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短剧,震撼古人!》 第1章 孟编赶稿夜 深夜,杭城,东区某公寓书房内,电脑右下角显示时间为3:26分,显示屏被文字填布得密密麻麻,泛出幽幽冷光。 人称短剧收视率保证、业内拼命三娘的孟大编剧孟娴编仍在勤更不辍。 距离早上九点的最后截止时间,还剩不到六个小时。 孟编却稳如泰山,灵活十指如同敲击一曲曼妙乐章,自有一股难言美感穿梭其中。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自信笑意,就这创意,就这反转,保管让投资人满意得不得了! 随着指尖飞舞,文档中几令人不忍直视之对白如同稀里哗啦彩虹瀑布般飞泻而出—— 王霸总(一把拽过萧白花秘书,口气恶狠狠):不!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接近我竟然是为了报复我大学时甩了你的闺蜜! 萧白花把头一偏满脸倔强。 王霸总(大手钳住萧白花纤细的脖颈,双目发红,歇斯底里):你可知甩你闺蜜的不是我,是我那五年前就白血病晚期去世的双胞胎弟弟? 萧白花(大为震惊,不敢置信,脚步踉跄后退):不,不可能! 王霸总(痛心疾首):我要报复你,报复你一辈子都不允许离开我!哪怕孩子爸是我发小不是我! 萧白花(一滴泪珠滑落腮边,楚楚可怜):不,你这恶霸,哪怕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王霸总(表情最初怜爱心痛又立刻变得坚定,说完话后一把拽过萧白花,抱住!):不管是亲爹还是后爹?孩子他爸我是当定了! …… 最后一个字稳稳敲下,《霸总狂追:小白花偏要带球跑》的剧本圆满竣工,孟娴大开大合伸了个懒腰,成就感爆棚。 连续高强度工作28天,每天只睡4-5个小时后,孟大编剧职业生涯的又一里程碑式代表作,正式诞生! 三十万的剧本创作费,也即将入账! 正好用于新房装修。 孟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端过咖啡杯,赶稿一夜,美式浓缩早已空无一滴。 她起身,是时候再再再再再启动咖啡机了,精修剧本还需要大熬一夜。 就在那猛一起身之时,孟编眼前一黑,脚步趔趄,她伸出手去抓高价定制的人体工学椅椅背,但还是没抓到。 最后只听见砰地一声,瓷杯碎裂,人已倒地。 这间由孟娴独自租住的杭城东区单人公寓内,书房地板上便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名年轻女子,眼下青黑,面色苍白,像被吸干了精气。 * 阳春三月,粉墙朱户,烟柳拂风,宁京,窕水巷,谢四娘挎着鸡翅木三层食盒,去给当家的送午食。 瞧见隔壁门前垂着的几条丧幡,被风一吹,飘飘荡荡,似乎荡出无尽哀戚,她不由地脚步一慢,轻轻一叹。 孟家新丧,留下孤儿寡母不知要怎地过活。 这个念头在谢四娘脑海里打了个旋,很快地便杳然而去了,她还忙着赶路呢。 当下正是自家牙行最忙乱的时日,进京赶赴春闱的举人老爷们,着急赁房,大户家的管事婆子趁春要采买新的丫鬟小子…… 可不能让相公饿着肚做活。 还有自家五哥六哥去岁量的长衫短了半截,一人做一身新衣要扯上二十尺蓝绸布,免在同窗前失了脸面,又得花出至少三贯钱。 这钱啊,一天天地就是不经用! 当家娘子一如往常地算计着家中的针凿巴脑。 忽然,她的的耳边传来一阵小儿的嘶嚎。 “阿姊,阿姊!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她侧耳隐约一辨,应是孟家二郎。 定是出了什么事! 没多想,谢四娘脚步往回一转,梆梆重扣了两下孟家的门环,径直推开,循声疾步快走。 带着哭腔的男童嗓音听起来更为清晰、慌乱,“阿姊,阿姊!” 拐过麒麟祥兽影壁,踏上青石长廊,一路穿花拂柳,叶影扶疏。 孟家是个布置得颇为雅致清幽的院落,早先每道进来谢四娘进来都得感叹一番,当先却顾不得这许多。 再者,屋檐挂着的白灯笼、堂屋门边的白纸黑字挽联、廊柱缠绕的麻布…都让那份清雅无可避免地笼罩上一层凄晦之气。 厨房光线昏暗,一五六岁的布衣小童半跪,攥着仰躺在地的一位少女的衣襟,瞧着惊慌不已。 见有大人来了,小童扬起泪珠未落的脸:“阿婶,我阿姊会不会和爹爹一样,再也醒不来了?” 谢四娘一面安抚小童,一面伸出手指到少女的鼻下,“不会的,二哥放心。” 话虽如此,但谢四娘的心还是紧绷绷地悬在半空,直至感受到孟小娘子微弱的鼻息之后,才终于砰地一下落了地。 “你阿姊只是太累了睡一会,马上就会醒的。”说完,谢四娘用指甲用力地刺掐少女的人中嫩肉,“孟小娘子,孟小娘子,醒醒,醒醒。” 一下更强似一下的刺痛不断涌来,传向四肢百骸,少女蓦地睁开了眼睛。 眼帘中是一张和善而担忧的妇人脸庞,银钗古髻,眼里盛满忧虑,手臂好像承托着自己的肩背,嘴唇开阖间好似在说着什么。 “孟小娘子,你没事吧?” “阿姊,阿姊!”耳边还有一男童更是唤得殷切。 孟小娘子?阿姊?好像都是在叫我? 还有,眼前这位妇人怎么身穿古装? 杏色衣襟微微泛白,兰花图案绣线针迹清晰可见,袖口布料微有磨损,呈现出一种多次浆洗过的旧衣质地。 不像是汉服店租借或者电视剧的拍摄场景。 少女的眼睫极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神虚虚地扫向四周,仿佛对周遭全然陌生一般。 木制房梁、白灰墙面,青石地砖、夯土灶台、垒放得整整齐齐的柴堆…… 她不是刚赶完剧本,要去泡咖啡吗?怎么会跑到这里? 倏地,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一名与孟娴同名的少女,短短十六年人生走马灯般闪现于她的脑海—— 从小生活在颂朝京都,宁京,家里经营一家戏院,家境尚属中等。 前段时日父亲急病去世,家中才办完丧事,本就生性沉静的少女因为家庭的剧烈变故,忧思缠身,连续多天只用少量水米。 今天中午实在饿得心慌,才到厨房来找些餐食,但谁料才进来,就突然晕了过去。 谁知再一睁眼,乾坤倒转,躯壳内已然换了灵魂。 孟娴又瞧了瞧四周古色古香的物件,面露担忧的邻家阿婶,以及哭兮兮的孟家小豆丁。 ……行吧。 按照合理推断,高达99.99%的可能性。 她,达成了短剧行业内的又一猝死成就。 为了赶稿三十万的剧本,猝死不丢人。 就是剧本刚写完,钱还没到手,新房还没住进去,人就没了,可恨呐! 孟娴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但转念一想,念头须通达须通达—— 死后又再重生,难道不算上天偏爱?还是先解决眼前这两人吧。 转瞬之间,业内鼎鼎大名的孟大编剧孟娴恢复理智,决定接受穿越现实。 那张恬静的少女脸庞骤然焕发出一股熠熠的神采,如同刹那被注入了一股分外鲜活的生气。 她看向谢四娘,脸上现出一抹感激的微笑,说道,“多谢阿婶,我没事,许是走得太急。” 谢四娘乍然暗惊,心内忖道:以前怎没发现这孟小娘子气韵竟颇为飒爽。 说完后,孟娴手撑地面,对抗这具虚乏的少女身体,小心翼翼地起身站立。 穿越后遗症之一,由定期健身身强体壮女金领突变为古代弱鸡闺秀小娘子。 谢四娘这才又仔细地打量了下她的脸色,双颊凹陷,唇色透白,可说不上康健。 回想起刚才相扶的触感,肩背的骨头让人咯得慌,虽说当朝女子以廋为美,可是这孟小娘子瘦得也太过了些。 “行,没事就好。” 谢四娘说着就雷厉风行地从橱柜中取出几只碗碟,又从竹筒中抽出一双筷子,估摸着这两姐弟猫儿似的食量,利落地把食盒中冒着热气的饭菜挟了部分出来。 “看你们这冷锅冷灶的,应是还没用食。婶子正要去给叔翁送午食,你们将就着吃点。”说完,谢四娘盖好三层食盒,提步跨出了厨房门。 “孟二郎,孟小娘子,身子不好再找婶子啊。”随着妇人声音逐渐远去,厨房内只剩下孟娴和她的异世小弟。 正巧,孟娴低头瞅小弟,小弟抬起头眼巴巴地望阿姊。 孟娴蹲下,与孟二郎对视,正欲开口说话。 咕咕咕—— 小童的肚腹却响了起来。 “那,二哥,我们先吃饭吧。”孟娴说道,她这具身体也是饿得心慌。 半碟酱萝卜条,半盘子清炒油冬儿,一碗河蚌春笋汤,白饭浅浅铺了个白瓷大碗的底,在灶台上摆放得齐齐整整。 孟娴正要盛饭,小童却拉拉她的衣摆,“阿娘,娘,还没吃呢。” 对了! 娘,这具身体的娘本就患有心疾,近来更因为孟父猝然长逝一事,忧思过重,缠绵病榻,须得送饭至卧房。 看来那位好心阿婶留下的饭是不够了。 孟娴开始在厨房东翻西找,幸好幸好,橱柜最下一层稻草中卧着五六个鸡子,竹帘盖着的甑桶盛着大约两三碗米饭。 被安置在矮凳上的孟二郎,此刻奇异地望着阿姊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的身影。 他还是第一次见着阿姊在厨房这般忙活。 孟娴利索地涮锅、擦亮火柴、生火、敲碎两颗鸡子、搅和搅和,挥着铲子在锅里翻炒。 烟气腾腾,很快一大海碗香喷喷的蛋炒饭出炉。 孟二郎咽了咽口水,往那碗是瞧了一眼又一眼。 孟娴可不管那么多,先给自己盛出满满一碗,又给小弟盛出半碗,便迫不及待地用勺子狠狠地挖了两大勺送入嘴里。 待饥肠稍稍一填,孟娴也还记着她古代的阿娘,就从橱柜里取只漆木食盒,牵着也吃了个半饱的孟二郎,照搬记忆中的路线,去到这座二进小院的正房西屋。 “阿娘!”孟二郎小短腿捣腾地飞快,推门小跑进去。 孟娴跟着唤了声“阿娘”,稳稳当当地将食盒搁在松木圆桌上,定了定神,跟着小童进了卧房。 经年累积的药味在这间卧房中萦绕不散,仿佛连每件器具都深深沾染。 一名相貌清丽的妇人正从床上起身。 眼见她们进来,略笑了笑,只是身形消瘦,面色近乎如纸,眉眼颦蹙,显见地被病气、愁思所困。 “娴姐儿,卿哥儿。” 孟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古代的阿娘,立即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亲切和担忧。 因为这位妇人和她的现代妈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是乐观健康版,一个是忧郁瘦弱版。 “阿娘,用食,用食!”孟二郎不住地喊着,颇有点迫不及待。 母子三人坐下来用餐,孟二郎吃得挺香,沈慧姝看起来则食不知味。 当朝官府规定女子二十方可成亲,再过两个月娴姐儿就将满十七岁,女儿亲事是最最耽搁不起的,现在却还没看定下来。 如今孤儿寡母在这偌大的宁京,无依无靠,总要对接下来的日子有个长短计议。 “娴姐儿,”沈慧姝踟蹰地说道,“娘打算……” 叩——叩——叩——! 清脆的门环拍击声骤然传入。 沈慧姝面色一惊,放下碗筷,留下一句,“娴姐儿,你看着卿哥儿乖乖吃饭,不要走动。”前去开门。 “孟夫人,”身穿蓝长衫的中年男子话语说得客气,行了个揖礼,“向夫人问好,今日有事相商。” 沈慧姝还以万福,侧身让行,长衫男子和随行的一男一女进得门来,几人在正厅落座,奉上茶水。 “广缘戏院已在东家仙游前与留仙戏院订契,将萧三郎的身契转了过去。现如今时间已到,特来找娘子商议。”长衫男子起身长揖,“这些年还要多谢孟官人和沈娘子的照料。” 在旁沉默的年轻男子此时也起身长揖,风姿可见端方雅逸,“萧三郎谢孟官人和沈娘子的照料。” “吴班主、萧三郎客气了。”沈慧姝面色淡淡。 “早听说孟家娘子秀外慧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一身紫灰色禙子的中年女子说道,语气很是爽利,“某是广缘戏院掌柜娘子,今日来赔付违约钱。” “萧三郎我们戏院是肯定要的!” “都到这一步了,看来当家台柱无论如何也是要走的了。”俄顷,沈慧姝说道,神情沉郁。 “我们广缘戏院按约赔钱,你们当家的这一走,留仙戏院怕是更开不起来了。夫人早日得些银钱傍身,也好早日另作打算。”掌柜娘子说道,听起来倒也合情入理。 拉着被嘱咐好不得出声的小弟,藏身在花鸟屏风后的孟娴眉梢一挑,穿越后就直面家族企业人事变动风波? 老爹新丧,台柱要走,孟家经营的戏院其前途之黯淡可见一斑。 “要是孟家院子和戏楼要挂牌的话,抽成给沈娘子按最少的算。” 距离窕水巷两街之隔的章氏牙行,听完浑家解释今天晚来、食少的缘由,章经纪撕扯下一小块四娘路上补买的芝麻炊饼,说了这么一句。 “十几年的邻居了,知根知底的,要换一家还不知道是什么性子呢。”谢四娘说道,孟家人的和善在巷子里一向是为人所称道的。 俗话说,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历朝皇城多是如此分布,宁京也不例外。 窕水巷正是坐落在宁京东城的一条民巷,所住的人家基本都是中等商户。 古代人口流动近乎于无,左邻右舍都知根知底,要是有新的人家要搬进来,还要先征得邻居们的同意才行。 “孟家在宁京城可没什么亲戚,本就是外来户,根基浅。”人情练达、世事洞察的章经纪相当客观,“他们呐,十之**在京城留不下的。” 第2章 戏院半日游 “娘子还没和娴姐说离京的事?” 因照主家吩咐绕去戏院查看了一番,康妈妈中午回来得较晚,没成想主家受用了谢四娘的几道菜肴,娴姐儿还炒了鸡子饭,将午食对付了过去。 孟家小娘子这日真的有些奇怪。 以前从没做过灶上事的小姐,竟摸了灶头,还有模有样。 现在还在廊下划拉些怪模怪样的动作,说是什么健身操,还教着二哥一起。 康妈妈忧心忡忡,要是娴姐染上什么失魂症,这本就死气沉沉的孟家,不知又会变成个什么模样。 想着回来时正巧碰上沈娘子送吴班主几人出门,康妈妈心中已有了成算。 她是十七年前关陕大旱,被牙婆卖到宁京的,和孟家签的死契,自是要跟着主家走。 沈娘子摇摇头,午食时正要说,吴班主上了门,因这一遭事,岔开了时辰。 “奴看此事宜早不宜迟,如今娴姐也大了,倒可以和她好好商议,收拾收拾去乡下,娘子也舒心些,还能节省下银钱留给二哥开蒙,给娴姐多置办些陪嫁。” 康妈妈真心实意地为主家考虑,在宁京城住着,每天买菜、买柴,还要给戏班剩下的人开工钱,银子像水一样流走,听不见个响。 戏院每日进项少的可怜,说不准还要往里贴呢。 回想着每次去戏院都没见着几桌客人的境况,康妈妈不禁这般想道。 沈娘子轻轻点头,看着廊下尽做些怪动作的一双可爱儿女,仍有犹疑。 二哥还好,小小一个人,去乡下也就去乡下了,还可从头养育。 娴姐可是从小生在宁京城,换个环境她会适应吗?本来性子就闷得荒。 此时为了逗耍二哥,难得地蹦跳了几下。 这位慈爱的母亲选择性地忽视了自家小娘子跳健身操时所展现出的积极态度。 正想着,娴姐走到面前,步子迈得铿锵有力,“阿娘,我想出门逛逛。” 啊?沈娘子似是呆滞,好半响才反应过来似的,“啊,……好。” 跳了两遍慢速版帕梅拉有氧健身操,完成每日最基础的运动量后,孟娴还记挂着那三人走后沈娘子脸上锁得更紧的愁眉。 从原主近两年的记忆和刚才台柱出走所发生的对话来看,家里的戏院经营状况应当十分惨淡,就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 奈何原主出门的次数并不算多,对自家戏院也不太了解。 还得她自己亲身考察一番,看看能不能针对性地想出什么好点子,为古代阿娘分忧。 孟娴粗览记忆,此朝对女子外出并不限制,阿娘对原主也颇为宠爱,想来,这个请求能被应允。 “须得先换身襦裙,上月新裁的那套。”沈娘子又嘱咐道,当下娴姐儿穿着的月白色对襟长袖小禙子,浆洗得稍旧了。 “知道了,阿娘。”孟娴温驯地一笑,进了自己的闺房,进行汉服换装游戏。 得益于孟娴在现代就是个汉服爱好者,加之原主的记忆相对照,穿衣绾发对她来说还算是熟练技能。 她麻溜地在衣柜中选出那套新衣裙,碧青色对襟交领短襦,搭配同色的齐腰多褶襦裙,配色恬静清新。 梳好的小螺髻再斜插上一支芙蓉玉簪,纤腰窄袖,裙裾飘飘垂坠,将身形衬托得很是秀雅袅娜。 孟娴对等身铜镜中呈现出的温婉闺秀形象并不抗拒,但是她瞅着与现代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再次感叹,虽然年轻八岁,鲜嫩不少,可是这具身体健康程度严重降级,急需锻炼! 她一面在心里定好后续的健身计划,一面做出门的必要准备——带上零花钱。 自原主十二岁后,家中每月拨给她二两银子作月钱,过节、生日还会补上一笔,所以原主实实在在的算个小富婆。 整整有八个小木箱专门用来装钱,共有五十多两银子的存款。 须知,宁京普通帮闲、低等丫鬟一个月也才二、三两的工钱。 孟娴取出一两碎银并十来个铜钱装进荷包。边回应着沈娘子“早些时辰归家”的交待,带着随行的康妈妈,向着记忆中孟家戏院的地址进发。 转过两道巷子,一路亭、水榭、石桥错落有致,水道纵横。 转眼就走到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道旁烟柳如雾,商铺林立,小摊所出售的各色货品琳琅满目。 珠花、香料、书画、糖人摊,酒旗高展的酒楼鳞次栉比,茶铺露天茶座井然有序。 青蓬小轿、驷驾马车、挑夫、小贩、茶博士……人皆泰然自乐,各行其事。 由此可见,此间经济繁荣,市井文化相当盛行,且女子出门做事并不少见。 那家梅娘子绸缎庄,专司接待的就是位女知客,胡氏炊饼铺是位女掌柜当家,背着甜水箱笼贩于茶客的也是位打扮得清爽洁净的老媪,更有琵琶别抱的卖艺倡优出入酒楼…… 孟娴脚步不停,一面新奇观望四周,一面估测家中境况。 这趟异世界穿越,已是确凿无疑。 但,家里产业大概处于倒闭边缘。 飞檐斗拱,红瓦蓝墙,上悬匾额,蓝底黄字写有留仙戏院四个大字。 这座坐落在常津街西面,地段优越的两层砖木结构的气派建筑就是孟家赖以为生的戏院了。 奈何此时门庭冷落。 进得门去,粗粗一看,一层池座设有数张长条窄桌并条凳,大约只有稀稀拉拉二三十位客人,二层四座一围的包厢更是空无一人。 戏台由四根宝石蓝廊柱支撑,三面围以木栏,背靠照壁,孤零零地一位女花旦咿呀呀地甩袖哀唱。 “残春徒留千般怨,谁怜深闺女儿心,咿呀——”花旦以水袖掩面,做哀怨状,碎步绕行,步态款款。 “金榜无名,怎叹离恨天!” 梆! 一声闷响,粉袍小生亮相,肩膀抖动,水袖层叠上挽,踉跄后退,做痛苦落魄状。 应当是出自前朝苑代名剧《鹿鸣记》第二折。 以孟娴少年时陪着姥姥听戏的浅薄经历,所培养出的入门级欣赏水平而论,她觉得生、旦扮相优美,唱腔婉转动人,身段飘逸,颇具美感。 虽算不上玥剧传世名家、上上等之行列。 但上座率也不至于这么差啊。 除了几位低声交谈的看官,也还是有好几位员外专注看戏,随着这折戏的剧情摇头晃脑,品味得颇为专注。 “萧三郎可好久没登留仙的戏台了,像他这种天资出众的生角应是要‘另择良木’了。” “是啊,其实裴七娘和纪十二郎也还不错,就是少了点味道。”啜饮了口云雾茶,拈起颗蜜渍梅干,一位长衫男子慢悠悠地说道。 这番隐约的言语钻入孟娴的耳际,她若有所思,暗暗继续巡视。 戏院的茶博士未免过于惫懒。 坐在角落,脑袋一点一点,搭肩布都快落地,却一无所觉。 更没出来招呼少东家。 孟娴稍稍站了一会儿,将自家戏院的表演水平、座位布局、服务态度等做到大致有数,下一步考察市场。 看能否探查清楚戏院的冷清之谜。当然,孟娴会坦然承认,此行顺便满足自己对此朝的探索之心嘛。 原身作为戏院的少东家,哪怕较少出门游乐,对宁京规模最大、最知名的几家戏院也是心中有数的。 正好,前面就是挖走留仙戏院台柱的广缘戏院。 孟娴提步便向目标走去。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暮色薄暝,更夫的喊话伴随悠长的梆子声,回荡在宁京城的上空。 已过了一更天(晚7点),家家户户陆续点起灯烛。 窕水巷,孟家大门处,沈娘子牵着二哥,她往巷口是探了一次身又探了一次身。 娴姐儿怎还不归家,天都要黑透了。 东邻的周家大郎路过,问了问好。 然后,对门的范九娘,她家粮铺一向都关得最晚,也返家了。 沈娘子的心越来越焦,虽说颂朝承平日久,宁京更是天子脚下,民安物阜,门不夜扃。 但她总也忍不住忧心,万一遇见外地来的拐子……?万一有什么强人?沈娘子的步子越踱越急。 终于,女儿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哪怕暮色昏蒙,她也绝不可能认错。 沈娘子疾步往前,“娴姐,怎这么晚才归家。可出了什么事?”她看向康妈妈。 “娘子莫忧心,在戏院看戏看久了些。”康妈妈回道。 