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安陵容他爹后我把林如海拐了》 第1章 一响贪欢 晨露漫过窗棂时,安比槐的指尖先于意识触到一片温热。 不是锦被的柔滑,是带着薄汗的肌理。 他猛地睁眼,绣着缠枝莲的帐顶在视线里晃成模糊的影。 身侧呼吸匀长,那人侧卧着,乌发散在枕上,鬓角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颈间。 他猛地坐起身,丝绸摩擦的窸窣声里,目光扫过散在脚踏上的衣袍——那不是他的。月白锦袍绣着暗纹海兽,下摆沾了点酒渍,像幅被泼了墨的山水画。 再看枕边,林如海还睡着,侧脸陷在软枕里,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倒比白日里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柔和些。 可眉峰间那点疏离,像冰水里冻着的玉,没被睡意焐化分毫。 安比槐的胃骤然收紧。 他想起来了。昨日知府宴上被灌了三杯烧刀子,又喝了一盏味道奇香的茶,就头晕眼花时被侍从扶进这间客卧。 后半夜浑身发烫,恍惚间似是有人掀开了帐子,带着冷梅香的手抚过他的额角。 他那时意识混沌,只当是梦,可是现在这种情况…… 晨光像淬了冰的针,从窗棂缝隙里斜斜扎进来,落在凌乱的床褥上。 这间的厢房简陋得很,即使是知府的官驿内的客房,也寒酸的很。 空气中还飘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是**燃尽后的颓靡,混着苦杏仁般的药气,像极了冬夜里将熄未熄的炭火,既灼人又透着彻骨的寒。 屈辱感像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从喉咙里涌上来——他安比怀,一个在二十一世纪靠复刻古法技艺和人设安身立命的理工男,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折辱? 属于安比槐的记忆碎片又蛮横地挤进来,让他分不清此刻的疼痛究竟属于哪个灵魂。 现代写字楼里亮到凌晨的白炽灯,咖啡杯底最后一口冷掉的苦涩,心脏骤然传来的绞痛,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再睁眼,就成了这个叫安比槐的穷酸县令,花光了原身所有家底才捐来的芝麻官。 他曾以为凭着现代知识能混得风生水起,用海边不值钱的珍珠磨成盘扣镶嵌的衣服上,做了批新奇衣裳,赚到第一笔银子时,他甚至窃喜过自己的小聪明。 可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那点银子在官场的盘根错节里,不过是滴进滚油里的水珠,连点像样的声响都掀不起来。 他拿着珍珠衣赚来的钱去打点,得到的只有敷衍的笑脸和遥遥无期的推脱,就像捧着金元宝却敲不开铜墙铁壁,那点现代人的优越感早被磋磨得只剩灰渣。 他夜里对着油灯算账,指尖划过账本上日渐稀薄的银钱数字,第一次尝到了这个时代的冰冷——在这里,规矩比道理硬,关系比才干重。 原以为能靠技术走捷径,到头来却发现,连靠近那扇门的资格,都得用银子一寸寸铺出来。 晒盐的许可像块烧红的烙铁,看得见摸不着,只能散尽钱财挤上那场盐商宴会。 宴会上的酒像蜜,笑像刀,知府表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此刻在记忆里却成了毒蛇的信子。 他记得自己饮了一壶茶,茶水入口时那点异样的甜香,现在想来,分明是穿肠的毒药。 脑子像被灌满了浆糊,浑身燥热得像要烧起来,眼前的人影都在打转。 他跌跌撞撞地想找地方凉快,却错推开了一扇门…… 记忆在这里变得模糊又尖锐。 有床榻塌陷的声响,有粗重的喘息,有被按在身下无法挣脱的绝望。 他像条离水的鱼,挣扎着,哭喊着,可喉咙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剧痛袭来时,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到,属于安延之的灵魂在疯狂震荡——那是来自现代的、关于尊严与平等的认知,在这具身体承受的野蛮侵犯面前,碎得像被碾过的玻璃。 他想嘶吼,想质问,想抄起什么东西砸过去,可身体像被抽走了骨头,只能任由那阵剧痛将意识反复撕裂。 “嘶。”他倒抽口冷气,指尖触到腰侧的红痕时,记忆突然清晰得可怕。 那些缠在颈间的呼吸,落在耳后的吻,还有林如海低哑的、带着酒气的呢喃…… 【滴——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稳定,情绪波动异常。】 冰冷的机械音毫无预兆炸响在脑内,安比槐差点从床上弹下去。他攥紧锦被,指节泛白:“艹,狗登!你还敢出来?” 【宿主无需惊慌。渣爹改造系统仍在运行中。】系统音顿了顿,像是在检索数据,【当前时空坐标:苏州,富察府别院。宿主身份:安比槐,捐官从九品。核心任务:修改安陵容命运线。】 “你别想转移话题,昨晚要不是你说那杯茶没有问题,我怎么可能会喝,现在你居然还敢出来!” 帐外的风卷着烛火晃了晃,林如海的睫毛颤了颤,安比槐瞬间噤声。 待林如海呼吸平稳,似是沉睡过去,安比槐才敢重新动了动,压低声音,胸腔里的火气却蹭地又冒了上来。 【修改个屁!】安比槐压低鼻息,喉结滚了滚,看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才松了口气,却听见系统在脑内“滋啦”响了两声,就给他上了个电子spa。 【我可是gay!你让我生安陵容?这跟让太监侍寝有什么区别?】 安比槐浑身抖了抖,额角青筋跳得厉害,恨不能把这破系统揪出来捶烂。 狗登系统毁我人生。 【系统数据紊乱……修正中……修正失败。】机械音难得带了点电流杂音,【检测到替代方案:宿主可通过影响安陵容父辈决策,间接改变其命运。已为宿主开放“古代化学知识库”,是否现在激活?】 安比槐怔住。他想起穿越那天,自己也是这样浑身湿透地醒来,只不过那时是在冰冷的河水里。 考公落榜的失意还没褪去,就被人拽着衣领喊“安老爷”,紧接着就是这破系统在脑内吵嚷。 他那时还笑,说安陵容的爹,不就是个卖女儿的渣滓?可真成了这具身体的主人,才知道寒门小官的难处——像株被踩进泥里的草,想往上爬,就得把根扎进更脏的地方。 系统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说道:【检测到当前环境存在高价值人物——林如海,扬州巡盐御史。与其建立良好关系,将显著提升任务完成概率。】 “林如海?”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身旁躺着的人,心里盘算着系统这番话的用意。 这系统虽然时常气人,但该到用时,有时候还是得用的,只是就像雍和宫许愿。 但既然提到林如海,那他就确实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可一想到昨晚的事,他又忍不住皱眉,自己现在这处境,跟林如海打交道,怕是没那么容易。 更何况,他对这所谓的“任务”本就满心抵触,要不是系统步步紧逼,他才不想掺和这些糟心事。 但眼下,人就在林如海身边,想躲也躲不开。 安比槐的目光猛地投向林如海的背影。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腰侧划了道银线,像把没出鞘的剑。 这人是林黛玉的父亲,是红楼梦里少数真正疼女儿的父亲。 可方才那些纠缠……是酒后乱性,还是另有图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侧的人动了。 第2章 醒来 林如海是被身边的动静惊醒的。 宿醉般的头痛让他皱紧了眉,还没完全睁开眼,就先闻到了那股令他作呕的气息。像是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他猛地坐起身,晨光恰好照亮了身边的人。 散乱的黑发贴在汗湿的额角,苍白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脖颈往下,是布满暧昧红痕的皮肤——那是安比槐?那个在宴会上谨小慎微,递帖子时手指都在发颤的偏远县令? 再看周围,床褥翻卷得像被狂风扫过,地上散落着衣物。 一件半旧的青色官袍,领口磨得发毛,显然是安比槐的;而那件素雅的月白中衣,衣襟撕开了一道口子,分明是他自己的。 两件衣服纠缠在一起,像极了此刻不该存在的关系。 震怒像岩浆一样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地壳。林如海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多年来维持的冷静自持碎得片甲不留。 是了,定是有人设局!知府那伙人觊觎盐引已久,竟用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让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官爬上他的床榻,是想让他身败名裂,还是想借此拿捏住他的把柄?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扑了过去,右手死死掐住了安比槐的脖颈。 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谁派你来的?!”他的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霜碴,“说!” 窒息感骤然袭来,安比槐下意识地张开嘴,却吸不进多少空气。 脖颈上的力道越来越大,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住了舌尖——不能晕过去!晕了,就真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剧痛还在持续,屈辱感像烙印一样烫在心上,可求生的本能让他强迫自己冷静。 他看着林如海那双因震怒而泛红的眼睛,心里清楚,此刻示弱是唯一的活路。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不是装出来的,是混杂着疼痛、恐惧和绝望的真实泪水,顺着眼角滚落,浸湿了鬓发。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在颤抖,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对这个陌生时代的强权,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狠戾。 “大……大人……”他艰难地喘息着,声音破碎得像风中的残烛,“茶……茶水……有异……” 林如海的手微微一顿。安比槐敏锐地捕捉到这丝松动,心脏狂跳起来,赌徒般地抛出下一句话:“是……是知府的……人……”他故意让视线变得模糊,语气里带上哭腔,“想……构陷……您……” 就在这时,林如海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安比槐藏在身后的手。 那只手紧紧攥着什么,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甚至微微颤抖——那是他中衣的一角,被硬生生扯下来的。 好个聪明的算计!林如海心中冷笑。 既示弱卖惨,把自己摘干净,又悄悄留下了证据,想以此拿捏住他?这小官看着不起眼,心思倒像淬了毒的针。 怒火更盛,掐着脖子的手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他恨不得此刻就拧断这颗狡猾的头颅,一了百了。 可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模糊的脚步声,还有人压低了嗓子在说话,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声音正一步步靠近。 像一盆冷水浇灭了燃到最旺的火焰,林如海的理智瞬间回笼。不能声张!一旦被外面的人撞破,无论真相如何,他林如海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 知府那伙人怕是正等着看好戏,甚至可能已经安排好了人“恰巧”路过。 他猛地松开了手。 安比槐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脖颈上已经留下了清晰的青紫指痕,像一圈丑陋的锁链。 他摸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心里却松了口气——活下来了。 可下一秒,更深的屈辱感又涌了上来,他竟要靠这样的示弱和算计才能保住性命。 林如海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刀。 “更衣!”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闭嘴!跟我走!” 安比槐还在咳嗽,他抬起头,对上林如海的目光。 那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杀意和权衡利弊的算计,像在看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脏东西。安比槐心里清楚,林如海留着他,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窗外的人,因为这桩随时可能引爆的丑闻。 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被迫要联手应付眼前的烂摊子。 他慢慢松开了藏在身后的手,那片月白的布料已经被攥得皱巴巴的,带着他的体温和汗湿。 