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羽》 第1章 楔子 征平五年,子时,京都。 宵禁的更声早已响起,在寒风中穿破了黑夜。街上空无一人。 “狗日的破官,这么晚了让老子巡逻,他倒好,不知躲哪处暖阁里逍遥呢。”骂骂咧咧地,王瘤子踢开路边的碎石,不住地搓手呵气,“老子的手都生冻疮了。” “躲到哪个小娘们的温柔乡里了吧!”一句泄愤似得嚷嚷,让巡逻队的人都轻松地笑起来。 远处传来低沉的脚步声,被风刮进人耳朵里。是重物砸在雪中的声音,越来越近。 通。 通。 通。 “娘的。”王瘤子提灯照过去,“谁?哪个王八在那里装神弄鬼?” 回应他的是一柄黑色的长刀。顷刻间,那颗丑陋生疮的脑袋就咕噜噜滚落在地,身子还没来得及倒下,刀口就喷溅出猩红的血液,蜿蜒着流向巡逻队。数个身着玄甲的高大身影从黑暗中走出,呈人字形排列在巡逻队眼前。 “敌袭——”锣声梆子声响成一片,黑夜的寂静被撕开,有巡逻队的人跑去请求增援。 为首的黑色甲胄并未多做停留,如同黑色的残影一般,以与体重不符的诡异速度直奔定远侯府。身后跟着的黑甲如同牵丝木偶,随之而动,黑压压涌向侯府。 黑甲破开侯府大门,侯府的侍卫抽刀反击。 黑甲人虽然身形高大,但动作却是死板僵硬,一片喊杀声中,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钉入黑甲的头盔内。 “侯爷!是侯爷!”来人正是定远侯,季山河。 眼前的男子长发披散,手中紧握一把半人高的玄铁剑,生的一张好面容,目若寒星,剑眉入鬓,只披上一件鲜红的外袍,长发在空中烈烈飘动,转瞬间挪转身形,闪到黑甲兵面前,只一剑便将那高大甲胄捅了对穿。 然而异变陡生,黑甲兵毫无血色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痛苦,仿佛一具死尸,挥刀斩来。 季山河扭转身体避开利刃,啐了一口,“该死的......哪里来这么多蛊人。诸将士听令!把这些鬼东西的脑袋砍下来!” 短兵交接,黑甲兵虽然抢占先机,但哪里敌得过训练有素的侯府亲卫?眼看定远侯亲自上阵,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仿佛地狱里爬出的厉鬼,一柄长剑在他手里舞的出神入化,黑甲兵根本近不了身。 “侯爷!属下方是前来支援!”一人上前抱拳,身边站着一身材颀长的少年,带着玄甲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将侯府围了个遍。之前气势汹汹的黑甲兵,此时如同瓮中之鳖,无处可逃。 两军对峙,高下立判。 轻笑一声,为首的黑甲兵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妖异至极的外族面孔,仿佛盛开的附子花,在火光的照耀下显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意:“阿卡孜拉由。(为吾王复仇。)” 随后,伴随着一声巨响,外族人身体很快被火光吞噬,自爆形成的冲击波将亲卫掀翻在地,数十个黑甲兵在同时爆开,连锁爆炸 使火药的威力大大增强,空气仿佛都被震开,陡然窜起的火苗吞没了整个侯府。 仅仅是数息功夫,华贵的侯府就成了一片火海。 “愣着作甚!快去救人!”少年气急败坏地咆哮,一头扎进火海。 穿梭在火海中,少年凭借灵活的身形躲过落下的砖瓦,“季山河!季山河!咳咳咳......”黑烟熏得少年睁不开眼,“你吱一声……咳咳” 泪眼朦胧中,少年仿佛在废墟里看见一角鲜红,他拼了命地去刨那堆碎瓦,搬开檐柱...... “啪嚓——”少年惊惧地回头,横梁冲着他压了下来,根本来不及闪避。 疼痛席卷了他大半个身子,少年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新文,这个楔子和接下来的剧情没有直接连上,算是交代一下背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有祸 “那定远侯只是长剑一扫,契丹人就秋风扫落叶般,倒的横七竖八,契丹人吓破了胆子,策马回身,作势要逃,定远侯哪里肯放过,举起马鞭,用力一挥……” 茶座中突然传来一声倒彩,一个五大三粗的刀疤汉子眉毛一拧,“老头儿,你把那定远侯吹的神乎其神,那我问你,若是定远侯真是力大无穷,又怎会一夜被人灭了满门?可见名不副实,都是捧出来的,算个屁的英雄好汉!” “这这这……”说书先生急的满头大汗,“这位客官……” 忽有一人闪到台上,动作之快,在场的茶客都没看清身形,青年就立在台上。 青年身材修长,气质文雅,一头乌发松松垮垮挽成发髻垂在脑后,头戴顶草编破斗笠,穿水色长衫,背上背着个药篓子,露出来的左半张脸清新俊逸,可惜右半张脸却被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眉骨高挺,笑起来文雅中藏着点狡黠,细长的桃花眼看人含情,琥珀色眸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散漫地一挥手,青年夺过说书先生的惊堂木,“砰”地拍在茶桌上。 “定远侯虽说是天下豪杰,但是有一人举世无双。就算是定远侯,八辈子也赶不上这位少年英才一分。” 青年大刀阔斧地往凳子上一坐,等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看向他,才道出几个字,“临霄阁阁主,李宥宁。” 刀疤汉子又嗤笑一声,“狗屁!老子混江湖这么多年,见的人比你吃的饭还多,什么临霄阁,不知道!” 青年也不恼,细长的桃花眼眯起,笑得像偷了鸡的狐狸,“我说这位大哥,你是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江湖上的高手,从来都是神出鬼没。要是什么阿猫阿狗都知道他名讳,算个什么高手啊?!” 座下的茶客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你!小子找打!”刀疤涨红了脸,提刀要砍人。 人群中忽然响起少年清朗的声音,“我!我知道!”随后是听令哐啷的响声,一个手上抱着食盒的少年侧身挤到人群最前面,另一只手旗杆般举起。 少年个子不高,身穿深色土布衣服,杏眼长眉,鼻子挺翘,束好的高马尾被挤得乱七八糟,眼睛晶亮有神,脸上因兴奋泛起红晕。 “十五岁打倒毒手佛,十七岁创立临霄阁,跟随定远侯南征北战,与太祖皇帝一同打跑契丹狗……平天下,安黎民,君子如玉世无双……”少年连珠炮似的,一串头衔信手拈来,就差把“临霄阁阁主,是我偶像!!!”几个大字贴脸上了。 青年愣了下,一挥扇子,“不错不错,看来这位小兄弟对阁主颇有研究啊。” 随后挑衅似的看向刀疤脸,“有人哪……活这么大岁数,见识倒不如一小友。见识少,话还多,人又蠢。是谁啊?我不说。哎呀呀呀,我要是这人啊,早一头撞死了,一年还能省几斗米哩!” “竖!子!敢!尔!!!”刀疤脸眦目欲裂,顾不得城中不准武斗的禁令,提起砍刀就像青年挥去。 青年身形又是一闪,转眼不见踪影。 刀疤脸四处环顾,举起大刀作防御状。青年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刀疤听见风声,转身劈来,而青年灵巧地在空中翻了个身,借力在大刀上一点,从刀疤头上越过,一个手刀劈在他后颈。 随后,刀疤脸如烂泥般瘫倒在地,再起不能。 “哟,还忘了一条——这拳脚,也烂的可以。”青年踢了脚昏死的男人,撇嘴。 少年眼看着俊秀青年要走,赶忙追上去扯住他袖子,“大侠!好大侠!你怎么打倒他的啊?那个一跳,咻——转身太帅了!你也教教我呗,嘿嘿嘿。” 青年俯下身,“想学?好啊,你叫什么名字?嗯?小毛孩?” “我叫贺全裕!娘希望我全头全脑还富裕!” “噗。”青年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听好了,我叫李善泉,因为我心地善良还有钱。” “啊?哦。”贺全裕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虎牙尖尖,全然是浑身冒傻气的小少年。 李善泉越看这傻小孩越有趣,伸手从兜里摸出片金叶子,刚准备递出去,又舍不得。于是换成木串子,放在小孩手心,“喏,拿着,这算你的拜师礼。” 贺全裕一蹦三尺高,按耐不住冲动,上来就要抱李善泉。 笑着摸小孩头,李善泉接住贺全裕,耐心哄他,“小贺大侠,你抱着食盒,是要去干嘛呀?” “糟了!顾客的包子要超时了!”贺全裕一拍脑门,火急火燎地跑远了。 “这倒霉遭的。”李善泉笑着摇头。 抱着食盒,小贺大侠穿行在人流里。 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青石板铺成的路上泛着油光。挑着扁担的、背着背篓的、买菜的卖菜的试鞋的卖鞋的,吆喝着“糖人儿——糖人儿——”的,粗声粗气喊“借过——借过——”的,喊“哎呦,哎呦,看路”的,无数的肩膀在贺全裕眼前挤过。 左边的胭脂铺子传来香膏的味道,混在一起熏得人直打喷嚏。月白色的广袖从二楼探出,关窗时意外露出美人的倩影。卖货郎摇着拨浪鼓,身上是琳琅满目,晃荡晃荡在人群里闲庭信步。 高头大马劈开人群,马车的轮子在石板路上咕噜咕噜地滚过,穿玄甲的侍卫骑着马为马车开路。 永泰八年,政通人和。 大梁朝建立不过数十年,历两代皇帝,正处于王朝的盛年。 先皇一统天下,励精图治,宵衣旰食,休养生息,让流民在中原这片沃土上扎下根来。 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先皇不到半百,呜呼哀哉,魂兮去也。 继任的新皇,也就是永泰皇帝,大有先皇之风,夜以继日,着实拼命。也不怪他拼命,自征平五年以来,大梁边陲骚乱不断,大梁境内虽看似一片和乐,实则暗流涌动。 永泰帝加强边防,军饷不要钱似的投向漠北,在内地又下设皇城司,暗中收集情报,大有势必荡平契丹之势。 不过,那都是大人物的事。 我们小贺大侠只是个小孩嘛。 贺全裕,十五,姑苏人士。 说是姑苏人士,贺全裕也只是住在城郊的小村庄里。父母在广陵郡中租了个小铺子,天不亮,一行人就赶到城里,洗蒸笼屉子,生火蒸包子。 贺家包子皮薄馅厚,滋味鲜美,还有贺小郎君的外卖服务,也是一时名声大噪,荣登广陵必吃榜。 “姐姐接好!您的包子!您先吃着,食盒我过会来收!” “呀!多谢贺小郎君了,长得越来越俊俏了啊?” “哪里,”贺全裕笑的见牙不见眼,害羞地摸摸鼻子,“姐姐你才是神仙样的人物呢!” “嘴真甜!” “小贺郎君又来送饭啦?可当心脚下!” “哎!多谢姐姐!” 贺小郎君自打能跑能跳,便混迹市井送货,因为样貌可爱,嘴甜心好,事事有回应,句句暖人心,备受顾客好评,随带成了包子铺的一块活招牌。 日头渐西,穿行在石板路上,贺全裕踩着影子,一蹦一跳回了包子铺。 “爹娘!我回来了!” “小全回来啦?快喝杯水。”杜四娘迎出来,用汗巾给他擦脸。 贺山搬着一打蒸笼屉子,摇摇晃晃走过来,“来!小子搭把手!