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波桥下[娱乐圈]》 第1章 姻缘签 清晨六点,太阳未出,天色灰蓝。 因源观内,一个跛脚道士正跌跌撞撞地前奔。越是慌张,他跌倒的次数便越多。 离三清殿只有一步之遥,他又跌在殿前石阶上。 顾不得额头上流血的伤口,他一边磕头,一边手脚并用地往殿内爬,面上涕泗横流,和血污交织在一起,扭曲腌臜。 “神仙真人,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救我……救我!” 空荡观中,无神仙低语。只有一道清冷的声音,带着笑意从他背后飘来:“祂们救不了你。” 道士不敢回头,死闭着眼,颤-抖的双手合十,狠命磕头祈祷。 那人的声音近了,就在他耳边,如一条蛇缠入他的耳朵:“你不如求求我,说不定我能慈悲为怀,给你个痛快。” 他打了个哆嗦,接着感觉到有人扯住他的头,迫使他仰面,睁开被血污糊住的眼睛。 一个女人。淡色五官,墨发如瀑,一双眼睛亮得像野兽,正俯视着他。 冬夜,她却赤脚,穿条单薄白裙,沾满飞溅血迹,恰似地狱修罗。 道士张了张嘴,极度惊恐之下说不出任何话。 她“啧”一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求啊,怎么不求?要我帮你?” 不等回答,她扯住男人的头,一下又一下地磕在灰石台阶上。 直到男人奄奄一息,呜咽声都发不出来,她才停手。 “这就不行了?”她俯身下去,瘪了瘪嘴,“好没意思,看来你也没多诚心想活。” 她嫌恶地松开手,男人像滩烂泥软在三清殿前。 手中已被染红的刀刃闪过寒光,她最后扭头,看了眼香火缭绕间,隐去面容的神仙。 她笑起来,灿若红莲,“可千万别怪我啊,都是他自找的。” 刀尖落下,血光四溅。 * “卡!!”监视器前的副导站起来,满意地鼓掌,“两位老师,这遍状态很好,咱们休息一下,再保一条啊。” 守在一边的小助理等他话说完,立刻拿着大衣走上前去,披在于鲤身上。 “姐,演得太牛了,我看入迷了都。先去取暖器那边坐会儿补补妆吧,别冻着了啊。” 于鲤不急不慢地穿好大衣,套上小助理递过来的靴子,手里握住暖宝,挪到一棵歪脖子树下休息。 化妆师拥过来擦她脸上的血浆,她半仰起脸配合。 经纪人吕蒹葭打完私人电话,和副导交流完,走到她身边,顺手把吸管杯递给她,“补充下水分。” 她接过杯子,盯着吕蒹葭看。 许蒹葭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于鲤摇头,嘬了一口温水,说:“你明天不用来了。等下一条戏过了,我给你发个红包放个假,回家过年去吧。” “鲤姐,你在说什么啊?”吕蒹葭皱着眉头,“就算你要开我,也得等后天去淮京试完镜了……” “我自己能去。也可以让小助理陪着,她是淮京本地人,我出差,她回家,方便。” “可是……” “行了。”于鲤把杯子放下,抽纸擦了下吸管上的唇膏。 “今天是大年初一,你都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再不回去,你爸妈得给演艺圈bot投稿,说我压榨员工没人性了。” 脸上的血浆擦得差不多了,化妆师拿出粉饼给于鲤补妆。 于鲤拿过化妆师手里的粉饼盒子,将内置镜调转方向,朝向愣住的吕蒹葭,“喏,走之前先补个妆。” 她竖起根手指,自眼下滑过去模拟白色泪痕,“记得把你那破粉底给丢了,一点都不防水。” * 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雪,副导决定借个雪景,下条的拍摄时间全看天意。 等了半个小时还没动静,天幕一角已经微微亮。 于鲤起身在广场上了柱香,又跪在三清殿里拜了拜,请慈航真人保佑她,今天能顺利把《难鸣》补拍的戏份都过完。 拜完,于鲤准备起身,余光瞥见身侧蒲团上跪着个剧组的小姑娘,正在虔诚地摇签筒。 她偏过头去问小助理,“这儿还能求签呢?” “当然啦,因源观本身就是个正经道观。只是最近在修缮,没对外开放,只有艺术创作需求之类的可以申请入内,不然平时人可多了。” “很灵?” 小助理神神秘秘拉着于鲤,“灵,特别是问姻缘。姐,你要不要也求个,问问今年能不能结婚什么的?” 她知道于鲤有男友。 于鲤不算什么流量艺人,二十岁时偶然客串电影角色,开刃作便大火。角色虽小,却也让她借光成功入圈,如今已是她做演员的第五年。 五年来,她成功饰演了不少深/入人心的角色,但大多是同一类型,少有突破,一直不温不火。 她出道伊始就有男友,但谁都不知道具体是哪位。 有谣言揣测也许不是男友是金主,立马有人反驳——就于鲤这个资源情况,怎么看也不像背后有资本。 