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束月》 第1章 月亮和酸果 01. 傅月遇见沈束的那天是个巧合。雾山市一中的树,枝叶永远繁盛。在最平常不过的一天,拂过脸颊的再平常无比的风里,她穿过贴着白瓷砖的走廊,走在随处可见的长廊上。她攥着校牌从高二(3)班走过的时候,正好是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 准确的说,到饭点了。 一群学生几乎是火山爆发似的从教室里喷涌而出,在走廊上以最高速度冲锋。“火山爆发”的热浪滚滚袭向周围的一切,掀起一阵空气卷动,滚着人潮的热浪。你挨着我我贴着你,谁也不让,就怕晚了跟在后面只有余烬。 “同学让让!” “这谁啊我靠,怎么站中间,快让开!” “刹不住了!快快快!闪开!!” 接二连三七嘴八舌,比岩浆还可怕的一群舌头。傅月紧紧贴在墙边,手掌紧贴着冰凉的瓷砖,几乎变成一片贴在墙上的瓷砖,她的校牌都被带飞起来。 ——一到吃饭的点,再斯文的学生都会变异。 她是高三生,过来只不过是找同社团的同学做年级交接。面前的人群快得只有残影,别说脸了,看身形都分不出男女。等走廊上的人少了点,傅月整理胸前被带得翻了好几个身的校牌,长出一口气:看来这趟是要跑空了。 整个高二,几乎没人了。 让人咋舌的速度,比起上一级有过之而无不及。 “学姐?”有人喊她。 傅月望过去,心觉还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就是她要找的人。 按道理来说,如果有人叫你,你第一时间应该注意到的是出声的人。然而鬼使神差的,傅月的视线从那个同学的身上,缓缓向左,在对方右手边的人身上落定。大概是他的行为太过诡异,原本侧着脑袋看走廊外的男生诧异转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然后眨眨眼睛,像是才反应过来,举起手和她打了个招呼。 他反应很快,似乎不自然和尴尬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机械性地摆臂之后,就极为自然地笑着自我介绍:“学姐好,我是沈束,结束的束。” 眼睛弯弯的,像星星一样漂亮。被人这样直勾勾看着,其实有些冒犯。傅月却没说什么,只是别过眼,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 “你、你们好。”有些结巴,掌心都在冒汗。像把手在裤管上蹭一蹭,又怕男生觉得自己邋遢,生生忍住了。 这是沈束第一次和傅月说话。 这是傅月喜欢沈束的第八十七天。 她不再说话,学弟也不说话,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尴尬。 “你第一次来高二部?”沈束主动问她。 傅月垂在身侧的手搓了下裤子,点点头:“嗯,以前都在校外集训,很少在学校。” “怪不得,到饭点了还这么淡定。”沈束似乎笑了一下,环抱着手看她。 傅月抿嘴:“你们不也没跑吗?” “哦,”沈束咧嘴,没有任何不好意思,“我们上节课课间去偷吃了。” ……这么说出来真的好吗? 不过沈束和她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很新奇。 02. 后来傅月和他结婚也是个巧合。 校庆那天她和大家一起聚餐,话赶话不知怎么说到了隔壁包厢去从前的学弟学妹。不知道谁带的头,大家都跟着去敬酒,傅月拿了杯玉米汁跟着进去。 一抬眼,她又看到沈束。 他好像长开了些,从前眉眼有些凶,如今虽然也犀利,但自在许多。似乎也没怎么变,依旧支着下巴看她,挥挥手说:“好久不见,都有点想你了。” 傅月气他满嘴胡话,又不争气地脸红心跳。不知道谁带头起哄,有人把她往前推搡了一下。 她听见他很低地笑了一声,然后放低了他的红酒杯,和她的玉米汁碰了一下。 这么多人看着,她结结巴巴接话,不知道谁笑了一声,没多久大家就七嘴八舌说起了以前的事。慢慢没人注意这一小片天地了,傅月依旧如坐针毡。 “好、好久不见。”她说。 沈束不接茬:“和谁打招呼啊?我吗?似乎没听见叫我。” “沈束,”傅月无奈,“好久不见。” “还真是傅老师,”沈束终于看她,一脸恍然大悟,“真是稀奇了。” 烦死了。 傅月想把玉米汁泼他脸上。 03. 傅月知道自己是怎么送沈束去酒店的,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把对方外套脱下来的。只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吻上沈束的,她怎么也没有办法想起来。明明只喝了玉米汁,却断了片。 她只记得房间里的灯是暖色的,桌上有一束香槟玫瑰,和她喜欢的洋桔梗。沈束的手掌,滚烫的温度,还有用力到发白的紧扣的十指。 食色性也。 甚至有些为色所迷。 那天沈束醒得比傅月晚,他好像也没想到事态会这么发展,显然懵了几分钟才慢慢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然后他侧过身子,眉头轻扬:“意料之外。” “我知道,大家都是成年人。”傅月嘴硬,她不想在沈束面前落下风。 她没起床,折腾一晚上有点困,还想再睡会儿。于是她心底暗暗祈祷这事儿最好就跟无心的话一样,快速揭过去,然后沈束走了,和她分道扬镳就好。 但是话音一落,沈束肉眼可见不高兴了。眉眼都有点下压,明显的不爽,一副自己不好过要让大家都不好过的神情,记忆里这个人熟悉的压迫感卷土重来,让傅月有些懊悔自己一时逞强,她咳了两声,没说话。 不过瞌睡虫也跑了个干净。 好一会儿,沈束麻利起身。傅月就转过去闭上眼假寐,她听见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没多久,门被咣当一声带上。 算不上多用力,甚至可以说不算摔门。 但傅月偏听出了几分怨念。 “幼稚。” 04.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有些闷。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月坐起来,搓了把脸,她脑子也有些转过来,甚至有点懵。 窗户外面的树叶沙沙响,傅月伸了个懒腰,手撑在身侧,长舒一口气。她仰着头,砰一声倒下去。 人心情不痛快的时候干什么都不顺畅,比如她躺倒还被什么硌着。傅月把东西抓出来。举在上方看。 是红丝绒戒指盒。 傅月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没抓稳,盒子砰的一声砸脸上。她空举着手,被砸傻了一样,好久没动。直到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手忙脚乱收拾案发现场似的,把东西塞进枕头底下。 几乎是塞好的同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沈束手里拎着早饭大步进来,塑料袋的声音沙沙响,和树叶的声音很像。 傅月有些懵,目光都呆滞几分。 “没有你喜欢的煎饺,买了小笼包和豆浆,”沈束从进来就没看她,现在也是头都不回,“别愣着。” 05. 傅月随意洗漱了一下,坐到沈束边上。她其实还没捋明白,怎么本来应该互相告别的清晨,莫名其妙坐一块儿吃早饭了。刚刚还不爽得要把全世界干翻的臭脸,怎么这会儿又好了。 沈束到底是长大了。 傅月塞了个小笼包在嘴里,整个脸都鼓鼓囊囊的,这么想着,多看了沈束一眼。 沈束扫他一眼:“大家都是成年人,吃个包子不会和你抢。” 这是在报她刚刚在床上说的话的仇。 傅月决定收回他长大的评价。 长个屁,幼稚鬼。 她想着瞪了他一眼。不过这一通对话后,他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好得就好像没有那回事。傅月嚼着包子不说话,心想如果沈束不提那她也不提了,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会见面了。 06. 本来是要走的,都到房门口了,沈束突然说有东西找不到了。