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魔尊他茶艺精湛!》 第1章 第一章 成亲 “诸位可听说了吗,魔尊今日大婚的道侣,是他抢回来的!” “咱们魔尊大人俊美无双,打遍三界无敌手,他要什么人,还需要抢?” 望云城归岫宫,平日冷清的宫殿此刻搭起了高台,张灯结彩,软红十丈。众妖此刻纷纷挤在台下,准备一睹魔尊道侣芳容。 那八卦中心的犬妖见被质疑,梗着狗头爆出第一手独家消息:“众位兄台有所不知,魔尊大人抢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月率众仙门弟子攻来的那位清霄仙君江停云!” “仙界不是最厌恶咱们魔界吗,那仙君怎会打着打着…” “想是咱们魔尊大人手段了得,这下《单刀会》要变《出塞记》喽!”犬妖声音放低,带着点“大家都懂得”的微妙笑意。 “哦……”众妖恍然大悟,对魔尊大人的崇拜又加深了一百多层。 引岚殿内,江停云正被侍者一层层套上华丽繁复的喜服,除了衣料摩擦声,偌大的引岚殿竟是掉针可闻。 “哥哥好了吗?” 一道如流水般低沉悦耳的声音传来,殿外缓步走进一人,同是大红喜服,墨发高束于金冠内,身形颀长如松如竹,正是望云城魔尊颜开。 他挥手屏退侍者,低头接过江停云腰间红绳,修长手指几绕便挽出一个同心结。 江停云拧眉看眼前俯身的魔尊,神情却是一片迷茫。眼前青年丹唇皓齿,目若晨星,分明俊美已极,此等惊艳人物,自称为我道侣,为何我的记忆里没有半点与之相识相交的痕迹? 颜开对头顶探究的视线恍若未觉,瞥见江停云衣角微乱,立即一挥袍角单膝跪下,只手绕后揽过膝弯,另一手将层层衣袍细致理顺,见此情景,江停云面上疑惑之色更浓。 “这下好了,哥哥。”颜开就着半跪的姿势仰起脸,抬眸露出一个天真纯良的笑容,颊边现出一颗深深梨涡,耳边一枚碧玉滴珠衬得他越发杏眼桃腮,有种雌雄莫辨的美丽。 江停云似被这过于俊美的长相灼了眼,不自觉回避了眼神。又细细搜寻了一番脑中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最终,他还是沉默着,牵起了地上半跪的魔尊。 此时高台下的八卦还在继续,不过画风已然向“情哥哥情弟弟”、“蜜里调油”等下三路去了,与魔尊仙君是如何相知相爱比起来,显然“魔尊与仙君不可不说的春闺二三事”更合众妖的脾胃。 人群外侧一位狐耳少年听闻此等污秽之语,已气得脸颊绯红,双目喷火,几欲咬碎一口银牙。他声音低哑,右手已按向腰间佩剑,怒道:“玄师兄,我这便杀进这魔头的老巢,将云师兄救出来!” 旁边一位气度沉稳的青年按住他的手,望向宫门口眼露忌惮之色,低声道:“星河,稍安勿躁!那日仙门数百弟子围攻颜开,无一人讨得便宜去。停云自那日被掳走,便一直未回应师门传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探他是否安全,再将师父的传信玉令交至他手中!” 被叫做星河的少年闻言只得放下剑,却仍是咬牙道:“大师兄,云师兄怎会与那魔头成亲,分明是那魔头以卑劣手段控制了云师兄,只为折辱云师兄,堕我仙门威名…” 大师兄段玄泽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两人强自按捺住内心忧愤,静静等候时机。 眼看夜色渐深,魔城特有的夜雾丝丝缕缕腾起,丝竹锣鼓之声已是盛极。殿外司礼官一声长呼,吉时到! 颜开携起江停云的手,笑道:“哥哥,走吧,出去完成祭天仪式,你我便是夫妻了。” 魔尊长身玉立,面貌本就俊美已极,大红喜服更是衬得他面如春花,色如秋月,仿佛是人间哪位打马游街、春风得意的探花郎。 他踏出宫殿,又躬身伸手至门内,珍重牵出身后的仙君。仙君一露面,高台下的群妖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气息一重,便将这轮雪堆霜砌的明月给吹化了去。 二人缓步行至高台上,台下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欢呼。 “我滴个乖乖,果真是一对璧人!” “清霄仙君不愧是‘霜雪为肌玉为骨’,魔尊大人可真是艳福不浅哪!” 听闻群妖议论纷纷,耿星河眼露愤恨,他向段玄泽一点头,道:“师兄,按计划行事,我去了,你千万当心!”说完便不着痕迹退出人群,借着夜雾的笼罩像玄色大鸟般飘向宫殿一侧的瞭望台。 台上二人已进行到最后一步祭酒仪式了,年轻俊美的魔尊右手挽着凌然出尘的仙君,笑吟吟举杯欲共酬天地,台下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此时突然一道火光袭来,竟是宫殿旁精铁造就的瞭望塔燃起熊熊烈焰摇摇欲坠,就要对着台上二人砸下来。 众妖一片惊呼,却见魔尊猝然转身将仙君护在身后,左手倏地飞出几段青碧树藤,伴随漫天绯色花瓣,一击将重逾千斤的瞭望塔打碎。一时间精铁碎片四处分飞,烟尘腾起遮蔽了视线,小妖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颜开的脸冷下来,语带寒霜,对蜂拥而上的侍卫道:“是仙门的人,追!抓到格杀勿论!” 转头又换上柔软笑意对江停云道:“哥哥别怕,可有哪里受伤?” 江停云微微摇头,宽大的喜服衣袖垂下来,不动声色的遮住了微颤的指尖,以及刚刚烟尘四起下,有人于瞬息之间悄悄塞于他手内的一枚传信玉令。 引岚殿内,红烛高烧,侍女来回穿梭于轻纱薄幔间,手中托盘上盛着清水、纱布与灵药。 颜开将最外的喜服脱下,左手臂上雪白的中衣沁出一段血红,江停云忍不住问道:“这伤,是刚刚瞭望塔……” 颜开点点头,脸现痛楚之色,口中却说:“哥哥,不妨事,原本区区铁塔击碎了便是,只是其上有人放了火油毒焰……”说着抬头一笑:“哥哥,我真身是棵桃树,你知道的,我们果子,最怕火烧啦!” 明明已经痛得满头冷汗,还要笑着安慰他,江停云一时间欲言又止。 眼见侍女们剪开衣袖替颜开包扎,左臂上鲜血淋漓一处烧伤甚是可怕,偶尔侍女力道不对,牵动臂上伤口,颜开便是一声闷哼,几息后额头上已布满豆大的汗珠,江停云终于忍不住道:“还是我来吧。” 侍女温声应是,将纱布交于江停云手中,便成双退了出去。 退出大门前两名侍女交换了下眼神,目光中的八卦仿佛化成了实质的语言。 “你看到了吧,看到了对吗,我没看错吧?魔尊手臂那点伤,其实一抬手就能治好的吧!” “‘人家是果子,人家怕火烧了啦~’笑死,魔尊这种在地火焚烧的焚心涧里生生炼了一百年的果子,只要他不想被烧,什么火能烧到他啊!” “这位清霄仙君脸上的心疼都快溢出来了,可是被我们魔尊吃得死死的喽。” 烛光下,江停云神色复杂的替颜开包扎,先以清水打湿纱布细细拭去血渍,再小心倒上气味辛辣的灵药粉末,红烛摇曳下江停云一对琉璃棋子般清澈的眸子专注认真,颈侧朱砂痣鲜红欲滴,诱人忍不住去摸一把,或亲一下。 颜开看得入了神,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一个人,在烛光下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伤口,完毕后总会笑眯眯地在他的伤口上轻轻吹口气,暖意融融,仿佛再疼的伤口也不疼了。 颜开像忍不住痛般呻吟一声,江停云立即谨慎抬头:“是我弄痛你了吗,抱歉,我轻一点。” 颜开轻轻摇头,用湿漉漉的眼眸望着江停云,仿佛带着无限渴慕,口中却说道:“哥哥,好痛啊……” ……你能像一百年前那样,也对我的伤口轻轻的吹一口气吗? 江停云此时心中充满愧疚,虽则颜开到底是他真的道侣还是假的道侣还未分明,但却实实在在是为护他而受伤的。纵使仍旧满腹疑云,自己也做不出更冷淡的事。于是低头,轻轻在颜开受伤的小臂上呼了一口气,抬眼问他,“已包扎好了,痛好点了吗?” 年轻的魔尊双眼骤然烧起璀璨的光亮,一点不可置信,许多欣喜若狂,他扑入江停云怀中,喉间带着一点哽咽喊道:“哥哥!” 