也有人笑,哎呀,她不是一直都神秘得很,出道这么多年了,除了她自己说的父母双亡,还有谁了解一星半点她的家庭情况吗? 围绕着于鲤的话题总是蒙着一层雾。她也像这香火供桌后的神像一般,在飘飘绕绕的雾气中,让人不看清真容。 于鲤在蒲团上重新跪下,打算求一签。 倒也不是被小助理的话说动,只是好奇心作祟。她拿着朱红的签筒,上面刻几个鎏金大字:一事一签,心诚则灵。 签筒摇晃,沙沙声中,她的思绪飘远。 问什么好。事业?健康?还是财富? 总之不会是姻缘。她想起自己的男友,心中忧闷。她不会和他结婚的,就连交往也完全是个错误。 究竟求什么呢?她生命里有什么无论如何也解不开,需要上天垂怜指点迷津的事吗? 脑海中霎时闪过一张十几岁少年的脸。圆眼鸦睫,高鼻红唇,笑起来鼻尖上的痣生动地浮动,像一颗游离在银河外的暗星。 ……江柏舟。 于鲤晃签筒的手一顿,一根朱漆竹签从倾斜的签筒里径直掉了出来,砸到蒲团上,犹如一只跳离湖面,在岸上搁浅的鱼。 她怔怔地看着那根签,没说话。 小助理在一旁晃了晃她的肩膀,“姐,于鲤姐。签已经掉出来了,你记住上面的标号,去旁边取对应的纸签就行。” 于鲤“哦”一声,如梦初醒,起身去右手边拿了纸签,又找一旁的道士解签。 年长的道士师傅接过她手里的签扫了眼,问:“求的哪方面?问的什么问题?” 于鲤面色复杂,语焉不详地回:“……姻缘。” 道士研究几秒,用手指在签文上点点,“坎坷多,阻碍多,想要修成正果得努力。” 她沉默一阵,问:“不是上上吉吗?” “缘分是。但结果未定,能走到哪一步,全看自己。”道士把签又推回到她面前,“命,也是会变的。” 命。今天下不下雪,是命。和一个人能不能再相遇,也是命。 出了三清殿,雪还没下。于鲤在因源观里逛起来,七拐八拐,走到了一道挂满仙鹤灯笼的拱桥前。 她突然想起某年,也是大年初一。 那时她还在小,还住在南川,还和江柏舟是朋友。 南川冬天不下雪,过年大半铺子关门,她实在无聊,叫他陪她出门逛灯会。 偌大的公园冷冷清清,他们一组一组艺术花灯看过去。逛累了,最后在莲花仙鹤灯面前歇脚。 她抱怨:“灯会也不像电视上说的那么热闹嘛,我们还不如去逛菜市场。” 江柏舟呛她:“你也知道是灯会,大白天没开灯,只有你突发奇想来逛。” 她叉着腰,“好心好意邀请你,还成我的错了?你不说点新年快乐之类的祝福语就算了,净给我添堵。” 她生了一路的闷气,直到最后,江柏舟给她买了个金鱼花灯才哄好。 她还记得他说:“这是你的灯,你想让它什么时候亮,它就什么时候亮,白天也行。” “小鱼,新年快乐。往后每年,我都第一时间和你说新年快乐,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 那个金鱼花灯,后来去哪儿了?它亮起来是什么样子,她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的事太多太混乱,很多关系都被改变,承诺也早已不作数。 于鲤从兜里掏出那张纸签,默念上面的签文。 野渡横舟自漂泊,孽海惊澜觅前尘。 三生桥上旧精魂,此生必得再相逢。 一阵冷风吹过,手指抖动,轻薄的签文顺着风飘到拱桥之上。 她快走几步,预备弯腰去捡。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从桥的另一头过来,拾起那张签文,递给她。 “你东西掉了。” 一部电影开头,绝不会先拍主角的脸。它会顺着一些别的东西,缓缓移动,仿佛需要给回忆留出缓冲的空间。 像现在。从捏着签文的修长手指,看到灰色羊绒大衣的袖口,再是脖子上深蓝色的围巾。 最后,由一颗鼻尖痣上移,撞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在那一瞬间。 就在那一瞬间。她等待了很久的雪,终于悄然无息地落了下来。 *许蒹葭更名为吕蒹葭,不然和剧中剧人物不太好区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姻缘签 第2章 坏天气 东城大雪。机场第三次通知前往淮京的航班因为恶劣天气延迟,起飞时间待定。 小助理安安满脸愁容:“东城都快半个月没下过雪了,结果今天倒好,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于鲤坐在机场的休息室里,透过航站楼的宽大玻璃看向窗外。 夜色已深,雪还在簌簌地落。昏黄灯光下,几架飞机滞留在停机坪上,如在恶劣天气下,无法归巢的飞鸟一般茫然。 安安小心翼翼地试探:“姐,你的试镜提早到明天上午了,要是这航班今晚真的飞不了……” 于鲤托着下巴,云淡风轻地说:“飞不了也是命。” 想了一下,她又拿出手机,给自己公司老板邹静发了条消息报备。 