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遗憾》 第1章 第一章 十三岁,银杏落满肩头 九月的风裹着碎金似的银杏叶,扑在育英中学斑驳的围墙上时,江炽正把最后一颗红弹珠对准墙根第三道砖缝——那道砖缝比别处深些,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是他昨天逃课躲在这里时发现的“秘密基地”。弹珠从指尖滚出,顺着墙根的细沙滑进去,发出清脆的“嗒”声,像秋天藏在风里的小铃铛,在寂静的墙角荡开浅浅的回音。他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草屑,是早上爬墙摘银杏果时蹭的;额前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额角,露出半截晒得微棕的额头,上面还带着一点刚被树枝划到的淡红印子。 身后传来轻得像落叶擦过地面的脚步声,细簌簌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江炽回头,撞进一双浸着秋光的眼睛里——那双眼像刚被雨水洗过的银杏叶,清透里带着点暖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两片停在湖面的蝶翼。 余憾蹲在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指尖捏着枚缺了角的银杏叶,叶边被她反复摩挲得发卷,连叶脉都泛出了软塌塌的光泽。另一只手在枯黄的草叶里翻找,指甲缝里沾了点泥土,白衬衫领口别着的校牌晃来晃去,金属牌面反射着阳光,“初一(3)班余憾”五个蓝黑钢笔字被晒得发烫,墨水边缘都晕开了一点。江炽认得她,是隔壁班那个总坐在窗边的女生——上课铃响时会偷偷把窗再推开一点,让风把银杏叶吹到课本上,然后用铅笔在叶边描一圈轮廓;回答问题时细声细气,像怕惊扰了什么,老师总要弯着腰凑到她跟前,说“余憾同学,再大声一点”,这时她的耳朵会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声音却更小了。 “掉什么了?”江炽踢着颗圆润的石子走过去,鞋尖碾过几片枯卷的叶子,发出“咔嚓”的脆响,在安静的墙角格外清晰,像打破了一层薄薄的晨雾。 余憾吓了一跳,手里的银杏叶“啪嗒”落在地上,叶背朝上,浅灰色的绒毛贴着地面,像只蜷缩的小蝴蝶。她抬头看他,长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银杏叶,连带着声音都在抖:“……妈妈织的围巾,米白色的,上面有小雏菊。”声音软乎乎的,像刚蒸好的棉花糖,尾音却带着点快要哭的鼻音,“早上还围在脖子上,跑操完就不见了,我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她说着,鼻尖轻轻皱了一下,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像要落下来的露珠。 江炽皱了皱眉,没说话,弯腰帮她在草丛里扒拉。秋风把银杏叶吹得满地滚,有的贴在他校服裤腿上,沾着细碎的草籽;有的钻进他球鞋缝里,硌得他脚心发痒。他校服口袋没拉拉链,一颗红弹珠“骨碌碌”掉出来,滚过几片落叶,正好停在余憾脚边。她伸手捡起来,指尖蹭过弹珠上残留的体温——是江炽揣在口袋里捂热的温度,带着点少年人的暖意,弹珠表面的螺旋纹路硌着她的指尖,像小小的星星嵌在上面。“你的东西。”她把弹珠递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那触感像碰到了暖烘烘的阳光,她又飞快缩了回去,手指蜷了蜷,像怕被烫到。 “先找围巾。”江炽头也没抬,手指拨开长得老高的狗尾巴草,草籽沾了他满手,痒得他直想打喷嚏。忽然,他的动作顿住了——墙根的冬青丛里,露出一截米白色的毛线,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雏菊,针脚有点松,花瓣边缘还脱了根线头,被风吹得轻轻晃着,正是余憾要找的围巾。他伸手把围巾扯出来,拍掉上面的草屑和沾着的小虫子,又对着阳光抖了抖,确认没弄脏,才递过去,故意晃了晃围巾的流苏:“余憾?遗憾的憾?你爸妈给你取名的时候,就没觉得不吉利?” 余憾接过围巾,指尖紧紧攥着毛线,把脸埋进柔软的织物里——上面还留着妈妈身上的皂角香,混着阳光晒过的暖味,像被妈妈抱在怀里一样。她闷声闷气地答:“奶奶说,叫余憾,是想让我少点遗憾,把遗憾都留在名字里,以后就不会有了。”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到脸上,粘在嘴角,她没察觉,直到江炽伸手帮她摘头发上沾着的银杏叶,指尖不经意蹭过她的耳廓——那触感像羽毛扫过,又像秋光落在皮肤上,轻轻的,却带着点烫人的温度。两人都僵了一下,江炽的指尖停在半空,像被施了魔法;余憾的耳朵瞬间红透,从耳尖蔓延到耳根,像熟透的樱桃,连脖子都泛起了淡粉。 