这是证据,也是枷锁。 他忍着剧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晨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那双复杂的眼睛——有屈辱,有不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在绝境中滋生的韧劲。 厢房外的脚步声更近了。 安比槐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这位林大人之间,就只剩下互相猜忌的联盟,和无法言说的耻辱。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涩意。晨光在他汗湿的发梢投下细碎的光斑,却暖不透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攥着衣角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粗糙的布料磨得掌心发疼——这疼痛倒成了唯一的实感,提醒着他这场荒唐的劫难不是梦,而那个站在晨光里、眼神冷如冰霜的男人,将是他往后日子里甩不掉的影子,带着耻辱的烙印,刻进每一次呼吸里。 不甘像藤蔓似的缠上心口,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凭什么?凭什么他兢兢业业想在这陌生的古代立足,却要被卷入这般龌龊的阴谋,要承受这无端的屈辱? 他猛地抬起头,晨光恰好撞进他眼里,那里面还残留着未干的水汽,却已燃起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 他安延之,或者现在应该说是安比槐,从来不是任人碾轧的尘埃。 现代职场里能从底层拼到项目主管,穿越到这陌生时空能靠珍珠衣赚到第一桶金,凭的从来不是运气。 脖颈上的指痕还在发烫,身后的剧痛还在叫嚣,但他攥着衣角的手却稳了下来,指节泛白里藏着一股不肯折断的韧劲。 林如海又如何?这场耻辱的陷害又如何?眼下的绝境不过是人生长路上一块硌脚的石头。 疼是真的,但他总会跨过去的,到时,他绝对会让今天赋予他这种疼痛和屈辱的人,比他更甚。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的药味和屈辱感似乎都淡了些,只剩下一种破土而出的决心——总有一天,他要亲手拂去这烙印,要让所有算计他、轻贱他的人看看,他安比槐,跌得再惨,也能重新站起来,站得比谁都直。 第3章 封口 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被截断,安比槐被马车厨师起锅般颠簸了好几圈,尖锐的疼痛,像一把钝刀猛地剜在安比槐的隐秘处,让心情本就不爽利的安比槐,更是暴躁的想奋起怒吼! 他烦躁地摩挲着锦盒里的珍珠,一点也不想出去面对,用一股蛮力逼得他整辆马车横在路中的马车。 温润的触感还没焐热掌心,沉重的敲击声就已经落在他的车横上。 “安县令,请开门。” 车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块砸进滚油里,瞬间炸开安比槐满身的寒栗。 他掀开帘角的手微微发颤——那辆青帷马车就停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车旁护卫的刀鞘泛着冷光,像蛰伏的蛇。 怎么会?林如海应该不屑于一而再再而三的跟一个七品小官多费唇舌。 他虽是个穷乡僻壤的县令,但好歹也是芝麻大小的官,总不至于被当街杀人灭口吧? 安比槐深吸一口气,将锦盒塞进袖中时,指尖触到袖料上细密的云纹,心头那点因未知而生的惴惴稍稍平复。 他定了定神,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车门木框上,轻轻一推,带着铜环的车窗便“吱呀”一声向内敞开。 开门的瞬间,车对面挂着巡盐御史马车的身影像座山压过来,挡住了所有星月之光。 他侧过身,肩头微沉,目光越过街面落在对面马车的暗影里,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去,告诉林大人,安某有要事相商,烦请移驾一叙。” 说罢,他微微扬了扬下巴,眼尾的细纹因这细微的动作更显清晰,眼神里半是恳切半是坚持,指尖在窗框上轻轻叩了两下,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稳住自己的心神。 随从见他这般姿态,不敢怠慢,忙躬身应了声“是”,转身便快步穿过街面而去。 不多时,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趋同步,对面的马车缓缓靠了过来。 两辆车正以相悖的方向缓缓移动,车轮碾过路面的节奏一左一右,仿佛在拉扯着空气中的张力。 安比槐听着外面随从回话的动静,抬手将半开的车窗再推敞些,木框摩擦的轻响里,他顺势直了直腰,目光恰与对面车窗后探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对面车窗里的林如海,对方端坐不动,衣袍的褶皱都透着威严。 林如海的目光在他脸上稍作停留,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车窗边缘的雕花,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却像一块石头投入静水:“安大人既肯开口,想必心里已有计较。今日之事,若要烂在肚子里,总需些‘压舱的东西’才好。” 他眼帘微垂,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语气里的温和裹着层薄冰,“安大人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我虽不爱计较,却也容不得旁人拿着把柄晃悠。” 安比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化开,只是眼角的细纹里多了几分掂量。 他知道林如海这话里的分量——看似询问,实则是在划定底线,既是提醒他别漫天要价,也是在警告他见好就收。 他指尖在袖中抵了抵锦盒的棱角,忽然觉得这片刻的沉默比方才街头的寒风更刺骨,便试探着拱了拱手,声音放得更柔。 “大人说笑了,下官哪敢有什么计较。只是……有些事若要做成,总需借大人的东风罢了。” 林如海闻言,目光在他脸上凝了片刻,像是在拆解他话里的每一层深意。 车厢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窗外的风不知何时歇了,只余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 他缓缓抬手,将车窗推得更开些,四月初的晚风带着些微暖意涌进来,却吹不散两人间紧绷的张力。 他眼帘半抬,目光掠过安比槐微颤的指尖,停在雕花凸起处的指尖,轻轻一按,仿佛在敲什么无形的筹码。 “你想要的,我大约能猜到几分。但你得想清楚,我给的,你接不接得住。” “官场的路,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想要借势,就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我给的‘势’,背后捆着的是什么。” 他指尖在车窗雕花上慢慢滑动,每一下都像敲在安比槐的神经上,“别以为揣着些把柄就能漫天要价,真把我逼到份上,你那点算计,不够看的。” 安比槐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像被扔进了腊月的冰湖。 可越冷,他的笑容越温顺,躬身时袍角扫过车板,带起细微的尘埃。 不太妙,他不会真的给他自己挖了个天坑吧?这不至于吧。 老天奶,林如海他不会以为今晚都是他安比槐算计的吧,这可真是遭了天殃了,好大的一顶锅。 他真的只是想找个借口合法晒盐,好在三年以后动一动,往富庶的地方走一走而已,他真的没有那么大的胆争地。 天爷呀,死就死吧。 “大人教诲的是!卑职唯有恪守本分,为大至县百姓谋条生路——” 他顿了顿,抬眼时眼底闪过一丝精明,“就像那晒盐之法,若能得大人指点……” 林如海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安比槐心跳漏了一拍,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锦盒,锦盒边缘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 他强压下喉间的干涩,脸上仍维持着那副温和的笑,只是眼角的肌肉微微发紧,泄露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能感觉到林如海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寸寸刮过他的脸,仿佛要将他那些藏在温和表象下的算计都剖出来晾晒。 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窒息,仿佛下一秒,自己这破旧马车就要被碾成碎片。 “安县令胆量过人,但须知人心不足蛇吞象,有时候还是胆小点好。” 一声极轻的振袖声后,林如海便收回了目光,车厢内的压迫感随之一散。 对面的车帘被轻轻放下,隔绝了最后一丝视线。 两辆车缓缓错开,青帷马车渐渐加快速度,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越来越远,仿佛要将方才的交锋也一并带离。 青帷马车像滴墨融入夜色,连车轮声都没留下。 安比槐瘫回座位时,才发现自己死死攥着锦盒,檀木边角在掌心刻出红痕。 他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车厢里撞出回音——林如海亲自来警告,不正说明自己那点算计成了,只是这迫不及待出身跑路的计较,终究是刺到了这位大人物了? 管他的呢!别影响他升官发财就好。 马车再次颠簸起来,最终停在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外。 安比槐大脑内的面板上,跳动的红点正牢牢缀在马车后方百米处,旁侧标注着“跟踪目标:2人,状态:隐蔽”。 但这警示只停留了片刻,便随着面板的收缩而隐去——系统没有发出任何提示音,也没有向车内的安比槐传递半分信息。 下一秒,另一块面板悄然展开,界面切换成琳琅满目的商城页面。 无数图标排列整齐,而系统的“视线”径直落在角落一个标注着“仿生孕囊”的图标上。 那图标呈半透明的灰白色,下方的购买按钮同样黯淡无光,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锁死,无论如何点击都毫无反应。 系统静默地悬停在这灰色按钮前,面板边缘的光晕微微闪烁,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第4章 盐引 安比槐顺手将手里的盒子往袖中塞去,许是心神仍未从方才的交锋中平复,指尖有些发颤,加之马车轻微晃动,那锦盒竟没被稳妥收好。 他只觉袖口一轻,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啪”的一声轻响,盒子已从袖中滑落。 一颗珍珠滚出来,在月光偶尔漏进的缝隙里闪着光。 那光芒不再是怯生生的,倒像淬了毒的针,执拗地亮着。 安比槐攥着那颗滚出来的珍珠,借着客栈檐下昏黄的灯笼光,看着上面细密的纹路。 窗外的风卷着夜市残留的喧嚣,他却睁着眼望着帐顶,林如海那句冷硬的警告、珍珠上的寒光,还有袖中那张尚未到手的盐引,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转。 他将珍珠塞回锦盒,往枕头下一压,才脱了官袍躺倒在硬板床上。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囫囵睡了片刻。 翌日清晨,安比槐揣着锦盒匆匆赶往衙门。 递了拜帖,又在偏厅候了近一个时辰,才得了句“大人公务繁忙,大人无需在此久候,直接去找盐课司的周主事便是,那边已得了消息,定会按章程给您办妥帖。”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林如海的余威到了。脸上却依旧堆着笑,躬身退了出来,转身便直奔盐引衙门。 盐引衙门的穿廊里,檀木栏杆被摩挲得发亮,廊柱上的缠枝纹雕刻细腻,却不显张扬,只在光影流转间透出几分含蓄的贵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与上好宣纸的清润气息,混着远处传来的隐约算盘声,在梁柱间沉沉浮浮。 安比槐拢着官袍的袖口,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本是按路径来办盐引交割,刚转过雕花木栏,就听见前方公务房里传出压低的争执声,像闷在瓮里的雷,隐约透着焦灼。 他下意识顿住脚,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袖中揣着的文书。 那是今早刚从转运使衙门取来的凭单,边角被手心的汗濡得有些发皱。 房内的声音透过虚掩的窗棂飘出来,字句磕磕绊绊,却字字都往盐务上撞。 “……那批浙盐的引票明明是去年十一月验的,如何今年三月还在账上挂着?”是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点按捺不住的火气,“库房册子上写着‘已销’,可底下报上来的销项明细,连个盐商的签押都没有!” 紧接着是个苍老的嗓音,像被盐卤泡过似的沙哑:“李主事这是刚到扬州?盐引流转有延迟是常例,些许出入,年底盘库时找平便是。” “常例?”年轻声音拔高了些,“上个月查勘的两淮盐场,有三处仓廪的引票存根与账面差着数!