傅月本来想说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财产负责,但对方的脸色不像假的,应该是真的找不到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这家伙很着急,偏偏又不说是什么,傅月只给陪着他翻箱倒柜。翻找到一半傅月福至心灵,手伸到枕头底下一通摸,把那个红丝绒盒子拿出来给沈束。 “是这个吗?”她问他。 沈束少见的脸色空白了一会儿,他死死盯着这东西看了很久,又抬头看看傅月,视线来来回回好几趟,在傅月不耐烦以前,终于问:“你打开看了吗?” 傅月摇头:“没有。” 她没有窥探别人**的兴趣。 就算是沈束,她也不希望自己那么做。 沈束先是哦了一声,然后挠挠头。他深呼吸,提了口气,说:“行,那你打开吧。” 意料之中的戒指,一枚很漂亮的戒指。 怎么看都像是重要场合用的东西。 但是沈束让傅月戴上试试。 奇了怪了,尺寸正好。 “什么意思?”傅月抬头问沈束。 她心跳很快,隐隐约约有什么呼之欲出。 然后沈束问傅月记不记得灰姑娘的故事。 傅月一抬眼,就坠入沈束微弯着、笑着的双眼。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搭个伙?”沈束带了点开玩笑的语气。 傅月觉得呼之欲出的什么要被闷死了。 不确定,再想想。 沈束又说:“我也没想到你正好能戴上。” 傅月想:确实是闷死了。 07. 其实沈束长得很好看,起码傅月是这么认为的。沈束有双狐狸眼,偏偏是剑眉,其实这有些矛盾,看人的时候很像瞪人。 傅月第一次和他说话的那天,确实被惊艳了一瞬,但最后也对他瞪着自己颇有微词。于是她在临走前,以一种近乎说教的口吻,告诫沈束要与人为善。 后者被她气笑,重复了好几遍:“我瞪你?你说我瞪你?” 这副不依不饶的架势更像瞪了,傅月被他瞪得心如擂鼓,眼眶都有点泛红。 这也怪不了傅月,她是泪失禁体质。风一吹心一慌,眼泪说掉就掉。 那天之后没多久,就传出来高二的沈束把高三的女生凶哭了传言。版本经过口口相传后,越来越离谱,最终变成了沈束爱而不得于是破防凶了追求的女生。 为此沈束还被年级主任请去喝茶,三番两次告诫恋爱不成是不可以强迫的,把沈束折磨得苦不堪言,最后是傅月到场解释了过程,主任将信将疑着,这事儿才算揭过去。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后来傅月请沈束喝旺仔牛奶说是赔罪。 沈束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闻言冲她伸手张开五指。 这家伙开口就是要五罐,说什么也要一天一罐。 被傅月货真价实狠狠瞪了一眼。 真记仇。 08. 后来傅月要高考了,满世界参加艺考。她是舞蹈生,从外省最后一个艺考结束回来的时候,沈束站在学校里的老梧桐树下等她。那个时候他们关系还不错,用现在的目光看从前,可能那个时候还埋了点不一样的种子。 那时候的沈束也很窘迫,好像知道自己很无礼,抓耳挠腮踌躇一会儿,问傅月能不能跳舞给他看。 “毕业晚会上会有节目表演,我到时候也会上去。”傅月说。 沈束皱了下眉:“我说的不是这种。” 他说完的时候,傅月的心跳特别快。沈束专注看着她的眼神对她来说太有吸引力,他的眼睛像是有道钩子。 很真挚的一双眼睛,写满了期盼。 就是这样的目光,让傅月无端害怕起来。 “傅月,我可以去看你练舞吗?”沈束又问了一次。 “不可以。”傅月慌忙摇头。 跳给谁看都没关系,偏偏沈束不行。在没有困难的时候,想要跳好一支舞,最大的困难就是沈束。 只是想到他,她的脚步都会错拍,更别提如沈束所说的那样,在他一个人面前跳舞。她的害怕让她不敢看沈束失望的神色,也不敢说出缘由,所以她只好匆匆打了个招呼就走。 太乱了,离开的脚步和心跳一样凌乱,搅乱了她和沈束之间的全部。一乱多年,直到她和沈束结婚,依旧未平息。 傅月有时候会想到以前的事,她觉得沈束应该是恨她的。 他那么记仇,肯定恨死她了。 09. 但是情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控制的东西,比较文绉绉的说法是世人大多爱恨不由己。 她心底挣扎,百般抵抗着最终仍然走到了认清自己喜欢沈束的那一步。一旦行至看清,就开始真正的畏惧了。害怕丑态百出,害怕有瑕疵,害怕一切让她苦心经营的完美变得不堪的事物;于是她心生慌乱。 拒绝、拒绝、还是拒绝。 暗恋向来是穿越多年的利刃,执刀者一日不得解,就会中伤一日。 始作俑者不得知,当局者深受其害。 10. 但要说傅月有怨言吗? 是没有的。 真论起来,沈束又有什么错呢?只是她忍不住走在他边上,忍不住去说些什么,想要这段并肩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原本就在赶路,是她偏要同行。 明明是一道走的,体温都那样明白地传递着,近在咫尺,却深觉对方似高悬明月,或枕边酸果。 望而不得,满腔苦涩。 第2章 月亮和单车 01. 人在天旋地转的时候,会突发奇想,想脚踏单车,直奔月亮而去。 02. 九月说是早秋,实际上还是很热。傅月扎着高马尾,发梢因为低头,沾在了脖颈的皮肤上,黏腻又难受。她从桌兜里又翻出一根皮筋,把头发盘起来。刚盘起来没多久,后座的男生伸手拽她发圈。等她转过身,又讨好笑着说不是故意的。 傅月脸皮薄,他这么嬉皮笑脸道歉,自己也不好意思追究,只能一边整理皮筋,一边在心里把人骂了八百回。朋友都说她这种性格就是领导最喜欢的敢怒不敢言,具体参考周末的时候班主任麻烦傅月录舞蹈视频,傅月就算再不愿意,骂骂咧咧好半天,最后还是会爬起来,一遍又一遍录制,给出最好的一版。 就算怨气冲天,也从不抵抗。 简直就是古往今来最受欢迎的“乖乖女”。 乖乖女,这个词傅月一点也不喜欢,有时候她也会板起脸来说自己讨厌这样的说法,又或者制止周围的人这样形容她。然而很容易适得其反,大家会笑得更欢,说她板着脸也是乖乖女,生气就是乖乖女的典型生气表现。 诉求不被听到,反而轻飘飘揭过她的怨怼,更让她郁闷了——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能听懂冷静的生气。 更加不想和周围的人有什么太深的交涉了,总觉得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于是一路走来连朋友都不算多。明明只是不太愿意深交,最后得到个不好相处的名声。 不过傅月现在也不太在意,同窗是同窗,不是同生共死的什么羁绊。只不过是慢慢学会了合理发泄自己的怒气:比如因为知道这件事非做不可无力回天,所以嘴上毫不留情地痛斥,借此来宣泄自己的不满、调整心态,然后把任务完成。 比较成熟的说法是,哄着自己当牛做马。 一款非常典型窝里横。 03. 毒舌归毒舌,大多数时候还是保持友好的。虽然大多数人都是泛泛之交,不过也是有几个玩得不错的好朋友。 在这之中有一个人很特别,年纪比她小一些,是高二的学生。其实作为高三生很少能接触到学校的一些活动,甚至于参加运动会也会受到限制,更别提花时间和同校生接触。少有的几个能踊跃参与的活动,也就只有大型节日了。各个班级合作表演一些节目,也算说得过去。作为舞蹈生的傅月,当然避不开表演。 她们是开学典礼上认识的,据说是高二新上任的宣传部部长。 能和她成为朋友,全靠意外——也可能是命中注定。 那是傅月第一次摸到烟,虽然不是自己主动得到的,但她还是拿着烟看了很久。烟草的味道并不刺鼻,很难想象点燃以后为什么气味会变得那么冲。她捻着烟头的一小节棉花,还没怎么闻,有个女生突然走了过来。 她看起来有些僵硬,打了个招呼往傅月身后走。手里的烟在指尖滚了一圈,有人在,傅月也不会真的碰这个。对方在她身边来来回回徘徊,僵硬的举动像是会传染,傅月也有些直楞。跟个兵似的,往那儿一站,一动不动。直到对方掏出来一个纸箱子,傅月心里猜那是过几天表演的道具。 等她走远了,傅月偷偷松了口气,从道具筐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望着上面的酒店印花出神。 还没等她下定决心,那个女生又杀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青皮橘子,李元霸似的气势汹汹朝她过来。傅月几乎要把手里的烟捏扁,生怕她下一秒就把青橘当大锤砸在她脑袋上。 