那天下午,他们坐在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树很粗,要两个江炽才能抱过来,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到此一游”,是往届学生留下的痕迹。江炽从书包里翻出个玻璃罐,罐口用橡皮筋扎着块透明塑料布,里面装着他攒了两年的弹珠,红的像刚摘的石榴籽,蓝的像雨后的天空,绿的像春天刚冒芽的草,在阳光下晃了晃,像打翻的彩虹落进罐子里,折射出细碎的光。“这个红的最厉害,能弹三米远。”他倒出一颗红弹珠,指尖捏着给她看,弹珠在阳光下转了转,“上次跟二班的小子赌,我用它赢了他三颗蓝的,那小子气得脸都绿了。”余憾没说话,只是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绕在他手腕上——围巾有点长,她绕了两圈,在末端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结的中心还捏了捏,让它更圆一点。“这样弹珠就不会从口袋里掉出来了。”她的指尖碰到他手腕上的皮肤,凉丝丝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江炽忽然觉得手腕发烫,那温度顺着血管往上爬,连带着心里也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风穿过树叶的缝隙,簌簌地响,把银杏叶吹得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江炽看着她认真系围巾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阳光落在上面,投下小小的阴影,像在眼睑下铺了层碎金;鼻尖圆圆的,被风吹得有点红,像沾了晨霜的小果子;嘴唇很薄,抿着的时候像片小小的银杏叶。他忽然觉得,以前觉得漫长又无聊的秋天,好像因为这几分钟,变得有意思起来。以前他总觉得秋天的风太凉,叶子落得太乱,可现在,连风里的银杏味都变得甜丝丝的。 后来他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每天放学,江炽都会等在三班教室门口,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余憾慢慢收拾书包——她总爱把课本按大小排好,语文书在最上面,数学书在中间,练习册放在最下面;铅笔盒放在书包侧兜,拉链拉得整整齐齐,连拉链头都对着同一个方向。两人踩着满地银杏叶回家,落叶在脚下“沙沙”响,像在跟他们说悄悄话。江炽给她讲巷口老张家的猫又抓了老鼠,说那只猫胖得像个球,却跑得飞快,上次追着一只蝴蝶跑,差点撞在电线杆上;余憾就给她念课本里的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江炽听不懂诗里的意思,却喜欢听她念诗的声音,软乎乎的,像风拂过银杏叶,轻轻的,却能落在心里。 周末时,他们在公园的秋千上待一下午。余憾坐在秋千上画画,膝盖上放着速写本,铅笔在纸上“沙沙”动,笔尖偶尔会顿一下,是在想怎么画银杏叶的脉络;江炽就在旁边的空地上弹弹珠,偶尔凑过去看她的画——画上总是有两棵挨得很近的银杏树,树干交缠在一起,树下站着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个穿着蓝白校服,口袋里露出半颗红弹珠;一个穿着白衬衫,手里捏着片银杏叶,两人的手牵在一起,指尖碰着指尖。 “你画的是我们吗?”江炽用指尖轻轻戳了戳画纸上穿蓝白校服的小人,生怕把纸戳破,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像要传到画里去。 余憾点头,笔尖在小人的衣服上涂了点黄色——那是银杏叶的颜色,她涂得很轻,怕盖过铅笔的线条:“等冬天来了,我们就堆雪人,画里的人也要戴围巾。”她顿了顿,又小声补了句,“戴你手腕上这条,我还要给雪人也画个小雏菊。” 江炽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像小老虎,眼睛亮得像星星:“好啊,到时候我堆雪人,你负责画眼睛。我要堆个比你还高的雪人,眼睛用黑弹珠做,肯定亮,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那时的他们不知道,有些约定就像秋天的银杏叶,风一吹,就散了。就像他们手腕上的围巾会松,系了再紧也会被风吹得歪掉;罐子里的弹珠会丢,哪怕藏在最隐蔽的地方,也会不小心滚走;而秋天的风,总是比他们想的要急,急得来不及说再见,就把所有美好都吹成了回忆。 第2章 第二章 十五岁,桂香里的再见 十五岁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刚入九月,空气里就飘着桂花香。育英中学门口的老桂花树下,总能看到学生围着卖桂花糕的老奶奶,三块钱一块,裹着油纸,油纸边缘印着淡淡的桂花纹,咬一口,甜香能从舌尖漫到心里,连呼吸都带着桂花香。江炽和余憾升上初三,教室搬到了三楼,窗外就是那几棵桂花树,树干上爬着青苔,枝桠伸到窗沿边,风一吹,桂花就落在窗台上,像撒了一把碎金。