主仆二人连续走了十二家戏院,每家戏院停留时间约一刻钟左右。 孟家大娘子仿似在谋划正经要事。 眼见娴姐每到一家戏院都满目专注,似乎在观察、分析什么的模样,康妈妈莫名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完全不敢催促。 直至出了福临大戏院,她们才恍觉天色将晚,急匆匆地回了家。 “阿娘,对不起嘛,看戏入了迷,一时忘了时间。”孟娴挽上沈娘子的另一只胳膊,还轻轻摇了摇。 沈娘子微有的那一丁点责怪之心在女儿罕见的讨娇下,全然化为乌有。 “你啊,”一手挽着娴姐,一手拉着二哥,母子三人和乐融融,“下次可要早点归家,用哺食了没,娘去煮碗年糕汤?” “那么多家戏院早吃饱了,阿娘,你就放心吧。” “阿姊,下次带我一起出去玩嘛~”孟二郎提出童稚的要求。 温馨的言谈随着天际最后一缕太阳的辉光落下,被关拢在孟家的小小院落之中。 没想到,颂朝的照明工具是很方便的。透明玻璃灯罩,半尺来高的立式桌灯,无黑烟,无异味,光线均匀,亮度柔和清晰。 孟娴不知道这是什么油,但很方便她就着这般灯火,伏案用簪花小楷书写出她今日的成果——浅析宁京城戏院行业并比较留仙戏院与当下热门戏院之优劣。 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表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颂朝,现隆化六年,资本主义已呈初步萌芽状态,雇佣关系大量存在于手工作坊式的生产单位中,纺织产业高度发达。 宁京市作为颂朝的政治经济中心,第二三产业的从业人员数量巨大,对于文娱产业需求增加。 …… 后来,从看戏、听曲、评弹等多功能集于一身的茶园中,分化出了专司听戏的戏院。 宁京市大大小小的戏院多达数百家,按最大客容量分为大园(2000名)、中园(1200名)、小园(600名),留仙戏院属于中园。 …… 揉揉手腕,孟娴将毛笔置于青玉笔山之上,整理思路。 回想起来,五六年前留仙戏院还是客似云来,盈利丰厚,家中日子过得富足。 那为什么现在一派冷清?简单的来说,就是所演剧目过时了,跟不上潮流。 宁京作为首都,本就汇聚各行各业尖端人才,娱乐行业竞争更是极其激烈,一时流行的剧种、类型、题材,很快就会被观众看腻,转而投向新戏的怀抱。 留仙戏院最初以才子佳人题材的鸳鸯派玥剧起家,其唱腔婉转、缠绵,戏词富有古韵。 然而,现在宁京城的看官们却大肆追捧豪侠派的覃剧,后者多以惩恶扬善、江湖恩怨为故事线,唱腔雄浑、豪迈,注重武生做、打功力。 随着鸳鸯派的拥趸变少,蛋糕越做越小,还一直坚守玥剧的留仙戏院自然无可避免地走向凋敝。 —— 还是要改革,唱最流行的戏派,追最IN的潮流! 孟娴纤长的手指轻敲紫檀木桌案,一个初步的戏院变革方案渐渐在她脑海中成型。 明月高悬,照遍宁京城的千窗百户,白墙青瓦,月光洒进一扇支起的木格窗内,桌案前一名闺中少女正在奋笔疾书。 那数页梅纹花笺,一方黄铜仕女镇纸,一台蓬莱登石砚,一支东山湖毛笔代替孟编曾惯用的电脑键盘,一路火花带闪电般输出她噼里啪啦的深刻洞见。 翌日,一家人用过朝食,孟娴拿着昨夜‘宵衣旰食’赶出来的方案,正要去找沈娘子,没成想,她却率先敲响了孟娴的房门。 “娴姐儿,你自幼在宁京城长大。”沈娘子观察着女儿的脸色,试探着说道,“要是我们搬到德江乡下舅父家,你可愿意?” “……那我们家的留仙戏院?不开了吗?”孟娴无语泪先流,变法还未实施,变法家就要惨遭放逐。 “戏院,大约要转出去吧。”沈娘子眼中露出些微怅然,回想起当年和相公兴致勃勃地一起布置留仙楼的日子,竟恍若隔世。 “阿娘,我觉得还能……”孟娴斟酌着语气,瞧着古代阿娘恍惚的神情,她大约对戏院也是不舍的。 “扣——扣——扣——”门环被拍击的闷响传来。 沈娘子从感伤的思绪中抽离,回神说道:“阿娘先去瞧瞧是哪家来了人?” 来者是名身穿墨蓝团花圆领锦袍的员外郎,瞧着颇为富态和善,他微微一揖, “沈娘子,某为子钱家仲豪,今日特来提醒。令相公曾以留仙楼为抵押共借银两千六百八十两,债契写明如两旬后未能还款,留仙戏院则属陈氏钱庄所有。” 第3章 阶级滑落的困境 比家族产业濒临倒闭还要更惨的消息是什么? ——那就是家族企业即将破产。 如果原孟娴的古代常识没有出错的话,一旬等于十天。 也就是说二十天后如果不能清偿到期债务,留仙戏楼就要另易他主。 跟在后面悄摸着出来的孟娴心情复杂,望了眼沈娘子苍白的脸色。 “陈氏钱庄乃是在衙门备案过的正规钱庄,这里有十二张备份债契,保人为宝珠戏院东家董舍朴董官人。”仲员外说着就从袖中取出的一叠文书。 “因孟官人近日仙游而去,沈娘子如有疑虑可姑且一观。” 沈娘子接过来,仔细阅览,最早的日期为两年前,隆化四年十月二十六日。是了,那段时日相公的确愁思难解,原是手中没了本钱。 孟娴悄然上前一步,跟着阿娘一同察看。 日期、利金、放贷者、借款人、保人、手印以及签名一应俱全。 沈娘子脸色越来越白,却还是强撑着将每张债契都看清楚,算出的银两正正好是两千六百八十两。 她定定心神,把债契递还,侧行万福,“谢仲先生告知,某晓得了。” “那么某就告辞了,还望沈娘子早做计议。”仲员外躬身一揖,阔步远去。 沈娘子送走了债主,去到孟二哥住的东房,对正看孩子的康妈妈吩咐道, “劳您去趟戏院把掌柜的叫来,让他带着账本。另外把宝珠戏院的董官人也叫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们商议。” “诺,娘子,某这就去。”康妈妈回道,正好二哥还在午睡,她猜是要正经商量去乡下的事了,腿脚走得颇快。 “娴姐,回房写写字,阿娘要处理些杂事。”对于一直跟着她的孟娴,沈娘子并没表现出责怪之意,反而语气温和地说。 得是有多冷血的子女才能在这个时刻抛下自己的母亲,独善其身? 看着眼前这位忧郁瘦弱版的古代阿娘,孟娴可做不到让她独自面对家族产业破产危机。 “阿娘,女儿都要十七岁了,我也想帮帮阿娘。”孟娴直视沈娘子,目光流露出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毅。 沈娘子似是一怔,唇角扯出一丝笑来,是了,娴姐长大了,“好,好,娴姐就一起来帮帮阿娘吧。” 母女俩去到书房,沈娘子从书屉里抽出一本账册来,略翻了最末的几页,苦笑摇头, “你爹啊,怕是给了我一本假账,我一直以为自去年二月后,戏院的生意有所好转,常有盈余。” “没成想,一直瞒着我往里填本钱呐。”沈娘子嗓音低落,神情寞寞。 “阿娘,你还有我呢。”孟娴用力握了一下古代娘的手腕,触感是那样的纤弱。 她就不信,身为影视类TOP院校编剧专业硕士研究生,短剧行业顶尖人才,堂堂孟大编剧一遭穿越还能让一家人饿死。 沈娘子感受到这鼓励似的一握。 对的,她可不能倒下,她还有娴姐,还有二哥要养育呢,她的语气坚韧起来。 “娴姐儿,十有**我们保不住留仙戏院,在京城没个正经营生,终究不是办法,” 沈娘子回握住女儿的手,“娘打算给戏班每个人都多开三个月的遣散费,再把戏院还剩的家伙物什卖给董官人,他和你阿父是多年好友,不然怎肯为你阿父担保那么多银两,他会出个公道价钱的。” 孟娴点点头表示支持,看来不管是那个时空的阿娘,什么样的外表,都是一如既往的有成算。 “然后多筹集些银钱去投奔你在德江当里长的舅父,在那里买座小院子,还得尽快给二哥找家私塾开蒙,他都六岁半了。” “咱家的银钱还够吗?”孟娴问道,暗暗打听家中的财政状况。 沈娘子欣慰地笑了笑,女儿也通晓些俗务了,但俗务虽俗,却也是生活必须。 “这座院子比十几年前我们买的时候涨了不少,值个一千多两,而且娘的嫁妆也约有两百两,还从动过,”沈娘子迟疑地说道,“你爹始终说没到那份上,他为了这个家,为了戏院,也算是尽心了。” 她不希望女儿对阿爹有所怨怼。 “嗯,女儿明白的。”孟娴回看原主记忆中算得上宠女有加的孟家阿父,倒也理解阿娘的心情,“近些年戏院的生意不好做。” 历朝历代,做生意都是高风险的事情,一夕之间倾家荡产者多如过江之鲫,君不见每次金融危机XX大厦跃身而下的投资人都要排队的盛景。 孟父还算坚守底线,只赔了个戏院进去。 但,虽话是这般说,有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也是明摆着的。 “唉,就是可怜娴姐和二哥了。”沈娘子拍了拍孟娴的手,歉疚溢于言表。 “从京城的小娘子、小相公,变成了‘乡下人’,德江的小郎君、塾师也自是比不上京里的。” 孟娴也生出几分惆怅,才穿越,就没了爹,要破产,从京城人士转变为村女一枚,面对全家阶级滑落的境地。 但是要坚持留在京里,像沈娘子说的,不是办法。他们一家孤儿寡母的,阿娘身弱,二哥年幼,能做些什么营生。 独她一位小娘子的话,摆摊? 此朝不缺美食,卤菜、炊饼、凉饮、铜锅子……昨天那几条大街上应有尽有,数不胜数。 另外孟娴只会吃,不会做,对于厨艺实在难以下手。 至于烧玻璃、改进织机、造火药之类的理工科技艺,铁血文科生的她更是七窍通了六窍,简称一窍不通。外出做工的话只能从基础的仆役做起。 如果全家苦守生活成本高昂的京城,坐吃山空,外加孟二哥的束脩,迟早这座院子也会售卖出去,阶级滑落。 还不如趁早卖掉院子,去到生活更为廉宜的地方,依靠积蓄,将幼子养大成人,也有门亲戚帮衬。 至于昨天做出的戏院革新变法之方案,须知古代的戏曲和现代的歌曲实为大不相同的两门艺术。 学一折新戏通常需要三五个月的水磨功夫,每句戏词都需仔细打磨,还需练习身台形表,更何况原先的戏班还是专唱玥剧,跨剧种跨派别重头开学,耗时更久。 至于雇佣新的、专唱覃剧豪侠派的戏班也自是天方夜谭,毕竟戏院都快易主。 她的变法自是只能胎死腹中。 唉,还有二十天戏院就没了。 “阿娘,乡间也自有一番逍遥自在,”孟娴似是毫不在意,反而安慰沈娘子,“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舅父舅娘呢。” “你舅父为人温文,性子是极好的,”沈娘子浮现出追忆往事的神色,“你舅娘是祖父同榜秀才的三娘子,很是爽利。” 说着一股忐忑从心底涌起,她离开德江近二十年,已把京城当成了半个家乡,谁知,岁至不惑,又要回到老家,依靠兄弟过活。 还不知旧人是否移性转情呢。 一时,书房内陷入静默之中。 