近一步、再近一步,然后青橘塞到傅月手里,来人意有所指:“排解压力的办法有很多,学姐加油!” 一句话落地脸跟霞光一样红,傅月剥开吃了一瓣被酸得心底直骂,什么学业什么表演什么比赛全都被酸得皱成一张纸,看都看不清,更别提愁了。她几乎是脑袋空空如也的,把手里的橘子机械性吃完。等最后一瓣塞到嘴里的时候,指尖只有青橘的涩然,闻不到半点烟草气。 就连那支犹豫不决的烟,也下落不明。 那支烟另有其主——典礼前几天的一次彩排结束,傅月在后台换鞋。舞蹈社的大姐大路过她身边,去而又返,塞给她一支烟。 大姐大是真的大姐大,烟也是真的烟。这个烟出名到傅月都知道一支烟要十多块钱。她顺势坐在傅月边上,拍拍傅月肩膀:“有压力的时候得想办法排解,光憋着算怎么回事?” 一直到大姐大拍屁股走人的时候,傅月都是懵的。她甚至没和对方说过几句话,却在这种时候收到关心。 “你和她认识?”边上有人和她打听。 傅月摇头:“只是以前在一起上过几节舞蹈课。” 04. 说起来,真的不可以以貌取人。 就像总被认为很厉害的,会有很多人喜欢的傅月,其实鲜少收到善意。因为长期的舞蹈练习加上走读,她和班上同学的交集并不深,一开始她还没有注意,等到反应过来想要融入的时候,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 像这一支对中学生来说算不上“好东西”的烟,或者青得让人倒牙酸的橘子,其实是值得珍藏很久的东西。 不过最后她也没有谢谢烟,或者青橘。 傅月和那个送青橘的女生熟悉起来,完全是因为对方的主动。她很开朗,有几次傅月去参加她们宣传部的活动,总能能看到她说起什么话题之后放声大笑,见牙不见眼的,完全不顾及形象,笑够了一抬头看见傅月,就会招手呼喊她。 也不是很在乎周围若有似无的打量,好像天生就习惯了被注视。相较之下,只有在台上才能顶着众多目光,下了台就无所适从的傅月,显得更为局促。 她其实也不常邀请傅月来,只是偶尔遇到好看的表演,有趣的活动,就会请傅月短暂坐一会儿。后来在傅月若有所思的打量里,终于老实交代:“其实是因为只要听说你来,就会有很多人来报名……我承认确实存了一点私心。但是我也很喜欢你来,你身上香香的,还从来没有不耐烦过。特别温柔的大美女,你多来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傅月心说那是因为我心底已经骂了八百回骂够了才出发的。 又听她说:“你每次来,都会轻松和快乐一点对不对?每次结束的时候,你都会比来的时候开心一点点,这就是我邀请的意义之一。” 她心想这个人不愧是宣传部的,几句话就让人萌生出想要一直听下去的**。 从前有说过漂亮的,也有说过乖巧的,还有夸过脾气好的,大多数人说这些都带一些目的。像她这样诚恳说的,实在少见。 傅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能帮到你我也很高兴。” 她实在不擅长拒绝,更别提这好意的邀约。 女生咧开嘴笑,眼珠子滴溜一转,看起来又有什么鬼主意。紧接着做贼似的,凑到傅月耳边小声说:“我知道你在高二有看上的人。” 原本没这么表情的傅月顿时脸色僵硬,像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似的转过头,骨头似乎都会嘎吱响。然而后者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抛出了多大的炸弹,只是撅了一下嘴:“当局者迷,你自己没发现吗,每次有高二的学生过来,你都会打起一百个精神来看是谁,太好猜了。” 傅月没接话,她收回视线,垂下眼帘,黑笔在白纸上画出凌乱的线条。很久以后,她才小声说:“不是看上。” 不是什么看不看上的,也不是渴望有拥抱啊牵手啊什么的亲密举动。其实她只是单纯的想再见沈束一面。 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想见见他。 05. 最近学校停车棚里多了特别多单车,其中山地自行车数量最多。因为担心车辆被偷,学校甚至在车棚的位置多加了两个监控。 起先傅月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毕竟高中生流行一件事物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没有太多自由的时间接触互联网的时候,周围的一点变动都会引起许多人的效仿。 直到有天她走在通往校南门的大道上,身后有辆自行车蹭地冲过去,大概注意到是她,还回头打了个招呼:“早啊傅月!” 是她不认识的人。 随后一辆自行车不急不缓从她边上经过,快早读了,和傅月一样慢吞吞的人实在少见。尤其是当这辆自行车似乎亦步亦趋跟在自己后面的时候,这种诡异感达到了顶峰。 她忍不住回头,是骑得慢到车把手左歪右扭的沈束。见她回头,咧嘴笑着抬抬下巴算是打招呼:“哟!后脑勺真长眼睛啊。” 傅月嘴上也不客气:“我也没想到你真腿残。” 这种时候还能一点不着急的估计也只有他们两个。傅月想了想,好心提醒他:“要早读了,年级主任会点名的。” 沈束两脚时不时蹬地,自行车跟它的主人一样慢悠悠往前。他歪头看他一眼:“不是还有你吗?”话音刚落打铃了,沈束视线在傅月垂至肩头的发梢上停了一下,又说:“你还没整理仪容仪表呢,咱们半斤八两。” 他说完,就见傅月神色怪异。然后他也有些犹疑:“……你什么情况?” 傅月抿了下嘴唇,莫名有些心虚:“我要去舞蹈室练习,本来就不参加……” 沈束蹬着自行车刷的走了。 头都没回一下。 06. 傅月其实也想过骑自行车的,走读生在适合的天气骑自行车确实方便不少。但不知道是哪根神经不对,怎么也掌握不好平衡感。明明跳舞时可以做很多高难度动作,却拿自行车无可奈何。 她记得她第一次上自行车的时候,朋友在后面替她扶着,维持平衡。听说练习自行车的时候,像这样有人在后面扶着,慢慢松手,骑车的人就能掌握到平衡的要领。奈何傅月是个奇葩,身后的人一松手,她马上就能感觉到。心一慌,什么平衡平稳全都白搭。 高中的时候大家没少拿这事儿开玩笑:“等傅月学会自行车了我就能考年级第一”。更有甚者说,傅月学会骑自行车,就和鱼上岸一样希望渺茫。 流传度很广,具体表现在连沈束都知道了这件事,在某天清晨骑着自行车悠哉悠哉绕着她转圈。像一只战胜的公鸡,昂首挺胸,就差把手下败将几个字写在脸上。傅月也不是个能忍的,问他:“你前几天没迟到?” 沈束面色僵了一下,皮笑肉不笑:“你怎么还靠双脚?” 怼归怼,总的来说还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于是沈束问傅月:“要不要坐上来,我带你过去?” “山地自行车哪来的后座,”傅月没什么表情,“你电视剧看多了?” 沈束不以为然,拍拍前面的横杆:“这儿也能坐啊。” 傅月面无表情点头:“是啊,在你脖子上坐得更稳。” 沈束先是一愣,然后盯着傅月看了好一会儿,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乐不可支说:“傅月你有病。” 说的是有病,语气却弯弯绕绕,好像说的是有意思。 傅月你真有意思。 也可能她听错了。 07. 可惜直到高中毕业,傅月还是没学会自行车怎么骑。一怒之下居然在毕业后的暑假一个月内把驾照考了出来,给她的学不会自行车找到了非常好的借口:“我天生是开车的”。 这话被沈束知道之后,又是一通阴阳怪气的复述。傅月也不恼,只是笑眯眯看着他:“我毕业了,不用上早读了。” 这茬在两个人之间就跟翻不过去的一页一样,沈束翻了个白眼给她。 傅月在那之后没怎么和沈束见过面,直到九月份她心血来潮跑回学校,看望复读的同学还有自己的老师。她去的时候是下午四五点,部分走读生会回家的时候。 她拎着从潮湿买的一大袋零食往里走,只不过几个月,学校居然又翻新了一次,走在学校的香樟树下,一切恍若昨日。她脚步轻快,沿着大道往里走。耳边突然传来车铃声,傅月停下来。 是沈束。 他抬抬下巴:“来就来呗,还带东西,这多不好意思。” “是给你的吗,你就伸手,”傅月嘴上这样说,实际上懒得和他计较,打开袋子,“超市买的,你有喜欢的可以拿点。” “拿点?!”沈束拔高声音,故意大惊小怪,眉尾嘴角往下一拉,“是单我一个人还是别的人都有,他们都有的,我就不要了。” 这什么死动静,还真是一点没变。傅月收回袋子:“不要最好,给你也是浪费。” “别呀!”