余憾总会把落在课本上的桂花捡起来,夹在语文书的第37页——那一页是她最喜欢的《秋词》,桂花夹在里面,久而久之,书页上渐渐染了桂花香,翻开时,连诗都带着甜味。 学业突然变得繁重,黑板上的倒计时一天天减少,从“300天”变成“200天”,再变成“100天”,红色的粉笔字像催命符,贴在黑板右上角,看得人心里发紧。课桌上的试卷堆得越来越高,几乎要把人埋住,上课铃响了又响,下课铃却像被施了魔法,总是来得很晚。可他们还是会在课间挤在走廊的栏杆旁,分享一块桂花糕——江炽不爱吃甜,却总把桂花糕上最甜的那层糖霜让给余憾,看着她小口小口咬着,眼睛弯成月牙,他就觉得心里也甜甜的;余憾知道他喜欢咸口,偶尔会从家里带妈妈做的咸酥饼,用干净的纸巾包着,塞给他,饼还是热的,烫得江炽手心发红,却舍不得放手。他们靠在栏杆上,看楼下的学弟学妹追着落叶跑,像两年前的他们,只是那时追的是银杏叶,跑起来时落叶会粘在头发上;现在追的是桂花树下的碎影,跑起来时衣角会沾着桂花香。 余憾的成绩很好,总是稳居年级第一,红榜上她的名字永远在最上面,用金色的粉笔写着,格外显眼;江炽则是班里的“问题学生”,上课睡觉,下课打架,作业本上总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有时候是弹珠,有时候是银杏叶,老师拿着他的作业本叹气,说“江炽啊,你要是把画画的心思用在学习上,早就不是这个成绩了”。可他唯独对余憾言听计从,余憾让他别打架,他就把攥紧的拳头松开,哪怕对方骂得再难听;余憾让他上课别睡觉,他就撑着下巴硬熬,哪怕眼睛闭了又睁,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也不肯趴在桌上。 有一次,江炽因为和隔壁班的男生抢篮球场打了架。对方人多,他一个人打不过,脸上挂着彩,嘴角破了,渗着血,校服外套也被扯破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余憾找到他时,他正靠在操场的老槐树上抽烟——那烟是从巷口小卖部买的,五块钱一包,包装皱巴巴的,抽起来又苦又呛,他咳得直皱眉,却还是硬着头皮抽,烟雾缭绕在他眼前,把他的脸遮得模糊。他看到余憾,慌忙把烟藏在身后,手背蹭了蹭嘴角的血,却还是被她闻到了烟味——那味道混着槐树叶的清香,格外刺鼻。 “江炽,你能不能别这样?”余憾站在他面前,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手里攥着一包纸巾,指节都泛白了,纸巾被她捏得皱巴巴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粘在眼角的泪渍上,她没理,只是盯着他脸上的伤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像要掉下来的桂花。 江炽把烟掐灭,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烟灰沾了他的白球鞋,留下个黑印子。他故意吊儿郎当地笑,嘴角的伤口扯得疼,却还是硬撑着:“怎么?心疼我了?” 余憾没说话,只是伸手想去擦他脸上的血——她的指尖很软,像棉花,碰到他伤口时,江炽瑟缩了一下,不是疼,是觉得那触感太暖,暖得他心慌。他忽然偏头躲开了,不敢看她泛红的眼眶,怕自己一心软,就再也装不下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闷闷的疼,像秋天的雨落在心上,湿冷湿冷的:“余憾,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就活该打架、活该被老师骂?就永远成不了好学生?” “不是的!”余憾急得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她的白衬衫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像落在纸上的桂花,“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受伤,不想看到你被老师批评,江炽,你明明可以很好的……你数学其实不差,上次你帮我解几何题,思路比老师还清楚,你只是不想学而已。”她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指尖用力,把他的袖子攥出了褶子,“我帮你补习,好不好?我们一起考高中,考同一个高中,就在我们学校旁边的那个,这样我们还能一起放学,一起看银杏叶。” 江炽的心软了下来。他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像看到被雨水打湿的银杏叶,蔫蔫的,却带着韧劲,心里酸酸的,像吃了没熟的橘子。他接过她手里的纸巾,笨拙地擦了擦脸上的血——动作很轻,怕弄疼自己,更怕让她担心,擦到嘴角时,他嘶了一声,余憾立刻伸手按住他的手,“轻点,别碰疼了”,声音软得像棉花。“好了,别哭了,”他把纸巾揉成一团,塞进裤兜,“以后不打架了,行了吧?也不抽烟了,都听你的。” 余憾破涕为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进他嘴里——是橘子味的,糖纸是橘红色的,上面印着小橘子图案,还有“甜甜蜜蜜”四个字。