若都是‘常例’,那每年几十万两的盐税亏空,难道是大风刮来的?” 安比槐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窗纸上映出两个交握的影子,一个站着的身形笔挺,另一个坐着的却微微佝偻,像是在掰着算盘珠子,噼啪声断断续续,反倒衬得沉默更沉。 他想起前日在码头见的那些漕船,船老大说如今盐引私下流转成了常事,一张正经验过的引票,能在盐商手里倒腾三五回,衙门里总有人“睁只眼闭只眼”。 正思忖着,房内忽然响起翻账簿的哗啦声,苍老的声音带着点警告的意味:“李主事莫要揪着不放。这扬州盐务盘根错节,你我都是当差的,何必较这个真?” “当差便要对得起这身官服!”年轻声音寸步不让,“我已将疑点报给巡抚衙门,三日内若查不出个究竟,便只能往都察院递折子了!” 安比槐心头猛地一跳,刚要再细听,身后忽然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是皂隶捧着文书往这边来。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往廊柱后隐了隐,袍角扫过廊下的青苔,带起几点湿冷的绿意。 脚步声越来越近,皂隶嘴里还哼着扬州小调,调子轻快,与房内的凝重格格不入。安比槐垂下眼睑,手指飞快地拂过袍角的褶皱,待那脚步声擦着他身边走过,才像无事人一般,抬脚往公务房的方向走。 他故意放重了脚步,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声,恰在此时,房内的争执骤然停了,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似的。 安比槐走到门前,整了整衣襟,抬手叩门时,听见里头传来仓促的翻页声,还有人压低了嗓子说“先把册子收起来”。 “属下安比槐,前来办理盐引交割。”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盖过房内的动静。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吏员,眼角堆着笑,眼底却藏着点慌乱:“安大人来了?快请进,引票都已备好。” 安比槐颔首而入,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案几。账簿被胡乱摞在一旁,最上面的册子还敞着,墨迹未干的“销项”二字被砚台压了一角。 方才争执的两人分坐两侧,年轻的那位脸颊涨红,手还按在桌沿上,老的则慢悠悠地啜着茶,茶沫沾在胡须上也没察觉。 “安大人是来取淮盐的验引吧?”老吏员忙着翻找文书,声音里带着点刻意的热络,“昨儿就备好了,您看这印信,鲜红鲜红的,错不了。” 安比槐接过那叠引票,指尖触到纸页上凸起的官府印记,忽然想起方才听见的“亏空”二字。 他垂眸看着引票上密密麻麻的盐商签押,忽然觉得那些墨迹像极了仓廪墙角的霉斑,看着规整,底下却早已烂了根。 “有劳诸位。”安比槐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锦袋,往旁边侍立的小吏手中一塞,指尖不经意般触到对方袖口的补丁,声音压得低了些:“辛苦几位忙活这半日,买杯茶吃。” 小吏手一抖,随即稳稳攥住了锦袋,指腹摩挲着袋面细密的针脚。 他抬眼时,眼角的笑纹里藏着点了然,却没说什么客套话,只微微颔首,那目光扫过安比槐时,带着点“是个明白人”的隐晦赞赏,像在说这举动恰到好处,不多不少,正好熨帖了场面上的分寸。 脸上不见丝毫受宠若惊的慌乱,反倒透着股常年在衙门里练出的淡定,仿佛这递来的银角子,本就是这桩公事里该有的一环,接得自然,也收得坦荡。 安比槐脸上的笑意未减,只是眼角的弧度柔和了些。 他迎着小吏那了然的目光,不躲不避,只微微颔首回礼,像在回应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将引票仔细折好,塞进袖中,与先前的凭单叠在一处,指尖能感受到两张纸的厚度,沉甸甸的,像压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出了公务房,穿廊里的风更凉了些,卷着海水的气息往袖管里钻。 安比槐加快了脚步,靴底敲击石板的声音一路响出去,将身后隐约再起的争执声远远抛在脑后。 他知道,这趟盐引办得,远比他预想的要“值得”——那些没听完的话,像盐粒落进水里,虽看不见了,滋味却已渗进了骨头里。 第5章 夜半被抓 梆子敲过三更,窗纸上的月影已斜得发沉。 月光像层薄霜,落在安比槐寝室的帐幔上。他睡得正沉,梦里还攥着刚制出的细盐——那盐粒白得像初春的新雪,簌簌从指缝漏下,随即褪去盐的细碎质感,化作一枚枚边缘带齿的铜板,“叮铃”一声砸在地面。 落地时滚出半圈弧线,层层叠叠摞起薄薄一层铺在青砖上,眨眼间便往上冒,铜板与铜板咬合着、堆叠着,渐渐隆起弧度,最终竟堆成了一座小巧的铜山。 他正想伸手去摸那冰凉的铜面,指尖刚要触到,铜山却忽然震颤起来,“叮铃哐当”的脆响连成一片,像是有无数铜板正从山尖滚落,又像是有重物在远处反复撞击着什么,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沉,硬生生将梦境撕开一道裂口。 “哐!哐!哐!” 粗暴的砸门声骤然炸响,像惊雷劈在耳边,震得门棂的灰尘都簌簌掉地。 安比槐猛地坐起,未及揉开惺忪睡眼,门外的呵斥已撞进来:“开门!官府拿人!再不开门,直接撞了!” 他心头一紧,披了件单衣就往门边去,刚摸到门闩,“轰隆”一声,木门竟被硬生生撞开! 火把的光骤然涌进来,刺得他下意识眯起眼。视线还没完全聚焦,便见十几个身影堵在门口。 不是县衙里熟悉的衙役,而是身着玄色劲装的兵丁,腰间佩刀在火光里闪着淬了冰似的冷光。 他目光一凝,落在领头那人的衣襟上:青色官服的暗纹里,一只雄鹰展翅的图样隐约可见。 是巡防营!那是州府直辖的兵力,层级远在他这个七品县令之上,绝非寻常公差能调动。 兵丁们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立在那里像一排没感情的铁桩,倒让他猛地想起穿越前见过的那些冷血保镖。 “大人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看您带了这么多差役,莫不是下官哪里办差疏漏,惹得朝廷不满?若真有过失,还请大人明示,下官定当全力弥补。” 这领头的官爷面生得很,既不是府城的熟人,也不像京里派来巡查的,莫不是有人在背后使了绊子? 我这两年来处处留心,税银收得清楚,案子判得公允,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岔子? 穿越到这康熙朝两年,他从九品小官爬到县令,靠的就是谨小慎微,可从没跟人结过什么大的仇。 “带走!”可眼前的人根本不搭理他,粗粝的手掌在腰间一摸,攥着枚巴掌大的青铜兵符猛地扬起,还未等安比槐看清,便重重落下,带着风声拍在腰间,随即就是一声粗喝。 “动手!”嗓音里满是不容置喙的蛮横,显然没打算给他半分辩解的余地。 兵丁们面无表情,像尊尊铁铸的像,听着领头的口令,两个膀大腰圆的直接就队伍里冲过来,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 “放手!你们要干什么?!有话好好说,本官可以自己走。”安比槐挣扎着,脚下一绊,竟被直接从门边拖到院子,冰凉的鹅卵硌得他膝盖生疼。 冰凉的地面贴着手心,安比槐更慌了。 不等他起身,粗麻绳已缠上手腕,反手一捆,勒得他指节发白。 “唔!”他吃痛闷哼,怀里的布包“啪嗒”掉在地上。 还没等他去捡,一只黑色官靴迈过来,稳稳踩在布包上,盐粒从布缝里漏出来,沾在靴底,瞬间碾成了粉。 安比槐看着那只靴,心一点点沉下去——这靴子的制式,比州府官员的还讲究,绝不是普通衙役能穿的。 兵丁像拖麻袋似的把安比槐抬起,拖着安比槐就往外走,他的单衣被夜风刮得猎猎响,脚底板被石子硌得生疼,却鞋都被刮开了个口子。 县衙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囚车,木栅栏间隙窄小,里面铺着一层干草,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 “推上去!”领头的兵丁低喝一声,安比槐被猛地往前一推,踉跄着摔进囚车,后腰撞在木栏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木栏“哐当”锁上,铁链子绕了三圈,锁芯“咔嗒”一声扣死,像锁住了他所有的希望。 木笼又窄又矮,他只能蜷缩着,车板上的木刺扎得后背生疼,也只能强忍着,不敢多叨唠一句嘴。 车轮“咕噜咕噜”碾过石子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安比槐扒着木栏,看向外面漆黑的街道,忍不住朝押送的兵丁喊:“各位上官,本官究竟犯了何罪?你们总得说个明白吧?” 兵丁们脚步不停,没人回头。安比槐又喊:“就算是押解犯人,也得有个文书吧?是税银出了错,还是断案有疏漏?你们倒是给个准话,也好让我死个明白!” 他声音里透着急,手抓着木栏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指节都泛了白,只盼着能从这些人口中撬出半句话来。 这时,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兵丁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安大人,急什么?到了州府大牢,上了堂,大人自然知晓。” 说完,便转过头去,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囚车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了州府大牢。刚靠近大门,一股潮湿的霉味就扑面而来,混着铁锈和血腥气,钻进鼻腔。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吱呀”声像老鬼的哀嚎,火把的光在通道里晃悠,照得墙壁上的水痕像一道道黑疤。 通道两侧的牢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安比槐的心越揪越紧,直到囚车在一间单独的牢房前停下。 牢门“哗啦”拉开,他被拽出来,推了进去,后背撞在冰冷的石墙上,疼得他闷哼一声。 “砰”的一声,牢门关上,铁链锁死。押送的兵丁转身就走,只留下一支快燃尽的火把,插在牢房外的石壁上,火光忽明忽暗,映得牢房里的草堆像一团乱坟。 安比槐瘫坐在草堆上,干草扎得他皮肤发痒,却没力气动弹。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试图理清思绪——前几日,他刚用新法子制出细盐,那盐纯度高,成本低,若是推广开来,能解不少百姓的无盐之苦。 二来恰好能借着新得的盐引做文章,把这私制的细盐悄无声息掺进去。 他早摸清了盐商的心思,官盐味涩还掺沙,这些人早就盼着更纯的货,只是碍于规矩不敢明着要。 他先让心腹把细盐分装成小袋,混在盐引额度内的官盐里,夜里悄悄运去盐商的仓库,只说是“额外附赠的好货”。 盐商见那盐白得像碎玉,尝着又没半点杂味,眼睛都亮了,当即愿出比官盐高两成的价,还承诺后续只跟他走货。 他表面推托着“违反规矩”,暗地里却跟盐商敲定了每月的量,每一笔银子都走隐秘的账房,既没惊动盐政司,又把细盐的利牢牢攥在手里。 三来本以为靠着这桩买卖,既能攒下攀附更高权贵的资本,又能让自己的县令位置坐得更稳,怎么反倒引来了杀身之祸。 如今想来,为了自己这条小命,也只能再做回小人。 第6章 等待 天快亮时,铁栏外的石板路终于传来脚步声,不似兵丁衙役那般粗重,却一步一响,带着种踩在人心尖上的沉。 安比槐刚从昏沉中抬眼,就见个穿宝蓝暗绣长衫的人影晃进来。 那衣料在熹微天光里泛着柔光,针脚细密得能数清纹路,与这满是霉味的牢房格格不入。 来人还没走近,先从袖中摸出块绣着银线缠枝纹的帕子,三指捏着帕角,嫌恶地捂在鼻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多吸一口这牢里的空气都要脏了肺腑。 他眼风扫过满地稻草与墙根的霉斑,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眼神却冷得像腊月里的冰棱,直直射向安比槐,那目光里的厌弃,比看地上的污泥还甚。 “安大人,睡得可好?”来人声音隔着潮湿的石壁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缓,说话时指尖还漫不经心地叩了叩囚室的铁门,铁环相撞的脆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正背对着石壁假寐的安比槐,听见动静,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指节无意识地扣了扣身下冰冷的石面,才缓缓撑着石壁坐直些。 铁链拖过地面的“哗啦”声在死寂的囚室里格外刺耳,他抬眼时,眼底还凝着未散的倦意,却强撑着将脊背挺得更直,目光沉沉扫向来人,语气里裹着几分刻意绷起的硬气:“你们究竟是何人?” “本官好歹是朝廷任命的县令,守着属地盐务,日日案牍,哪桩哪件不是按律行事?若说我有过,总得拿出实证来;如今连罪名都没理清,就把我囚在这腌臜地方,难不成是想凭空屈打成招?” 男人捏着帕子的手指猛地收紧,银线缠枝纹被攥得发皱,喉间溢出声短促的嗤笑,那笑声里满是嘲弄。 “朝廷命官?按律行事?不过是个县令,本官说你有你就有。” 他上前两步,靴尖碾过地上的稻草,眼神冷得能剜人。 “都这会儿了还嘴硬。真当本官不知道你那卖买里的勾当?别跟我扯什么实证罪名,今天你要么把制盐的法子说出来,要么就等着这牢里的刑具,教你怎么老实!” “你那细盐,是怎么制出来的?还有你背后到底还有什么人,你跟他又做了什么交易,都老老实实交代出来,本官到时或许可饶你一命。” 