好痛啊,被打入焚心涧的时候,身边全是燎原的烈火,真的好痛,皮肤裂开,片片剥落,直至维持不住人形化为一株小小桃树,只能蜷在一处沟壑中,不知道在地火焚烧中度过几千几万个浑浑噩噩的日夜,最终在满世界的暗红火光中重新生出两片小小的绿叶,咬牙爬出来,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扑入怀中的魔尊轻轻发着抖,不知是因为疼痛太剧烈还是别的什么,江停云浑身僵硬,试探性地伸手想推开他,目光触及手臂上洇出血迹的纱布,又悄然放下。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无法拒绝这个人,每当思绪拨开迷雾想冲向出口,却总是被他以楚楚可怜的神情、话语和眼泪,轻而易举地拉回原地。 袖中的传信玉令传来丝丝凉意,也唤回了江停云些许理智。他神色一凛,最终还是将颜开推开道:“很晚了,你既受了伤,还是早些休息吧。” 颜开却不答,目光越过他,怔怔看向他背后的某个地方。 第2章 第二章 洞房 引岚殿是归岫宫主殿,魔尊日常起居均在此处。当日颜开带回江停云,便将他安置在自己日常居住的东殿,自己则在西殿。两殿之间以纱幔相隔,可遥遥相望,只是看不真切。 今日新房便是设在东殿,大红喜帐笼着鸳鸯绣被,江停云只回头看了一眼就仿佛被火烧一样转开了头,顿时坐立不安起来。颜开眼眸犹带湿润,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道:“哥哥,我们已经成亲了……” 江停云艰难开口:“颜开,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颜开马上笑得全无芥蒂般:“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只要每天见到哥哥就心满意足了,只是……” 说着他又单膝跪在了江停云脚边,将雪白的脸靠在江停云膝头轻轻蹭了蹭,一双桃花眼狡黠灵动,他似是怕江停云不悦,半晌才将话说完:“…哥哥能允我,离哥哥近一点吗?” 又急急保证道:“我什么也不做!” 见江停云垂眸不语,又可怜巴巴补充道:“我可以睡哥哥床边的地上,这样……也不行吗?” 江停云忍不住在心内长叹一声。 片刻后,二人一起躺在了鸳鸯绣床上,江停云背对颜开睡在里侧,颜开闻着身边仙君沐浴后淡淡的松雪气息,像个笨拙地小动物般想凑到江停云颈窝里闻一闻,察觉到对方的僵硬后又生生停住了。他不敢再靠近,最终只是眷恋的停在江停云背后几寸,呼吸着那日思夜想的味道,安稳的睡去了。 绵长均匀的呼吸声自旁边传来,江停云睁开眼睛,眼神清明。他侧目看去,身畔魔尊的睡颜还带着些孩子气的天真娇憨,与方才下令“格杀勿论”时煞气横生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一月来,只要是两人单独相处,颜开就仿佛只是一株小小的草木精怪刚刚化形,睁开眼看到了这世界的第一缕阳光般,对他是纯然不设防的依恋。 空白的回忆,陌生的处境,不知前尘与归处,江停云并非全无异样之感,他当然怀疑过,动摇过,也试探过。但当他数次试探,发现自己竟真的能轻而易举的杀死眼前之人时,他心中涌起一阵不可思议,莫非他真的是我的道侣? 比如现在,江停云的目光移至颜开的咽喉,他只需拔下头上玉簪,狠厉一刺,这位强大的魔尊当场便会血溅三尺……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浮上心头,江停云心中滋长的杀念悄无声息地散了个干净。 他轻悄翻身下床,身姿落地就像一片轻软羽毛,全无半点声响。床上那人仍旧睡得香甜,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嘴角挂着恬淡笑意。江停云不再迟疑,脚步迅疾向殿外去远了。 夕霭湖畔。 平日粼光闪闪,金红璀璨的湖水是归岫宫的名景之一,此刻在夜色中却笼着凄清的薄雾,显出一点魔界的苦寒。 江停云脚尖轻点湖水,掠过湖面,宽大的衣袖袍带在风中猎猎飞扬。他飞至湖心亭中,此地三面环水,视野极佳,四面八方稍有动静他便能立即察觉。 此刻江停云深吸一口气,取出玉令,其上环绕着一层与自己的灵力如出一辙的淡蓝色仙气,他不再犹豫,将它捏碎在耳边。 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传来,江停云本能的鼻子一酸。 凝神细听,那声音道:“停云徒儿,你尚安好否?为师…对不住你!那日你率众追讨补天石,不慎落入敌手,为师本应立即前去,奈何焚心涧自数年前失了镇物补天石后便摇摇欲坠,一月前更是突生变故,涧下与仙界相连的几条仙脉竟有断裂之险…此为仙界根基,为师,不得不以大局为重!” 那苍老的声音此刻满含无奈与痛心,江停云也跟着深深蹙起眉头。只听师尊的声音又道: “为师与众仙师已竭力修补仙脉,但只能以灵力勉力维持,终归是杯水车薪。停云,你此刻身在魔窟,虽险亦机。若有可能,望你择机寻回补天石,此乃千家仙门命脉所在。但切记—— “万事以你自身安危为上,若事不可为,即刻脱身,万不可逞强! “你一月未归,音信全无,为师猜测颜开定是对你神识做了手脚,这是枚‘钥匙’,天下封印皆可启,你投入识海,看后自明。” 师尊的叮嘱犹在耳边,江停云看着玉令中飞出的一朵淡蓝灵光,不再犹豫,伸手接住它按向眉心。刹那间只觉有千万根针刺入脑中,识海剧烈震荡,无数残碎的画面与声音轰然炸开。一丝鲜血自江停云口中溢出,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回忆。 望云城外,数十家仙门结成的阵法在魔界漫天的黄沙中显得格外耀眼,数百人白金交织的道袍,明光璀璨的宝剑,端庄肃穆的面容,端称得上是正气凛然。 打头一人便是清霄仙君,江停云,传闻中因受心魔重创闭关百年,不日前才出关。只见青年身形如松如鹤,气质如月如泉,身穿月白道袍,腰佩碧玉箫,一双眼清凌凌如山巅之雪。此刻他正在队伍最前方,听着讨魔檄文。 魔境本是一盘散沙,数年前,却忽然出了个带头的妖魔,率众建了一座望云城,传闻此妖魔是从仙门几百年间专门处决妖魔之地-焚心涧-而来。他出世之日,由三大仙府联手控制、为压制焚心涧妖魔怨气而设置的镇物补天石也一齐消失,从此了无音讯。 焚心涧自此妖气冲天,眼见要侵扰到周边人界城池,因此三大仙府纠集数十家仙门,前来剿杀妖魔,誓要追回补天石。 苍梧仙府的大弟子凌萧然在阵前念完慷慨激昂的檄文,城中却仍无半点声息,他皱眉轻蔑道:“莫不是这妖魔看到仙门阵势逃了?果真是鼠辈,我还当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不过如此。” 身后众人传来阵阵哄笑,江停云默然不语,挥手示意众人止住嬉笑。 又等了半刻钟,人群渐渐不耐烦起来,玄微仙府一名弟子名唤乌子虚的飞身上前,此人身材短小精干,目露精光,他道:“清霄仙君好涵养!可咱们却是等不得了,摆明了这魔尊不过虚有其名,缩头乌龟罢了。且让我们玄微仙府打个头阵,冲进这望云城诛杀妖魔,给焚心涧添添柴火,哈哈哈哈哈哈!” 说罢衣袖一展,拔出佩剑,直奔那玄铁城门而去,到得近前便是举千钧之力的一剑。 眼见得剑气要破开城门,“嗡”的一声浑厚长鸣,城门自动打开,竟是即为霸道的一股灵力横扫而来,划过在场人群,首当其冲的乌子虚及后面几个修为差些的弟子当场耳鼻便溢出鲜血,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其余人等也俱是长剑脱手不支倒地。 江停云见此立即抽出箫中软剑跃向城门,挺剑迎向来人。 一道闲闲的绯色身影自漫天黄沙中慢悠悠走来,随之而来是一管凉凉的,带着点笑意的嗓音:“诸位请回吧,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要打,叫你们家里的老家伙来。” 江停云一怒,手中软剑“虹生”灵光暴涨,挽了个炫目至极的剑花便刺向那人,雪亮剑光刺破烟尘,看到那人的脸,江停云却怔了一瞬。 传闻中的魔尊颜开竟是个年轻男子,看去至多十七、八岁,尚还残余两分稚气,单看这绮年玉貌、闲适姿态,江停云真的会以为这是人间哪位少年郎,穿红着锦、风流恣肆的打马行过市井间。 