和爹爹把蒸笼搬水池去!”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搬着半人高的蒸笼屉子,歪扭着挪向水池。杜四娘蹲在一旁,被这滑稽的场景逗得直乐,手上洗碗动作不停。 贺山有意逗她,故作趔趄,惊得杜四娘起身来扶,贺山站稳脚步,哈哈大笑。杜四娘嗔怪地轻拍他肩膀,贺全裕陀螺似的,在两人跟前乱转,爹爹娘亲叫个不停,一手牵着一个往城外跑去,夫妻俩也随他调皮,任他扯着一路小跑。 两高一矮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半夜,贺全裕难得失眠。 “爹?你睡了吗?”贺全裕推推他爹的肩膀。 贺山翻身,砸吧砸吧嘴,震天响的鼾声一刻未停。 叹口气,贺全裕摸出家里的油灯,用火折子点亮,循着微弱的灯光往旱厕走,嘴里嘟嘟囔囔,“这厕所修那么远,早晚有人摸黑掉坑里……” 贺全裕忽然愣住。 远处,他家的方向火光冲天。 来不及多想,贺全裕冲向村中。 在村口,他看见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场景—— 一把剑从他娘的胸口贯穿,暗红的血液还在从伤口涌出,渗进泥土里。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用空洞的眼睛望着他,里面满是恐惧与不甘。 贺全裕颈上汗毛直竖,一股强烈的杀意锁定了他。抬头望去,黑甲人提着带血的刀,背面映着火光,宛若地狱爬出的厉鬼。鲜血顺着刀脊,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拖拽的刀刃在石砖路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跑!小全!快跑啊!” 黑甲人的腿被贺山抱住,贺山满脸是血,胳膊断了一条,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身后是一条血染出的痕迹。 贺全裕踉跄地扑出去,膝盖磕在石头上,火辣辣地疼,脑后是热浪袭来的灼烧感。他顾不上检查,眼前发黑,只能凭着记忆往灌木中跑去。 后山,后山——那里是他唯一的活路。 鞋底被火烤的发软,双腿灌了铅般沉重,每一口呼吸都像刀割一样凌迟着他的肺部。浑浊的橙光染上天边,背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箭矢贴着头皮钉进树里,贺全裕连滚带爬,顾不上脸颊被树枝划破,只是往前逃。 “呼……呼……”瞳孔骤然放大,“没……没路了……” 身后是步步紧逼的凶手,身前是万丈悬崖。 贺全裕脚下一滑,滚落下去。 小狗小狗我们喜欢你[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有祸 第3章 查案 李善泉心情颇好地晒太阳,小屋里清苦的香味与饭香混在一起,顺着烟囱飘散天际。 “欸欸,好小花,早饭什么时候好?”李善泉冲着屋里喊一声,要死不活地伸个懒腰,“我要饿死了。” 屋内人的声音冷的能把人冻成冰碴子,“整天当甩手掌柜,饿死拉倒。” “那不是有你这个贤妻良母嘛,好小花,等我忙完就来帮你。”李善泉的声音拐得九曲十八弯,身体倒是很诚实,半点没动弹。 “嗤。您老还是一边歇着吧,不劳烦您出手了。”花砚面上不显,实则对这马屁很是受用。 不过,要真是李大夫出马,估计吃完俩人就得到先皇那报道。 李善泉虽说是个大夫,煎药本事一流,可不论什么食材,到他手里都会变成诡异黑色不明物质。吃下去上吐下泻算好的,倒霉的口吐白沫,眼一翻,见祖宗去也,比那世间奇毒还毒上三分。 花砚不信邪,紧盯着李善泉一板一眼用完全正确的步骤做出世间奇毒,遂得出结论:李大夫生来就跟厨房八字犯冲。 自此,李大夫与狗不得进厨房。李大夫本人倒是乐得清闲,心安理得地当个闲人,又好为人师,时不时对花砚做的饭挑三拣四,大有不培养出御厨誓不罢休的架势。 李善泉悠哒哒起身,拍净身上的尘土,盖上斗笠,就负手往山里走,“饭好叫我啊!我去散步啰。” 丢过来一瓶药,花砚脸臭得要命,“整天不带药,你想找死直说。” “哈哈哈,那我还是多活几年好了,我死了,你得守活寡。见着美人受罪,我心疼呐。” “速速滚蛋!”花砚飞起一脚,正中靶心。 “得令!” 李大夫手欠,这边揪根草嚼吧嚼吧,那边用石子打鸟,一路歪到泉边洗漱。 忽然细长的狐狸眼睁大:泉水边赫然横着具黑炭样的“尸体”。 屏住呼吸,李善泉用手拨开那人脸上缠成一团的头发,惨白的小脸顿时出现在眼前。 “贺……小孩?小孩?”李善泉用力拍打他的脸,把贺全裕身体放平,趴在胸口侧耳细听他的心跳。 轻轻抱起贺全裕的身体,十五岁正是少年长身体的年纪,身量挺拔如一棵小松,摸着有薄薄一层长期锻炼而出的肌肉。顾不上感叹贺家优秀的伙食,李善泉加快脚步将贺全裕送往小屋。 “亏你有点良心,晓得抱柴火回来。放墙角吧。”花砚抱着碗筷扫一眼,用筷头指指墙根。 “柴你个头!把我的药拿来!” 两个大男人七手八脚地把少年搬到床上,李善泉上手扯开衣领,把外套剥下。小麦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擦伤和烧伤,伤口周围已经发红,在水里的浸泡让皮肤泛白打皱。 “嘶……” 谁会对一小孩下这么重的手?李善泉心里疑惑,但是谜团也只能等小孩醒来再揭晓 用手指刮出一块药膏,李善泉轻手轻脚抹在少年身上,昏迷中的小少年无意识地哼唧两声,眉毛拧在一起。 像。太像了。李善泉愣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伸手去碰他的眉眼。 少年突然翻身起来将李善泉制住,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呲着獠牙向追杀者示威。 花砚立马抽刀出鞘,直指少年颈侧,“你动弹一下试试?” “别别别,拔刀伤和气。小贺?小贺?你看清了,我是李善泉呀。”李善泉拨开刀刃,笑着点点自己的脸,“我们昨儿不是还见了面?” 看清压住的人,贺全裕手上松了力度,爬下床,顾不得身上的伤,对着李善泉就是磕头:“大侠,求求您,求您为我村人报仇!” 贺全裕膝行至李善泉脚边,“刚刚我多有得罪,还希望大侠不要怪罪,为我村人报仇雪恨!”说着,眼泪不要钱似的涌出。 “哼。”花砚冷哼一声,转身出门。 “你先别急,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李善泉把人扶起,温声哄着。 “我家住石磨坪……” 听完贺全裕的叙述,李善泉面色一沉,又带上笑脸,放了杯茶在小孩手中。“你先歇歇,我去和你花叔叔商量。” “很难办吗?”贺全裕面露担忧。 “看你担心的,小孩要有小孩样。李大侠出马,马到成功!乖乖待在屋里。”李善泉比了个“放心”的手势,用力揉乱小少年的鸡窝头,迈着大步就出了门去。 “花砚。是黑甲兵。”没被遮住的半张脸陡然阴沉。 “什么?!” 石磨坪早已被官兵围起,尸体被摆成整齐的一列,大部分已经烧得焦黑,面目全非。 村路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匹高头大马停在村口,上面的正是李、花二人。站岗的官兵将二人拦下,“衙门办案,闲人退散!” 花砚骑在骝色马上,神情倨傲,从胸口摸出腰牌,“皇城司副指挥使,花砚。通报你们家知县,告诉他:识相的,就早点滚出来配合我们查案。” 眼神一凛,“在他管辖的地界出这么大事情……想必知县已经焦头烂额了吧。” 被眼神中的杀意震住,官兵收起长枪,“兹事体大……大人等我去禀报……” “禀个屁!”花砚上去就是一鞭,将官兵抽翻在地,头也不回,策马长驱直入。李善泉紧随其后,苦笑着向官兵陪不是。 广陵知县范畴文腆着笑脸,迎接这不速之客,“大人……这次实在是让大人看了笑话,大人查案,下官自然全力配合。只是大人身边这位……” “我带什么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指点点?”花砚冷笑一声,“大人最好还是快些给我们配点人手,我可提醒大人,这起案子的水,可有点深呐。” 比划了个掉脑袋的动作,花砚笑的猖狂,贴近范畴文的耳边:“大人若是想多活几年……知道的东西还是越少越好。” 范畴文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自然知道这些大人物不是自己能得罪的,拱手哈腰:“多谢大人提点,大人有什么吩咐,下官这就照办。” 径直走到尸体面前,李善泉俯身观察尸体的伤口。伤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白花花的骨茬子戳进暗红的血肉。刀口深两寸,从肩胛直劈到腰腹,位于尸体背面,约莫是在仓皇逃跑时被劈砍所致。 蹲在尸体旁,李善泉挽起袖子,翻起一具尸体的眼皮,瞳孔浑浊,应该是死了有一段时间。“下手够狠......人都对半分了。”随后站起身向花砚说出自己的结论,“凶手用的刀应该是把旧刀,砍这么多人,估计刃也卷了。依照小贺的说法,杀人者应该是习武之人。” “那又如何?杀人者不过是个傀儡,要是执蛊人用完就丢,线索还是会断掉。”花砚掀了掀眼皮,“皇城司查蛊人一案已久,线索微茫。执蛊人每次都是用完蛊人就毁尸灭迹,难查的很。” “不。这次不一样。若是寻常蛊人,用完就扔当然没问题,但是这次的蛊人,我看身手绝非寻常人能抵,执蛊人必然会精心保养。蛊人沉寂已久,这次重新现世肯定不简单。顺着这根藤,我们就能摸到瓜。“李善泉语气笃定。 蛊人?执蛊人?贺全裕扒在屋顶,仔细思索着这两个名词。 “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石磨村不过是个小村子,何必这样大动干戈?惊扰官府,得不偿失。”李善泉用扇子拍着掌心,无意识地踱步。 贺全裕想凑近听清楚,把小半个身子探出屋檐,一支飞刃贴着耳边擦过。 “又是你。小崽子。” 贺全裕被拎小鸡仔一样粗暴扯下,花砚把他丢在地上,“鬼鬼祟祟,你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是蛊人?”贺全裕梗着脖子,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这和你没关系。下次再让我见着你,你这双招子就别想要了。” ”......是。“少年顺从地低下头,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别呀。”李善泉乐呵呵走到二人中间,“我看这位小兄弟合眼缘,不如我们就把他捎上,路上就我俩耍贫嘴也不好玩儿。就当是解闷好了,咱仨还能凑一桌斗财主。” 花砚气的掉头就走,“你就这么护着这小子?!谁跟你是挚友分不清?” “挚友是是挚友,小友是小友,两不耽误的。”李善泉赶紧顺毛,快步跟上花砚,又回头冲贺全裕招招手,“还不快点跟上?” 耳边传来一道微不可查的叹息声,“阿宁 这么多年过去,你也该放下了。” 李善泉怔在原地。 