方前干笑几声:“我总不可能一辈子耗在这儿。” 虽然他也不知道未来的他能去哪儿,他有没有独自奔向外面广阔天地的勇气。 吃完饭,佟鸣带着他们去了上次那家影碟店,方前才知道可以在这里租影碟,然后去对街的录像厅看。 方前心想这可比黄色录像厅实惠多了,他站在泰坦尼克号的海报面前,琢么着是看这个,还是看上次没能看成的赌王?最近泰坦尼克号好像很流行,去书店的女生,还有阿雅,总是在聊它。 “哎,你想不想看这个啊?”方前指着那张海报转身问尧秋泽,发现尧秋泽手里捧着一张影碟看得认真。 他走过去,低头看到影碟壳子上印着两个男人,有一个他认识,吴彦祖,尧秋泽正在读这盘影碟的剧情介绍。 “你想看这个?” 尧秋泽点了点头,方前多看了一眼剧情介绍,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两个美少年之间的......爱情?”方前咧起嘴,他看到《美少年之恋》还以为是两个男人抢一个女人,现在告诉他是这两个美少年搞爱情,他搞不懂。 “这种有什么好看的?” 尧秋泽只是盯着壳子上的两个人,送给他两个字:“帅啊。” 方前放弃了和尧秋泽看一部电影的打算,这个文艺青年一直都这么神神叨叨的,他干脆不再纠结,把赌王和泰坦尼克一起拿了。 交完钱登记好,他走到站在门口等他们的佟鸣身旁。 “你不挑一盘吗?”他问。 佟鸣摇摇头。 “你对这也不感兴趣?那你对什么感兴趣?本草纲目啊。” 佟鸣没理他,他对这些没有特别的爱好,什么都能看,不看也无所谓。 尧秋泽果然借了那盘《美少年之恋》,他们一起穿过马路走到录像厅门口,方前推门进去,看到里面像是卡拉OK一样,不过比卡拉OK简陋许多,只是用木板子隔出来几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里一台看起来像二手市场收来的大屁股电视,一条能坐两人的长椅子,电视顶上放着一台VCD。 “佟鸣,你跟你弟一起去看美少年,还是跟我一起看赌王?”方前站在售票处一副要佟鸣站队的架势。 尧秋泽懒得和他斗嘴,直接掏钱买了张票。 “最里面七号隔间。”大姐把票给他之后,就摆出来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满房’。 方前眼角一阵抽搐,佟鸣没有用言语表态,转身跟着尧秋泽走了。 这个大屁股电视的画质一点都不清晰,但是不影响尧秋泽眼泪汪汪,方前坐在他特地从车里拿过来的小马扎上,如坐针毡,他算着时间什么时候可以让他看赌王,画面一转两个年轻俊美的男性又滚到了床上。 他尴尬地别过头,看到一旁的尧秋泽依旧沉醉其中,而佟鸣看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性裸/体就像在看新闻联播一样,方前反倒觉得是他小题大做了。 他熬啊熬,终于熬到这片子放完,马上从小马扎上起来换上赌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赌王结束了,方前又换上泰坦尼克的影碟,他刚在心里感叹发哥的帅,又开始感慨莱昂纳多的帅,一扭头看到尧秋泽靠在椅子上已经睡了,而佟鸣还在看这部电影,表情依旧。 小隔间里电视的光影在这兄弟两个的脸上变幻,方前转过身问佟鸣:“你谈过恋爱吗?” 佟鸣摇头。 “喜欢过谁吗?” 佟鸣又摇摇头。 他就知道,这人根本就不懂爱,还指望他看别人的爱情能看出什么花来。 对此佟鸣并未反驳,方前转回去没过一会儿又转回来:“你平时喜欢干什么?说说,有意思的话我也可以陪你干。” 佟鸣的眼睛看着方前,过了几秒,开口说:“看书。” “看不了。” “下棋。” “不会。”方前寻思这个人年纪轻轻怎么跟退休老大爷似的。 佟鸣又想了几秒:“去游泳。” “去哪儿?安阳河?” 佟鸣点了下头。 “这个我可以,等夏天吧,夏天来了陪你去。”方前说。 —— 那个晚上他们回去的太晚了,尧秋泽没有回家,和方前一起睡在书店里。 第二天是周六,轮到他看店,他起床打开卷帘门的时候方前还没醒,他伸了个懒腰,走进柜台拿出账本看了看,又拿出他压在最底层那个摘抄本。 他一般不把这个本子带去学校,班里的桌子很乱,他怕弄丢了。 他拿出文具袋里的钢笔,翻开本子,想要把昨晚流的眼泪化作一首诗,纸页飞过,一张被人撕掉了一截的内页展现在他眼前。 这是他誊抄《飞鸟集》的一页纸,有人给他撕了!而这个人绝对是——“方前!” 第20章 上瘾 方前简直是对影碟上了瘾,周末尧秋泽回来看书店,他就坐着大巴去县城,借几盘影碟去录像厅看个一天,傍晚再搭车回来。 偶尔运气好能蹭到佟鸣的车。 “方前,你上次说那个,放片儿的录像厅,在哪儿啊?你带我去看看呗。”孟新山已经是第二次请求方前了,但方前还是无动于衷。 “得了吧,”方前终于找到了刚还回来的《我是谁》,立马租下来宝贝似的揣进兜里,悄声对孟新山说,“撸多了小心你不长个儿。” 孟新山初中还没毕业,比方前低了一个头不止,在方前旁边跟个小矮人似的,但这家伙就是人不大色心不小,天天上蹿下跳想见世面,围着方前打转。 在没有佟鸣和尧秋泽的日子里,方前就和这家伙搭伴,往县城跑了好几趟,让他欣慰的是,孟新山在电影方面的喜好跟他差不多,都喜欢看动作电影,李小龙成龙李连杰看了个遍,看完了俩人还能激情讨论一番,这就显得偏爱爱情电影的尧秋泽格格不入。 对此尧秋泽还吃味地说:“有些人,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方前听这话别扭得不行,让尧秋泽少看点言情小说。 那天看完电影他和孟新山从县城回来天已经黑透了,方前往书店走的路上碰见了方贯,看样子方贯是特意来找他的。 孟新山害怕方贯,一溜烟跑了,方前独自走过去。 方贯就站在书店旁那棵洋槐树下面,书店门口昏暗的灯只能照亮他一半身体,反光让他本来就白了一半的头发雪上加霜,看起来满是中年鳏夫的凄凉。 “爸。”方前叫他。 “嗯,”这一声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方贯打量了一下方前,“你不好好上班,又去哪儿了?” “去县城看电影了。”方前也没想要瞒着。 果然如他所想,方贯是来阻止他去县城的:“别总是往那儿跑,你......” “你怕我惹事,”方前直接替他说了,他很无奈,在方贯心里他好像无恶不作一样,“我只是去看个电影,什么都不干,你别操那些闲心了。” 方贯脸上的肌肉抖了抖,独自走了。 第二天又是个周日,方前一直趴在柜台上,尧秋泽还奇怪:“你今天怎么不跟你的新朋友去县城看电影了?” 方前了无生气地回了一句:“没钱。” 他是在想昨天的方贯,就那么来一趟,又那么走了,有什么意义呢。 “小伙子们,回去吃饭吧,”尧玉安掀开门帘,手里拎着一兜菜,见到方前那模样就问,“怎么了这是?” 尧秋泽耸耸肩:“谁知道,一上午了。” “怎么了方前?” 尧玉安的大手落在方前头上轻轻拍了拍,方前不太喜欢别人摸他的头,除了尧玉安,还有汪小曼,这两个人的手掌让他有安全感。 方前仰起头:“我爸昨天晚上过来,说不让我去县城,我说我就只是去看电影,他就走了,也不知道他跑那一趟干啥。” 尧玉安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又对方前说:“他是想你了。” 今天中午尧玉安说要做揽锅菜,方前没有去吃,他去市场买了点熟食回家了。 算来从上次和方贯吵架离开到现在,也几个月了,他是一次家都没回过。 方贯还坐在楼下补自行车胎,方前站在路对面还想,方贯竟然还会想他,上次他和孟新洋打架的时候,他还以为方贯巴不得他去死呢。 “爸,”他走到方贯面前,抬起手里的熟食袋子,“上楼吃饭吧。” 时隔几个月再上楼,家里和冬天的时候没一点差别,他的房间还是他离开时那样,枕头斜着放在床上,方贯估计都没有进来过。 他把折叠桌摊开,碗筷摆好,方贯还在楼下,他就站起来推开方贯卧室的门,却又发现,汪小曼的照片又落满了灰。 方贯上来时看到方前在他卧室的柜子前站着,方前大概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背对着他问:“你为什么又放着她不管。” 方贯没有做声,拿了两个玻璃杯和一瓶二锅头,一个杯子倒了一点,坐下自己喝了起来。 方前回来站在方贯身边没坐下,他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又放着她不管。” 方贯喝酒喝得急,从脸到脖子,再到洗不掉油污的手指都迅速变红,过了很久方贯才说:“我不敢看她。” 方前感觉心脏被狠狠凿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是方贯能说出来的话,为什么不敢看呢?因为愧疚吗?把所有的错误在他头上压了六年的方贯,也会愧疚吗? 他转身去卫生间拿了块布,把汪小曼的照片擦干净,才回来坐下吃饭。 方贯醉得很快,方前收拾碗筷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呼噜声,洗完碗出来他就走了,吃饭的时候方贯问他回不回来住,他说不回来,他觉得他和方贯只有这样拉开距离才能和平共处,天天待在一起必定会吵架。 方前决定隔一个星期回去一趟,给汪小曼擦干净照片,再和方贯吃个饭,这就够了。 —— 星期三那天,杜宇来书店收账,方前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跃跃欲试地对杜宇说:“宇哥,我有个想法。” “啥想法?”杜宇一边核账一边问。 “咱们里面那个小库房我想改造一下,改成录像厅。” 杜宇一下直起了头,方前继续说:“现在VCD也流行起来了,但是咱们镇上没几家人有,咱们进点影碟,热门电影的,我再去找个二手电视和VCD,咱们就能出租影碟也能收钱给他们放影碟,还能卖,一举三得。” 杜宇‘嘶’了一声,眯起眼问:“你哪来那么多想法?下一步你是不是还想搞个游戏机,再卖卡带?” 方前打个响指:“也可以!这一步我暂时还没打算,我想先把录像厅搞起来。” “不可能。”杜宇的拒绝毫不留情。 “为什么?”方前不解,“现在城里很多的。” “方前,你要知道,这家书店我本来就不想开,”杜宇用笔敲着账本,“是我家老头儿舍不得这儿,他一辈子都喜欢书,你搞个录像厅,书店里整天闹哄哄的,再来点那什么混混流氓,万一你们以后再搞点什么不规矩的影碟,你让我家老头儿怎么想?” 方前深吸一口气,杜宇的理由说服了他,他点点头:“行宇哥,我明白了。” 他的录像厅还没出生就崩殂了,他不用跑去镇上就能痛快看电影的算盘落空,没等他惆怅,杜宇就指着磁带垒砌的墙说:“你抽两天去进一批磁带,把墙上那空都给补上,要新的,怀旧老歌就不要了。” 方前‘噢’了一声,他想去找佟鸣商量,周五下午就去县城,先去批发一批磁带回来,然后去接上尧秋泽。 想好他就骑上自行车朝院子去了,这个天越来越热,骑到安阳桥上的时候他的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桥下的河边有一群小孩儿拿着树棍打鱼,方前踩着自行车呼啸而过,有小孩儿大声叫他:“哥!啥时候有新画书啊?” 方前朝他们挥挥手:“下星期!” 小孩儿们一起欢呼,棍子在水面溅起水花。 车子还没停下方前就跳下车座,推着跑到仓库门口,大铁门锁着,他探着头喊了两声佟鸣的名字,东哥从房子后面摇着尾巴过来了。 现在东哥和他的关系比和尧秋泽都要好,方前蹲下把手伸进去挠挠东哥的脖子:“佟鸣呢?” 东哥叫了两声,门还是没开,方前翻进去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看看,哪有佟鸣的人影。 “又不在啊。” 最近的佟鸣好像总是很忙。 —— 市里有个叫金三角的商场,一楼二楼卖女装,三楼卖男装,地下室卖鞋。 佟鸣把车上一箱货从门口扛上二楼,送进一家不显眼的店里,店里的女人是个年过四十的胖女人,佟鸣一直管她叫周姐,正拿个小柳条教训她儿子写作业。 “哎呀,快快快放这儿,”周姐瞧见佟鸣马上上前扶着箱子让他放地上,又转身用一次性杯子给他倒了杯水,满脸笑意的说,“真麻烦你了佟鸣,你说你这总帮我拉货也不收钱......” 佟鸣喝了那一杯水,摇摇头。 周姐用鸡毛掸子把佟鸣身上被货箱蹭上的灰打掉,又叫那个写作业恨不得把屁股撅到天上的儿子拿水果给佟鸣吃。 “最近生意还好吧?”周姐甩甩梨子上的水,递给佟鸣。 佟鸣也接了过来:“还行。” “是,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不愁没活儿干,就前面拐角那俩人,说想让你帮他们拉货,我给拒了,”周姐抬起手在脸前扇扇,“那几个人抠着呢,不舍得给钱。” 佟鸣抿嘴笑笑,把梨送进嘴里,周姐看到一张卡片从他兜里掉出来。 她费劲地弯下腰捡起来,是张名片,上面还印着红唇。 “这是你的吧?” 佟鸣接过来看了一眼,可能是他刚才给服装店送货时那个店长林美云给他的。 林美云在市中心步行街开了家高级女装店,经常亲自跑去南方找当下最时兴的衣服带回自己店里卖,所以那一条街她家生意最好。 她早些年也在‘道’上混过,跟古良认识,古良请她帮着打听尧春晓,虽然从来没有过收获。 佟鸣不大爱去和她打交道,因为他每去一次她都会塞给他一张名片,每次名字和电话号还不一样,八成是想把他当鸭子卖,用她的话说这叫高级社交。 他把名片往垃圾桶里一扔,两三口啃干净梨,梨核也一起丢进去,擦了手才问:“周姐,你最近......有我姐的消息吗?” 周姐的笑僵了一下,变成了苦笑,她的手轻轻放在佟鸣肩膀上,像是对待一个病人,或是一个小孩儿那样轻声安慰着:“佟鸣,你姐......警察都给定性了,就算她真的还在,这么多年了,她也不会联系我了。” 佟鸣乖巧地点了点头,并不执拗,他给周姐说了再见,走时路过旁边的店铺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 那家店现在也是周姐的店铺,以前是尧春晓的店,尧春晓消失前一天周姐把那家店盘过来了,小时候一到周末,他不想在家跟尧冬青打架就会大清早跟着尧春晓坐最早一趟车来这儿,尧春晓做生意,他写作业,这是她最宝贝的地方。 第21章 赵子龙 方前等不来佟鸣了,他叫上孟新山一起去县城进货,本来他也想叫尧秋泽一起的,但尧秋泽阴阳怪气地说:“我走了谁看店啊,总不能关门吧,再说了,我一块儿去多打扰你们俩啊。” 方前拿尧秋泽没辙,他对这张脸生不来一点气,就用力按着尧秋泽的肩膀郑重地说:“我发誓,你绝对是我最好的哥们儿,佟鸣都得排你后边,更别提孟新山了,等我回来给你带江米团吃。” 尧秋泽才扬扬下巴让他走了。 孟新山跟在方前屁股后,跑上去撸起袖子给他瞧:“你看我这鸡皮疙瘩,他怎么跟个娘......” 方前瞪了他一眼,孟新山‘呸呸呸’打自己的嘴。 其实方前不喜欢给朋友排个一二三,他觉得在一起玩的都叫哥们儿,奈何尧秋泽好这口,总觉得自己得在人心里占个第一位才舒心,就像这人也会酸溜溜地说,“我爸对你跟亲儿子似的”,“长这么大我哥还没对谁这么有耐心过,对我都没有。”,对于此种发言方前统一归结于自己人格魅力大,对于尧秋泽这性子他也耐着心陪他玩,谁叫尧秋泽在他眼里就是被所有人从小宠到大的呢。 不知不觉他把自己提拔到和佟鸣一样的高度,觉得大家都在不幸的家庭里活着,能宠着一个人让他不谙世事也挺好,尧秋泽在他心里除了哥们儿,更像他多了个弟弟。 星期六镇上有大集,他们坐着大巴堵啊堵晃啊晃,好容易才晃到县城。 下了大巴他们又坐上公交,直奔之前尧秋泽一直买书的二手市场,那个市场比镇上的集市加起来还要大,里面除了书和磁带,还有各种各样二手电器,比如方前心心念念的VCD影碟机。 他站在一家专门卖影碟机的店前,搓着下巴一个一个对比价格,想着自己的工资到底要怎么存才能买一个,他还想买摩托来着,而且影碟机还得配电视,又是一笔钱。 但现在这年头,影碟机哪怕是个二手也贵得要命。 方前琢磨了一阵,转脸走了。 “哎哎,”孟新山忙追上来,“你不买吗?” “你看我长得像大款吗?”方前边走边说。 孟新山大失所望。 方前说完就拐进书籍和影音制品批发的过道,书店除了教辅资料外需要补货的次数也不是很多,大多是杜爷自己拟单子联系人送过来,他负责签收上货,来这个市场的次数只有两次,是和尧秋泽一起淘二手书来的。 他刚发现这里也有卖影碟,只是这里的碟子都不是什么新电影,一堆听都没听过的劣质影碟,他没兴趣。他从地上堆着那像山一样的磁带里挑出来三十盒,又去隔壁二手书摊挑了一些画书。 两个袋子被撑得满满当当,他在嘈杂的人群里喊了一声孟新山的名字,这家伙才从缝隙里钻出来,方前一看,这人肚子前面又有隐隐约约长方形的一块。 他无力地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孟新山。 “咋......咋了?”孟新山明显心虚。 “你再偷东西以后就别跟我一块儿,我丢不起这人。” 孟新山急了:“没偷!” “那你塞裤子里的是什么?” “我掏钱了的,”他说完转身对那家影碟店的老板指指自己肚子,“哥,这个我给钱了是吧?” 老板一咧嘴,露出一排黄牙,笑着道:“给了给了!” 方前好奇:“给钱了你还藏起来?什么碟啊?” 孟新山立马抱着肚子生怕他掀开,方前一眯眼,很快就猜到了。 八成就是带颜色的玩意儿。 “你说你又没影碟机,买这有什么用?”方前懒得管他,拎着货走了。 孟新山边走边说:“我先存着,万一哪天我爸给我买了呢。” 手里拎着沉甸甸的两大袋书,回去还得上货,方前今天没什么心情去看电影,两人去面馆吃了个饭就打算等大巴回去。 还是那家面馆,老板见到方前就出来招呼,还问了一嘴:“今天没跟佟儿一块来啊。” 方前从那小铝壶里倒一杯温的菊花茶,喝下去,嗓子都润了,他摇摇头:“不知道他在干嘛,天天见不到人。” “估计来货了,他们这种跑车就是一阵一阵的,来单子了就全天不着家,没单子一闲就几个月。” 方前还点了炝锅肉丝面,老板照旧送他一碟凉拌菜。 这个天的太阳虽然大,但温度没那么高,风也正舒服,他和佟鸣来的时候都喜欢坐在外面吃,这次也是那个位置。 孟新山扒着面前一大盘炒拉条吸溜吸溜吃得满脸都是,方前夹起一条肉丝送进嘴里,转头看着路边那几个从隔壁炒菜馆刚吃完出来的几个人。 这几个人上次他见过,骑摩托炸街的,不过这次多了个人,赵子龙。 今天的赵子龙又换了件皮衣皮裤,一下又烧包起来。 赵子龙的摩托是黑色的嘉陵本田,让他擦得能当镜子照,一看赵子龙就心疼的不行,可这人把钥匙插进去刚拧两圈,油门没反应,再拧一下,摩托突然往前一冲又停下了。 赵子龙从车上下来,一脚踹到排气管上。 “咋回事儿啊,前两天不还好好的吗?”跟在赵子龙屁股后的小弟从自己的摩托上跳下来,蹲下装模作样的找故障。 方前看得出这人是在装模作样,因为他抠抠弄弄没一个地儿是对的。 他估计这人是跟班的底层,骑的也是最次的那款蓝白钢管,虽然他一直最想要的就是它。 赵子龙掐着腰站在一旁,不耐烦得把他的背头又往后抹了一把,尖头皮鞋在地上叭叭叭叭点着,方前几乎都能看到那位装模作样的额头流下一缕汗。 “滤网堵了。”他把嘴里的肉丝咽下去,说了一声。 赵子龙一扭头看见方前,立马迈着妖娆的步子走过来,拉过塑料椅子一屁股坐在旁边,亲切地喊:“方前啊,来吃饭啊!” “嗯,”方前点了点头,对那摩托比对赵子龙上心,“滤网堵了,容易断火。” “兄弟你还会修摩托啊?”赵子龙惊喜的表情相当之夸张。 “干过两天。”方前说。 “那它为啥会堵啊?”赵子龙又问。 “勾兑汽油用多了呗。” 赵子龙转头拎着塑料凳子砸向还在太阳底下站着的小弟:“就他妈贪便宜!” 方前笑了一声,也不见得是贪便宜,现在卖油的十个有八个都这样干,专骗他们这种不懂还喜欢装逼的外行。 “方前,有摩托吗?改天一起骑两圈?”赵子龙热情邀请。 方前的目光在那辆蓝白钢管上停留了两秒,摇摇头:“没。” 赵子龙这人就像个老鼠一样精,短短两秒他就看透了方前目光里的渴望,他一手搭着方前的肩膀,一手指着蓝白:“喜欢那辆?借你!” 方前还真心动了,他好几年没碰摩托了,以前别人借他车骑的时候他也只敢在晚上背着方贯出去骑两圈。 比起开车他更喜欢骑在摩托上风驰电掣自由自在的感觉,人就是双标,他坐在椅子上觉得骑摩托炸街的是装逼,骑在摩托上他就觉得骂他装逼的人是傻逼。 但是借来的总归要还,得到又失去的感觉不好。 “不用了。”他按捺住自己的心动,拒绝了。 赵子龙到底是老江湖,方前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在他眼里一览无余,他‘嗐’了一声,大手一挥:“要不这样,那辆车我卖你。” “没......” “我给你算按揭,”他又伸出四根手指头,“这个数给你。” 方前心里两个小人开始博弈,但是四根手指头,他还是买不起,他往下按了一根,抬眼看看赵子龙,谁知道赵子龙豪爽得很:“行!” 方前咳了几声,赶忙说:“我只是说这车最高只值这个价,没说一定买啊。” “不急,你慢慢想,啥时候想好了找我就行,”赵子龙从兜里掏出张名片,“来天使城,给他们看名片。” 方前把那张名片夹在手指里,他对赵子龙的态度很是提防。 “赵子龙,咱俩也不熟吧?”他看着赵子龙,勾着嘴角露出一抹笑,努力模仿着赌王发哥游刃有余的模样,“你三番两次跟我套近乎,图什么?” 赵子龙呵呵笑笑,饶有意味地盯着方前问:“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我图的?” “所以我才好奇,你可别告诉我你是借着我的面子去找佟鸣要仓库,我没那么大脸,”这是方前唯一能想到的理由,“而且我跟佟鸣也没那么熟。” 赵子龙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啊,有些人你一看就不顺眼,你恨不得见他一次揍他一次,有些人呢,你一看,就觉得......有莫名的吸引力,就想跟他处兄弟,你对我来说就是后者,特别是我那天在书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啊,你那个眼神,真是一点都不怵,我喜欢得很。” 方前觉得赵子龙这话简直就像尧秋泽在他耳边叨叨过的言情小说,但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就像佟鸣,刚见面就揍他,还骂他可怜,他也上赶着跟人家处兄弟,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佟鸣这人性子虽然冷淡,但是当兄弟完全够格。 不过方前对待赵子龙还是警惕了一些,他收起那张名片:“行,有想法我联系你。” 第22章 二手摩托 星期天下午,尧秋泽还在抄那本诗集,方前正在书店给两个姑娘推销他昨天刚进回来的磁带。 他掏出自己的随身听,放了一盘已经拆开的磁带进去:“刘德华今年的新歌,市里卖得特别火。” 两个姑娘咯咯笑几声,一人拿了一盘去找尧秋泽结账,佟鸣手里拎着一摞书掀开帘子进来,把书放在柜台边,方前立马转身走过去:“终于见着你了,大忙人。” 佟鸣对着他‘嗯’了一声,就对尧秋泽说:“这是爸要的书,你下午给他送回家。” “什么书啊?”尧秋泽给那两个女生找完钱,蹲下拆开外面的纸壳子,“世界名著大全?他要这干什么?还都一样。” 方前也蹲下翻了两本,想到上次尧玉安来书店和他聊天,就说:“尧叔想搞什么奖励机制,考前十奖励本书。” 他一说这话在旁边和黄豆豆一起看画书的孟新山嗤笑起来:“都不知道这玩意儿是奖励还是惩罚。”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不学无术。”尧秋泽说他。 孟新山碍于方前对尧秋泽的溺爱,完全不敢呛声,但方前没心思搭理他俩,跟着佟鸣跑了出去。 面包车在门口停着,里面码着满满当当的箱子,看来真像面店老板说那样,单子太多根本就闲不住。 佟鸣正要上车,被方前一把拉住了车门,他回过头问方前干什么,方前看着他说:“我帮你吧。” “帮我什么?” “帮你搬货卸货什么的,俩人多少快点,今天你弟看店,我在这儿一天也是荒废时间,找点事干。” 佟鸣一直看着他,显然是在思考,虽然方前不知道这件事为何要思考那么久,换位一下他巴不得多几个人去给他当苦力。 佟鸣只是习惯性揣摩对方对他的好意,不过这次思考比以往快,他点点头,又看向方前身后:“他不能去。” 方前一转头,孟新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他后面了,他推推孟新山肩膀:“你回家吧,改天再玩,我得打工去了。” “你带上我吧!”孟新山不愿走。 “不带,”方前绕到副驾驶跳上去,“大人干正事小孩儿别添乱。” 他们走的还是老路,经过火车道前又被拦住了,绿皮火车况且况且况且,况且了半天才远去,栏杆抬起来,车在铁道上颠簸了一下,开向了分叉口上他们从没走过的路。 “你这货不是送去县城的?”方前问。 “去市里。” “去市里也从县城走更近吧,你这绕了一大圈。” 佟鸣没有解释,方前也懒得管,反正开车的不是他,绕几圈他也不累。 他把车窗打开,胳膊肘抵在窗户框上,头探出去一点,头发飘扬起舞。 这条路上没有车,只有他们这一辆,车轮在土路上扬起的灰被风吹到后面,两边是田里摇摆的油菜花。 方前享受着窗外的风和太阳,他突然想这么一直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不去市里也不回镇上,把这变成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佟鸣,”他的下巴抵在胳膊上,一边看着窗外一边问,“有人说他可以按揭给我一台摩托,你说能要吗?” 佟鸣没有说能或不能,反而问:“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就是有人。” “你喜欢吗?” “特喜欢。” “贵吗?” “不贵。” “谁说的?” 方前叹了口气,又绕回了这个问题,他只能如实说:“赵子龙。” 他以为佟鸣会嗤之以鼻,但并没有,他好奇问:“你跟赵子龙熟吗?他人怎么样?” “不熟。” “他不是缠了你好久?你俩是不是有什么......恩怨?” “没有恩怨,”佟鸣说完看了方前一眼,“按揭你就得长时间和他打交道。” 这也是方前担心的,打交道他倒是不怕,就怕传到方贯耳朵里,方贯又要小题大做。 “你要是真的喜欢,钱我可以借你。” 要不是看到佟鸣的嘴唇在动,方前差点以为是他幻听。 他挠挠耳朵:“你财神爷啊,大几千说借就借,我跑了怎么办?” “你敢吗?” 他眼看着佟鸣用平淡的语气简洁的仨字让充满阳光的大地变得阴森,只能呵呵笑笑:“我不是那种人,喜欢是喜欢,也不是非得要买,我现在也离不开镇子,买它也没有多大用。” 他们没再聊这个话题。 车绕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市区,这里比县城又高了一个档次,周围的楼也拔高了些许。 从高架桥上下来遇见了一连串红灯,像个灯笼似的挂着久久不见绿,车都堵在那里,周围鸣笛声此起彼伏,有不少司机开门下来站在路上对着前面指指点点。 “哥,前面这是怎么了?”方前探出头问。 “听说警察在查车,最近不是新换了个市长,三天两头找事儿。” “哦......”方前把头收回来。 车蚂蚁爬一样慢慢往前挪,好不容易眼看着要疏通了,一个交警过来打手势让佟鸣靠边停车。 “车上人下来,查车。”交警对他们说。 方前是不知道怎么这么大阵仗,他看佟鸣下车自己也跟着下去,老实站在一旁没添乱。 佟鸣递过去一沓货单给交警检查,还有两个交警把车里的箱子随机搬出来几个开了箱。 这些箱子里一半是衣服,一半是五金,要送到不同的地方去。 检查完交警把货单还给佟鸣,对他说:“感谢配合啊,这段时间查手机走私,有什么消息及时报警。” 佟鸣点头应了声好。 他们重新出发,方前跟着面包车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一站是热闹的市中心,这时候已经六点多了,步行街上摆起了夜市摊。 车停在一家服装店的后门,佟鸣下车时对方前说:“你想逛就去逛吧。” 这次的方前十分克制,他跳下车,拿起一双毛线手套带在手上,拉开后门从里面搬起一个箱子。 “说好来帮忙的。” 一个穿着薄薄的高领毛衣的女人走过来,递给佟鸣一个本子,他们估计是在核对货单,方前也看不懂,就问:“货放哪儿啊?” 那个女人瞧见方前,上下打量一阵,歪头笑着问佟鸣:“这是找了个小弟?” “朋友。”佟鸣说。 “哟,长得挺俊,以后这种朋友多带过来点,”她抬起挂着翡翠手镯的手招呼一声,“晶晶!带帅哥去放货!” 方前跟着那个晶晶从后门进去,又爬上二楼,晶晶打开一扇门让他进去。 这屋里亮着灯,就几张折叠床摆着,还有一些塑料模特,就是他第一次去佟鸣的仓库徒手锤烂的那种。 难怪尧秋泽说那些模特都是有主的,感情是这儿的啊。 “放这儿吧。”晶晶给他指了个空地。 方前弯腰把箱子放下去,出来之后扫到旁边没关紧的门,里面传出来男男女女的笑声,一听就是在**。 晶晶就在楼梯口站着等他,他放好货没多做停留,马上下楼继续搬货。 佟鸣和那个林美云还在对货单,他又搬起一箱,走出没几步感觉有人掏他的兜,他一低头,那只手是佟鸣的,从他兜里掏出一张印着唇印的名片。 “这什么啊?” 林美云勾起嘴唇一笑,佟鸣就给他个眼神让他快走,他就继续送货去了。 他隐约听到后面佟鸣的声音,那声音本就低沉,现在又刻意压低了,但方前狗一样灵光的耳朵还是听出了那句话——“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这次跟你说清楚,我不是卖的,他也不是。” 方前死死咬住嘴唇才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一个表面看起来红红火火的服装店竟然还拉皮条?简直是世风日下! 给这家服装店搬完货,车厢空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佟鸣跑了三个地方才卸完。 最后一个箱子从车里消失,方前摘下手套在车门口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仰起头扭了扭脖子,这活儿可比在书店累多了。 这条街没有刚才的步行街那么热闹,但人也不少,前面有一条长长的河堤,路边还有小摊贩在卖炸串。 佟鸣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瓶已经打开的汽水,递给他一瓶,方前接过来猛灌一大口,爽。 他的衣服也脏了,就干脆坐在后车厢的车底板上,佟鸣站在旁边,背靠着敞开的车门。 “这些货你平时都自己搬啊?”方前侧过脑袋仰着头问。 “嗯。” “不累吗?俩人都搬了这么半天,你一个人不得累死,而且你还得开车,没想过再找个人吗。” “没必要。” 方前又把汽水送到嘴边,想想也是,单子不会一直这么满,找个人分钱划不来。 “以后周六周日你叫上我,我来帮你。”他说。 过了好一会儿,佟鸣才对他说:“谢谢。” 方前觉得有点好笑,平时他说话嘴比脑子都快,而佟鸣说个谢谢都要想半天,这人的心思完全超脱了他的年龄,他在佟鸣面前一点都没有当哥的感觉。 “哎,”方前朝佟鸣勾勾手指,佟鸣弯下了点腰,他才问,“咱们去服装店的时候,你说你不是卖的,什么意思?” 佟鸣又把腰直起来,喝了一口汽水才说:“字面意思。” 看来真像他想的那样。 “那种店怎么还做这种生意啊?”他很疑惑,在他的认知里,做这生意的要么在按摩店洗脚城,要么在娱乐/城卡拉OK,满大街都有人光顾的地方竟然也有。 “有需求就有人干。” “那你是怎么搭上这家店的?那个古......古良介绍的?” 佟鸣点了点头。 方前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佟鸣瞬间有了一种小弟被迫卖身的凄凉感,他安慰地拍拍佟鸣的胳膊:“注意安全。” 佟鸣瞟了他一眼,对他说:“你也是。”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来跑个龙套......”方前说着突然想明白了,他站起来身子朝佟鸣倾斜过去,带着一股子压迫地问,“你是不是想说我会为了那一台二手摩托去卖身?” 佟鸣向后仰着脖子,想把自己和方前的距离拉开,可他往后撤一步方前就往前进一步,盯着他的双眼要他给个说法,最后他只得离开那里,拉开车门坐进去:“我没这么说,上车,回去了。” 第23章 天使城 眼看着六月了,这几天天热得厉害,知了趴在书店外面的老槐树上聒噪地叫。 方前去小卖部买了几根冰棍,自己嘴里叼一根,给了尧秋泽一根,剩下两个扔给了黄豆豆和孟新山。 他把摇头的电风扇定住,对着自己挂着汗的脑门吹,尧秋泽撕开冰棍皮,一边舔着一边斯文地说:“你这样小心吹头疼。” 方前对着风扇长长地‘啊——’了一声,把摇头按掉,风扇又开始吱扭吱扭转。 “佟鸣今天没活儿吗?”他坐在椅子上背靠着柜台上凉凉的玻璃。 “有啊。”尧秋泽说。 “那他怎么不来叫我?” 尧秋泽笑了一声:“他来的时候你都还没睡醒。” 方前挠挠头发,昨天晚上去澡堂洗澡,正撞见电视上放天龙八部,他就坐在那儿和胖子一起看到了大半夜,今天起晚了。 他转过头,看到尧秋泽难得把小说摆到了一边,面前放上了卷子。 “你是不是再有一个月就高考了?”他问。 “嗯。” 尧秋泽在本子上写下一个数,方前好奇问他要干嘛。 “算分,估一下我能报哪个大学。” 方前趴到了柜台上,歪着头看看尧秋泽的卷子,上面批改着分数,在方前的认知里这分不算高,但他也不知道现在的行情怎么样,所以他选择了闭嘴,免得伤害了尧秋泽脆弱的心灵。 报志愿,高考,上大学,他都还没有机会经历这一遭,甚至都没有幻想过如果他去上了大学,那生活会是什么样。 他的向往一触即破,他可太清楚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了。 他又直起脑袋:“你打算去哪儿上大学?” “嗯......我想读师范,去北京......或者南京......或者广州,不,不去广州。”尧秋泽说着摇摇头。 “广州怎么你了?多好的地方,去那儿的人十个有八个都能发财,你要是去了,我以后还能去找你玩。” “那我去别的地方你就不来了?” “来啊,都是我没去过的地方,都是好地方。” 尧秋泽撇着嘴笑笑,才嘟囔着说:“我哥从广州回来的时候说,他不喜欢那里,所以我也不想去。” “佟鸣啊......” 他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嗐,那家伙的身世藏得太深了,方前伸了个懒腰,朝孟新山打了个手势:“走!看电影去。” 孟新山立马屁颠屁颠跟上来。 他们到路边没多久就等来了大巴车,孟新山坐在方前旁边问:“你今天咋想着去看电影了?你不是说要存钱吗?” 方前又想要摩托又想要VCD,抠抠搜搜过了大半个月,周末就陪佟鸣去送货,算来他已经一个月没去录像厅了。 “存钱也得过日子啊,偶尔犒劳自己一下活着才有盼头。”方前脑袋靠着车窗说。 最近没什么好看的电影,随便看了一盘出来方前总觉得缺点什么,肚子抱怨一声他才想到今天还没吃饭,他决定先去吃碗面,正好能赶上回镇上的最后一班车。 天气一热他的胃口就时好时坏,早上起太晚没胃口,就吃了个冰棍,到现在饿得胃疼。 他们不想再走去面馆,干脆上了公交车,车上没有座位,两人在门口站着。 这车走走停停,刚从公交站牌起步又在红灯口停下,方前看到窗外的天使城已经开始亮灯了,天使的翅膀那几根灯管可能接触不良,一闪一闪,活了似的。 “方前,你进去过吗?”孟新山羡慕地看着被侍应生接待进去的人,开始做梦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进去逛逛。 “没......师傅!下站下车!” “哎?还没到啊!” 红灯绿了,到下一个站牌方前就跳下了车,孟新山一路追上去发现方前是在向天使城去。 “方前!方前!你真的要去啊?”他惊喜地用手捋了捋他的头发,早知道他就打扮一下再来了。 方前快步走到天使城门口,刚才那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这个镶着金边的大门里了,纵使金色的大门有两扇巨大的玻璃,但玻璃上的花纹也让他看不清里面的人。 “先生,你们几位?有预约吗?还是开包房?”一个穿着小马甲的侍应生拦着他。 “不开,进去喝两杯,不行吗?”方前问他。 “那您得去隔壁,”侍应生向右边给他指了条路,“喝酒蹦迪在那边,咱们这儿是VIP客户,或者您开包间也行。” 方前没有那个钱,他只是好奇那个三天两头去家里抢钱的尧冬青怎么会来这里。 孟新山拉拉方前的袖子:“方前,咱们要不去隔壁喝两杯吧。” 方前想了想,从兜里掏出来一张名片:“我是来找人的。” “哦,您是赵哥的朋友?”侍应生接过名片看看又还回去,“不过赵哥今天没在。” 方前正苦恼着,侍应生又说:“您可以先进去等等,赵哥晚上会回来。” “可以。”方前把名片又装起来。 侍应生推开门放他们进去,让他俩在沙发上坐,等下有人来带他们去赵子龙的办公室。 门又被关上了,方前仰头看着这金碧辉煌的天使城,他还是第一次进娱乐/城,之前在市里住的时候也没去过,虽然比起港片里还是差了一大截,但对于一个县城来讲,绝对够格。 大厅里有几张红丝绒的椅子,围着中间的一架三脚钢琴,穿着燕尾服的男人优雅地弹奏着钢琴曲,和旁边一袭白色长裙拉小提琴的女士一同演奏着致爱丽丝,方前也总是听,和蓝色多瑙河在一盘磁带里。 他没有往沙发上坐,朝着前面包房走廊走过去,孟新山正在人家沙发上感受柔软的垫子,看到方前走了就赶紧跟过来。 “你去哪儿啊?他不是让咱等着吗?”孟新山一路问。 方前贴在一个包房门口的玻璃上往里看了一眼,马上走了,身边来来往往的男女侍应生都穿着小马甲,估计把他当客人,还礼貌地给他微笑,方前也微笑,皮笑肉不笑地给孟新山说:“我是来找人的,肯定不能让他们知道啊。” “你找谁?” “尧冬青,你知道他长什么样不?” “肯定知道啊。” “那你帮我一块儿找。” 刚说完,方前看到走廊上挂着一个警示语——‘未成年人禁止入内’,他又一把拉住要和他分头行动的尧冬青:“算了,你跟着我吧,别乱跑啊。” 交代完方前就顺着走廊一个包间一个包间看过来,前面的几间都是小包间,扫一眼就看过来完了,再往后的包间稍微大一点,看不清楚,他就在门口多停了两秒。 “先生,您不进去吗?” 方前听见甜美的女声后脑勺一麻,马上离开那个包间,转身笑着对侍应生说:“我找错地方了,不好意思。” 他赶忙往前跑了两步,回头看到侍应生走了才做贼心虚地呼了一口气,再往前走就到了路口,一个横着的走廊隔着VIP包房和普通包房,VIP包房门上都是没有窗口的,他肯定是看不了,那尧冬青会在哪儿呢? “你说尧冬青会不会是在这儿打工,后厨什么的......” 身边没人回应他,他一回头,孟新山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我操这孙子!”方前怒骂,本来一个都找不着现在又来一个。 他急忙转身往回走,刚叫了几声孟新山的名字,就又被一个女声叫住了。 “先生,”一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女生朝他走过来,“您就是赵哥的朋友吧?” 方前低头看了一眼她胸口的名牌——‘领班:朱珍珍’,这个女生比普通的侍应生高了一级,个子倒是不高,不过大大的眼睛深深的双眼皮,还有一张小圆脸,看起来比孟新山更像未成年。 “咳,我是。”方前用手指蹭了蹭鼻子。 “我带您去赵哥办公室等他。”朱珍珍招呼他跟她走。 方前站在原地没动,不好意思地说:“我朋友跑丢了,他是个未成年,我得先把他找到。” “这样啊,”朱珍珍了然点头,“那您告诉我他的名字,我让同事一起找。” “叫孟新山,大概这么高吧,”方前在自己肩膀下面比划了一下,“穿个黄色条纹的半截袖。” 朱珍珍叫了几个侍应生帮忙一起找,方前跟她一起找,看了两个包房后,方前低声说:“我想问一下,朱姐......不,珍姐,不对,你估计还没我大吧?” 朱珍珍的笑既礼貌又疏离,这种刚见面就套近乎的货色她见得可是太多了,她微笑着对方前说:“您叫我服务员就行。” “啊,”方前干脆把‘服务员’给省了,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个员工叫尧冬青?” 她倒是没想到方前要问的只是这,她认真想了想,摇头说:“没听过这号人。” “哦,好,”方前点了点头,“谢谢。” 然后方前就没再问什么,他们刚打开下个包房的门,一个女生跑过来,贴在朱珍珍的耳朵边说了些什么,朱珍珍转过头神色凝重地对方前说:“你朋友惹事了。” 第24章 救命稻草 方前跑到那间包房门口时,孟新山正被一个穿着西装打着红领带长得像个地雷一样的土老板抓住领子骂,他都能看到土老板的唾沫飞溅出来跟泥点子似的甩在孟新山脸上。 不过孟新山也顾不得那些泥点子,他现在正涕泪横流,哭得一抽一抽的,嘴里反复念叨着:“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方前从门口的人里挤过去,一手攥着土老板的手腕,赔笑着说:“大哥,这是怎么了?” “你他妈什么玩意儿!” 方前立马松手把脸上的口水给抹掉,这味儿也太他妈恶心了。 “有事好好说,大哥,这是我兄弟,他怎么了你给我说。”方前擦干净脸又一次抠土老板的手,想让他放开孟新山。 “你兄弟?”土老板抖着那一脸横肉,面朝方前指着孟新山的鼻子的,“这崽子摸我女人的屁股!” “这是不是误会了?”方前尴尬笑笑,朝孟新山脚上踢了一下,咬着牙问,“是不是误会了?” “是!方前!你救救我!”孟新山的鼻涕都流到嘴里了,哭喊着,“我真的没摸!他冤枉我!方前救我!” 一提冤枉,土老板来气了,他一巴掌打在孟新山脑袋上:“我冤枉你?你他妈再给我说!” 当他想打第二巴掌的时候手腕被方前掐住了,土老板红着脖子怒吼:“给我撒开!” 方前一手攥着他的手腕,一手用力把孟新山的衣领从土老板手里拽出来,孟新山一得救,马上躲在方前身后缩着脑袋死死抓住方前的衣服。 “大哥,你说这话得有证据吧。” “就是他摸的,刚才我进门的时候他就在门口鬼鬼祟祟,还一直盯着我看,我进门就感觉有人摸我屁股,那儿就他一个人!”沙发上坐着的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大喊。 “听见没,”土老板竖起大拇指指着背后,“就他一个人在门口,我能冤枉谁?” 方前转过头,用胳膊肘顶了顶贴着他的孟新山,低声问:“是不是你?” “不是!不是!”孟新山还是狂摇头,“我......我就看了她几眼!我没摸她!” 土老板一听又张牙舞爪要抓孟新山的头发,这人手短腿短,方前往上一档他直接抓了一把方前的胸。 “操?”方前大为震撼猛地后退。 “周老板,您消消气,”朱珍珍忙上来拉着土老板的胳膊,安慰他说,“您别和他一般见识,桌上这啤酒今天就当送您了,您看这事就过去,别坏了心情。” “你们别在这儿跟我打马虎眼!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土老板甩开朱珍珍,“老子可是把她当宝贝宠着,被这崽子摸了屁股你让我就过去了?不可能!” 朱珍珍给门口的侍应生使了个眼神,那人马上退出去把门关上了。 这个包间与世隔绝,外面歌舞升平里面剑拔弩张,朱珍珍走到方前身边小声说:“别管对错,认个错赔个理快点走!” 方前回头看了眼发抖的孟新山,说实话,就这货那色心,他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他冷静下来,又对着土老板笑起来:“大哥,你说这也没证人,咱们说什么都没用,这样,我给您赔礼道歉。” 他走到桌子旁拿起一杯酒:“打扰您心情是我们不对,这位姐姐,吓到您也是我们不对,这杯酒我干了,行吗?” 沙发上坐着的女人看了一眼土老板,土老板又坐回来,艰难地翘起二郎腿,从桌子上拎了瓶洋酒递给他:“没人赔罪赔啤的,先把这个干了。” 说完他又指着那酒问朱珍珍:“这瓶算你们的啊。” 朱珍珍咬着牙,心痛地点了下头。 方前感到一阵胃疼,肚子里的火苗又开始烧了,他的后槽牙咬了起来,竭尽全力把火苗捂灭在肚子里,然后接过那瓶洋酒。 赔罪是他要赔的,他不能在这儿惹事,他答应过方贯不会再惹事的。 一瓶酒对他来讲不算什么,他扬起脖子,举起那晶莹透亮的酒瓶,里面金黄色的液体就像矿泉水一样被方前咕咚咕咚吞进肚子。 方前从来没有喝过洋酒,他觉得这酒比起白酒温和多了,喝到肚子里也没有那么刺激,他还是游刃有余的。 半分钟,那瓶酒空了,方前把瓶口倒过来送到土老板面前,仅剩的两滴酒顺着瓶口滴下来,无声消失在地毯里。 他把那个玻璃瓶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冲孟新山摆摆手:“走。” “等会儿,谁让你走了。” 听到声音方前又转过身,土老板好像对他的表现不满意,不,应该说是意犹未尽。 土老板没有再拿一瓶酒给他吹,依旧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坐着,把自己的红色领带摘了下来。 他把红色领带甩了甩,让方前接着,方前不明所以,张开手,领带搭在他的手心。 “你把这个挂脖子上,”土老板见方前没动静,就不耐烦地催促,“快点!” 方前照做了,然后土老板吃力地挤着肚子往前伸伸胳膊,抓住领带一拽,又指指脚下:“跪地上,给我狗叫三声,这事儿就算了。” 他对这个决策很是兴奋,大笑着问旁边的女人:“宝贝儿想不想看。” 女人摸着他的胳膊开心点头:“想看!” “周老板,这样,您今天这包间费我也给您免......”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朱珍珍的话没说完就被土老板顶了回去,他不耐烦地拽拽领带,催方前,“快点!再不叫这事儿可就过不去了。” 孟新山缩在墙角哽咽着,他是这个房间里最恐慌的人,只看得到方前侧脸的阴影。 良久,方前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弯下了膝盖。 “方前......”孟新山的声音小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哎......” 朱珍珍刚伸出手,就见方前弯了下腰,脖子从领带里脱了出来,接着方前一把抓住领带扑到了土老板身上,旁边的女人放声尖叫,还没人反应过来,方前就用膝盖抵住土老板的肚子,将那两个粗粗的手腕用领带绑在了一起,又拽起土老板还穿在身上的黑色西装,反过来直接罩在他头上,掐着那短粗的脖子往座椅里狠狠按几下。 这土老板像个肥硕的肉蛆一样在沙发上边骂边蠕动,方前从他身上下来,直冲向门口,对孟新山喊:“快跑啊!” 这整个过程似乎只有十几秒,他拉着缩在门口的孟新山跑了,朱珍珍反应过来也跑了出去。 “领班,要拦他吗?”门口一个男侍应生问朱珍珍。 “这,”朱珍珍的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不拦!你们快进去把屋里收拾一下!” 方前跑进了一个卫生间,孟新山还习惯性地贴上来,方前一手把他推开,弯下腰打开水龙头,把手指伸进嘴里开始抠自己的嗓子。 “方前你怎么了?你这是干啥啊?”方前不住干呕的声音把孟新山吓了一跳。 方前的牙在手背咬出了深深的牙印,可还是吐不出来,他肚子里没一点存货,于是他又往里用力抠了几下,终于呕出来黄色的液体,还带着几丝血。 吐出来的酒很快就被水流带走了,方前捧了把水浇在脸上,又漱漱口。 他的头开始疼,又晕又疼,吐完之后的反胃感还是没有下去,反而更强烈了。 孟新山拍拍他的背:“你干啥这样啊?” “我一天没吃饭你说我为什么?”方前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又弯下腰捂住胃。 要是让那么大一瓶洋酒在胃里消化掉,他多半也得废了。 镜子里的方前已经开始发红,红得像颗被酒泡过的樱桃,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孟新山没来由的感觉此时的方前很可怕,像是一拳就能把他打穿,他没忍住后退了几步,刚退到门口,外面进来一个人,门又把他推回去。 “挡门口干什么?”朱珍珍没多在意孟新山,走上前看方前弯着腰趴在洗手台上,就问他:“你现在能走吗?你家哪儿的啊?” “我们镇上的。”孟新山在旁边攥着衣角悻悻地说。 “那没车了啊,”朱珍珍拍拍方前,“你家有人接你不?你先去员工休息室歇会儿,或者我给你找张床,你今晚住这儿得了。” 方前扶着洗手台直起腰,洋酒的后劲儿上来了,不比白酒温和多少,他得休息一下再想办法回去。 “帮我找个地方坐会儿吧,不住了。”他缓了好一阵才开口说。 朱珍珍带着他们走员工通道,绕过那个包房去了休息室,方前躺在沙发上努力把自己缩起来,这样能稍微舒服点。 朱珍珍拿了一板药过来,又放下一杯水:“你把这个吃了。” 方前把药塞进嘴里嚼嚼直接咽了,他现在一点液体都不想喝。 “亏得你是赵哥的朋友,不然你今天就出不去了,”朱珍珍往门口走,“我先去忙了,你休息好想走就走,赵哥九点不回的话你就得明天再来了。” 方前从沙发上爬起来:“你这儿有电话吗?” 朱珍珍又把方前带到另一间屋,这间屋里没有大沙发,方前就坐下趴在椅背上,拿起听筒,想了半天,他要给谁打电话?谁能来接他回家? 尧玉安?不行,这么晚了,尧玉安那间歇性遗忘的毛病别把自己再搞丢了,方贯?更不行,想都不用想。 那只有佟鸣了。 可是佟鸣的电话多少来着?他看尧秋泽打过的。 —— 佟鸣刚送完货回到仓库,他这次给东哥带了一袋排骨,骨头上都挂着肉。 屋里的电话响了,他洗了洗手上的油渍,走进去接起来。 “喂?” “佟......佟鸣吗?” “我是,”他顿了一下,“方前?” “操!太好了!我他妈打了六个......终于给我打对了!”电话那头的方前颇有喜极而泣的意思。 佟鸣听方前的声音有些奇怪,就问:“你怎么了?” “我......你能不能......来接我啊?喝多了,没车了,回不去了......佟鸣......我难受......呕......” 佟鸣一下把电话拉开老远,电话里清晰的哗啦哗啦声一听就是酣畅淋漓的呕吐。 “佟鸣......你别不理我啊......佟鸣......” 方前吐完擦擦嘴,像叫魂一样脆弱地呼唤着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去接你,你在哪儿?”佟鸣问。 “天使城。” 佟鸣皱了皱眉,这家伙跑那儿去干什么? 第25章 带回家了 佟鸣来到天使城的时候见孟新山在一个侍应生侧后方不起眼的位置徘徊,他径直走过去,侍应生抬起胳膊拦住他,孟新山立马跑上前解释。 侍应生放他进去了,他就问了孟新山一句:“方前呢?” “在他们的员工休息室,我给你带路。” 孟新山走得飞快,和佟鸣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他害怕佟鸣,总觉得这人身上冒着寒气。 方前趴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旁边有个年轻女人用口红在他脸上画了个心,佟鸣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给那颗心填色。 “哎你什么人啊?谁让你进来的?” “我们......我们来接人,马上走。”孟新山点头哈腰地说。 佟鸣拍了拍方前的脸蛋,那脸是凉的,额头上还有一层虚汗,到底是喝了多少才能喝成这样?他蹲下抓住方前的胳膊把人转移到了自己背上,背着就走了。 孟新山立马追上去,生怕佟鸣把他扔在这儿。 小面包在路边停着,佟鸣一手箍着方前的腿一手拉开副驾驶的门,孟新山站在旁边一脸祈求地等分配,佟鸣就对他说了句:“坐后边。” “哎!”孟新山猴子一样拉开后门钻进去,在空荡荡的后车厢瞅瞅,捡起个小马扎摊开坐好。 佟鸣把方前塞进副驾驶,腿刚摆好头又趴到了他背上。 这家伙现在简直就像具没死透的尸体,佟鸣按住他胸口把他按回靠背上,拉过安全带绑好。 好容易把人给固定住了,他看到方前侧脸上那颗被涂了一半的口红心,没忍住伸手擦了擦,口红一下就在他脸上晕染开,越擦越花。 八成是他太用力,半死不活的方前突然惊醒了,使出浑身蛮力一把抓住佟鸣后脑勺的头发大喊:“谁!” 佟鸣猛地吃痛,张开手掐住方前的下巴,把那人的脸掰正看着他:“我,松手!” 方前的嘴被捏得嘟起来,里面冒出一股酒气,佟鸣钳住他的手又发了力,掐住那颗脑袋用力晃晃,沉声喝道:“放手!” 孟新山本来想帮忙,他都站起来了,一看前面俩人谁也不让谁这种随时要开干的架势,又悄咪咪坐回去,权当没看见。 “佟鸣......唔......” 方前松开了手,佟鸣才把被他捏出两根指头印的苍白的脸松开,他揉揉后脑勺,这醉鬼拽掉了他不少头发。 回镇子的路上,小面包颠簸过铁轨,一直靠在车窗上的方前又醒了,他迷糊地环顾着四周,看到佟鸣的脸,就拖拉着嗓子说:“佟鸣......我们回家啊......佟鸣......” 佟鸣不应方前就一直喊,佟鸣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又说:“你睡吧。” 睡着还省事点。 他踩下油门加速,想快点走完这段路,天地黑成一片,车在一块石头上压过去,猛地又一癫,方前又醒了。 这次的醉鬼不止叫魂,连手都用上了。 “佟鸣......佟鸣......” 方前挥着手要抓佟鸣,现在的车速飞快,佟鸣怕他捣乱,马上抓住那只在空中乱挥的手哄他:“是我,回家,你坐好。” 方前死死抓住佟鸣的手,一点也没有被哄好的样子,嘴里还是不停喊佟鸣的名字。 “佟鸣......我......难受......” “我知道,马上到了。” “佟鸣......难受......” “你先坐好!” “佟鸣......呕!” 佟鸣刚才还在发愁的脸瞬间满是冰霜,方前是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整个人都朝他趴了过来,趴在他的腿上,对着他双腿之间那个空隙一点也不客气地吐,没有稠的,全是刺鼻的酸水儿,以极快的速度被他的裤子还有座椅吸收。 方前吐完之后干脆就在那儿趴着睡了,孟新山坐在后面几乎都能听见佟鸣咬牙的声音。 车速一直没减,好容易到了镇上,小面包在书店门口一个急刹车。 孟新山直接从小马扎上摔了下来,就听到佟鸣的命令:“下车吧。” “谢谢啊。”孟新山拉开车门就跑了,尾气都不带留。 