沈束眼疾手快从里面抽出来一袋果冻,在她面前晃晃,“谢了啊。” 他眼珠一转,傅月心说不好,这人又要说什么垃圾话了。 果然,沈束却撑着车把手,往她身边靠了点,小声喊了一句:“我找人把你微信推给我了,小梨花,通过一下好友申请呗。” 傅月有些懵,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有人喊他。 沈束挥挥手往那边去了。 傅月看着他往那群人过去,男男女女,一群人嘻嘻哈哈,一块儿骑着自行车,你追我赶往校外骑去。保安从亭里探出来半个身子,操心得脸都皱了,喊着慢一点。沈束明朗的声音就在风里荡开:“知道啦——” 他今年高二,他炽烈开朗,他像肆无忌惮的太阳。从不吝啬善意和友好,虽然毒舌,但伸出的手是真的。论迹而言,沈束是一个很阳光、很明亮的少年,正直明理,意气风发。 傅月攥紧了手里的袋子。 她在意沈束说的好友申请,但更在意不会骑自行车的自己。 傅月最后还是没通过沈束的好友申请。倒不是不想,她原来的手机泡了水,新买的手机看不到好友申请。她本来问了学弟沈束的联系方式,可在看到对方头像上明晃晃的“高三勿扰”以后,犹豫再三,没把消息发过去。 沈束骑单车的时候,没有拉上拉链的衣摆被风掀得猎猎作响;傅月不会骑单车。 08. 大学的时候傅月不死心,用奖学金偷偷买了自行车,放在宿舍楼下。 有次期末,学校没什么人的时候,她悄悄拉着自行车到操场去练。操场上空空荡荡,傅月抿紧嘴,慢吞吞踮着脚往前,接着她一只脚踩在脚踏上,另一只脚在地上维持平衡。就这么试了一圈,傅月试着把另外一只脚放上去。刚放上去的时候车就开始摇摇晃晃,她怕车子就这么倒了,赶紧蹬起脚踏。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还顺畅无比的车链条,此刻怎么也踩不动了。像年久失修,早就生锈了一样。 下一秒,天旋地转间,傅月连人带车狠狠摔了一跤。 天气不算热,她穿着长袖,手肘的衣料居然破了,皮肤上擦出一小块红痕。 塑胶跑道上零星走来几个人,远远看向她,有女生上前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傅月摇了摇头,撑着地爬起来的时候,动作一顿,扶着对方伸出的手站起来,小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她们问她是不是摔疼了,眼泪都出来了。 傅月有点反应不过来,她几乎是有些呆愣地接过对方递给她的纸,又木讷说谢谢。 后来那辆自行车不知道被谁给偷了,虽然傅月怒气冲天在校园墙上狠狠骂了偷车贼,但被偷了就是被偷了,蒸发了似的。那地方又没监控,只能自认倒霉。 09. 过年的时候亲戚家的小孩儿骑着山地自行车来炫耀,大人家长里短的聊着,提起傅月也会善意笑一句,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真没学会单车。 傅月只是挂着笑,一言不发。 她静静看着单车座椅前的横杠,恍惚想起失衡时的眩晕感。 人有时候会有些迷信。 比方说写下心事时,假想对方也这样偷偷喜欢自己;比方说深夜蔚蓝色,幻想在见面之前对方也辗转反侧彻夜不眠;比方说周围出双入对,设想自己也能学会单车,和喜欢的人并肩。 但有时候这样也不好。 傅月总共学过两次单车,均以失败告终。她想起沈束在过减速带时甚至能把车前轮拎起来的游刃有余,重重、重重叹了口气。 摔下单车的眩晕感,在长大以后也没有消散。她没有忘记那个少年,只是挫败间隐约觉得,骑单车和步行的人,或许不太适合同路。 10. 是她在荫下走太久了么? 太阳好像把她遗漏了。 她有一点想念沈束。 一点,一点。 第3章 月亮和仲夏 01. 和夏天一样的,情感像热浪扑面而来。 02. 入春的时候玉兰花开得很漂亮,窗外两棵玉兰树种在一起,粉白相叠,风一吹,变换不断的浅粉和纯白沉沉浮浮,仿佛蝴蝶落满枝头,顺风振翅;又像海浪,波涛汹涌时,是独属于树的海。 舞蹈房的三面墙都是玻璃镜,入春后不算冷。傅月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水杯,背过身关门——这个舞蹈室是公用的,有的时候也会有其他学生借用排练一些节目。 运动会在即,借用舞蹈室的人越来越多,只有午休和晚自习的时间可以留给舞蹈生练习。舞蹈室没有人,只能听到没关机的音响极小的嗡嗡声。她每天中午抽时间来,只是为了巩固基本功,索性连舞蹈服都没带。 傅月不是特别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是人多的舞蹈室。这个点的舞蹈室正好,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尖落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自己平稳的呼吸。 人在投入一件事情的时候尤其忘我,她听着自己的呼吸,感受四肢舒展的力量,胸脯起伏,不自觉哼着音乐。有时候在地板上踮脚转个圈,耳边是旋转时划过的气流,很轻,很柔软。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练习完之后忍不住在转了一个又一个圈。 傅月是喜欢跳舞的,或者说,因为天生擅长,能做到每一个想做的动作,于是自然而然就喜欢了。她深呼吸心想这是最后一个圈。然后发梢在空中滑过,气息不稳的傅月看到打开一条缝的门。 有人来过。 03. 倒春寒的日子过去以后,学校抓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天气举办运动会。傅月举着班牌走在最前面,她穿着白衬衫和百褶裙,冻得手脚有些僵硬。到开幕仪式结束的时候,太阳高悬头顶,才好过一点。 傅月拿着校服去卫生间换的时候,没由来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沈束的场面。 确实是她第一次见到沈束,那个时候对方连她是谁都不清楚——去年的运动会上她作为高二学生,和舞蹈社的成员一起表演节目。因为是运动会,大家跳的是啦啦操,选的衣服也比较露一些。傅月作为领舞,站在中间靠前的位置。 开幕式结束以后就开始第一场比赛了,她把宽大的校服外套穿上,有些别扭地拽了下衣摆。傅月其实不太习惯露腿,啦啦操的裙子在膝盖以上,她有些不自然地走了一段距离,索性把裤子绑在腰上,裤腰的部分盖在身后,这才有些安全感。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身体发育趋于成熟,傅月其实有些在意别人的目光。在她刚开始发育的时候,因为胸脯的一点起伏,就忍不住含胸驼背,谁多看她几眼,她都会有些担忧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有些特殊。不过这件事很快被妈妈发现,随后傅月就开始了她的舞蹈生涯。于是十六七岁的傅月走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上,依旧是昂首挺胸的姿态,像一只天鹅。 她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有不少同学坐在看台上,手里攥着零食袋,一边抓一边用下巴指操场上的人。傅月还没来得及找到同班同学,就听到略显刺耳的声音。 04. 那是一个有些虚胖的男生,戴着一副长方形的方框眼镜。他手里还拿着一瓶饮料,一边拧瓶盖一边说:“你说刚刚跳啦啦操的那些女的,挺好看哈,什么时候咱们能谈一个。” “那些都是舞蹈社的,特长生,好看不是很正常?”边上的一个男生,骨瘦如柴,伸手把他的饮料拿走,这么说。 说到这个,眼镜男的表情变了变,显出几分不屑:“特长生,高考还给她们降分……嘁,有什么了不起。” 诚然分数线是比文化生低一些,但是…… 傅月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他们其实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在随口闲聊吐槽,可她还是忍不住停下来。