对方两分钟不到就回复了。 她看了眼,放下手机,宽慰地拍拍安安肩膀,“放心吧,我已经和《泪桥》剧组说明情况了,就算真的迟到,那边也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安安舒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这事儿明明该我去做的。姐你又给我升舱又自己去报备的,弄得我特别愧疚……” “这事儿该经纪人做。我给蒹葭放假了,怎么,你还想越级汇报给静姐啊?” 安安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我现在就祈祷雪赶紧停,能让我们顺利到达淮京!” 她“祈祷”了一会儿,突然问于鲤:“试镜后暂时没什么工作安排,姐你要不要也回南川看看家人?” 于鲤淡漠地说:“我妈去世好多年了。” 她连说几个“对不起”,又小心翼翼地问:“那爸爸……” 于鲤浅笑了下:“应该快死了吧,真希望我能亲手送他最后一程。” 安安不敢吱声。于鲤签了星核几年都没大火,公司资源有限,两年前把她团队换新。经纪人吕蒹葭刚毕业入职就来带她,安安更是今年才从实习生转正,正是好奇心重又管不住嘴的时候。 她用一种做错事的眼神小心看着于鲤,害怕自己惹她不悦。 哪知道于鲤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继续讲:“我还有两个好哥哥呢,想不想知道?” “姐你别逗我了……”小姑娘听她的语气,放下心来,“我不问了,我继续祈祷。” 她又开始神情浮夸地上下摆头“祈祷”,于鲤淡淡地笑了。 十几小时前,她还在祈祷雪赶快下,现在,反而想雪停了。 人真奇怪,面对天气的喜恶都能在一天之内反复。 白天,雪刚落下来的时候,她遇到了江柏舟。 没等她想好做什么反应,剧组那边就打电话来,让她抓紧回去补拍。 她趁着下雪补完了观里的所有镜头,马不停蹄又去赶了下一个景。忙完没来得及多休息,就到了机场准备飞往淮京。 阴差阳错地和他相遇了,又理所当然地分开了。甚至连句“你怎么在这儿”都还没来得及问。 重逢这么戏剧化的场景,在他们这儿居然简化成了匆匆照面的闪回镜头。 多可笑。倒也适合他们。 什么都来不及,只有雪绵延,下到现在。 机场广播又响了一遍,还是没有好消息。 时间已接近零点,安安歪着头,靠在机场休息室的座椅上睡着了。 于鲤戴上耳机,开始重温一部五年前大火的独立游戏的实况。 《泪桥》——她即将在淮京试镜的电影,就是根据这部同名解谜游戏改编的。 游戏剧情带一些恐怖悬疑的色彩,底色却悲凉温情,引发了无数人共情,后劲十足。 实况主播到动情之处,用尽溢美之词去赞扬游戏的创作者Theseus。 他是个华人,据说在大学时期就独立完成了《泪桥》,音乐、剧情、美术、程序制作等全部一人包揽,可谓全才。 《泪桥》大火后,他又创办了“以太”工作室,带团队做出了现象级的爆款全平台游戏《八千岁》,流水过亿,常年霸占榜首。 Theseus。于鲤跟着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传说中的雅典国王,击杀米诺陶诺斯的英雄。 也是被母亲抚养长大,不知道父亲是谁,成年后翻山越岭寻找他的命运之子。 倒是和故事里的主人公有着一些微妙的命运共鸣点。 《泪桥》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主人公许嘉禾回老家奔丧,在翻找母亲的遗物时意外得知自己的身世谜团。 他回到故地探查,在即将被拆除的旧筒子楼里和童年玩伴秦念相遇。她是多年前一桩灭门惨案的幸存者,也是唯一一个可能知道许嘉禾身份线索的人。 于是主人公对秦念和自己身上的谜团展开了调查,意外得知了很多残忍的真相。 结局许嘉禾一个人地站在桥上,湖水映出他和一枚孤独的月亮。游戏到此结束。 故事虽简单,氛围却营造得很好,有种身临其境的怀旧感。 三个多小时的实况视频很快就被于鲤过到一半。这时快两点,雪终于小了一些。 广播里终于传来可以登机的消息,此时航班已延误五个多小时。 于鲤按灭屏幕,怀着对游戏里另一段人生的感慨,伸了个懒腰,疲惫地登机飞往淮京。 * 落地淮京,刚关闭飞行模式,邹静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于鲤边从廊桥往外走边接,那头先叹口气,再讲,“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泪桥》那边跟我讲制片人的航班延误了,今天试不了镜了。” 于鲤轻笑,“好事啊,我修整一下,之后试戏状态更佳。” 