尧秋泽今天下午去上学之前锁了书店,但没拉卷帘门,这次佟鸣抓住方前后脑勺的头发把那颗在他两腿之间趴了一路的脑袋拽开,下车松开方前身上被拉得老长的安全带。 他的裤子都快干了,萦绕着的味儿不好好洗洗肯定下不去,他想把方前扔到书店里走人,一摸那张苍白的脸,还是凉得厉害。 他又把手背贴在方前的脖子上,叹了口气,独自一人去书店把卷帘门拉了下来,又上车载着醉鬼回了仓库。 东哥不知道方前发生了什么,就知道这个人类朋友趴在它主人的背上又来找它玩了,它热情地立起来扒方前的腿,看方前没反应,张嘴就想咬方前的屁股。 “东哥!去睡觉!” 东哥被它的主人教训了,耷拉着脑袋回到门口的窝里老实趴下,一同耷拉着的眼追随着主人背着他的人类朋友进屋。 佟鸣把方前放在椅子上,刚才那一吐,这家伙身上也全是酸臭味儿,他把方前的衣服给脱了,又看了看裤子。 脱还是不脱? 他不能容忍这个酸臭的人躺他的床。 他伸出手去解方前的皮带,方前的腰细,那条裤子很容易就扒了下来,佟鸣尽量让自己的眼睛少在方前身上停留。 他又打了盆水,把身上沾着呕吐物的地方草草擦干净,尽管他已经很注意自己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还是看到了腰上的一些疤,看疤痕走势受伤的地方应该也是屁股,颜色也有些年头了。 不知道那个方贯有没有后悔把方前培养成这种性格,他蹲在那里仰起头,看着方前垂着头熟睡的脸,洗了洗毛巾抬手把他脸蛋上那一块花了的口红印擦干净。 —— 方前感觉自己从高耸入云的楼顶摔了下来,他猛地一蹬腿,在惊恐中从床上支棱起来。 他茫然地看看四周,一张靠着墙的木床,他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毛巾被,床上铺着竹子凉席,床旁边的窗户是开着的,还不算太燥热的风从窗外吹进来,长长的窗帘给风开了一条路,风带着它们飞舞。 他认得这儿,这是佟鸣那间门卫室,也是佟鸣的卧室。 他身上光溜溜的就剩一条大裤衩,衣服也不在屋里,他用力拍拍脑袋,记忆断断续续,拼不齐,算了,不想了。 刚下床,肚子发狂一样嚎叫着,方前觉得自己现在能吞下一头猪。 东哥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一声狗叫过后东哥就立起来扒着窗台给他摇尾巴。 “东哥!佟鸣呢?”他伸手撸了撸东哥的脑袋。 他把脑袋探出窗外,佟鸣好像没在,小面包也没了,难道那家伙又一个人出去跑车了? 肚子又开始哀嚎,他吸吸鼻子,好像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香味儿,他耸耸鼻翼,转头看到墙边干干净净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盘子,被一个碗罩着,他走过去把碗打开,里面放了四个大包子。 方前含泪把四个肉包全炫下肚,还不忘分给东哥一个肉馅,吃完他拍拍肚子,感慨佟鸣真是个好人。 他打开门卫室的门,发现自己的牛仔裤和T恤在房子后面的一条钢丝绳上挂着,撑子正在钢丝上打摆,他凑上去摸摸衣服,已经干了,还有一股洗衣粉味儿。 佟鸣,好人! 他把这四个字做成标签贴满了佟鸣全身上下,他现在承认有些人不是捂不热,只是火候没到。 方前穿好衣服,伸了个懒腰,这里真静啊,除了虫子在叫就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他朝东边望去,围墙外一棵高大的槐树在院子里洒下一片绿荫。 之前翻院墙的时候还是灰白的冬天,他没有注意到那棵树。 他跑到了东墙边,发现这里被打扫得很干净,落叶都没有,于是他一个起跳翻上围墙,坐在墙头望着四周种着翠绿麦苗的田野。 这不翻不知道,墙下那棵树边,竟然还有惊喜! 树下有一把椅子,竹子扎的,椅子旁边一个石板打磨的棋盘,像是他们书店旁边,不过比那里干净多了。 这个世外桃源对方前来说可能太安静了,但对佟鸣来说刚刚好。 “来东哥,上来!”他朝扒着墙的东哥勾勾手。 东哥不会爬墙,干脆调头跑了,方前从墙头跳下来,东哥立马绕围墙一周蹿了过来。 “你还挺聪明。” 他抱着东哥的脑袋揉了揉,然后一屁股坐在竹椅子上,要是再沏壶茶那就太惬意了。 方前靠着椅背,正享受着,往后一靠看到树干上脱落了一块树皮。 这树皮不像自然掉落的,倒像是有人刻意削出来的,仿佛一个天然的相框。 他凑过去,发现‘相框’中间竖着刻了两个名字,左边的是‘佟锋’,右边的是‘东哥’。 “东哥?”方前又把东哥的脑袋搂怀里,“这是你吗?佟锋是谁啊?” 东哥满眼的睿智,它不懂方前在说什么,只是一味摇尾巴。 方·福尔摩斯·前捏着下巴点点头:“看来我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装完逼他就起身又翻上墙,回到房间锁好门,翻出大铁门和东哥挥手说再见。 他得回去继续看店了。 刚到门口,他就看到孟新山在门口等着,书店的卷帘门都没开。 他现在不想搭理孟新山,沉默着走过去打开门,拿起扫帚扫地。 孟新山背着书包在他屁股后跟着:“方前,你没事了吧?” 方前直起腰把扫把横在他和孟新山中间:“你跟我说实话,你摸人屁股没有?” “真没!真没!”孟新山急得直转圈,“我就......看她漂亮多看了几眼!我哪儿敢上手啊!” 方前将信将疑,但看孟新山急头白脸的样子就没再深究,他又弯腰继续扫地:“我以后不带你去县城了。” “别啊方前。”孟新山急得走上去抓方前的胳膊。 “我昨天说让你跟紧我你为什么不听?我不想在外面惹事,你也别给我惹事,”方前不留情地把胳膊抽回来,看也没看他,“你上学去吧,今天周一,别赖这儿了。” 好容易把孟新山轰走了,方前放下扫把又拿起拖把准备去拖地,听见门外一阵熟悉的‘突突突突’声。 他回过头,看到一辆蓝白钢管停在书店门口,赵子龙从车上下来,掀开门帘笑着大喊:“方前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带回家了 第26章 洗什么车 方前第一反应是,兴师问罪来了。 他攥紧手里的拖把,对赵子龙扯扯嘴角,他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 “方前,听说你昨天去天使城找我了?”赵子龙靠着柜台凹了个造型。 “对,”说完他看到门口的摩托,又说,“不过不是摩托这事。” “那什么事儿?” 方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早死早超生,在这儿和赵子龙磨性子折磨的是他。 “昨天不好意思......那个老板让我跪下给他学狗叫。”方前说着脸上又透着一股隐忍的狠厉。 “昨天?”赵子龙歪头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噢’了一声,“我听说了,这种人天天有,问题不大。” 方前松了一口气,不过这气刚松了一半,赵子龙就来了一个‘但是’。 “昨天我没回来,那孙子直接越过我,把这事儿捅到我老板那了,他找不着你人,就去举报了那天的领班。”赵子龙说。 领班?朱珍珍? “她没事吧?”方前忙问。 “没啥事,”赵子龙直接靠过来搂上方前的肩膀,“我问你啊,给你个机会,让你去天使城当服务员,干不干?到时候你就能报复那孙子了。” “怎么说?” “你给他上酒的时候往里面吐口水,他又喝不出来。” 方前笑了几声,摇摇头:“听着挺解恨,但是我不会去那儿打工的。” “这也想到了,毕竟咱们镇上啥事我也听说过,不打紧,”赵子龙还安慰地捏捏方前的胳膊,又说,“其实我今天过来也不只是为了这摩托。” “你直接说吧,别绕弯子了。” “这样,昨天小珍珠被举报了之后吧,老板要扣她工资还降她级,她发了不小脾气......” “小珍珠?” “就朱珍珍,我们都这么叫她,”赵子龙继续说,“她是我招进来的,按理我得罩着,她吧,其实早就不想在天使城干了,我想着干脆趁这个机会,把她调到咱们镇上的卡拉OK得了,她家也是咱镇上的。” “哦,”方前听着点点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子龙看着他:“有没有兴趣一块儿过去干?” 方前还是摇摇头:“没有,我现在在书店挺好的。” 赵子龙看他好一会儿,垂下头呵呵笑笑:“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随遇而安啊,我还以为你也是一点就炸呢。” “年纪大了,炸不来了。”方前晃晃手里的拖把。 “得,”赵子龙松开搂着方前肩膀的手,指着门外的摩托,“你的摩托我给你送来了啊,小珍珠既然来镇上了,你就不用每个月跑到县城给我钱了,你一月给她二百,我收账的时候一块儿收了就行了。” 这么一说,方前的心脏扑通扑通跃动,他之前是不想去天使城和赵子龙打交道,现在这个问题没有了,那...... “你考虑着,我去卡拉OK看看,”说罢赵子龙又拍拍方前的胳膊,“走了啊。” “等一下,”这次是方前叫住了他,“没什么考虑的,我要了。” “那它就是你的了,有空自己检查检查。” 方前应了一声,又问赵子龙:“你们天使城有没有个叫尧冬青的员工?” “尧冬青?尧......”赵子龙晃着脑袋想了想,“尧秋泽他弟啊?没有,怎么了?” “其实我昨天是去找他的,你能帮我查下他去那儿是干什么去了吗?” “空了帮你问问。” 赵子龙走了之后,方前坐在柜台里挠挠头,也不知道让赵子龙帮这个忙对还是不对。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门口的摩托车吸引了过去,他刚刚擦了一遍,现在的摩托变得焕然一新,等到中午他就锁了门去路上骑一圈试试车。 他熬啊熬,好容易熬到中午十二点,他抄起大锁把玻璃门‘咔嚓’一锁,抬腿跨坐在他的摩托上,抚摸了一下车头,拿出钥匙插进去,一拧,一蹬,‘嗡——’地一声瞬间响起。 就是这个声音!太对了! “方前!这你的车啊?”隔壁店的大姨站在门口问。 “是啊,走了姨!”方前冲她摆摆手,提起驻车支架,拧下油门就上了路。 他一直向北走,冲过安阳桥,这条宽广的路这个时间没有人,路两排的树都配合着发动机的声音在奏乐,方前享受着油门拧到底的快感,享受着衣服和头发被风吹得飞扬的自由,他又到了仓库门口,还是只有东哥一条狗在,他没有停下径直向前,一路骑到了路尽头的那个村口。 这个村子他没有来过,也不熟,于是他掉头又原路返回,进了镇上就直接拐去了胖子的澡堂。 他‘嗡——嗡——嗡——’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把摩托停在胖子的房门口,胖子正在吃饭,看见方前骑个大摩托,就把手里的馒头放下跑了出来。 “胖叔,你看这辆车像不像当初我爸骑那辆?”方前坐在摩托上拍了拍。 “像,真像,”胖子哈哈笑着捏捏车把,“这你买的啊?” “嗯,按揭。” “嚯,还按揭上了,”胖子喜欢地摸着摩托,不禁感叹,“你爸年轻的时候特宝贝他那摩托,你刚才骑着车进来那样子,特像你爸。” “那不能,我比我爸长得好。” 胖子大笑几声,叫他进去一起吃饭。 饿了的方前觉得今天中午这顿豆腐粉条菜特别好吃,吃完饭他在会书店的路上路过小卖部,下车想根冰棍,付账时一掏兜,里面掏出一沓钱。 他前两天刚发了工资。 对了,他还得给朱珍珍二百。 他握紧手里的钱,纠结了一会儿,骑车去了天使卡拉OK。 卡拉OK周一到周五下午两点才开始营业,方前在门口等了会儿,推门进去,说来也巧,朱珍珍刚从楼上下来,正好碰上。 “朱姐......不,小珍珠?”方前给她打招呼。 小珍珠笑了一声,招呼他上去。 她推开一个房门,里面是个小小的隔间,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单人沙发,还有一扇小小的百叶窗。 “这我办公室,你随便坐。”小珍珠把排班表塞进抽屉里。 方前还站着,把手里的二百块钱放在了她的办公桌上:“赵子龙告诉你了吗?” “嗯,说了,”小珍珠点点头,掏出一个上面画着花仙子的小学生才用的那种巴掌大的笔记本,“这个月的账我给你记上啊。” “行。” 方前看着她端端正正在本子上写上像正方块一样的字,等她合上本子,他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握在身前,饱含歉意地对她说:“我听赵子龙说你被投诉了,真的很抱歉。” 小珍珠慢慢扭过头,显然她没料到方前会来这一出,她诧异地看着他,噗嗤笑了出来:“你别这么严肃,跟你昨天反差太大了。” 方前尴尬挠挠后脑勺,小珍珠转身面对着她,倚靠在办公桌上,弯起眼睛笑着说:“没这事我也在那儿干不久了,我早就说要辞职回镇上,那里一直说人手不足不放人,这次正好了。” “你在那儿干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回镇上?”方前不解。 “那里累啊,那儿一天接待多少人?这卡拉OK一天才几个人?在这儿清闲多了,”小珍珠低头用脚尖踢了踢掉在地上的纸片,低声呢喃,“而且我爸妈也不愿让我在娱乐/城打工。” “为什么?” 小珍珠把嘴角向下咧着,学着老头儿的声音用方言说:“正经女人谁会去娱乐/城当小姐。” 方前笑了一声,小珍珠耸耸肩:“我爸就是这种人,他觉得只要是进娱乐/城的女的都是当小姐的。” 从卡拉OK出来方前就径直回了书店,他把摩托停在门口旁边的阴凉处,在柜台刚好能看到它。 那一个下午方前都在欣赏他的摩托,刚到五点,孟新山背着书包就冲进来了,这时候书店里有不少人,方前正在忙着找钱登记借书卡,没空搭理他。 他就猫在一边站着,没等这拨人走,佟鸣掀开帘子进来了。 方前看见佟鸣的眼神和看到孟新山时截然不同,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饱含期待。 “佟鸣,你可算来了,”方前把钱随手往盒里一扔就从柜台钻出来站在佟鸣面前,“昨天你太够意思了。” 谁知道佟鸣像罩了个金钟罩一样全方位无死角抵御他的热情,开口就问:“门口的摩托,你买了?” 方前此时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弯,他愉悦地点着头:“对!下次你不在我就自己骑着它去接尧秋泽放学。” 佟鸣并没有为他感到高兴,脸上的表情无法言喻,方前意识到了什么,笑也不笑了,无奈地看着佟鸣:“你不会还以为我去卖身了吧?” ‘卖身’这俩字儿一出,书店里站着的有一个算一个立马竖起耳朵开始偷听,孟新山也把耳朵朝他们俩亮了出来。 “那你哪来的钱?”佟鸣问。 “给你说了,按揭。” 方前把今天赵子龙过来的事给佟鸣讲了一遍,省略了尧冬青的事,想到上次尧玉安过生日,那俩人在家打红眼的情景,他决定在他没搞清楚之前先不给佟鸣提。 “就这样,我不用去天使城,每个月把钱送卡拉OK去就行了。”他说。 佟鸣收起了疑虑又变得淡然,没再问,说到底这事和他也不相干。 “对了,我今天早上一睁眼你就没影了,你怎么走这么早啊?”方前又问。 “洗车去了。” “洗什么车,上星期不才洗过吗?” 还是上周末他们收工回来,在仓库院子里拉了根水管俩人一起洗的。 佟鸣没答,就说他先回去了。 人走了,帘子落下了,孟新山才伸着脑袋对方前说:“你昨晚吐了人家一裤/裆。” “???”方前,“......” 第27章 浪漫 方前第一次骑摩托去县城,他那车突突突突像个拖拉机似的在路上飞驰,孟新山吵着要坐他的摩托后座,让方前给拒了。 “我得去接尧秋泽,没你的地儿。” “挤挤仨人能坐下。” “不行。” 不会再带孟新山去县城,他说到做到。 现在天黑得晚了,六点多还亮堂堂的,方前把车停在复读高中门口,潇洒地一脚支地等着学校大门打开。 虽然他□□这摩托不算耀眼,但方前本身盘靓条顺,长得也有模有样,在一众要么不修边幅要么用力过猛的男人里面格外突出,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就有人凑上来问:“接女朋友放学啊?” 方前下巴朝门口一挑:“接我兄弟。” “方前!”尧秋泽又拎着大包小包跑了出来。 他围着那辆摩托打量了一圈,才扶着方前的肩膀坐上去:“你真把这车买了?” “真的啊,”方前把脚蹬向后一踢,扶着车把顺滑地拐弯起速,“以后只要不下雨,我就能接你上下学,你就不用挤公交了。” “真好,”尧秋泽在后面说,他按按屁股下的座椅,这还是他第一次坐摩托车后座,他靠过来抓住方前的衣服,假装抱怨,“你既然要买怎么不早点买?我都快毕业了,你也送不了我几次。” “早点缘分没有到,这次是正好碰上了。” 今晚他们没在县城多作逗留,下午尧玉安去书店找他,让他们晚上去家里吃饭,他准备烧他自创的鸡翅,还取了个霸气的名字叫鹏程万里。 这也是方前第一次带着人奔驰在那条回镇上的大道,虽然后面坐的是尧秋泽不是漂亮姑娘,不过不打紧,在他心里兄弟和对象一样重要。 “尧秋泽,你志愿定好没?”他向后靠了一点,用喊的才能在风里把声音送到尧秋泽耳朵里。 “定了!” “北京吗?” “没有,南京,我老师说我考不上北京师范。” “南京也好。”方前已经开始幻想自己骑着摩托去南京找尧秋泽玩的事儿了,他还可以带上佟鸣。 他又大声问尧秋泽:“你说从咱们这儿骑车去南京得多久啊?” “就骑你这破摩托?起码两天两夜!” 尧秋泽一盆子凉水把方前浇了个透,不过很快他又振作起来:“两天两夜就两天两夜,我带上你哥,我俩换着骑总能到。” “你疯了吧,不如让我哥开车呢。” “你现在怎么一点都不浪漫了。” “浪漫又不是蠢,你问我哥他也不会跟你去。” —— “好啊。”尧玉安家,饭桌上,佟鸣说。 “你看看,”方前吃饱喝足一只胳膊胳膊耷拉在椅背上慵懒地倚在那里冲尧秋泽炫耀,“你哥都比你浪漫,你看点言情小说就知道自己在那里酸。” 尧秋泽捏着一个鸡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总结为佟鸣被方前下了降头,蠢是会传染的。 尧玉安在一旁不停笑,今天他心情好,又喝多了酒。 回去的时候方前和佟鸣一起下楼,他撞撞佟鸣的肩膀:“哎,你真愿意跟我一块儿骑摩托去南京啊?” 他在昏暗的月光里跳下最后一节楼梯,转过身倒着走,面对着佟鸣:“别说你弟了,我也挺诧异的。” 佟鸣只是抿起嘴淡淡笑了下,说:“等他先考上再说吧。” “这话说的,好像就知道人家考不上似的。” 佟鸣没做声,走到门口要分开的时候方前拉起衣领扇了两下说:“这天是越来越热了。” 第二天中午,方前举着塑胶水管在门口洒水,这样能让被太阳炙烤的大地降一点温,他由衷佩服那群棋盘旁边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老头儿,太阳已经从树叶里穿透晒到他们身上了,光着膀子露着汗津津的背也要继续站在那里看下棋。 “方前!电话!” 尧秋泽在屋里喊他。 “哎!”方前丢掉塑胶管关上水龙头,擦擦手上的水走进去拿起听筒,“喂?” “方前吗?”是小珍珠,“赵哥让你过来一趟。” 挂下电话方前独自去了卡拉OK,赵子龙正在一个包房里坐着,脚下跪着一个人,方前一眼就认出了这家伙是谁——那个喜欢打尧秋泽屁股的二流子。 见方前进来,赵子龙朝二流子的胸口踹了一脚:“滚!” 二流子连滚带爬跑了,赵子龙脸上还布着怒气,拍拍旁边的沙发叫方前过去坐。 “他怎么了?”方前让开门口的路给二流子逃命。 赵子龙打打裤腿上的灰:“昨天有个女的来唱歌,丫给人家开了六百块钱账单,让人家要么给钱要么陪睡。” 混蛋玩意儿,这是方前对二流子的评价,但赵子龙能这么正义?这人在天使城当三把手,高低得沾点黑,这种事估计没少见。 “人家直接报警了,妈的警察电话打一圈打我老板那儿去了。” “你在派出所还有人啊?”方前过去坐下。 赵子龙笑了声:“都是供着的大爷,哪儿能算我的人啊,不说这个了。” 他掏了盒烟,递给方前一根,方前也没客气。 他挺久没有抽烟了,因为在书店不能抽,那里都是纸,也不能让屋里沾上烟味儿,还有佟鸣的嗓子,好像对烟特别敏感。 他兜里最后一根烟是在佟鸣那间屋里点着的,那时候佟鸣没赶他出去,只是把窗子和门都大敞开,他说话时烟雾飘到了佟鸣脸上,佟鸣咳嗽了半天。 他把烟掐了丢进垃圾桶里,后来就一直没买,因为如果兜里有一盒烟,他就会习惯性地拿一根抽,吸进肺里了都不见得能意识到自己是在抽烟。 他接过赵子龙的烟,老练地点着,靠在沙发上和赵子龙同步吐出了一串烟雾。 “哈哈哈,默契。”赵子龙对着空中那两个烟团说。 方前也笑了一声,问他:“你找我什么事?” 赵子龙又抽了一口,才说,:你上次问我尧冬青的事啊,我查出来了。” 方前来了精神:“怎么?” 赵子龙狡黠地看着方前:“他是给老二递投名状去了。” —— 佟鸣一听到那拖拉机的声音就知道,方前又来了,但是他现在没空管他,锅里的辣椒火候不对就会糊。 方前把摩托停在屋子旁边,循着呛死人的辛辣气儿走到后面佟鸣做饭的地方,那儿像着火了一样浓烟滚滚,佟鸣的咳嗽声像个风箱似的给这浓烟添砖加瓦。 他憋了一口气走过去看一眼,铁锅里是几个虎皮辣椒,闻味道应该是一口就能送人归西的辣度。 “我去屋里等你啊。”他趁着那口气还没消耗完,转身跑到房间里关上门。 安静的院子一阵噼噼啪啪滋滋啦啦的声音过后,佟鸣端了两盘菜进来了,一盘虎皮辣椒,一盘番茄鸡蛋,他又出去了一趟,端进来两碗米饭。 甚至都没问一句方前要不要吃。 “你真好,正好我也没吃。”方前自觉地搬了个椅子坐过来,他急着给佟鸣说尧冬青的事,赵子龙约他吃饭他心不在焉地拒绝,下楼就跑过来了。 佟鸣吃饭都是在靠墙那张桌子上解决的,方前看了眼窗边,对他说:“你怎么不搞一张折叠桌,在大窗户边吃饭,亮堂堂的多好。” 佟鸣夹了一整根虎皮辣椒放进碗里,说:“自己一个人,不想麻烦。” 他一口咬下滋滋冒油的虎皮辣椒,在嘴里细细嚼着,刚嚼几口头一撇又开始疯狂咳嗽。 “哎呀我的天,”方前伸手在佟鸣背上狠狠拍了几下,又赶忙站起来拿暖瓶倒了杯水,再拿个饭缸去外面接半缸凉水,回来把杯子泡进凉水里,推给佟鸣,“凉了喝。” 佟鸣点点头,咳嗽完又咬了一口辣椒,这次他嚼得比刚才小心,没再咳嗽。 方前也吃了一根,这辣椒确实辣,也确实好吃,一根下肚脸就红了。 他伸伸舌头,转过脸看佟鸣侧脸上挂着一滴汗,还剩下小半根没吃完,就问:“我记得你不是不能吃辣吗?” 佟鸣咳了一声说:“一般不吃。” “那今天为什么吃?” 佟鸣把那小半根塞进嘴里,嚼半天咽下去,又吃了几口米饭缓过来劲了才说:“想吃辣的时候就做一点解解馋。” “哦,那你还是喜欢辣味儿的,”方前又自己指尖点点喉结,“因为嗓子才不吃?” 佟鸣点了下头,又伸手去夹第二根辣椒,方前直接把他的手挡开了。 方前把那盘番茄炒蛋和虎皮辣椒换了个位置:“嘴都肿了,这种辣椒太辣,你吃一根意思意思就得了,别再把肺咳出来。” 吃完饭,方前把电扇换了个方向正对着床,他坐在床边仰面倒下去,这里一点都不吵,睡午觉太舒服了。 佟鸣洗完碗进来,问方前过来干什么的,方前从床上一下坐起来,刚才差点忘了正事俩眼一闭睡过去。 “对,我有事给你说,”方前又过来拉着凳子坐在佟鸣旁边,“前几天我去天使城,你知道我是干什么去的吗?” “为你的摩托?” “不是,”方前摇摇头,试探地看着佟鸣的双眼说,“我是见到尧冬青进去了,好奇才跟过去的。” 如他所料,佟鸣听见尧冬青这三个字,再加上天使城的结合,瞳仁瞬间暗了一个度。 “然后呢?” “今天赵子龙告诉我,尧冬青是去找天使城的老板,想去二把手底下当小弟,那个二把手以前是和大老板混的,犯事进去过几年,几个月前刚出来,现在正收人。” 方前说完,见佟鸣没有说话,也没再打太极,直接说了他的想法:“天使城那地方能开那么大肯定黑白通吃,我觉得赵子龙手底下看着不像有什么打手,他主要还是做生意,那那个二把手,估计就是给他们平事的,不然也不能招你弟那样的,所以......这事你得好好想想。” 就是因为这种事他从小见到的不少,所以他才觉得,不能放任尧冬青加入进去。以前方贯在外面收债,上面客户也有娱乐厅的老板,这些人基本上只图利,兄弟情都是塑料的,打赢了钱收回来了是兄弟,打输了钱没了,那就是外包。 败犬前被主家抛弃后被仇家追杀,没几个能善终,特别是尧冬青这种和家里没断干净的,指不定哪天火就烧回来了。 但方前没有权利管尧冬青,尧玉安不顶事,佟鸣又一直把尧秋泽护在身后不想让他掺和尧冬青的事,所以最后这事儿还得佟鸣拍板。 佟鸣沉默了很久,那双眸子暗得深不见底,方前就静静坐在一旁等着佟鸣思考,等佟鸣再次抬起头时他马上看过去,佟鸣说:“我想见见赵子龙。” 第28章 吻别 方前给卡拉OK打了个电话,小珍珠说赵子龙还在,他就骑着摩托带着佟鸣赶了过去。 佟鸣是坐在他摩托车后座的第二个人,又是个男人,不过现在这个情况方前也没空计数了。 赵子龙还在原来那个包间,他们进去的时候赵子龙正举着话筒都是月亮惹的祸。 “方前,佟鸣也来了!快快快坐,”赵子龙把话筒放一边,拉开门喊人拿果盘啤酒过来,然后拽拽裤子坐在他俩对面,“听小珍珠说你们有事找我?” 方前看了眼佟鸣,佟鸣点了点头。 门开了,小珍珠端着果盘和几瓶啤酒过来,赵子龙直接用手掰开瓶盖递给佟鸣,方前伸手接过来:“他不能喝酒,嗓子发炎了。” 小珍珠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来一瓶汽水。 赵子龙没有介意,仰头干了半瓶啤酒,畅快地‘啊’了一声,才问:“有啥事,说吧。” 佟鸣把手里的汽水瓶放回桌子,对赵子龙说:“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说来听听。”赵子龙吃了块西瓜。 “拒绝尧冬青,别让他再过去。” “这事啊,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不过......”赵子龙笑了笑,“那是你弟,你可以直接给他说啊。” “我说的话他不会听,我也不想和他说话,”佟鸣往沙发上靠了一下,没有起伏地说,“我只是希望他能安分点,有个糊口的工作就够了。” 赵子龙盯着佟鸣看了一会儿,点头说:“明白,我回去给老二说,反正就一个小弟,要谁都一样。” “谢谢。” 赵子龙摆手:“不谢,多大点事。” 显然,他们之间的对话还没有结束,赵子龙喝完了那瓶酒,又往嘴里塞了块菠萝,闲聊一样说:“其实前两天老二让人去查了他的背景,发现他好像赌博是吧?” 他抬眼看看佟鸣和方前,他们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赵子龙继续说:“像这种赌鬼一般我们也不沾的,不过老二觉得他挺能打,就留到候选名单里了,我是觉得啊,他跟着老二赚得会比现在多不少,这样他以后不就不用问你们要钱了吗?” “穷有穷的赌法,富有富的赌法,他没钱捅出来的窟窿还有填上的可能,要真有钱了,挖个无底洞,谁来给他填?”佟鸣说。 赵子龙思考两秒点点头:“你说得对,不过这也是治标不治本,你这个弟在外面永远都是炸弹。” “真控制不住的时候我会报警,所以,”佟鸣也抬了下眼,“最好别牵连到你们。” “不会吧,那可是你弟,你真狠得下心啊?” “干过,所以他才恨我。”佟鸣不咸不淡地说。 方前坐在一旁听着这两个人你来我往,赵子龙是只狡猾的笑面狐狸,而佟鸣就是暴雨夜里隐匿在夜色深处的蛇,房间里涌动的暗流让他暗暗悸动,他非常喜欢此时佟鸣的状态,和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相处,最有趣的就是总能发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赵子龙揽着佟鸣的肩膀,边往外走边拍胸口保证:“这事交给我,你放心,以后你绝对见不到尧冬青踏进天使城一步。” 