孟娴也没有打破这片静默的意思,她正思忖着如何在乡下东山再起,大笔赚钱。 “娘子,”康妈妈说着敲响了书房门,进来说道,“魏掌柜和董官人都说一会就来。” “好,劳烦康妈妈了,去烧壶茶水另备些雪片糕、凤梨酥,方便招待他们。”康妈妈自是退下准备了。 孟家,正厅,董舍朴董官人、魏掌柜坐于一侧,对视一眼,对于今日同聚孟家的事都有预计,沈娘子和孟娴与他们相对坐在另一侧。 沈娘子说道,“董官人、魏掌柜,两位与孟家都是多年打交道的关系了,我也就开门见山。今日仲员外来访,我才知相公早已经把戏院抵押借契的事,想必你们都是知情的。” 两位来客对着沈娘子点点头,董官人更是起身长揖,“嫂夫人海涵,孟兄也是怕夫人忧心。” “前事就莫提了,还要多谢董官人为自家担保。”沈娘子行了万福,“请来董官人是想把戏院的戏台、家具、一干物事便宜拆买给官人,我也好早日携幼子娇女另作打算。” “应有之意,应有之意。”董舍朴并没推辞,一力应承。 凭孟娴旁观得来的结果,这两位看起来都是厚道人,董家叔翁对自家阿娘和自己更是非常同情的模样。 足见他和孟父的深情厚谊并不为假。 如此这般,如此那般,沈娘子诚心出售,董官人有意相帮,两方人很快便协商好相关事宜,约好明日雇些帮闲前去拆卖。 董官人谈妥后很快告辞,魏掌柜把账本留下也走了。 解决完这一桩事,孟家人用完午食,沈娘子在书房里对了对账,确认了相公带回家的真是本假账,戏院早已入不敷出四年多了,现在也只余一声叹息。 当务之急,赶紧收拾家中箱笼,将院子挂牌出售的事宜托给章经纪,还要给自家兄弟去一封信。 正规整书房杂物的时候,康妈妈来禀:“娘子,吴班主、魏掌柜来了。” “我估摸他们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总要上门来的。”沈娘子也不惊讶,“让他们进来吧。”说着自去端出了一个小木箱,里面满满都是提前备好的蓝布钱袋。 孟家正厅,十几个人井然有序地涌进来。 魏掌柜率先向上首的沈娘子作揖,“东家,老伙计们和伶人心知留仙戏院要散了,他们特来向东家告辞。” 沈娘子回道:“应该的。” 站在阿娘身后的孟娴注意到人群中有两名长相清秀灵逸的青年男女,正是昨日唱《鹿鸣记》的生旦。 “戏班班主吴弗特来向东家告辞。”吴班主躬身作揖,面目恭敬,这么厚道的东家以后不知还能不能遇见咯。 “多谢吴班主这些年的撑持。”沈娘子颔首,从桌上小木箱中抽出一只束口处扎了红绳的钱袋,递给吴班主。 “戏班花旦裴毓向东家告辞。” 裴七娘微有不舍,她七八岁时就把登上留仙戏台当成长大后的梦想,可惜啊,看官比那些年少了太多太多。 “多谢裴七娘撑持。”沈娘子近乎慈爱地注视着这名十九岁的小娘子,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就要飞走了。 一只沉甸甸的的粉线钱袋落在裴七娘的手里,她眼眶泛红了。 “戏班小生纪瑞云向东家告辞。” …… 拉拉杂杂十六个戏班伶人领完老东家的赏钱后便退出了。 “他们都找到新去处了吗?还有魏掌柜您?”沈娘子想了想,还是问道。 “唉,谢东家挂念了。孟官人弃世,大家都猜到戏院怕是难以为继。吴班主早早地找好了后路,全班被拆到了三个戏院,最远的在绥州。至于老身,应是去侄家小茶园任掌柜。” 魏掌柜神色怅惘,在留仙戏院干了半辈子,临老饭辙还要重新找。 “也好,也好。”沈娘子回道,算是差强人意。 “老身这就告辞了。”说完,魏掌柜走了。 正厅里还立着一名壮汉并一位老媪。 只见那名壮汉体态强健,面目勇武,似有几分行伍军士的气概在身。 老媪打扮得利利索索,初看起来很是严厉,但仔细分辨,她的眼神实则充满了善意。 见所有人都走完了,壮汉径直上前,行走间左腿微跛,似乎稍有残缺,但并不是太明显。 壮汉抱拳对沈娘子说道,“某和阿娘一直记得孟官人和沈娘子多年前的相救之恩,某会将娘子以及家眷安然送到落脚地,再另谋他就。” 那位老媪也说道,“先让这小子送送你们,我们家不怕耽搁这一会。” 话音刚落,大汉和她的娘亲,没多做停留,提步便走了。 沈娘子望着那两道背影,愕然而感激地说道,“多谢庄婆婆和庄官人相帮。” 还有二十天,二十天,这好气派的一座戏院就要“另觅良主”了。 孟娴和沈娘子路过贴有歇业大字的留仙戏院脚步都慢了慢,而后都故作无事地向前走去,娘俩要去二里铺添置些胡麻油、羊肉、笋干…… 待戏院易手,孟家院子转卖,将得来的银钱到钱庄换成庄票。她们一家就要先走水路,再换陆路,去到德江舅父家。 因路上饭食艰难,得多备些路菜。 古人智慧不可小觑,发明了多油味咸、易于长久保存的菜式,称之为路菜,专供旅途中使用。 “阿娘,路菜都用陶罐装吗?”孟娴问道,颇有些转移话题的意思。 “阿娘老家德江一带多用陶罐,不过我见其他人家有用瓷坛的。”沈娘子也若无其事地这般回答,就好像没看见大门紧闭的留仙戏院一般。 说着话,两人转过一道街口。 猛然,一阵汹涌的喊声扑面而来,似有撼天动地之势。 “好!好!小娘子厉害!” “啪啪啪——!”如雷的掌声掀起剧烈的声浪! “哇哇哇!娘,你看,她在火上飞!” “好勇猛的小娘子!” “身手竟这般矫捷!” “哇哦!” “啪啪啪——!”又一阵汹如潮的掌声,看客的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路人们纷纷被鼎沸的叫好声吸引,向着那边演杂耍的圈子络绎地拥过去,孟家娘俩几乎是被裹挟着也到了观众群里。 一个燃烧着雄雄火焰的大圆圈不住地往前滚动着,最让人惊奇的是,一位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娘子踩在火圈上,如同腾火一般! 后面还有一位手持大铁锤的黑脸虬髯汉追赶!“你这小妖,往哪里跑,还不受死!” 腾火小娘子奋然一跃,跳了几乎有一丈高,在半空中转了个向,正对虬髯汉,“你这妖道,休得追我!” 话落,小娘子又在空中腾跃转向,稳稳落于火圈之上,她神态自信,双眼若星,身姿相当的潇洒自如! 火圈在她脚下灵活转向,噜噜滚动,绕行全场。 看客纷纷避让,眼神却错也不错,打赏的串串铜钱、碎银、布帛、珠花如密雨般落向讨赏小童的簸箩中。 “好厉害的小娘子!”孟娴不由地也赞了一声! 好蓬勃的生命力和奋斗精神! 其实古人的接受能力也蛮强的,什么妖道追妖,女娘踩火,看他们喊得多起劲啊,那几位小郎君满脸钦佩,脸都喊红了。 猎奇、看戏似乎一向是广大人类乐此不疲的娱乐活动,如果这些古代看客有机会得见现代短剧的话,是否一样会声嘶力竭,鼎力支持? 如果在戏院上演改编版的红番短剧,这些古代人会如同现代人那般大肆追捧吗? 孟编回想起了目前戏院仅剩的员工之一——打手庄官人,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悄然成型:就比如说,古代版的战神归来? 第4章 组建短剧班底 大约娴姐儿还是不想去乡下的吧。 都怪当娘的没用,在京城留不住。 沈娘子幽幽叹了口气,寻着炙肉脯、腌笋干的间隙第三次放轻脚步到了女儿住的西屋,细细谛听房内的声响。 ——还是静悄悄的。 女儿会不会埋在被窝里默默地流眼泪? 沈娘子立在孟娴的门外,思绪开始发散。 女儿会不会只是在强颜欢笑,免得她担忧,实则心里难过得要命。 细细想来,昨日和今日,娴姐都过于有主见了些,当下应是终于撑不住了吧。 千万别把眼睛哭红哭肿了,不然夕食时碰面,被家里人见着,这个年纪的女娘多容易羞窘啊。 或者,或者,她干脆就会说不饿,不用夕食。 那可不行,娴姐本来就极瘦,不吃饭身子不就垮了。 沈娘子再三思量,又在女儿的房门外踱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 “娴姐,阿娘待会打算做袁嫂鱼羹,记得出来吃哦。”沈娘子敲响房门,温声说道。 “晓得了,阿娘。”孟娴清悦的嗓音传出。 还好还好,没有哭腔,看来就算哭了应该也没有太过度,沈娘子落下了半颗心。 “好,那阿娘去做食了。”沈娘子侧耳,对着门里的女儿说道。 “嗯!阿娘辛苦了。” 声音听起来倒是很正常的,就是好像娴姐有些着急似的。 沈娘子想到,女儿大约在收拾自己的喜爱之物吧。 终归,女儿是不想离京,到乡下舅父家生活的。 沈娘子又叹了口气,有种无可奈何之感。 家里所剩下的现银只有一百二十来两,其余的都是些陪嫁的珠翠、宝器还算值钱。 二哥每年的束脩,就算就读一所童生开办的启蒙私塾,一年也要二十两左右,更别说还有笔墨纸砚,一年至少也得预备上三五十两的花项。 这还都是往紧了算的,沈娘子自己就是个乡下秀才的女儿,从小耳濡目染,对于供养读书人的开销自有领教。 更别说,每日开门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大事。 还有全家人裁衣制鞋的布帛,样样都要银钱,宁京的物价还那样高。 自己的身子不中用,根本做不了什么事,不然出门做个女知客,沈娘子也是愿意的。 唯一的办法,也就是卖掉院子,回到德江乡下。 那里的束脩、物价都要廉宜得多,还能给娴姐置备上一份至少十二抬、不让婆家看轻的体面嫁妆。 回德江,对家里,对娴姐儿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沈娘子怀着没能给子女更好生活的歉疚,赶着晚市,出门去到最近的鲜鱼铺,提了一尾鲜鱼归家。 孟娴要是知道她中断二里铺的购物行程,会让古代阿娘产生如此多的联想,也许她会多说两句话以安抚。 而不是,像一个时辰前那般,急匆匆地丢下一句话就离开。 “阿娘,我突然想到有件事要回去做。对了,路菜的原料少买点,不然提着重,如果要大买的话,改天我陪你一起!” 说完,她就拨开看杂耍的攘攘人群,将如雷的叫好声,以及其他人“这小娘子跑这么快干嘛”的好奇议论,统统抛在身后,近乎小跑地回了家。 阳春的风在她耳边拂过,她脑海中只有催促的倒计时。 时间不等人!还有二十天戏院的归属权就将旁落。 得赶紧把战神归来的剧本写出来,组建短剧班底,在戏台上映。 此刻的孟娴险险分出一缕心神,回答着沈娘子的话,全部的注意力灌注在毛笔笔尖之下。 借着春日午后明媚的天光,伏案的孟编,笔走龙蛇,运笔如飞。 * “来,娴姐,多吃点。”沈娘子舀出一勺鱼羹,倒入孟娴的碗中。 “嗯,谢谢阿娘!”