邹静语气认真起来,“不是更佳,要最佳。《泪桥》对你的重要性应该不需要我多强调了吧?这片是能冲奖的,把握机会。” 她停了一下,又说:“试镜时间虽然还待定,不过今晚剧组要在荃山庄园设宴,宴请《泪桥》原作者Theseus。” “导演很尊重原作,打算请他做电影的特邀指导。我打了招呼,你也去。应该怎么做,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于鲤笃定,“当然,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挂断电话取行李出了机场,于鲤才发现,淮京也在下雪。 她把安安遣回家,在酒店补了个觉。中午起来吃了点东西,又开电脑玩了会儿《泪桥》,五点洗漱化妆,换了套衣服,出发前往荃山庄园。 荃山庄园位于城中心,在寸土寸金的淮京内环圈了块不小的地,填人工湖造园林景,愣是打造出了一片闹中取静的意境。 做到这个地步,它家有哪些招牌菜已不太重要,就算是小米粥配咸菜,在它别致的亭台楼阁中,也能品出别有一番的金贵滋味。 于鲤到的早,“兰竹汀”包厢里没人。她在园子里闲逛,走到一处能观梅下雪景的漏窗回廊时,看见一个眼熟的人。 她倚坐在廊边,一手顺着栏杆伸展,一手夹着根细长的香烟。头偏向窗外看雪,露出改良旗袍领上三分细白的颈,头发用白玉簪子固住,几缕散发掉落到耳边,修饰出一股颓唐的美。 于鲤捡了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她向外吐了一缕烟,缓缓回头,手掌托着下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于鲤先开口叫她:“你好,钟蕊。” 钟蕊在便携灭烟灰盒上灭了烟,正回身子看她,“你认识我?” “去年的上海电影节们见过,我们的片子都进了主竞赛单元。” 虽然到最后谁都没得奖。 “你不认识我?”于鲤反问她。 她漫不经心地从手包里掏出盒薄荷糖,抖了两粒放在嘴里,又悠悠地说:“不熟。你的片子我只看过一部,《乐园无尽头》。” 《乐园无尽头》,一部和《泪桥》同类型的文艺电影,她的开刃作。虽然因为尺/度问题未能在大陆上映,却在当年斩获了无数奖项。 男主林浔,更是凭借此片,年纪轻轻获封影帝。 虽然此前林浔被人点评只能演同一类型的角色,最佳男主也被嘲讽是小年捡漏得来的。 不过有了实绩,他的商务及资源自此水涨船高,也开始接一些与以往不同的角色。 如今在内娱,林浔已算是名副其实的一线艺人。 于鲤在《乐园无尽头》里的戏份不多,原本只是去剧组探班熟人,机缘巧合之下,客串出演了一个弑父后在男主面前跳海的女孩。 正片里,她的镜头总共只有90秒。 但那个脸上沾满血,眼里蓄满泪的特写镜头,却成功让所有人记住了于鲤。 于鲤笑,“其实乐园并不能算我的片子……” 钟蕊打断她,没接着这个聊,又问:“你最近在拍什么?” “昨天刚补拍完《难鸣》的镜头。” “哦,《难鸣》啊。他们的剧本也递给我看过,被我拒了。情节还算中规中矩,但导演为了噱头加了太多元素,反倒没意思了。” 钟蕊讥笑一声,“找你……是又想造个反差感女凶手的营销路线?” 于鲤没说话。乐园里她的戏份不足以提奖,更不能助她自此扶摇直上。出道多年,来找她的本子永远是犯罪片,角色也是清一色的犯罪嫌疑人。 她几乎快在圈子里混成一个类型演员。比如提到年轻正派的军旅剧角色就想到黄xx,说到窝囊颓废的中年男人就是雷xx,需要一个会杀人的女角色,选角导演会毫不犹豫地启用于鲤。 做一个演员,首先是被人记住。她已经完成这一步,虽然是以一种刻板印象的方式。 “你今天到这儿来,是为了《泪桥》吧。”钟蕊拢了拢身上的羊毛披肩,“你想演秦念?” “是。”于鲤毫不犹豫地回。 “好巧,我也喜欢这个角色身上的张力。” “是吗?”于鲤起身,淡淡打量她一眼,“看你今天的打扮,我还以为你想争取的角色是许嘉禾他/妈。” 钟蕊面色凝固了。 于鲤看了眼手机时间,转身往包厢的方向走,不忘回头冲她一笑,“反正接下来,就各凭本事咯。” * 回到兰竹汀等了不到两分钟,剧组的导演编剧和资方代表等若干人就来了。 邹静看好《泪桥》,不止因为原作的人气。更因为这部片子投资阵容强大,保密度也极高。 除了知道导演是获奖多次,近年来炙手可热的青年导演周思维,其他的一律不知。 于鲤在酒桌上留心观察了下,来的都是圈内含金量极高的人物,最次的也曾三提金马。 不过她最关心的不是这个。 她眼神在几个脸生的商务男身上扫过去。秃的秃,油的油,最年轻那个也少说四十岁。 ……Theseus,在这里面? 她捏紧酒杯,看了眼钟蕊,拿出点视死如归的勇气来,深呼吸,准备站起身敬酒。 包厢的门却在此刻推开了,屋内逼进一点风雪的寒气。 