这话一出,安比槐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自己被捕的真正原因。 原来不是什么商业竞争,也不是政治报复,而是一场**裸的技术掠夺! 他强装镇定,皱着眉说:“细盐提纯之法?不过是我盐场摸索出的粗浅门道,值当阁下深夜闯牢来问?再说这法子家家户户多少都懂些,不过是多滤了两遍、多晒了半日,哪是什么稀罕东西? “况且我并未私贩官盐,阁下若是为了此法而来,怕是找错人了。” 男子捏着帕角的手顿了顿,帕子上的银线缠枝纹在昏光里晃过一丝冷光,随即发出一声轻嗤,语气里满是不屑:“安大人倒是会装糊涂。你们县盐场每月产出的盐,比别家多出三成,质地还更莹白,若没有独门法子,难不成是盐卤自己变出来的?” 他往前凑了凑,靴底碾过稻草发出细碎声响,眼神像钩子般盯着安比槐,“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痛快把法子说出来,还能少受点罪。” 安比槐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指节抵着粗糙的囚服布料,面上却仍维持着困惑。 “大人这话就奇了,盐场产量高,是因灶户们勤勉,又恰逢这几月晴好,晒盐顺遂罢了。 “至于盐色莹白,不过是多换了几批细纱布过滤,哪来什么独门法子?”他抬眼时,眼底还凝着几分刻意装出的茫然,“若大人不信,尽可去我盐场问那些灶户,或是查我平日记的晒盐册子,桩桩件件都能对得上。” 男子冷笑一声,冲身后的狱卒使了个眼色,“看来安大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狱卒立刻上前,一把揪住安比槐的衣领,将他按在石壁上。 另一个狱卒举起通红的烙铁,就要往他手臂上烫去。 安比槐瞳孔骤缩,剧烈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但他知道,此刻不能示弱。 他挣扎着喊道:“你们敢在州府大牢动私刑?就不怕朝廷追责吗?” “朝廷追责?”男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这地界,我就是规矩!别说动你几下私刑,就算杀了你,也没人敢多问一句!”话音刚落,烙铁已经贴上了安比槐的手臂。 “啊——”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安比槐感觉手臂像是被烈火焚烧,皮肉都在滋滋作响。 他浑身抽搐,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强忍着没有晕过去。 他知道,晕过去就彻底没机会了,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可能。 男子蹲下身,凑到安比槐耳边,声音阴冷:“怎么样,安大人?这滋味不好受吧?只要你乖乖交出细盐提纯之法,我保你少受点罪。” 安比槐喘着粗气,手臂上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的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对方如此嚣张,敢在州府大牢公然动刑,背后一定有强大的势力支撑。 而且对方不仅要提纯之法,恐怕还想借此垄断本地盐场和盐市,控制所有灶户。 他必须先稳住对方,保住性命,再寻找机会。 “我……我可以说。”安比槐艰难地开口,声音因疼痛而颤抖,“但我需要时间回忆,那方法步骤繁多,我一时半会儿记不全。”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但还是挥了挥手,让狱卒停下。 “给你一天的时间,若是再敢耍花样,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说完,便转身走了,留下安比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心凉到了底。 中午时分,狱卒送饭来,安比槐没胃口,只盯着牢门缝隙看。 忽然,外面传来两个狱卒的闲聊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 “你听说了吗?怎么牢里最里面那个安县令,他的珍珠工坊和盐场,今早全被查封了!” “可不是嘛!还有大至县的县务,都暂时让隔壁县的王县令代管了——就是那个总想着占安县令便宜的王大人,这回可算如愿了。” “嗨,这算什么?我听上头说,京城来了大人物,亲自督办这个案子呢!” “京城来的?谁啊?” “还能有谁?听说这回安县令是踢到铁板了,惹恼了京里的爷——好像是八爷和十四爷那边的人,说是要从严办,杀鸡儆猴呢!” “杀鸡儆猴?杀谁?” “八爷?十四爷?”安比槐猛地站起来,扒着牢门想再听。 “还能有谁?林大人呗!听说林大人是太子的人,八爷这是想借着安县令的事,给太子一个下马威!” 他靠在门上,腿一软,差点摔倒。 八爷如今虽然不景气了,但和他一派的十四爷却还是夺嫡的热门。 林如海虽是保皇党,但他先太太的娘家那可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自己和林如海合作,还拥有着如此时新的细盐方子,自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哪里是查盐案,分明是夺嫡之争的前线,自己这是成了牺牲品! 八爷和十四爷联手,目标是太子和林如海,他不过是个被推到前台的靶子。 珍珠工坊是他的钱袋子,盐场是他的根基,现在全没了;王县令代管县务,更是断了他对外联系的可能。 他忽然觉得冷,不是因为牢房的寒,是因为这官场的狠——一步错,满盘皆输。 可狱卒已经走远了。 不一会儿,狱卒送饭来,粗瓷碗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 安比槐没动,只盯着牢门缝隙,耳朵却竖得老高。 第7章 失望 外面又传来两个狱卒的闲聊声,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哎,三郎!”张二柱把烟杆在柱角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湿地上,“你这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儿?” 李三郎脚步顿住,回头时脸色有些发白,怀里的布包攥得更紧了,布角都被手指捏出了褶皱。 “没、没去哪儿,就是想早点换班。”他声音压得低,眼神还不自觉地往牢房方向瞟,像是藏了什么心事。 张二柱挑了挑眉,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触到对方的差服,才发现那布料磨得薄如蝉翼,袖口还裂了道细缝。 “换班?你往常不都爱多待半个时辰,跟牢里的老狱卒学辨药吗?今儿怎么反常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三郎怀里的布包上,“再说了,你那把短刀呢?去年你爹给你打的那把,你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怎么今儿没带?” 这话戳中了李三郎的心事,他喉结滚了滚,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里添了几分涩意:“刀……刀当了。” “当了?”张二柱吃了一惊,烟杆都差点从手里滑下去,“你疯了?那刀可是你爹临终前给你的念想,再说天牢里当值,没个家伙什怎么行?” 李三郎猛地攥紧了布包,指节泛出青白,布包里的东西硌得他掌心发疼——那是刚从药铺抓的药,治他娘的咳疾,光是那几味药材,就花光了他最后一点积蓄。 “我娘的病又重了,昨夜咳得整宿没合眼,大夫说再拖下去,怕是……” 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眼眶也隐隐发红。 “当铺的掌柜说,那刀能当五两银子,够抓半个月的药了。念想再重要,也没我娘的命重要啊。” 张二柱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也跟着发沉。 他知道李三郎家里难,娘常年卧病,就靠他当衙役这点俸禄撑着,可没想到已经难到要当传家刀的地步。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啊!天牢里鱼龙混杂,没个兵器在身,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能有什么办法?”李三郎苦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角。 “我已经去账房问过了,这个月的俸禄要等月底才发,可我娘等不了那么久……方才去药铺,掌柜的都说了,再凑不齐银子,就不给抓药了。”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眼神闪烁了下,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好在……好在方才得了点机缘,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张二柱刚要追问“什么机缘”,远处忽然传来牢头的吆喝声,催着李三郎去换班。 李三郎应了一声,抱着布包匆匆说了句“回头再聊”,便快步走了,廊下只留下他急促的脚步声,混着风里的潮气,渐渐消失在拐角处。 张二柱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烟灰,轻轻叹了口气。 天牢里的差事本就苦,再遇上家里的难事,怕是任谁都扛不住。 只是他没多想,李三郎嘴里的“机缘”,竟和牢里那位被囚的安大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半柱香前。 石壁沁出的寒意顺着衣料渗进骨缝,安比槐蜷着腿靠在墙角,指尖却反复摩挲着藏在袖口内侧的物件。 那是枚成色极佳的赤金扳指,边缘刻着细密的缠枝纹,原是他去年生辰时,借着孝敬的由头从盐商手里得来的。 此刻扳指被体温焐得温热,却仍抵不住囚室里的湿冷,像块烧不热的烙铁,硌得他指节发紧。 “哐当”一声,铁栅栏被推开,送晚食的衙役低着头进来,粗瓷碗重重搁在石桌上,溅出几滴浑浊的菜汤。 安比槐抬眼扫去,见这衙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差服,袖口磨出了毛边,腰间系着的布带打了好几个补丁,连平日里插在腰间的短刀都没带。 倒像是近来手头紧,连兵器都当出去了。 他没像往常那样沉默,反而轻声唤住人:“小哥留步。” 衙役脚步一顿,回头时满脸不耐,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灰:“安大人又要怎地?热水昨日不是给过了?” 安比槐没在意对方的语气,只缓缓抬起右手,袖口滑落少许,露出那枚赤金扳指的一角。 昏黄的油灯下,金子泛着柔和却扎眼的光,衙役的目光瞬间就黏在了上面,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小哥看着面生,想来是刚调来看守天牢的?”安比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意放软的温和,“我瞧你差服旧了,许是家里有难处?” 衙役眼神闪烁了下,往后退了半步,却没立刻走:“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朝廷有规矩,囚犯不得私相授受。” 话虽硬气,可目光却没离开那枚扳指,手指还无意识地攥了攥腰间的布带。 安比槐瞧得清楚,那布带里似乎裹着什么,鼓鼓囊囊的,像是药包。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安比槐指尖勾着扳指转了圈,金器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囚室里格外清晰。 “我知道小哥有难处,不然也不会连兵器都当了。这扳指,成色你也瞧见了,拿去当铺,足够你应付一阵子急用钱的事。” 衙役呼吸明显重了些,嘴唇动了动,却还是咬着牙:“大人想让我做什么?若是越狱、传假供,我可不敢。” “不敢就对了。”安比槐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了往日的锐利,只剩几分恰到好处的恳切,“我只求你帮我递句话,给林如海林御史。” “林御史?”衙役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诧异,“你找他做什么?听说他自夫人没了后,就不大管外头的事了。” “正因如此,才要找他。”安比槐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你只需告诉他,‘盐灶起烟,故人惦念’,请他来天牢见我一面。别的不必多言,也不必问缘由。” 他说着,将扳指从指尖褪下,轻轻放在石桌上,推到衙役面前,“这东西,算我谢你的。成与不成,全看小哥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衙役盯着那枚扳指,又看了看安比槐沉静的眼神,手指在身侧攥了又松。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终于咬了咬牙,飞快地将扳指揣进怀里,又警惕地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道。 “我只能帮你递话,他来不来,我可保证不了。还有,这事要是漏了,我概不承认。” “自然。”安比槐靠回石壁,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小哥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衙役没再说话,端起空碗快步走了出去,铁栅栏关上的声响落定后,囚室又恢复了死寂。 