颜开看清来人后也是一怔,周身魔气同脸上血色刹那之间一同褪了个干净,他顾不上刺来的虹生,竟不闪不避,任由软剑刺向左肩胛,连眼珠也不错开一瞬,只是轻声喊道:“哥哥……” “噗”的一声,长剑刺入血肉,纵使刺入血肉,颜开仍是执意往前,任虹生穿过肩胛,也要离那人更近一点。 他**心涧中爬出来,找了近两千个日夜的人。 江停云为这不闪不避的一剑微微愣神间,灵脉已被魔尊反手制住。 “抓到你了,哥哥。”肩头鲜血狂涌,但年轻的魔尊只是俯身在那冷淡的唇上轻轻一吻,江停云顿时剧烈挣扎起来。 魔尊伸手,轻点江停云眉心,后者神色顿时空茫起来,“你……”未及说完,便昏然睡去。 见清霄仙君落入敌手,缓过来的段玄泽带领尚有一战之力的仙门弟子蜂拥而来,数百道雪亮剑光当空织成凌厉剑网向颜开铺天盖地笼罩而去。 颜开一手揽着昏迷的江停云,半分目光也不曾移开,一手斜斜一挥,剑网被轻巧挑开,仿佛春日一枝桃花舒展身躯,抖落了枝叶上一只小虫,而众人已被击退到十丈开外,纷纷口吐鲜血。 颜开语带寒霜,“我说了,叫你们家的老家伙来。” 说罢打横抱起怀中仙君,瞬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夜色下的夕霭湖畔,江停云自剧痛中回神,箫中剑‘虹生’不知什么时候感应到了主人的灵识回归,穿越层层禁制飞回了江停云手中,竹箫温凉,剑意微敛。 江停云看向引岚殿,此时尚无人发觉他已恢复灵识,随时可以逃出,可他闭目半晌,想起师尊疲惫的嗓音,仙界灵脉,人间城池,焚心涧,归岫宫,桩桩件件,让他根本没有转身的余地。 还有……望云城外那不闪不避的一剑,利刃削薄,钻入血肉,应是钻心的疼,可是颜开……竟仿佛是得到了天下间最甜蜜的奖赏般,欣然迎上。可溯及回忆,这百余年间我因受心魔重创,一直在府中闭关,从未见过此人,我与他,究竟有何渊源?? 江停云心中沉吟,最终伸手将虹生收入识海,假装颜开的封印从未打开过,返身回了引岚殿。 殿内的龙凤花烛已烧至尾声,淌了一地烛泪,一点如豆烛光摇曳在层层纱幔中。江停云停在床前神色复杂地看了颜开半晌,那人依旧好梦沉酣,他轻身翻回床里侧,正要闭眼,腰上却搭上来一只手,魔尊声音微沙,还带着点朦胧的睡意,在江停云耳边说道:“哥哥去哪了,叫我好等。” 第3章 第三章 望云 江停云自脊背至尾椎炸起一层寒毛,他强行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故作镇定回答道:“无事,心中烦乱,出去走走。” 颜开仍未睁眼,懒洋洋道:“是吗,哥哥身上好凉,我给哥哥暖暖。” 搭在腰上的手沿着江停云腰部曲线摩挲,热意透过薄薄一层寝衣,传至肌肤之上。一种陌生而危险的感觉袭来,江停云肩膀微微颤抖,情不自禁闭了闭眼。 颜开顿了顿,抚摸江停云腰肢的手一紧,翻起身伏在江停云上方,纤细的骨骼仍有少年人的轻盈,比江停云高半个头的个子却已经带来了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二人猝不及防对上目光,仙君仰头避开,左侧颈边小小一颗朱砂痣鲜红欲滴,模糊光影间,年轻的魔尊眼中似眷恋,似沉迷,他吐息渐渐急促,向着眼前那张微张的红唇低下头去。 殿中袅袅熏香愈发浓郁,二人气息将要交融之际,江停云猛地将脸一别,纤长的眼睫垂下,掩盖了目光,只是身侧紧攥衣角的指骨略微发白。 颜开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也恢复了清明。他立即翻身下来,说道:“哥哥别怕,我只是……做了个梦,梦到你不见了…”说着眼中竟蒙上一层水雾,抬眸一双婴儿般纯净的黑瞳里全是江停云的倒影。 他语带哽咽,又重复了一遍:“哥哥别怕我,哥哥不愿的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江停云蹙眉看他,漫天黄沙中像对蝼蚁一般轻轻挥手击退数百仙门弟子,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的魔尊,和此刻这个因为他脸色不好马上就要吓得哭出来的少年,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身侧的人已经乖乖躺好,双手交叠在腹部,是个规规矩矩的姿势,甚至连呼吸都轻了几分。一整天提心吊胆的疲惫袭来,江停云暂时无力去思索,他阖上长睫,淡淡道:“我累了,睡吧。” 良久,江停云的呼吸声变得安稳和缓,身侧的人动了动,小心牵起仙君的手,是个十指相扣的姿势,过一会儿也随之沉沉睡去。龙凤烛已燃至最末,淌了一地烛泪,最后一星烛光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了重重帷幕之间。 “瞧见没有,仙君大人脸上好大两个黑眼圈。” “魔尊大人真是好体力,嘿嘿。” 两名侍女在呈上早餐的间隙又开始用目光八卦起来,江停云顶着一头黑线坐在桌边,旁边是大型挂件,魔尊颜开。 颜开年纪轻轻,对于养生之道倒是十分热衷,似乎桃类天生便善于延年益寿之法,他将桌面一侧一碟金黄糕点端到江停云面前,殷勤道:“哥哥,尝尝这个魔境特产,用七叶蜂的蜂蜜所制的蜜糖糕,魔境风沙大,食之可令肌肤润泽。” 侍女甲:哦哟哟肌肤润泽~ 魔尊又端过一碗黑呼呼又喷香的糊状物道:“哥哥,若蜜糖糕腻了可用一些五黑粥,是用各色豆类文火熬成,昨晚熬了夜,食之可以强肾固本。” 侍女乙:啊啊啊强肾固本! 两名侍女的目光在空中交织碰撞,下面坐着无语的仙君和讨好的魔尊。 江停云深呼吸几下,认命的开吃。 颜开笑眯眯的托腮等在一旁,江停云如坐针毡的用膳完毕,颜开立即为他奉上擦手的热毛巾,笑道:“哥哥,在宫内呆了这么多天闷不闷,我们出去逛逛?” 江停云正想打探收集魔境情报,当即欣然应允。出得宫门来,只见江停云身着一袭晴蓝交领衫,领口袖口均暗绣银色仙鹤松针纹,一头乌发束在嵌青玉莲花银冠中,颜开则身着浅粉圆领袍,耳畔一枚碧玉滴珠仿佛晶莹朝露点在花瓣上,衬得他脸如冠玉,跳脱风流,二人便如同两名人间翩翩公子,在魔城难得的好天气下并肩而行。 望云城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城市,虽则魔物众多,龙蛇混杂,但颜开定的规矩是城内不许有争斗,违者格杀勿论,因此城内行脚商人众多,南来北往,人魔混杂,男女老少均有条不紊的忙碌着,看来十分繁荣。 二人信步走过大街小巷,沿路有人认出魔尊,恭敬弯身问好,颜开轻轻点头示意,小指却轻轻勾了勾身侧江停云的手指。江停云立即不自在的扭过了头,颊畔飞过一丝粉云。颜开“扑哧”一声笑出来,一刹那如同云开月绽,引得旁边几个小姑娘老大娘不住回望。 走过一条小巷子时,一个毛茸茸的身影冲出来,一头撞在江停云腿上。江停云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小猫妖,人形尚未化全,三角形的耳朵顶在头上,圆嘟嘟的脸颊旁还有长长的胡须和绒毛,此刻正含着一根手指,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眼前如谪仙般的二人来回打量。 半晌,终像下定某种决心般,对着江停云甜甜喊了声:“娘亲!”又转向颜开脆声道:“爹爹!” 颜开笑得打跌,江停云僵着肩膀不知所措。 此时巷子口又急急忙忙跑来一位老婆婆,花白头发,佝偻脊背,见到颜开后忙躬身道:“魔尊大人、仙君大人好,小猫冲撞到您二位了,对不住啊。” 颜开点点头,问道:“你二人在这城中可还住得习惯?” 老婆婆连连点头,“习惯习惯,昨日里正还给送了米粮来,多亏了魔尊大人…” 颜开打住老婆婆眼见得要滔滔不绝的道谢,弯下腰将指尖在小猫眼前一晃,凭空变出两个铜板,递给小猫妖:“哥哥给你买糖吃,快去吧!”小猫欢呼一声跑走了。 又正色对她道:“你们只管安心住下,若有难处,寻里正找仓庚解决就是。” 说完一拉江停云的手:“走吧哥哥。” 走出数十步了,江停云尚还怔怔的,他问:“他们是…” 颜开笑容不变,眼神却有点冷了,心不在焉道:“他们啊…是我从焚心涧旁捡的。至于小猫喊的爹爹娘亲,我也不知,大概在焚心涧底变成一团地火了吧,谁知道呢?” 二人闲逛一日,周围已暮色四合,颜开见江停云始终因刚才的插曲兴致不高,便提议道:“哥哥,我带你去城中最高的摘星阁去观星可好?