方前跟在他们俩后面,赵子龙扭头又说:“方前,这包厢开了一下午,你们在这儿玩,小珍珠!多给拿点零食来啊。” 房门在他眼前关上了,小珍珠在他身边问:“你想吃什么?我给你拿过来。” 方前翻翻门口挂着的点歌册子说:“不用,桌子上那么多水果呢。” “别,老板发话了,等会儿他以为我没招待好你们呢,”小珍珠拉门出去,“我去给你们整点爆米花吧。” 门留了一个缝,方前拉住没让它关死,他贴在墙边,隐隐能听到门外赵子龙和佟鸣的声音。 “咱们也认识有段日子了,这次帮你,咱们也算兄弟了。”赵子龙说。 佟鸣还是没接他的茬,直说道:“古良的生意我不清楚。” “我知道,我就是想跟你认个兄弟,以后要是真有机会合作了,咱们熟人也好办事。” 接着赵子龙的声音就变得及低,方前从门缝里看了一眼,看到赵子龙仰着脑袋,贴在佟鸣耳边,悄悄地说了什么,佟鸣好像有一晃而过的诧异。 “这些不用告诉我,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佟鸣说完,赵子龙就和他道了别,佟鸣转身推门进来时方前坐在沙发上正翻点歌单,他走过去在方前身旁坐下来。 方前一股脑在歌单上写了十几首歌,随口问了句:“你跟他聊什么啊聊这么久。” 结果佟鸣好像并没有想瞒他,对他说:“赵子龙说他们的目标不是仓库。” “那是什么?” “是古良的整个生意。” “我......靠......”方前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黑恶势力商战,他激动地问,“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因为你是古良的人,所以他们要拉你入伙让你叛变?还是让你去当卧底?” 佟鸣看着他笑笑,这次的笑没那么阴森,很显然是笑他戏太多。 “我不是古良的人,他们生意怎么争怎么抢与我无关,是他误会了。” “那你怎么想?” “古良没那么容易让他扳倒,就算真倒了......”佟鸣的手指交叉在身前,摩擦了几下,说,“到时候再说吧。” “佟鸣,”方前盯着佟鸣,吞了下口水,“其实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 “你问。” “那个古良,”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佟鸣一开始没有发声,但他不出声方前盯着他连眼皮都不眨,最后他只得说:“以前家里出事,他帮过我。” “就是你说的尧冬青借高利贷?” “差不多,他赌博我也报过警,但没有用,赌场太小,警察过去人都跑完了,后来收高利贷的找上门,古良让他们把利息抹了,我们才把钱还上,没过几天尧冬青又开始赌,我就让古良引他到一个大点的赌场,报警把他抓进少管所劳教了一年。”佟鸣对尧冬青的态度很无所谓。 “平白无故他为什么这么帮你?他这种人......不可能不图你什么吧?” 佟鸣没有答,很明显,他和古良究竟有什么渊源,他没有告诉方前的打算。 方前靠在沙发上缓了一会儿,他歪过头问佟鸣说:“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佟鸣看向他。 “你应该彻底跟尧冬青断绝关系,让他自生自灭,要是他打不走,那你就离开这儿,让他找不到,反正这里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好地方,”方前说着说着感觉到,这怎么像他和方贯呢?他抬手在嘴前摆摆,“我的意思是,你求古良帮忙,日后肯定得还人情吧?谁知道他会让你干什么?就为了对付尧冬青,值吗?” “我走了我爸和尧秋泽怎么办?”佟鸣看他的眼神难得温柔了些。 “尧秋泽马上就考大学走了。” “可是我爸走不了,他把自己困死在这儿了。” 方前不懂为什么,佟鸣也不想再提,他们并排在沙发上坐着,一直到电视上邓丽君唱完甜蜜蜜。 方前拍了下腿,这么干熬着也没有用,浪费时间,他伸着胳膊拿起话筒,起身把话筒转向佟鸣:“你唱歌吗?” 佟鸣摇摇头。 “那我唱你听。” 他刚准备开嗓,门被推开了,小珍珠抱着两大桶爆米花进来。 她一看电视上的歌名,抿起两个梨涡:“吻别啊,好听,你怎么不唱?” 方前攥着话筒不大好意思开口,小珍珠识趣地把爆米花放在桌上出去了,临走之前还把氛围灯给他打开了。 “你怎么了?” 他回过头看到粉色的灯光打在佟鸣脸上显得那张脸柔和很多,就弯下腰小声说:“小珍珠很漂亮吧?” “你喜欢她?” “就见了几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方前清清桑,“我就是不习惯在女生面前唱歌。” 还是情歌,没意思也会被暧昧的灯缠绵的曲搞出意思。 “前尘往事随云烟, 消散在彼此眼前, ...... 你笑得越无邪我就会爱你爱得更狂野, ...... 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 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 我的心,等着迎接伤悲 ......” 方前唱得很投入,只是声音带着一股青涩,听起来没有那么缠绵悱恻。 佟鸣背靠着沙发,交叉着的手指轻轻打着拍子,天花板上挂着的灯球缓慢转着,粉色映在方前的脸上,紫色打在身上,蓝色裹在腿上,好像游动的水母群。 他看着电视上纠缠的两个人,眼前开始变得光怪陆离,于是他闭上了眼,水母青涩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它柔软的触手,它便轻柔地飘荡离去,幻化成影子,他分不清影子是佟锋,是尧春晓,还是陈家辉,或者是......方前? 水母的声音是方前。 “佟鸣?佟鸣!” 他回到现实,方前站在他面前,那首歌已经结束了。 “有那么难听吗?给你唱睡着了?”方前抱怨。 佟鸣微微扬起嘴角,摇了摇头:“没有,在听。” 第29章 尧冬青 尧玉安下班前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台历,六月二十四,周五了,今天尧秋泽要回来,他得去市场买点肉,再买条鱼,晚上把三个小子都叫回来吃饭。 “这再有半个月就高考了,也不知道我那妹子能不能考上。”一个今年新调来的小王老师,带个眼镜,每天朝气蓬勃充满干劲,他刚来学校的时候还说,没想到现在镇上的学校都已经建那么好了,竟然都有物理实验室,县上的学校都还没有。 当时还有个老教师用手挡着嘴小声说:“这得感谢尧老师。” 小王老师听过尧老师年轻时候的光辉事迹,对这个兢兢业业的老教师非常之崇拜,毕竟让一个原本在县城教高中的高级教师来镇上教小学本来就是大跳水,而且尧老师还致力于走访村镇上不重视孩子上学教育的家庭,从这些家庭里挽救了上百个孩子,让他们重新拥有了上学的权利,尧老师也是为此自愿调来这所学校的。 小王老师一直觉得,学校应该把尧老师的照片挂在名人榜上,可惜啊,这个学校思想觉悟不够高,大家对尧老师的光辉事迹漠不关心。 他对他的前辈偶像特别挂念,特意走到尧玉安办公桌前说:“尧老师,我听说您儿子今年也高考,学习一定非常好吧?要考哪里的大学啊?” 尧玉安竟然有点紧张,完全没有职场老教师的游刃有余,他紧紧捏着自己的包,有点局促地说:“他......第二年考了。” “复读啊?是不是去年没考上名校?我妹子她班也有很多这样的学生,对自己要求很高,”小王老师越聊越起劲,“尧老师,我还听说您女儿以前学习就好,您儿子肯定也不会差,对了,您女儿去哪个大学读书了?毕业是读研了还是留大城市了?现在发展得一定很不错......” “我得去买菜,我先走了。”尧玉安抓着他的包噌的一下站起来,身子贴着桌子边走了。 “哎,尧老师......” 小王老师朝尧玉安伸出手要挽留,办公室里和尧玉安同期的老师拍掉了他的胳膊,叫他没事就快点下班回家,别那么多话。 尧玉安逃似的离开学校,在门口撞见了他的学生,他抖了一下,心有余悸地看着学生天真的小脸。 “老师,你还欠我一本世界名著!你是不是又忘了!” “下周,下周上学就给你啊。”尧玉安摸摸他的头。 从菜市场出来,尧玉安好像变了一个人,完全没有经历过刚才那一遭。 “尧啊,买这么些菜啊。”住在一楼敞开大门透气的吴大姐看着尧秋泽手里的袋子说。 “是,晚上做点鱼吃。”尧玉安抬起手晃晃,袋子里的鲤鱼还打了个摆。 “哎哟,这鱼真有劲儿,”说完吴大姐拉住了尧玉安的胳膊,眼睛往四楼瞄了一眼,悄声说,“你家冬青回来了。” 尧玉安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吴大姐又说:“估计是没钱了,还问我你啥时候回来。” “啊,好,没事。” 尧玉安的步子又开始变得沉重,他走进楼道,阴影将他吞没,他黑色的衣服让他整个人都失了颜色。 吴大姐伸着头看了一眼,尧玉安踌躇不前,过了会儿他转身回来对她说:“吴姐,我用下你家电话。” —— 佟鸣今天没有出去,单子都送完了,他和老马说歇一天,后天再给他派单,今天整理一下仓库里的货。 陈家辉以前在这儿住的时候就把这里当仓库,租出去一个月多赚几个钱,后来陈家辉走了,佟鸣住进来,也一直这么干。 古良的生意涉及面很广,有时候压货囤货就在他这儿租间屋子用,佟鸣也会在他忙不开或者不好露面的时候帮他送货。 之前古良和他商量,说想弄一批电子产品,把他这儿当做中转站,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赚。 佟鸣拒绝了,他知道古良说的电子产品就是走私手机,这种悬崖上走钢丝的钱他不赚,他不想和这群人绑死在一起,古良不再提,他也权当没听过。 他正坐在桌前看书,是去年尧秋泽读高三发下来的练习册,尧秋泽高中在一个不错的学校,学校会发很多教辅资料,但尧秋泽就像他们班上很多同学一样,知道他们这种一没背景二没钱,又没魄力下海做生意的人只有考大学才有好出路,可让他坐下他又学不进去,没一会儿就神游去了,所以现在这些练习册基本都还是空白。 佟鸣喜欢看练习册上的阅读短文,偶尔也会查着字典翻译英语短文,他的英语水平靠着字典能把短文顺利捋顺,他还从市里书店买回了全英版的《无人生还》,抱着字典一句一句翻译,不过翻译了没几页就放弃了,又跑去买回中文版看,现在那唯一一本英文书还躺在柜子里吃灰。 从某些程度上讲他和尧秋泽在这方面也很像,不过他还是希望尧秋泽能考出去,离开这儿。 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佟鸣接起来,是尧玉安。 —— 方前刚忙了一阵子,店里人走完,他一看时间,该骑着他的宝贝摩托去接尧秋泽了。 正准备上锁又有一个人掀开帘子进来。 “佟鸣?走,接你弟去。”方前抓着钥匙揣自己兜里。 “你会开车吗?”佟鸣问他。 “肯定会啊。”以前在修车店打工他不少给人送过车。 佟鸣给他串钥匙:“我有点事,你帮我送趟货吧。” 说罢又给他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和五十块钱:“顺带接上尧秋泽,你们就在县城吃。” 方前看看那五十块钱,没接,就拿过车钥匙,佟鸣要把钱也给他,他抬手躲过去了。 “我又不是没钱吃饭,别搞这些。” 方前说完跑到小面包前开车去了,佟鸣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把钱收了起来,等车走之后,他也转身往家走。 联排房四楼走廊上的花盆被人踢翻了一盆,显然踢它的人对这里已经不熟悉了,走过来时忘了抬脚。 客厅那张能坐下六七个人的圆形折叠桌上只摆着一盘花生米和凉拌猪耳,还有两个酒杯一瓶二锅头。 尧冬青坐在椅子上不停抖腿,一会儿一看墙上的表,等着尧玉安回来,终于,门响了,他饱含期待看过去,一个‘爸’字在嘴边刚要脱出,却看到进来的人是他那最不喜欢的,尧家唯一一个外姓人。 尧家的所有人,只有年纪最小的尧冬青最在意这个,因为这是他从小到大攻击佟鸣的痛点。 佟鸣开门走进来,又反手把门锁上,他没有接尧冬青本就透着凶意的目光,先扫视了一圈客厅。 该锁的门都是锁着的,客厅的柜子和抽屉被人拉开过,合上时没有细心把尧玉安缝衣服攒下来的布条塞进去,墙上那个裱着报纸的相框又被人拆下来了,报纸在外面,相框里是空的。 尧玉安喜欢把钱藏在相框里,他们一家都知道。这空空如也的相框不知道是尧玉安把钱换地方了,还是被尧冬青拿走了。 “我爸呢?”坐在桌子旁的尧冬青问他。 “在学校加班。” “你回来干什么?” 佟鸣在门口旁边那个单人沙发上坐下,把这句话反问给了尧冬青:“你回来又是干什么?” 尧冬青恨佟鸣恨得压根痒痒,这股恨意是从小就扎根在他心底里的,随着年龄不断生长,特别最近几年,更是可以用疯长形容。 很多年前的一个暴雨夜里,尧玉安把伤痕累累的佟鸣抱回家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可怕,可后来这个人竟然就在这个家住下了,尧家的四个孩子变成了五个,邻居都说,尧玉安的四个小孩儿都个顶个的好看,眼神一转向他,他们就又敷衍地笑说:“冬青也机灵,你看这壮的,跟个小牛犊似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讨喜的那一个,尧秋泽总是哭,二姐不喜欢尧秋泽哭,所以他就总是想办法把尧秋泽弄哭,佟鸣一来,他的诡计就被识破了,他再往尧秋泽头发上粘泡泡糖的时候佟鸣会在尧秋泽开始哭之前就把那撮头发剪掉。 佟鸣还威胁过他:“你再往他头上粘泡泡糖或者拿剪刀扎他,我就告诉爸。” 尧冬青当时就崩溃大喊着:“那是我爸不是你爸!你是没人要的野种,你不许喊他爸!” 大姐听到了直接给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他不许再这么说。 尧冬青恨佟鸣抢走了大姐,这个家里他最喜欢的是二姐,可能因为二姐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不会因为尧秋泽和佟鸣长得漂亮就多给他们一点好脸。 可惜,他最喜欢的二姐很快就死了,第二喜欢的大姐也不知所踪,这个家里只剩下四个男人,个顶个的讨厌。 尧冬青很久没修剪的指甲在桌子上抠着,发出刺耳的噪音,佟鸣皱了下眉,结束了这毫无意义的对峙。 “你上次来拿走了不少钱,家里四百多,书店一百多,够你花一阵子了,”佟鸣没让尧冬青开口反驳,又说道,“我找人问了,你没有女朋友。” 尧冬青的两腮鼓着,他憋了长长的一口气,不服,却又只能放低姿态,因为他今天是来要钱的,他也没在家里找到钱,他很清楚现在这个家是谁做主了。 “哥,”这一声发得比佟鸣嘶哑的嗓子都困难,尧冬青低下头说,“我前几天去找工作,本来都谈好了,结果那老板变卦,用了别人,我真的改了,你给我一点钱,我找个地方再找个活儿,肯定好好干。” “找的什么活儿?为什么不用你了?老板是谁?” 佟鸣连续三个问题,他没想好怎么回答,他不敢说出来他是要去天使城当打手结果人家没看上他,那样更要不来钱。 佟鸣知道尧冬青在撒谎,他也没耐心等尧冬青编谎话,直接问道:“这次在外面欠了多少?” 尧冬青的拳头紧紧握着,像是一拳就要砸烂盘子里的花生米,他把头垂下去,后脖颈上鼓起一个包,不知道是在愧疚还是在忍耐,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两千多。” 尧冬青觉得他承认这件事是一种屈辱,当他听见佟鸣的冷笑时这种感觉达到了巅峰。 “尧冬青,家里不可能给你一分钱,这次不会给,以后也不会给,你要是再敢回家里偷,或者找爸和尧秋泽要钱,我还会把你送进去,偷盗不够我就找人做成抢劫,一次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你愿意在牢里待着就一辈子待在里面。” 这句话的每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进尧冬青的神经,他像得了甲亢一样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终于他忍无可忍了,一拳锤烂了手边的盘子。 “你他妈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你当你是谁?真把自己当这个家的人了?啊?你他妈在这儿跟我充大尾巴狼?”他手里捏着盘子碎片指向佟鸣,血丝蜘蛛网一样爬满眼白,“这话你敢跟爸说吗?你敢吗!” 尧冬青嘶吼着,他的愤怒让他浑身都在颤抖,手里的盘子碎片割伤了他自己的手掌,可佟鸣完全没被他这不要命的势头震慑住,还是坐在那儿安稳如山看他表演。 “佟鸣,你个冷血的东西,我们家看你可怜收留你,出事了你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事儿过去了你又回来装老大了,啊?你真他妈不要脸,”尧冬青啪啪扇着自己的脸,“你他妈不要脸!你就是个扫把星,你克死你爹克死你哥,你来我家两年,我两个姐也没了,凭什么你还活着?你凭什么!” 尧冬青几乎要翻起白眼,他大喊了一声,举着磁片朝佟鸣冲了过来,佟鸣站起来侧身抓住尧冬青粗壮的手腕,一手掐住尧冬青的后颈把人按在了沙发里。 磁片掉在地上摔碎了,佟鸣的胳膊上都是血,他感受不到疼痛,不知道那血是尧冬青的还是他的。 他和尧冬青从小打到大,可以说他们的一招一式彼此都烂熟于心,可不同的是佟鸣打架的时候不会失去理智,而尧冬青只会做一个愤怒的公牛。 桌子掀翻了,椅子踢倒了,盘子碎成几瓣了。 佟鸣把尧冬青按在地上,手掌张开抓着他的半张脸,血从手指流到尧冬青的脸上各处。 尧冬青重重喘着气,佟鸣压着他最后一次给他警告:“别让我再看到你回来要钱,你欠的钱家里也不会替你还。” 说完佟鸣松了劲,尧冬青爬起来疯狂冲向门口拽门。 门锁被暴力拉开,尧冬青出门时佟鸣又叫着他说:“你最好出去躲一阵。” 尧冬青走了,地上全是碎瓷片,还有被碾碎的花生米和猪耳朵,佟鸣去水龙头下冲干净胳膊上的血,才看到他的胳膊上划伤了一个口子。 他又回来弯下腰扶起桌子折起来靠在墙边,拿来扫帚扫干净地,最后把沙发上的相框和报纸组合好挂回墙上,还有抽屉里露出来的布条也塞了进去。 家又恢复原样了。 第30章 夏天到了 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 门被推开了,尧玉安抓着门把手晃了晃门,锁被拽坏了。 佟鸣把拖把放回厕所,地他刚拖过,还湿着,看不出也闻不出之前沾上了血迹。 本来他收拾好家里就想走了,尧玉安叫住他:“我叫了你弟他们回来吃饭。” “我让他们去县城吃了。”佟鸣说。 “这样啊,”尧玉安把手里死了的鱼和菜放进水池,带上围裙赶忙说,“那你留下吃饭吧,我把鱼做了,咱俩吃。” 佟鸣在这不大的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点点头说行。 尧玉安想快点把饭做好,就收拾好鱼加上葱姜上锅蒸熟,再加上一勺豆豉,淋一勺热油,葱丝和豆豉的香气一起爆发出来,这鱼清淡,佟鸣可以多吃一点,然后他炒了个小白菜,从锅里捡出刚热好的馒头,又煮了一锅鸡蛋花面汤。 二十分钟,热腾腾的菜就摆在桌上了。 佟鸣放好碗筷,刚坐下尧玉安就把鱼肚子上最大一块肉夹给他,他抬起碗接过去。 其实尧玉安算是个很公平的父亲,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尧玉安就去给补习班上课赚钱给他们买肉吃,做鱼会做三条,一人一块鱼肚子,鸡腿也会做五个,一人一根。 他们家很少会在吃饭上吵架,那时候佟鸣很庆幸自己遇到了尧玉安,他觉得他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人,直到现在他依旧认为尧玉安是个好人,让人无力的好人。 “佟鸣,”尧玉安好像没什么胃口,他夹了几筷子小青菜就停下了,筷子摆在碗上,手在大腿上搓了搓,才开口问,“你弟回来......说什么了?” “要钱,”佟鸣总结了两个字,又给了个结果,“我把他赶走了。” 尧玉安点点头,这是谁都明白的事。 “他是不是......又去赌了?” “嗯。” “这次欠了多少啊?” “比上次少点。”佟鸣没告诉他数。 尧玉安好像松了一口气,他可能也无奈,听到这次欠下的债少了竟然还能觉得侥幸。 “我告诉他了,家里不会给他还债,不想死就出去躲躲。”佟鸣又说。 饭桌上只有佟鸣一个人吃饭,他比平时吃饭的速度快了不少,尧玉安一直想插几句话,犹豫半晌,最后心一横,对佟鸣说:“他毕竟是咱们家的人,这个债我确实也还不起了......” 佟鸣知道他话里有话。 “让他出去躲一躲也好,你能不能帮他找个工作,这样他自己有收入了,以后的日子也会好过。” 尧玉安的声音慢慢变小,佟鸣把筷子放下,尧玉安的声音彻底消失,他侧过脸看着尧玉安为难的模样,不近人情地回他:“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我去给他找了工作,结果怎样?” 那是尧冬青刚出少管所的时候,尧玉安也这么求过他,佟鸣跑去市里找一个烟酒店老板,给尧冬青找了个看店的活儿,他们还怕尧冬青知道,特意说是尧玉安给找的工作,结果刚过了一个多月,尧冬青就偷了老板一千多块钱,两瓶酒两条烟,跑了,佟鸣赔了钱又被那个老板臭骂一顿,现在他送货都会绕过那片地方。 那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佟鸣处理的,尧玉安没有参与,但他记得当初佟鸣隐忍着发狠的模样,恨不得掘地三尺把尧冬青刨出来暴打。 他点头附和:“是,得让这小子吃点苦,不管他了,不管了,吃饭。” “爸,”佟鸣的饭已经吃完了,他站起来收拾了自己的碗筷,“我知道你想弥补,但你应该弥补给对的人,就算你脑子糊涂,这一点也不应该糊涂。” 尧玉安努力牵动着嘴角苦笑,他想为自己辩驳一句,以‘都过去了’结束话题,可佟鸣没放过他。 “尧秋泽想考大学,他这是第二次考了,”佟鸣打开水龙头,洗着自己的碗,他水开的不大,确保声音能让尧玉安听见,“你明明知道他没有学习的自主性,为什么不教他?就因为你不想面对高考?” 尧玉安把眼闭起来,好像这样就能屏蔽五感,让自己不要回忆起十年前的夏天。 他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佟鸣已经走了,饭桌上放着两盘菜和一副碗筷,像是他自己在吃这一顿饭。 —— 方前没能把尧秋泽带回来,因为再过半个月高考,学校这次放话了,谁都不能回家,留到学校做最后的冲刺。 学校只放假三个小时,九点之前要回到宿舍点名。 方前先开车帮佟鸣送了货,拢共就两箱,卸完到学校时学校大门都还没打开。 尧秋泽这次两手空空耷拉着脑袋出来的,方前幸灾乐祸:“你太懒散了,谁家复读生跟你这样啊,我一高中没毕业的都看不下去。” 他们就去饭馆吃了顿饭,尧秋泽全程像个气鼓鼓的河豚。 送尧秋泽回学校后,方前就独自开车回了镇上,六月底的天是个闷热的蒸笼,动一动就要出汗。 他没直接回书店也没把车送回仓库,开去了胖子的澡堂,痛痛快快洗完澡回到书店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把车停在门口,才看到佟鸣正坐在台阶上等他。 “你在这儿坐多久了啊?”方前赶忙跑过去开锁,他瞥了一眼佟鸣胳膊上的疙瘩,“你等不着先回去呗,就干坐着喂蚊子。” 他嘴一边叭叭一边钻进柜台找风油精。 夏天风油精用太快,只剩个底了,他只能拿起花露水丢给门口的佟鸣。 “你先凑合着用,”方前又开始扒柜台里的盒子,念叨着,“我记得还有几盒清凉油啊。” 佟鸣拿着那瓶花露水,往胳膊上抹了点,有几个疙瘩被他用指甲掐出了十字花纹,还有几个被他抓破了,涂上花露水蛰着猛地一疼。 他的身上散发着花露水味儿,让他想起小时候的夏天,他们会把凉席上洒上花露水,再钻进蚊帐里睡午觉,睡醒了太阳还正当头,他们又跑到安阳河里游泳。 一般这个时候尧冬青会和他维持短暂的和平,他们泡在被晒暖的水里,直到太阳落下,爬上岸就能闻到尧春晓和尧夏宁涂在身上的花露水味儿,他们三个就会凑过去让她们给他们也涂一点。 方前还在找那几盒清凉油,他记得前两天他还用过来着。 “方前。”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夏天到了。” “嗯,”方前找到了一个空盒,又丢回去,“早就到了。” 佟鸣把花露水放在了柜台上,他拿起旁边的车钥匙,对方前说:“不用找了,我先回去了。” “哦,”方前抬眼看看佟鸣,“再见。” 他把花露水放在显眼的地方,省得下次用又找不到,他探着头看着佟鸣的背影,莫名感觉今晚的佟鸣有些落寞。 他从来没在佟鸣这个人身上见到过这种情绪。 “他怎么了?”他嘟囔了一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夏天到了 第31章 陪考 半个月过得飞快,只不过没了尧秋泽,方前周末就没有假期了,他一周七天都得守在书店。 孟新山还是有事没事就往书店钻,他拿了副牌,要和方前打牌。 “俩人能打啥牌?” “接竹竿?” 打了两把,太无聊了,他把牌往柜台上一丢,开始想最近怎么也不见佟鸣了。 —— 佟鸣开车路过工地,市里在盖小高层,听说现在大城市都开始盖这种楼房,有钱人才能住,炽手可热,工程还没起房子就已经全卖完了,还有人要高价买号。 不过这和佟鸣没关系,和尧冬青也没关系。 他把车停在工地前面一家超市旁边,这家超市明显吃到小高层的红利,门口挂满了红气球。 从超市旁的胡同钻进去,里面还是红砖上长着青苔的四层小楼,本来就狭窄的胡同被废品挤得刚好只能够一个人过,垃圾堆积成山,被燥热的天气捂出刺鼻的臭味,不过光着膀子坐在外面的乘凉的人闻不到,他们已经习惯了。 这里和那个附带花园的小高层仿佛两个世界。 他停在一栋楼前,12-9-2,楼道上贴着单元号,这栋楼里住的多数是给前面小高层盖楼的农民工,他找上四楼最顶层,门没关,房顶被晒透了,像个蒸笼。 他踢开门口堆积着的鞋,走进去在乱糟糟的上下铺里扒了半天。 “尧冬青,出来。” 过了几秒,衣柜响了一声,尧冬青从里面钻出来,胡子拉碴,两眼凹陷,满头大汗。 “你来干什么?”尧冬青躲在衣柜里憋了半天几近虚脱,他没钱吃饭,没钱逃跑,不敢出去,他也不想干活,就在这儿看哪张床没人睡,他就在哪儿睡一晚,“你怎么找到我的?” 找尧冬青不难,佟鸣认识老马车队里的司机,他们有人在这附近见到了鬼鬼祟祟的尧冬青,跟到这儿后把地址给了佟鸣。 他能找到,要债的也能找到,他不想让尧冬青留在这儿变成一触即炸的炸弹。 “收拾东西跟我走。” 现在的尧冬青被要债的逼得走投无路,人不人鬼不鬼,他没有一点力气再和佟鸣对着干。 他没有行李,穿上鞋就跟在佟鸣身后下楼,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生怕见到太阳。 佟鸣没让他坐副驾,就让他在后车厢的车板上坐着,那个小马扎都没给他用。 