明明不是她的错,心底却涌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可又觉得,这不该是什么羞愧的事。 一种很奇怪、很别扭的情愫。像百转千回的烟雾,慢慢侵蚀她。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人家五六点起来练基本功的时候你怎么不跟着练呢?”骤然刺过来的声音,像一把利刃,轻而易举劈裂傅月的窘迫,斩碎虚无缥缈的笼罩着她的烟雾。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他似乎没注意到傅月的存在,几步坐到眼镜男边上,把两个人争来夺去的饮料一把夺走,拧开还没解封的瓶盖,灌了半瓶在嘴里,才长舒一口气。说:“你们两个平时早自习都迟到,还不许别人优秀了?” “沈束你别装,你不也迟到?”眼镜男说。 沈束把饮料塞回他手里:“我化学年级第一,比你有底气。还有,人家特长生,花了大价钱培养的特长,也甩你几条街。你算老几,自己什么都不学就少酸别人。” 瘦子砸吧嘴:“这么维护……干嘛,今天拉拉队里有你喜欢的人啊?” 沈束踹了他一脚。 三个男生很快打闹在一起。 傅月扯扯嘴角,沉甸甸抬不起的腿,像是忽然被解开了枷锁,脚步轻快的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05. 当你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某个人与你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就能轻而易举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比如她印着沈束照片的宣传栏,比如原来中学生之间格外流行的表白墙上总是有沈束的名字,比如她也能听到同学们口中的,关于沈束的许多许多。 沈束明明是一个人,却像分子一样,从各个角落渗透傅月了。像潮汐,起起落落间,打湿她的眉眼。等傅月反应过来的时候,沈束的名字已经无知无觉从笔尖淌到了胡乱的草稿纸上。她盯着名字看了一会儿,提起笔,把沈束的名字框起来,然后机械性地,慢慢、慢慢把一整块方框涂黑。 已经是黄昏,光线从教师的后门撇进来,落在傅月的后背上。少女发育良好的身体穿着贴身的衣服,因为略微俯身的东西露出隐隐约约的轮廓,引来躁动的若有似无的打量。 傅月不太自在地挺直了背,抿了下嘴唇。她不喜欢有些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其实会有些难受。不过好在她从不上晚自习,这节课下课之后,她就可以准备去舞蹈房了。 那是她高中生涯大部分时间的栖息地。 话是这么说,但作业没写完的话,有时候还会把作业带进舞蹈房。傅月一般会把写的作业做完了再去舞蹈房,手里拿着需要预习或者背诵的课本,想尽办法挤出时间。 要做的事,要学的内容太多了,只能挤着时间去完成。紧迫的时间像一条缠绕在脖颈上的绸缎,一点点收紧,只能拼了命加快手上的动作,企图做完一切后腾出手来自救。然而只有短短几息的自由,大口喘息之后,绸缎依旧完美缠绕在颈间。 时间对她来说不是钟表,时间高悬房梁,她就挂在房梁下。 于是每次晚修开始之前,急匆匆的她都会抓着课本,从楼上一路跑下来,衣摆蹁跹,掠过挂着沈束照片的拐角,马不停蹄朝艺术楼去。傅月的头发很长,扎着高马尾,随着跑动左右摇晃,像一个钟摆。 钟摆摇着摇着,就入夏了。 高二的傅月一路打怪升级,拿了国奖,在学校也算是名声大噪。然后带着这份荣耀,她成为高三生了。她望着自己的照片挂在荣誉角,漫无目的地沿着这一方弯角走,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驱使她寻找。 一步、两步,傅月停了下来。 在她的照片向右五格,往上数一行的位置。 是沈束。 全国奥赛三等,化学一等。 有点可怕。 06. 傅月的暑假过得一点也不轻松,高一的时候老师说高一是关键的一年,高二的时候老师说高二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阶段,临到暑假,老师振振有词的两个月实现超车又成功说服了许多人。傅月站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望着几乎能看到热浪的路面,把手里的袋子攥紧了点——总觉得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关键时刻。 天气很热,她出门前刚洗过的头发好像又被汗湿了,贴在鬓边。黏得浑身难受。 她是理科生,学舞蹈的理科生女孩子听起来似乎有点奇怪,但傅月觉得自己做得尚可。成绩也能在中上游,又有特长加持,家人也并没有对她过于苛刻。当然,补习除外。 补习补习补习,高中生的世界里除了课堂知识和课外知识,还有“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的洗脑。在庞大的题海下傅月像一尾鱼一样流窜,不时探出头喘口气,被岸上的人盯着,又默默埋头下去。有时候她会天马行空想着自己要是回到小时候,一定发奋努力,逆袭成超级无敌大学霸,但大多数时候,傅月都只好对着物理和化学叹气。 偶尔也有生物。 比如现在,刚到补习班的傅月对着果蝇杂交长出了一口气。 她恨孟德尔。 07. 傅月第一次意识到雾山市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是在同一天分别遇见两个同学的时候。 上午她去书店买试卷,有个女生站在她身边打量她很久,久到傅月心说她要是还看我我就瞪回去的时候,这个女生才像是听见她心声似的问她:“你是傅月吗?” 一个陌生人叫出你的名字,这种感觉让傅月毛骨悚然,默默把最近犯的错数了一遍,这才问:“你哪位?” 心里是怂的,嘴上怎么听都像是要和对方干一场的架势。 那个女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小心问她:“你不记得我吗?我是温白榆。” 哦,温白榆。 傅月想起来了,和她一个初中的小女生。也是舞蹈生,以前它们还一起参加过舞蹈比赛。但是那个时候的温白榆比现在沉默多了,成天留着个戳到眼睛的刘海,说话也是支支吾吾的。哪儿有现在和人说话的勇气。 温白榆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手在试卷封皮上无意识摸着:“我爸妈离婚了。” 傅月眨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慢吞吞哦了一声。温白榆家里情况她不太清楚,只是隐约知道很复杂,傅月不爱多管闲事,脚尖一转,有些想走。 “你在一中吗?”温白榆叫住她。 傅月点点头,紧接着她看到温白榆眼睛发亮,笑盈盈说:“我也考上了!” 太明亮了,亮得刺眼。傅月忽然想起来少有的几次和这个人同赛,场场都被压一头的感受。温白榆是童子功,几乎会走路就开始学跳舞,妈妈又是老师。令人嫉妒的同龄人。她总是输给面前这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才十六岁。少有能算得上胜利的,居然是年龄。 傅月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起自己即将到来的成人礼,到嘴边的话全都打结。 “恭喜。” 她明明才十八,就有种垂垂老矣的实感。 08. 傅月是央求了好久才获得出门玩的机会的。今天本来要和家人一起去亲戚家吃席,但这个年纪的傅月怕惨了桌上长辈的关切问候,心底抗拒得很。妈妈大概也看出了她的不喜,摸摸她的头发,让她路上小心。 于是得了应允的傅月跑出门时,一颗心高兴得就要飞起来,欢呼雀跃得像一只自由的鸟。傅月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一个人也没问题,她脚步轻快,就近进了一家电影院,在柜台买了最近的场次,坐在空调风口乘凉。 凉丝丝的风从头顶打下来,落在后背上,让人汗毛直立,从外面进来不久的傅月浑身舒爽。她看看手里的电影票上写的时间,忍不住晃晃脚,凉鞋里肉粉色的脚趾头动了几下。 然后她抬头漫无目的乱瞟,这边有对小情侣,那边还有刚上完课的学生,手里还拿着试卷。