“这是奖励你的,”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像秋天的月亮,温柔又明亮,“以后你表现好,我就给你带糖,橘子味的,你最喜欢的。” 那颗糖在嘴里化开,甜丝丝的,带着橘子的清香,江炽觉得,比他吃过的所有糖都好吃。他把糖纸小心翼翼地叠好,叠成小小的正方形,放进校服口袋里,和之前余憾给的糖纸放在一起——那里已经攒了十几张,红的、黄的、蓝的,像小小的彩虹,被他用橡皮筋扎着,藏在最里面,生怕弄丢。 可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就像秋天的桂花,开得再香,也会落;像秋天的阳光,再暖,也会被乌云遮住。十月中旬的一天,余憾没有来上学。江炽坐在教室里,心神不宁,老师讲的几何题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眼睛总往窗外瞟——往常这个时候,余憾会从窗外走过,手里拿着课本,脚步轻轻的,像怕踩疼了地面,偶尔会抬头往他的教室看一眼,两人对视一笑,就能让江炽开心一上午。下课铃一响,他就冲去了三班教室,却只看到她空荡荡的座位——桌面上摆着一本语文书,翻开着,正是第37页,页角夹着一朵干枯的桂花,花瓣已经泛褐,却还留着淡淡的香;铅笔盒放在书旁边,拉链拉得整整齐齐,和她每天放学时一样,里面的铅笔都削得尖尖的,橡皮也擦得干干净净。 他抓住三班的同桌,急得声音都变了,手紧紧攥着对方的胳膊:“余憾呢?她怎么没来上学?是不是生病了?你知道她家住在哪吗?” 同桌被他吓了一跳,小声说:“我听余憾妈妈说,家里出了点事,好像要搬家了,搬到别的城市去,很远很远,可能以后都不回来了。” 江炽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他疯了似的跑出学校,往余憾家的方向跑——余憾家住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口种着几棵桂花树,每次去她家,都能闻到桂花香,余憾妈妈还会给他拿桂花糕吃,说“小炽啊,以后常来玩”。可今天,那桂花香扑面而来,却让他觉得格外刺眼,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扎得他眼睛发疼。 他跑到余憾家门前,看到门口停着一辆搬家公司的车,车身上印着“一路平安”四个字,几个工人正往车上搬东西——有她画画的速写本,封面是蓝色的,上面绣着小雏菊;有她的书包,粉色的,带子上挂着个弹珠挂件,是江炽送她的;还有那罐他送给她的弹珠,放在一个纸箱里,罐口的塑料布还没拆。余憾正弯腰帮妈妈整理一个纸箱,白衬衫上沾了点灰尘,头发也乱了,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纸箱里的东西摆整齐,生怕碰坏了。 “余憾!”江炽喊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桂花枝,连带着嘴唇都在抖。 余憾回头,看到他,眼睛亮了一下,像星星落在眼里,随即又暗了下去,像星星被云遮住了,只剩下浅浅的光。她走到他面前,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布包——是她平时装弹珠的那个,蓝色的,上面绣着一朵小雏菊,针脚还是歪歪扭扭的,是她自己绣的。“江炽,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怕一用力,眼泪就会掉下来。 “你要走了?”江炽看着她,喉咙发紧,像被桂花噎住了,说不出话,只能重复着这一句,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 余憾点头,指尖攥着布包,指节泛白,布包上的小雏菊都被她捏得变了形:“我爸爸工作调动,要去南方的城市,很远,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 “那你……还会回来吗?”江炽追问,心里抱着一丝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想等,等她回来,等她一起考高中,等她一起堆雪人,哪怕等很久很久。 余憾沉默了,她抬起头,看着江炽的眼睛,里面蓄满了泪水,像秋天的雨积在眸子里,快要溢出来。“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能……不会了。南方没有银杏,也没有这么香的桂花,那里的秋天,没有我们这里好看。” 江炽的心彻底凉了,像秋天的雨落在身上,从皮肤凉到心里,连骨头都觉得冷。他看着她,想说点什么——想说“别走,我不能没有你”,想说“我们还要一起堆雪人,你忘了吗”,想说“你答应帮我补习的,不能说话不算数”,可话到嘴边,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他从十三岁就放在心上的女孩,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余憾把手里的布包递给她:“这是我攒的弹珠,还有你之前给我的银杏叶书签,都还给你。