随后苦笑道,“放下......你倒是教教我啊,怎样去放下......” 见着眼前人不吊儿郎当的模样,花砚抿嘴不发一言,闷着头向广陵郡中走去。 看见两人突然加快脚步,贺全裕赶忙跟上,“大侠大侠,等等我哎——” 花砚:(喝茶) 李善泉:(倒茶) 花砚:(喝茶) 李善泉:(倒茶) 我们大梁的永动机就是这样发明出来的(点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查案 第4章 烟花 “蛊人,顾名思义就是被蛊虫操纵的活人。不同于尸体,蛊人仍有呼吸和心跳,只是失去意识,沦为执蛊人的傀儡。” “不知疼痛,不畏生死。不知来处,不晓归途。这种鬼东西,也就是大月族人能整出来。” 花砚喝口茶,手指不住地敲着桌子。“皇城司在当今圣上即位起,就在暗中调查征平十年蛊人案。只是年代久远,蛊人也多年未曾现世,查案难度颇大。” 李善泉帮忙续上茶水,看向贺全裕:“现在我们查到的东西,确实寥寥。蛊人一般由执蛊人操纵,距离有限,最大距离约摸半里地。蛊人没有自主意识,全凭执蛊人操纵。也就是说,执蛊人必然要看见蛊人的一举一动。” “更不用说这次袭击的极品蛊人,培养起来肯定是下了大功夫。倘若蛊人死亡,执蛊人也会被反噬,肯定不会冒这个风险。”花砚一口闷了新倒的茶水,“喏,再给我续上。” “……”贺全裕低下脑袋,“只是我跑得太急,完全没有留意。” 刚到手的线索又断了,三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 “嗐!急什么!”李善泉赶忙活跃气氛,俏皮地眨眨眼,“老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缘分到了,线索也就来了。咱稳住阵脚就好,别自己急坏了身子。” “只是没想到,这蛮子的手,已经伸到江南来了。”砰的一声,花砚把杯子拍在桌上,冷冷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天杀的狗杂种。地方官是做什么的?占着江南这块富庶之地,整天吃皇粮不办事。蛮子都进老窝了,京都屁点消息都没有!” 花砚越说越来气,“要不是我来江南休养,真得等蛮子进了京才知道?!” “等等......广陵郡......江南......”李善泉眯起眼睛,“蛮子来江南,不可能就为了烧个小村庄。广陵郡是是漕运要地,整个北方,包括京城的粮食和精盐,漠北的盐粮都得走运河走。近日可是有盐粮要运?” “近日秋收,江南晚稻刚刚收割。十月北方河水尚未封冻,又是新粮入库的高峰时节。如果蛮子想动手,秋兑就是最好的时机。你说的对,我这就去增兵驻守。” 花砚掀开帘子,大步流星出了门。 “大侠,”贺全裕凑到李善泉边上跟他咬耳朵“那个大月族又是什么呀。” 吹出的热气弄得人耳朵痒痒,李善泉不自在地摸耳朵,往一旁缩了下,“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做什么。” 大月族,中原人对此所知甚少。部族以月亮为图腾,族人擅长养蛊,神祇崇拜甚多,常伴随着许多神秘的巫蛊传说。 “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李善泉耸肩,“只是以前都是和契丹人打,大月族不掺和这劳什子,近几年不知怎么发了癫。” “都是蛮子。有什么区别。”贺全裕别过脸,手紧攥着床单。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 李善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你今年多大?” “十五。” “十五岁啊……好年纪。” 两人又陷入沉默。 “我十五岁那年遇见个人。我说我不想活了,拽着他,让他告诉我,我干吗要来这世上受罪。” “……他怎么说?” “他说他也不知道。但是他把我带回去,锦衣玉食,指点我练武,教我读书写字。大概是把我当干儿子养了吧。” “那然后呢?”感到身边人不太高兴,贺全裕放软了声音。 “然后我一脚踹开他,说我可去你的吧,我要闯江湖去喽!”李善泉举起扇子,反手就给贺全裕后脑一扇柄,“然后啊,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学天才,十五岁打遍江湖老前辈,没一个能从我手上讨着好。” 随后乐呵呵地从房门出去,顺手拎住贺全裕的衣领,“醉仙楼走着!今儿陪我玩个痛快!” “……”摸着后脑,贺全裕龇牙咧嘴地想:以后再同情这老不正经,他就脑子有疾! 醉仙楼,广陵郡有名的酒楼。要说那酒菜,味道确实不错,但醉仙楼在广陵郡立住脚,人流如织生意红火,靠的可不只是菜品口味。 酒楼里常设艺妓歌姬,笙歌彻夜。上到官员富商,下到士人才子,饮酒取乐,好不快活。 “掌柜的!天字一号,照例记花公子账上!”李善泉换了一身世家公子的扮相,没了那穷酸的破斗笠,倒真有几分富贵相。 “得嘞!李公子这边请。小荷,带李公子去厢房!”掌柜的伸着脖子往后招呼。 一女子娉娉婷婷,缓步走来,状似无意,柔弱无骨地倒进李善泉怀里,“哎呀,李公子,小荷冒犯了。” 猫儿似的眼睛勾人地望向面前人,眼波流转,晶莹闪烁,楚楚可怜,见者心疼。 怜香惜玉的李大夫赶忙扶住,“姑娘小心,别磕着碰着。” 贺全裕哪里见过这阵仗,从头红到脚后跟,“你……她……!” “这位小公子第一次来吧?”小荷顺着力度站稳,笑得妩媚。“小荷能好好服侍公子呢……” 说罢就来牵贺全裕的手 贺全裕被那纤纤玉手碰着,仿佛碰到烙铁,赶忙把手缩进袖子里,脸红脖子粗,气恼道:“李善泉!” “哟?长本事了?直呼本人的大名?”李善泉稀奇地展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嬉皮笑脸地一指扇面,“你瞧这是什么?” 扇面上赫然四个大字:妙哉妙哉。 贺全裕眼睛圆睁,瞠目结舌。 “噗。”小荷忍俊不禁,揽过少年的肩膀,“小公子,天字一号这边请。” 说着,就带贺全裕走进厢房。 “明月出天山——云海间,”琵琶声婉转,小荷拨动四弦,指尖灵动捻抹,“照故人……长风过玉门,散作长安花,征人白头盼归处,玉箸垂泪道相思……” 琵琶声碎成一地月光,树影在月光里颤动。 “弹点高兴的。”李善泉皱眉,示意换首曲子。 “公子怎知道,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呢。”小荷嘴上说着,手中拨弦动作一歇,换了一首近日广陵流行的曲调。 贺全裕喃喃道,“长风过玉门吗……” “来来来,尝尝这蒲菜肉圆汤,这蒲菜啊,可是江南独有,你出了扬州很难吃到哩!还有这酸汤鱼圆,平桥豆腐……淮扬菜,都是汤汤水水,你留着肚子慢慢吃。”李善泉不住地往贺全裕碗里夹菜,“小孩儿,长个子,多吃多吃。” 看着碗里越堆越高的“菜山”,贺全裕心里一暖。“好,你慢点夹,我来不及吃了。” “你喝酒不?”李善泉端起酒杯,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好酒好酒。不愧为一两黄金一两酒的梨花酿。” “你尝口?”满眼期待,李善泉砸吧砸吧嘴,“有点辣,一口闷完就是。” 贺全裕从来没喝过酒,但是对着递到嘴边的酒杯,他一口闷了下去。 酒的辛辣在喉咙里散开,顺着食道一路火热直到胃里,弥漫到全身,扩散成脸上的红晕,“咳咳咳咳……” “好小子!”李善泉哈哈大笑,随性地蹂躏少年的头发,将束好的头发又弄得一团乱。“哎!我说,你看我醉了没?” 青年眉眼弯弯,眼底像是盛满星子,未被遮住的半张脸染上酡红,揽住贺全裕的肩膀,已经歪歪倒倒。舌头打结,但是还要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什么江南十四景喽,哪里的美人好喽,哪里有好酒喽,似乎要把这辈子的见闻全抖出来。 这张嘴跟了李大夫,真是受了老罪了。贺全裕看着说话颠三倒四的醉鬼,鬼使神差往他身边靠了靠。 李大夫很满意小崽子的依赖,这让他有种养崽成功的喜悦。 “小孩儿,”李善泉趴在桌上,笑得鸡贼“今天带你来醉仙楼,是要给你看个大宝贝。” “不会破费吗?”贺全裕看着眼前浑身酒气的狐狸,担忧地问。 “今日消费……嗝……花公子全部包圆!”拽着贺全裕到栏杆旁,李善泉竖起三根手指,“三,二,一……” 远处,银蛇窜上夜空,散作漫天星雨,巨大的牡丹在空中绽成星火,把整个春天揉碎了送往人间。 觥筹交错的声响远去,世界仿佛寂静,烟火绽放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晰。 醉鬼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面,“小孩儿,看我给你捉个星星。” 贺全裕赶忙拦住他,哪想到李善泉自己缩回来,双手合拢,放在贺全裕眼前。 “我娘说,人走了会变成星星。” 掌心里是一枚温润的珠子,晶莹剔透,里面似有银河在流淌。 贺全裕趴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或许是喝了酒吧,胃里暖暖的。 花砚:谁为我发声? 贺其实是想哄哄小狗,一下子落差那么大,也怕小孩想不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烟花 第5章 妖女 “李善泉!你最好能给我个解释,为什么醉仙楼会有我二十两银子的账单?”大清早,李大夫的小屋就被一脚踹开。 睡眼惺忪,李善泉感觉自己被人从被窝硬扯出来。于是他翻身把被子扯过来,又乌龟一样缩回被子,“哎呀。听不清。我脑袋好疼呀。” 被子里伸出只手,“快走快走,邪魔退散。我要睡觉。” “还睡!”花砚气不打一处来,“那我问你,贺全裕快掉河里淹死了,你管不管?” 李善泉毫不拖泥带水,一骨碌爬起身,穿着里衣直冲门外。 门外,贺全裕拎着一臂长的鲫鱼,背上背着李大夫亲手做的“心竿宝贝儿”,就见着李善泉火急火燎往外冲。 “哪里伤着?要敷药吗?”面露焦急,李大夫捧着贺全裕的脸看来看去。 “埋。不用。靴靴大夫。”腮帮子被压着,贺全裕吐字不清,但是很礼貌地一一回应。 “我要请您老人家挪窝还真不容易,”花砚抱胸斜倚在门框上,语气酸不溜几,“运粮船不日就能到达广陵城内,我已经加了人手,在海宁门、通泗门、安江门、镇淮门、小东门五座城门都增派守卫,对往来客商仔细盘查,外族面孔更是会格外留意。你大可放心,这次我能确保万无一失,只待请君入瓮。” “至于广陵城内,运河两岸我都派了便衣,随时追捕。你怎样看?可还要在城内增派人手?” “啊——”李善泉心不在焉地应声,随后抱歉地笑笑,“小花啊,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听哪个?” 习惯了这位老兄的不按常理,花砚只是皱了皱眉,“好消息。” “醉仙楼上个月来了位歌姬。面容姣好,嗓音清冷,超然出尘。说是叫姣姣,要见这位姣姣姑娘的人,能从广陵排到京都。” 李善泉勾住花砚的肩膀,“我昨儿搞到见面的名额了。这姣姣姑娘确实是位奇女子,见客讲求眼缘,合眼缘者,寸金不取,不合眼缘,管你王侯将相,都得碰一鼻子灰。” 