视线忽然一顿,傅月不自觉坐直,脚往后缩,像是要藏到桌子底下。 是沈束。 即使一个背影,她也认了出来。他背对着她,仰头对着宣传视频看了一会儿,在柜台买了票。他脖子上还挂着个头戴式耳机,穿着宽大的白色短袖,动作很随意,但怎么看都是个很干净、很清爽的男生。 他捏着票,正反打量几眼,转过身来。 傅月慌忙扭过头,心底莫名紧张。她捏紧了手里的票,想回头看看沈束在哪里,又怕一回头和人正好碰上。哪怕沈束根本不认识她,她还是有些慌张。脚步声由远及近,傅月下意识屏住呼吸。 “沈束你买好了没啊!”她听见有人喊。 沈束接话接得很干脆:“别叫,你爹买了。” “嘿嘿,谢谢爹请客……你这耳机新款的?你看电影带这个?” 沈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没什么,我用来装的。” 然后脚步声远了,傅月像呛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长长出了一口气,脑子有些发懵。她忍不住抬头,悄悄寻找男生的影子,但人已经不见踪影。 她确认,刚刚沈束从她身后经过了,带起来很小、很小的一股气流。几乎难以察觉的空气流动,在她心头掀起狂风骤雨。 09. 沈束是一个很注重形象管理的男生,会注意服装搭配,会有配饰,会做发型,还会喷香水。傅月闻到了一点,不是很浓,只是他从她身后经过时,她全身高度戒备下,轻而易举捕捉到的关于沈束的一切。 不同于浓烈的男香,也不是广为流传的十七八岁的少年的皂香,而是一种木质的,青涩的气息。像她曾经接过的烟草,又像紧握着的青橘,一闪而过,几乎没有停留。傅月来不及记住这样的少有的接近,香气就在空中散得一干二净了。 他只是轻轻扇动翅膀,就轻而易举掀起她一个人的风暴。只不过这风暴很短,几息之间就退却。 傅月手里的票根被捏得有些皱,她忽然有些期盼开学了,想再见见这只美丽的蝴蝶,又想——重回风暴。 10. 多么反常又合理的期盼,那个时候她还没真的认清这是什么,只当是异性之间天性之中就存在的探索与好奇。一直到许久之后,许久后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她踩着灰扑扑的树影回家,深一脚浅一脚之间才后知后觉这一刻。 大多数人称为悸动和喜欢。 第4章 月亮和春天 01. 20岁的春天,傅月拥有了一只小狗。 一直非常可爱又传统的中华田园犬。 很憨的大黄。 02. 傅月真的和沈束熟悉是在十月过后的一个下午,赶着去舞蹈教室的傅月背着书包一步三个台阶往下蹦。刚急匆匆跑过一个拐角,忽然有人叫住她。 声音是从上方传过来的,所以她站定了抬头去找人。沈束就站在楼道拐角,探出个脑袋:“傅月你背了个□□?” 她不明就里把书包拿下来,这才发现拉链没拉上。浅青色的书包开着大口,像是跟着沈束嘲笑傅月的□□。傅月有些气恼,微红着脸把拉链拉上。几息之间沈束已经一步几个台阶到他面前了。傅月背起书包,对上他看热闹的神情,有些气结。 沈束手里还拿着瓶水,傅月把书包带整理好,问他:“你们什么时候放学?” 三个年级的放学时间不一样,沈束一遍拧开水瓶一边想:“比你们早一节课、哎!” 他打开水的一瞬间,傅月用力捏瓶身,水猛地窜出来,到处逃亡,踩得沈束满脸脚印。傅月也跟着逃亡,头也不回往楼下跑,发梢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她跑到楼下,没听到声音,又停下来,犹豫着往楼上探头去看。像只机敏的仓鼠似的,慢吞吞挪上几个台阶,继续伸长了脖子瞧。 沈束还站在原地,没什么表情,目光幽幽盯着手里的矿泉水瓶看,好像这么看能让水重新回去似的。 傅月刚刚查无此物的愧疚此刻终于露出点影子了,她翻翻口袋,试探靠近沈束。被定住似的男生终于动了动,扭过头盯着她。没什么情绪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会把水泼到傅月脸上。 好像是有点过分了……傅月心想,她把纸递给沈束,讷讷:“天气、天气升温了,应该不会很冷。”人在心虚的时候会磕巴,尤其是被当事人幽幽凝视的情况下。傅月心理压力骤升。 沈束先接过她的纸,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随后一脸大人有大量的神情:“哦,怎么赔?” “我赔你一瓶水?或者别的饮料,你说,我马上去买。” “算了吧,快上课了,你不是着急下楼吗?” 本来只是闹着玩,但是沈束这个态度,傅月很羞愧。她皱着脸绞尽脑汁:“要不先欠着?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沈束应得很爽快:“行啊,交个押金。” “什么押金?” “总得有个东西算证据吧?我看你书包上那个毛球就挺好。”沈束说。 他说的是傅月别在拉链上的一个白色毛球。傅月反手摸上毛球,不成想摸上一手的湿漉漉。她似有所感,抬头瞪大了眼睛。 如果眼神会骂人,沈束估计已经被骂得狗血淋头了。 “咳,”沈束摸了下鼻子,“礼尚往来,你把它给我,我带回去好好照顾。” 傅月突然有种想再在他脸上泼水的冲动。 03. 那个毛球最后还是给了沈束,被打湿的挂件最后只有板栗那么大,沈束用两根手指夹住,抛了一下,在傅月“哎”一声里又接住。 “快去上课吧,”沈束说,“下次用别的把它赎回去。” 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一副恶霸嘴脸,如果不是笑盈盈的眼睛,盛着水似的波光粼粼,估计会信以为真。沈束很好看,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颇有几分蛊惑的意思——在傅月眼里是这样的。 她有些晕乎乎地下楼,踩着棉花似的进了舞蹈教室,刚好赶上打铃。今天的舞蹈跳得特别顺,就好像她已经跳了无数次一样娴熟,明明这是她练习的第三天。 “傅月你的脸好红啊。”有人和她说。 “嗯,挺热的。” “是热啊,感觉都没见过秋天的影子。” 嗯,是热的。 04. 傅月再见到沈束的时候,是在冬至以后了。天很冷,她买了学校门口的烤红薯捧在手里,一边取暖一边慢慢吃。刚拿出来的红薯捧在手里刚好,但吃起来还有点烫。 周日的下午天气不错,太阳仿佛橙黄色的灯泡,歪歪斜斜照在傅月脚边。傅月索性到学校的读书长廊里找了个光照好的位置,晒着太阳吃。 太舒服了,舒服得人可以眯起眼睛。 她吃完之后从书包里翻出湿巾擦手,起身去扔垃圾。塑料袋装着湿巾咚一声扔到垃圾桶里,发出空荡的回响。 傅月一转身,差点撞到面前人怀里。紧接着就听到熟悉的调侃声:“干什么?投怀送抱啊?” 是沈束。 傅月后退半步,只觉刚刚扔垃圾发出的咚一声是她脑袋空空如也的回声。要不然她怎么会张嘴又闭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束也不为难她,他捏着环扣把毛绒绒的东西在傅月面前晃了晃:“你的,都在我这儿放好几个月了,再放就要给我留着过年了。” “你还留着啊。”傅月有些怔忪,这个白色毛球的芯其实是用狗毛扎的,所以一直留着。那只狗是她养的第一只小狗,一只雪白的萨摩耶。年纪大了寿终正寝以后,妈妈怕她难过,用狗毛给她做了个毛球,后来又托人处理过,才有了现在这个毛绒绒的球。 沈束点点头:“嗯,打听到点事儿,听说这个很重要,所以来物归原主了。”他看傅月没说话,又说:“我洗过了,很干净。那天是我不对,不该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拿水泼它。” 傅月突然觉得心头轻快了几分,她摇摇头:“是我的问题,我也不该捏你的水瓶,下次我请你喝别的。” “行,我要汽水,”沈束自然而然接过话,他把东西又往她这里递了递,想到什么又笑说,“不过你的书包真的很像□□。” 傅月懒得和他扯这么幼稚的问题,伸手接过毛球。一上一下本该泾渭分明的两只手,在交接时指尖一触即离。她心跳忽然有些乱,不由自主屏一下气,才匆忙放下书包,从包里翻出个东西。 是一个雪白的球,上面粘了两个眼睛,估计是完全用钩针编织的,看起来就很厚实。沈束视线在上面停了一下,很快又移到傅月脸上。紧接着眼睛微微瞪大,看起来很惊讶:“你这么有良心?” 傅月手举得有点酸,索性一言不发往回收。 