孟娴毫不客气,速度极快地往嘴巴里填充着饭食,着急吃完饭去赶稿啊赶稿。 不过这道鱼羹还真的蛮好吃的,鸡汤、香菇干、火腿、竹笋末等多味上等食材交融在一起,入口鲜到了极致,仿佛在温柔地抚触着味蕾。 就好像不多让它在舌尖长久停留,而是急急地吞下去,对这道菜就是一种粗俗、野蛮、不礼貌的对待。 但赶稿的孟编就是如此的铁石心肠。 这道美味的鱼羹,就这样,被急速地滑下了喉咙。 如果不是她才猝死穿越,这具身体又十分羸弱,孟娴是不会吃饭的,赶稿人哪顾得上吃饭啊。 真到DDL火烧眉毛的时候,方便面都靠干噎。 孟娴吃得越发的快了,感受到沈娘子投来的担忧目光,没多说什么,只是甜甜一笑,反正最迟到了明早阿娘会知道她忙碌的成果的。 “阿姊,你吃饭好快呀。” 孟二郎人小吃得少,吃饱了之后呆呆地看着阿娘一勺勺地给阿姊盛鱼羹,而阿姊就着一勺一勺好好吃的鱼羹,连吃了三碗饭,大口大口的。 “因为,阿姊要忙着去做事呀!”孟娴放下碗,“阿娘,我吃好了,阿娘的手艺好好!女儿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然后,沈娘子就看着无情的女儿提步疾走,像是不想浪费一分一秒似的。 看着娴姐迫不及待的模样,沈娘子真不知女儿在忙些什么,生出了点点疑惑。 而沈娘子的疑问,在第二天一大早便得到了解答。 卯时,破晓时分,正值旭日冉冉东升,沈娘子推开房门,正要去灶取些烫水盥漱,却见娴姐拈着一叠纸,候在她门前。 头发乱蓬蓬,眼神亮晶晶,带着点兴奋,看起来整夜未眠,精神却很抖擞。 中国传统戏剧起源于原始社会的歌舞,经过汉、唐的发展,到宋、金才形成比较完整的戏曲艺术(宋、元杂剧),得至明、清进一步丰富后达到鼎盛。(1) 由于家学渊源,孟娴对穿过来的架空朝代颂朝所流行的两大主要戏剧,玥剧和覃剧,了解得颇为深厚。 与多数著名元杂剧所通用的表演结构相同,颂朝的戏本子也是采用的一楔四折的排布。 但孟娴没有遵循传统戏剧的戏本来写,而是按照现代话剧的格式,预计分为三幕写出《战神归来》。 昨天下午加上整个通宵,孟娴赶出了第一幕,多达1.2万字,还是用的毛笔,不得不说是生死时速了。 孟娴大胆地预估,如果能演出来的话,魔改的古代版《战神归来》应当能获得颂朝观众的喜爱。 然而现在的她却摸不准,在传统戏曲一道中浸淫已久的沈娘子,是否具备欣赏《战神归来》的超超超前眼光,以及支持她“改换天地”的勇气。 孟娴自己也说不准用什么样的目光望向了她的古代阿娘,微微躬腰,双手呈递,“阿娘,还请查阅一番。” 她微有疲累地说道,而后抬头,看着阿娘带着点莫名迷惑的神情,接过了这叠横排写就的景县宣纸—— 《战神归来》剧本。 阿娘的眼神投向第一页,很快看完了,又翻向下一页,又翻了一页,然后,她明显地加快了速度,刷刷刷地就读完了。 孟娴怀着忐忑的心情,观察着沈娘子的反应。 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对充斥着夸张对白、强烈反转、大量矛盾的短剧风,能够接受吗? 沈娘子抬起头,眼神很复杂、很惊奇、很感动,但都只保留了一会会。 她对着孟娴温温柔柔地一笑,拍拍她的肩膀。 而后却立即地变了脸色,风风火火地说:“阿娘想起还有件事情没做,先走了。” 沈娘子的步伐迈得很急,很快! “康妈妈,别烧水了,也别做朝食了,你赶忙去戏院,让董二郎雇的帮闲别拆戏台、也别忙着般东西,一切都别动,戏院全部照旧!快!快去!” 康妈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天刚蒙蒙亮,虽说的确到了帮闲们上工的时候,可也用不着这么急吧。 而且不是都和董官人说好了吗,拆卖一干物什,怎么好端端的说话不作数了。 说是孟家买来的佣人,但因为孟家一向待人宽和,相处了这么十几年,康妈妈和沈娘子也还有几分类似于母女间的情分在。 她于是也就多嘴问了一句,“娘子,可是出了什么急事?无端的要反出悔来,董官人那可不好交待。” 谁知,一向端方稳重的秀才女儿、沈家大娘子却是显得浮躁了起来,还用手推推她的肩背,“康妈妈,快去。我有正经的因由。您腿脚走得快些!” 那模样看起来如果不是沈娘子发髻未梳,外衣未换,恨不得是她自己动身,经办要事一般。 康妈妈受到这股催促劲儿的感染,心一横,就听主家娘子的吩咐罢!从烧火凳上起了身,解开腰间的襜衣,擦了擦手,快步出门去了。 宁京,乌雀巷,“卖甜水咯,正宗的甜水井里打的甜水!”贩水老汉悠长的调子回荡在巷道中。 庄婆婆揭开了院里水缸的缸蓜,还是得买水了。 不然傍晚三郎下工归家,在码头抗包大半日,本就饥-渴得紧,这点水肯定不够他喝的。 庄婆婆想着,就去开门,“欸,欸,我要买……” 却没想着,门口一对母女提着一包兰氏凤梨酥,正要敲门的样子。 两方撞了个对脸。 “庄婆婆,您好,方便我们进去坐坐吗?”孟娴笑眯眯的。 (1)引用自百度:中国戏剧的发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组建短剧班底 第5章 《战神归来》排演中 从军历来被视作贱业,尤其是抽丁入军的乡兵,更是贱中之贱,一旦被编入乡兵就要负责开河、开道、装卸等苦重工役,稍有门路的农户是宁可卖田买地、倾家荡产、借印子钱也不肯“就范”的。 但奈何庄岭庄三郎就是一个丁点门路都没有的农家子。 他是家里唯一养大的一个孩子,庄母三十五岁时才生下他,没到三岁,庄父被山匪劫杀,庄婆婆此后独自抚养他长大。一老一少怎会有闲钱来花。 于是庄三郎刚满十六岁就被强征募入伍。 二十岁时好不容易做到了最末流的外委把总,将将步入将官之列,却意外被炸山的巨石压断了腿,花光了积蓄看郎中却还是留下病根。 更在退伍回乡的路上因伤口感染,发起高热,命悬一线,侥幸被路过采风的孟官人和沈娘子所救,还留下地址,让庄岭如有需要前去投奔。 家里本就只有两亩下等田,加之阿娘年逾六旬,自己腿也伤了,干脆就来到宁京,做了留仙戏院的打手兼杂役。 这算是个轻省的活计,闲时多,忙时少,偶有人闹事才需要他震慑。 而戏院一般专做日昳后的营生,多年来庄三郎一直是上午兼做其他活,多赚些银钱,下午再去戏院上工。 但自从前日戏院关停,他就整日地抗包了。 今儿上午他照例去了码头,两个半时辰,赚了六十文,心情却很沉重。 恩公孟官人的遗孀就要流落到乡下,当然他是怎的也高兴不起来。 因腿脚受损的缘故,庄岭的步伐相较常人要更慢,此刻他眼神沉凝,心中暗忖:也只得尽力护送一番,以全多年前搭救之恩谊。 “三郎,坐下!”刚进门,庄岭就被自家阿娘喝住,更无平常端来的甜水润口。 “阿娘,可是出了何事?”庄岭顺从端坐,一看母亲这架势,心知阿娘应是要强迫他做些什么了。 “我从来叫你要知恩图报的,现下恩人有难,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你说该当如何?”庄婆婆板着一张脸,很是肃厉。 她一个寡妇拖着庄三郎在乡下活了这么多年,赶杂皮、斗流氓、抢水种田,保全自己,是个相当坚韧的老媪。 “自是当仁不让。”庄三郎斩钉截铁地说道。 庄婆婆点点头,流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赞赏,“沈娘子母女要排一出乡戏,要让我们去担角儿。” 勇武刚健的汉子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 “可是我从没学过唱戏啊。” 庄婆婆把脸一板,“这不是唱的戏,你只用站在台上念对白。”浑浊的双眼射出两道寒光,“难道你想做个忘恩负义、畜生不如的人?” 庄三郎当即摇了摇头,庄婆婆颔首,“午食后一起去留仙戏院,孟小娘子要排演。” 说完才起身,为扛包归家、口渴不已的儿子端来一大碗甜井水。 * 让一个从来没演过戏、上过台的人来演短剧,很为难人。孟娴不否认,的确有些许挟恩图报的意味。 但谁让她当下手中无人可用呢。 连康妈妈都被孟娴安排上了一个角色。 孟大编剧能确认的是,无论如何,她不会让助自己度过患难的合伙人吃亏。 瞅着缩手缩脚的戏院保安庄官人,以及他那泰然自若的阿娘,孟娴迎了上去。 “庄婆婆,庄官人,多谢你们的到来,这边坐,这是剧本,你们先通读一遍,待会所有演员都到了,再坐一起进行剧本围读。” “庄婆婆,你饰演王翠苹,庄官人你饰演王翠苹的二儿子,也就是这出戏的主角,陈长风。” 庄婆婆接过戏本子,是了,既然不是唱的戏,那自然不叫戏本子,叫剧本了。 第一次以优角(1)的身份坐在戏台下,历来沉稳的庄三郎感觉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 毕竟,他从来没想过现在目之所及的那面四方戏台,有一天居然会被他登上去。 他只望了一眼,便竭力不再让自己多想,翻开位置前摆着的一叠戏本子,第一页: 战神归来(三幕三场话剧)人物表…… 很快看到了自己的角色,自己的角色?!庄三郎瞳孔地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长风——男,三十来岁,天策神威一品大将军,参军后多年未归家,统领六十万精兵,战乱结束后回到家乡接妻儿老小去京城享福。 他?扮演天策神威一品大将军? 此为前朝翰朝最高等的三公级大将军封号,他小小一介曾经的外委把总,手下最多管过十来个人,却要在一出戏里面扮演天策神威一品大将军? 庄三郎很想退缩,很想去向那名忙着接待各色优伶的孟小娘子辞演,但他的拳拳报恩之心让他犹豫。以及…… “东张西望干什么,好好读!”阿娘及时地喝住了他。 其实庄婆婆内心也非常极其震撼,她居然要饰演一位心肠如此恶毒的老太太! 这王翠苹,怎地是如此歹毒! 庄婆婆一面极快地往下读,一面眉头是越皱越紧。 别说,外表看起来还真就有几分恶狠狠。 王翠苹——女,陈家老太太,六十来岁,偏心小儿子一家,对参军的二儿子一家很是苛待。 经好心婶娘谢四娘的相公——章经纪的居中介绍,整个上午的时间孟娴和沈娘子跟着他几乎跑遍了整片渭南街。 拜访了**个乡戏、杂剧班子、以评书见长的茶园,总算初步凑足《战神归来》的班底,还有几个角色,也只得慢慢寻摸。 事急从权,孟娴并没有安排常规试镜,她现在缺的是钱,缺的是时间,安排角色的首要标准就是外表是否贴合。 