他们开了快十个小时的车,走走停停,尧冬青缩在后车厢睡着了又醒过来,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你要杀了我吗?” 佟鸣没理他,尧冬青又睡过去了,直到第二天天亮,车停在一个尧冬青完全没来过的城市。 佟鸣掏出来五百块钱,转头递给他,尧冬青一看到钱像看见宝贝一样伸手就去抢,佟鸣抬手躲开,盯着尧冬青的双眼说:“爸希望你能自己找个工作,两年内不要回去。” 尧冬青吞了下口水,手还举着,他挣扎着说:“再过几天是二姐的忌日......” “你现在这样她不会想见你,”佟鸣说完又补充一句,“真想她你就留下点钱,买点纸烧给她。” 佟鸣把那五百块钱给了尧冬青,尧冬青看见钱就像瘾君子看见了毒/品,两眼放着精光,没在车上多停留一秒抓着钱就下车跑了。 佟鸣不知道尧冬青会拿那五百块钱活着,还是去赌,但是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 方前无聊得把脸贴在柜台上翻武侠小说,手指上还勾着一根毛线,孟新山实在找不来东西玩就扯了一坨他妈的毛线来找方前翻花绳。 “方前!我回来了!” 方前直起头,看到尧秋泽背着大书包从外面蹦进来,身后还跟着佟鸣,一下来了精神。 “你不是该考试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从柜台里面钻了出来。 一旁被方前冷落了半天的孟新山不服气地斜了尧秋泽一眼。 “就是考试才回来啊,”尧秋泽压根没注意到阴暗角落里还坐着个人,把书包往柜台一放,抓起旁边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半杯,然后用手指抿抿下嘴唇上沾着的一滴水,给方前解释,“今天回来,后天直接去考场,就不用回学校了。” “真行,”方前揽着尧秋泽的肩膀晃晃,又转头问佟鸣,“你前几天去哪儿了?院儿里也找不着人。” 尧秋泽显然也不知道,和方前一起看着佟鸣。 “有几个单子比较远,在外面呆了几天。” 两个人一齐‘噢’了一声,谁也没看出端倪。 那个晚上尧玉安做了一桌子好菜,吃完饭方前和佟鸣一起离开,走在路上方前问:“你弟去高考你去陪着吗?” “嗯,他在市里考,太远了。”佟鸣说。 “那我也去,到时候让孟新山看店。” “好。” 书店离这里不远,方前没让佟鸣开车送他,说走过去消消食,要分开的时候方前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一句:“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哪天?”佟鸣打开车门转头问他。 “你喂蚊子那天。” 佟鸣对他笑了一下:“天太热了,没精神。” 方前叉着腰点点头,对此他深有同感,又困,又想睡,又热得睡不着,可不是没精神吗。 为了让尧秋泽在七号那天能有个好精神,他们六号晚上就出发了,方前还带了两身衣服。 尧秋泽讲究的要命,不想来回跑,就在考场旁边开了家宾馆,本来想和同学一起住还能分担房费,但平日里和他关系还算可以的同学太喜欢对答案,尧秋泽不敢对,死活不愿意和别人住一间房,又不愿自己住,就非要方前和佟鸣留下陪他。 晚上在尧玉安家吃完饭他们就出发了,到市里八点多,因为高考房间很紧俏,尧秋泽站在前台红着脖子跟那个老板争辩:“我前天就打电话来定了三人间!你说好给我留的!” “学生啊,你就打个电话我知道你是哪个?你又没给我定金,都是考试的,先到先得,就一个标间,你要不住去别家。” 这个考场附近就三家宾馆,剩下两家都住满了,方前看不下去了,让尧秋泽再吵绝对能先把自己吵哭。 他走上来接过钥匙,拉着尧秋泽上楼:“标间就标间,你自己睡一张床,我跟你哥挤挤就行了。” “做生意一点都不讲诚信。”尧秋泽碎碎念。 “对对对,你跟他计较什么。”方前哄他。 他们上到二楼,房门刷着起皮的黄漆,站在走廊上都能听到有人背书的声音。 尧秋泽把钥匙插进锁眼,捅了半天才捅开。这间屋子倒是不小,两张床一个电视柜,电视柜上也没有电视。 “还可以,”方前进去看了一圈,转头问佟鸣,“对吧?” “嗯,”佟鸣的眼睛在床上扫了扫,看到了床板上铺了一床被子,还叠着一床被子,他就问方前,“你晚上盖被子吗?” “什么天啊还盖被子,”方前打开窗户,又打开天花板上的吊扇,风一起来凉快了不少,他满意地说,“这样睡觉就不热了。” 房间里隔出来了一个小隔间,里面有个花洒,这间房没有热水,花洒直接水龙头,但恰好现在是夏天。 尧秋泽没有用凉水冲澡,他害怕感冒,就用毛巾擦擦身体,方前不在乎这些,一入夏他去澡堂的次数也少了,大多时间都是接个塑胶水管直接冲凉。 等他冲完澡出来,尧秋泽已经在床上躺平了,双手放在肚子上,躺得规规矩矩直挺挺的,方前感觉跟个吸血鬼似的。 接着他看到佟鸣把被子铺在了地上,因为头发还没干,就坐在地上翻着尧秋泽刚刚复习的卷子。 他眼角抽了抽。 “哎,你这是干嘛?”他走过去蹲在佟鸣面前。 “我打地铺。” “你怎么那么多路数,这地脏死了怎么睡人啊。”他不由分说抓住佟鸣的胳膊要把人往床上拉。 方前拉着佟鸣的胳膊,佟鸣又把胳膊往回拽,俩人跟拔河似的。 “我睡这儿就行,你不用管我。” 方前拉了没几下感觉背上又要冒汗,他甩开地上这只倔驴的胳膊,压低嗓子说:“你是不是嫌弃我?” 佟鸣摇了摇头,方前又蹲过来,对着他小声说:“这种小旅馆打扫卫生就扫个表面,没灰就行,地也十天半个月拖一回,我跟你说......” 他往佟鸣耳边贴了贴:“你不会知道上个在这儿住的人会不会射在地上或者往地上丢避孕套,说不定那玩意儿就在你脸旁边呆了一夜。” 佟鸣从地上站起来:“别说了。” 灯关了,他们两人躺在一张床上,为了避免晚上皮肤互相贴着被热醒,俩人都很自觉地贴着床边睡,中间还留着一拳宽的空隙。 “你经常开房吗?知道这么多。” 黑夜里佟鸣沙沙的声音传进耳朵,方前笑了声:“我给宾馆干过一个月保洁。” 佟鸣皱了皱眉:“你怎么什么都干过?” “颠沛流离呗,没有固定的住所,那还不是有什么就干什么,”方前说着翻了个身,面朝着佟鸣,可佟鸣一直背对着他,不过也无所谓,他也不是一定要佟鸣看着他才能说话,“镇上已经是我待过最长的一个地方了,我有时候就想,万一哪天我爸一抽风又要走,咱们怎么办?” 佟鸣可算把脸扭过来了。 “我之前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之后,每次去的地方短则一俩月,长了也就半年一年,都没什么朋友,现在在咱们镇上待这半年,真要走我还真舍不得你和尧秋泽,嗯......还有孟新山和黄豆豆,还有书店,还有澡堂和胖叔,还有......” 方前舍不得的人越数越多,佟鸣忍不住打断了他:“你一定要跟你爸走吗?” 方前打住了数人头,弯起眼睛,笑竟然变得无奈。 “我也问过我自己,二十多了,还得爹走哪儿我跟哪儿吗?”他的质疑很快释然,“我爸就剩下我了,我得跟着他。” 屋子里很暗,他们不大看得起彼此的表情,没等谁在开口说什么,隔壁一嗓子‘长叹息以掩涕兮!’就穿透墙壁砸了过来。 两人都很明显感觉到尧秋泽带着怒气翻了个身,还拉起堆在床头柜上的被子罩住了头。 佟鸣起身下床出去了,方前听见敲门声,隔壁背书的声音戛然而止,可是他还是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离骚,他们的房间越是安静这个声音就越清晰。 尧秋泽又翻了个身,方前也下床去电视柜旁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随身听和耳机。 佟鸣回来时看到方前把耳机塞进了尧秋泽耳朵里,还拍了拍他的头。 “你给他听什么?” “钢琴曲。” 他们又躺回床上。 “我妈留下的,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听。” 搜了一下1999年高考时间是7月的7日到9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陪考 第32章 估分 两天半的考试结束,方前终于不用和佟鸣挤一张床了。 晚上刚躺下那会儿两人都很注意分寸,一人贴一边,可睡着睡着就会往中间滚,然后挤在一起热醒。当然,多数时候是方前挤佟鸣。 方前很费解,他天天在书店睡折叠床,还以为他糟糕的睡姿已经被矫正过来了来着,八号那个夜晚他再睡觉的时候就会特别注意,结果差点给他睡成个偏瘫。 尧秋泽考个试把他睡得浑身疼,站在校门口接考生时还捂着脖子,扭一下就能听到骨头咔咔响,尧秋泽从考场跑出来,看到方前这模样还嫌弃地问:“你是羊癫疯吗?” 方前‘咔嚓’把脖子正过来,一抬胳膊揽住尧秋泽的肩膀,伸出魔爪揉乱尧秋泽的头:“要不是为了陪你我至于这样吗?” “头发!头发拽掉了!”尧秋泽在他怀里大喊。 方前松开手,贴心地给他捋捋毛,才问:“考怎么样?” “还行吧。” “那肯定能去南京咯?” 尧秋泽没有像旁边那个扑到妈妈怀里的女生那样自信心爆满,就哼哼几声,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 那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市区玩,游戏厅,电影院,美食城,逛了一个遍,晚上又去河堤旁的烧烤摊吃烧烤,吃饱喝足后就顺着那条长长的河堤一直走到湛河桥。 风吹着河水带来丝丝凉意,尧秋泽张开双臂站在桥上对河水大喊了一声,然后转过身靠着围栏,对着方前笑得灿烂。 “方前,认识你真好。”尧秋泽说。 虽然方前知道尧秋泽酸,总是动不动就来场抒情,但这情今天抒到他身上他还有点害羞。 他挠挠后脑勺说:“我本来就是好人。” “不是这个意思,”尧秋泽很正经,“要不是认识你我都不会过得这么开心,我跟我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起出来玩。” 方前咳了一声,拍拍旁边佟鸣的胸口:“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可是你还是会走。”佟鸣突然这么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方前愣住了,尧秋泽也愣住了,尧秋泽看着方前问:“你要走去哪啊?” “没有,我是说......可能。”方前企图糊弄。 “你要离开镇上?” “可能,我也不知道,”他的背一下砸在桥的围栏上,“得看我爸要在这里待多久。” 尧秋泽刚才还在开心的脸失去了神采,方前笑着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我去哪儿咱俩都是哥们儿。” “话说得好听,分开久了什么感情都会淡。”尧秋泽一下就进入了状态。 回车上的路上,尧秋泽在前面走着,方前和佟鸣在后面跟着,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远,方前用力撞了佟鸣一下。 “你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佟鸣一个趔趄忙站住脚,往旁边走了走躲开方前:“万一他真的出去上学,回来你不见了,跟我要人怎么办。” 方前用力剜了佟鸣一眼,觉得这人阴险得很,以后的日子尧秋泽只要想起来就会提一句来挤兑他。 不过他又想起尧秋泽刚才的话,分开久了什么感情都会淡,怎么不是呢,小时候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的哥们儿,在他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络了,现在哪怕他回到那个城市,和他们面对面路过,也不见得就能认出彼此。 可能日后,他和尧秋泽还有佟鸣也会变成这样,想到这个他的心脏开始隐隐作痛,他也不想再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一遍又一遍失去那些出现在他生命里,带给他快乐的人。 尧秋泽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在家睡了一天,第二天起床就开始强迫自己面对他一直不想面对的估分。 他睡醒时尧玉安就不在家了,今天学校还在上课,尧玉安说小学也要期末考了,最近会比较忙。 尧秋泽把脸埋在手里,昨天尧玉安这么说的时候他也只是贴心地叫他不用操心,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他下床洗漱完就抱着报考指南和招生简讯两本字典一样厚的册子去了书店。 昨天下午□□就已经出了,方前骑着他的摩托带尧秋泽去学校拿了答案,尧秋泽夹在招生简章里一直没敢打开。 尧秋泽来时书店刚刚开门,方前正在打扫卫生,尧秋泽钻进柜台,把那两本厚厚的册子放在柜台上,闭上眼仰起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方前放下手里的簸箕,去洗了手回来,问像要做法的尧秋泽:“准备好了吗?” 尧秋泽眼神变得坚定,一点头说:“准备好了。” 他们把□□展开铺平,尧秋泽从语文开始,一边对一边用笔杆挠头。 “这个......好像对了。” 方前在这个选项上画一个圈,意思是不确定。 “这个......错了。” 错了的题就打个叉。 “这个......对了,嘶......好像也不对......” 方前看着本子上那一大片的圆圈,对号和叉都没几个,他把笔一扔:“到底对不对?半天了全是不确定。” 尧秋泽的脸皱成一团,他实在是记不清了。 “那换一个,”方前又拿出来英语答案,“这个刚考过,记得清。” 几张卷子折腾了一上午,合出来的分数上至六百下至三百,方前啪啪狂按计算器,焦躁得不行,感觉像他参加了一次高考似的。 中午到了饭点,佟鸣过来了,书店里没有人,就尧秋泽和方前在吵架。 方前指着一个圈说:“第一次你说这道题肯定对了,现在你又说不确定,对了三次答案你三次全不一样!” “那么多题记不清就是记不清了!” “你哥昨天就让你把答案写下来你怎么不写?” “不想写!” “活该你对不上!” 方前气得直喘,他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会跟人因为考试吵架,看见佟鸣进来他就把答案塞到佟鸣手里:“你跟你弟对答案吧,我不管了。” 说罢转脸就出去吃饭去了。 佟鸣手里拿着答案,看看站在里面的尧秋泽。 尧秋泽垂着头,吸吸鼻子,抹了下眼泪。 他又看到桌上堆着一堆纸,方前还把每张纸的最上面写上了科目,他拿起几张看看,乱得根本就不像一张卷子出来的题。 “考了那么多科一科都记不清了吗?”佟鸣放下问尧秋泽。 尧秋泽吸着鼻子点点头:“看答案感觉都对,仔细想想又感觉都不对。” 佟鸣也不知道该怎么辅导尧秋泽,他自己高考那年估分也失误了,他也没有选择复读,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他盯着那些答案看了一会儿,让尧秋泽收拾东西回家。 方前生气归生气,也不是那么冷血的人,他买了饭打算带回去和那俩人一起吃,走到门口看到书店的门锁了。 正午头街上连鸟都没几只,方前还没带钥匙,他站在门口琢磨一下俩人能去哪儿,最后决定去尧玉安家看看。 刚走到半路,他就看到了佟鸣的车,车上只有佟鸣一个人,是往镇上那所学校去的。 “佟鸣!”他朝着车挥了挥手。 车停下了,他赶忙跑过去。 “尧秋泽呢?”他站在车窗前弯下腰问。 “在家。” “哦,那你去哪儿?” “学校。” 方前感觉气氛有点不对,他绕了半圈坐上副驾驶,手里还拎着午饭:“我跟你一起。” 佟鸣没说什么,继续开车,车在学校门口停下,佟鸣下来敲敲门卫室的玻璃窗:“师傅,我找尧玉安。” “你是哪个?”门卫大爷正在嗦面条。 “我是他儿子。” 门卫没多问就把他们放进去了,镇上的学校没有食堂,中午学校里也没几个人。 方前跟在佟鸣身后进了教学楼,又往西一直走,走到尽头看到一间阴凉的房间门牌上挂着‘数学办公室’。 门是虚掩着的,佟鸣把门轻轻推开,偌大的办公室只有一个人,尧玉安正坐在办公桌前写教案。 “爸。” 方前明显看到尧玉安的背一僵,佟鸣进去了,他没进去,就站在门口等着。 “尧秋泽估不好分,你得回去帮他。” 佟鸣看起来不是来‘请’尧玉安的,也不是来商量的,他直接把尧玉安的教案本合上了,就站在办公桌前,等着尧玉安起身。 过了好一会儿,尧玉安的嗓子里才挤出了一个‘好’字。 方前靠在门口朝里望着,感觉到尧玉安的抗拒和妥协,可等到他跟着佟鸣一起出来时又变成了那个和蔼的父亲,笑着推推眼镜,对方前说:“方前也来了。” 方前没多话,跟着车到了楼下,尧玉安自己下的车。 “叔,你吃饭了没?”方前把手里的午饭给他,“你带回去和尧秋泽吃吧。” “你吃了吗?” “吃过了,我就是给他带的。”他把饭塞过去。 等到尧玉安上楼,方前才从后面转移到副驾驶,他揉揉乱叫的肚子,对佟鸣说:“找个地方吃饭。” 佟鸣看向他,用眼睛在问‘你不是吃过了吗?’,方前‘啧’了一声:“跟长辈当然得这么说啦,一点都不会来事儿。” 他们找了家店,点了两个炒菜,方前还拿了一瓶菠萝啤。 饭点人多,他们坐在那里等菜,方前晃着杯子里色素含量超标的二氧化碳菠萝饮料,慢悠悠地聊起尧玉安:“以前尧秋泽跟我说,尧叔不要求他高考,但是我怎么感觉他不是不要求,而是根本不管,为什么呢?他自己还是个老师。” “他不想面对。”佟鸣说。 “为什么?” “因为我姐。” 方前哽住了,佟鸣有两个姐,不管是哪个结局都不好,他还想继续问,可是看见佟鸣又闭上嘴开启了拒绝交流模式,硬生生把问题憋回了肚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估分 第33章 她生于夏天 尧秋泽的分估完了,最后他填的第一志愿还是他心心念念的南京。 方前第一次见到志愿表,他指着下面几个学校问:“如果你去不了南京,就去这些学校?” “嗯,不过一般都看第一志愿,后面的都是听天由命,”尧秋泽小心把志愿表收好,对方前说,“明天上午你陪我去交表吧。” “行啊。” 在方前眼里这个志愿表就像他去银行取二百块钱填张表一样简单,可第二天早上,尧秋泽坐上他的摩托车后座,第一件事就是把平时背在背上的书包紧紧抱在怀里。 方前一路朝着复读学校前进,在后视镜里看到尧秋泽紧张的样子,还笑他说:“飞车党也不抢你这破书包啊。” 但尧秋泽还是紧紧抱着它。 他们到了学校,尧秋泽拉着方前一起去办公室交志愿表,他郑重地把表递给窗口老师,登记好自己的信息,窗口老师说了句:“行了。” 但尧秋泽没走,他拉着方前,指着窗户里属于自己的表格还有他的登记信息,问方前说:“你看清楚了,确定我是提交了,对吧?” “对啊。” 方前不明所以就点头,窗口老师也觉得尧秋泽莫名其妙。 回到镇上后,方前问尧秋泽这个暑假打算怎么过,要不要回书店看门。 “我回来了你怎么办?”尧秋泽问他。 方前的手指在玻璃上画了几个圈,对他说:“胖叔说他报了个旅行团打算出去玩,我去帮他看门,赚的钱算我的。” 不过这大夏天,澡堂也赚不到几个钱。 他又看了一眼门外的摩托,有了这个摩托后他的钱明显不够花了,他不能再整日待在书店里靠那一个月三百块钱的死工资,他得想想别的办法赚钱。 “那......你再帮我看几天店,过几天我回来换你。” 方前以为尧秋泽是为了放松放松,就点头答应了。 七月十七号那天,方前一整个白天都没见到尧秋泽,也没见到佟鸣和尧玉安。 这天艳阳高照,十年前的七月十七号是个暴雨天,雨大到砸在身上都会疼,属于炎夏的暴雨还带来了闪电,劈在河边的堤坝上,几秒钟过后沉闷的雷声才姗姗来迟。 一场暴雨过后,什么都会消失不见,就在河岸边留下一具尸体,警察侦查了几天之后就下了定论,是意外。 暴雨让泥土变滑,她踩到淤泥失足摔了下来,把自己给摔死了。 陵园里的三个人自己干自己的,谁也没有做声,佟鸣打扫了墓碑旁的垃圾,尧秋泽把袋子里的水果和点心摆出来,尧玉安擦掉墓碑上的灰。 照片上的女生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她生于夏天,死于夏天。 尧玉安离开得很快。 “爸还去河边烧纸吗?”尧秋泽问。 “应该吧。”佟鸣说。 每年尧玉安都会在七月十七去堤坝那里的楼梯旁烧纸,那个堤坝在安阳河的上游,离镇上还有几公里,他总是自己去,一坐就是一天。 尧秋泽把从家里摘来的菊花摆在墓碑前,蹲在那里轻声说:“姐,这是爸自己种的七月菊,今年长得特别好......我今年又考了一次,前几天刚交完志愿表......我朋友亲眼看着我交的,肯定不会有问题......” 尧秋泽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话要说了,尧夏宁去世的时候他只有**岁,和她的记忆不算多,感情也不算太深。 “哥,尧冬青今年怎么没来?”尧秋泽问。 往年尧冬青就算再不着家,这一天一定会来看尧夏宁,这是他最喜欢的姐姐。 佟鸣摇摇头:“不知道,有事吧。” 他看看时间,该走了,他和尧夏宁道了个别:“姐,我走了。” 他对着墓碑笑笑,不知道尧夏宁会不会被他气到,他还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尧夏宁是他们去车站送他,尧夏宁抱着胳膊,冷着脸对他说:“你以后别叫我姐。” 可能尧夏宁也恨他是个叛徒,他也没办法再在她活着的时候叫她姐了。 尧玉安一直到晚上才回来,他手里拎了两瓶酒,佟鸣和尧秋泽在家里做好了饭,也打扫了那间上锁的屋子,给那两张照片打了菜。 “来,咱们喝点。”尧玉安拿来三个杯子,给自己倒满了,另外两个杯子都只倒了一点。 尧秋泽的酒量比佟鸣还差,他只抿了一小口,佟鸣把杯子里的喝完,尧玉安又给他倒了一点。 “哥,你陪爸喝吧,你今天晚上就住家里。”尧秋泽小声在佟鸣耳边说。 佟鸣点点头,这样他能稍微多喝一点,不然这个家里总是只有尧玉安一个人在喝闷酒。 尧玉安菜没吃几口,酒一杯接一杯喝,他抓着佟鸣的肩膀,举着酒杯大着舌头说:“佟鸣......爸......真的很感谢你......爸......敬你......” 佟鸣整张脸已经通红,他又喝了尧玉安给他倒的这杯酒,对尧玉安说:“你喝多了。” “没有,爸没喝多,”尧玉安拍拍胸口,“心里话,要是没有你,这个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佟鸣垂下眼,他不喜欢尧玉安对他说谢谢,就好像这不是他的家一样,因为他帮了忙,所以就必须要被感谢。 尧秋泽在厨房煮了鸡蛋茶给他们两个醒酒,他问佟鸣要不要放香油,佟鸣还没开口,家里电话响了。 电话在尧玉安手边的柜子上,尧玉安伸长胳膊,按下免提。 “爸。” “冬青?” 佟鸣盯着红色的电话机,尧冬青在电话里哭了出来。 “爸,我想回家。” “你在哪儿啊?”尧玉安问。 “佟鸣把我送走了,我没来过这儿,谁都不认识,也没有钱,找不到工作,他说是你不让我回家,你不知道这事对不对?” 尧玉安沉默了。 “爸,我这次肯定改,你别听他的,他让我自生自灭,凭什么?他根本就不是咱家的人啊,这个家什么时候是他说了算了?”尧冬青的哭嚎声很是凄惨,“今天我姐祭日,他也不让我回去,我想我姐了,爸,你让我回家吧,我求你了。” 尧秋泽靠在厨房的门上,佟鸣坐在尧玉安对面,房间里的三个人把尧冬青的哭诉听得一清二楚。 尧玉安自始至终没有说什么,尧冬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撕心裂肺地喊着‘爸’,他说他活不下去了,尧玉安才开口:“冬青,自己找个活儿,在外面好好过。” 说完他就按下了挂断,哭声戛然而止。 尧玉安的手捂着额头,闭着眼睛,胳膊抵在桌上不停搓着脸。尧秋泽出来,悻悻地问:“哥,你......为什么不让他回来?因为上次打架吗?” 佟鸣靠在椅背上,两眼空洞地盯着酒杯,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厨房里‘哐当’一声,还坐在炉灶上的锅把锅盖顶掉了,尧秋泽马上回去关火。 等他再出来,尧玉安在桌上趴着,佟鸣不见了。 “爸,回屋睡吧。”他去扶尧玉安时才注意到,桌上那瓶还没开封的白酒也不见了。 —— 到点了,该关门了。 一到夏天,书店关门关得特别晚,倒也不是人多,主要是这个季节书店门口总有很多人乘凉,一直熬到九点多才散去,方前本身就住在店里,没到睡觉的点就把门一直开着,自己也坐在门外摇晃着大大的芭蕉扇子,看一群小孩儿拍画片弹弹珠。 最后两个小子被他们爸妈连踢带踹拎着耳朵逮回家,方前抬起胳膊正要拉卷帘门,听到朝书店跑来的尧秋泽大叫他的名字。 “方前!” “怎么了你?”他又把卷帘门推上去。 “我哥不见了,他来你这儿了没?”尧秋泽伸着脑袋往里看。 方前让他进来:“没来,今天都没见他,你们家不是有事出门吗?” “是......唉,”尧秋泽苦恼地四处张望,“晚上本来说好住家里的,尧冬青打来个电话,他就走了。” 方前知道尧秋泽还不明白尧冬青发生了什么,他也没多嘴,安慰他说:“没事儿,他那么大一个人了,又丢不了,估计又回他那院子去了。” “我给他打电话了,没人接,”尧秋泽抬头着急地看着方前,“他今天跟我爸喝了不少酒,眼神都涣散了,他本来酒量就不行,走的时候还拿走了一瓶白的。” 方前张大了嘴,他都不知道佟鸣还会这一出,借酒消愁啊。 他还以为这种事只有他这种俗人才会干。 他伸着手从抽屉里拿出他的摩托钥匙,对尧秋泽说:“你在这附近找,我去院里看看,兴许喝大睡着了。” 留下尧秋泽,方前骑上他的摩托打火向仓库奔去,摩托车前灯在他买来之前就被改装过,在黑夜里像两个探照灯一样。 他一路拧着油门杀到院子门口,没停下就听到院子里的犬吠。 “东哥!”他喊了一声,东哥的狂吠立马转换成亲昵的嘤嘤嘤。 摩托没熄火,灯照着院子,只有东哥在里面,铁栅栏门锁着,房间的大铁门也锁着。 还真没回来。 方前跳进院子,趴在窗户上确定里面没人后踢着东哥的屁股,把它从墙边那不到脑袋大的狗洞里送出去,他看过的警匪片里狗可是寻人利器,虽然他不知道东哥有没有这本事,但多个伙伴多条路。 他又跨上摩托,让东哥上来卧在前面,东哥很通人性,方前觉得能行。 这次他没急着出发,他沉思了一会儿,想佟鸣能去哪呢? 他觉得佟鸣这个人,不会像普通酒鬼一样满大街的逛,他就算要借酒消愁也一定是找一个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地方。 除了院子还有哪呢?院后面的老槐树下吗?不应该,那样东哥不会自己在院里。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去看了一眼,果然没有。 那还有哪? 安阳河?他记得佟鸣说过他们小时候经常去河里游泳。 他骑车到了河边,带着东哥沿着河一边走一边喊,河边没有人影,也没有衣服酒瓶,东哥也没有什么反应。 佟鸣也不在这里。 他上去坡上,往下看着黑漆漆的河水,这里白天和晚上简直就是两个地方,白天有多热闹,晚上就有多寂寥。 桥上吹来一股带着水腥味儿的燥热的风,他突然想到前段时间佟鸣对他说的那句‘夏天到了’。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他自己都忘了曾经许诺过夏天陪他来这里游泳。 