沈束飞快从他手里抽走白球,哼哼:“哪有给人又收回去的,更何况还是你一针一线做的。” “你多虑了,”傅月没什么表情,“十三块五网购的。” 沈束捏着球没说话。 沈束把球往空中抛了一下又接住。 沈束冷笑,看起来牙都要咬碎了:“OK,那我也要。” 沈束怒气冲冲把东西揣口袋里,跺着脚走了。怒气大得每一步都格外响亮,像一只气坏了又只能生闷气的猫。脚步都不轻盈了。 傅月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没忍住笑出来。 05. 高二比高三早一节课放学,傅月胳膊撑在阳台上,往楼下看。高二的学生刚从教室冲出来,整个楼道里的学生如过江之鲫,挤着挨着,像一个鱼罐头,从一个楼道挪到另一个楼道。 “还有五分钟上课了。”身边的同学说。 傅月下意识扭头看,不是和自己说的。和这个人说话的是另一个女生,对方接话抱怨今天的课程。傅月长舒了一口气,垂下眼帘放空,视线落在楼下狂奔的学生身上,有些失焦。 雾山一中的校服是拼接色,主色调是烟灰,高三是烟灰加藏青色,高二是则是加了酒红色,这届高一另辟蹊径,加了荧光绿。 据说学校这么做是为了更好分辨学生年纪,确实也有些用处。空旷的场地上飞奔的酒红色里不时冒出几个藏青,好不显眼。 傅月牵起嘴角,起了些看戏的心思。 她眼前突然晃过一抹白色。 在一众烟灰酒红里格外醒目。 是沈束的书包上,有个白色东西。正一上一下翻动。离得远了。像很近的星星。 傅月忽然心头一空,心跳失重了。 大概是吧,当你在人潮中无意之间察觉到某个人的存在之后,他就会变得格外显眼。此后的无数次人海穿梭,他在此间无比夺目和耀眼。就像一种强效的催化剂,只要他一出现,心跳就会像凛冬后破冰的春水,裹着没有完全融化的冰,一路冲刷。叮叮咚咚的冰块撞在一起又很快散开,伴着快要失序的频率,潺潺春水是鼓点。 春季是一个复苏的时节,是一切即将萌芽事物的天然温床,滋养一切。 沈束似有所感,居然慢了下来,抬头在几层阳台的脑袋寻找。傅月攥紧了拳头,一眨不眨望着他。后方有个男生飞快朝他冲过去,勾住他的肩膀,沈束被他带得趔趄几步,接着和他打打闹闹走了。 再没有抬头。 傅月松了口气。 莫名涌出几许落寞。 06. 人总是这样的,会无端期盼,却从不言说。 又自顾自沉默失落。 07. 傅月大学毕业那年的倒春寒来得特别猛烈,还在找单位实习的傅月裹紧衣服,一边愁工作一边头疼毕业论文。她几乎是逃的,躲进宿舍窝在板凳上。手长脚长的女孩子,也可以缩成小小一团。傅月长出一口气,把额头抵在膝盖上,一筹莫展。 今年过年的时候,她回家时妈妈说让她留在雾山工作,室友们都说要去更大的城市发展。傅月拿不准主意,心不在焉踩着新年鞭炮堆织的红地毯上去亲戚家拜年。 虽然已经是二十二三的人了,但还是分不清七大姑八大姨,见了人还是得拽拽家人的衣袖问这是谁那是谁。一众亲戚上下打量她,个个都神色满意。 傅月心底生出些许不适,忍不住皱眉,想往外走。没几步就听到后方长辈们的谈话。 “月月今年谈朋友没有啊?” “没哇!不着急。” “毕业了没有,到哪里上班?” “还在实习,她也争气,在她大学那边的市实验里当老师呢!” “真厉害啊……” 傅月低下头,轻轻踢了一下脚边不显眼的石子,把它拨到草丛里,长出一口气。 大家都理所当然觉得,毕业工作几年以后。就该有个人和她结婚,然后生孩子。复刻祖祖辈辈的一生。 人类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们把十八岁定为成人礼。把工作定义为进入社会。好像达到成年的那一天会像蝴蝶破茧一般有什么质的变化。实际上,那只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命里的某一天,日升月落。没什么特别的。 可是好像没有人问过傅月开不开心。 08. 楼下本该盛开的花一直都没有开,直到三月底的时候傅月撑着伞从树下经过,落花砸在她的雨伞上。她这才注意到花其实早就开到荼靡。 傅月没由来有些难过,她好像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春天在小朋友的眼睛里”了,那个穿着裙子无所顾忌在大人面前跳舞的小姑娘傅月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安静微笑,看起来有些沉默的,二十几岁的姑娘。 甚至已经不能用女孩子来描述她。因为“孩子”,是不能形容一个被标为“适龄待嫁”的女性的。 她有些脱力,总觉得很多东西到今天,才像早就渗水的墙终于脱落了墙皮。表面风光的白皮一块一块掉下来,露出泛着深深、深深的黄色的土壤。而她终于看见,终于承认。 于是她没由来想起高三那年梨花盛开的某天,沈束笑得肆无忌惮问她为什么没有在网上找到,她送他的毛球链接。她记得她当时抬手作势要打沈束,沈束连忙缩脖子捂脸。 连连遮挡,却没有退却半步的少年。 可惜时间久远了,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二十几岁的傅月记忆里已经开始褪色,渐渐的,面孔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对沈束有别样的情愫。隐隐约约能窥见几分偏袒,当时只以为是下意识的亲近欣赏。一直到二十多岁的某个夜晚,失魂落魄时突然察觉,那些自然而然相处的片段里流动的情愫,名叫喜欢。 她也不记得从何说起。一定要说的话,可能第一次见面就已经注定了。 09. 春天迟到了。 梨花荼靡满地。 有什么宣告谢幕。 第5章 晚春和悄悄话 01. 傅月说沈束你就像砒霜。 沈束说我哪有这么毒。 傅月说,你有的。 02. 沈家和傅家的长辈不知道怎么就其乐融融坐一块儿了。明明是说两家人先见面再谈谈,十分钟以后四位长辈相见恨晚称兄道弟。场面热闹得过于混乱。留下两个关系不上不下感情不尴不尬的小辈,对着一桌菜埋头闭嘴。 傅月只当没听见,伸筷子想夹一块椒盐羊排。手刚伸到空中,眼前的羊排长了翅膀似的飞快转走了。有人在转转盘,她也不好意思再伸手,只好眼睁睁看着想吃的菜转到对面去,和她摆成对角。 她放下筷子,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罪魁祸首。沈束夹了个花生,无辜得仿佛才发现她的目光:“怎么了?” 傅月盯着他不说话,沈束被她敢怒不敢言的怨怼逗笑,说:“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你把它转到那么远?”傅月也夹了个花生,咬得咯咯直响。 说话间菜已经缓缓转回来,沈束夹了一块放到傅月碗里,意味深长:“你知道?你和服务员说只要五套餐具?” 傅月皮笑肉不笑:“狗是不配上桌吃饭的。” 沈束颔首:“这不是给她夹点,别饿着。”说完还用筷子轻轻敲了两下傅月的碗沿:“快吃。” “这俩孩子感情真好。”沈束妈妈说。 傅月抬脚,一脚踩在沈束的鞋尖,用力碾了碾,面上笑得格外甜。 沈束闷哼一声,指尖发白,用力得几乎要把筷子捏断。好一会儿,傅月才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说: “傅月,你行。” 傅月咬着筷子笑眯眯:“我行不行,你不是最清楚了?” 03. 沈束那枚戒指戴到傅月手上之后,两家人坐火箭似的见了面,沈家的态度好得像深受妖怪迫害的百姓终于遇见了西游四人,点头哈腰把傅月爸妈惊得面面相觑。 过程是有点曲折离奇,甚至可以说荒诞,但最终的结果是两家关系。傅月无意识捏着戒指转圈——从沈束给她之后,就没摘下来过。这个戒指不是什么观赏性强的鸽子蛋钻戒,而是一个素圈,戒指内面做了花纹镶了钻。工艺很漂亮,但是戴在手上之后只能看到外部的几缕简单的花纹,少得可怜。 这个求婚看起来是有点不太像话,傅月心想,怎么说也得有个鸽子蛋吧。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沈束闻言,挑眉问她:“给你求婚用鸽子蛋行得通?” 傅月下意识摇头:“我不喜欢太花的东西,还是这个好看。” 沈束颔首:“这不就得了。” 傅月脑子宕机了一瞬,什么叫给她求婚……行得通? 这个戒指到底是给谁的? 她还没缓过神,又听沈束阴阳怪气:“唉,有的人在考虑鸽子蛋还是素圈,有的人手指头光秃秃什么也没有。” 又来了,这个人又开始了。 傅月心情好,才不和他计较:“知道啦,过两天我给你买。” “你知道尺寸?”沈束扭头看他。 