这新进来的一位女娘,就是她所中意的《战神归来》女主角。 看着就是贤妻受气包型。 但事实上,人家说话做事很是爽利,本是找她说书的相公,没成想,听完来意,他的娘子倒动了心。 还自带了两个小演员——她的一双儿女。 五岁女童,圆溜溜大眼,乖巧少言,瞧着十分的可怜可爱。 九岁男童,则是十分机灵勇敢的模样。 “何九娘,你来了,阿弟、阿妹,那边坐,你的角色是穆芬芬,这位庄官人,饰演的你相公,你们可以多多配合。” 何九娘何昀对着庄三郎点点头,两人简做问候便投入剧本之中。 接完所有演员,孟娴大致扫视一圈众人,估摸新来的还需一会才能读完剧本,便也自去角落马不停蹄地赶剧本第二幕。 沈娘子始终守在那里,研磨以待娴姐书写。 她原以为今天主事的会是她,没成想,女儿一力支撑,招待来者,安排座位,全都井井有条。 沈娘子既自豪,又有点愧疚,还是最近家里的变故太多,让女儿被迫成长。 她现在能做的,也就是给女儿研研磨,洗洗笔。 孟娴没太关注沈娘子的情绪,说了声“多谢阿娘”,端坐,提笔蘸墨,落笔迅捷。 戏院十九日的易主之期近在咫尺,犹如一柄即将掉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催促着孟娴不敢有丝毫懈怠。 十来天赚满所欠的两千六百八十两,不太现实,但至少可还款部分,或付足延期所需的利钱,就可保住戏院。 最差最差,展现出一定的盈利能力之后,还可说服沈娘子,抵押孟家院子先还清陈氏钱庄的欠款。 以上的打算,全部建立在一项必须确凿的事实基础之上——《战神归来》能够赚钱! 短短一上午聚集而来,出身各不相同的演员们读完了并不长的1.2万字,听着他们渐起的讨论声,孟娴停笔起身,是时候去进行第一次剧本围读了。 “你个丧门星,洗个衣服都洗不好,一天天地好吃懒做,再不赶紧洗好去煮朝食,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庄婆婆活灵活现地把戏本子上的念白骂了出来,嘴角抽动,手狠狠地往空气里一掐,精准还原出念白后的那行字所描写出的动作神情。 既然要帮孟官人一家的忙,就要帮到底。 她带了个很好的头,态度敬业,还颇有表演天赋,孟娴注视着这位首要出场的老年人物扮演者,暗自感激。 “婆婆,刚大嫂和三弟妹、六弟妹又提了两桶衣裳来,这才洗得慢了。”何九娘细声细气地念道。 “天生的懒骨头!干活还说这么多废话,你看我荷花儿媳妇就从不像你这样!还不快洗!” “唉,婆婆,别这样说二嫂,她相公都不知死在哪里了,二嫂怕是犯了癔症,就让她慢慢洗吧,你的小孙子饿一会没事的。” 扮演三房媳妇的是个演乡戏的女娘,茶言茶语的台词也是说的入木三分。 乡戏面向平民百姓,常在露天上演,也是念白居多,偶有弹唱。 专于此道的优伶似乎对短剧风适应良好,看来可以多多招聘。 孟娴在本子上又记下一笔。 “一家都是丧门星,长风是,长风讨来的媳妇你也是,养到这么大了,不知回报父母,偏偏短命地死在了外面!”庄婆婆犹如王翠苹上身,啐骂道。 “还不快洗,没听见我小孙孙饿坏了吗?再不洗完,就罚你和那个小讨债鬼今天不准吃饭!” …… 孟娴发现自己先前小瞧了这些华国古代的戏剧表演从业者,以及临时抓来的业余演员。 演技到位,情绪恰好,BUT, “你们的台词都不错!但是,没到我的标准。” 注(1)优伶在古代的含义优伶在古代是指以乐舞、戏谑为业的艺人,后来主要指戏曲演员。 日昳:下午1点至3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战神归来》排演中 第6章 古人即将被震撼 表演行业有个专业术语可帮助演员快速入戏,那就是场景目标。 而短剧的每一位演员都是掌握这项术语炉火纯青的高手。 假如你是一名演员,你要饰演一位恶毒女配,就用尽了全力去恶毒,别去揣摩恶毒背后的深层原因,别去别去画蛇添足地演绎她的身不由己。 “恶毒女配”就是这场戏你需要明确的场景目标。 短剧要的是直白地给出情绪,要的是人物形象鲜明无比,要的是让观众无需任何思考接受到极具冲击力的剧情。 短剧和传统长剧的业界生态,自有壁垒,短剧和古代传统戏剧更有天堑般的鸿沟。 总的来说,这些来历多种的演员们表现尚属及格,但对于“场景目标”还未做到相当明确。 “何九娘,你的念白很好,但还差一点——不够可怜。这一幕你的场景目标是扮演一位饱受欺负、贤惠到甚至到愚孝的寡妇儿媳,表现出的形象越可怜越好。” 何昀颔首,若有所思,还不够可怜吗? 以及……场景目标,好新鲜的说法。 “荷花你的场景目标就是嚣张跋扈的三房媳妇,仗着儿子得了婆婆偏爱,肆意欺辱穆芬芬,越讨人厌越好。” 魏三娘品读着戏本子上荷花的念白,不禁怀疑刚才自己听到的话,还要更让人讨厌? 她抬眸,正对上眼神坚定的小东家,行!她会演得更让人更讨厌的! “庄婆婆的台词是最好的,但同一个问题,需要更凶狠、甚至是狰狞。” …… 今天可是个吉日,孟家戏院的新戏特选在今日开演。 谢四娘并自家婆母,章婆婆,与素来交好的邻居范九娘,及范家的两位小娘子同去留仙戏院听戏。 这十来天,谢四娘可是眼看着孟家母女忙得脚不沾地,天蒙蒙亮卯时出门,夜深人静亥时才归家,偶有两次正被去书院上早课的五哥撞见。 相公也说,孟家小娘子近日一口气签了二十来份雇佣合同,钱财支出大笔,最初挑出的优伶替换了两三位。 对于孟家母女的“戏院求存”之举,章经纪和谢四娘一致持悲观态度。 尤其出面主事之人还是从未外出做事的孟家小娘,虽看她办事多有章程决断,但孟家戏院的积年颓势怎可能被十七岁小娘子一朝所挽? 谢四娘自是不可能把这番唱衰之谈说出口,反而因着多年近邻情分,以及章经纪近来从孟家小娘子手中赚来不少中介费的缘故,打听好日子后特地前去看戏,为戏院捧个人场。 也算是难得的消遣娱乐,谢四娘想着自己平日里忙着家中事务,少有放松。 就是不知孟家小娘子排演的新戏到底会是个什么模样,一群乡戏、杂耍班子、评书人娘子能唱出个什么戏。 怕不是小娘子头脑一热,蹦出个异想天开的点子,沈娘子且还全力由着她干。 这出新戏怕不是荒唐怪诞得很。 那就稍有点不值当,耽搁了一下午本来用于裁衣的时间。 算了,算了,就算是为了全多年的近邻情分,说不准什么时候孟家就要挂牌卖院回乡下。 谢四娘不再去做凭空猜测,她倒是希望孟家能平平安安地留在窕水巷,但商户人家,总是看营生吃饭。 发财,全家受益,亏损,人去楼空。 “阿娘,待会我们去听什么戏呀?”范璃问道,对于和忙于粮铺生意的阿娘一同外出稍显兴奋。 十三岁的小娘子可不知道今日出行的背后其实关乎着另外一家人的前途命运。 “阿娘也不知,据说是一出新戏。”范九娘摇摇头,好久没陪女儿们了,希望这出新戏不错,不过其实她也并不看好。 “是住我们前边的孟叔翁家戏院的戏吗?”十二岁的范璎之疑问紧随姐姐其后,据她所知周围相熟的人家只有孟家是开戏院的。 “对,六娘猜的对。”范九娘肯定了女儿的猜测,而后面色一肃, “五娘,六娘,阿娘知晓你们都是懂事的大姑娘了,一会我们去听的这出戏,就算很无聊,也不可以提前走人,不可以表现出不耐烦,可以答应阿娘吗?” 范璃、范璎对视一眼,点头称是。心情却低落几分,预计待会的亲自节目将会十分无趣。 “九娘真是有福气,两个女儿这么乖巧听话。”谢四娘笑道。 “章家的两个儿郎还不是优秀得很。”范九娘礼尚往来,“一表人才,文武双全!” “皮得要命,怕是连童生都考不上!”章婆婆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笑骂道。 五位女娘穿梭在人来人往热闹的街道上,耳听摊贩叫卖的喧闹声音,向着常津街的留仙戏院行去。 敬告诸位亲朋佳友: 少小离家当小兵,老大归家成战神。 战神神威震四方,十万精兵皆听令! 留仙戏院新戏《战神归来》于三月二十六日震撼上映! 百年难遇、开天辟地家人回馈价敬上,欢迎看官尝新看戏! 单人特惠:十六文 双人特惠:三十文 五人特惠:六十五文 十人特惠:一百一十文 (每人皆送一杯茶与一叠茶点) 好运连连:进场顺序逢十者送价值十六文的一碟龙井茶酥! 三天前,这张红底黑字的公示甫一张贴,附近的商户第一时间注意到,议论纷纷起来。 联想到前段时间戏院大门贴出的歇业公告,近来每日按时从后门进入的一干优伶,再加之多年来留仙戏院生意的凋零,不难推演出这出新戏当为戏院东家的改革举措。 说是出昏招的为多数,少有称赞的。 只隔壁青山茶楼的金掌柜对这一出倒是颇为敬佩! 听戏并不算是太廉宜的消遣,约定俗成的规矩,看官必须叫上一杯茶,一碟茶点,花费约莫二十文上下。 留仙戏院把价格直接打到最低十一文,最高也不过十六文,且人都有占便宜的心思,哪个不想十一文钱就听一场平时二十文才能听到的戏! 逢十还送茶酥,这不是倒逼着大家组成十人来听戏嘛。 哪一大家子不是二三十人的。 短短地就在这布告前停留这会子,便已有不少附近店家的伙计、知客、跑腿的伙计说着叫上婆娘、老爹老娘、好友一起来听戏了。 但哪怕猜到二十六这日留仙戏院门前的人不会少,蜂拥而来的人群仍然让金掌柜大大吃了一惊! 巳时就排队了二十来人!断断续续地还有人加入进来,大声地嚷着“十一文就可听戏”、“送茶送茶点”、“运气好还可免费吃龙井茶酥”之类的话。 吸引了更多的人来排队。 看起来热热闹闹,相当地受追捧! 而华夏人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喜欢看热闹,跟风的。 人群络绎不绝,队伍长排的景象自是让谢四娘一行人惊异。 她们赶紧加入了队伍中,满脸惊奇,听着负责收钱的伙计高声唱道:“第六百八十位顾客送龙井茶酥一碟!” 引起了好一阵喧哗,“唉!就差三个位置!” “我要数数,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那如果有十人一起的话肯定会送茶酥!” “唉,这几位女娘,你看我这里有两人,你们有几人?够不够组成十人?” 而获赠的那位掩盖不住的喜色,不住地向周围拱手,“承让,承让。”接过伙计递来的凭证,一块巴掌大小、写有留仙戏院好运奖字样的木牌,昂首与四位好友同进了戏院。 听同窗们说过数次听戏的经历,但韦十三郎本人还是第一次来戏院,毕竟家中只靠阿父一人在染坊做活养活一大家子,钱财拮据。 他暗暗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不让自己露出乡下人没见识的新奇之态。 