安比槐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扳指的余温。 他想起方才衙役腰间的药包,想来是家里有人重病等着用钱——这枚扳指,赌得不算亏。 第8章 再面 午后,巡盐御史府。 林府的管家福伯,伴着书房窗棂正漏进的半缕斜阳,捧着那方还带着天牢潮气的字条,踏进林府书房。 在将林如海手边那盏冷透的雨前茶,映得泛出淡金边的微光旁躬着身。 把字条轻轻搁在摊开的盐政卷宗旁,声音压得比檐角垂落的余晖还轻:“大人,方才天牢的衙役递来话,说是安大人托他带的——‘盐灶起烟,故人惦念’。” 林如海握着狼毫的手没停,笔尖在“江南盐引核查未果”的批注旁顿了顿,墨点晕开一小圈,像极了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波澜。 “知道了。”他的声音淡得像书房外飘着的桂花香,听不出半分情绪,只抬手将字条往卷宗旁推了推,目光仍落在密密麻麻的账目上。 “收起来吧,别碍着看账。” 福伯愣了愣,又试着补了句:“那衙役还说,安大人特意嘱咐,盼着您能去天牢见他一面,似有要紧事相告。” 他话没说完,就见林如海指尖在砚台边缘轻轻一叩,墨汁滴落在砚台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要紧事?”林如海终于抬眼,目光扫过字条上那八个遒劲却带着几分潦草的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如今身陷囹圄,能有什么比认罪伏法更要紧的事?” 说罢,他重新垂眸,笔锋落下时带起细微的纸响,再没提过半句关于安比槐或是字条的话。 福伯见状,也不敢再多言,只能悄悄把字条折好,塞进袖袋,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连关门的声响都压到了最低。 而天牢深处,安比槐从清晨等到日暮,眼睛几乎要把牢门望穿。 每回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他都忍不住坐直身子,指尖攥着石壁上的青苔,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可每一次,要么是狱卒送水的脚步声,要么是隔壁牢房传来的叹息,始终没等来那个能带来转机的身影。 申时时分,他还强撑着心气,跟送饭的狱卒搭话:“前头大堂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狱卒头也不抬,把沾着霉点的窝头往石桌上一放:“前头的大人忙着查案抓人呢,哪有功夫管你这犯官的闲事?” 安比槐的手僵在半空,刚要再问,狱卒已经提着食桶转身,木屐踩在潮湿的石板上,“嗒嗒”的声响渐渐远了,只留下满室沉默。 他盯着那碗飘着几粒菜叶的糙米粥,胃里一阵发紧。 狱卒的话像盆冷水,浇灭了他最后一点侥幸。 他想起清晨托李三郎递出去的字条,字里行间都藏着贾敏死因的线索,本盼着林如海能循着这线索来见他,可眼看日头西斜,连半点回音都没有,难不成李三郎根本没把字条送到? 还是林如海忌惮背后之人的势力,不敢蹚这浑水? 可他即便不想寻找贾敏之死的真相,对他自己的命总也要有所念想吧。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裹紧天牢的窗棂,最后一缕夕阳从铁栅栏间溜走。 安比槐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怕。 牢门外的廊灯忽明忽暗,每一次灯影晃动,都像有人举着刀在暗处窥伺,他知道,等入夜梆子响过三更,八爷党的人绝不会再给他留余地。 攥着石壁的手沁出冷汗,他盯着碗里早已凉透的菜汤,倒影里的自己眼窝深陷,满是狼狈。 改良盐技的方子藏在心里,像块烧红的烙铁。 说出去,是为他人做嫁衣,转头就会被灭口;不说,今夜便是死期。 左右都是死,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递出去的字条,想起《红楼梦》里那些关于贾敏死因的隐晦猜测,心口猛地一跳,像抓住了根快断的救命稻草。 “哐当”一声,铁栅栏被推开,李三郎缩着脖子进来,怀里揣着的油纸包被攥得发皱,药香混着天牢的霉味飘进来。 他压低声音,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安比槐身后瞟,像是怕被人撞见。 “安大人,我再帮你最后一次——方才路过牢头房,听见他们说,今夜要‘了结’你。这是我娘的药,里头掺了点安神的,你若……若实在怕,就先吃点。” 安比槐没接那油纸包,反而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节用力得发白,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颤音。 “李衙役!你先别走。我这里还有一枚玉扳指,你就再帮我给林御史递句话。就说他自己的病不是风寒,是有人用‘牵机引’害的!他必然会来见我。 “只要林大人见了我,我必然有方法洗脱自己的罪名,我若出去,必会记得你的这份恩情。即便我出不去,救回一条命的林大人也必忘不了你呀!” 李三郎的脸“唰”地白了,手一抖,油纸包差点掉在地上。 他下意识想抽回手,脑子里却炸开了锅——娘的咳疾要银子治,当铺的掌柜说那把刀最多再当三天,可安比槐这话要是真的…… 林御史是什么人?巡盐御史,手握江南盐政大权,要是能帮他救了自己的病情,别说银子,说不定还能讨个好差事,摆脱这守天牢的苦日子! 他咬着牙,声音发紧:“安大人,你可别胡说!这种话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 嘴上这么说,脚却没动——心里的算盘早打得噼啪响。 要是安比槐没骗他,自己就是第一个给林御史递消息的人,到时候林御史念着这份情,随便赏个县衙的差事,也比在天牢里当差强。 就算是假的,自己也只是“传话”,顶多挨顿骂,总比看着娘病死强。 “我没胡说!”安比槐盯着他的眼睛,故意添了几分急切的真切。 “你看他这几年是不是常咳嗽、脸色发白?那都是‘牵机引’的余毒!我知道解药的方子,只要他来见我,我就能救他,到时不管是我还是林大人,都忘不了你的恩情啊李狱役。” 李三郎的呼吸瞬间重了。 他想起前几日去林府递话时,远远看见林如海站在廊下咳嗽,脸色确实苍白得厉害。 又想起自己穿着补丁差服,被牢头呼来喝去的日子,心里那点犹豫渐渐被贪念压了下去。 娘的病要治,自己的前程更要拼!就算这是个谎,只要能搭上林御史的线,说不定就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他攥紧油纸包,指节泛出青白,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坚定:“我……我再帮你跑一趟。 但你要是骗我,不仅我娘的病耽误不得,往后我要是没个好前程,我绝不会饶你!” 这话一半是威胁,一半是给自己壮胆——他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要是林御史真见了安比槐,自己一定要在旁边多嘴,把“传话”的功劳坐实了。 “绝不会骗你!”安比槐松开手,看着李三郎揣好油纸包,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几乎是小跑着出去,铁栅栏关上的声响在死寂的囚室里回荡。 他瘫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冰凉的石壁,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了,廊灯的光透过栅栏,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极了他此刻悬在半空的心。 而李三郎一路疾跑,穿过潮湿的狱廊时,心里满是对未来的盘算。 要是真能靠这事攀上林御史,往后再也不用当这看人脸色的小衙役,银子、差事,说不定还有更高的位子,都能攥在手里。 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又想起安比槐那笃定的眼神,脚下的步子更急了。 牢门外传来远处梆子响,一声,两声,三声——三更天到了。安比槐屏住呼吸,盯着那扇紧闭的牢门,指尖死死抠着石壁上的青苔,连指甲缝里渗出血来都没察觉。 而李三郎此刻刚跑出天牢大门,手里攥着安比槐的“秘密”,像攥着通往富贵的钥匙,朝着林府的方向快步走去。 第9章 暗夜盟心 林如海指间捏着那张浸透天牢潮气的字条,目光在“牵机引”三字上停留了许久。 窗外暮色渐沉,将书房内贾敏未完的诗稿染成黯淡的橘色,那未写完的“桃”字最后一笔,像极了她无力垂落的手指。 三年了。他总以为爱妻是因幼子早夭积郁成疾,一场风寒便带走了所有温存,却从未想过,那碗他亲自端到床前的汤药里,竟藏着如此阴毒的算计。 安比槐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心底最深的伤口。 “备车。”他忽然开口,声音比窗外的夜色更冷,“不必惊动旁人,从后门走。” 天牢的石阶在灯笼照射下泛着湿冷的光,布满湿滑青苔每一步都带着腐朽的气息。林如海提着官袍下摆,在狱卒引领下走入牢房深处。 安比槐靠在石壁上假寐,闻声睁眼。狱灯昏黄的光映在他脸上,胡茬丛生,眼底却清明如炬。 “林大人来得比我想的快。”他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刻意的从容。 林如海屏退狱卒,目光如刀:“你说牵机引,证据何在?” 安比槐不答反问:“大人可还记得三月前的苏州富察府别院,那苏州府知府家表姑娘她身边的贴身丫鬟,大人不妨去查一查。 “她和你家夫人三年前身边最善煲汤伺药,在小公子病逝不久后,就被哥哥赎身另嫁他乡的春桃,有几分相似啊?” 林如海瞳孔微缩。 他记得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的丫鬟,在敏儿去前不久,就已经被她那刚制产的哥哥找上门来,说要家去。 那时敏儿病重,即便昏昏沉沉时也念着丫鬟伺候的好,清醒后听说她哥哥来接,心有不忍便松了口,还额外给了些银两,亲手放了她出府。 林如海大拇指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食指,“安知县对我家旧事倒是很了解。” 当年只当是敏儿心善,竟没察觉那丫鬟离府的时机,偏巧卡在敏儿病情急转之前,这份“巧合”如今想来,分明是对方布好的脱身之棋。 只是敏儿的病,府里当年上下都只当是心疾缠绵,安比槐又是从何处挖出了这条隐秘。 安比槐指尖捏着那片用来划关系图的碎瓷,指腹仍保持着几分温和的力道摩挲着边缘。 抬眼时眼底先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嘴角噙着的笑意看着温和,却没半分松动。 “大人忘了,下官本不会出现在那里的,竟然出现在了那间房,下官自然要去查是谁送下官去的,这不是巧了,下官也遇上一个善汤药的。” 林如海扶住栅栏,指节发白。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纷至沓来——敏儿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这药苦得反常”,还有他自己缠绵不愈的咳疾…… “他们为什么要对敏儿……”声音破碎得不似他自己。 “因为大人软硬不吃”,安比槐语气冷静得近乎残忍。 “甄家要染指盐政,必须除掉您这块绊脚石,谁让您是荣国府的女婿呢。 硬路子走不通,便从内宅下手。从夫人入手最是隐蔽,既能动摇您心神,又能慢慢毒害您身体。一石二鸟。 “等大人病倒,盐政大权自然就落到他们手里了。 他向前挪了半步,镣铐哗啦作响。 “下官先前不说,是存了私心。以为改良盐技、交出利润就能自保。直到被构陷入狱才明白,在他们眼里,不能为己所用者,皆该杀。” “如今我和大人也算是同病相怜”,安比槐压低声音,“所以万望大人看在下官的这一点微末之功,也救我一救。” 林如海静立如松,只有衣袖微微飘动:“想让我帮你,不如说说你是怎么落到如今这种地步的?” “说来惭愧”安比槐眼睫轻颤间掩去眼底的思量,再抬眼时,唇边已噙着抹温和却恳切的笑意,语气也随之放得平缓,“不如听我从头说起吧,大人。” 三个月前。 暮色四合,大至县衙的书房内,一盏孤灯摇曳。 安比槐看着手中那份由巡盐御史林如海亲笔签署、墨迹已干的盐引公文,指尖在“准行”二字上轻轻摩挲。 这薄薄的一张纸,在旁人眼中是通往金山银海的捷径,在他手里,却觉得重逾千斤。 窗外,是贫瘠的土地和沉默的百姓;窗内,是他胸中奔涌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火种与热忱。 他不能,也绝不会,让这份生机沦为豪绅席间的又一道血食。 他目光落在案头未批完的卷宗上,指腹反复碾过纸页上“粮荒”“苛捐”的字眼,心底暗下决心。 翌日,县衙后堂。 没有前堂升堂问案的肃穆,反而布置得如同一次雅集。 被邀请而来的几位本县核心的豪绅,刚踏进二堂便各自揣着心思找位置坐下。 被邀请而来的几位本县核心的豪绅,刚踏进二堂便各自揣着心思找位置坐下。穿藏青绸缎的陈老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沿,目光却总往门口瞟,嘴里跟身旁人有一搭没一搭聊收成,话里话外都在绕着“财神通畅”打转。 留山羊胡的朱员外则端着架子抿茶,可茶杯悬在半空好几次,终究没忍住低声问:“安大人这阵仗,不像是要谈常例啊?” 珍珠衣赚的钱早就已经分了,揣进怀里的银子还带着体温,可此刻没人敢提半个“分”字。 谁都清楚,安比槐突然摆这场雅集,绝不是为了跟他们算旧账,多半是冲着新的盐引配额,和最近县里新兴的那几样宝贝来的,要是答不好话,先前到手的好处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一时空气里的茶香仿佛都凝固了,陈老爷摩挲茶盏的动作快了几分,朱员外更是悄悄放下茶杯,指节在桌沿下攥得发白。 