一个年轻男人脱下身上的大衣递给服务生,冲屋内招呼道:“抱歉,雪大堵车,我来迟了。” 内搭黑色衬衫显出来,衬他身材比例极佳,宽肩窄腰,薄肌恰到好处。 他整理着袖口的红宝石袖口,长腿阔步往前走,路过于鲤时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步履不停地到周思维旁边的空位置落座。 周思维立刻热络地冲几位资方介绍他,“张总,李总,王总,这位就是我们电影的特约指导,《泪桥》的原作者,江柏舟。” 该怎么形容他呢。青年才俊还是阴魂不散。 Theseus。于鲤终于能简明扼要地给这个名字下定义。 一个意料之外的装货。 *《泪桥》名字源于伍佰老师的歌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坏天气 第3章 水母心脏 张总爽朗地笑了:“小江真是一表人才,刚才我还以为是哪个演员进来了,真没想到啊,居然就是Theseus。” 江柏舟举起酒杯敬了他一杯,“张总,过奖了。” 他放下杯子,刚才在饭桌上一直沉默的钟蕊突然开口:“您好,Theseus,初次见面,我是演员钟蕊。” 她突然没了一直端着的清高架子,笑得和煦又平易近人,“《泪桥》刚出demo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关注了,很喜欢您用各种蒙太奇镜头和宗/教隐喻在游戏里营造出的命运感。” “谢谢。”他没什么反应地应下,又看向于鲤,“于小姐玩过《泪桥》吗?” “最近一直在玩。”于鲤当然不能让自己落了下风,“游戏很有代入感,特别是秦念这个角色,给我的印象很深。相比起大家常给她贴的破碎、疯狂的标签,我更喜欢一个偏冷僻点的解读。” 她不紧不慢地叙述:“她是一根野生野长的坚韧蒲草。” 江柏舟勾了勾嘴角,鼻尖痣浮沉,“我喜欢你的解读。” 钟蕊的笑僵在脸上,看了眼周思维。 他们之前合作过一次,周思维对于钟蕊这种学院派一向青睐有加。 周导咳了咳,正式介绍道:“你看,光忙着应酬,忘了介绍两位女士了。” “钟蕊。淮京戏剧学院毕业的,年年拿学院第一。我们合作过,很好的演员,一点就通。最近应该在忙着演话剧呢吧?” 钟蕊“嗯”地应下,笑容又舒展开。 “这位是……”周导又看向于鲤。话没说,就被距离于鲤最近的王总打断。 “于鲤嘛,我知道!”他拍拍于鲤座椅的后背,身体倾向她,“你演杀人犯演得可好了,那叫一个真实!不过今天一看,嚯,你真人长得像个小白兔一样,和电视里完全两模两样。” 于鲤很想笑着回应两句,但是笑不出来。 王总长得像个□□,酒又喝得高了点,迷迷瞪瞪地凑近她,醉麻了的大舌头吐-出的话在她耳朵里全变成了“呱呱呱”。 好在江柏舟接过了话茬:“其实秦念也是这样的,是很有反差感的角色。” 他又看了眼钟蕊,“钟小姐的气质很好,但过于清冷,也许会更适合演许嘉禾母亲许月芩。” 钟蕊沉默,周思维脑子倒转很快,“对,秦念有反差,我们定于鲤来试镜也是因为这个角色和她在《乐园》里的角色有一定重合度。”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们也在思考,同一类型的角色反复让同一演员饰演,是否会让观众思维固化,反而没了新鲜感与反转。” 看起来最精明的李总赞同,“也是。没风险也代表没惊喜,这点还是要慎重考虑的。” 好大一出戏。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周导。”于鲤不急,反而笑了,“既然您提到了《乐园》,那我想和您聊聊林浔。他一直被人诟病只会演忧郁的角色,《乐园》的男主也是同样的忧郁型。” “参演之初,所有人都不看好。结果……我想我们大家也都清楚了。” “我不敢自比影帝,不过我想,我和他遇见的困境是相通的。您也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同质角色的怪圈里打转。” “但换句话来说,我和遇到《乐园》之前的林浔一样,磋磨多年,就差塑造一个类型领域里的巅峰角色来突破自己。” “同质角色,演到登峰造极,也能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一番话说完,桌上久没动静。 居然是钟蕊先开口,她举杯向于鲤,眼里区别与漏窗回廊的冷淡,有了一丝别的神采,“演员嘛,光说可不够,最后还是要靠演技来证明自己。期待试镜当日能和你切磋。” 于鲤也举杯回她,“彼此彼此。” 剑拔弩张的氛围被化解,酒桌又恢复成几个男人的恭维场。 终于熬到散场,于鲤先去了趟洗手间。自隔间出来在洗手台洗手时,钟蕊又出现在她身侧。 