望云城虽不似人界仙界繁华富丽,但中天一道银河横跨城池,自阁上看来似乎伸手可摘天上星,也算得上一景呢。” 江停云看着颜开期盼的神情,点了点头。 摘星阁阁如其名,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想是为方便看清天上璀璨星辰,阁中灯光并不明亮,甚至有些幽暗。侍者将点心茶水摆上小几后便鱼贯退出,只余颜江二人。 江停云倚在木栏杆上,猎猎夜风吹起他的衣袍发带,楼阁其上星河璀璨,其下夜雾弥漫,城中万家灯火,点点晕黄,他问道:“颜开,你能给我讲讲,你为何要建这座城吗?” 颜开却没有看风景,他眼中只有一人,闻言莞尔,“好啊哥哥。我之前从焚心涧出来时…一路毫无方向,只是在漫无目的的流浪,中间遇到些像今日这样的老弱妇孺,为打点水,挖点野菜,遭人欺负,撵来撵去,我便随手帮一把,久而久之,身边竟聚了好大一帮人…” 忽地赧然一笑,“…我起初还觉得十分的麻烦呢,总想借机把他们甩开,去做我更重要的事,可是…”可是他们实在是太弱了,不弱的话,也不会被从原本的居处被赶出来,四面八方流浪了。 “后来人越聚越多,我就带着他们来到这里,大家一起建起了这座城,我在城中立下了规矩,既到我这里来,便不许打打杀杀,随意伤人,更不得侵扰人界,时日久了,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至于我,”他的目光就像两朵燃烧的火焰,明亮又坚定,“至于我,如果其他人敢来挑衅,我就负责把他们通通赶跑。” 江停云嘴角微微的笑意在听到“从焚心涧出来”时就淡去了,他静静听完,忽然抬手,就像再寻常不过地、为他年幼的小师弟整理仪容般,抚了抚颜开的鬓发。 他声音平静又柔和的说道:“你把他们从风雨中带回来,给了他们一个容身处,这很了不起,颜开,你做得很好。” 魔尊的眼睛仿佛狗狗一样睁大了,懵懵懂懂间像是根本没理解江停云的意思。呆了片刻,他的眼中骤然迸发出璀璨的光亮,甚至让阁上的满天星光都黯然失色,他抬起双臂,那是个想要拥抱的姿势,电光火石间,一口热烫鲜血从他口中喷出,甚至溅了两滴在江停云雪白的颈上。 江停云一把搂住他,失声问道:“颜开!你怎么了?!” 怀中人不答,全身剧烈颤抖着,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平日秀丽的眉眼此时痛苦的皱着,却仿佛有所感应般使劲将身体贴向他,似乎贴得越近,疼痛就越轻。 江停云起身欲去寻找医者,却被颜开一把扯住衣袖,他艰难地道:“哥哥…别走…我一会儿就好。”良久,那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散去后,颜开睁开双眼,道:“焚心涧那边……” 尚未说完,一名黑衣侍卫匆匆上来,看到颜开斜斜窝在江停云怀中,脚步一顿,欲言又止。颜开睨他一眼,道:“无妨,说吧。” 仓庚禀报道:“刚刚探子来报,焚心涧方向,四座魔界与人界交界处的城池,均有异动迹象,似是补天石石魂逃出…” 颜开缓缓坐正了身体,眉间是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他道:“我亦有所感觉。” 仓庚目露忧色,他急道:“魔尊,如果还不开始那个计划的话,您受到的反噬会一次比一次重的……” 颜开打断他,“无妨,我先去将石魂收回。石魂不全的补天石,是无法发挥作用的。” 又转过头对江停云解释道:“哥哥有所不知,补天石有四缕石魂,分别为生、老、病、死人间四苦,乃是焚心涧中万千魂魄所凝聚而成,如今…怕是他们等不及了。”顿了顿,又道:“我需去查看一番,哥哥可愿与我同去?” 江停云对上他的视线,师命犹在耳边,他本就要循机探查此事,此刻促使他点头应允的,却是颜开仿佛喷在他心头的那口鲜血。 他点点头:“嗯,同去。” 颜开的笑意又回到他脸上,他道:“哥哥不必忧心,我会保护你的,哥哥权当游山玩水便是。” 第4章 第四章 杏花 次日,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出行。至于堂堂魔尊为什么不用飞的,据说是扮作凡人更易隐藏气息,不至于打草惊蛇。 仓庚身为归岫宫首席管家,魔尊大人贴身秘书,认命的坐在车辕上提着鞭子,他望着天空,目光涣散,绝望地想:魔尊的开屏期,什么时候才结束啊!!! 车内某人如下属所想正在开屏。 小小的桌子一侧,颜开身着绯色翻领袍,领口露出一点青金石色內襟,耳畔碧玉滴珠晃晃悠悠,此刻正以手支颐,看着对面的人目不转睛。如果目光有温度,现在仙君都已经整个熟掉了。 对面的清霄仙君身着藏青氅衣,深色交领,雪白中衣,将颈边一点朱砂衬得愈发鲜明,腰间挂的芙蓉石佩纹丝不动,坐在车中也仪态端方,拿着经文看得目不斜视,只是半晌也没见他翻过一页。 许是颜开的目光过于炙热,江停云顿了下,问道:“我脸上可是有污物?” 颜开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没有!” 那你?江停云没说话,但眼神掷地有声,一!直!看!我!干!嘛?! 颜开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声,偏头一笑,唇边露出一颗深深梨涡道:“哥哥好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车外谁的心在咆哮。仓庚悲愤的想:回去就追加公务车预算,必须给老子买个超绝隔音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那种!!! 魔界人界交汇处,一辆青篷小车慢悠悠行在崎岖山路上,看着虽慢,几息之间便已驶过十余里。 车轮驶过一段颠簸的路面,颜开一时不察,被狠狠地甩在车厢壁上,撞出沉闷一声,面露痛苦之色。 江停云身体的动作比思绪更快,他立马倾身抬手抚向颜开的左肩胛处,问道:“是否撞到了肩头旧伤?” 颜开身体一僵,神情敛去,声音轻得危险:“哥哥如何得知我此处有伤,那夜我伤的明明是左臂呀?” 江停云心中暗道不好,一时情急忘记自己“不该”记得仙门围攻时刺过他一剑了。他猛的收回手,面色不自然地咳一声,干巴巴道:“哦,那是我记错了,你无事吧?” 颜开盯着江停云的脸,口中答道:“无事。” 下一秒,他却倏然起身越过中间那张小桌,将额头贴上江停云的,放出一缕神识探入江停云的识海。 识海被人侵入的酸胀感觉并不好受,江停云闷哼一声,条件反射想挣扎。颜开低声道:“别动!” 江停云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随即周身软了下来。 神识探到封印并无损坏,颜开却露出一个比之前更不安的神情。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收回神识后依然保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挺秀鼻尖轻轻蹭着江停云的。二人呼吸交缠间,颜开喃喃道:“哥哥,别骗我。” “到了。”马车停下,仓庚向车内禀报道,“魔尊大人、仙君大人,我先行去打探消息。”颜开嗯了一声,仓庚随即离开。 二人下得车来,江停云只觉眼前一亮,面前竟是一片蔚然花海,成片杏花林环着一座小小村庄。 道旁古朴石碑上刻着村庄名字:杏花村。 此时正值人间三月,杏花开得繁盛,如同云蒸霞蔚,粉粉白白煞是好看,空气中隐然暗香浮动。江停云忍不住轻声赞道:“真是人间盛景!” 一阵风过,芬芳拂面,满树花雨簌簌而落,几朵调皮的杏花自江停云面颊擦过,仿佛在含羞絮语道谢。 旁边颜开抱着手臂“哼”了一声,杏林当即安静下来。只听他道:“杏花好看,颜色却太素淡,既不鲜亮,更不讨喜,结的果子也是又小又酸,哥哥别看了。” 说罢曲起一指弹开眼前挡路的枝丫,又倒退着行在江停云身前,露出少年人那种狡黠灵动的神情,边走边笑吟吟道:“不过我听闻此地果酒杏子黄甚是有名,不如咱们去找个酒肆沽酒?” 江停云只无奈笑着摇头,被颜开扯着衣袖拉出了杏花林。 