有心想开口探探其他人的口风,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生怕自己先露了怯,被旁人抓住把柄,更怕声音太大,传到还没露面的安比槐耳朵里。 倒是坐在一旁角落,手下有着众多船工、在漕运上颇有脸面的孙把头,心中的算盘端的最稳。 反正要出松阳县,总不过那几条路,手里头抓着全县武馆和码头的孙家,总不会吐出那一口饭。 第10章 盐引新策 晨露刚落,安比槐一身半旧常服,从容步入,未等众人寒暄完毕,便挥手屏退了侍从。 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各位也都是老熟人了,安某便也不多加客套,安某这偶得几样小玩意儿,还请诸位一同品鉴,看看能否为我大至县,蹚出一条新路。” 说罢,他亲自将几个白瓷盘置于案上。盘中物事,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盘细腻如雪、毫无杂质的精盐,并着一盏泛着淡淡药草清香、颗粒晶莹的浴盐,连接一碗色泽橙亮、引人垂涎的酱菜,以及一块雕着缠枝莲纹、质地温润如玉的海盐皂。 “这是……”最为精细的朱员外忍不住凑近,拿起那块皂细闻,一股清冽的海洋气息混合着草木芬芳沁入心脾。 “此乃‘海玉皂’,净手洁面,可润泽肌肤。在江南苏杭,一块作价半钱银子,犹供不应求。” 安比槐语气平淡,却如石投静水。他接着指向其他几样:“此为上品雪花盐,价比寻常粗盐翻上数倍;这是用药浴盐,可解疲乏,舒筋活络;至于这酱菜,用的是特殊盐渍法,可保经年不坏,风味尤佳。” 粮行陈老爷眼神闪烁,他嗅到了远比倒卖粗盐更诱人的商机。 孙把头则盯着那盐,心里盘算着若是这等好货,他的船队能运往何方。 安比槐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这才图穷匕见。 “安某蒙林御史信重,掌此盐引。然,若依旧例,不过是将官盐变为私银,于县库、于百姓,杯水车薪。安某意不在此。”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想与诸位,合伙做一笔更大的生意。我们共同出资,成立一个‘大至盐品工坊’,就专门生产这些物事。诸位出的本金,便占工坊的份额,日后工坊所获之利,按份分配。这,好比我们一同造船,出海捕鱼,捕到的,才是自己的。” 室内一片寂静。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不是分现成的蛋糕,而是让他们掏钱一起做蛋糕? 陈老爷捻着胡须,沉吟道:“安大人此议,倒也别开生面。只是……这工坊之事,前所未有,风险何在?且这制作之法……” “风险,安某与诸位共担。”安比槐斩钉截铁。 “若功成,利泽一方;若不成,安某愿以今后年俸,优先偿还诸位本金!至于制法,” 他微微一笑,透出一丝掌控一切的自信。 “安某既敢揽这瓷器活,自有金刚钻。工坊核心配方与关键步骤,由我亲自掌控,诸位只需监督生产,共享其利便可。” 这番话,既展现了担当,也划定了底线。豪绅们面面相觑,心思飞转。 投资实业,利润长远且看似丰厚,更能与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县尊捆绑,拒绝,则可能彻底被排除在这条新财路之外。 最终,在陈老爷率先表态支持下,赵员外和孙把头也陆续点头。 一份初步的合伙协议,就在这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二堂中,达成了。 资金迅速到位。 安比槐雷厉风行,将城郊一处废弃的官仓改造为工坊。 与此同时,一份言辞朴拙却极具冲击力的安民告示,贴满了县城四门与乡间里正处。 “大至盐品工坊,立招各类工役:有力壮工,负责搬运、研磨、灶上事务,日结工钱,管一顿饱饭!灵巧妇人,负责腌制、包装、采摘香草,按件计酬,当日结算!有技之人,木工、瓦匠、识得草药者,工钱面议,从优给付!” 没有空泛的承诺,只有最实在的铜钱和粮食。 告示一出,全县哗然。 挣扎在温饱线,又没有赶上上一趟珍珠衣势头的流民、贫户,眼中重新燃起了火光。 报名处人头攒动,沉寂的大至县,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活水,骤然忙碌、喧嚣起来。工坊的烟火气一日浓过一日。 安比槐每日必至,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县太爷,更像是深入一线的“大掌柜”。 他看着壮工们将粗盐倒入池中提纯,指点着妇人们如何把控酱菜的咸淡,与老师傅探讨香皂的脱模技巧。 他那份熊熊燃烧的野心,似乎通过这工坊,弥漫到了每个角落,感染着每一个靠双手挣饭吃的人。 就在工坊出产的第一批雪花盐和酱菜装车,即将由孙把头的船队运往邻县试销的前夜,一名衙役匆匆赶来,在安比槐耳边低语了几句。 安比槐眉头微蹙,挥手让衙役退下。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远处,隐约可见邻县方向的零星灯火,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邻县张县令,今日在接待路过的一位州府官员时,席间似是不经意地笑言——“这安县令,不好好钻研刑名钱谷,倒像个商贾般钻营奇技淫巧,与民争利,真是…别具一格啊。” “与民争利”?安比槐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这顶帽子,扣得可真准。 看来,他这把新烧的“野火”,已经灼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可那又如何?安比槐抬手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浮尘。 目光扫过案上堆叠的卷宗时,眼底的冷意瞬间凝作锐利的锋芒,连带着声音也沉了几分 “工坊的烟火气,本官绝不会让他止步于官仓的高墙之内。” 它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渗入大至县的街巷阡陌,改变着寻常百姓家的日常。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工坊里的工役。那"日结工钱,管一顿饱饭"的承诺,让许多原本饥一顿饱一顿的贫户,饭桌上第一次出现了稳定的糙米与偶尔的油腥。 王寡妇用她在腌制工坊挣来的铜钱,给年幼的儿子扯了块新布做衣裳,李婆婆靠着采摘香草的微薄收入,终于能定期给卧病在床的老伴抓药。 街头巷尾,往日愁苦的眉宇间,渐渐多了些许舒展的笑意。 市集也比往日热闹了几分。 卖烧饼的老汉发现,如今工坊的工人舍得花上一文钱买个热乎的饼子当点心,布庄的伙计也注意到,来扯布的妇人明显多了起来。 安比槐那份勃勃野心,此刻化为了最朴素的暖意,温润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就连孩童们玩耍时,也学着大人的模样,用泥土捏出一个个小皂块的形状,嘴里喊着"海玉皂,海玉皂"。 第11章 商路初开 工坊在大家热火朝天的柴堆下,产出很快超出了本地所需。 仓库里的成品越堆越高,邻县张县令的封锁却如一道铁幕,将大至县围得水泄不通。 陈老爷和朱员外虽然嘴上不说,但日渐频繁地来工坊"巡视",眼神中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 安比槐深知,坐困愁城唯有死路一条。 他必须为这些凝聚了众人心血的货物,杀出一条血路! 夜深人静,县衙书房内烛火通明。安比槐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东南方向那片富庶之地——松江府、苏州、扬州。 夜深人静,书房内烛火通明。安比槐的手指在摊开的江淮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西南方向那片富庶之地——松江府、苏州、扬州。 “孙把头,”安比槐的眼神锐利如鹰,指尖重重地点在南通州的位置。 “陆路小队,挑选精干脚夫,携带轻便货物,沿官道疾行,经福山渡江,直插苏州。货物在苏州集散,便可借京杭大运河北上扬州、南下松江。” 他手指一转,划向窗外漆黑的江面:“你的船队,才是重中之重。满载盐货,不再走内河浅道,就从此处扬帆。 “一队借东风溯江西进,直抵瓜洲古渡,便是扬州!另一队更为紧要,顺潮水南下,出吴淞口,直入黄浦江,将货物送至松江府城下!” “我们江海并进,水陆齐发,看他如何封锁!”安比槐一拳轻握在案上,“南通州,据江海之会,拥苏北之喉,这四通八达之地,正是我们破局的关键!” 这是一次机遇与风险并存的豪赌,新路线如同双刃剑。 江海虽阔,风急浪高,暗礁潜流皆是未知之数,陆上官道虽稳,福山渡口盘查甚严,亦是险关一道。 全赖孙把头的魄力与伙计们的勇毅,方能将这地利化为胜势。 但安比槐别无选择。 黎明前的黑暗中,两支队伍悄然出发。 陆路小队由经验丰富的老镖师带队,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货包,却步履坚定。 孙把头亲自率领船队,三艘不起眼的货船满载着希望,驶向未知的航道。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 工坊里的气氛日渐凝重,就连最乐观的工人也难掩忧色。 安比槐却依旧每日出现在工坊,手把手地指导工人改进工艺,仿佛对外界的风雨浑然不觉。 一个月后,第一只信鸽带来了松江府的消息。负责陆路小队的老镖师在信中写道:“海玉皂初现市面,富家女眷争相询问,有商铺愿出高价包销。" 又过了半月,孙把头的密信也到了:“借道庐州顺利,已抵松江。药浴盐备受文人雅士青睐,雪花盐被三家酒楼预定。" 好消息接踵而至。 苏州的商号看中了“特制酱菜"的独特风味,一次就订购了五百坛,扬州的盐商更是派专人前来,对海盐护肤系列表现出浓厚兴趣,想要洽谈独家代理。 大至县的盐品,以其独特的品质与新奇的定位,在江南富庶之地成功撕开了一道口子。 松江府的闺秀们以使用海玉皂为时尚,苏州的酒楼将雪花盐视为镇店之宝,扬州的盐商们则开始暗中打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至盐品"的底细。 捷报传回,大至县顿时沸腾了! 工坊里的工人们奔走相告,王寡妇激动地搂着儿子又哭又笑,李婆婆特意去庙里烧香还愿。 陈老爷和朱员外终于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主动找到安比槐,表示要追加投资,扩大工坊规模。 安比槐站在工坊的高处,望着底下欢欣鼓舞的人群,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 但他很快又皱起了眉头,成功带来的不仅是喜悦,还有更大的挑战。 江南市场的打开,意味着产量需要大幅提升,质量更要严格把控。 更重要的是,他们这种绕过传统盐商体系的销售方式,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邻县张县令的案头,也摆上了一份来自扬州的密信。 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此子不除,必成大患。"张县令看着信,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随手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 远在江南的成功,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悄悄扩散。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大至盐品工坊已是一片热火朝天。 “快!这车细盐搬到东库,仔细受潮!” “王婶子,你这坛酱菜封口要紧,漏一丝气,味道就差了!” 工坊内人声鼎沸,壮工们喊着号子将成袋的粗盐倒入沉淀池,妇人们坐在长条凳前,手脚麻利地将腌制好的菜蔬装入陶罐,空气中弥漫着盐的咸涩与酱菜的酸香,混合着不远处化用工坊里飘出的淡淡花草皂角气息。 安比槐穿着一身利落的短打,穿行其间,时而停下抓起一把新出的雪花盐在指间捻搓,感受其细腻度,时而掀开酱菜坛子,俯身轻嗅,判断发酵的火候。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放过任何细节,原本死气沉沉的废弃官仓,此刻仿佛被注入了磅礴的心跳,每一次脉搏都带动着希望。 第一批试制的雪花盐、海玉皂和酱菜已打包完毕,整齐地码放在工坊门口,只等孙把头的船队前来装货,运往邻县试水。 工人们看着这些凝结了自己汗水的成果,脸上洋溢着自豪与期盼。 安比槐站在人群前方,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份野心几乎要破体而出,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大至县的生机,似乎正沿着这条新辟的盐路,缓缓铺开。 然而,这蓬勃的生机,并未照亮所有角落。工坊外不远处的茶棚里,粮行陈老爷与布庄朱员外对坐饮茶,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工坊喧嚣的大门。 “赵兄,你看这势头……”陈老爷压低声音,语气复杂,“日进斗金不敢说,但这工坊,怕是真成了一只会下蛋的金鸡。” 赵员外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眼底却闪过一丝精明:“金鸡是不假,可下多少蛋,蛋怎么分,还不是握在安大人一人手里?你我出了真金白银,如今却连那核心配方、最终售价几何都摸不着边,终究是……隔了一层啊。” 