她慢条斯理地清洗着双手,说:“说实话,你挺让我意外的。” “我一直以为你只想赚快钱,想摆烂,所以磨平了自己的灵气,选择待在舒适圈里,竞演秦念也不过是因为片酬给的多。” 流水停了。钟蕊扯下张擦手纸把手擦干,又递给于鲤一张干净的。 “你举林浔的例子,真是相当聪明。怎么,你也提前知道许嘉禾定了他?” 于鲤接纸的动作顿了顿,“男主定了林浔?” 她轻笑,“看来你的消息也不怎么灵通嘛。” 于鲤抽过纸,擦干手上的水珠,嘟囔道:“我和周思维又不熟。” 钟蕊呛回去:“但你和Theseus看起来很熟啊。” 于鲤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把废纸投进垃圾桶暗格,直白回她,“完全是错觉。” * 今天是周六,赶上聚会归家晚高峰,根本叫不来车。 于鲤站在荃山庄园门口等车,脸被夜风吹得有些泛红。 城市夜晚与海洋有某种共通性。灯光下摇晃的树影是水草,忽闪的信号灯是鱼反光的眼睛。 鳞次栉比的灰色建筑灯火彻夜不熄,路人脚步虚浮,神情疲惫,正演绎着渺小的水母,没有心脏,没有大脑,灵魂化成长而柔软的触-须,背在身后,一刻不停,就那么游着。 她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车还没叫到,于鲤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她身侧过来两个被阿姨带着,等待家长开车出来接的小男孩。 他们扬起养尊处优的漂亮小脸,抬头看她一眼,然后脆生生地指着她说:“杀人犯。” 阿姨笑看于鲤,眼里没歉意,“孩子不懂事说着玩儿的,别介意。” 于鲤偏着头,看两个小男孩露出缺牙的嘴哈哈笑闹成一团。 哪个倒霉家长给孩子看她的戏,不怕做噩梦吗?不过这也变相证明了她的观众年龄层很广,而且演绎到位吧。 面前停下来一辆漆黑的劳斯莱斯,后座的窗户降下来,露出王总喝红了的□□脸,“于小姐,要不我送你?” 于鲤摆手,“不用了王总,我叫了车的。” “甭跟我客气呀,我真的特别喜欢你演的那个电视剧,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王总又开始在她耳边呱来呱去,还好后边怼上来一辆宾利,按两下喇叭,打断了王总的回忆。 于鲤循声望过来,驾驶座侧玻璃留出三分缝,隐约能看到江柏舟的样子。 “真不用了,您先回去吧。我叫的车到了。” 她向后指了指,宾利配合地又滴两声。王总无奈,大手一挥留下句“常联系”,依依不舍地叫司机开走了。 宾利向前开,于鲤伸手拦住。江柏舟降下车窗玻璃,一张臭脸,“我没说过要送你。” 她弯腰,低声凑近他,“你不送我,那我举报你酒驾。” “我真酒驾你敢坐我车?你明知道我杯子里装的根本就不是酒。” “是啊。那你猜那些什么总,要是知道你耍了他们,会不会生气?” 他嗤笑一声,升起车窗,只留条缝,说了句:“上车。” 于鲤直起身,想去开后座车门,他又说:“真把我当司机了?坐副驾。” 她“哦”一声,准备绕去副驾,突然停住脚步,侧转了身子,沉下声音,对那两个还在嬉闹的小孩说:“你们俩今晚最好睁着眼睛睡觉。” 说完,她阴着脸,展露出一个她在某热播电视剧里杀人前的招牌笑容。 两个小孩愣住了,旋即抱住阿姨,尖叫着大哭起来。 于鲤听着阿姨手忙脚乱哄他们的声音,心情大好,轻快地拉开车门上了车。 江柏舟看她上来,冷笑一声,“你说话可真艺术。” “我不懂事说着玩儿的。”她不以为然,抽出安全带系好,“要不是看那两个小孩长得还挺好看,我肯定吓唬得更卖力。” “我没说那个。我指的是,你刚刚拿林浔出来说事。” “你很在意?” 于鲤侧过头去看他,后面有车催促,他默不作声地发动了车子。 一路无话。车上的暖气开得很足,烘得喝了点小酒的于鲤昏昏欲睡,她干脆就偏头在副驾上小憩了会儿。 到酒店楼下,江柏舟把她叫醒,她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他又叫住她:“等等。” 于鲤回头,见他从暗格里取出一张薄纸,“你昨天丢的东西。” 那张没来得及接的签文。 她伸手去拿,他又反手扣住签文:“你求的什么?” 于鲤抬眉:“因源观里当然求姻缘了。” 江柏舟冷哼一声,“结果肯定很差吧,毕竟你那个神秘男友都没陪你一起去。” 我求的又不是跟他的姻缘。 于鲤没点明,嘴硬道:“你不认字?看不到上面写的上上吉?道士师傅说我们感情好得很,说不定今年他就预备和我求婚呢。” 他的脸色垮下去,“哦,是吗。” “你呢,你去因源观干什么?也求姻缘?” “我不信这些,而且这观里的签一看就不灵。我去散步不行?” “你住淮京,大年初一到东城,只为散步?” 江柏舟笑笑,“是呀,我钱多烧得慌。” “放屁吧,因源观闲人进不去,你到底去干嘛?” 