杏花村的风物特产除了满村杏花,便是其衍生物了,有晶莹剔透的杏脯、浓郁香醇的杏仁露,酸香清新的醪杏酱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此地独有的果酒“杏子黄”。 此酒由本地山泉酿制,呈琥珀色,入口甘甜,果香浓郁,看似无害的果酒,后劲却足得很。听闻魔界的魔尊大人曾微服至此,闻到酒香一口气喝了五坛,酩酊大醉足足睡了三日!二位客官可要当心,果酒虽好,莫要贪杯哦。 酒肆小二长篇大论将特产介绍完毕,结尾突然压低嗓音神秘秘爆出一段魔尊秘事,想是为自家酒水的诱人增加一点说服力。 江停云已忍俊不禁,将菜单递回给小二道:“既如此,我们只来一壶尝尝,免得我们也酩酊大醉睡到三日后。” 颜开脸上的红晕已蔓延到颈间,平时伶牙俐齿的样子不知哪去了,憋了半天,只小小声喊道:“哥哥…” 江停云声音犹带笑意,“嗯”了一声抬眼看他,眼前少年颊生红晕,目光闪躲,那绯色从耳根一直烧到颈上,烧得他眼底都蒙上一层薄薄泪意,秾艳灼目胜过此刻窗外万株云霞。此刻江停云倒突然懂了刚刚颜开那句“杏花好看,颜色却太素淡”的评断。 不自然的清清嗓子,江停云转头一本正经问小二:“我们初来乍到,向小哥打听打听,此地可有什么奇事?” 那小二挠挠头,“奇事?没有啊…”忽而恍然大悟,“倒是有一桩蹊跷事,可是…”说着又面露难色。 颜开插话:“把你们的特色菜全部上上来。” “好嘞客官!”小二当即眉开眼笑细细说来:“二位可知,今日村里正在办一桩白事?” 江停云道:“白事有什么蹊跷的,莫非是死于非命?” 小二摇头道:“非也非也,死者乃是一名高寿之人,”也不再卖关子,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此事娓娓道来,“村北王大娘本是一名寡妇,年青青死了丈夫,也并未再嫁。一人耕地织布,养猪养鸡,还能去山里打猎,汉子做的活计都样样来得,一个人养活了两女一儿,村里人提起她,谁不竖大拇指? “这王大娘将两个女儿打发出嫁后,便给儿子娶了媳妇,安心跟着儿子儿媳过活,帮着带带孙子孙女,待到孙子孙女也满地跑后,人许是老了,再不似之前那般硬朗,成日里呆坐在家中院子里,我仿佛听说儿媳待她很是苛刻,似乎还打过她…” 江停云不解道:“那他儿子便亲眼见着自己老娘被虐待?” “嗨,她这个儿子,是家中老小,虽则家境不好,自幼也是娇生惯养,小时可爱懂事,见到大叔大婶们都甜甜地唤人。及至长大成亲后,不知怎么结识了阳城一伙纨绔,成日里出入赌坊,将他老娘半辈子攒下的家私输个干净,大家伙私下都猜,王大娘莫不是被她儿子给气糊涂的,就更别提家里关起门来的一堆烂账啦!” 江停云道:“那这丧事又蹊跷在何处呢?” 小二道:“您二位细听外面,可听到做水陆道场的声音了?” “奇就奇在此处,王大娘死后,她儿子王三不知从哪得了一注横财,原本输得家徒四壁,不过短短两三日间便陡然阔得大财主似的,还发愿要给老娘做足七七四十九日道场,风光大葬!今日已是第二十日了,王家远嫁的女儿尚未赶回来。您说,这人活着的时候冷粥冷饭,饥一顿饱一顿的,这人都死了,再怎样体面的发送,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罢了,唉…” 小二说完便退下了,江停云端坐凝眸沉思,半晌不语。 颜开喝完最后一杯酒,待江停云食毕放下筷子,对江停云道:“哥哥,我们需去王三家看看。”他唇瓣水润微红,唇角还沾着点琥珀色的酒渍,江停云心中莫名软了软,点头答道:“好。” 二人偕行至村北,未及走近便听见锣鼓喧天,钟磬铙钹之声不绝于耳,沿路皆挂着黄白纸幡,其上朱砂书着横七竖八的符咒。 走至王家门口,只见庭院中白棚下放着硕大一口朱漆棺材,木料坚实,想是上好的松木。棺前香蜡纸钱,各色水饭供品俱是齐备,两侧僧人尚在持咒诵念不绝,祈愿死者早登极乐。 因死者尚待至亲瞻仰,因此并未封棺,近前一看,锦缎缝制的层层寿被铺在棺内,厚度十分可观,死者表情安详,面色红润,像是在梦中无知无觉去世,并未受过半点罪的样子。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场白事俨然都极尽孝心,也须得有一定财力方才能如此铺张。 江停云却在其中敏锐地感到一丝诡异之处,刚想和颜开说说他的发现,却见两个青年妇人自远处跌跌撞撞而来,一径哭一径走,行至灵前便身子一委,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旁观者窃窃私语:“王家大娘和二娘回来了,这下可有得闹了。” 果真,大娘和二娘在灵前上了香哭过之后,立即找上了王三和他媳妇,将她团团围住,逼问道:“娘是如何死的?你二人若不想奉养,我们姊妹早说过我们将娘接去便是,你二人图娘干活利落,还能帮你们带孩子,硬是不放人,还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岂有老娘跟着女婿过活的道理! “谁人不知娘素日身体强健,怎会一觉便睡死了过去,定是你二人嫌弃娘年纪大了,不能帮你们干活了,将娘虐待而死!” 王三伏在地上大声喊冤,一连声叫二人看这丧仪的用心,王三媳妇更是已在地上滚将起来,忽然一阵阴风刮过,灵堂经幡飘飘荡荡,其上血红符咒如同活过来了般随之涌动。二人顿时跪伏在地面,抖似筛糠,不敢再发一语,只剩两个女儿哀哀哭泣。 此时一名行脚商人路过,他瞥了一眼灵堂前,奇道:“咦,又是一家?” 江停云立即截住话头道:“兄台这是何意,何处还有这样的高寿喜丧?” 那商人微微摇头:“喜么?或许吧。此去二十里,阳城之内,自己去看吧。” 第5章 第五章 喜丧 阳城。 时值黄昏,残阳如血。二人甫一进城,便见满城飘着纸幡,空气中满是浓郁的香蜡焚烧的味道,地上随意丢着纸钱元宝,已被践踏得脏污残缺,显然不止一两家在今日出殡。 仓庚身影落下,禀报道:“魔尊,仙君,城中死气异常浓重,皆指向高寿而亡的老者,半月以来竟已有二十余名。有死者家中或一贫如洗,或富贵显赫,也有寻常殷实家庭,均无甚共通之处。补天石生老病死四魂之一的老魂,怕是正在此处。” 颜开若有所思道:“无甚共通之处?我看未必。看来非去这些‘喜丧’之地看看不可了,”转头见江停云面色有些疲累,又道:“哥哥,此时天色尚早,我们找个客栈歇息吧,凌晨再出门探查。” 三人随意挑了一家客栈走进,仓庚一马当先地对掌柜道:“两间上房。” 魔尊赞许的点点头,仓庚露出一个“事交我办您放心”的金牌秘书表情,不卑不亢的站到后面。 江停云:“……” 三人到得两间相邻的房前,江停云深吸一口气,正欲转头说话,仓庚立即闪身,飞速退进左边一间,咔哒一声落锁后,仓庚在门内对外面两人道:“魔尊,仙君,天色已晚,二位请早些休息,属下耳力不佳,不该听的保证半个字都听不到。”话音未落,刷刷几声,数道隔音禁制在门缝中闪烁着求生欲极强的光芒。 颜开牵过江停云的手,像倦怠到极点般揉了揉眉心,他摇摇江停云的手道:“哥哥,赶了一天路,我好累呀。”江停云见他眼底确有几条血丝,眼眶下也有淡淡的青黑之色,抿抿嘴唇不再挣扎,但依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感受到无言的推拒,颜开轻轻靠过去,将额头抵在江停云肩窝,湿暖的吐息拂在江停云颈侧,靠得太近,一股幽幽的桃花香气萦绕在江停云鼻端。他闷闷不乐道:“哥哥,我就这般让你讨厌么?莫非哥哥宁愿去和仓庚挤一间房,也不愿与我同处一室?” 江停云顿时神色复杂地败下阵来,忘记了还有开第三个房间的选项,任由颜开牵着他的手迈进了房间。 颜开却并无得寸进尺之意,他径自打开柜子,取出备用的被褥,准备铺在床边。江停云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颜开却低头避开他的视线,下颌的线条紧绷,似乎在跟谁赌气一般道,“哥哥讨厌我不要我,我却想离哥哥近一点。哥哥不会连床边也不要我睡吧。” 江停云无奈扶额:“我不是那个意思……”颜开手腕一抖将被子展开作势要铺,江停云不假思索抓住他的手,随即又像被烫到般缩了回去,半晌嗫嚅着说:“没有讨厌你…地上凉,上来吧。” 最终二人还是一起躺下了,颜开一弹指将油灯熄灭,黑暗中彼此的心跳呼吸都清晰可闻,江停云板板正正地躺着,却不受控制地感受到身侧人传来的脉脉体温,和那股越是黑暗越是鲜明的、清冽又缠绵的桃花香气。 