你要好好保管,别弄丢了。”布包上还留着她的温度,暖烘烘的,江炽却没接——他怕一接,就真的要告别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抓住余憾的手——她的手很软,很小,被他攥在手里,像握住了一片银杏叶,轻轻的,却怕一用力就会碎。“余憾,不要走,好不好?”他的声音带着委屈,像个迷路的孩子,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我们说好要一起堆雪人的,说好要一起考高中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余憾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江炽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尖疼。她用力挣开江炽的手,转身跑进了屋里,再也没有出来,连门都被她关得紧紧的,像要把所有的不舍都关在里面。江炽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手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还有她眼泪的痕迹,湿湿的,带着点咸。他看到门缝里,有一片银杏叶被风吹出来,落在他的脚边——那是他之前夹在她语文书里的,现在被风吹出来了,像她的告别,轻轻的,却带着无尽的遗憾。 秋风卷着桂花叶,落在他的肩头,他忽然觉得,这个秋天,格外的冷。搬家公司的车开走了,引擎声越来越远,像要把他的希望也带走。江炽看着车影消失在巷口,才缓缓地蹲了下来,抱着膝盖,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不停地颤抖。他手里攥着余憾掉在地上的一枚银杏叶,叶子已经枯黄,边缘卷了起来,像他此刻皱在一起的心,再也展不开了。 “余憾,你连再见都不愿意跟我说吗?”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委屈和遗憾,眼泪掉在银杏叶上,晕开小小的湿痕。风把桂花吹到他的脸上,甜香的味道,此刻却苦得像眼泪,苦得他喉咙发疼。 第3章 第三章 十七岁,秋雨里的永别 十七岁的秋天,雨下得格外频繁。淅淅沥沥的雨从九月下到十月,把城市浇得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雨的冷味,还有银杏叶腐烂的湿香,黏黏的,像化不开的愁绪。江炽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坐在二楼的教室里,窗外也有银杏树,只是比育英中学的小,树干细细的,叶子落得也晚,直到十月中旬,才开始泛黄,像被雨水泡得褪色的画。他的成绩依旧不好不坏,班里中游,不被老师关注,脸上的笑容少了很多——以前总爱露出虎牙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现在只是偶尔扯扯嘴角,像秋天里勉强挂在枝头的银杏叶,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他总是会在课间站在走廊的栏杆旁,看着楼下的银杏树发呆。风把银杏叶吹得落在栏杆上,他会捡起来,像十三岁那年一样,摩挲着叶边,想起那个穿着白衬衫、眼睛像秋光一样的女孩。他一直没有忘记余憾,向以前的同学打听她的消息,每次聚会都会问“你们有谁知道余憾在哪吗”,得到的却都是摇头;他去老城区的巷子口等,站在那棵桂花树下,从下午等到天黑,直到巷子里的灯都亮了,也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甚至写过几封信,寄到她以前的地址,却都被退了回来,信封上印着“查无此人”,红色的印章像一块伤疤,贴在他的心上。 直到十月的一天,课间操时,班长把一封来自陌生城市的信递给他。信封是米白色的,上面的字迹很熟悉——是余憾的字,小小的,圆圆的,像她画的小雏菊,只是笔画比以前轻了很多,像是没有力气。江炽的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捏着信封,指尖都在抖,信封被他捏得发皱,边缘都快被捏破了。他躲到楼梯间里,那里没有人,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像在为接下来的故事铺垫。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指甲都在抖,里面掉出一张照片和一张信纸,还有一片干枯的银杏叶——叶子被压得很平整,像书签,边缘用透明胶带粘过,怕它碎掉。 照片上,余憾坐在医院的病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脸色苍白得像纸,没有一点血色,却依旧笑着,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像以前一样温柔。