花砚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那坏消息呢。” “坏消息。”李善泉尴尬地挠头,神色闪躲,“醉仙楼在搞花信风选举,半年前放的消息,就定在近几日,估计和秋兑重了,广陵城到时候铁定是人挤人,挤死人。” “什么?!不能让醉仙楼把那劳什子花信风往后延?” “我倒是想啊……可惜那消息早就放出去了,客人那么期待,远道而来帮姑娘冲榜的比比皆是,总不能让人家大老远扑个空……”李善泉一脸委屈,心虚似的,声音越变越小。“再说了,谁知道秋兑会定在这几日……梨花酿什么时候开坛,什么时候开花信风嘛……” “……我再增派人手。”花砚揉着眉心,思绪一团乱麻。“蛊人案好不容易有点线索,不能断在手上。” “你辛苦,”李善泉赶忙上去替他捏肩,“我这边有点人脉,我让他们帮忙留意。你多留意醉仙楼,今晚那里人多眼杂,蛮子估计会混进来。” 目送好友远去的背影,李善泉轻叹一声,摸摸贺全裕的头毛,“愁死人,这么多事怎么全凑一块了。” “李大夫。” “嗯?” 贺全裕看着面前的男人,他似乎从头到脚都是个谜团。 不论是初见时的狂妄,又或者昨夜的烟火。嘴里什么话都说,放荡不羁,认真布局又缜密异常。雷打不动的浪荡态度,笑眼弯弯,似乎何时都胸有成竹,让人猜不透心思。 还有,他对自己毫无由来的偏袒。 贺全裕想不清楚,为什么对他这样好? “小孩怎得不说话?”李善泉稀奇地在贺全裕身旁转悠,扯住小孩两边脸蛋,占尽便宜,“哑巴了?这可不行,我去给你配副药,喝完包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巧舌如簧舌灿莲花,比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算了。贺全裕上前搂住李善泉脖子,这人对他的好,确实出于真心。自己又瞎担心什么呢? 虽然不晓得贺全裕复杂的心路历程,但是李善泉还是很给面子地回抱,“怎么?这么会撒娇,那奖励你不用喝药了。” 天色渐暗,李善泉带着孩子坐在醉仙楼听小曲儿。 日头正西,城外传来隆隆的轰响,低沉如万兽嘶吼,东南水天相接处,拱起数道黑影,背着血色的夕阳驶来,待风卷着水气扑上人面,众人才看见那巨物是一艘三桅十二橹的巨舰,正破开水面朝城中驶来。 士兵分成两路,拉动绞车将城门开到最大,城门上端的城墙向两边分开,运粮船掀起巨浪,硕大的船身几乎封住了整个水道,船尾的巨帆上用金线绣着“漕”字,船面用青灰色苫布覆盖,甲板上的运粮兵手执火把,呈警戒状。 周围的食客啧啧称奇,玄铁打造的巨锚从甲板上降下,铁链摩擦船舷,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巨舰在万众瞩目下缓慢停止,像一头被驯服的巨兽,顺从地伏在水面。 漕运船沿京杭运河一路北上,负责将南方的盐、粮等必需品,以及丝绸等物品运往北方,漕运是北方的命脉所系,所以码头、货船多有重兵把守。 此次在广陵郡停留,只是为了补充货物,稍作休整。天一亮,巨舰再度启程。 醉仙楼上,忽有古筝声音传出,抬眼望去,素白的身影端坐琴前,花香混在琴声里,绕着弯缠在食客身边。美人面戴白纱,垂目弹琴,清风拂起白纱一角,若隐若现的姣好面容,在月光下格外飘渺,转眼要飞去月亮似的。 人群沸腾,“是姣姣姑娘!” “天呐……小生想要吟诗一首……” “姣姣姑娘!” 贺全裕侧目看向身边人,玉白色的瓶子一闪,消失在李善泉的袖中。 他看上去……似乎在紧张? 甜腻的香气忽然萦绕鼻尖,贺全裕刚要皱眉,身旁递过来一只帕子。 “散魂香。护好自己。” 不等他问清楚,平日没个正行李善泉仿佛变了个人,声音冷冽,足尖一旋,眨眼间到了二楼。 “姣姣姑娘。自漠北前来江南,舟车劳顿,可还玩的痛快?” “多谢李阁主关心,姣姣头一次见这江南风光,心里着实开心。”姣姣福了福身子,脸上笑容依然恬淡。 “那姣姣姑娘,李某便邀您前去京都一叙。”说罢,李善泉长剑出鞘,向姣姣面门刺去。 贺全裕用帕子蒙住口鼻,焦急却也无可奈何,忽然被人拦腰抱起,扛在肩上:“??!” 小荷抱歉地看向他,“对不住,小郎君,阁主托我护你周全。” 肩膀硌在贺全裕小腹,一路颠簸,小荷将他安置在醉仙楼副楼楼顶。 顾不得胃里翻江倒海,贺全裕拽住小荷衣袖:“船……漕运船……” 远处,数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水中攀上巨舰舰身,钩爪自水中升起,带着绳索紧抓船檐。身材魁梧的壮汉顺着钩锁,往甲板爬去。 花砚抽出横刀,“放箭!” 上百支箭矢齐发,如雨点般落下,将许多黑影击落在水。 脑后寒风一凛,花砚堪堪避开刀刃,横刀格挡黑甲人的攻击,暗道不好:“是蛊人。” 身形高大的黑甲人手上力度加重,逼得花砚连退两步。腾手卸势,花砚抽身从沉重的大刀下离开。 与蛊人拉开距离,花砚思索对策。 大刀势沉,砍到身上可不是闹着玩。这蛊人又是身高八尺有余,一身的蛮劲,硬碰硬胜率极低。但蛊人再强悍,也只是一人,钩锁对巨舰来说,不过是区区蝼蚁。 到底是蛮子,以卵击石,不过尔尔。 花砚打定主意,跃至高出,催动内力,整个人如同箭矢从桅杆上跃下,双手正反执刀,刺向蛊人后颈。蛊人身形笨重躲闪不及,唐刀便从后颈刺入。谁知那蛊人发疯一般甩动身体,将花砚甩出砸向苫布。 堆起的货物倒塌,砸向花砚面门。调动真气护体,花砚起身,看见蛊人的鲜血从脖颈处汩汩涌出,已然是强弩之末。 爬船的黑衣人却没了动静。 本能地感觉不对,花砚只想速战速决。固然,他看不起蛮子,但这次行动纰漏百出,根本不像一次有组织的袭击。 事出反常,他不得不谨慎。 船尾传来巨大的爆破声,花砚心下一惊:“蛮子哪里来的火药?” 不等他多想,船尾的木板便传来木板折断的声音,脚下的甲板如同棋盘般倾斜,粮草瞬时被浪涛冲的东倒西歪。黑衣人去而复返,霎时间,短兵相接。 “水龙司——”花砚怒喝一声,狠戾扭曲了他女气的眉眼,额角的青筋跳了起来,在火光中显得异常狰狞。 李善泉正与“姣姣”缠斗得难舍难分,短促剧烈的爆响震的空气都在发抖,李善泉面色沉沉。 “姣姣”脸上依然是嫣然的笑容,“阁主留步,稍安勿躁。” 软鞭缠上李善泉的腰,不让他抽身支援。顺着鞭子贴近,“姣姣”的面容在视野中骤然放大,葱白的手指戴着护甲,将真气拍往李善泉面门。 李善泉手中长剑灵蛇一般,化作几道碎芒,一改之前大开大合的路数,诡谲地挑向对方手腕膝盖,“姣姣”的步伐紊乱,被逼的手忙脚乱。李善泉借着收力,矮下身扯开软鞭,长腿一扫正踢中“姣姣”腹部。 痛叫一声,“姣姣”吐出一口鲜血,面容不复之前的从容。但软鞭在空中一转,又袭向李善泉,势必要牵扯住他。 懒得纠缠,李善泉向后翻仰,鼻尖几乎紧贴长鞭,躲过攻击。在空中腰身一拧翻身落地。 毫不耽误,李善泉如鹰隼般,在空中的浮木连点数下,转眼便到达花砚身侧。 “阿砚!”混着金铁交鸣,李善泉从怀中掏出一把药粉撒向对面,顺势将花砚扯到怀中,与他调换位置,避开砸下的碎木。长剑“锵”的一声,架住刀势,反手下压直去敌人咽喉。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成算。 水龙司在岸边架起两层楼高的龙嘴,数个精干的汉子左右分立,摇动把手,水柱就从龙嘴喷溅而出,船尾乱舞的火焰猛的一僵,凋零成点点暗红。 “救粮——”将麻布袋扛起,花砚扭头向官兵号令,将粮食推进密封仓。 胜利的天平逐渐倾斜,月白色身影吐出一口黑血,眼见着官兵被打乱的阵脚逐渐恢复,“姣姣”施展轻功跃上房檐,身影逐渐远去。 “等等!”贺全裕想也不想,腾起身凭着一股子莽劲冲出去。 “小郎君!别追……”小荷拉扯不及,被掀翻在屋瓦上,瓦片错动发出异响,李善泉耳力尚佳,转眼便注意到匆忙追敌的愣头青。 脸黑如锅底,李善泉起身加入了“狗拿耗子”的追逐。 是的,李花你们有点暧昧了(用力拉开) 下一章主角互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妖女 第6章 书信 踩着瓦片疾行,贺全裕对那月白色身影紧追不舍。 眼看两人距离越来越远,贺全裕一咬牙,调动浑身内力追去。 “小子不要命了?!”李善泉怒骂一声,加快脚下步伐紧随其后,从腰间抽出几枚梅花刀,掷向“姣姣”后心。 没想到这意外的追兵,“姣姣”不敢硬接,广袖拂过梅花刀,那刀刃就换了个方向,乾坤扭转,飞向贺全裕。 "唔!"贺全裕用手臂护住面庞,闭眼等待疼痛袭来,耳边忽然刮过一阵劲风,三枚刀刃“当啷”落地,隐没在夜色中。 "李大夫......"贺全裕刚想道谢,就被李善泉打断。 “谢什么?三脚猫功夫,也敢追穷寇?”李善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脚下步子不停。 贺全裕自知理亏,闭嘴跟上。 三人追逐着,“姣姣”被逼至青瓦屋顶的尽头,无路可退。 “李阁主辛苦,”“姣姣”面上依然是恬淡的浅笑,“追了小女子一路,还是趁早回去歇息吧。” 说罢,诚恳地望向李善泉。 李善泉嗤笑一声。 “姑娘,事到如今也不必再躲了。还是乖乖伏法,我在花副指挥使前替你美言几句,你也少吃些苦头。”李善泉脸上笑意不减,却莫名有种阴森的味道。 “姣姣”半晌未发一言。 周围忽然弥漫起浓厚的白雾,从月亮处倾泻而下,像是月光有了实体,莹白又朦胧。 “阿依兰多唷......”陌生的曲调从四面八方传来,空灵的声音如同鲛人的歌声,又似情人在耳边呢喃。 回应一般,“姣姣”吹起一支竹笛,声音嘹亮开阔,像深谷中的鸟鸣。 李善泉握紧贺全裕的手腕,持剑呈防御状。 “李阁主,”“姣姣”的嗓音缥缈,似乎下一秒就要散去,“我们本无意卷入这场纷乱。” “笑话!毁我大梁巨舰,杀我大梁子民,现在用幻术困住我们,又在说什么不卷入纷乱的鬼话!”李善泉紧握长剑,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愤怒。 轻叹一声,"生于此世,恨不当时。李阁主若是想知道当年旧事,云中府赴约,姣姣自当通盘奉上。" “我凭什么信你!” 身旁浓厚的白雾散去,“姣姣”原先站立之处,此刻空无一人。 贺全裕看向身侧的人,李善泉全然不见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侧脸被面具覆盖住,看不清面容。 “李大夫......” 仿佛被抽掉了浑身力气,李善泉突然倒了下去。 “李善泉?李善泉?”贺全裕慌了手脚,从身后架住倒下的男人,“你伤着了吗?你说话,说话!” 双亲被杀那晚的记忆又席卷而来,贺全裕快被恐惧吞没,只能死死握住李善泉的手。 “唔,头疼,药......把药给我......”李善泉痛苦地呻吟着,手指向袖中摸索。 “好,好,你撑住,你不要死,活着,活着,李善泉你活着......”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贺全裕摸出玉白色药瓶,倒出一粒乌黑的药丸,喂到李善泉唇边。 就着手叼起药丸,李善泉一仰头,生咽下去。贺全裕坐在屋檐上,屈起一条腿,把他脑袋枕在自己腿上,尽量让这病号舒服点。不见平日的唠叨,李善泉脸色发白,痛苦地把自己卷成一团。 