良久,魔尊的手窸窸窣窣伸过来,握紧仙君的掌心,是个十指紧扣的姿势,颜开悄声问:“哥哥,就这样好不好?”江停云不答,最终却也没有将手抽回。 三更天,城中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春雨朦朦中,颜开和江停云借着雨幕,潜入了尚未出殡的一户“喜丧”人家—朱府。 这户人家高门大院,雕梁画栋,庭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显见的是位巨商豪富之家。 一片死白的灵堂中已无人守灵,只余两盏幽幽长明灯长燃不熄,火光在墙上拉出长短变幻的影子,在冷雨中更显得凄清可怖。颜开将棺盖推开,里面尸身的死状与白天在杏花村看到的死者一模一样,神情安详,面色红润,浑似在睡梦中悄然离世,不曾受罪的模样。 “不对,”江停云道,“你看这里!” 他并指凌空一划,重重寿被翻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炸开来,混着内脏**的甜腥,几乎让人作呕。寿被的背面,全是以鲜血书就的符咒,已干涸成了暗褐色,就连棺底都积了厚厚一层鲜血,此时已凝成了紫红的血冻,在灯光下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亮。 而锦被下的身体与脸色红润的头部截然不同,败革般的人皮紧贴着骨骼的轮廓,灰败干瘦如同枯柴,双手如同狰狞鬼爪,指甲缝内全是凝结的鲜血,唯有右手食指中心一个血洞,残留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可以肯定的是,棺中的老人的去世,绝非是家中孝子贤孙所称的、得享仙寿于梦中去世的喜丧。 接下来二人探遍了城中有“喜丧”的人家,棺中无一例外是惨死的老人,死状均是流尽了鲜血,唯有脸部红润如生,再以层层符咒镇压枯柴般的躯体,右手食指赫然有着同样的血洞,血迹尚未干涸。 此时已晨光熹微,淅沥春雨也渐渐停止,二人走出最后一家,江停云少见的露出冷笑道:“好一个‘高寿’,好一个‘喜丧’!” 固然是石魂作祟,可这遮遮掩掩的丧事,满是符咒的寿被,痛苦万状的遗体,要说其家人全然不知情,那是连傻子也不会信的。 “为什么呢?”江停云问颜开,也问自己。 突然,像在千头万绪的思路中抓住了一根线头,江停云抓住颜开的手,说道:“横财!那天酒肆中人说王三死了娘后,发了一注横财!” 接着又像震惊于自己所猜测的真相一般,江停云眼中开始积聚愤怒的阴云,指尖也不禁颤抖起来。 颜开反手握住江停云的指尖,层层暖意穿透春雨阴寒,他往江停云唇边塞了一个甜糯的东西。舌尖触到一点甘酸,带着清新的果香气,仿佛驱散了一整晚鼻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江停云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啊,是一片杏脯。 “哥哥,甜吗?”身侧的人仍挂着闲闲的笑意,就像这世间再多污秽都不能沾染他心,他只管为他留下一点清甜。 江停云内心涌过一阵奇异的宁静,仿佛胸腔里钻进一枝小小的藤蔓,将他因愤怒而扭曲起来的情绪轻柔的抚平,他看向颜开,后者仍专注地凝视着他,眼神里是珍而重之的关切。江停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他低低道:“…谢谢。” 颜开微微一笑道:“哥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这一小会儿时间,春雨已霁,晨曦穿透云层,围着蓝底白花小裙腰的姑娘背着背篓沿街叫卖杏花。颜开牵着江停云的手迈出躲雨的檐下:“走吧哥哥,去找出真相。”让死者安息。 江停云道:“先去赌坊看看吧。” 颜开却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唇边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道:“哥哥,不必如此麻烦。” 朱府某个院子内,一扇朱漆雕花门轰然洞开,惊起床上两个纠缠的人影。侍妾在旁吓得嘤嘤哭泣,一肥头大耳、体貌油腻的中年男子慌慌翻身坐起。耳边听得堂中一道清冽嗓音,轻柔地说:“哥哥别看,脏东西。” 他看向堂屋桌边不知何时坐下的二人,一人头戴莲纹银冠,身穿苍青氅衣,气质濯然如松间月林中泉,一人年岁略小些,身量却比前一人高半头有余,此时正将手捂在青衣人眼前,一道冷冽如冰雪的目光扫过来,中年男子面色抽搐,连忙披上衣衫。 “朱管家,你家主人府上,近日可是双喜临门啊!”那少年脸上笑着,眼底却无半分笑意,素白指尖捏着一只青瓷茶杯细细把玩。 “哪…哪里,府内现下正在办丧事,并无喜事,”那朱管家抖抖索索道,忽然又想起来是自己的主场,忙大声呼喊起来:“你们究竟是何人,竟敢擅闯我家府邸,来人啊…” 话音未落,那青瓷茶杯已被那少年一把捏碎,一块锋利的瓷片擦过朱管家的脸颊,留下一道细长的血口后,径直插在了他脑后的床柱上。“呀,偏了,”少年露出一个懊恼的表情,又看向他,“现在能说说了吗?喜事。” 在朱管家抖似筛糠的描述中,二人拼凑出一个大致的真相。 朱家先祖经商起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可士农工商,商人历来是最下贱的阶级,即使身价巨万,门楣也始终算不得高贵,一直是历任家主一块心病。 朱家由此格外重视家中三代单传的小少爷的教育,但纵使百般延请名师巨儒教导,朱少爷却依旧是烂泥扶不上墙,整日里伙同一帮纨绔子弟斗鸡走狗,吃喝嫖赌无所不至,至今未有一分功名。朱老爷放出话来,若今年再试不中,便要从族中旁支挑选可造之材接管家业了。 朱少爷一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找到平日的狐朋狗友共商对策,可是这些人,问他们哪家花娘最俏丽哪家赌坊最奢华,说起来头头是道,问诗文问功名却个个都如同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罢了。 此时他素日鬼混圈子中一名最不起眼的跟班王三建议道:不如去找馄饨婆,她定然能解朱少爷燃眉之急,说着凑近在朱少爷耳边道出一桩秘辛之事。 第6章 第六章 馄饨 半月前,阳城赌坊。 “他妈的,今日也是点背到姥姥家了,不玩了不玩了!” “哗啦”一声,一名赌徒将手中筹码及赌牌狠狠一推,跳下牌桌就要走,旁边人却把他拦下道: “输了就要走,如此孬种行径,王三,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干脆回家喝你娘的奶去吧哈哈哈哈哈!” 此人正是杏花村北王三,他年纪大概三十上下,看来比实际年纪要小一点,皮肤细白,身上衣物虽并非绫罗绸缎,也是上好的棉绫细布所制,看着倒是相貌堂堂,从没被生活磋磨过的模样。只是长期熬夜赌博、寻欢作乐,让他身材瘦弱,加之眉心间数道长期被酒色财气浸泡的红痕,让人只觉他目光飘忽,脸色浮囊,体态猥琐。 此刻他脸上阴晴不定,想走,就得承认自己是孬种,想留下继续,身上却一个子儿都没了,家里能输的俱都输了个干净,就连今晚的筹码,也是从他娘手里好不容易骗来的、说是给孙子抓药的钱。 最终他还是咬咬牙,甩开旁人拉扯的手,憋出一句:“给爷等着!”在哄堂大笑中出得门去,王三已是心火上炽,气得面如猪肝。他的怒火不会对自己,也不敢对旁人,思前想后,竟是全数怪在了自己老娘身上。 怪她为何如此吝啬,亲儿子好说歹说都不肯多拿点银钱,害他今夜出了这么大的丑;怪她当年为何不肯改嫁,若是能攀个高枝儿找个有钱后爹,何至于家中如此艰难;怪她为何七老八十了还好好活着,平白让家里添了许多嚼用,让他今夜少了许多赌本!老不死的!都怪你!怎么还不去死! 边走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他转过一个街角,扑面而来的蒸汽白烟穿透深浓夜色拂到他脸上,带来一股勾人的食物香味。 