窗明几净,长桌条凳应是才被极尽刷洗,毫无油污茶渍,最前方的戏台笼着一层厚重的红幕布。 他和阿父阿娘与其他七人组了十人团,位置便也就近,有穿绸布的郎君疑道。 “戏台怎么蒙着布?” “好生奇怪!” “怎么不见守旧?!”(1) “果然便宜没好货,不知道是些什奇技淫巧,唉!十一文钱是白花了!” “茶和茶点都还不错的,好伐?” 喧嚣的交谈声中突地响起一声悠长的钟声“叮——”! 让人霎时头脑一醒。 一道柔和清晰的女声传遍了戏院内。 “话剧即将开始,接下来请您在观剧中注意以下事项: 第一请勿携带气味浓烈的食物进入戏院;第二请勿在观剧中大声喧哗;第三请迟入的观众有序入座,以免打扰他人。” 话音落下,灯盏渐次吹灭,室内陷入一片昏蒙的黑暗之中,只有戏台被烛光所照耀。 厚重的红幕布缓缓拉开。 交谈声止息,观众的眼神全都投向那一方戏台之上。 农家小院,公鸡清亮的报晓声之后,是窸窸窣窣地,掀开衾被的声音、趿拉鞋子的声音…… “咳咳咳!”仿佛在宣告当家之主将要到场,某位老媪发出了几声故意的咳嗽。 一扇农户中常见的榆木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个半掺银丝的老婆婆。 她相貌严厉刻薄,颧骨高耸,眼神相当挑剔地扫了一眼四周,接着恨恨地盯住了窗户下,水缸边,正在洗小山堆般脏衣的女娘。 “你个丧门星,天都快亮了,衣服还没洗好。一天天地好吃懒做,再不赶紧洗完去煮朝食,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1)传统戏剧舞台上的背景门帘叫“守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古人即将被震撼 第7章 《战神归来》首日上演 “……要是饿着我小孙孙,就罚你和那个小讨债鬼今天不吃饭!” “我这就洗、这就洗!不会耽误小宝朝食!” 女娘闻听斥责,忙不迭地加快手上动作,一件又一件的衣裳被“洗”过,接连转移到另一只大木盆中。 “你个讨债的!手脚麻溜点!”老婆婆骂道,留下一道厌恶至极的眼神,转身进木门,退场。 “二嫂,没事,你慢慢洗。”荷花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绕洗衣女娘慢行一圈,瓜子壳簌簌地落在木盆中,声音满是幸灾乐祸。 绕完圈后,她丢着瓜子壳,步伐轻盈地向木门而去,退场,“记得把院子扫了啊。” 戏台上烛光渐暗,只一束光亮投射于水缸边的洗衣女娘之上。 女娘洗着衣服,抬起脸来,形容憔悴而凄楚。 她念白道,“奴名为穆芬芬,嫁于同村陈家二郎陈长风,生有一女名小怜,六年前相公替大哥从军,一去便没了音讯,独留我与小女受尽婆婆磋磨!唉!” 二胡乐音适时响起,更添哀凉氛围。 一穿着破衣烂衫的女童跌跌撞撞地出来,她头发蓬乱,脸有两团乌黑的烟灰,却越发显得可怜可爱,“阿娘,我烧完热水了,我来帮你洗衣。” 穆芬芬赶紧往身上擦了两把手,为女儿简单地理理发揩揩脸,“小怜,这水冷得透骨,阿娘怎舍得让你来帮。先乖乖坐阿娘身边,待阿娘洗完衣做朝食给你吃。” “那,那一会小怜少吃点,免得祖母骂阿娘。”听到吃朝食,女童饿急了似的吞咽两声,而后瞧着布满瓜子壳的院子地面,懂事地说道,“那小怜帮阿娘扫院子。” 说完便抱起墙边立着的扫帚,那扫帚比她小小一个人儿要高出两尺多,一下又一下费力力地扫起地来。 穆芬芬双眼含泪,“幸好还有小怜伴我,不然这日子怎地过活!”她拭去泪水,埋头奋力洗衣。 戏台烛火尽熄,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短暂的换景之隙,台下看官哄然,“当家婆婆无德啊!” “什么妯娌啊,还往盆里丢瓜子壳!” 范璃和范璎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气愤不已,“穆芬芬和女娃好造孽!” “这老太婆好坏!” 一旁的韦十三郎不由地在心内附和道,就是。 而且他私心觉得台上的老媪就像自家的祖母,偏心得很! 倏地,戏台上灯光又再大亮,议论声慢慢降低。 农家小院内。 一位女娘状似亲热地拉过荷花的手,“别说大堂姐有好事情没记挂着你,我们村有户人家想买个童养媳,肯出整整二十八两银子呢。” 荷花眼盯着女娘身穿的红绸衣,头戴的鎏金钗,嫉恨、垂涎之意相当外露,闻听此言,恍惚的双眼顿时发亮,“二十八两!” 绸衣女娘见此,满意一笑,“是呢,够大方吧。愿意的人家多着呢。要不是他家二郎有些小小的毛病,这等好事怎么会落到你头上,陈家二房不是正正好有个小女娘吗?” 荷花又瞅了眼大堂姐的金钗,迫不及待地答道,“好,好!明日一早你来带那小娘走。” 她眼睛一转,满是不怀好意,“就是这定金得……”声音渐弱,直至不可闻。 此处灯灭,戏台上另一处亮起。 “二房的,今日把小怜留在家里,我要她烧火蒸甜酒酿!”王婆婆命令道。 穆芬芬迟疑,“婆婆,要不还是让小怜跟我一起去地里吧,她也能帮着撒种子?” 王婆婆眼刀如刮,“懒坯子一个,见天的想着偷懒!你当家还是我当家,我说让小怜留在家里就留在家里,陈家还没轮到你个外姓人说话的份上!” “那小怜听祖母的话,等阿娘午时回家。” 女童抱着比她人还高的一大堆柴火,用稚嫩的嗓音答道,“嗯!阿娘放心,小怜会听祖母的话。” 台上的穆芬芬扛着锄头,挎着篮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台下的观众又忍不住了,情绪激动,“别走,你的女儿要被卖了!” 一粗汉高声喊道,“穆娘子别走!有人要来买你的小怜。” 一时应和者众,戏院内喧嚣声四起。 范璃、范璎姐妹俩心知这是看戏,还是忍不住如众人一般,悄声呼唤,“别走别走哇!你走了小怜怎么办!” 观众们双眼直勾勾盯着戏台,专注不已。 “婆婆,放心吧,我大堂姐你还信不过,那么能耐的人,十二两银子不会少的!”荷花踮着脚往外望去,急不可耐。 “确定是你娘家村里,不是什么腌臜地吧?”王翠苹向儿媳确认道。后低声自语,“要是卖去脏地方,我的名声咋办?” “婆婆你就放一百颗心吧,那户人家就一个儿子,富得很呐,小怜去了就是享福!” “唉——!我揣着银子来了,小女娘呢?”大堂姐穿金戴银地来了。 荷花一把拽过小怜,把她乱糟糟的头发拨弄开,往大堂姐面前推,“瞧着呢吧,多标致的女娃,十二两保准你赚了。” 小女童一个劲地往后躲,扯着荷花的衣角,大眼睛含着泪眨巴眨巴,“祖母?叔母?” “小怜,乖,叔母给你找了个好人家,去了天天都能吃饱饭。”荷花蹲下来,面慈心狠。 “小怜不去,小怜要和阿娘在一起。”女童怯生生地说道。 荷花骤然变脸,貌似恶鬼,“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不去小宝的束脩怎么来?!”用力将小怜推去。 大堂姐递来荷包,像抓个小鸡崽似地抓住小怜,拽着她往前走,“走吧,伯母带你去好人家享福呢!” 小怜双手拉住这位伯母的手,哇哇大哭地挣扎着,“小怜不去,小怜不去!小怜要和阿娘在一起!” 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拽着走,女童的哭声越发悲怆。 王翠苹数着银子,“一两、二两、三两……” 荷花盯着那一粒粒白花花的银子,笑得灿烂。 正值哭声高起之时,戏台骤然静默,黑暗。 院落的一堵矮墙外,投下一束光亮,穆芬芬捂着胸口出现了,“不知怎的,今日总是心神不宁,是不是我的小怜出了事,我得赶回来看看!” 话落,戏台两处大亮! 两拨人猛一对视! “呜哇——!阿娘!阿娘——!” 穆芬芬飞奔而去,两束光照合为一束。 她紧紧地抱住小怜,“怎么了,怎么了,阿娘来了,阿娘护着你!” 王翠苹把荷包塞进怀里,紧紧腰带,往前一站,“你这丧门星怎兀自躲懒归家,不知道春耕正是农忙?” “儿媳回家看看小怜。婆婆,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把小怜怎么?”穆芬芬拉小怜到背后。 荷花兴高采烈地说道,“二嫂,你就放心吧,送小怜去好人家享福呢。” “……好人家?”穆芬芬把孩子护得更严,一一扫视大堂姐、荷花妯娌、王翠苹。 她们三人皆是一脸理直气壮。 “对啊,好人家!” 说着大堂姐就走过来抢孩子,“给牛家当童养媳,十二两银子,多好的人家呀!” 荷花和王翠苹也伸手把小怜扯出来! “可是牛家的儿子是个傻子——!”穆芬芬声嘶力竭地吼道,几乎要震破戏院的天花板! 那是一位母亲的悲鸣。 那三人一顿,接着像是没听到一般。 荷花和王翠苹把小怜往大堂姐手里一塞,抱住竭力往前爬去,想要阻止带走小怜的穆芬芬。 “阿娘——!阿娘——!呜哇——”小怜被拖着走。 “小怜,我的女儿——” 观此母女分离的人伦惨剧,观众的气愤达到顶点,拍桌、声讨之声不绝于耳。 “啥人啊!” “这荷花和王翠苹丧良心啊!” “好造孽哟。”章婆婆揩揩眼泪,“要是我的孙女我才舍不得卖她呢。” “就是,这个祖母真的好坏!”范璃姐妹俩骂道。 谢四娘和范九娘也小声说道,“还是我们的婆婆人好。” 韦十三郎双手紧握双手,看得人揪心。 “我看什么人敢卖我的女儿!”一声怒吼平地起。 身着布衣亮相的陈长风,勇武刚猛,跨步加入战局。 观众席众人一喜,拍拍胸口,“终于要得救了。” “小怜的阿父回来了,小怜不会被卖了~” …… 孟娴“金库”所积攒的五十多两已经花销殆尽,再有沈娘子投入的三十两,共支出八十三两,用于制作道具机关,定制戏台布景,给演员发放日薪等花销。 十几天的花钱如流水,今日终于有了进项。 戏院账房,孟娴和沈娘子从钱柜中倒出了一屉又一屉的铜钱、碎银、银锭到柜上,金光闪闪,璀璨无比! 魏掌柜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赚了,肯定赚了。 他坐下来,一面记账,一面极快地拨动算珠。 在算盘清脆的碰撞声中,魏掌柜算出今日总收入,脸上的褶皱都笑得舒展开。 他向小东家呈上账本,“共二十七两三百九十六文!” 哪怕是留仙戏院七八年前生意最好的时候,一日的进项也没有那么多的。 沈娘子的脸上不禁泛起微笑来,充满欣慰、赞赏地注视着接过账本的女儿来。 