手足无措,贺全裕把手捂暖试探地揉按李善泉的太阳穴,“这样好些吗?” 李善泉脑子疼的快要炸掉,胡乱地嗯嗯嗯应付过去。 贺全裕仿佛受到鼓励,更加勤快地揉按。李善泉靠在他腿上,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挣扎着站起身,声音略显虚弱,“多谢。还是放我起来吧。” “那不行!你伤着哪里?什么时候有头伤?”贺全裕把人按在地上,从头到脚摸了个遍,眼神担忧。 “呵。李某人可是大夫,连我都束手无策的东西,你这小孩能想出什么头绪?”像是想开玩笑,李善泉点了点贺全裕的额头,但因为虚弱的声音,玩笑收效甚微。 于是两人一个要起身自己走,一个坚持要充当拐杖,在屋顶上拉扯半天。 气的李善泉动手就是一个爆栗,挣开贺全裕手臂,“等你扶我到家,村里的鸡都打三遍鸣了!快放开!” 被拒绝的贺全裕本想反抗,但是任何言语在自己弱小的实力面前,显得格外苍白。 看着匆忙跑走的身影,贺全裕想伸手挽留,却最终又收了回来。 清瘦的身影倒映在眼底,轻功三两步,就在鳞次栉比中失去了踪迹。 “好。” 轻手轻脚回到家中,贺全裕推开一条门缝往里面望去,李大夫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住,侧身面朝白墙。 压下心里太多的疑问,贺全裕用手拢住火折子,点燃灯芯,只是在暖橘色的光里望向那人背影。 牵起李善泉的一缕头发,任由发丝在指缝间穿过,冰凉如绸缎的触感让贺全裕忍不住捻住发丝。 李大夫。李大侠。还有李阁主。 究竟怎样才是你? 你又为何对我这样偏袒? 他想把床上安睡的人摇醒,问个明白,可手刚触碰到那人脸颊就被烫到般缩回。 心里乱成一团,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压得他心里酸胀,于是少年将这统统归作气恼。 “真没用!”锤了自己一拳,贺全裕起身熄灯,悄悄摸出房间。 正要摸黑回房,脑后传来冰碴子般的冷酷声音:“小孩,和我谈谈。” 花砚和贺全裕二人坐在房顶,大眼瞪小眼,好似在比谁先眨眼谁就输。 花砚缄口不言,下颌崩的能砍死人。 贺全裕学着他闭嘴,然而脸颊的肉让小贺大侠没能拥有一条完美的下颌线。 最终,花砚还是开口:“关于阿宁,你知道多少?” “小荷为什么叫他阁主?”单刀直入,贺全裕将疑问一吐痛快。 “你不知道?临霄阁阁主,李宥宁。”花砚眉梢一扬,朝屋内努努嘴,“喏,就在那里。” 倒吸一口凉气,贺全裕猛地握紧自己手心,“临霄阁阁主?你不能骗我。” “我?我用得着骗你?”花砚好笑地看着他,“寻常大夫,怎么会有他这样的本事?” 说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好奇,他和你只是初见,为何你还压我一头?你和他,当真不是旧识忘年交?” “并非。”贺全裕尴尬地挠头,“连我自己也奇怪的很嘞。” 觉得无趣,花砚跳下房檐,从衣袋里摸出封信拍在桌上,“我回京述职,劳烦你这个忘年交把信传给李阁主。路途遥远,花某就先行一步了。” 说着,从马厩里牵出匹骝色马,翻身上马,腿一夹马腹不见人影,只留下贺全裕坐在房顶愣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晨光微旭,李善泉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昨晚他睡得并不安稳,太阳穴那里突突地疼。 床边趴着的是黑眼圈深重的贺全裕。 见他醒来,贺全裕急忙扶住人,“你怎样?还要吃药吗。” 吃药,李善泉腹诽,天天吃药。 “我倒是想不吃这药啊......”用力甩脑袋让自己清醒,李善泉抚上贺全裕的毛脑袋,顺毛撸两下。“我下次再头疼,你就一掌给我劈晕扛走算了,省的我自己跑回来,腰酸腿痛。” “李宥宁。” 听见这称呼,李善泉吃了一惊,对上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睛。 "李宥宁,"又叫了一遍,贺全裕看着这人因吃惊张大的双眼,“临霄阁阁主,为什么来当大夫?” 少年双臂撑在床头,形成的阴影笼罩住李善泉,整个人呈上位状,虽说只是半大孩子,李善泉居然隐隐感受到压力,不自然地往后缩,直到被床板挡住退路。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李善泉暗道失策,随即攻守逆转,调戏一般,伸手轻拍少年脸颊,“……因为我胸怀天下?” 李善泉试着绕开话题,“而且,当大夫很赚钱不是吗?” 笑着挪开身体,李善泉半倚在床头,面具遮住眼睛,唇角微勾,“就还当我是李善泉吧。我不是什么李宥宁呐。” 知道李大夫的难缠,贺全裕也不再紧逼,轻哼一声,动手起身,背过身坐在床边,大有“你瞒着我我们绝交”的意思。 然而神经大条的李大夫并未理解这点心思,只是觉得小孩甚是上道,不该问不问,于是拍拍屁股,一溜烟走人,没有半点留恋。 贺全裕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目送李善泉飘然而去。 似乎是感受到贺全裕的怨念,李善泉挑开竹帘,探头进来冲着贺全裕温和一笑。 然后摸走了自己的破斗笠。 出门。 关门。 一气呵成。 “本想给你看……可恶!”贺全裕摸出花砚的书信,心里一股邪火不晓得往哪里发,于是鬼使神差,用小刀轻轻划开封条,抽出信读了起来。 阿宁亲启: 蛊人案事关重大,本人先行去京都禀报陛下,相关事宜待陛下定夺。 我知你内心怨愤,我亦对当年事不平,然生者行有道,死者归无处。还请多多保重身体。 大月族狡诈,不要被妖女迷惑孤身赴约。待陛下传诏,另作他想。 附:你的马我骑走了,劳烦您徒步,多有不便,我故意的。 花砚敬上 先是蛊人案,再是什么当年事。 贺全裕眉头紧锁,摩挲着信纸,像是被卷进洪流的小舟,没了方向。 自己本不该被卷进这里。还有爹娘,还有石磨坪的乡亲。 石磨坪有好吃的豆腐炖鱼,广陵郡常有文人来这里歇脚,尝尝河鲜,再饮酒作赋。 每到这时,就会有姑娘红着脸悄悄指点,和女伴私语说这个俊俏那个风流。贺全裕会跟着男孩们起哄,再被姑娘们羞恼地用帕子拍走,乱作一团。 石磨坪的夏天,草地上是雪白的花。也没人养,只是野草没修理,就自己开遍了山野。 石磨坪有很多很好的人。 放牛的,养猪的,打鱼的,能做一手好菜的,能弹一手好琴的,寒窗苦读乡试过了攒钱去会试的。 石磨坪的人总是把钱攒着,说是手里有钱心里踏实。 到死都没那个命花。 到死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杀。 全都没了。 全都死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贺全裕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在床角啜泣。 放回信纸,贺全裕把信封收在心口处。 或许几年后,能记着他们的名字,也只剩自己了。 地方志上只会留下一句话:永泰八年,石磨坪遭焚,阖境尽殁,屋舍成墟,生灵无遗。 生而微末,死而无声。 是的,一章里塞这么多东西[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书信 第7章 酒楼? “李大夫,”贺全裕声音闷闷的,“花指挥使给你留了信。” “哎呀,多谢小贺了。”李善泉接过信,收进怀里。“怎么鼻音这么重,感冒了?真不让人省心,回去我给你煎一服药,包你药到病除。” 贺全裕靠着李善泉坐下,托着膝盖看向泉水。 “你这‘心竿宝贝儿’也不抵用啊。半天没上来条鱼。” “此言差矣。钓鱼,醉翁之意不在鱼,在乎山水之间也。”李善泉老神在在地扶住竿,拨弄溪水,若是不了解他的人,大约会以为真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 “那……”贺全裕斟酌着开口,“你接下来要去云中府吗?” 停下手上动作,李善泉吊儿郎当地一笑,“你知道云中府在哪吗?大梁西部。” “就算我一人日夜兼程,也得跑上半月有余,遑论带上你。” “蛮子……”李善泉的声音玩味,“慢慢来,好戏还在后面。” 安抚地看了眼贺全裕,李善泉接着说:“这约,当然是要赴。不过,与其匆忙赶路,不如你我游山玩水,岂不美哉?” “李大夫……那游山玩水,也是花指挥使买单?” 言下之意,是李善泉实在穷的可以,扒光衣服卖了,浑身上下也凑不齐一两银子。 “那像什么样子?”李善泉不可置信地看向这半大小孩,满脸痛心疾首,“年纪不大,思想滑坡。我难道还贪这一星半点?” “那食宿自理?” 李善泉一展扇子,笑得狡黠,“鄙人不才,这大梁境内的醉仙楼,全是临霄阁的产业。李某人虽说不爱财,可生财有道,算是有点资产。” 在自家的产业。 用兄弟的钱。 请孩子看烟火。 李大夫的算盘珠子崩了贺全裕一脸,江湖险恶,尽在不言中。 朗声大笑,李善泉捞起贺全裕,“抓紧了!” 只觉得身子一轻,失重感让贺全裕牢牢拽住李善泉的腰带。 失重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脚下踩到了坚实的硬物,头顶传来李善泉的调侃:“到了,睁眼吧。” 探出脚尖点了点,贺全裕从指缝中向下瞟:“这就到了……唔!” 青灰色的屋瓦如波涛般起伏,纵横交错的街巷将广陵郡分割成规则的矩形,运河像青色的细绢横贯南北,在阳光下泛起鳞光。 巨大的木鸢在空中滑过,双翅在空气振动中嗡鸣。顺着牵紧的衣带向上看去,李善泉坐在雕刻着花纹的木鸢脊背上,束腰紧箍腰身,衣襟在秋风中烈烈作响。 察觉到少年的目光,李善泉侧身回望,侧脸在夕阳下镀了一层金边,嘴角勾起:“欢迎乘坐——降云鸢。” 木鸢侧转身子,绕着醉仙楼盘旋两圈,眼中火光闪烁,忽明忽暗。 “阁主哎——这里——”清朗的声音从醉仙楼顶传来,碧色的屋瓦上,一个灰色短衫的少年挥手示意,“这里——” 李善泉扳动拉杆,木鸢歪扭着从窗户飞入醉仙楼三楼。降云鸢眼中的火光熄灭,脖子耷拉下来,蔫巴巴趴在地上。 “嘿呦!”屋顶少年一个漂亮的落地,拍手笑到,“阁主,你可算过来了!你是不知道,我师父要念叨死我了!” 少年的杏眼炯炯有神,冲贺全裕一扬下巴,伸出满是油墨的手,“认识下,我叫叶阳,你呐?” 叶阳忽然面露慌张,猫儿一样窜回屋顶,手忙脚乱地打手势示意。 “混小子!给我下来!” 贺全裕脑后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正要回头去看,李善泉迎上去扶住来人,缓声道:“方叔慢着些,您腿脚不方便。” 来者头发黑白交杂,用一根简单的木簪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皮肤被岁月磋磨成古铜色,眼窝深陷,眼白浑浊,眼眶旁架着一片琉璃镜。皮肤略有松弛,但能看出隐隐的肌肉线条。右腿在裤管处显得空荡,一条木质的假腿从裤管里伸出,用皮革包裹着衔接处。 右手紧抓拐杖,撑住半边身体。 老人气咻咻地用拐棍往屋瓦上捅,叶阳在屋顶吱哇乱叫:“屁股屁股!我的屁股!” 闹腾半天,叶阳心不甘情不愿地抱着柱子滑下,落地时龇牙咧嘴地捂着屁股。 