她手里拿着一朵小小的雏菊,花瓣有点蔫,边缘泛着褐黄,却被她握得很紧,像是握住了最后的希望。信纸上的字迹很轻,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有的笔画还断了,像是写着写着就没了力气,墨水也晕开了一点,像是眼泪滴在了上面。 江炽: 见字如面。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也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写这封信的时候,窗外正在下雨,南方的雨和北方不一样,下起来黏黏的,像永远不会停,把天空都浇得灰蒙蒙的,像我现在的心情。我生病了,很严重的病,医生说,我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见你的那天,所以我想给你写封信,把我没说的话,都告诉你。 我很想你,想我们十三岁那年的银杏林——那棵最大的银杏树还在吗?叶子是不是还会落满肩头?我总想起那天你帮我找围巾,你指尖蹭过我耳朵时的温度,像阳光一样,我到现在都记得。想十五岁那年的桂花香,想你早上排队给我买的桂花糕,你总把糖霜多的那半给我,自己吃剩下的;想我塞给你的橘子糖,糖纸你还留着吗?我记得你说要攒满一罐子,现在攒够了吗?想你给我弹弹珠的样子,你捏着红弹珠的手,总是很稳;想我给你画的画——那些画我都带在身边,放在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会看一眼,画上的银杏叶好像还在飘,我们的手还牵在一起。 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走,我们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一起考上高中,一起在课间站在栏杆旁看落叶?会不会一起吃桂花糕,一起堆雪人?雪人的眼睛用黑弹珠做,你说过的,我一直记得。可是没有如果,我的人生,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遗憾。我的名字是遗憾,我的离开是遗憾,现在,连我的生命,也要带着遗憾结束了。我有时候会恨我的名字,为什么要叫余憾,为什么不能叫圆满,这样是不是我们的故事,就能有个圆满的结局? 江炽,我知道你很恨我当初不告而别,可我真的没有办法。那天你站在我家门口,我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你——你蹲在地上,像个孩子,手里攥着银杏叶,肩膀在抖,我知道你在哭,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疼得我喘不过气。我想冲出去抱你,想跟你说我不走了,可我不能,我怕我走了之后,你会一直等我,等一个没有结果的未来。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头发掉了很多,要戴帽子才能出门;脸也肿了,不像以前的样子;我想在你心里,永远是那个穿着白衬衫、能和你一起在银杏树下弹弹珠的女孩,永远是那个眼睛里有秋光的余憾。 江炽,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我没有遵守约定,没有陪你一起考高中,没有陪你一起堆雪人。江炽,我真的很爱你,从十三岁那年的秋天,第一眼看到你——你蹲在墙根弹弹珠,阳光落在你身上,像披了层金箔,我就爱上你了。我画的那些画里,两个小人永远挨得很近,因为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哪怕只是在画里。 江炽,愿你平安,愿你安,愿你以后的秋天,都没有遗憾。愿你能遇到一个像银杏叶一样温柔的女孩,她会陪你吃桂花糕,陪你堆雪人,陪你走过每个秋天,不会像我一样,把你一个人留在回忆里。 余憾 十月十五日 江炽看完信,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砸在信纸上,把字迹晕开,像秋天的雨晕开了银杏叶的痕迹。他手里攥着照片,照片上余憾的笑容那么刺眼,刺得他眼睛发疼,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像十三岁那年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散了一地,再也拼不回去。 他立刻请假,老师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出话,只是把信塞给老师看,老师看完后,叹了口气,说“你去吧,注意安全”。他跑回家收拾东西,手里还攥着那封信和照片,指尖都在抖,连衣服都穿反了。他去火车站买了去往余憾所在城市的火车票,是最慢的绿皮火车,要坐十个小时,没有座票,他就买了站票,哪怕要站十个小时,他也要立刻见到她。火车上,他一夜未眠,靠在窗户上,看着窗外的秋雨——雨打在玻璃上,像眼泪在流,模糊了窗外的风景。