他的笑忽然收敛起来,认真地看着她,“你希望我说什么答案?” 车内灯光昏暗。车窗外,几辆车打着灯擦过,他的脸陷在明暗之间,随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一道,在她眼里暧昧地浮沉。 忽然有种溺水的窒息感。 于鲤下意识地握住车门,江柏舟朝车门方向看了看,重新调整回安全距离。 “我工作室有款游戏叫《八千岁》,近期想开张新地图。”他恢复成桌上公事公办的Theseus,“我去因源观是为了给美术取点灵感素材。” “哦,这也说得通。”于鲤在心底舒口气,“今晚谢谢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说完不等他回话,她就拉开车门下了车。 站在酒店亮堂堂的大厅里的时候,于鲤才有种终于浮上水面的感觉。她抬头望天花板中-央吊着的巨大水晶灯,灯的折面上也有千千万万个于鲤在凝望着自己。 她期待自己听到什么答案呢?她连期待都畏惧。 她又不是青春期小女孩,早不做冒着粉红泡泡的梦。遇到江柏舟就遇到了,不会幻想他是不是专程为她来的。 他们早在二十岁就分开,各有人生,各自精彩。她忙着自己的生活,对他鲜少关心。 不过每年,她都能这么“巧合”地遇到江柏舟一下。 大多时候,也就像昨天那样擦肩过去了。匆匆一眼间,她也只来得及从他的一身派头里感叹,他过得还真不错。 不过这回不一样。两条平行线还是有了交点。 于鲤叹气,水晶灯上的于鲤也叹气。水晶灯一下子变得好沉重,像要朝她砸过来把她压垮。 她不看灯了,往前走按电梯上楼。 电梯门将关,一双手伸来挡了一下,江柏舟侧身进来,神色淡然地按下比她高一层的按钮。 于鲤疑惑:“你住酒店?你在淮京不是有房吗?” “《泪桥》的试镜让我也帮忙盯下,这里离试镜地方近,方便。” “哦。”她随口说一句,“那你什么时候订的房?” 江柏舟面不改色:“刚刚。” ……现开的。 于鲤笑出声,“你真是钱多烧得慌。能不能坦率点,有话直说。” 隔了几秒,江柏舟突然开口:“新年快乐。” 果然。他大年初一出现在因源观里不是偶然。 “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如果你男朋友真和你求婚,你会答应?” 他怎么还在想这个。 “你管得着吗?以什么立场?朋友还是我哥?”她笑,“别逗了好吗。” “于鲤。” “嗯?” 他很久没说话。于鲤怀疑自己幻听,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一阵沉默。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她所在的楼层,她收回眼神,径直走了出去。电梯门再次关闭,江柏舟的身影夹在中间,如一出剧的谢幕。 她想起十五岁,想起于鲲在母亲葬礼后领他回家。 他让她叫江柏舟“哥哥”,她抿着嘴看着昨天还是自己最好朋友的人,摇身一变成了父亲的私生子。 甚至他还比她大半岁。 她问他:“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是你妹妹?耍我很好玩吗?” 他什么话也没说。没有解释没有道歉,只是沉默。就像现在这样。 于鲤没忍住,按了键,把电梯门打开,站在门外问他:“你要说什么,把话说清楚。” 江柏舟凝望着她,还是没说话。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把按钮松开,让电梯门重新关上,转身就走。 走到2107前,她掏出房卡开门,江柏舟从后门追上,自身后拉住她的手腕。 她回头看他,他垂着头,声音低哑:“于鲤,不要答应,不要嫁给他。” 2107没开灯。城市夜光透进来,照亮相拥的两个人。东城的雪停了,淮京的依旧在下。城市海洋,海底无声。 万籁俱寂的季节,无人知晓的空间。 一只漂游的水母短暂找回她的心脏,快溺死于一个吻。 水母不需要心脏,于鲤需不需要他。 下章继续吻的后续。p.s女主现在还是目的大于真心 *可怜的电梯就这样被两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水母心脏 第4章 冷的雾,轻的烟 江柏舟的指尖很凉,嘴唇却烫。舌尖化成两条鱼,在口腔的河流里渡来渡去。跌撞之间不知道是哪一秒扯了围巾,褪了外套,等于鲤整个人陷进酒店柔软蓬松的白色被子河中时,身上只剩一条薄长裙。 换气的时候,缺氧的鱼勉强活过来。她手指溜进江柏舟金色领链之间,勾住,挑过来,伏在他耳边,哑声说:“我这条裙子的扣子在背后,帮我。” 后背攀上一条冰凉的蛇,把她从被子河中捞上来。尖齿悬在蝴蝶骨之下三厘,并不着急向下游走。