老人用拐棍轻敲叶阳的脑袋,叶阳不躲,只是在老人背过身时做了个鬼脸。 “噗。”李善泉对着叶阳挤眼睛,随后脑袋上挨了结结实实一拐棍。 “方叔!” “没个正行,小阳就是被你带坏的!”老头吹胡子瞪眼。 “瞎说八道……”李善泉在老人面前,嚣张气焰弱了下去。仿佛是要找回尊严,李善泉轻咳一声,向贺全裕介绍,“认识下,方是,临霄阁元老、骨干——方是。” 又和贺全裕咬耳朵:“也算是我叔,你叫方叔就好。” “方叔。” 老人的眯缝着眼,目光扫过贺全裕。 那样的目光下,贺全裕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开般无所保留。 安抚性地轻捏贺全裕的肩膀,李善泉开口:“方叔,这孩子是自己人。正好带他去开开眼。” 方是取下琉璃镜,呵气擦净,沉默不语地转过身,用拐棍头用力敲击地面。 咔——硌硌——嗡—— 伴随机关摩擦的刺耳声音,众人脚下的地面深陷下去。 黑暗吞没了贺全裕的视野,漫长无边的下陷,让呼吸和心跳都格外明显。 “哧——”火折子被点燃,方是苍老的声音响起:“醉仙楼,临霄阁……少年人,你说,一个江湖门派,要想立足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 “……有绝顶高手?”贺全裕托腮。 “非也。”李善泉敲他脑袋,“要想在江湖立足,最重要的——上头有人。” 转轮机关停下,突然而来的强光刺痛了贺全裕的眼睛,让他微微眯眼。 “来吧!”叶阳兴奋地扯住贺全裕,“我带你参观!” 贺全裕转头看看李善泉,见他示意赞同,才跟在叶阳后面走出升降梯。 “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认识阁主的?他肯带你来这里,你是不是加入临霄阁啦?我今年十四了!你多大啊?我……” 贺全裕听着叶阳在一旁叽叽喳喳,慢吞吞回应道:“贺全裕。说书摊子。没。十五……” 机器的嗡鸣声充斥耳中,打铁的工人**上身,钉锤敲敲打打。 醉仙楼下,不同于楼中的纸醉金迷,一派紧锣密鼓,热火朝天。 “临霄阁,产业能遍布全国,咳,主要是阁主我上面有人脉,”李善泉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二人身边,“相应的,临霄阁拿一部分利润给官府。一些上面不好办的事,我们来办。” “临霄阁虽说是江湖门派,但是说是朝廷按在各地的站点也差不多。” “喏,打铁的,那就是官府派的人。”李善泉用手指着身穿短打的工匠。 李善泉踱步到降云鸢旁:“这就是降云鸢。过段时间,就得运去京都面圣喽。” “边防有如此利器,将士们也能省事不少。”方是从降云鸢后绕出,粗糙的手指抚过降云鸢的眼睛,整张脸舒展开来。 “那……我来这里,能帮上什么?”贺全裕的双手在身后不安地绞紧。 “阁主,让他跟着我做木工呗!我会的多,能教!”叶阳插嘴。 目光聚集在李善泉身上。 李善泉沉吟半晌:“方叔,你能教这孩子武功吗?” “这孩子底子如何?”方是走上前,用双手捏过贺全裕的胳膊、腰身。 “根骨可以,拳脚杂的很。” 方是长叹一声,敲敲镜片:“我尽力而为吧。阁主啊——我老了,眼睛也不行了。” “为了季叔。”李善泉蹲下身紧紧盯住方是的眼睛,又再次说,“为了季叔。” 贺全裕不知道两人凑近说了什么,只看见李善泉离开的时候,方是的双手颤抖。 “叶阳,”李善泉对着叶阳招手,示意他凑近,“带小贺去到处转转。以后他就住这儿了。” 有了大人示意,叶阳开始作妖,扯着贺全裕袖子到处乱跑。 整个人到处扑棱,蹿的东西南北的。 “哎,贺全裕,阁主带你出过城不?城外面好玩儿吗?” 托着腮帮,叶阳跳上高台坐着,两腿一摇一晃,“我从小就在这长了,师父也不带我出去。” 一个后空翻落地,叶阳蹭到贺全裕身边,嬉皮笑脸:“你和我说说呗。” “外面……我也没走远。阁主没带我出去过。” “切,那多没意思啊!”叶阳把双手插在脑后,“你现在跟我师父学功夫,那你就是我师弟了!来,叫声师兄听听!” 贺全裕停下脚步,面色严肃。 “干……干嘛,我可不怕你。你,你别过来啊。”叶阳嘴上强硬,却往后退了几步。 “唔!唔!”贺全裕捏着叶阳的腮帮往外用力扯。叶阳奋力反抗,可惜力气不敌常年搬蒸笼屉子的贺全裕。 “师父哎——师弟打师兄啦!出人命啦——阁主——” 这里是醉仙楼底。 虽然建在地下,可是空间却不狭小。 整个地下城呈圆盘状,中部是铁熔炉,铁水岩浆一般流淌下来,顺着沟槽滴进坑道。 “贺全裕,你说,城外面是怎样呢?”叶阳的眼睛被铁水映的发亮,像是一轮太阳落入眼中。 “师父总说,我小呀,小孩儿不瞎跑。可是我跑得都比师父快了。”皱着眉头,叶阳孩子气地跺脚。 “我说,贺全裕,”叶阳认真地盯住贺全裕的眼睛,“要是哪天……阁主要带你出去,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江湖那么大……” 贺全裕顺着他伸出的手向上看,那只手呼地一转,一支小风车赫然出现在手中。 “锵锵——厉害吧!叫声师兄!带师兄一起出去看看呗!” “嘁。”贺全裕别过脸,“才不要,你都没我大呢。” “那又怎样!我先拜的师,我就是师兄!” “行啦,”贺全裕伸手,和叶阳拉勾,“我答应了!要是李善泉带我出去,我就捎上你……” “此话当真?”伸出小指,叶阳喜笑颜开,“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虽然幼稚,但贺全裕想,这样似乎也不错。 我喜欢群像?所以笔墨不会全放在主角两人身上 每个小角色都值得被用心对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酒楼? 第8章 往事(一) 一只飞鸟在空中盘旋几圈,似乎被下方的场景吸引。 “腿扎稳。” “手打平。” 两个半大少年暴露在阳光下,双腿弯曲,手握拳收拢在身体两侧。 炙热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汗水顺着贺全裕的脸颊流进眼里,火辣辣地疼。 生理性的泪水流出,贺全裕伸手想去把汗水擦掉。 手背忽然挨了一下,方是神情严肃,木质的假腿在沙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坑洼:“手!在乱动什么?” 李善泉在树荫下乘凉,半卧在藤椅上,折扇轻摇,手边一座雪白的酥山秀色可餐。 看着两少年满头大汗,像看仇人一样瞪着面前的空气,李善泉惬意地舀了口酥山。 看着这人欠抽的行为,方是只是扫一眼,并未多做理会,背着手在两人身边巡视,时不时敲打膝盖,避免二人偷懒。 贺全裕还好,叶阳可就遭了殃。 每次叶阳趁着师父转身,就偷偷放松胳膊,哪晓得方是背后像长了眼睛,一来二去,每次偷懒都被抓个正着。 结果是,半天下来,方是准许贺全裕休息,而叶阳继续苦哈哈地晒着。 “喏。”把吃了一半的酥山推给贺全裕,李善泉冲着方是喊,“方叔——差不多算了!小阳还小,悠着来——” 叶阳如蒙大赦,一溜烟窜到树荫下,“方老头!你真不疼人,像我这乖巧懂事的徒弟,别人要还要不来哩!你净把我当山匪整。” 又笑嘻嘻环住李善泉胳膊,“还是阁主疼我,要是阁主不疼我,我哪天被这方老头给搞死都没人管。” “哼。小子走运。”话说的严厉,方是却也觉得这小孩好笑,踱步到树荫下把大掌附在叶阳湿哒哒的脑袋上,“别整日死啊活,说点吉利话。” “哎呀——长命百岁、身体健康、事事如意、心想事成——那都肯定是我叶阳,跟你方老头沾不上边!哈!”躲开伸过来的手掌,叶阳绕到藤椅另一边,跟贺全裕排排坐。 “没个正行,你看看人家小贺,你什么时候长大?”李善泉无奈地皱眉,眼里笑意不减。 “山无棱,天地合——唔唔唔!”说到一半,叶阳的嘴巴被李善泉用两指夹住。 被松开嘴巴,叶阳不服气地揉脸:“假腿老妖怪。鸡贼老狐狸。” “长本事了你?”李善泉乐呵呵地用扇柄敲他脑袋。 又转眼看见贺全裕一人孤零零坐在一边,叶阳偷偷打量李善泉眼色。 我带他散心?叶阳用眼神示意。 妙哉妙哉。李善泉展开扇子,扶住方是肩膀:“方叔?散步去?” 方是也知道李善泉想支开自己,只是意味不明地重重哼了句什么,一脚轻一脚重地离开。 “你和阁主感情真好。”贺全裕一脸羡慕。 是感情自然的流露,而不是刻意的偏袒。 李善泉对我很好。 我应该满足。 我还在期待什么? “嗨呀,阁主就是跟我熟了呗!”叶阳不知道贺全裕内心的纠结,大咧咧撞他肩膀,“你跟着阁主好好干,师兄打包票,阁主绝对是好人,少不了你肉吃。” 叶阳摇头晃脑:“想师兄当年和阁主的见面啊,阁主那叫一个惊为天人……” 京都。 腊月的朔风割人面庞。天色初明,天地交界初鱼肚白中驳杂橙红的暖光。 太阳尚未升起。倘若在乡下,这时候公鸡该啼了。 京都被街道分成齐整的块状,有三两摊贩,推着小车前往早市,早早占个好位置。 在京都沉睡之时,平康坊一栋小楼彻夜灯明。 宿醉的花间客红袖帐暖,小楼中地龙烧得滚热。 叶阳从出生就住在这里。 眼睛睁得斗大,叶阳趴在栏杆上,丝毫没有困意。 怎么办呢?晚上太吵,睡不着。于是叶阳练就一身昼夜颠倒的本事,何况小孩本就精力旺盛,一天不睡都是常有的事,零星小睡,又能活蹦乱跳。 往窗缝内虚虚觑一眼,油灯暖黄的光透着窗纸漏出,倩影映在窗纸上,与婆娑的枝桠重叠。 一个女子背对窗口,对镜描眉。 岁月蹉跎了她的青春,再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眼角细纹。虽有保养,皮肤却依然显出松弛的痕迹。 红色的衣摆流水一般在背后铺开,三千青丝扰人心绪,顺着半裸的脊背散乱在身边。 “来客人了?”叶阳听见他的母亲这样说道。 素手轻捻,月娘抿了抿口脂,丹蔻似的红色让她的面庞多了分活人气息。 月娘是个疯女人。 自叶阳出生起,月娘就一直待在三楼。 按道理,这样的疯女人早该被卖给人牙子,或是被赶出楼里,死在街头。但是月娘命好,楼里的姐妹怜她有个孩子,平日也帮扶着给点银子,老鸨收了银子,对月娘也睁只眼闭只眼,只是给她腾个住的地儿,每日送些汤水。 楼下传来动静,叶阳探了半个身子朝下方看去。 “啊呀!公子好雅兴,”老鸨甜腻的声音响起,好似喉中糊了半块麦芽糖,“这么早来呢,公子看看这些姑娘,可有中意的?” “不必。请问月娘何在?”一道清朗的声音传到楼上,随后便是老鸨细碎的议论声。 这是哪来的客人,天没亮就这么……猴急?叶阳想着,摸索着使用听来的词汇。 只是二人谈话渐渐小下去,叶阳翻过栏杆,脚尖试探着触及青瓦,向下探出脑袋,扒住屋檐想听清楚些。 “老妈妈,你这里可有耗子?”青年的询问传出房间。 “耗子?” 不等叶阳反应过来,窗户被推开,一张倒着的年轻面孔毫无防备就出现在眼前。 “啊啊啊——”吓个半死,叶阳重心不稳,直接从屋檐上掉了下去。 眼见着就要五体投地,屋内青年青色身影鹰隼般飞出窗外,只一瞬就将坠落的半大孩子搂进怀里,稳当地落在地上。 老鸨涂脂抹粉的老脸被吓得花容失色,眼见着两人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 拎小鸡仔一样把叶阳提上来,青年询问:“这哪来的孩子?” “李公子身手了得,身手了得。”