第34章 找到你了 他回到书店,正好撞见尧秋泽找了一圈回来。 “你找到人了吗?” 尧秋泽摇摇头:“你怎么把东哥带来了?” “警犬,”方前骑在摩托上拍拍东哥的头,“他没在院子也没去河边,他平时还会去哪儿?” 尧秋泽想了又想,佟鸣能去的地方太少了,过了一会儿他带着些不确定地说:“铁路?小时候我们也经常去那玩。” “行,”方前拧拧油门,发动机燥起,“我去看看,你回家等着。” “我也去吧。”尧秋泽说。 “家里得留个人。”他脚一蹬地离开了。 从镇上骑摩托到铁路也得好一会儿,方前在路上想,这家伙要真在铁路,那也真够能跑的。 晚上的铁路除了路口的拦路杆前,其他地方都没有灯,方前把摩托扎在路边上了个锁,从兜里掏出刚在书店拿的手电筒。 这条铁路目前通车很少,他记得一天只过三趟车,早上一趟中午一趟晚上一趟,都是货运车,今天的车次已经没有了,这让他松了口气,要是那家伙真喝大了抱着铁轨当床睡,起码不会被轧死。 东哥跑在他前面,在枕木上一点一点闻,方前打着手电边照路边喊佟鸣的名字,过了十分钟依旧一无所获。 方前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口,又转头看看前面一望无际的轨道,他会不会是找错了方向? 他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了,手电的光柱依旧指向前方。 “东哥,继续走。” 东哥就又往前跑去,方前决定再走二十分钟,还找不到人就掉头回来往另一边找。 大约又走了一公里的路,东哥的尾巴突然竖了起来,鼻子也动得比之前快了许多,方前兴奋地追上去:“东哥,闻到了吗?” 东哥没有叫,循着铁轨一直向前,一直到转过一个弯,方前在一个小土坡后看到了一辆列车。 他赶忙跑过去,这是辆货运火车,估计是明早那一班,拢共八节集装式车厢,前面七节上的货物冒出头半米高,罩着篷布后又被麻绳捆上了,只有最后一节车厢矮了一节。 东哥就在那节车厢下停住,对着它开始叫。 集装箱的门是锁死的,方前把手电叼在嘴里,扒着尾部的梯子爬了上去,等到顶了打着手电往里一看,这个集装箱只装了半车粮草,堆积着的驴皮袋子上躺着个人,怀里抱着半瓶白酒,半阖着眼,在那束光下和他来了场漫长的对视。 方前紧紧咬着牙,他一点都不感动,狠狠骂了句:“真是操了,你他妈就不能应一声啊!” 他从车上跳了下去,手电筒直直照着佟鸣的脸,佟鸣抬起胳膊挡着眼睛,醉醺醺地说了声:“太亮了。” “喝成什么样子了,”方前把手电筒关上塞进裤兜里,弯腰拽佟鸣的胳膊,“能不能起?回去了。” 谁知道佟鸣铁了心要在那儿躺着,抽回胳膊说他不回去。 方前一屁股坐下,他累死了,找了半天,又在崎岖的铁轨上跑了半天,现在没力气扛着浑身瘫软的佟鸣回去,先歇会儿吧。 反正离天亮还早,他干脆在佟鸣旁边躺下了。 从这里看出去的夜空是一块长方形,夏天的天高,星星亮,可惜在这里却只能看到这一小块儿。 他侧过脸,看到佟鸣的眼睛像罩着一层朦胧的雾,他用胳膊肘顶顶他:“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嗯?”佟鸣反应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小时候铁路不通车,这里有一列废弃的火车,我们就经常跑到这里玩。” “你想你姐了?” “今天我姐的忌日,我们去看她了。” “啊......”原来是这样,方前抬手拍拍佟鸣的肩膀以示安慰,“那尧冬青又犯什么贱了?” “尧冬青,”佟鸣嗤笑了一声,“尧冬青......他总说我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他总问我凭什么,我也想问他凭什么,凭什么我就不是这个家的人?” 他是嫉妒你,方前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其实他打心底里为佟鸣感到不值,认真算算佟鸣没比尧冬青大几岁,却要一直在他屁股后收拾烂摊子,到头还被人骂,这谁受得了,如果换做是他,他天天指着尧冬青的鼻子骂他祖宗十八辈再把他揍得祖宗都不认识。 可是佟鸣又喃喃自语:“就因为做错了一件事,我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你......做错什么了?”方前愕然,往佟鸣身边靠了点,低声问。 “她们出事前......我走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她们就都不在了。” “你去哪了?” “广州,去找我妈了。” 佟鸣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抬起手覆盖在眼睛上,那大概是他活了这么久做过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他六岁多被尧玉安带回家,之后的三年他过得无比幸福,也能就是因为太幸福了,徐丽打电话来的时候,他忘记了当初那个家里是怎么样的地狱。 从他记事开始徐丽和佟有亮就没有一天不在吵架,一天一吵,两天一打,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徐丽彻底不见了,佟有亮就开始到处说,徐丽和野男人跑了。 他还记得他那时候九岁,尧玉安把他叫到房间里,温柔地问他想不想妈妈,他还想了很久妈妈的脸,然后点点头。 “那如果,你妈妈想把你接去她身边生活,你想去吗?” 他也记得尧玉安说完这个话,门就被尧夏宁推开了,尧夏宁对佟鸣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妈很不屑,她一向强势,对着他们毫不遮掩地说:“那女的能扔他第一次就能扔他第二次,你们看着吧,当初他被他爸打成那样她都不管,我不信她现在那么好心。” “也不一定,以前她自己都不好过,现在在大城市站住脚了,赚到钱了,想给儿子提供好的生活条件有什么问题,而且广州那么好的地方,教育医疗什么不比咱这儿强。”尧春晓靠在门边说。 “你就知道钱。” “没有钱你怎么活这么大?” 尧玉安没有理会那两姐妹斗嘴,他抓住佟鸣的胳膊,叫他慢慢想,不急。 后来佟鸣又接到了徐丽的电话,徐丽说她在广州做生意,买了个房子,在一所很不错的学校旁边,她希望佟鸣能过去,她也想弥补他那几年受过的苦。 接到电话那天尧夏宁不在,她去住校了,尧春晓独自在家。 “姐,你说我该过去吗?”他问她。 “这取决于你想不想去,你不用考虑我们,那是你亲妈,她的优渥条件是你应该享受的。” 其实三年前尧玉安把他抱回家时没有想留他在家,因为家里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后来尧春晓看见尧玉安联系福利院时佟鸣一直缩在床脚掉眼泪,就劝尧玉安把他留下,他才正式加入了这个家。 他对尧春晓无条件信任,尧春晓拍着他的头说:“有好的资源你就有好的未来,有好的未来你将来才能赚到大钱,这是多少人奢求不来的,我希望你能得到这些,反正你姐就是喜欢钱,哈哈哈。” 他听了尧春晓的话,徐丽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佟鸣就答应了她去广州。 她给佟鸣买了软卧的车票,要漫长的二十几个小时,他们送他去车站那天只有尧冬青是高兴的,尧秋泽拉着他的手让他一定要回来,尧夏宁板着脸让他以后不要叫她姐,尧春晓明媚的红唇大笑着,让他在那里好好学习好好混,将来当个大老板。 他就这么离开了平安镇,去到遥远的广州。 徐丽没有骗他,他们在广州有个漂亮的大房子,房子里的家具是白色的,带着海浪一样的花纹,徐丽说这是西洋风。 她还给他在家附近的小学办了插班,听说这是广州排名前三的学校,插班难办得很。 他就在广州过了两年,那两年他经常往家里打电话,只是那时候打电话太麻烦,后来慢慢他们的通话就少了,再后来,他打过去的电话就没人回了。 他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直到他十一岁那年,徐丽又不见了。 漂亮的大房子没了,他还被退了学,每天都有人上门讨债,他只能远远躲着,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徐丽回来。 可他没等到徐丽,却等到了警察,警察把他带到派出所,告诉他徐丽炒股破产,欠了很多钱,他们正在找她,因为他已经没有亲人了,还是未成年,所以他们要送他去福利院。 佟鸣不喜欢那三个字,更不喜欢那个地方,每天充斥着被抛弃的小孩儿的嚎哭,从早到晚,没完没了,他在福利院待了半个月,自己半夜偷偷翻墙逃了出来,用他攒的那几块钱从南到北又摸回了家。 他爬上四层小楼,还记得尧玉安给他们准备的备用钥匙藏在靠墙的第四个花盆底下,他摸出钥匙打开房门,家里空无一人。 那天晚上尧玉安带着尧秋泽和尧冬青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突然出现的佟鸣很是诧异,他忙问佟鸣怎么回来了,此时的佟鸣已经在两个姐姐的房门口站了一下午,看着屋子里的黑白照片像得了癔症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方前看见佟鸣的眼泪了,这个场面比他看到尧秋泽梨花一枝春带雨还要手足无措,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团卫生纸,被汗浸湿了,没法用,他就又塞回去,拉着自己T恤的袖子,凑上去把佟鸣脸颊上那一滴泪擦掉。 佟鸣哭也是没有声音的,方前看不见手掌下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把胳膊垫在脑袋下面,开始和佟鸣讲话。 “你就是心思太重了,你爸,尧秋泽,他们都没有说过你不是这个家的人,偏偏尧冬青说一句你就这么在意,真没必要,他就是看准了你的弱点,所以一直拿这一点攻击你,刺痛你,让你愧疚,你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你就把他说的话全当猪叫,不要再给他伤害你的机会。” “那你觉得我姐会这么想吗?” “你姐?嗯......不知道,”方前想说他也没见过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但是话又说回来,你那时候才九岁,就算你没有走,又能为她们做什么呢?” 亲眼看到最爱的人的尸体,是这世上最痛苦不过的事了。 方前的心也开始慢慢沉下去,不知不觉变得困顿,他隐约听到佟鸣问他:“你说,从十几层的楼梯上摔下来,能摔死人吗?” “应该不能吧......”他迷迷糊糊回应。 天边开始发灰,火车哐当哐当前行,卧在铁轨旁边的东哥站起来,追着那辆火车跑了好几公里,最后停在一辆摩托车旁,焦急地在原地打转,看着逐渐远去的火车,还有它那一夜没出来的主人和人类朋友越走越远。 第35章 给他干哪儿了? 太热了,方前觉得自己像在火炉里被炙烤,没人给他翻面,年久失修的机器哐当哐当作响,生锈的齿轮吃力运转。 不行,他要被烤熟了。 他猛地坐起来,大喘着气,又感觉到一股闷热的风环绕在他周围,他眯起眼睛,往头顶看了一眼,金灿灿的太阳就挂在当空对他放闪。 哐当哐当一晃一晃,方前马上就明白他这是在哪儿了,他翻起来扒着集装箱的车沿往外看,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不是平安镇附近的田地,平安镇的地都是平的,这里有不少起伏的低矮山坡。 这是给他干哪儿来了? “哎,哎!起来别睡了!”他踢踢躺在旁边不省人事的佟鸣。 佟鸣很少喝酒,难得喝一次又直接抱着瓶子吹了大半瓶,一被方前叫醒,身体所有器官开始一齐叫嚣,他睁开眼,晃动的车也晃动着他正翻江倒海的胃,他爬起来趴到车边探出头吐了出来。 “哎呀,”方前头撇到一边,拍着佟鸣的背,一脸嫌弃地说,“多大本事,菜就别学人家借酒消愁。” 吐了半天,佟鸣的脸色才缓和一点,方前从兜里掏出那硬成一块的纸丢给他:“凑合用吧。” 当他们把身子冒出车厢后,火车前行带来的风就不再闷热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像风筝要挣脱骨架一样哗啦啦飘着,佟鸣四周望了一圈:“这是哪儿?” “我还想问你呢。”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离镇上肯定不是两条腿可以走到的距离了。 他们又坐回去,风吹久了头疼。 方前看佟鸣的脸还是煞白,扬扬下巴问他:“还难受吗?” “还行。” 方前手里举起昨晚剩下那半瓶白酒:“再来点?” 佟鸣把头别过去,方前大声笑起来:“你也会尴尬啊。” “你昨天晚上怎么不走?” “走?怎么走啊,我喝多了你跑去接我,你喝多了我把你丢这儿不管,我是那种人吗,”方前把两腿一盘,仰头看着大太阳,“而且你要是一睁眼,看到就你自己被一辆车带去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想死的心都有了吧。” 佟鸣看着方前,他不会想死,他可能都没有感觉,只会想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他该怎么回家,可是如果是他睁开眼,看到有个人陪他一起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就像现在,他的心底才会涌出一股情绪,他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感动。 在他认识的人里面会这么做的也就只有方前。 方前的眼睛被太阳照的疼,他把头低下来,眼睛花的什么都看不清,他忙闭上眼,又忍不住眯起一条缝:“你在看我吗?” “没有。” “哦。” 他们一直在车厢里坐着,热了就站起来吹吹风,吹够了就坐下去躲在车沿下的阴影里,当然,方前和佟鸣讨论过跳车的可能性。 “成龙就这么跳,落地的同时向前翻滚,减少冲击力,一跳一个准。”他给佟鸣比划了一下。 佟鸣沉默着听完,问了他一句:“你想死吗?” “......” 没有水,没有食物,两人坐在一起相依为命,太阳从东边慢慢移向正中,车速也渐渐慢了下来。 “是不是要停车了?” 没过多久,车停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是站台,应该是货车中途停车给其他车让路。 两人从车厢里跳下来,沿着铁轨一路跑到车头。 火车司机刚拧开他的水杯喝口水,就看到下面站着两个人冲他摆手。 “别在铁轨上玩儿,一会儿过车呢。”司机打开窗子对他们说。 “我们马上走,大哥,现在这是在哪儿啊?”方前大声问。 司机告诉他们往铁道西边走两公里就是个村子,可以直接搭车去县城,这里离他们镇上已经跨了两个市还要远了。 这辆车今天都不会回镇上,打消了他俩再坐着火车反回去的念头,过了二十分钟,火车鸣笛起步,带他们来的车离开了。 “咱们走吧,先到县里再说。” 他们按照司机说的,往铁道西边走,翻下土坡就能看到一条土路,路横穿过田地,尽头是一片南北走向的大路和一片树林。 太阳越来越毒,方前感觉喉咙在冒烟。 “中午了。”佟鸣把手挡在眼前看看太阳说。 “饿死了,”方前努力吞吞口水,“渴死了。” 好容易穿过那条土路,上了大路之后还有几公里要走,佟鸣拉拉方前的胳膊:“先到树林里歇会儿。” 他们两个钻进树林,往石头上一坐,树叶在头顶沙沙响,方前觉得舒服了点,他舔舔嘴唇,早知道把那半瓶白的带上了,关键时刻还能解解渴。 佟鸣说他饥不择食,方前不屑:“也不知道昨天是谁抱着酒瓶子不撒手。” 佟鸣皱起眉:“你要说一辈子吗?” 方前勾起嘴角笑了一声:“你以后敢惹我我就翻出来说,哎,是不是除了我,还没人见过你那样子啊?还掉眼泪了。” 佟鸣捡起手边的小石子砸他,他也砸佟鸣,然后佟鸣又捡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他脚边,他直接抄起旁边脸盆一样大的石头举到头顶。 佟鸣抬起胳膊推着那块石头免得它真砸下来:“你幼不幼稚?” “你才幼稚,你弱智!” “你才弱智!” 俩人正举着一块石头推攘着,突然听见了一阵突突突突的声音,这突突声比方前的摩托还要铿锵有力。 方前丢下石头和佟鸣一起跑出树林,看到北边来了一辆三蹦子,他们举起手跑过去,三蹦子停下了,上面的大哥问他们要干什么。 “大哥,从这儿怎么去县城啊?”方前问。 “一直往前走有个站牌,下午两点有趟车。” “能带我们一段吗?我可以出钱。”站在一旁的佟鸣难得开口了。 方前马上附和着点点头,他也不想走了,再出点汗他感觉自己会变成干尸。 大哥上下打量着他们,想确认这俩人是不是劫道的,佟鸣直接从兜里掏出了十块钱。 他俩跳上三蹦子,就坐在后面,一路上方前也不觉得渴了,和大哥唠了起来,大哥直说他俩厉害,又追忆起年轻的时候扒火车去城里打工的岁月。 到了路口,大哥指着那个竖着一根铁杆的石墩说:“这就是站牌,车应该也快来了,你俩等着吧,县里没火车站,你们还得去市里坐火车。” 大哥说完拿起手边的布袋扒了扒,从里面掏出个拳头大小的橘子:“就这一个了,你俩分着吃吧。” 三蹦子又突突突突走了,方前捧着橘子像捧了个金子,感动得不行。 他把橘子掰了两瓣,一模一样大小,一半给佟鸣,剩下一半自己吃。 这是他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一个橘子,没有之一。 半个橘子很快就吃完了,方前舔舔嘴唇,酸酸甜甜湿漉漉的,他又活了过来。 他面前出现了一只手,手里托着橘子皮,橘子皮里藏着两瓣橘子,他扭头看佟鸣:“给我啊?” 佟鸣点了点头,方前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像个人了,他捏了一瓣,另一瓣又推回去:“一人一个。” 果然像三蹦子大哥说的那样,没多久就有一辆小巴士风尘仆仆地过来了,车上没有几个人,他们上车买了票,坐到最后一排,售票员大姐说,到县里得两个多小时呢,这种小巴士都得到处转着圈拉人。 方前也懒得管了,反正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把车上破破烂烂的蓝色帘子放下来挡着太阳,眼一闭开始养精蓄锐。 很快方前又睡着了,头靠着玻璃硌得头疼,他就换了一边,直接靠在佟鸣的肩膀上。 佟鸣也闭着眼,昨天的酒劲儿没下去完,小巴士在崎岖的路上晃得他头晕,他都没分清那是方前的脑袋还是别的什么,就觉得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扫着他的下巴,他扬扬下巴把颈窝那处空地给了方前的脑袋,刚刚好那么歪进去。 方前醒来是因为车一个猛刹,他的脑袋从上面一下掉了下来,砸在了什么玩意儿上,他爬起来看看空了的车厢,售票员大姐叫他们:“到站了,快下车。” “佟鸣,到站了。” 他拍拍佟鸣,一低头,看到佟鸣含着胸勾着头,一手捂着两腿之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你咋了?胃疼?”他忙问,仔细一想,胃疼也不该捂那儿啊,他突然想起刚才自己的脑袋砸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情不自禁吸了好大一口凉气,搀着佟鸣的胳膊连连道歉,“这可真是对不住了。” 佟鸣咬着牙站起来,抽出自己的胳膊飞快下了车。 到了县城方前才感觉自己终于回归人类社会了,他们先跑去饭馆把肚子填饱,又喝了一肚子水,吃饱喝足才开始讨论该怎么回家。 “我怎么总感觉有什么事还没做。”方前捏着下巴说。 “什么?”佟鸣在汽车站看时刻表,去市区的车今天只剩下一班,这里也没有可以直接回镇上的车,那也就是意味着他们今晚必定得在外面住一晚。 他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又问方前有没有钱,方前给了他一沓零钱。 两人的钱加起来一百多一点。 佟鸣正要买车票的时候方前拉了拉他的手腕,他转过头,看着方前仰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时刻表。 方前伸出手,指着一班去南江的车说:“这是我家。” “你家?” “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佟鸣又低下头,数数手里的钱,多抽出来了几张:“那今晚去那儿吧。” 反正也要在外面住一晚。 方前点了点头,六年没回去过,那里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佟鸣去买了两张汽车票,他们拿着车票要进站找车的时候方前突然站住说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佟鸣看着他,他也看着佟鸣:“我们忘给尧秋泽打电话了。” 第36章 为什么哭 不出所料,消失了一天一夜,尧秋泽恨不得爬出电话把方前给吃了。 “我哥没事吧?”尧秋泽用尽毕生所学骂完方前才想起来他哥。 “他好着呢,”方前瞟了一眼佟鸣,又问,“东哥回去了吗?” “回了,东哥跟我在书店,我差点报警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得明天,今天没车了,”方前说完对着电话心疼地说,“你去铁道口看看我的摩托还在不在,我锁了的,要是在你就去澡堂找胖叔,让他开车给我拉回去。” 尧秋泽应了后他就把电话挂了,汽车快要发车,他们找到车上去交了票,又坐到最后一排靠着窗户的位置。 方前坐下就捂着自己胸口,祈求镇上那些贼能放过他的摩托,钱都还没还完呢。 “要是真丢了,钱我赔给你。”佟鸣在旁边坐下说。 “啊?”方前张开眼看看他,直起身问,“咱们还剩多少钱?” 佟鸣把他俩混在一起的钱从兜里掏出来,除掉刚才买车票的钱,还剩下九十整。 “咱们到市里开间房,吃个饭,明天买火车票,”方前把钱分成三份,“够用。” “嗯。” 方前又把钱卷在一起还给佟鸣,这会儿太阳已经快要落下了,他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身体放松惬意地呼了一口气。 “我好久没有回去了。”他说。 “你想去哪?”佟鸣问。 “我想想,”方前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你想跟我回家看看吗?我家,我妈收拾的可漂亮了......不过现在应该租给别人了,唉。” 他们在市里没有自己的房子,从他出生起就租在地质三队的家属院里,一租就是十几年,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因为是一楼,还带了个围墙围起来的小院子,院子里一棵无花果树,一到十月分,树上就会结不少无花果,他爬到树上去摘,然后和汪小曼一起坐在院子里吃,有时候那一个大院的兄弟也会来,还有一些小姑娘也会来。 还有汪小曼盘下来的药房,方前记得他们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就被转手了,好像改成了一家羊肉面馆。 现在他即使回去了也只能远远地望着它们,那些地方已经不在属于他了。 “不去了,”他说,“等一下车应该会路过,看一眼就行了。” 他们坐的这辆大巴车比刚才的小巴快了不少,是直接上高速走的,进入市区也才一个多小时。 方前从见到他熟悉的景色之后就开始变得安静,他发现这里和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可能路边绿化带里的灌木丛换了品种,这条商店街统一换了门头。 他还看到了他的高中,那个高中没有任何可让他留恋的地方,他只觉得晦气。 又过了几条街,他看见了他的小学,他侧过身指着窗外对佟鸣说:“我就是在这儿上的小学,你看见西边那条长长的坡了吗?” 佟鸣点点头。 “我们都管这儿叫好汉坡,骑自行车能累死人,而且一到冬天,整个坡都会结冰,下得去上不来,我小时候总在这儿溜冰,”过去了一点,方前就又说,“那里,我家的家属院,不过看不见我家那栋楼,太矮了,就三层,然后再往前一个路口,我妈以前就在那里开店。” 他看到了路口原本是药房的地方果然变成了羊肉面馆,看来生意还行,没倒闭。 短短三分钟,他记忆里最幸福的地方就远远留在了身后,佟鸣看到方前还出神地看着窗外,用胳膊肘轻轻碰碰他:“我们在哪下车?” “再往前走点,”方前没把脸转过来,带着一股囔囔的鼻音说,“等下我叫你。” 佟鸣没再问,这辆车每个公交站都会停,有人上来有人下去,最后车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天黑了,这次是彻底黑透了。 “哎你们俩,车要进场了。”售票员叫他们。 “我们终点下。”方前站起来。 车停了,把他们放下又走了,佟鸣完全不认识这里的路,就跟在方前后面走。 路越走越偏,人越来越少,方前扭过头问他:“你就不怕我把你拐山里卖了?” 结果佟鸣冲他笑了笑,方前打了个哆嗦:“你别笑。” 佟鸣不明所以,方前把头转回来继续走:“你在这儿笑跟回家了似的。” 走了几百米,他们站在一个大门前,佟鸣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陵园。 他看看方前,方前说:“你想你姐,我也想我妈了,你不想进去就在门口等着,我很快出来。” 说罢方前就过去叫门,门卫大爷出来就给他个黑脸:“今天不让进了,明天再来!” 完全不给方前反对的机会,直接就把门卫室的门给锁了。 但方前没有放弃,好不容易来一趟,没见到汪小曼不能就这么走了,他顺着陵园的围墙一路向上走,佟鸣也跟上一起,最后在陵园后面停下。 “翻墙?” “翻。” 方前后退了几步,冲刺起跳扒上围墙,脚一蹬就骑上了墙头,行云流水。 他从墙头跳下来,脚刚落地佟鸣就稳稳降落在他面前,一点声都没有,方前伸出一个大拇指:“有点东西,你别真是回家了,这么自在。” 方前记得很清楚汪小曼的墓碑位置,好的位置他们买不起,方贯把汪小曼安排在了东南角倒数第三排的第六个。 他们没有手电筒,方前的那个忘在车里没带下来,只有月光洒在陵园里,凄冷寂静。 方前停在汪小曼的墓碑前,蹲下去捡起落叶和杂草丢到一边,佟鸣从兜里掏出来他们下午吃饭时拿的纸递给他,他接过擦了擦汪小曼的照片。 “我妈是不是很漂亮?”他仰起头问。 “很漂亮。”佟鸣说。 发自肺腑的。她的脖子细长,挺得笔直,和她的肩膀一样,哪怕已经是张黑白照片也充斥着旺盛的生命力,好像狭窄盒子里装的不是她,她还游荡在这世间。 方前在那里蹲了一会儿,来之前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可现在又不知道从何开始了。 他咳了一声,决定就近说起:“妈,这是我朋友。” 他指指佟鸣:“这是真朋友,不是街上混的那种,还有他弟,也是我朋友,我和我爸回镇上了,已经半年了。” 