赌了半夜腹中本就饥饿难忍,此时闻到这一股面香混合着肉香,他情不自禁、直勾勾地走过去,见是一位老妪,佝偻着脊背,正熟练地操着爪篱,从大锅沸腾翻滚的水边捞出一颗颗白中透粉的馄饨。 王三咽了咽吐沫,可摸遍全身一个铜板也无,心道:不管了,先吃再说,吃了就跑,想必这老太婆也追他不上。于是一屁股瘫在板凳上,要了一碗馄饨。 馄饨端上来,那老妇人却不走,就站在一旁死死盯着他,王三竖眉正要发怒,那老妇人突然开口道:“我有个法子,能帮你拿到一注大钱。” 王三不屑道:“你若有法子还在这里卖馄饨?快走快走,我可不是能让你消遣的人,老东西!” 那老妇人闻言不以为忤,反而露出一个森然笑意,她道:“小兄弟的赌资…可还够否?” 王三坐直了身体,盯着老妇人皱纹丛生的脸,一对浑浊的老眼仿佛深井中两点鬼火幽幽地燃烧着,她咧开干瘪的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一字一顿道:“这笔富贵…只需拿你家中最无用的那个人来换…” 最无用的那个人……王三的思绪不受控制般游走,仿佛一条毒蛇在脑中搜索,最终定格在某个身影之上,将那孱弱身影越绞越紧。他眼中神色变幻,想到了什么时忽而面露不忍,紧接着又在下一秒变为露骨的狂热。 最终他猛地吐出一口浊气,望向老妇人,嗓音变得沙哑:“我如何信你?” 老妇人的声音粗哑干砾如同夜枭,她嘿然而笑:“这个容易,你将你的食指伸过来,我收点利息。” 王三的神情恍如梦中,他依言伸出右手食指,那老妇人用一根针轻轻一扎,殷红的血珠冒出,王三眼前凭空出现一张黄草纸,其上鬼画符般写着些阴森怪异的文字,仿佛是阴司黄泉中所制的鬼契,“签了这个,再回赌桌去试试。” 一枚血红指印盖在黄草纸上,王三浑身一震,再顾不得什么馄饨,急急转身向赌坊去了,刚刚的街角,馄饨摊子依然冒着蒸腾的白气,老妇人的面容,在其后模糊不清。 第二日深夜街角,馄饨摊。 王三面带扭曲,他昨日签了鬼契后,又在赌坊中消磨了一天一夜,手气从没那般好过,赌本竟从零开始赢了许多,可是到最后,他想仗着好运道一把□□时,运气却像忽然耗光了似的,让他一把输了个精光,还倒欠赌坊一笔天价银子。 他心中翻来覆去只有“翻本”一念,这个念头在他的心中煎熬沸腾,把他的眼底烧得赤红如血,眼眶抠搂下去,脸上冒出许多胡茬,脸色也变成死人般的青黑。他来到馄饨摊前,对依旧煮着馄饨的老妇人道:“最无用的人……怎么换?” 老妇人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昨夜只是一点小小利息,因此效用不长,今夜你要的,可就需要出大价钱了。”说着手一抬,亮出一张更大的黄草纸,其上血红符咒更多,阴邪之意更强,“照你昨天的样子,让你所想的人签下这张契,你会如愿的……” 王三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他媳妇迎上来,撕扯着他的衣襟,大哭大嚷,“你这个短命没良心的,一走两日,家里两天没米下锅了,兴哥儿还病着,你找你娘拿钱买的药呢?” 王三并不像之前那样和他媳妇争吵厮打,他平静地把媳妇推开,问道:“娘呢?” 王三媳妇翻起一个白眼,向院子旁边的草棚一瞥,“昨日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喊了一整天心口痛,这会儿没声了,想必是装病没人理,自己消停了。” 低矮的草棚和牲畜圈相邻,气味并不好闻,蚊虫也极多。平日王三嫌弃污秽,几乎从不往这里来。今日他推开柴门,走了进去。 一股浑浊的臭气扑面而来,王三皱了皱眉,见床上一团干草破被褥间躺着一个干瘪的人,和他记忆里那健壮矫捷的娘亲身影已是天差地别。他走近,喊了一声“娘”。床上的人影动了动,缓缓望向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了般眼神了然,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般露出个慈爱的微笑。 王三艰难地吞咽着喉咙,他取出鬼契,跪下来流着泪道:“娘,儿子要死了,我欠了赌坊一大笔钱,他们说还不起便要将我全身骨头打断,丢到乱葬岗去,还要把兴哥儿娟姐儿卖了抵债,娘,儿子知错了,儿子真的知错了,儿子再也不赌了,现在只有您能救我们了……” 说着在地上连连磕头,他娘支撑着半坐起,两日水米未进让她的动作异常艰难,一开口嗓音如同磨破玻璃般沙哑刺耳,她说:“如何救?” 王三连连膝行至床前,举起那张鬼契,眼中放出热切期盼的光,仿佛他这回要的不是他娘的性命,只是像小时候那般,要娘卖菜回来给他带一块麦芽糖。 他娘的笑容仍在脸上,手已抬不起来,只是用目光将他包裹了一圈又一圈。 “娘,您咬破手指,在这儿盖个指印就行了。”儿子将草纸举到她眼前,她已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了,但儿子说只有这样才能救他。自己已是一把老骨头了,每天都能感受到生命离自己远一点,更远一点,这人世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既然儿子说能救他,自己这个无用之人,终于也能有点作用了。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咬破右手食指,稀薄的鲜血自指尖淌出,她的手,没有颤抖没有犹豫地,印了上去。 “后来王三的赌运便如日中天,一晚竟赢下了百亩良田。我家少爷听了后心动不已,忙追问那馄饨婆在何处何时能遇见,王三尽数告知,少爷次日便捧回了一卷鬼契,进了老太爷的房门。 “后来的事您二位就都知道了,太爷高寿,本就该去了,可他此前非但没去,反而身体康健硬朗,近来居然还新长出了黑发牙齿,人都说这是高寿的老人要啃食后代的寿数气运,因此家主人心里也膈应着,只是受限于孝道,也只能腹诽而已。 “老太爷签了那契后,少爷不日就中了监生,虽说并非自己考出来的,但排队捐监生的人如同过江之鲫,哪里就那么巧轮得到少爷,这可不是鸿运当头,否极泰来?” 江停云一向春风和煦的神情消失不见,此刻满面寒霜问道:“你们…可曾见过遗体?” 朱管家浑不在乎道:“见过,可人死了不就是块肉,还能有什么知觉,无非是身体难看点,脸不也没影响么。何况还装裹了那么多绫罗绸缎,未防作祟,还用血写了那么多符咒,定是无碍的。” “那城中其余的‘喜丧’也是如此?” “多半是吧,总之少爷那帮朋友,知道此事的,都去试了试,果真灵验,有求财的,有求运的,有求权的,无所不应!当然……要付出那个代价,不过本就是无用之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说完,见二人脸色不好看,又贴上去涎着脸道:“您二位可是想求什么,我帮您向我家少爷引见引见?” 颜开不发一语,指尖一道绯红飞出,朱管家向后一倒,喉间“咕噜”一声,生死不知。 第7章 第七章 夜探 “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夜色渐深,几点星子疏疏落落散在天中,谁家小轩窗前,一个柔和的声音轻轻唱道。摇篮里的宝贝咕哝了两声,将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吮着,甜甜地睡去了。 “王三小时候,他娘亲也是这般哄他的吧?为何……”江停云语带惆怅,或许心中实在郁结,他突然问道:“颜开,那杏脯…还有吗?” 问完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不待颜开回答,他便不好意思的补充:“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并不是…其实也没有……” 语无伦次。 颜开“噗嗤”一声笑出来,紧走两步转身面向江停云,微微躬身,一手虚虚握拳放在他眼前道:“哥哥张嘴。” 江停云瞥他一眼,终是无奈地微微启唇。没曾想颜开摊开手心,上面却空无一物,江停云正要拧眉,颜开忽地凑近自己摊开的手心吹了口气,狡黠的黑眼睛在电光火石间深深看了他一眼,就着这个近在咫尺的距离倏然抬头,唇在江停云的唇上轻轻一碰,一触即分。 “杏脯,没有了,桃脯要吗,哥哥?” 江停云看着眼前人两片饱满水润的微红唇瓣,唇齿间还残留着软糯的触感和清甜的桃子气息,他想,原来桃妖,真的是桃子味儿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少年朗声大笑,笑声中一扫平日里若有若无的阴霾底色,此刻是难得的纯然的快乐。 江停云脸上的红晕从耳垂上又蔓延到衣领中,颜开见哥哥实在是羞窘得不行,赶紧奉上一只米白织金的小布袋子,讨饶般笑道:“哥哥,你想吃的在这里,哥哥就饶了我这回吧。” 江停云眼风扫过他带笑的脸,视线最终落在那小袋子上,他一把接过,一语不发,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仙君已走出十余步了,年轻的魔尊才懒洋洋跟上,脚步轻缓,却将每步都走得很实,仿佛眼前这个人,他要这样从容又坚定地,跟一辈子。 夜色已深,二人来到赌坊边的街拐角处,馄饨摊已经开张了,朦胧白雾中,一个老妪的身影如鬼似魅地穿行在炉灶与桌椅板凳之间。 见到明显是来者不善的二人,那老妪也并未有任何慌张迟疑之色。只见她手下十指翻飞包着馄饨,素白面皮裹着粉色带血丝的肉馅,间或有碧绿苍蓝的一点,仿佛是葱花,又仿佛是某种经络。 馄饨包好一堆后往大锅沸水中一推,锅中腾起一股白色热气,一阵勾魂夺魄的肉香袭来。片刻,只只馄饨浮上水面,腥香扑鼻,她伸出爪篱将肥白粉红的馄饨捞进碗中,递一碗到江停云面前,笑容鬼魅:“仙君可要来一碗?” 江停云定睛一看,碗底颗颗馄饨竟还在挣扎扭动,耳边甚至听得到凄惨呼号:“好痛啊……好烫啊……好疼…好疼…烫啊…啊啊啊啊啊!!!” 他面色铁青,手一挥就要将虹生唤出,又生生止住,只在指尖蓄起灵力,怒道:“妖孽敢尔!”一指挥出,老妪端碗的手登时断裂,断腕处冒出丝丝黑气,碗中馄饨散落一地。 那老妪露出怨毒的表情,她道:“他们没用,我便帮他们有用,食其魂魄,割其血肉,总归也是被家人弃如敝履,物尽其用我有何罪?” 身后的颜开此刻不再刻意压制魔尊的气息,如雷霆降临般的威压释放出来,将那老妪怨毒的表情压出一丝裂痕,当即退后一步,将那一锅滚烫的馄饨向江停云面上劈头盖脸砸将下来。 颜开箭步上前,衣袖一卷,将砸来之物尽数奉还,他面色森寒,低低道:“找死。” 随即几道藤蔓携着劈山贯海之势,如流星般刺去,那老妪当即被吊在半空,身体贯穿了几个洞,咝咝往外冒着黑气,受此重伤,她竟还抬头挑衅一笑,随即便像一缕黑烟消散在夜空中。 “是个分身。”江停云道。 颜开点头:“确是,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大不了将城中数十具棺木尽数轰开,我倒要看看她的本体往哪里逃。” “不必如此,我想,我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 江停云道,“那日你我在杏花村观察王三母亲的遗容时我便有些疑惑,但只是猜测,直到夜探城中数十具棺木后才略有些把握,刚刚看到这个老妪并不是本体,我才更加确定,老魂的本体,就在王三家的棺木中,确切的说,就在他母亲的身上! “那日杏花村,我见棺木中寿被下的尸体肥胖健壮,还推测是否是尸体**已呈巨人像,可现在春寒料峭,短短时日,本不至于如此**,后来见到其余死者,均是皮包骨头的骷髅状,更是毫无腐烂胀大到如此地步的可能。我又推测是否生前就是肥胖之人,直到听朱管家说,王三母亲生前长期遭受虐待,死前更是两天水米未进,试问如此虚弱的一个老人,尸身又如何肥胖健壮得起来呢? “因此,王三母亲的棺木里,必然还有其他东西!” 二人又回到杏花村,路遇匆匆前来的仓庚禀报道:“魔尊,已按您刚刚的传令,以阵法尽数封住了王三家所有出口。” 颜开略略颔首,三人行至王三家的灵棚外。 此时灵棚已被层层叠叠的黑色鬼气缠绕包围,其间仿佛有无数孤魂野鬼怨毒的惨叫声,江停云指聚灵力就要踏入,颜开挡住他道:“哥哥,你在我后面。” 灵棚内景象更是可怕,以那口巨大的朱漆棺木为中心,浓黑的鬼气缠绕包裹有如实质,棺盖是合拢的,里面似乎有恶煞厉鬼在四处冲撞,急于脱出,撞得棺壁砰砰作响,左摇右晃。 眼看棺盖吱呀一声裂开一条缝,就要承受不住凶猛的撞击,江停云立即回手往仓庚所持的长刀上一抹,手心顿时鲜血淋漓,他以指作笔,刷刷几下在棺盖上留下几排鲜血符箓,后又就着掌中鲜血,沉声往棺盖上一拍,喝道:“封!” 那朱棺中顿时仿佛万千鬼魂放声惨叫,良久,终于渐渐住了声,棺材也不再晃动,平静下来。 江停云抹了把额上细汗,回头却见颜开面色铁青,他奇道:“你家魔尊这是怎么了,刚才有只鬼溜出来咬到他了?” 仓庚手持爱刀,心中只道:苦也苦也! 颜开缓缓开口,声音无甚不悦,却叫江停云莫名颈后一凉。他道:“哥哥,我不是说,让你在我后面吗?” 江停云心虚不答,低头回避颜开的目光。颜开叹了口气,牵过那只尚在滴血的手,手心放出一段柔嫩的花藤,带着灵力在江停云掌中修修补补,很快,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便愈合得好似从没受过伤一般。 江停云“咦”了一声,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他道:“之前在引岚殿,你的伤……” 心虚不会消失,只会转移。此时魔尊大人脸上的心虚眼看就要遮掩不住,急忙侧头眼神示意仓庚。 “嗯嗯…啊…这个魔尊大人的治愈术法呢,对他自己是没用的…俗话说……医者不自医嘛…哈哈。” “对对,确实是这样,医者不自医,哈哈。”主仆二人干巴巴的笑了几声,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江停云狐疑地眯起眼,露出思量的神色。此时灵棚外传来一声大喝:“你们是谁?闯入我家干什么?你们对我娘做了什么?!” 正是王三,此刻浑身酒气冲天,迈着虚晃的步子冲进来,就要对三人发难,江停云侧身避开他的推搡,没成想他竟一头扑在了棺木上,将那鲜血符箓擦了个七零八落。 棺中怨魂顿时鬼哭狼嚎起来,又开始砰砰撞击棺壁。颜开因王三闯入正自松了一口气,此时一见立即道:“哥哥,交给我!” 说着一把将王三甩到一边,也不对棺材行镇压之术,而是反其道行之,雷霆一掌将棺木劈得四分五裂,王三母亲的尸骨滚出来,寿被下果然鼓鼓囊囊,显得尸身异常健壮。 此时万千怨鬼的嚎哭瞬间停止,鸦雀无声,寿被下似有活物涌涌而动,颜开冷笑一声,伸手自王三母亲尸身上撕下一层什么东西。 那东西呈黑色半透明状,质地粘稠,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淌出了无数恶念,一边被撕下来,一边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叫,仿佛被活活剥去了皮肤,又像被生生剐去了血肉。 王三扑过来大叫道:“你们要对我娘做什么!?” 颜开像看个死人般瞥他一眼,目光中的森寒几如实质,他自手中石魂里抽出一缕纤细的白色絮状物,按向王三眉间。 “看看你,对你娘做的好事!” 那日,王三拿着盖有母亲血指印的鬼契,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再顾不得看床上的娘亲一眼,跌跌撞撞开门而去,他媳妇尚在身后不依不饶的叫骂: “哎我说,拿到钱了倒是分点来啊,不许花钱给那死老太婆买药啊,听到了没!” 草棚内,形容枯槁的老人默默躺了下去,眼眶已经干涸,再无半点泪意。 一个黑灰身影从柴门缝隙中溜进来,在王三母亲的床前人立而起,它面目模糊,浑身怨念恶气涌动,俯首对床上即将油尽灯枯的老人道: “知道吗,你儿子把你卖给我了。” “你以为是我哄骗了他,利用了他?” “不对,我是受他的恶意感召而来的,他若不心生恶念,我又怎会显形?” 它贴近老人耳边低语,极尽恶毒:“知道吗?他说你早就该死了,家中最无用之人,就是你!都怪你这个累赘,怎么还不死,你应该早点去死!!!” “现在,让我来为你,发挥这最后一点作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