老鸨惊魂未定地拍拍心口,“这孩子叫叶阳,是月娘生的儿子。” “那月娘也是苦命人,现在时而疯癫时而清醒。” “若是李公子铁了心要去找她,还得多多小心。” “怎么说?” 叶阳窝在“李公子”臂弯里,看见这李公子长得着实俊俏,琥珀色眼瞳,在烛光里透亮晶莹。 来人正是李善泉。 二人跟随着老鸨,沿着阶梯向三楼爬去。 “这月娘,平日安安静静,就是对着镜子弄妆,可是一旦见到个男人,就……” “小阳回来了?”楼梯口赫然出现一个人影。 月娘身着一袭红衣,神情温柔,俯下身张开双臂:“娘亲抱,小阳小阳乖乖……” “是娘的小阳,小阳是娘亲的孩子……娘亲抱,小阳乖……”气音轻柔得像耳语,月娘上前走近。 “祖宗!你怎么从房里出来了!”老鸨连忙上去将人往房间里带。 “娘亲的孩子回来了,娘亲抱着你,不跟人走……”月娘身形纤细,力气却意外大的惊人,转眼看见李善泉怀里的叶阳,“你是谁!你抱着我的小阳……” 月娘的眉眼登时变得狰狞,丹蔻染红的指甲伸出往李善泉眼睛乱抓,叫声凄厉地像厉鬼嚎叫,“还我的小阳!还给我——” 老鸨从身后制住月娘胡乱踢打扭动的身体,两人一同向后摔倒,月娘的额头磕在桌角,殷红的血液顺着额角流下。 顾不上被砸在身下成了人肉垫子的老鸨,月娘爬起身,鲜血顺着她的面颊一路流下,粘在白色领口。身体不稳地晃了晃,月娘背光站在屋里,居高临下地直面李善泉。 放下叶阳,李善泉走到月娘面前,“月娘,醒醒。” 眼前人比她高了半个脑袋,两人眼神接触,月娘似乎清醒了一瞬,但是转眼又癫狂起来。 保养得当的手指扯住李善泉的衣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李郎!你是李郎———” “啊啊——啊——”泪水从眼眶流出,在脸上的血痕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你为什么负我——你为什么负我——孩子、孩子我还有你的孩子啊——李郎——” 仿佛脱力般,月娘松开手跪坐在地。 室内只余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李善泉拍拍她肩膀,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神情:“你认错人了。” 随后一个手刀把月娘放倒在地。 站在阴影里,叶阳稚嫩的脸上不见恐惧悲伤,依然是那副天真可爱,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生母瘫倒在地。 一个念头忽然在叶阳脑中闪过:这个人要带走月娘,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会怎样? 恐惧顿时席卷全身。 叶阳扑上前死死咬住李善泉胳膊,李善泉一时不察:“小孩!你疯了不成?!” 被大力甩下,叶阳的眼泪瞬间喷涌而出:“不要带她走!不要带我娘走!” 晕过去的、乱哭喊的、劝架的、满头官司的,屋内登时乱成一团。 用手背擦着眼泪,叶阳偷着向陌生青年脸上看去。那人脸色复杂,看不懂是什么意味。 一定不能让月娘被带走! 屋内陷入了诡异的平衡,只剩下叶阳偶尔抽噎几声。 “这小孩,还有月娘,一共多少两银子?” 哭声突然哽住。 什么?带上他走吗? “然后呢?”叙述突然顿住,贺全裕忍不住开口询问。 “然后就是现在的叶阳啦。”叶阳笑嘻嘻地抱胸,“干嘛,觉得我坏啊。” 贺全裕摇头,抬眼望向一片鳞次栉比。 “你生在哪里,就学哪里的能耐,这本就不是你的错。” 但又吞下半句话。 只是李善泉真的把你养得很好。 最近忙,实在抱歉(;??ω?`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往事(一) 第9章 归京 一片竹叶随风飘下,万竿竹影深深。 晨露悬在叶尖,将坠未坠。万籁俱寂,只有风从叶片的间隙轻轻拂过,将叶尖晨露卷下,浑圆晶莹好似珍珠一粒。 竹林正中,一道身影直直立着,长剑紧贴脊梁,一身黑色劲装,口鼻间呼出白气与晨雾混在一起,悠长平稳,和竹林融在一起。 长剑出鞘! 寒光一闪,那露珠碎成两半,砸落在地,洇湿了泥土。 “好小子!” 李善泉抚掌从林中走出,亲切地拍拍贺全裕后脑,揽过他肩膀往身旁带。 不自在地挠头,贺全裕躲开他乱动的胳膊:“李善泉,你不要离太近。我不是小孩子了,别整天摸我头。” 李善泉觉得稀奇,心里也不住嘀咕:这小子今日是犯什么浑?往日自己回来,都兴头头迎上来,开心还来不及,今日怎的这样别扭? 光阴弹指一瞬间,几年时光悄然而过。 看着少年的圆润面庞渐渐有了棱角,李善泉心里暗叹白驹过隙。 自打把贺全裕托给方是,按理说,这孩子就该在醉仙楼扎下根,安心学拳脚功夫。哪知道这小孩抽什么风,说是醉仙楼住不习惯,硬是要搬去李善泉那小破屋子,跟他挤一间房。 到底是少年,心思难猜呢。李善泉想着,看向身侧人。 少年渐渐褪去了身上的青涩,更像是一颗小松。眉眼舒展开,头发束成简单的高马尾,身上的沉稳更甚。 孩子大了。老父亲的欣慰莫名在李善泉心里蔓延,眼神温柔了几分。 察觉到两道视线,贺全裕扬了扬嘴角,扯出个笑容。 这些年李善泉离家多,回家少。且这人也知道自己丢下小孩行径恶劣,心虚作祟,每每都是趁贺全裕睡着,半夜偷溜出去,等人醒了只看见桌上一张长篇大论的告别信。 起先还是言之有物,后来就是套着模板瞎扯,说什么万望勿念、保重身体云云,叫人没处发火。 “你这次回来,住几天?”贺全裕低头擦拭剑鞘,对着反光看李善泉的影子。 这次倒不寻常。李大夫没穿平日里穷酸破烂的衣服,把自个儿收拾得干干净净,倒是有几分人模狗样。 “这回马上走。”李善泉看着贺全裕难得的小孩子脾气,有意逗他。 “当啷——” 手里的剑掉在地上,贺全裕懊恼地立刻捡起,把剑收回鞘里。 “这么忙?”贺全裕心里没由来地难受,这个人每天见不着影,难得回家聚聚,时间也是越来越短。“你走吧。方叔和叶阳都挺好的。别操心这里。” 看着眼前人微微垂下的嘴角,李善泉大笑出声,眼泪都出来了:“哎呦我的祖宗哎……哈哈哈,你看你这样,像不像那城南怨妇……” 察觉到自己被戏弄,贺全裕脸一沉,掉头就走。李善泉不恼,随着他走,就这样前后脚穿梭在竹林里,不远不近。 竹影斜斜打在石砖上,曲径通幽,那座竹屋依然立在那。 李善泉稀奇地在竹屋旁边转悠。 屋顶破了,又被人补上。 栅栏歪了,被扶起来,又刷了一遍漆。 药园的野草被拔得精光,但很有生活情趣地留下一丛小白花,挤成一团。 门口空地上一张木桌,两条长凳,藤椅也收在屋檐下头。 处处都是生活的痕迹。 “怎么留一丛小花?”李善泉觉得好笑,坐上长凳。 看着眼前人笑出一排白牙,贺全裕觉得怪刺眼。 “你不回来,我就让花一直长。”从鼻子里哼唧出一句,贺全裕抿嘴,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你要是一直不回,你的药园子就完蛋了。” “你笑吧。”贺全裕也挑了条长凳坐下。自己的想法幼稚得离谱,照李大夫的恶劣行径,大约要笑一辈子呢。 意外地,没有嘲笑传来。神色冷淡,贺全裕扣弄着手指,余光打量,发现李善泉表情意外地认真。 “是我不好。” “总把你丢着,也不是个事。” “我这边都安排妥当了,你……和我去京都如何?” 这消息像惊雷一般在贺全裕耳边炸开,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李善泉,只当这是另一个玩笑,可那人难得的正经表情又不像作假。 “京都?” “对,京都。” …… “真假的!小师弟,阁主要带你去京都?”叶阳兴奋地按住贺全裕肩膀 几年光阴,世事变迁。按理说人总该长点心眼,蹿点个子,可不知怎么回事,叶阳还跟原先一个样,个子没长多少,话也没少几句,打更是没有少挨,嘴巴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只是脸颊上又多了点肉。 能在方是的残酷训练下长肉,贺全裕功不可没。 “我骗你做甚。”贺全裕扯住叶阳脸颊,往两边拽,“你脸怎么又圆了?” “唔——!你还好意思说!没大没小目无尊长——我是你师兄!”叶阳张牙舞爪地挠过来,气的耳朵通红。 贺全裕从来没把这小孩当师兄,一直都当弟弟养着。后来身高占优,气焰更甚,时不时就对“叶师兄”伸出魔爪,让叶阳认他当哥。 偏偏叶阳又好面子,不肯认输。方是不过问小辈的玩闹,两人便打闹着长大了,感情比亲手足更甚。 李善泉推开门走进雅座,方是跟在后面,依然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棺材脸。 “又闹了。”李善泉无奈地摇头,心里却是很满意两人偶尔流露的小孩子气。“过两日,就动身回京都了。大家拾掇好东西,我们要在京都待上一段时间。” 小荷端着茶盘进来,拢起广袖,把精致摆盘的小食一一放在案上。 釉绿的瓷碟,衬着黄澄澄的炸丸子,让人胃口大开。 “为什么回京都哇。”叶阳说着,往嘴里塞了个炸丸子,被烫的直张嘴喘气。 “广陵虽好,但你我毕竟是京都人,久居江南,到底不是个事,总要回京看看。” 这话讲的太过牵强,像是生掰硬凑一个理由,就是要回京都。 贺全裕静静听着,也不搭腔。李善泉要回京都,定有要事要办。虽然理由不明不白,但既然他要带自己去,那就跟着便是。 这几年贺全裕跟个留守儿童似的,跟方是待在广陵,和神出鬼没的李大夫聚少离多。这次能被带上已是阿弥陀佛,于是他也懒得去想其中的门门道道。 细细想来,这人身份实在不一般。 能和皇城司副指挥使相交莫逆,手上又有劳什子降云鸢,开的酒楼天下有名,这里头没有官府的弯弯道道,说出来连小孩都不信。 这种大人物,自己若是想明哲保身,就该少查,越少越好。 叹了口气,贺全裕给自己嘴里塞个丸子,眉头皱出几个褶子。 怎奈这人和自己剪不断理还乱,越是不能查,自己越是想查,仿佛多了解那人一点,那人和自己的关系便亲近些,也不知关系近了又能怎样。 贺全裕用力嚼丸子,把这归结于雏鸟情节。 “何时出发?”方是倒是老样子,话不多,直接了当。 “稍微收拾些,东西在京都都置办好了,这几日便出发。”沉吟片刻,李善泉敲板定论。 …… 天刚亮,马蹄声便从城外道上下响起。 李善泉骑一匹灰色马,走在马车前头。马腿上有点点白斑,像是梅花散了一地。 这马来头不小,因为花副使“借”了李善泉的爱马回京述职,李大夫失去了唯一的代步工具,郁闷许久,不得不自行寻马。 骏马贵,常马又不大得劲,李大夫一拍脑袋,决定自己去驯服一匹野马。 蹲守数日,终于蹲到匹良马,也就是——小梅花。 该说不说,小梅花确实是良马,但是性子实在太……癫。 撅蹄子掀人大腾跃,无所不用其极。 贺全裕现在都记得,李善泉被小梅花拖行数十步,灰头土脸,但翻身上马的不屈精神。 想到这里,贺全裕哑然失笑。骑着自己的小白马专心拉车。 发觉贺全裕在笑,又见他眼神揶揄,李善泉立刻明白他在笑什么。 觉得丢面子,李善泉一拍马屁股跑前面去了。 不好意思,很久没更新,实在是因为太多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归京 第10章 易公子 里衫随意地散在身侧,殿里安静地只剩下拨弄串珠的声音。 闲适地倚在床边,白色纱帐影影约约将人挡了一半,看不真切。乌木佛珠在指尖捻动,颗颗串珠慢悠悠滚过指尖,泛着温润的光。 