孟娴眼神掠过账本上一行又一行的数字,去掉人工薪水、道具折旧、食水采购等一系列成本,毛利率差不多高达39.2%。 孟编点点头。 看来,古往今来,文娱都是个有利可图的产业。 赚钱大业,胜利在望。 不过,先得给他们把奖金发了。 戌时三刻,观众尽散,不久前还看官满座的戏院内空空荡荡。 一楼池座,散在座上连演了两场的优伶们已是累得不行,但精神却非常亢奋。 要发薪水了,哪还低落得起来啊。 众人双眼放光地看着站前最前面的东家。 “今日是我们上演《战神归来》的第一天,反响热烈,还要多谢诸位的演绎。”孟娴扫视着他们说道,明明并不高扬的声调却无疑统领了全场。 “不敢,不敢。”何九娘、庄官人、庄婆婆人一致说道。 要不是东家写出了这么精彩的戏本子,还把价格做到这么低,那会有这么多的看官上门哟。 “大家辛苦一天,连演两场,之前说好的,除了每日基本日薪之外,每演一场戏会每增加一笔收入,算作‘计件费’。另外今天还有一笔首映奖金,大家排队都到账房领取!” “明日我们要连演三场,薪水会更多,奖金也会更高!” 说完,孟娴也没多做停留,进了账房。 诸位演员互相对视着,喜意和忧愁交织,两场就这么累了,三场那还得了! 但也意味着收入的增加,说不清楚自己是想演还是不想演。 但挨个领完“计件费”、奖金之后,为难的情绪全然消散,只有喜色更浓。 三场就三场吧,这么大方的东家可少见得很,他们会好好演的! 第8章 战神孩子要被卖 “一大早的,外面怎如此吵闹?”金掌柜吩咐伙计规整桌椅板凳,自己推开门往外张望。 汹涌的人潮声扑面而来。 好多人!排着长队聚集在隔壁门口。 “我给你说,昨天我和二哥一起来看的,特别好看!要不是二哥今天和未婚的嫂子约好,我还不想和你一起来看呐。”小郎君向同伴兴冲冲地嚷道。 “一家小戏院的戏能有多好看?”他的同伴拂拂蜀锦长袍,语气颇不以为意,“我平日里只看大戏院的戏,小戏院?还真没试过。” “这是新戏,新戏!你看了就知道了,和一般的戏很不一样!”小郎君信誓旦旦。 同伴摇摇头,“你的品味,有待商榷。” “表姐,别忧心忡忡了,伯母不会说你的,要是说你,你就说陪我来看戏了嘛。”一位小娘子扯扯她身旁女娘的袖子,竭力使她开怀。 那年轻女娘略微展容,勉强一笑,“嗯,没事,我只是太久没出门,有些不习惯而已。” “婆婆,这多热闹呀!大哥一家昨日就来看过了,也不想着您,这不还是我们五郎好,带着我们一起来。”一位妇人对老媪兴奋地说道。 “大郎一家就是没个良心,五郎才是好孩子啊。”老媪点点头,对五儿媳说的话大为认可。 哄闹、吵杂、议论纷纷。 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长袍短衫……来排队的人各色皆有。 “留仙戏院的生意是不是好得有些过分!”金掌柜不禁喃喃自语,进进出出主事的不过一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母女而已,难道还能力挽狂澜不成? 见多识广的金掌柜难得生起好奇之意。 邻家戏院究竟上映了一出怎么样的精彩“好戏”? 戏幕拉开,《战神归来》的角色一一登场。 不久之前才说同窗品味有待商榷的姜五郎此刻却看得全神贯注。 夹杂在众人的激愤声之中,他按捺不住地凑过去对同伴耳语道,“小怜不会被卖吧?” 他的同窗却卖了个关子,勾唇一笑,“你接着看下去就知道了。” 戏台之上。 “我看什么人敢卖我的女儿!”战神——陈长风首次亮相。 引来台下观众一阵激动叫好! “终于来了个能救人的!” “快救你的女儿啊!” 陈母王翠苹却是抖如筛糠,惊恐万状,“鬼啊,鬼啊!长风你、你是人是鬼?你不是死了吗?” “阿娘,我是二郎,我没死。”陈长风镇定地答道,把妻女拉起来护在身后,“现下是怎么回事?” “现下,现下是……”王翠苹心神剧震,结结巴巴说不出个章程。 “当然是给你的女儿找个好人家享福了。”大堂姐上下一打量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见其布衣布褂,鄙夷之意尽显。 她抢过话头,“去我们村的富户牛家当儿媳妇,衣食住行全操办好了,富裕着呢。” “相公,别听他们的胡言,她们是要卖了我们的女儿小怜呐!”穆芬芬吼道。 “二哥,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入伍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公婆操持这个家,养大了小怜,多么辛苦啊,现下更是帮小怜找了个好人家,二弟妹可太冤枉婆婆了!”荷花一脸尖酸刻薄地说道。 “堂姐你说是不是?”转向绸衣女娘寻求附和。 “就是啊!”绸衣女娘指责地看向那一家三口,“二郎,你多年未归家,不第一时间感念父母的养育深恩,却是是指责伯娘不该给小怜找个好人家吗?” 小女童躲在穆芬芬身后,露出半张脏兮兮的小脸,稚嫩的嗓音轻轻说道:“阿娘,我不想去好人家,我不想和阿娘分开” 穆芬芬摸摸小怜的脑袋,把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泪珠似落未落。 “阿父不会让你和阿娘分开的。”陈长风上前一步,语气坚定铿锵,身形高大伟岸。 绸衣女娘面色一沉,向荷花递去一道阴沉眼神。 荷花立即看向王翠苹,扯扯她的袖子,拿出故意压低却仍然清晰可闻的嗓音说道:“娘,银子,我们可收了啊。” 王翠苹见到多年未归早以为阵亡的儿郎归家,脸上的表情没有流露出丝毫惊喜,反而只有震惊,此刻全然转变为大家长式的愤怒与威严。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王翠苹厉声说道。 “阿娘,儿子退伍归家,今后会全力奉养以还养育之恩。”陈长风拱手恭敬地回道。 “我的养育之恩?现在就需要你还!送小怜到牛家去享福!”王翠苹瞪视着陈长风,面目极其凶恶。 “朝廷律例,本朝禁止买卖奴婢,违者处以重役。”陈长风沉吟片刻后回道。 “二郎,你这话可是天大的冤枉啊!这不是牛家疼惜女儿吗,他家又偏偏缺个女儿来疼,这才特地想请位小女娘到他们家,去了只有好的,顿顿精细粮。” 大堂姐迫不及待地大声嚷道,听起来满是被冤枉后的委屈。 台下观众立即地被激起一阵阵嘈杂的低声讨伐。 “好无耻的女娘,明明行的是买卖之事,嘴上却冠冕堂皇地说是为别人好!” “就是就是,这不就是明摆着买卖人口嘛。还说什么认干女儿。” “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亲戚!” 开场前还对强行拉着自己来看戏的同伴多有质疑的富家郎君,早已全情地投入了剧情当中,面上愤慨不已,“这王婆婆也太可恶了吧,还有那个堂姐人贩子。” 而他的同伴,虽是第二回看这戏,对接下来的剧情了如指掌,但还是情绪激涌,“对啊,我也觉得他们太坏了!” 但在一众愤怒的人群里,和排行第五的儿子儿媳作伴,同来看戏的老媪表情却是稍显僵硬。 她内心里并不觉得卖掉小怜的作法多么可恶,父母长辈对儿孙有养育之恩,他们的人身处置由长辈做主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嘛。说破了天,也大不过一个孝字! 家里小丫头的彩礼钱什么的用来帮衬哥哥弟弟,正是应当! 但在周围看客的咒骂中,她自是不敢表露真实所想。 而且台上那什么王翠苹、大堂姐、荷花的表情总是嘴角抽搐、目露精光,看起来面目相当可憎! 老媪有种其他观众仿佛是在指责自己的错局,低骂道:“这戏怎么总说些不顾人伦的乡下东西,连唱段都没有!” 她的五儿媳忙不迭附和道,“就是,就是,不唱戏还算戏吗?” 实则她觉得今天的这出戏可比平常唱来唱去的戏有意思多了,但还得靠着婆婆的偏心从家里得好处,也只得违心地赞同几句了。 台上的剧情仍在变化,台下众人的情绪也随之起伏。 “对啊!你这不孝子,连自家的亲戚都冤枉!”王翠苹喝骂道,她摸了摸鼓囊囊的腰间荷包,语气更是不容置喙,“你一走这么多年,丁点孝心都没尽到,今天小怜不走也得走!” 小怜可怜巴巴地死死拽住穆芬芬的裤腿,时不时地哭出抽泣之声,眼泪哗啦啦的,声响不大,却让观众觉得心都要碎了。 陈长风面色一沉,莫名有几分威肃可怖之气,却是一言不发! 台下一位年轻女娘恨铁不成钢地道,“不是说这武生是战神吗?咋一点用也没有啊!” 众人都催促着,“孩子都要被买了,还杵着干啥呢!” “战神也没啥用啊,他老娘要卖孩子,他就不知道能干啥了。” “你娘银子都收了,你是不想卖女儿都不行了。” 陈长风威胁地看了一眼所谓大堂姐与弟妹荷花,而后敏锐地注意到王翠苹腰间鼓起的荷包。 “阿娘,儿带回来一笔返乡抚恤银。”陈长风直视着众人说道,尤其关注王翠苹的反应。 后者立即肉眼可见地喜色上脸,“那还不把优恤银交来作家用!” 陈长风从怀中掏出一只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荷包,其他三人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贪婪之意尽皆显露。 “要我交抚恤银?”陈长风盯着王翠苹,“可以。但是我的女儿就不能去做别人家的童养媳!” 王翠苹满是算计的眼神仔仔细细地逡巡那只普普通通、却涨得圆鼓鼓的蓝布荷包,又看向躲在穆芬芬身后只露出了半张脸的小怜,称量着两者究竟谁更值钱。 “你的抚恤银有多少?”王翠苹的眼神不断地在荷包与小怜之间游移。 “一百八十两。”陈长风沉痛地回答道,似乎被阿娘的无情伤透了心。 惊喜之色咋然现于王翠苹的脸上,她衰老的身躯仿佛爆发出具大的活力,快步走过去,一把抢走那只蓝布荷包。 拉开束口,一锭又一锭造型精美的官制银元宝闪花了王翠苹的眼,一共九锭。 王翠苹使出吃奶的劲狠狠咬了口银元宝,嗯,真金白银无疑。 她这才取出腰间小怜的卖身钱,不舍地交给了大堂姐。 后者不情不愿地收了钱,看着不停向自己使眼色的荷花,蹲下来安抚妻女的陈长风,大声喝道,“这就想不卖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们可是收了定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