他脑海里全是余憾的样子:十三岁的她,蹲在银杏树下捡叶子,睫毛上沾着阳光;十五岁的她,笑着塞给他橘子糖,耳朵红得像樱桃;照片上的她,苍白地握着雏菊,笑容里带着遗憾。 第二天早上,火车终于到站了。站台上飘着细雨,空气里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味。江炽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医院——是家不大的医院,门口种着几棵桂花树,只是桂花已经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老人干枯的手。他冲进医院,抓住护士就问余憾的病房号,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吓了护士一跳。护士告诉他,余憾在重症监护室,昨晚又抢救了一次,情况很不好。 江炽跑到重症监护室门口,透过玻璃,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余憾。她身上插满了管子,鼻子上戴着氧气罩,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垂着,像睡着了一样。她的手放在被子外面,很细,手腕上只剩下骨头,连以前戴围巾的痕迹都没有了。 江炽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趴在玻璃上,看着余憾,眼泪不停地掉下来,砸在玻璃上,晕开小小的水痕:“余憾,我来了,我来看你了,你醒醒,好不好?我是江炽,我来陪你了。”他想进去,却被护士拦住了——重症监护室不能随便进,要穿无菌服,要消毒。他只能趴在玻璃上,一直看着她,像要把这两年没见的时光,都补回来,像要把她的样子,刻在心里。 护士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是余憾的朋友吧?她昨天还在说,有个叫江炽的朋友,会来看她,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护士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江炽心上,“她昨天晚上又抢救了一次,医生说,可能……可能撑不了多久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江炽点点头,声音沙哑:“我知道,谢谢护士姐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红弹珠——是十三岁那年,掉在余憾脚边的那颗,他一直带在身边,用布包着,怕磨坏了。他把弹珠放在玻璃上,对着余憾的方向:“余憾,你看,弹珠还在,我没丢。你还记得吗?你说要用它给雪人做眼睛,我们现在就去堆雪人,好不好?” 他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椅子上,一直守着。他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雨一直下着,淅淅沥沥的,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起十五岁那年,余憾塞给他的橘子糖,甜丝丝的;想起十三岁那年,她帮他系在手腕上的围巾,暖烘烘的;想起他们在银杏树下的约定,说要永远在一起。这些回忆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疼却又舍不得忘,因为这是他和她,仅有的回忆了。 下午的时候,医生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出来,摘下口罩,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疲惫:“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江炽猛地站起来,冲进重症监护室。他跑到余憾的病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没有一点温度,像秋天的银杏叶,轻轻一碰就会碎。他看着她紧闭的眼睛,眼泪掉在她的脸上,像她以前掉在他手背上的眼泪,烫烫的:“余憾,你醒醒,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过要爱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你还没陪我堆雪人,还没看我攒满一罐子糖纸,你不能走。” 可是余憾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她永远地留在了这个秋天,留在了十七岁的雨季里,留在了他的回忆里。她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笑着对他说“江炽,你看银杏叶落了”,再也不会把橘子糖塞进他嘴里,再也不会给他画银杏树下的小人。 