他把下巴抵在胳膊上,笑了笑说:“镇上挺好的,我现在在书店看店,还买了辆摩托,就和我爸年轻时候载你那辆很像。对了,我从家里搬出来住了,我爸总怕我惹事,哪都不让去,我总跟他吵架。这次我是被火车拉来的,这家伙心里难受喝多了跑人家车厢里睡大觉,我去找他,我俩就一块儿被拉过来了,唉,他也很惨。” 佟鸣没有做声。 “他比我惨多了......他家里那个不省心的弟天天跟他作对,他还是被收养的,他......”方前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把脸埋进了胳膊里。 陵园的夜太静,佟鸣低了低耳朵,轻易就听到微弱的抽泣声。 “你怎么了?”他不知道方前为什么哭。 方前没有抬头,他把眼睛用力抵在胳膊上,吸了吸鼻子说:“嘲笑你活得惨根本没办法让我高兴。” 方前用手抹了抹眼睛,怔怔看着墓碑:“和一个可怜的人比可怜,到底能得到什么满足?又没办法消除我的痛苦,失去的人也回不来。” 佟鸣的手颤了颤,指尖落在方前肩头,又轻轻收回来。 他后悔曾经和方前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候的他不是为了得到满足,只是扭曲地认为明明经历过痛苦要怎么才能每天嬉皮笑脸,可怜就应该把自己埋进地底缩进壳里,他是这么做的,他也希望别人这么做,一起沉沦总比自己在阴影里看别人光芒万丈要痛快。 他很后悔。 “方前。” 方前转过脸,看佟鸣在他面前低着头。 “对不起。” 方前看了佟鸣多久,佟鸣的头就低了有多久,直到佟鸣听到了一声笑。 他抬起头,看到方前托着脸颊,笑着对他说:“看到你愧疚我心情好多了。” 佟鸣皱了皱眉。 方前伸出手,在佟鸣肚子上拍拍:“你越来越像个人了。” 佟鸣看着这家伙脸上还挂着泪痕还不忘笑话他的样子,没忍住也抿起嘴笑了笑。 突然一道光柱从前方打了过来,门卫大爷浑厚的声音朝他们大吼:“谁在那儿!” “我靠!快走快走!”方前脑袋一缩,忙推着佟鸣的背,“弯着腰走!” 俩人猫着腰躲在墓碑后面往墙边跑,方前边跑还不忘回过头对汪小曼说:“妈!我改天再来看你!” 摇晃的光柱朝他们追过来,门卫大爷举着手电筒大叫‘站住’,佟鸣和方前两个人扒着墙头轻巧地翻了出去,落地时确认对方跟上了,相视一笑,然后转头向大路跑去。 陵园的位置偏,他们顺着路走了半个多小时,看到路边有家宾馆,宾馆旁边还有个小饭店。 “就住这儿吧。”方前说。 两人推开玻璃门,前台就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看了他们一眼就继续低头看手里的小说。 方前站在柜台前仔细比较了一下房间价格,大床房四十,标间五十五,他正算着佟鸣就掏出一沓钱对前台说:“开个标间。” 方前上去一把按住佟鸣的手,对她说:“大床房就行。” “不行。”佟鸣很抗拒。 “有什么不行?”方前转过身背对着前台,压低声音,“标间太贵了,能省一点是一点,万一路上再有什么事呢。” 佟鸣还是不愿意:“两个人挤着睡不好。” “就一晚上,单人床都挤过大床怎么就不行了?”他也不管佟鸣意见了,直接把钱拿过来转身说,“大床房。” 前台面露难色,显然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她确认了一句:“你们俩男的确定开大床房啊?” “对,没钱。”方前很真诚。 那真诚的闪亮亮的大眼让前台放心了一点,看起来是真没钱,不是来乱搞的。 拿了钥匙上二楼打开门,房间还不错,床也够大,床的正上方有个吊扇,旁边还有个落地扇,这下晚上应该不会太热。 两人痛痛快快冲了个澡,又把身上的衣服给洗了,挂在窗户外的铁丝上,现在这个天气一晚就能干。 洗完浑身上下就剩个大裤衩,佟鸣僵硬地坐在床的左半边,方前趴在床上把床尾的落地扇调好角度,刚刚好能吹到两个人。 调好他坐回来,看看自己又看看佟鸣,上次睡一张床还带了背心,这下真是除了大裤衩就什么都没了,要是再睡着睡着挤在一起别说佟鸣不自在,他也尴尬。 他把床上的被子叠成一个长长的竖条,放在床中间。 “你睡那边,我睡这边,这下没问题了吧?” “嗯。” 方前躺下了,佟鸣伸手关上灯。 困意马上就席卷上来,方前在自己睡着前还不忘对佟鸣说:“我要是挤你你就把我叫醒。” “好。” 两句话说完屋子里就静了,没过多久,风扇的呼呼声里隐隐掺入了两个人熟睡的声音。 佟鸣喜欢侧着睡,他习惯把脸朝着墙,不过这张床在房间正中央,他就转向左边,把背留给方前。 半夜不知道几点,但一定很晚了,佟鸣感到一股异样,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腰上多了一只手,两腿间还挤进来一条腿。 他转过头,看到方前从右边翻滚到中间,抱着横在两人之间的那床被子,手脚搭在他身上。 他抬起脚勾着方前那条腿轻轻放回去,又抓住搭在他腰上的那只手,方前哼了一声,还熟睡着,被他握在手里的手指勾了勾,正好挠着他的手心。 他停顿许久,又把手松开了,方前那只手还是落在了他的腰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为什么哭 第37章 我回来了! 昨天晚上睡得太好,今早一睁眼精神就很饱满。 方前打开纱窗,把他们挂在窗外的衣服收进来,衣服早就已经干了,被清早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 他们就近在宾馆旁边吃了个早餐,然后步行到公交站去坐到火车站的公交车。 没过多久,一辆白皮红漆的公交停在他们面前,售票员叫他们快点,车要晚点了。 这次最后一排的位置被人占了,他们就坐在两个单人座上,方前扒着前面椅子的靠背问佟鸣:“我昨天晚上挤你了吗?” 佟鸣侧过耳朵听,摇摇头。 “我就说,只要我睡觉前给自己说好,我一晚上都能记得。” 佟鸣无声笑笑。 到火车站的时候才上午八点多,路很堵,司机狂按喇叭,售票员把脑袋伸到窗户外面和路边的摊贩对着骂。 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就建在市中心,旁边有城区还有几个庄,一到周末摆早市的人多,总是把路堵得水泄不通,六年了还是这样。 方前小时候就不喜欢逛早市,但汪小曼喜欢,早市上除了卖菜还卖很多日用品化妆品头花头绳,方前在里面跑丢好几次,最后汪小曼干脆找了一根绳拴在他腰上,跟遛狗似的,方前因为这还被他的小兄弟们笑话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些人见到他就嘬嘬嘬,方前跟他们干了一架才老实。 公交在早市里龟速爬行,十几分钟了才走十几米,方前没耐心了,拉着佟鸣要下车。 “离车站没多远了,咱们走过去。”他说。 路上带小孩儿的推自行车的拄拐杖的比比皆是,方前一直抓着佟鸣的胳膊肘,在前面走着,伸长了胳膊拉着佟鸣。 “方前,”佟鸣在后面叫他,“我自己能走。” “什么?”方前没大听清,但感觉到手里那个胳膊肘马上就要挣脱了,他就又往下拉了一点,抓住佟鸣的小臂,“这儿太挤了,你别跟我走丢了。” 佟鸣干脆往前赶了几步,走在方前旁边,方前才把手放开。 “咱们镇上的集市都没这么挤吧?” “嗯。” 镇上的集市佟鸣隔段时间就会去逛逛,买点东西送回家里,不然尧玉安总是会忘,集市的规模和人流量比起这里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觉得恐怕这一个城市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方前,方前!” “干啥?”方前大声问佟鸣。 结果身旁的佟鸣无辜地冲他摇摇头:“不是我。” 他站住左右环顾一圈,他应该没听错啊,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方前?是方前吧?” 方前看着眼前站着这个又瘦又高,身体还向右边歪着的男人,隐约有些眼熟,他仔细想想,看到那个一长一短的腿,试探地问:“跛子叔?” “是我!方前,真是你啊!”跛子喜极而泣,上来就搂住方前的脑袋。 方前在跛子怀里些许尴尬地看看佟鸣,跛子抱了他好一会儿才把他松开,眼含泪花地打量着他:“你都长这么高了,我记得你走的时候还没我高呢。” 方前扯着嘴角笑了笑,他和跛子不熟,跛子是和方贯混的,偶尔会去家里喝个酒,或者去药店拿个药,跛子那条腿也是跟着方贯讨债时被打断的,因为救治不及时落下病了,现在一长一短。 “你和你爸搬回来了吗?”跛子问他。 “没,我......偶然路过。” “哦,”跛子有些失落,又忙问,“那你们现在去哪儿了?” “回镇上了。” 他也没说是哪个镇,他也不知道方贯有没有给他的伙计们提过。 “跛子叔,我赶火车,该走了。”方前想快点走,毕竟汪小曼出事跛子也是里面的一环,就算他能忍住不怪他,他也不想和他没事装有事地尬聊。 “好,你等会儿啊,”跛子一瘸一拐走到菜摊前,挑了一个大南瓜,又装了一大袋黄瓜过来塞给方前,“叔自己卖的,你带回家跟你爸吃。” “这太沉了......” “拿着,拿着,你别嫌弃!” 跛子实在热情,方前只好收下和他道声谢。 他和佟鸣离开那里继续往火车站挤,佟鸣伸手对他说:“我帮你拿。” 他就把那兜子黄瓜给了他,自己抱着个大南瓜。 “这是谁?”佟鸣问了一嘴。 “我爸兄弟,”方前抱着那南瓜怎么抱怎么嫌它麻烦,“当初就是他没跑掉被警察抓了,然后我爸那憨批弟兄给我妈打电话,说是我爸被抓了,我妈急着往家赶才出的车祸。” 想到这个方前就恨得牙痒痒。 佟鸣想了想这个因果关系:“那他为什么总说是你害的?” 方前叹了口气,无奈笑笑:“我是导火索啊,没有我就没有这事。” 一个人承担和两个人承担没有区别,他是整件事的源头,所以最大的恶人还是他,所以方贯说‘你妈是你害死’的时候他很少会反驳,除非冲动战胜了愧疚,他会提醒方贯一句,这里面也有你的责任。 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佟鸣掏出来最后剩下那几十块钱买了两张火车票。 在候车厅等了一个多小时,车终于来了,一辆绿皮客车从远处鸣笛进站,车上的人不算太多,他们挑了个两人座,坐面对面,方前把怀里的南瓜放在一旁,又把车窗搬上去,扬起脖子活动了下筋骨:“总算能回家了。” 车缓缓起步,路边的电线杆飞逝的越来越快,方前拖着腮帮子趴在小桌板上看着窗外,眼往前瞟了一下,看到佟鸣也看着窗外出神。 “哎,你坐过几次火车?”他问佟鸣。 “两次,”佟鸣说,“一次去广州,一次从广州回来。” 方前哼哼笑了两声:“小小年纪走南闯北也横跨大半个中国了,比我强,我第一次坐火车,不,坐客车,货车不算。” 佟鸣有些诧异。 “颠沛流离那些年都是我爸开车跑的,”方前眯着眼享受着呼呼吹进来的风,“还是火车舒服,有种自由的感觉。” 就像长长的铁轨看不到头,没有见到头时总是充满着期望,方前就是这样,有一分钟就享受一分钟,谁知道苦难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呢。 列车员推了一个小推车卖盒饭,不过他俩早上吃得太多,到现在也不饿,可是闻到饭香方前又总觉得想吃点什么。 他看到小桌板上放着那一大袋绿油油的黄瓜,就挑了两根递给佟鸣:“你去洗洗。” 佟鸣背后就是列车上的水池,他懒得动。 佟鸣接过黄瓜去洗干净,回来递给他一根大的,一口咬下去黄瓜清爽的汁水就爆了一嘴,嘎嘣嘎嘣嚼着,独属于黄瓜的香气就萦绕在这盛夏的绿皮火车里。 “小伙子,你黄瓜能卖我几根不?” 旁边三人坐的大叔带了两个小孩儿,那两个小孩儿一个扎着羊角辫一个剃着小光头,盯着他们手里的黄瓜望眼欲穿,方前直接把袋子递给他们:“你们拿着吃吧,不要钱。” 拎回去他还嫌沉呢,虽然不是他拎。 他把黄瓜留下了两根,一根塞进南瓜袋里,一根和佟鸣分着吃了,剩下的都分给了周围坐着的乘客,然后收获了一桌子零食。 火车晃啊晃,晃啊晃,晃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市里,方前和佟鸣没敢耽搁,下了火车就直奔汽车站,要是坐不上最后一班回镇上的汽车,他们就又得在市里停留一天,现在俩人身上除了一个大南瓜就剩下十几块钱,回不去就得抱着南瓜睡桥洞了。 不过上天还是眷顾他们的,两人冲到车站时正撞上最后一班大巴发车。 回去的路上路过铁道口,方前没有看到他停在那里的摩托,但愿是被胖叔拉走了,他想了想这两天,意外觉得这两天的奔波实在是刺激,他转头看向佟鸣。 佟鸣感觉到方前的眼神,也转过脸问他:“干什么?” “我觉得这两天太爽了,我来镇上这么久都没有这么畅快过。” “你那么喜欢奔波吗?” 方前耸了耸肩:“跟我爸不喜欢,但是跟你们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没有压力,没有人命令我该去什么地方,与其说是奔波不如说是......流浪?可以回家的那种流浪,就当是去外面散心了,改变一下生活节奏。” 以他的文化水平只能这么去形容了,不知道如果换做尧秋泽会怎么比喻呢? 然后他听到佟鸣说:“我也喜欢,这两天。” “哟,都能从你嘴里听到喜欢了。”方前对着他笑笑。 流浪两天,他们终于回到镇上了,方前一个箭步冲到书店,东哥在门口卧着,旁边还有他的宝贝摩托! 东哥看到他们两个就直朝佟鸣扑过去,方前张开双臂一下跳进去对着柜台里的人大喊:“我回来了!” 尧秋泽被他吓了一跳,本子都被笔尖划破了,他埋怨地瞪瞪方前,又看看佟鸣,把笔盖合上对他们说:“你俩私奔回来啦?” “......”把方前整得一阵无语,他还以为尧秋泽能说出多么有文化的话,没想到还是这么酸。 他从袋子里掏出一根黄瓜:“给你带的特产。” 尧秋泽捧着黄瓜,虽然这黄瓜长得确实好,香味也很足,但这算是哪门子特产。 “你尝尝就知道了。” 尧秋泽去洗了洗,掰成三段分给他们,然后自己才咬了一口:“嗯,好吃,你们都去哪儿了?你快点给我讲讲。” 方前刚要开口,孟新山来了,两个爪子往方前胸口一拍:“你可算回来了!我刚才还碰见你爸了,我还想问他你去哪儿了呢。” 说完他不服气地看了一眼尧秋泽:“我问他他也不给我说。”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尧秋泽啃了口黄瓜跟他对呛。 方前这才想起方贯,这个南瓜他得送回家,毕竟是方贯的老兄弟给的,孟新山在问他要黄瓜吃,方前直接把手里那块没吃的全给他了,抱起南瓜离开了书店。 方贯已经收摊了,二层小楼只有二楼才亮着灯。 门没有关,他掀开门口流苏一样的塑料门帘,进去看到方贯正在做饭。 “爸,我回来了。” 方贯就‘嗯’了一声,他把南瓜放在桌上,去厕所洗了布去擦汪小曼的照片。 “你买的南瓜?”他听到方贯问他。 “跛子叔送的。” 方贯的声音空了好大一拍,再响起时比原来拔高了音调:“你去哪儿了?” 方前擦好照片出来,站在方贯面前说:“去看我妈了,我想她了。” 方贯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又渐渐平缓,对于方前跑去陵园看汪小曼的事他没有多说什么,抱起南瓜走去厨房,又问方前:“跛子现在咋样了?” “他在早市卖菜,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还是那样,没什么变化。” 方贯点点头,把刚做好的菜端出来,多加了一副碗筷。 “下次你要去至少要跟我说一声。” 方前拿起一个馒头塞进嘴里,点点头:“知道了。” 和方贯一起吃的饭和之前的每一顿都是一样的沉默,吃完一个馒头方前放下筷子,手在腿上摩擦了几下,问了方贯一个问题:“爸,咱们还会离开这儿吗?” 方贯洒出沉重的鼻息,把手里的馒头全塞进嘴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可能他也不知道。 “我不想走,我在这儿过得很好,认识的朋友也很好,我舍不得他们。” “嗯。”良久,方贯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回应。 第38章 七月末 七月末对于尧秋泽来说非常难过,他落榜了。 尧秋泽现在一个人在书店看店,上次方前回家之后就从书店搬回了家,因为方贯说最近活儿比较多,让方前给他帮把手。 他的修车店之前基本就是修个自行车摩托车,就算是有汽车来顶多也就换个车胎修个保险杠,一来是他虽有场地但没设备,二来是镇上需要修的车本来就不多。 不过镇子西边那条铁路最近在规划新增班次,连带着横跨铁路贯通县城,镇子,还有北边村子,直通相邻两市的那条路也要翻修,路过镇子的车变多了,生意也多了。 龅牙说方贯赶上了好时候,让他抓住这波机会,肯定发大财,方贯就多加了一点设备,还添了两个水龙头洗车。 不过方前在家里干了几天,发现繁荣只是虚假的繁荣,生意多了一点,靠方贯一个人确实忙,但多加那一个人也可有可无,如果方贯能放弃接那些出力不讨好缝缝补补的杂活的话,根本就不需要把他拴在家里。 方前正举着水管洗一辆桑塔纳,这车是个挺着啤酒肚的小老板的,拿个小灵通挺着肚子站在一旁指点:“小子,这儿,给我打点沫儿,哎呀不是我说,你们这镇上的灰太大了。” 方前把刚才擦过的地方又擦了一遍,小老板还是觉得不够亮,方前挺直了腰,举着水管把沫子冲掉,用毛巾擦干净,拍拍车门说:“都能照镜子了,没法再亮了。” “行,就这样吧,”小老板勉强点点头,转脸就开始炫耀,“我这车可是上个月刚提的,10个呢,不是我说,这好车就是好开,它一上手就不一样......” “哎哥,车挪一下,后面有车要进来。”方前直接打断了他,招呼在他家门口停下的白色面包车过来。 小老板意犹未尽地开车走了,白色小面包在刚才桑塔纳的位置上停下,方前直接举着水管对门冲。 佟鸣在另一侧打开门,下来说:“不用洗。” “又不收你钱,你管那么多呢。” 佟鸣从后车厢里搬下来两件饮料,玻璃瓶的可乐,放在了门口的桌子上。 “给我的?”方前挑了下眉。 “嗯。” “你买的?” “今天去送货,超市老板送的。” “这老板人还怪好,下次我跟你过去谢谢人家,”方前把白色小面包洗得更白了之后又问,“尧秋泽通知书收到了没啊?我昨天听有个师傅说,他家女儿都收到通知书了,他是不是得去学校领啊?” “他没考上。”佟鸣把车门关上。 “啊?”方前手里的水管对着车窗户一动不动,在玻璃上做了个水帘子,“真没考上?不是好几个志愿吗?” “一般都看第一志愿,后面的得是学校没录满才会考虑他。” “那差了多少?” “他说没差多少。” 方前放下手里的水管,把水龙头也关了,摘掉手套和身上的防水围裙,坐上副驾驶,让佟鸣开车去书店。 自从回家帮忙之后方前来书店的次数就少了,见到佟鸣和尧秋泽的机会也少了,落榜这么大的事他要不问这兄弟俩是一句都不给他说。 不过这也符合这俩人内敛的性格,有什么委屈都自己憋肚子里自己消化。 “尧秋泽。” 方前跑进书店,尧秋泽在看小说,了无生气地应了一声。 “两天没见一点都不想我啊?” “就两天,又不是两年。” 方前两个胳膊压在柜台上,揉了揉尧秋泽的脑袋:“没事儿,大不了再来一年。” 尧秋泽抬起眼翻他:“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我说真的,你看你今年又是写诗又是写小说,还每周周末都回家玩,就这样你都只差了几分,明年把你那小说诗集全给扔了,多在学校学学习,肯定就考上了,人家为了上个好大学考四五年的也大有人在呢。” 尧秋泽苦笑了一下,把脸埋在臂弯里。 佟鸣停好车走进来,刚好听到方前最后那句话,就对尧秋泽说:“真想上大学就再考一年,你不用操心钱的事。” “就是啊,又不用你养家的。” 尧秋泽还是埋着头,使劲地摇。 哄了半天,方前嘴都干了,镇上好多老头老太吃完晚饭又带着家里吱哇乱叫的小孩儿来书店门口乘凉,闹哄哄的,方前靠在柜台上,拍拍尧秋泽的后脑勺:“咱们游泳去吧。” 尧秋泽抬起头:“去哪儿?” “肯定是安阳河啊,正好凉快凉快,这天热死人了,人一热心情就不好,”方前说完直接挎住佟鸣的胳膊,“走,陪你去游泳。” “你是陪我还是陪他?” 方前还以为他那两只耳朵听错了,这话要是尧秋泽说的根本不足为奇,从佟鸣嘴里说出来就怎么都不对味儿。 “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了,我谁也不陪,你俩陪我,行吗?” 方前的摩托还停在书店旁边,他压根没敢骑回家,甚至都没敢给方贯说他按揭买了辆摩托,不过他估计方贯八成也知道,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还是不打算让方贯看见,怕他爹触景生情又抽什么风。 他插钥匙点火,拍拍后座让他们俩上来,尧秋泽扶着方前的肩膀坐在中间,佟鸣坐在后面,一辆摩托载着仨人浩浩荡荡往安阳河去了。 六七点正是傍晚,河边不少人在玩水,上到三四十下到三四岁都有,老王炒菜馆家的儿子见到方前就冲他大声喊:“方前,你找到姑娘坐你车后座了吗?怎么到现在拉的全是男的?” 方前把车停在河岸旁的草坪上:“该来的时候就会来的,现在缘分还没到。” 男生游泳方便得多,衣服裤子一脱,身上剩下个大裤衩就跳进水里了,安阳河两边浅中间深,还有人从桥上向下跳。 他们避开了危险的地方,游的远了点,尧秋泽的游泳技术还不赖,可以说是和方前不相上下。方前从水里探出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到尧秋泽仰面躺在水面上飘,像河里的野鸭子那样游刃有余,他左右看了看,没见到佟鸣。 刚才佟鸣是和他们一起游过来的,人呢? “尧秋泽,你哥呢?” “嗯?没在吗?”尧秋泽睁眼看看,就说,“潜水呢吧。” 方前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他努力在水下睁开眼,但渐渐暗下去的天让本来就没那么清澈的河水可见度更加低了,他勉强看到一个人形的影子,在水里一动不动。 他朝着那个影子游过去,伸出手摸了摸,刚好摸到影子的脸。 佟鸣猛地一个激灵,憋着的气全从嘴里吐了出来,他伸开手扒着水浮出水面,看到和他一起冒出头的人正是方前。 “吓到你了?”方前指着他笑,“胆子这么小。” 佟鸣咳了几口水:“你摸我脸干什么?” “手一伸正好这个高度,”方前又抬起胳膊要情景重现一下,被佟鸣一扭脸躲开了,他也没觉得尴尬,手收回来又说,“咱俩比比谁更能憋气吧。” “比什么?” “今天的晚饭?” 还飘在水面的上的尧秋泽举起手说:“我当裁判。” 方前和佟鸣面对着面,张开嘴深吸一口气,同时潜进水里,方前知道佟鸣游泳厉害,但他也没觉得自己会输,小时候下河玩水他们也比憋气,他可是一代霸主,只是好多年没下过水了而已。 没错,好多年没下过水了,方前在心里自己数数计时,有点难受,吸那一口氧气马上就要用完了,他眯起一只眼,看到自己一臂之外那个人影,一动不动,连泡泡都没吐,像是个在水里死掉的人,也像是一个没出生的婴儿。 他又吐出来一串泡泡,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佟鸣的影子有一种感觉,佟鸣很享受这种接近窒息的宁静。 他张开嘴,不行,实在是憋不住了,他伸出胳膊朝佟鸣靠过去,两只手揽着佟鸣的腰,抱着人就冲出了水面。 “你干什么?” 佟鸣抓着他死死缠在腰上的手,他还紧紧抱着不撒开,等他大口大口把气儿喘匀了才说:“你头比我先出来,你输了。” “方前你真能耍赖。”尧秋泽超方前泼了一把水。 天快黑了,他们两个都回到岸上,找了块石头坐下,尧秋泽说他还想再飘一会儿,他们就坐在那里看着他。 “佟鸣,你为什么喜欢把自己憋到极限?那样很舒服吗?”他的脚踩在河边的鹅卵石上问。 “嗯,那时候脑子里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方前笑了笑:“你那脑子就那么大,怎么天天有那么多东西可想。” 不过他又看看一直在水上飘着的尧秋泽,想可能这就是他们让自己享受宁静的方式,方式是怎样的不重要,效果达到了就好。 “你以后要是想干什么你就直接说,我有空肯定会陪你做的,”方前把佟鸣耷拉到肩头的背心往上拽拽,佟鸣和他们这群男的不一样,佟鸣不脱背心,应该是为了遮住背上的疤痕,拽好了他就马上把手收了回来,“别给我来一句什么‘夏天到了’就走了,等我反应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你能反应过来就够了。” “对我要求这么低吗?” 佟鸣笑出了声。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天黑了,打算叫尧秋泽上来前方前问了一句:“你弟考大学这事你爸没意见吗?” 他觉得他对尧秋泽考大学操的心比尧玉安还多,佟鸣掰了掰手指,骨头嘎嘣作响:“他就是推一下动一下,尧秋泽不会主动找他,我不说他就不管。” “我真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佟鸣看着已经漆黑如墨的水面,面色也如水一样沉寂,方前以为又会和以前一样,这个问题将会以沉默结束,当他要开口喊尧秋泽上岸的时候听到佟鸣沙哑的声音:“我二姐当年考大学被人替了,学校说没有收到她的志愿表,没有学校录取她,她去县里闹,县里就让她等调查结果,最后大学都开学了也没给她消息,她就又要去市里讨说法,县里为了平事让我爸劝她再考一年,给了我爸三十个入学名额还有一间实验室。” “镇上的学校?” “嗯,我爸那时候到处去找那些家里不让上学的人家做思想工作,但是学校每年名额有限,太远的学校家长更不让去上,三十个名额相当于新开一个班了。” 方前想起来尧玉安家里墙上挂着的那张报纸。 “你爸答应了?” 佟鸣点了点头。 第39章 屋顶 很讽刺。 这是方前的第一反应。 所以尧玉安才对高考避之不及?那尧夏宁的死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刚想开口问,他们就听到水里传来一阵惊呼:“哥!哥!方前!” 是尧秋泽。 “哥!腿抽筋了!救我!” 佟鸣和方前赶忙站起来一齐跑下水,朝那个人影游过去,尧秋泽左腿抽筋完全动不了,本能反应用右腿挣扎,一脚踹在方前大腿上。 “抓到你了,别扑腾了!” 他和佟鸣一人架着尧秋泽一只胳膊,把他带向岸边,河里还有一波游泳的小孩儿,听见尧秋泽的哀嚎都纷纷上岸。 佟鸣抓住尧秋泽的小腿架在膝盖上,给他按摩了一会儿,尧秋泽的哀嚎才停下。 “行了,没事了,”方前拿过搭在摩托车上的衣服给尧秋泽罩上,“以后不天黑来游了,差点找不到你人。” 说罢他把围观的那一群小孩儿赶走,让他们各回各家,别再想着往水里钻。 游完了泳,身上凉快不少,三个人一起骑在摩托上,感觉连今晚的风都带着凉意。 “咱们去吃什么啊?”方前在前面问。 “哥你想吃什么?”尧秋泽扭头问佟鸣。 “都行。”佟鸣说。 “问你们等于白问,”方前走到前面的路口一拐弯,又直行百十米,在一家烧烤店门口停下了,“我定,就吃这个。” 老江烧烤,他们镇上最有名的一家烧烤摊,虽然本来烧烤的店就不多,但老江家的肉新鲜,老江手艺也好,烤出来的羊肉串又嫩又入味,渐渐就把其他家烧烤摊干倒闭了,一家独大。 不过说到底是镇上,店太小,门口和路上都摆满了桌子也不够用,镇上的老少爷们儿夏天尤其喜欢聚在这里,屁股像生芽了一样从开摊坐到收摊。 “江叔,要二十串羊肉,二十串牛肉,十串多放辣,十串少放辣,”方前点完又叫尧秋泽,“你点吧。” 尧秋泽点单精细得很,还讲究荤素搭配,方前和佟鸣站在一起等他,方前见到佟鸣掏钱,自己也掏掏兜。 “不用,我请。”佟鸣说。 “那你请烤串,我请饮料和酒。” 方前把钱塞到佟鸣手里,去冰柜拿了两瓶啤酒和几瓶饮料。 他们在路边等了一会儿,一张桌子都没空出来,连塑料板凳都没抢来一个,眼看着串儿已经烤好了,现在就两个选择,要么带走吃,要么就像路边这些人一样,站着或者蹲着吃。 方前咧咧嘴,他不想蹲到马路边撸串,那样根本享受不到食物的美好。 “要不咱们带走吃吧,”尧秋泽也不愿站着吃饭,“去哪儿呢?去书店?” 那里乘凉的人太多,恐怕他们的串儿刚掏出来就会被乘凉的小崽子们一扫而光,三个人集体反对这个地点。 “去我那儿吧。” 方前打了个响指,他就等着佟鸣这话呢。 他们拎着两大袋子的烤串儿和酒水,骑着摩托一路来到仓库。 今晚月光明亮繁星点点,坐在屋子里吃太没劲,三个人合计了一下,爬到了佟鸣那间房子的屋顶上去。 方前接了两条水管,拉着翻上房顶,探着头对尧秋泽说:“开水吧。” 尧秋泽把水开到最大,过了一会儿就从水管里流出来,方前冲掉房顶上的灰,再被夏天的风一吹,没过多久屋顶就干了。 他们拿上来一张草席,在草席上铺几张报纸,把串放在中间,三个人盘着腿坐在旁边。 方前把那份不辣的烤串给佟鸣,又问他:“你喝酒还是喝饮料。” “喝酒吧。”佟鸣说。 方前开了一瓶递给他,又旧事重提:“那你今天晚上可别抱着酒瓶到处跑了,我也喝酒了,找不着你。” “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提这事了。” “嘿,”方前一笑,“你最好找个本子记下来,或者干脆给我办个集点卡,我这辈子还会提很多次,凑齐十次有奖吗?” 本来正乐呵呵看他们斗嘴的尧秋泽听到这儿瞬间切换忧伤:“你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还敢说一辈子。”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方前吃了一个串,扬起嘴角说,“我跟我爸谈了,我说我不想离开这里,问他能不能不走。” “那你爸怎么说?”尧秋泽忙问。 “他应该是同意了,他现在总想着给他的店添新设备,我觉得他也想在这儿扎根,所以这段时间我才一直帮着他干,等到他生意做稳了,就不会老想着离开了。” “太好了!”尧秋泽伸出手掌和方前击掌。 或许两人都没有发现,佟鸣的眼底浮现出一丝窃喜,陈家辉离开的时候他还不懂怎么去挽留一个人,现在他懂了。 他喝了一口酒。 时间过得很快,他们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但卧在下面的东哥已经开始睡觉了。 他们三个人吃饱喝足躺在草席上,方前问了一声:“你们睡着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尧秋泽,方前直起脖子,看到躺在尧秋泽旁边闭着眼的佟鸣,嘀咕一句:“也不怕被蚊子咬死。” 这个酒量真够差的,他又躺回去:“让他挨咬吧,蚊子都去咬他就不咬咱俩了。” 尧秋泽笑了几声,方前躺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尧秋泽摇摇头,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想再考了。” “那你继续留在书店还是去外面打工?” “先留在书店吧,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好像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我哥说,我如果不想考了,就让我爸在学校给我找个工作。” “那也挺好。” “不好,”尧秋泽否决的很快,“我不想和我爸当同事,也不想在这所学校工作。” 是因为那所学校有很多人知道尧家的事,他们会对尧秋泽施以怜悯?方前猜测是这样。 “你真的不打算再考?都复读一年了,这么放弃太可惜了。”他是打心底里这么觉得的。 尧秋泽翻了个身,凑到方前耳边小声说:“其实我不是差一点,我差了很多,哪怕再复读一年也没有办法追上。” 方前也侧过身面对着他,尧秋泽垂下眼:“去年我没考上,也是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我哥说如果我迷茫的话不如去复读再考一年,我知道我哥当初就想考大学,但我爸不管他高考的事,他又急着自己出来赚钱,没考上也没有去复读,我那时候觉得,他既然希望我读,那我就再读一年,可事实证明我确实就不是这块料,再读一年也不见得会有起色,我也不想再增加他的负担了。” 方前越过尧秋泽看了看一旁的佟鸣,之前他一直不懂为什么当初佟鸣问他‘你以为尧玉安是你爸他就能保护你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他慢慢了解了,抛开不说他一知半解的尧夏宁,就单单这个家,尧玉安都把几乎所有的责任都转移到了佟鸣身上。 没有人保护佟鸣,可这个家伙又总是害怕自己会被当做这个家的外人。 胸口一阵沉闷,他埋怨尧玉安为什么要让佟鸣受这么多苦,可他又很纠结,他从心底里还是喜欢尧玉安的,即使他现在又给尧玉安打上了一个懦弱无能的标签。 他又看回尧秋泽,对他说:“反正现在才七月底,你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好好考虑。” 尧秋泽闭着眼点点头。 一转眼,方前在家和方贯干修车已经大半个月了,生意还是那么淡淡的说好不好说差不差,而且方前还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方贯不给他发工资,只是告诉他,需要钱了就找他要。 这也就意味着他的财务不再自由了,他要的每一分钱方贯都知道要干嘛,虽然方贯嘴上不说,但他知道,这是方贯限制他的一种手段。 眼看着修车店日渐完善,还是再忍忍吧,他想,稳定下来后他就再去找个能赚钱的工作。 孟新山现在不怎么去书店了,总是跑到修车店来找方前,他一见到方前闲下来就想叫他出去玩。 “咱俩好久没去看电影了,你不急吗?”孟新山在一旁吹耳边风。 “急啊,”方前挠挠耳朵,“那我也不会带你去。” 方前说到做到,从天使城的事之后再也没和孟新山一起去过县城,孟新山每天希望而来失望而归,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说方前:“你现在怎么这么老实?太没劲了。” 那时候方前刚拿起扳手打开前车盖,冷笑一声转头对孟新山说:“你一个初中刚毕业的没资格说这些,成年人的世界哪天天那么带劲。” 孟新山还真听进去了,一整个暑假依旧狗皮膏药似的粘着方前,雷打不动。 镇上的人开始笑话孟建民。 “健民啊,你说说方贯家那小子当初都把你糟践成啥样了,你家小子还天天跑去当跟屁虫,这胳膊肘往外拐啊。” “家门不幸啊,小没良心的。” “估计再过几天孟新山就该改名叫方新山了!哈哈哈哈......” 听着街坊四邻的嘲讽,孟建民觉得颜面扫地,当天晚上孟新山回家时孟建民连饭都没给吃,拎着扫把追着孟新山打。 “你不知道那小子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他怎么对你爹?你还天天跟着他混,看老子揍死你!” 孟新山虽然个儿小胆也小,但好歹也十六了,正是叛逆的年纪。他一把抓住扫帚把,冲孟建民大喊:“那还不是你先骂人家妈吗?人家不跟你计较你还蹬鼻子上脸!” 孟新山口不择言,孟建民一听见‘蹬鼻子上脸’这五个字,血压一下就上来了,差点仰面倒下去,这下孟新山他妈发脾气了,抢过扫帚逮着孟新山一通暴打。 孟新山不敢跟他妈作对,边挨打边哭着大嚎:“你俩好吃好喝又是房子又是车,全给我俩哥了,我啥都没有,还天天得在家里挨打,偏心眼!你俩偏心眼!你们生我干啥啊!” 孟新山这一哭,孟建民那两口子的气焰下去了,因为孟新山说的一点都没错,上面俩儿子二十多岁,已经把家底快搬走完了,他们给孟新山存的一笔结婚的钱,上个月也被老大以换工作要请客送礼为由给要走了,到孟新山这儿还真是没剩几毛。 孟建民愧疚了一晚,第二天饭桌上问孟新山:“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别再跟那个姓方的混,我尽量满足你。” 孟新山那张脸一下就灿烂起来:“我想要个VCD!” 第40章 带坏 有天晚上,方前收拾好东西准备关门,他弯着腰扫着地,眼前出现了一双黑黢黢的球鞋。 一抬头,孟新山呲着大牙站在面前朝他笑。 “这么晚了你怎么又来了?” 孟新山上前一把抢过他的扫帚,往墙边一靠,拉着他的衣服往外面拽:“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等会儿,我换个衣服。” 方前把干活时穿的脏衣服脱掉,打了盆水擦擦身上蹭上的污渍,挑了件干净衣服穿上才出来,孟新山在外面等得着急,说他穷讲究。 走到半道方前觉得不太对,这路他虽然不怎么来,但他很熟悉。 “这不是去你家的路吗?” “是啊。” “我不去你家。”方前站住了。 孟新山又跑过来拉住他:“你听我的,绝对好东西!” 方前将信将疑跟过去,到了楼下眼角一阵抽搐,孟新山竟然让他翻窗户进去。 “你最好是真有好东西。” 方前抬腿跨坐到窗台上,孟新山自己走的大门,进来之后抓住墙角一个正方形的盒子上罩着的蕾丝花边布,‘唰’一下掀开:“当当!看是不是好东西!” “VCD?”方前把另一条腿收回来,“你哪来的?” “我爸给我买的。” 方前点了点头,还真是好东西,果然是中了十来万的人,一台VCD还配了台彩电,大手笔。 孟新山找出来他买VCD时店家送给他的影碟,给方前搬了个凳子,两人关着灯,声音开得极小,在孟新山的房间里看了一晚上电影。 第二天鸡叫方前才伸了个懒腰又翻窗户出去,好久没看电影,一看又入迷了。 有了孟新山的VCD,方前又多了一项娱乐活动,他去县城还租了一些电视剧,因为一部电视剧的影碟太多,租下来不少钱,多一天就还要再往上加钱,他们就会通宵看完,第二天方前再给还回去。 白天干活晚上看电视,没过几天方前就精神萎靡眼睛挂上了黑眼圈。 中午他去市场买菜正好路过书店,就拐进去看了看,书店里就尧秋泽在,他淡淡地看了方前一眼:“你算算你都几天没来找我了。” “最近......比较忙。”方前打了个哈欠。 “哟,方前,”王家炒菜馆的那个小子进来买杂志,撅着屁股撞了方前一下,“听说你这几天老半夜爬孟新山的窗户,干嘛呢?这么饥渴啊?瞅瞅那黑眼圈。” “滚,”方前又撞回去,“别恶心我。” “切,”那小子指着方前笑,“封建。” 小王买完杂志走了,尧秋泽瞪圆了眼质问他:“你半夜爬孟新山的窗户!” “嗯,”方前半阖着眼点点头,“孟新山买了个VCD,我去看电影,但我跟他爹不对付,不想打照面。” “哦,”尧秋泽的眼睛恢复了原本的大小,“什么电影啊让你这么痴迷。” “昨天看的楚留香,电视剧,”他问尧秋泽,“你有什么想看的吗?” “嗯......我想看神雕侠侣。”尧秋泽说。 “行,那我问问他,走了啊。” 孟新山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让尧秋泽来看神雕侠侣,虽然两人总是拌嘴,但他赖在书店那么久,也算熟络。 尧秋泽不像他们俩那么高强度,看个一两集就不想看了,用他的话说是:“得给明天留个念想。” 孟新山跑去把影碟退出来,问他们要不要看个好东西。 “你怎么那么多好东西。”方前说。 孟新山鸡贼地笑笑,跑到柜子边趴下,从柜子底下的缝隙里掏出来了几张影碟。 影碟放进VCD里,屋子里的光影都变了,孟新山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交叠在一起的白花花的肉/体上,虽然他们已经把声音调成了静音,但强烈的视觉冲击还是让方前感觉喉咙发热。 他瞥了一眼尧秋泽,发现尧秋泽对此完全没有反应。 “哎,你们文化人是不是都不喜欢这些东西?”他小声问尧秋泽。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的喜好。”尧秋泽说。 方前笑了一声:“你这表情和上次咱们一起看电影时佟鸣的表情一样,多激情的戏都是两块肉互搏。” “我哥啊,”尧秋泽也偷偷笑笑,“其实我还怀疑过我哥有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方前伸出手和尧秋泽拍了一下手掌:“英雄所见略同。” 这一张片子四十多分钟,孟新山从头到尾一点没落看完,接着他又掏出来一张碟,放进去还是黄/片。 “你从哪买这么多这玩意儿?”方前坐不住了,去翻翻那一摞影碟。 白色的影碟上写着一串号码和地区,看起来全都是,他无奈说:“给你说了撸多小心不长个儿。” 但孟新山心思全在影碟上,就嗯着敷衍他两声。 方前觉得没意思,带着尧秋泽走了。 —— 佟鸣开车在书店门口停下,进来拿了两本书。 “方前没过来吗?”他掏钱的时候问。 “没啊,他估计在孟新山家。”尧秋泽在钱盒里扒出来两张一块的一张五毛的找给佟鸣。 “孟新山?” “嗯,孟新山买了个VCD,他天天晚上过去看电影,”尧秋泽说完撇撇嘴,“他最近是不是也不去找你了?” 佟鸣闷声‘嗯’了一声。 “唉,孟新山总是喜欢放小黄/片,我去了两次就不想去了。” 佟鸣抬眼看看他:“你也去了?” 尧秋泽点点头:“方前带我去过几次,我想看神雕侠侣。” 佟鸣的表情有些怪异,拿起书就走了。 车在一家日用品店前停下,天晚了,店也关门了,佟鸣看了看店前面那栋房子,一扇窗户里亮着微弱的荧光,他没有下车,就开着车离开了。 —— 方前搞了个躺椅,放在阴凉地里,现在没有活儿,他躺在躺椅里补觉。 他感觉有人踢他的椅子,他不想睁眼,又感觉有人压着他的躺椅按到最底下,一松手,他的躺椅就像不倒翁一样一摇一摇。 他眯起眼睛,看着头顶上俯视着他的那张脸:“干什么?” “洗车。” “自己洗。” 佟鸣掏出来五块钱,放在方贯脚边的木头盒子里:“叔,我洗车。” “好,”方贯忙点头,扭头冲方前喊,“起来洗车!” 方前从躺椅上坐起来,充满怨念地盯着佟鸣,拖着疲惫的身体拿起水管开始冲小面包本来就不算黑的车头。 “你真有钱啊,自己院里拉根水管就能干的事儿非要给我送钱是吧。” “照顾你生意。”佟鸣在那个躺椅里躺下。 方前走过去弯下腰说:“你照顾我生意应该直接把钱给我,你给我爸我能落到个毛啊。” 佟鸣笑了笑,方前懒懒散散地把车冲湿,又懒懒散散地拿着毛巾随意抹了一下,这车就白白净净了。 “好了。”他说。 佟鸣还在躺椅里闭着眼享受树荫。 “好了!”他又喊一声。 佟鸣才慢吞吞地睁开眼,指着后车牌:“没洗干净。” 方前甩着毛巾又过去蹲在后车牌上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把那一个破牌子擦得锃光瓦亮,擦完他干脆也不叫了,直接举着水管朝佟鸣的胸口浇过去。 “靠!”佟鸣一下从躺椅上直起了身。 方前大声笑着,继续举着水管对着佟鸣冲:“这是我第二次听你骂人,你再骂几句。” 佟鸣躲到树后面,方前就跑到树后面去浇他,还用手堵着水管头,水流出来不再是水柱,直接变成了大呲花,佟鸣无处可逃。 “方前!你干什么!”方贯走过来呵斥。 “爸你别管,我就想听他骂人。”方前转着圈把佟鸣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你是不是有病?” “没病谁跟你玩儿啊。” 佟鸣不躲了,抓住方前的手腕抢那根水管,大呲花开始无差别扫射,方前湿了,方贯也湿了,刚擦干净的车也湿了。 “方前!” 方贯又一声喝,方前把水管扔掉了,他现在和佟鸣一样,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不玩了,你车你自己擦啊,”他转身上楼,又叫佟鸣,“你来换衣服吗?” 他找了一套衣服给佟鸣,还找了一条大裤衩:“新的,给你穿吧。” 佟鸣拿着衣服浑身上下滴着水,方前就直接在他面前脱了衣服,一点没剩。 “哎你......”方前弯腰套着大裤衩,蹦了一下转过来,那玩意儿也晃了一下,佟鸣一下把头扭到了一边。 “你来找我干啥的?” “你他妈能不能穿好衣服再说话?” 方前把大裤衩拽上去,贱笑着说:“第三句。” “......”佟鸣抿了抿嘴,幽幽地问了一句,“骂你能让你爽吗?” “我靠,”方前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就是觉得你这种假正经骂人特逗” 方前拽拽大裤衩的松紧带,吧嗒一声,挨骂能爽这种癖好太诡异了,他顶多承认自己没脸没皮,他催促佟鸣:“快点换吧,你身上的水一会儿弄我一屋。” 佟鸣把手里的衣服放下,背对着方前脱掉上衣,他是脱一件穿一件,完全不给自己全/裸的机会。 “对了,”方前坐在床上拿着毛巾揉着头发,“你还没说你来干啥的?又出什么事了?” “没事,”佟鸣穿好衣服,“路过。” 方前眯了眯眼,他不信。 “尧秋泽说你不去找他了,我过来看看。”他换了个说法。 “哦,”方前甩甩头发,“困,在家补觉,他不想去孟新山那儿看影碟了,我就没叫他。” “你喜欢看?” “什么?” “黄/片。” 方前笑了一声:“他这也给你说了?一般吧,刚开始看还有点意思,但那小子瘾太大了,天天都要看,看多审美疲劳。” 他解释完发现,佟鸣好像并不关心。 那你问个球球。 他叫佟鸣把衣服挂在外面,干了再走,佟鸣摇摇头,让他拿个袋子,他带回院子里晒。 方前只得找个塑料袋给他,佟鸣把衣服装好,临走前对方前说:“你下次再去看片,别带尧秋泽。” 方前愣了一愣,佟鸣开车走了,他心里有点别扭,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朋友的家长教训了,虽然这个家长也是他的朋友。 第二天晚上,方前哪也没去,就想好好在家睡个觉,孟新山又过来找他,保证这次不看小黄/片,他想看午夜凶铃,自己不敢看,求方前一定陪他。 “你胆子小看什么午夜凶铃?”方前被孟新山拽着胳膊半推半就在路上走。 “我班女生都在看,我不看没话和她们聊。” “不都毕业了吗?” “对啊,再不聊她们就真把我忘了。” “真行。” 路上他们正好碰见了尧秋泽,孟新山热情的叫尧秋泽一起,他觉得尧秋泽比他胆小,有这人在显得他就没那么怂了。 “我不去。”尧秋泽不愿意。 “看完午夜凶铃我就给你看神雕侠侣。” “那也不去。” “他不去,”方前在一旁说,“他哥不让他去,怕我带坏他。” 尧秋泽斜了方前一眼:“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昨天佟鸣的话还堵在方前心口作祟,虽然话没什么攻击力,但他就心里不舒服。 “我不用去你那儿看了,”尧秋泽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说,“我哥也给我买了一台,我可以自己看了。” 第41章 哄人 佟鸣给尧秋泽买了一台VCD,而且没有告诉他,原因呢? 方前又想起来那天下午佟鸣给他说的那句话。 “方前,”方贯叫他,“有人找你。” 他摘掉手上的毛线手套,走进屋子拿起话筒:“谁啊?” “我啊,”尧秋泽说,“方前你有空吗?来趟书店吧。” “哦。” 方前顶着中午的大太阳去了书店,尧秋泽正在对书单,他往柜台一靠问:“找我来干嘛?” “借书区的书该补了,你下午陪我去县城进点货吧。” 方前点点头:“行啊,我车钥匙呢?” “盒子里呢。” 方前趴在柜台上,勾着头从盒子里找出他的摩托车钥匙,尧秋泽对好书单回来和方前站在一块儿说:“我这次该借神雕侠侣十五到二十集了,你想看啥,顺便一起借了。” “不看。”方前说。 “去我哥那儿看。” “不去。” 尧秋泽感觉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还没见过方前这样。 “你到底是怎么了?前两天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别这样,搞得我很慌。” 方前靠在柜台上玩着他的钥匙,低着头,沉思了半天才说:“我觉得你哥防着我。” “这......”尧秋泽一头雾水,“从何说起啊?” 方前给尧秋泽讲了那天的事,尧秋泽也没从里面品出什么‘防着’这一说,他代入方前仔细思考,好像懂了那么一点,方前觉得他们都是朋友,佟鸣那一句话让方前又觉得自己和他们隔了一层。 “你想太多了。”他说。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理解?” “我哥可能......就是单纯的不想让我们聚众淫/乱。” “......哈?”方前佩服尧秋泽的遣词造句,压低声音说,“什么......怎么就成聚众淫/乱了?” “三个男的一起看黄/片不算?” “不能算,就是看了又没乱搞,”方前晃晃脑袋,“算了算了不提这个,走吧去县城。” 买完书他们去影碟店,尧秋泽借了神雕侠侣,方前还真是一盘都没要。 回来的路上尧秋泽在车后座上说:“你就别瞎想了,我哥肯定没有防着你,这么多年除了我们家里人,他对你算最好了。” “我知道。” 尧秋泽听方前不冷不热的声音,不死心又继续说:“你说以前我哥赶你都赶不走,你天天上赶着往人家那儿钻,怎么现在一句话你就别扭起来了,你还说我矫情,你也够矫情的。” 方前鼻子里洒出一股热气:“尧秋泽,我本来都已经看开了,你要这么说我还就矫情了。” 到了书店门口,他把尧秋泽一放就走了,他边往家走还边想,不是他矫情,而是他觉得以他和佟鸣的关系,就像尧秋泽说的,这么些年他算是那家伙最好的朋友了,为什么佟鸣买VCD他还是从尧秋泽嘴里知道的? 姑且就算是那VCD是佟鸣为了尧秋泽买的,早不买晚不买偏偏在‘警告’了他那句话之后买。 针对性太强了,不是他矫情。 回到家继续干活,一直忙到了晚上。 夜深人静了,一辆白色小面包停在了楼前,方前刚洗过澡,还没睡,路过窗边扫了一眼,就看到那辆扎眼的车。 他打开窗子,靠在窗台上,看着佟鸣打开车门下来,一句话不说。 佟鸣发现他了,就没上去敲门,站在下面仰着脑袋看着他。 俩人谁也不理谁,或者是在玩一种......对视中看谁忍不住先笑的游戏? 方前叹了口气,先开口问下面的人:“你来干什么啊?” “下来说。” “不去,有事说事。” 佟鸣把仰着的头收回去,想了想又仰起脸:“尧秋泽说你生气了,让我过来哄你。” 方前的脸消失在了窗户边,他听见那话就一个:“我操!”,然后贴着墙笑得直抖。 尧秋泽太够兄弟了。 他咳了一声,整理好状态,又靠回去说:“那你先说两句,让我看看你怎么哄人的。” 佟鸣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哄人,方前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家伙到底能酝酿出什么花,他等了好一会儿,蚊子都飞进屋里好几只,佟鸣才开口问他:“你想看电影吗?” 就这?方前的笑声很无奈,不过他还是给了佟鸣一个台阶:“你请我看?” 佟鸣指指身后的车:“我来接你了。” “......”方前觉得心跳有两秒猛地一加速,或许是他低估佟鸣了,这人是个天赋型选手。 他竟然不禁开始好奇,以后佟鸣遇见喜欢的姑娘,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想象不来。 “你来吗?”佟鸣又问他。 台阶也有了,面子也讨回来了,就这样吧,见好就收,方前直起身:“你等我会儿。” 他从家里拿了三瓶汽水,下到楼下坐进副驾驶,佟鸣开着车就走了。 路上路过书店,方前的胳膊肘搭在车窗框上,看了一眼关着的卷帘门,他开始想念自己住在书店的那几个月了。 他抬起手撑住自己的脸,看着佟鸣说:“你对你弟真的很好。” 佟鸣没有说话。 到了仓库,方前发现灯都是黑的,只有东哥在门口摇尾巴。 “尧秋泽没在啊?” “回家睡觉了。” “那今天晚上就咱俩?” “嗯。” 方前把怀里的三瓶汽水放在桌上:“我还多拿了一瓶,算了给他留着吧。” 接着他就直奔墙角里放着的大屁股电视。 佟鸣房间的格局改了点,原本放在门边的洗手盆支架摆在了门外的台阶旁,空出来一块地方,佟鸣把书桌往外移动了一点,在墙角那个位置打了个柜子,正好放电视,VCD就摆在电视上面,斜对着床。 房间里那个单人PU沙发也被移动到了床头边,方前往床上一座,再往沙发里一跌,不管哪个位置都能很清楚的看到电视。 方前太喜欢这儿了,有明亮的灯,有冒泡的汽水,有摇头的电风扇,有凉丝丝的竹席,有不用刻意调到最小的声音,他往单人沙发里一坐,坐累了还能躺在床上看,好不自在。 之前的神雕侠侣他都是和尧秋泽一起看的,今天新租的五集他还没看。 他把影碟放进去,主题曲就响起来了,他回去床上背靠着墙准备好开看。 佟鸣进来的时候把门敞开,纱帘放下来,这样能挡蚊子还能通风。 “吃西瓜吗?”他手里端着个盘子,盘子里装着红彤彤的西瓜。 方前赶忙挪到床边,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儿,这西瓜也是凉的。 “你不会又买了个冰箱吧?” “没有,”佟鸣把垃圾桶踢过去给方前接滴下来的西瓜汁,自己也拿了一块在旁边坐下,“泡在水池里的。” 方前咬掉一大口,瓜摸着凉吃到嘴里就不够凉了,要是有个冰箱就好了。 吃完最后一块西瓜,他擦干净手打了个嗝,佟鸣换了张影碟坐回来,片头曲的小龙女靠在杨过肩头,方前也把头一歪,靠在佟鸣肩膀上。 他明显感觉到佟鸣往后撤了一下,但他不介意,佟鸣现在的表现已经是人类前进的一大步了。 “这种神仙日子你应该早点叫我来的。”他终于知道那天尧秋泽为什么会满脸洋溢着幸福。 “你在孟新山那儿过得不好吗?” 方前直起身子,皱着脸想想:“其实也还可以,就是不能开灯,声音也只能开一格,这倒无所谓,最主要是......我是真怕他看着看着突然脱裤子。” 佟鸣笑了一声。 方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看睡着了,睁开眼他就在佟鸣的床上躺着,旁边没有人。 窗子开着,但是窗帘没有拉开,风把窗帘吹得鼓鼓的,上次在佟鸣这里醒过来也是这副画面,方前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坐了起来。 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桌子上有一张纸条,是佟鸣留给他的,上面写着——‘我有事出去,你走的时候把门窗锁好’。 方前挠挠肚子,不走行不行? 佟鸣办完事回来去书店接上了尧秋泽,他借来的神雕侠侣昨晚还有两盘没看完,特意留到今天看。 他们走进院子,发现窗子没有关,佟鸣走过去伸出手把窗帘掀开,尧秋泽往里看看,方前在床上侧着躺着,背朝着他们,怀里抱个枕头睡得香。 “哎?他昨天不还生气呢吗?怎么今天就跑你这儿睡觉来了。”尧秋泽很奇怪。 “他好哄。”佟鸣说。 “那倒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