傅月不解:“我不能带着你去?” 沈束眨眨眼,回过头,又长叹一声:“唉——有的人戒指是精心准备,有的人唔唔唔……” 后面的话被傅月恶狠狠捂在嘴里,后者一手捂在他嘴上,一手竖起食指在嘴前,笑盈盈道:“少说两句哦,不然把戒指塞你嘴里。” 凶巴巴恶狠狠的,像一只故作声势的兔子。 沈束心情极好,眼睛都弯成月牙。他亲亲傅月的掌心,看着人几乎是跳起来,飞快把手收回去。笑着装无辜:“啊这样吗?我好害怕啊……傅老师能不能手下留情?” 傅月恶狠狠擦手心,心底骂天骂地。 装。 又让你装上了。 就装呗,谁装得过你。 04. 作为舞蹈生出身,傅月的身材比例其实可以说是逆天的。典型的老天赏饭吃,这也是家里人在她刚会跑的年纪就把她送去学跳舞的原因。得天独厚的条件加上后天的不懈努力和培养,傅月站在同样身高的人身边,都会让人觉得她更高一些。气质很好,看起来是很温柔的女生,说话也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动人心弦。 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魄。让人在她面前都忍不住小声说话,生怕破坏了画的美感。傅月也没愧对自己的气质,情绪格外稳定,听到什么都是不咸不淡地站起来理理衣服,然后说一声走。 太淡定,更像大家闺秀了。也有人会感慨到底什么能让傅月破防。 这种傅月是神仙的认知给所有人盖上了一层浓厚的滤镜,大家都说“小傅老师是仙子”。也是奇怪,这话一直没传到傅月耳朵里,可能是大家都不好意思和她说这些。 不过怎么说呢,一物降一物,傅月同事对傅月的滤镜在去了傅月家以后碎了个七零八落。 05. 事情还得从傅月心血来潮请大家做客说起。进门的时候几个女同事还在七嘴八舌,东一句啊傅月原来你听八卦啊,你看起来都靠露水就能活了,右一句大家都不好意思带你去太疯的场合,有种带坏好孩子的错觉。叽叽喳喳个不停,傅月只是笑着听。 三五个人坐在客厅里,傅月耳朵一竖,时不时露出惊讶的表情配上一个转调的“啊?”,就把最近没吃的瓜全都收入囊中。她手机震了震,沈束给她发消息问她要吃什么菜。 傅月想了一下,给他回复:“我今天带同事回家了,你自己在外面解决吧。” 沈束先回了个句号。 过了好一会儿,问她:“我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吗?” 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咬牙切齿的语气,傅月勾勾嘴角,回得轻松:“你有这个认知,我很欣慰。” 沈束发了个用榔头敲她的表情包,说:“那我走?” 傅月:“慢走。” 她回得心情极好,有种沈束在她手里栽了跟头的诡异满足感。等锁屏再抬头,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 “前段时间听说你结婚了,你家那位呢?” “是啊是啊,光戴戒指不见人是怎么回事啊?” “给他发消息呢,笑得嘴角就没下来过。” 你一言我一语,一副三堂会审探个究竟的架势。傅月越发觉得自己让沈束别回来的做法正确了。她面不改色说:“我老公不好看,就是家里说的,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话刚说完,一阵敲门声,缓慢笃定的几声,居然听出来门外的人气定神闲。傅月心头一跳,起来去开门。 沈束。 这天杀的拎着菜站在门口,看到她开门,语不惊人死不休:“嫂嫂开门,我是我哥。” “我去,傅月,你小叔子这么好看呢?!” 傅月面无表情,砰一声关上门:“楼道里常年的精神病,没被抓去而已。” 门外的人根本不给面子,三下五除二自己开门进来,笑容满面:“真热闹啊,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傅月的丈夫。刚刚以为没人呢,开了个玩笑,不要介意。” 傅月看看同事脸上写着“你们平时玩这么花啊”的表情,回头剜了一眼沈束:“你好烦啊。” “玉米排骨汤,”沈束举起袋子晃晃,邀功似的,“要不要?” 傅月没说话。 傅月在他小腿上轻踹了一脚。 沈束拎着袋子带着被踹了一脚的褶皱进厨房了,留下有些错愕的同事面面相觑。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傅月会踹人的! 06. 沈束这张脸这个身高往几个同事面前一杵,话题马上从办公室八卦转到傅月一个人身上,从什么时候认识到怎么就结婚了,恨不得傅月出个自传仔细说说。傅月含糊着应了几句,心底默默想着今晚就把沈束的闹钟改到凌晨三点。 正想着,沈束在厨房里喊了她一声:“傅月!” 虽然沈束是挺欠,但是这个时候喊她,不亚于天籁之音。傅月忙应声,到厨房去。她本来以为沈束真有什么事,没想到过去以后,这人双手环抱,靠在墙边,小声问她:“怎么样?我是不是以德报怨?” “怎么,你要挟恩图报?”傅月冷笑。 沈束不接话,问:“要不要吃青椒炒肉?” “要,还要鸡蛋羹。”傅月点点头,有觉得这样没气势,哼了一声,“别想讨好我,害我陷入这个场面的罪魁祸首是谁?” “这不是赔礼道歉了么?”沈束打了两个鸡蛋,拿着筷子打散。他动作娴熟无比,视线往客厅几个探出来的脑袋上一过,叫住了准备转身的傅月。 “干什么?”傅月抿嘴,“不许再搞事情。” 沈束耸耸肩膀:“真是冤枉,帮我穿个围裙。” 其实他可以放下碗的,或者傅月也可以让他放下碗。 但傅月还是从挂钩上摘下来围裙,像挂奖牌一样挂在沈束脖子上。沈束低头,像是真的在等她加冕。 于是傅月回到客厅,一坐下就听到了一句感慨。 “哦哟你们两个,恩爱的嘞!还有那么多悄悄话!” 傅月:? 啊? 你说谁和谁? 07. 那天到最后傅月也没有把沈束的闹钟改到凌晨三点,因为沈束不睡的话,她也没法儿睡。就这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指不定就给她买好几个闹钟“同归于尽”。 鸡蛋羹吃了,青椒炒肉吃了,玉米排骨汤吃了,所谓吃人嘴短,要不就这么算了。傅月吃完擦嘴的时候,心底偷偷夸了自己一句,你可真是大人有大量。 她是大人有大量,有的人可就没这么好揭过去了。第二天晚上傅月等了一会儿没见沈束像往常一样回来,没忍住打了个电话。 就听沈束在电话那头,拖长了调子:“啊,原来我是可以回来的啊,我还以为有什么人在,我不方便呢!” “昨天是我没和你提前打招呼,我的问题。”傅月咬牙低头。 沈束笑了声,又说:“可是我挟恩图报,是很坏的人,傅老师会讨厌是不是?” ……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傅月恼了:“回不回,不回锁门。”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敲门声,沈束的声音从手机那边传来,气定神闲:“开个门呗,我是楼道里的精神病。” 这日子真是受不了了。 08. 沈束这人,何止睚眦必报,还带点赶尽杀绝。进了门递给傅月一盒泡芙,然后往沙发上一坐,二郎腿一架,兴师问罪的气势遮都遮不住。 “你不给他们介绍我。” “咱们刚领证,婚礼都没办。”傅月咬着泡芙,“我还想过段时间请他们吃饭的时候正式介绍的。” 沈束点头:“借口凑合,所以你带她们回来,就是单纯听八卦的。” 他眸色幽幽,傅月眼皮一跳,讷讷:“也不算,他们听说我搬家了,就想来看看……” “这样啊,”沈束若有所思,莞尔,“我还以为你把她们带来,是带上你的智囊团试探我。” 傅月吃完泡芙,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擦手,乜他一眼:“你少给自己戴高帽。” 沈束也不客气:“怎么,猜出来了就顺杆子往上爬啊?有你这么对心上人的吗?” “烦死了沈束!”傅月蹭的站起来,匆匆回了房间,哐当带上门。 湿巾擦过指尖的触感残留,傅月摩挲了下,拍拍胸口,踌躇着要不要出去。好一会儿,她冲门外喊:“今天你睡沙发!” 隔着门的声音有些闷,沈束悠然自得的声音飘过来,意有所指:“昨天你有件衣服落客房了。” 啊啊啊天杀的沈束! 09. 客厅里很安静,沈束坐了一会儿,俯身收拾茶几上的东西,动作渐缓。好一会儿,他才闭上眼深呼吸。 双耳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