江炽抱着余憾的身体,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的哭声在安静的重症监护室里回荡,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余憾不告而别,他以为那是最大的遗憾;可现在他才知道,最大的遗憾,是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好好跟她说再见,是他连一句“我爱你”都没能来得及告诉她,是他没能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他想起她的名字——余憾,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带着遗憾走,注定了他们的故事,要以遗憾结尾。 “余憾,你连名字都是遗憾的。”江炽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痛苦,“可我不想遗憾,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在另一个世界。” 他在医院里待了三天,处理完余憾的后事。余憾的妈妈把一个盒子交给了他——里面是她的速写本,画满了银杏树下的小人,最后一页画着两个雪人,眼睛是黑弹珠,脖子上围着米白色的围巾;是那罐弹珠,红的蓝的绿的,还像以前一样亮,罐口的塑料布还在;是他送给她的银杏叶书签,一片都没少,每片都用透明胶带粘过,怕碎掉。余憾的妈妈说:“她每天都要看这些东西,说等病好了,就去找你,说你还在等她。”江炽抱着盒子,像抱着余憾的整个世界,眼泪掉在盒子上,砸得“咚咚”响。 离开医院的那天,雨停了,天空放晴了,阳光照在地上,像十三岁那年的秋光,暖烘烘的。可江炽的心里,却永远是阴雨连绵,再也不会放晴了。他觉得阳光很刺眼,刺得他眼睛发疼,像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他带着余憾的骨灰,回到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他把余憾的骨灰埋在了育英中学的银杏林里——就在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那里有他们十三岁初遇的回忆,有他们一起坐过的痕迹,有他们最美好的时光。埋好骨灰后,江炽坐在银杏树下,手里拿着余憾给他的信和照片。秋风卷着银杏叶,落在他的肩头,像十三岁那年一样,轻轻的,带着点暖味。他忽然觉得,余憾好像就在他身边,像以前一样,笑着对他说:“江炽,你看,银杏叶又落了。” 江炽抬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银杏叶,眼泪又掉了下来:“余憾,我会永远记得你,记得我们的秋天,记得我们的遗憾。我会陪你,永远陪你。” 那天晚上,江炽回到了家。他把余憾的信和照片放在床头,把那罐弹珠摆在桌子上,把速写本放在枕头底下,像余憾以前那样。然后他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他梦见了余憾,梦见他们回到了十三岁的秋天,银杏林里,阳光正好,余憾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银杏叶,笑着对他说:“江炽,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江炽笑着点头:“好,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第二天早上,邻居发现江炽没有出门,平时这个时候,他会去买早点,今天却没动静。邻居敲门也没有人应,心里慌了,就报警了。警察打开门,发现江炽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余憾的照片,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像梦见了最美好的秋天,像和余憾永远在一起了。 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江炽的字迹,有点歪,却很认真,墨水还没完全干,像刚写的一样: 余憾,我来陪你了。 愿我们在另一个时间,没有遗憾,只有秋天和彼此。 江炽 十月二十日 那年的秋天,银杏叶落满了整个城市,桂花香飘遍了每条小巷。育英中学的学生说,在银杏林里,总能看到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个穿着蓝白校服,口袋里露出半颗红弹珠;一个穿着白衬衫,手里捏着片银杏叶。他们手牵着手,笑着,闹着,脚下踩着银杏叶,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说悄悄话。有学生说,他们听到了,那悄悄话是“我们永远在一起”,是“再也没有遗憾了”。风把他们的笑声吹得很远,像秋天的铃铛,在时光里响着,响着,永远不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