一旁的鎏金香炉升起袅袅青烟,沉水香散在殿中。 “陛下……”尖锐的嗓音格格不入地闯进,“该起身了。” 王公公一张老脸从层叠纱帐中出现,笑得一朵菊花开。 床榻上那人年纪约摸四十上下,容貌也不甚英武,眉眼却有种看淡一切的寂然,鬓边白发夹黑发。 正是永泰皇帝。 “陛下日日念佛为子民祈福,胸怀苍生,实乃我大梁之福。”王公公笑得见牙不见眼,躬身替永泰帝穿上鞋子。 永泰帝牵动嘴角,扯出眼角细纹。 忽然又像有些疲惫,永泰帝挥手让王升退下,独自坐在榻上,搓捻手中串珠。 “陈年旧事......” 那串珠子在他手中顿住,不多时又缓缓转动起来。 ...... 马车在泥路上行着,不多时就进了山。 “什么时候到呐?”叶阳从车里掀开帘子。荒郊野岭,连着在泥路上走了两个时辰,显然有些没趣。 “再走几里路就是官道,你耐着性子等会。”贺全裕勒住缰绳,在车旁跟着。说罢,看向“一马当先”的李善泉。 轻轻抽动鼻子,李善泉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常甜腻的香味,于是拦停马车,手执马缰对着前面喝到:“请问阁下是何人?可方便出来一叙?” 霎那间,破空之声直奔面门而来,贺全裕有些武功底子,侧身躲开,那杆箭堪堪贴着他鼻尖擦过,甚至能看见锋利的箭头寒光一闪。 “我可......的。”听见李善泉含糊不清地骂了句什么,贺全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箭矢像是成群的蝗虫般压来。 暗骂自己失算,李善泉没想到只是几天功夫,回京的消息就被走漏出去,此刻也只能一咬牙护住贺全裕:“还等什么?!非等我被射成马蜂窝才动手?” 锃锃数响,飞来的箭矢就被击落大半,鬼魅一般,四个身着夜行衣的侍卫便挡在李善泉身前。 只是这箭来势凶猛,总有顾及不到的漏网之鱼,侍卫免不了被射上几箭。 牢牢把小孩护在怀里,李善泉就着手将药丸送进嘴,心里念着让药快些起效。 箭毒到底厉害,两个侍卫踉跄着跪倒在地,刺客慢慢围成扇形。 约莫是要交代在这了。贺全裕想着,低声喝道:“李善泉,我到底是你教的功夫,多杀两个,也算没给你丢脸!” “还轮不到你这小子送命!”感受到体内阻塞的真气缓缓流动,像是封冻的河流破开冰层,李善泉解开腰间药囊,从中抓了把药粉撒向刺客面门,放倒几人。 又顺势抽出腰间长剑,同剩下两个侍卫使个眼色,突围出去。 大喝一声,李善泉将真气附在长剑表面,将刺客的刀格挡在身前。刀剑交错,宛若银蛇交缠,二人正值僵持,贺全裕看准机会绕后将剑从刺客后心捅入,从前胸刺出,将人捅个对穿。 那刺客没想到这看上去风光霁月的君子,居然将二打一的无良行径用得炉火纯青,一脸难以置信地瘫倒下去。 “有点意思!”李善泉哼笑一声,一夹马腹逼小梅花扬起前蹄,侧身压低身体,将两个刺客从中间砍断。那刺客半截身子就像树被砍断般,颓然倒了下去。 金戈交错间,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最后一个刺客见势不妙,转身欲走,李善泉从地上拾起根箭矢,用力掷出,箭矢便从那人后脑穿进脑门穿出,刺客也软绵绵倒下了。 “留.....”贺全裕半句话堵在嗓子里,想想终归还是说完为好,“活口。” 李善泉半边水色长衫都是血,抬手擦去银制面具上的一星血迹,走上前拎起死尸:“活口?你见着哪家刺客,是能给你逮到活口的?刺客这一行,技不如人就该死。哪里还有颜面回去见主子?” “喏。”像是怕他不信,李善泉将手指伸进死尸嘴里,抠出个黑色丸子,“看,服毒自尽用的。” 随后扔垃圾般,嫌弃地将毒丸子扔在一边,回到中毒的两个侍卫身旁。 将手指贴在腕上,李善泉细细诊了会脉:“无甚大碍,把这两丸解毒丸吃了,休息半日就好。来,搭把手,把人扶上车。” “他们一直跟着我们?你知道有人要来行刺?” “是也不是。”李善泉翻身上马,小梅花如同没事马一般,滴答滴答地踩着蹄子,顺道伸嘴去啃小白马屁股。 “!别闹。”忙勒紧缰绳,李善泉歉意地看贺全裕一眼。“都说京都无闲人,这些侍卫即使是在京都,也是排的上号的高手。人嘛,大概是我从京都回来就跟着。至于行刺......我倒是没想着这点。” “这些侍卫还得谢谢你花砚叔叔,要不是他,我多半得交代在这里喽。” “他会派人保护我?”挑起一边眉毛,贺全裕满脸狐疑,“他不砍我就算万幸。” 不得不说,这小子说的一点没错。李善泉摸摸鼻子。 “为啥花毒妇跟糟老头一个辈分?”刚刚被刺客吓着,叶阳半天没说话,现在安全下来,冷不丁冒出句切中肯綮的至理名言。 紧张的气氛被这么一搅合,倒缓和不少。 接下来回京的路程倒也顺遂,无甚事端。行路几日,便到了京都城外。 扯住马缰,贺全裕让小白止住脚步:“这便是京都了?” 巨大的城门矗立在视线前方,官道上烈日曝晒的尘土味传进鼻腔。给守卫看过公凭,一行人就进了京都。 宏伟的石桥横于河道,巨舰从桥洞下穿行而过。水道尽头流入一片朱红宫墙和金色的殿顶,激荡起的水花传出低沉的轰鸣声,混着齿轮的低鸣。飞檐斗拱,旌旗招展,三教九流,穿梭如织。 车轮下的青石板不再颠簸,碌碌的滚轴声混入市井的叫卖声。这边茶社是三五读书人,坐着谈天说地,指点风骚;那边京都府中是大人升堂办案,周围围上一圈百姓评头论足,不时啧啧几句。 马车顺着主路往前走着。阳光被高墙切成两段,一座黢黑的建筑格格不入地立在拐角。黑漆麻乌的配色,让人不禁觉得,住在这建筑里的不是鬼魂就是怪人。 “那是?”贺全裕勒住小白,试探着询问。 “皇城司。” 叶阳笑嘻嘻地声音从马车里传出:“你也觉得特诡异对吧?听说皇城司里面冤魂无数喔——大晚上闹鬼,白天也阴森森的——哇,好吓人哟。” 马车并未多做停留,贺全裕缀在车后,转身回望一眼,又记着花副指挥使的残暴行径,心想还是少和这鬼东西打交道为好。 “到了。” 空荡荡的府邸,门上“定远侯府”四个大字像是刚描过,朱红的大门微敞。 “吱——”大门的响声略显牙酸,入眼是空空荡荡的庭院。 “不常住人,也就简单收拾了下。”李善泉将马匹牵到后院,略显尴尬,“没仆从,咳,得麻烦诸位自己动手。” 两个少年倒是没意见,叶阳更是在侯府里转个不停。 “定远侯……府。” 诸人都忙着收拾东西。 在和方是就“物品该按颜色分还是类型分”争执后,不出意料,叶阳被方是勒令滚蛋。 并让贺全裕看着人,别惹出乱子来。 “切。”一脸忿忿不平,叶阳手欠地揪草,把石阶旁揪的比和尚脑袋还干净,“臭瘸子。” “定远侯府……”贺全裕倒是没心情管他那大小姐脾气,“李善泉怎么会住这种地方?” 叶阳来了兴趣:“你不知道?叫声师兄,师兄告诉你。” 几年时间,贺全裕早已摸清楚叶阳的脾气,只是不理会他自己思索。 “喂,你不问我啊。”叶阳不满地戳他,“我可告诉你,李善泉,他是定远侯的义子!义子!” 看着贺全裕震惊的表情,叶阳的虚荣心大大满足,“不知道吧。” “京中有传闻,说本来陛下要把这爵位传给李善泉,但是不知怎么他没要。我去问李善泉他又不告诉我。” “皇家秘辛,告诉你才是奇了怪。”贺全裕回道。 怎么还有皇家的事情...... 贺全裕揉揉额角,一脑门官司理不清,索性出门,去熟悉京都风光了。 ...... “这里,勾栏,”叶阳兴致勃勃地给贺全裕讲解,“啥都有,随你是要看戏吃酒,还是要风流人物,包你满意。你平日不是爱看画本子吗?喏,那家书铺好,我从前和老板熟,让他少卖你两个铜板包没问题的。还有还有,这家香铺......” 被传来的锣鼓声吸引,贺全裕渐渐停了脚步。 “怎么?” “皮影戏,从前看得少,我想留下看看。” 两人便寻了座位,各自要杯茶水看戏。 “——郎君,你此前说一生一世不相离,”皮影雕成的女子声音凄凄切切,用帕子拭去脸上泪珠,“怎晓得沧海桑田,又哪里去寻那白首一心人——” “不是我要负你......” 皱起眉头,贺全裕向叶阳询问:“这是在演什么东西?” “哦,一个书生,本来有个心上人。书生说有了功名再娶她,哪里想到进京科举,被贵人相中,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叶阳耸耸肩。 “这书生答应了?”贺全裕眉头拧得更紧了,“这书生真不是个东西。” “也是为了前途,谈不上什么光不光彩。”叶阳倒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贺兄一心一意,实乃我辈之高标,佩服佩服。” 听到二人谈话,坐在一旁的年轻公子饶有兴致:“这位小兄弟,这书生为何不是东西?” “他若是不能履行承诺,当初就不该许下诺言。那贵人也是糊涂,把女儿嫁给这种人,耽误自己女儿。” “哈哈哈哈......”年轻公子笑得直不起腰,“你若是只担心那女子也罢了,怎么还担心上贵人家的事了,实在是有趣得紧......” “看戏看戏,”年轻公子附庸风雅般品了口茶,“好茶好茶。正好配戏看。” 随后便一心一意看起戏来,时不时来两句高深莫测的点评。 天色渐晚,皮影幕落,看客也渐渐没了趣,都四散而去,闹哄哄一片。 “唔!”一人像是被绊倒,跌向贺全裕。 贺全裕眼疾手快,扶住那人,一看是个半大孩子,灰头土脸,头发遮住眼睛,穿粗布衣服。 “狗毛,来看戏?”周围有认识的人调侃他。 那孩子也不应声,抽抽鼻子,把鼻涕吸溜回去,爬起身就走。 觉得这乞丐古怪,贺全裕留了个心眼,一摸腰间,心下了然:“这是把荷包给摸去了。” “小贼!把我们荷包还回来!”叶阳冲上去揪住乞丐,“人不大,当贼做什么?” 好歹是练家子,叶阳三两下把人摁住,小乞丐伏在地面,整张脸被按在地上。忽然又像疯狗一样,扭转整个身体,冲着叶阳咬来,叶阳一时不察,被他咬住了手腕。 “松嘴!你松嘴!”叶阳拽住乞丐蓬乱的头发,想把他扯下来,那孩子却仿佛没有痛觉,死死咬住不松口。“贺全裕!你傻站着干啥!快把这疯子扯下来!” 贺全裕掰开乞丐猴子一样细长的手指,乞丐胡乱踢蹬,鞋底的泥在贺全裕身上蹭出好几个黑印,泥鳅一般扭动。 “黄二,去。”年轻公子对身旁沉默的侍从吩咐。 那小乞丐见黄二过来,索性从怀里掏出荷包,用力往远处丢去:“给你!还给你!” 于是趁众人不注意,“哧溜”从黄二裆下滑过,挤进在人群中,七拐八弯便没了踪影。 从地上捡起荷包,年轻公子将荷包在手中掂量两下,脸上的神情陡然有些尴尬。 贺全裕接过荷包,发觉重量不对,打开一看,荷包早已空空如也。 “这......” “实在抱歉,黄二身手欠佳,放跑了小贼。来,黄二,给这位公子道歉。”年轻公子向名叫“黄二”的家丁招呼。 那黄二一脸凶相,身材魁梧,却涨红一张脸吭哧吭哧半天,最后抱个拳,约莫就是道歉了。 “哪里的话。”贺全裕对眼前谦逊有礼的公子很有好感,也回抱一拳,“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助。” 半天没听见那人搭腔,贺全裕疑惑地抬头,却见到那位年轻公子嘴角抽搐,像是在竭力压制着笑意。 “公子?” “我看这位小兄弟颇合眼缘,不如我请小兄弟喝口茶。萍水相逢,既有缘分,也算交个朋友。”年轻公子唇角微弯,笑得儒雅,“萍水相逢,既有缘分,交个朋友也好。 “小兄弟叫我易公子就好。” 京都好心人真多,嗯,因为咱大梁就是民风淳朴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