与此同时,县衙书房内,安比槐听着孙把头的汇报,眉头微蹙。 “大人,货都备好了,船也泊在码头。只是……”孙把头略显迟疑,“往临县的水路,有几处弯急滩浅,平日也就罢了,如今载着这批‘精贵’货,就怕有个闪失。而且,听说那边市面上,已有风言风语,说咱们大至的盐,‘来路不正’,用了些不上台面的手段。” 安比槐冷哼一声:“不上台面?无非是动了别人的奶酪。”他沉吟片刻,“告诉船工,谨慎行船,抵达后先寻相熟的铺面寄卖,看看风声。价格按我们议定的,一分不让。” “是。”孙把头领命而去,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第12章 暗流初涌 就在船队出发后的第三天黄昏,坏消息还是传来了。 一名船工连滚爬爬地冲进县衙,浑身湿透,满脸惊惶:“大人!不好了!我们的船……在黑水滩附近,撞上暗礁,沉了一艘!” 书房内,烛火猛地一跳。 安比槐霍然起身:“人呢?货呢?” “人……人都救上来了,可是……可是那船上的货,整整一船的雪花盐和海玉皂,全……全沉江底了!” 船工带着哭腔,“孙把头说,那礁石生得古怪,平日行船根本碰不到,像是……像是被人动了手脚!”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老爷和朱员外也收到了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样情绪。 安比槐立刻带人赶赴码头。夜色下的江面漆黑如墨,只有风声呜咽。 孙把头瘫坐在岸边,目光呆滞,其余船工也垂头丧气。 “查!”安比槐面沉如水,命令衙役下水探查。 回报的结果令人心寒,那所谓的“暗礁”,确实是新近被人为投入江中的巨大石块。 祸不单行。 次日,派往邻县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带回的消息更如一块寒冰:“大人,咱们侥幸运到的那些货,根本卖不动!几家铺子都说,有人放了话,谁敢卖大至县的盐货,就是跟张知府过不去!现在那些货,都堆在仓库里,落灰呢!” 县衙内的气氛骤然凝固。 昨日还干劲冲天的工人们,此刻都惴惴不安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船沉了,货没了,这工坊……还能开下去吗?” “听说邻府根本不收我们的东西,这可咋办?” “日结的工钱……今天还能发吗?”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那股刚刚凝聚起来的生机,遭遇了严酷的寒流。 安比槐站在工坊中央,看着一张张由希望转向惶恐的脸。 他没有斥责,也没有空泛的安慰,只是沉默着,目光扫过那些粗糙的手掌和期盼的眼神。 他走到账房先生面前,沉声道:“今日工钱,照常发放,一刻不得延误。” 账房先生一愣,低声道:“大人,账面……” “从我俸禄内库里支,不够,我去向陈老爷、朱员外借!” 安比槐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工钱如期发放,暂时稳定了人心。 但所有人都明白,若找不到销路,解决不了运输的阻碍,工坊倒闭只是时间问题。夜晚,安比槐独自一人留在书房。 案头,摆着的是沉船事件的报告和邻县市场被封杀的消息。烛光映照着他紧绷的脸颊。 他知道,这是张县令联合地方势力,对他发起的第一次正面狙击。 手段卑劣,却精准地打在了他的七寸上。 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悬停良久。要动更非常规的手段吗? 就在他沉思之际,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门外站着的,是白天还一脸惶恐的船工首领,此刻他却眼神闪烁,压低声音道。 “大人,小人……小人有要事禀报。沉船那晚,我们捞货时,在水下……摸到了一点别的东西,没敢声张。” 安比槐目光一凝:“何物?” 那船工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被水浸透、却依旧能看出些许轮廓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竟是几块残破的木质碎片,上面似乎还带着某种统一的、非天然的漆色标记。 “大人您看,这像是……像是官船上的东西。而且,小人还听说,不仅是张县令,好像……好像扬州那边,也有大人物对咱们的货,不太高兴……” “本官知道了,”他没去看船工紧张得发白的脸,只转身从暗格里取出一沓银票,轻轻搭在船工面前的粗陶碗沿。 “东西留下,方才的话,连同你夜里见过本官的事,回去洗把脸睡个觉,最好就忘干净了好。” 船工看着那厚厚一沓银票,忙不迭地将木片推过去,双手抖着把银票揣进内衫。 “多谢大人,小人告退。” 安比槐挥了挥手,待船工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才拿起木片对着烛火细看,指腹蹭过那抹特殊的漆色,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邻县张县令和邻府张知府的封锁,如同一道无形的闸门,将大至盐品工坊的生机死死扼住。 工坊内,堆积的成品越来越多,工人们眼中刚燃起不久的火光,渐渐被迷茫与焦虑取代。 日结的工钱虽在发放,但账面上的窟窿越来越大,陈老爷、朱员外等人的耐心,正随着资金的不断投入而悄然消磨。 安比槐站在工坊仓库里,看着那一排排沉默的陶罐和皂块,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希望,而是沉重的压力。 他深知,若不能尽快为这些货物找到出路,工坊倾覆只在旦夕之间,他所有的抱负与承诺,都将成为笑谈。 “既然近处无路,那便走远处!”安比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不能被张氏兄弟困死在这小小的棋盘上。 他必须跳过眼前的棋子,将货卖到张氏兄弟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深夜,南通州衙署的后堂烛火摇曳。安比槐将一份绘有江海要冲的舆图在案上铺开,手指自“通州”二字起,沿江岸向下重重一划,落在了浪涛奔涌的入海口之外。 “孙把头,你来看,”他目光灼灼,声音低沉却有力,“此地江面开阔,水道纵横,张县令的手再长,也遮不住这万里长江、茫茫东海。 我们偏不走他设卡的内河,要走,就走一条他想不到也不敢拦的路!” 他指尖在入海口外虚画一圈,沉声道:“你亲自带队,拣选熟知潮信、不畏风浪的老船工,用咱们吃水最深、船板最坚的海船,满载盐货,趁下一次大潮时扬帆。” “船分两路。一路出江入海后,借东南风北上,沿海岸线直抵淮扬盐场,叫他们的私盐从海上进来,再由我们的船从海上出去!另一路更为紧要。” 他手指向南一挥,“顺潮南下,傍着海岸行驶,避开官军水师巡哨,直插吴淞口——一进黄浦江,松江府便在眼前!” “他张县令能锁住内河浅湾,可能锁住这茫茫大海?”安比槐一拳轻捶在案上,“我们就是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叫他眼睁睁看着盐船从他够不着的水域来去自如!” 这是一次将身家性命押上的豪赌。海上非比内河,风涛险恶,暗礁密布,一旦天时不利,便是船毁人亡。 但安比槐深知,唯有借道于海,方能破此僵局。 第13章 另辟蹊径 十余日后,风尘仆仆的孙把头终于传回了第一封密信。 信很短,却让安比槐紧蹙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几分。 “货已安抵松江。此地繁华,远超大至。初见吾货,商贾皆奇。” 货物是安全送到了,但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竞争激烈的松江府打开局面? 安比槐早已筹谋在心。 他给孙把头接下来的指令,堪称一套组合拳,其手法之新颖,远超这个时代的寻常商贾。 其一,立“人设”,讲故事。 他让孙把头在松江府最繁华的街市,租下一间不大的铺面,不急于售卖,而是先精心布置。 墙上挂的是安比槐亲笔所绘(或口述)的“大至煮海图”,描绘大至渔民古法取盐、民众辛勤劳作的场景。 每一块海玉皂、每一罐浴盐旁,都附上一张雅致的笺纸,上面以清秀的笔迹写着简短的故事。 “此皂蕴东海之灵,合百草之华,乃海滨民众心血所聚。” “此盐非止于调味,更可涤荡凡尘,舒缓身心,乃贡品之选。” 将产品与“海滨古法”、“匠心”、“健康雅趣”等概念深度绑定。 其二,“限量”与“体验”营销。 首批上架的海玉皂和药浴盐,均标明“首批限量”,并采用极其精美的独立包装(利用大至妇女编织的细麻布袋或雕刻花纹的小木盒),刻意营造稀缺感和高级感。 同时,在店內设置一铜盆清水,邀请顾客亲自试用海玉皂,感受其细腻泡沫与留香,辟出一角雅座,用小巧的香薰炉微微加热药浴盐,让清香弥漫店堂,吸引顾客驻足。 其三,寻找“关键意见领袖”。 安比槐指示孙把头,将最上乘的几份产品,精心包装后,设法赠予松江府几位有名的、追求生活品质的文人雅士或家底丰厚的乡绅夫人,借他们之口,形成口碑传播。 这套跨越时代的“营销组合拳”效果出奇地好。不过半月,孙把头的第二封密信抵达,字里行间洋溢着兴奋。 “……海玉皂、药浴盐已被抢购一空,雪花盐亦受酒楼青睐!诸多富户遣人来问,何时有新货?甚至有苏州、扬州客商闻讯而来,欲谈合作!‘大至盐品’之名,已初显声威!” 消息传回,大至盐品工坊瞬间沸腾了! 压抑已久的焦虑被狂喜取代,工人们奔走相告,干劲前所未有的高涨。 原本堆积的库存被迅速清点、打包,新的生产线开足马力。 陈老爷、朱员外等人再次来到工坊时,脸上也堆满了笑容,绝口不提之前的担忧,反而主动询问是否需要追加投资。 安比槐站在工坊门口,看着重新焕发生机的景象,内心却异常冷静。 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通往苏杭市场的路已经初步打通,但更大的机遇也意味着更激烈的竞争和更复杂的局面。 “你既已找到了出路,为何又落得如此下场?只能不顾危险的用狱卒和我搭上线?安大人可不是一个可以将自己的命托付给别人的人。” 安比槐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在黑暗中对着虚空发出无声的自嘲。 松江的成功仿佛一场短暂而绚烂的幻梦,映照得眼前的绝境更加真实而残酷。 成功的火焰往往最先灼伤的,是那些躲在暗处、习惯了垄断的眼睛。 安比槐这套前所未见的商业手段,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松江府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雪花盐以优良的品相和更低的价格,迅速侵占了本地盐商的市场,而海玉皂与药浴盐创造的巨额利润,更是引来了无数贪婪的窥视。 他触动的,已不仅是几个盐商的利益,而是盘踞在盐利链条上的整个地方官商集团。 他打破了旧有的规则,却又未能及时攀附上足以庇护他的新权贵——或者说,他崛起的势头太快,快到来不及铺设稳固的政治根基。 那些被他断了财路的对手们,迅速编织好了罗网。 一纸“勾结海匪、私贩官盐”的构陷,几份精心伪造的“罪证”,便让政界新星一夜之间沦为阶下之囚。 他所有的雄心、所有的蓝图,都戛然而止,被锁在这阴冷潮湿的牢狱之中。 “没有办法呀大人,谁让咱是烂泥呢。这么多人中,也只有大人能救我一救了,所以大人也不要怪下官,下官也只是想要活命罢了。”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地上的盐政人际图。 “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幕后之人根本容不下我。 “他们要的不是能臣,是傀儡。我改良盐技提高了盐税,碍了他们中饱私囊的路,自然要除了我这个‘新敌’。” 狱灯的光在两人之间投下交错的阴影,像一道无形的界限。 林如海看着安比槐眼底的算计与决绝,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刚任巡盐御史时,也是这般锋芒毕露,却在敏儿死后,渐渐敛去了所有棱角。 “你想要什么?”林如海忽然问。 他知道安比槐绝不会白白透露这些,此人的每一步,都藏着算计。 “我要活。”安比槐抬眼,目光灼灼,“还要幕后之人血债血偿。”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大人要报贾夫人的仇,要护黛玉姑娘周全;我要保命,要拿回我该得的权力。我们的敌人是同一个,何不做个交易?” 林如海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像一株从水泥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带着底层挣扎出的狠劲,与自己这般被动周旋的人,竟是截然不同的两类。 可偏偏,他们都被卷入了同一场漩涡,都握着能致敌人于死地的筹码。 “你能提供什么?”他问,声音里的寒意淡了几分,多了几分审慎。 “我有更省成本的细盐提炼法子,能让小盐户也做出好盐。一旦传开,盐商垄断的高价就撑不住,他们想靠盐价逼您交权的路,就断了。 安比槐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些年我在大至具,没毫无后手。只要大人能在外头搜集证据,稳住局面。 “我就能在牢里联络旧部和眼线,把盐商的黑料递进来,再顺着线索捋清他们的底细,帮你把他们的老底都翻出来。” 夜风从牢窗钻进来,吹得狱灯忽明忽暗。林如海看着安比槐眼底的笃定,又想起贾敏临终前的模样,心底那道冰冷的防线,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好。”他缓缓开口,声音掷地有声,“我答应你。但你若敢骗我——” “我骗大人有什么好处?”安比槐打断他,目光里带着几分狠绝。 “我这条命,现在就系在大人手里,我若骗了大人,岂不是不要了自己的小命。大人要是实在不愿相信小官,小官愿对天起誓。 “若今日所言有半分虚言,便叫我这身子烂在这天牢里,死后魂魄也不得出这阴暗地,永世受铁链缠身之苦,连家人都要因我这欺瞒之行蒙羞受累!” 林如海没再说话,只从袖袋里摸出个玉坠,从栅栏缝里递过去。 “拿着这个,我会帮你拦下今晚的提审,你趁机理理后手。” “多谢大人!”安比槐微微侧身,双手交叠于身前,腰脊缓缓下沉,额头轻触手背行了一礼。 牢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将林如海的影子拉得狭长,映在斑驳潮湿的石壁上。 “林大人。” 林如海的脚步应声而停,却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侧身立于阴影之中,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等待着他的下文。 安比槐向前倾了倾身,使得栅栏的阴影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的语气放缓,刻意揉杂进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与恳切。 “盐政之事,千头万绪,大人身负皇命,自是劳心劳力。只是……在下冒昧,还望大人得空时,能派人去荣国府看看林大小姐。” 他略微停顿,观察着林如海背影细微的紧绷,才继续以一种推心置腹的低沉声线说道。 “我虽身份微贱,却也听闻过一些京中风闻。荣国府固然是钟鸣鼎食之家,但高门大院,人情复杂。 “林小姐年幼离家,孤身寄居,纵有至亲看顾,终究……非是自家。她在那里,未必能真正舒心顺意。” 这番话,他说得迂回而恳切,不再提及任何利害关系,纯粹仿佛一个旁观者的善意提醒。 然而,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林如海身为人父最脆弱的那根心弦上。 林如海依旧没有回头,但握着斗篷边缘的手指,在昏暗光线下,因用力而透出一种失去血色的青白。 他沉默了足足三息,最终,只是从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回应: “……嗯。” 随即,他不再停留,步伐较之前更快了几分,彻底融入廊道的黑暗,唯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 安比槐目送他消失,直到那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才缓缓向后靠去。 他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冷粗糙的腕部皮肤,眼神深处,方才那点伪装的慨叹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原般的冷静与审度。 赌局已开,筹码押上,现在,他只能在这方寸之地的绝望中,静待那位以“务实”著称的四阿哥,会如何落子了。 就在这时,隔壁牢房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击声,一个嘶哑的声音低语道:“喂,新来的,你刚才说的''牵机引''......我好像在哪听过......" 第14章 夜惊魂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辘辘声,将天牢那阴森**的气息远远甩在身后。 车厢内,林如海靠着车壁,闭目不语,指间仿佛还残留着牢房栅栏那冰冷粗糙的触感,鼻尖也似乎萦绕着那股混合了绝望与算计的味道。 安比槐的话语,如同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牵机引”、“贾敏”、“毒”……这些字眼反复冲撞着他竭力维持的冷静。 愤怒与痛楚在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自幼被教导的、浸入骨血的克制。 但他不能乱,一步错,满盘皆输。这不仅关乎他的性命,更关乎黛玉的未来,以及……为敏儿讨回公道的可能。 他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安比槐需要一条与外界联络的渠道,一条绕开所有明面眼线、甚至可能避开八爷党监视的绝密通道。 这件事,他不能假手于府中寻常仆役,甚至不能动用官面上那些可能早已被渗透的力量。 他想到了一个人。 “福伯,”林如海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不去府里。去……‘哑叔’那儿。” 驾车的福伯背影微微一僵,没有多问一句,只是轻轻“吁”了一声,手中缰绳一偏,马车便悄无声息地拐入了一条更为狭窄僻静的巷道。 “哑叔”并非真的哑巴,只是话极少。 他是林府多年的老人,更是林如海从京城带来的老人,对林府忠心不二。 只是自林小公子去后,他便主动请缨,守着城南一处不起眼的笔墨铺子,几乎不再与林府主宅往来。 那里,是林如海手中,为数不多、确信未被他人染指的暗桩。 马车在离铺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巷口停下。 林如海下了车,没有让福伯跟随,独自一人融入更深沉的夜色里。 他穿着深色的常服,步履轻缓,如同一个偶然夜归的寻常路人,只有紧抿的唇线和眸中凝聚的锐光,泄露着此刻内心的波澜。 “哑叔”的铺子早已熄了灯,只有门缝底下透出一线微弱的光。 林如海没有敲门,而是绕到后巷,在一扇不起眼的角门上,用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响。 片刻,角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 一个身形干瘦、面容朴拙的老者出现在门后,看到林如海,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便是了然与更深沉的恭敬。 他侧身将林如海让了进去,迅速关好门。 屋内陈设简单,充斥着墨锭和宣纸特有的清香。两人没有寒暄。 “将此物,”林如海从袖中取出那封安比槐在狱中写好、由他带出的密信,信纸被仔细封好,没有任何标记。 “在天亮之前,送到大至县盐商朱贵手中,亲自交到他手里,看着他阅后即焚。不得经由任何第三人。” “哑叔”双手接过,没有问信的内容,也没有问为何是朱贵,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将信贴身藏好。 他的动作稳而准,带着老一辈人特有的可靠。 林如海看着他将信收好,沉默一瞬,又低声道:“告诉他,‘墨韵斋’的老先生,等着看‘新稿’。” 这是安比槐约定的暗语,用以确认信使身份,并强调事情的紧迫性。 “哑叔”再次点头,表示明白。 事情交代完毕,林如海不再停留。 他转身欲走,却在手触及门扉时,顿住了脚步。 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直。 “哑叔,”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小儿当年……用的香,可是夫人身边的春桃负责采买?” “哑叔”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他抬起头,看向林如海紧绷的侧影,眼中掠过一丝痛色,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林如海阖了阖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哑叔”站在原地,听着外面远去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默默站了许久。 然后,他吹熄了屋中唯一的油灯,整个铺子彻底陷入黑暗。 他需要等待,等待更深露重、万籁俱寂之时,才能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去完成主人交付的使命。 夜还很长。 扬州城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勾勒出运河的轮廓。但在城西一处不起眼却占地颇广的宅邸内,大盐商朱贵却没有丝毫赏景的心情。 他肥胖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封刚由心腹小厮冒死送来的信,那信纸粗糙,带着牢狱特有的阴湿霉气,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缠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信是安比槐写来的。 朱贵与安比槐的勾当,始于那批新得的盐引和晒盐资格。 安比槐需要钱和渠道将他手中的权力变现,而朱贵,需要官面上的庇护和更丰厚的利润。 两人一拍即合,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将不少灰色地带的盐货运作得风生水起。 如今安比槐入狱,朱贵这几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怕下一瞬就有官差破门而入,将他这条被牵连的池鱼也捞进那不见天日的大牢。 他颤抖着凑到灯下,再次逐字逐句地读信。 安比槐的字迹依旧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平静,完全不像一个身陷囹團之人。 信的前半部分,是安抚,也是命令。 安比槐让他“稍安勿躁”,声称“大人必不会坐视”,并指示他,立刻将手中那本记录着与陈氏兄弟的核心人物——隔壁江宁县令陈崇明之间“特殊”盐利分润的私账,进行“妥善处理”。 看到“陈崇明”三个字,朱贵的手猛地一抖,油灯的火焰随之跳跃,在他满是油汗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他瞬间明白了安比槐的“后手”! 原来,安比槐早就留了一手! 他让朱贵经手与扬州的钱财往来,但刻意将大部分关键交易的对象,指向了这位陈氏核心,又因地理位置和职务之便,与扬州盐务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江宁县令陈崇明。 那本私账,表面上看,是安比槐与朱贵贿赂陈崇明,以便利用江宁渠道走私盐货的铁证。 一旦这本账册被查获,所有的目光和罪责,都会瞬间聚焦到陈崇明身上。 这才是安比槐真正的金蝉脱壳之计! 他不仅要用那晚的**威胁林如海出手,更要为自己准备一个足够分量的“替罪羊”。 陈崇明官职不高不低,正好能扛下“私造盐引、亏空盐税”的主要罪责,而又不至于立刻牵扯出背后最顶层的人物,引发不可控的政治地震。 毕竟能用得起官船截货的人物,并不是陈氏兄弟这样的地位,可以指使的。 这既能给林如海一个“办案”的突破口,也能暂时满足八爷党“弃车保帅”的需求,可谓在刀尖上为他自己谋得了一线生机。 而朱贵的作用,就是保管这本要命的账册,并在关键时刻,按照指令将其“暴露”出去。 他朱贵,就是安比槐埋在暗处的一颗棋子,一个负责启动“替罪”程序的开关。 信的最后,安比槐笔锋一转,写道:“…昔日交予汝保管之‘晒盐新法初稿’,乃吾之心血,万勿有失。待此间事了,或可凭此物,再与‘墨韵斋’那位嗜好杂学的老先生切磋印证…” “晒盐新法初稿”?朱贵愣了一下,他从未保管过这东西。 旋即,他混沌的脑子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墨韵斋”! 那处是扬城中文人常聚的雅地,此刻被人刻意点出,再连着“晒盐新法”这种他碰不着的东西提,分明是别有用意。 他指尖悄悄攥紧了袖角。 对方哪是问初稿下落,分明是借着这话头,既敲定了传话的地点,又暗示他得把动静闹得再小些,好让暗处那些盯着盐务的大人物不要注意到这桩事,好给他时间铺路。 也是在警告他朱贵,若不尽心办事,今日这“问初稿”的试探,来日便能变成“藏初稿”的罪证,到时候他这条命,怕是连给人垫脚都不够。 朱贵冷汗涔涔而下,他终于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他不仅是安比槐经济上的同伙,更成了传递要挟信息的信使,以及启动“李代桃僵”计划的关键执行人。 他已经被牢牢绑在了安比槐这艘即将沉没,却又可能险中求生的破船上。 他不敢怠慢,立刻唤来最信任的、曾帮他处理过不少隐秘之事的账房先生。 “快,”朱贵的声音因恐惧而沙哑,他将那本关乎数人性命的私账塞进账房手里。 “把这东西,混入下一批要运往江宁的绸缎货箱夹层里。 “记住,要‘不经意’地让咱们在码头的人,对巡检的官差露出点马脚……但绝不能真的被当场搜出来!要做出是我们自己心虚,临时想转移赃证,却又笨拙地差点暴露的样子。” 账房先生是个干瘦精明的中年人,闻言脸色一白,低声道:“老爷,这……这是要把祸水引向江宁陈县令啊!万一……” “没有万一!”朱贵几乎是低吼出来,肥胖的脸颊肉因激动而颤抖。 “按我说的做!这是唯一能救我们的法子!记住,手脚干净点,但又要留点痕迹,让该闻到味儿的人……能闻着味儿追到江宁去!” 账房先生不敢再多言,重重点头,将账册小心翼翼藏入怀中,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朱贵瘫坐在太师椅上,像一滩烂泥。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安比槐此人,太可怕了。 入狱之人,竟还能将外面的人如棋子般调动,甚至连陈氏兄弟内部的罪证,都早已被他偷梁换柱,准备好了“陈崇明”这个隐藏的替身。 现在,网已经撒下,就等着安比槐,或者他背后的人,乃至其他窥伺的势力,谁会先咬上这个指向江宁县令李崇明的、隐藏的鱼饵了。而他朱贵,只盼着自己在这惊涛骇浪中,能侥幸留下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