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他的呼吸落在耳侧,很痒,“你呢,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我?我真的很想……”她的声音顿了一下,很快恢复,“……很想演秦念。” 房间内寂静了几秒,于鲤看到江柏舟微微上挑的迷离双眼恢复了焦点。接着,后背上的手被抽走,经历半秒失重,她又陷回和酒店大床的亲密接触。 “于小姐可真是有野心的演员,特别有牺牲精神。” 江柏舟单手扣好几颗解开的衬衫扣,见于鲤想起身,又伸手把被子掀过来,将她覆住。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晚安。试镜见。” 于鲤在被子里等了一会儿,听到一声利落的关门声。 等她探出脑袋来的时候,一片漆黑的2107中,早已没了江柏舟的身影。 * 试镜定在一天后,上午九点。周思维的工作室。 于鲤到达时,试镜间外的休息区沙发上已经等了好些人。 除了钟蕊,还有好几个刚从电影学院毕业的女孩,面孔生,年龄轻,潜力大,有两个更是从入学起就被当待爆花来营销。 她施施然在钟蕊旁边坐下,对方正拿着镜子纠结两个口红的色号。她瞥一眼,幽幽开口:“别涂了,都难看,不适合你。” 钟蕊“啪”地合上镜子,打量她几眼,说:“你穿这么亮?” 在场的演员为了贴合《泪桥》里秦念立绘的形象,几乎都穿了素白的裙子,只有她,搭了条跳脱的浅黄-色。 “嗯。”她半开玩笑地说,“许嘉禾不是说秦念在他记忆里像个小太阳吗?” 不多会儿,前面的人陆续进去又出来,脸色都不大好看。 钟蕊低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天总制片在场,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年轻女孩,难对付又挑剔,你那点小聪明可不够用。” 说完助理叫了钟蕊的名字,她起身朝试镜间走,半小时后就出来,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终于到了于鲤的顺序。她推门进去,长桌上的江柏舟和林浔同时看她一眼,她手指抠着手心,提醒自己当务之急是入戏。 周思维说了句“开始吧”,她呼口气,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她试的是一段回忆戏。许嘉禾回忆里,他住在一个U形筒子楼里,卧室正对着秦念家的阳台。还没遭灭门案之前,秦念常在阳台上晒太阳。 于鲤先走到墙角,搬来两张道具椅子,横对着摆,搭成一个简陋的长椅。再半躺上去蜷起腿,脱下衬衣外套,抖了抖,双手把它扬得老高,又让它自然地落下来,盖住自己的半张脸。 就这么待了一会儿,她皱了皱眉头,好像被偏移的太阳照了眼睛,又把衬衫扯高,轻微翻了个身,侧过来正对着长桌的位置。 然后,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微眯的眼睛睁开,专注地看着对面,勾起一个不易被察觉的默契的笑。 长桌后没有人说话。有那么一秒钟,江柏舟和于鲤对上了眼神。 他想到很久之前,大概十二三岁的暑假。他骑自行车到一幢三层小洋房楼下,没在树荫里等人。于鲤从二楼推阳台门出门,笑着冲他招招手,又无声做口型——“去哪儿玩”。 风把她的裙子吹皱,日光灼人,眼睛微眯。空气里传来青草被烘烤过后的自然香气,他摸了摸骑车途中被晒红的鼻尖,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就是夏天全部的样子。 此时此刻,试镜间的江柏舟不自觉地又把手探上鼻尖。 好奇怪,明明不在夏天。为什么皮肤会发痒。 良久,周思维拍了下手,说了句“可以了”,于鲤才从状态里出来。 “我们给所有演员都提供了三个片段,让大家三选一来试镜。几乎所有人都选的是更有张力的崩溃或是情绪爆发的片段,只有你选了这段。” “我知道,你是想展现你拥有除杀人犯之外的更多面。不过如果你想把秦念当做你的转型角色,那抱歉,我们的理念可能有所不同。” 说话的是坐在中间的年轻女孩,连头发丝都写着好命富贵的气质,应该就是总制片。她说话时在笑,但笑没什么温度,空有教养。 倒让于鲤想到某个人。 她看了最边上的林浔一眼,他正聚精会神看着剧本,和在场的人都隔开了一层屏障。 “秦念不是我的转型的垫脚石。”于鲤回答得很认真,“她是帮助我站得更高的阶梯。” 女孩口气很温柔,说的话却不,“那你凭什么确定,我们愿意给你这个机会,让你爬到更高的位置?” “没确定。”于鲤笑起来,“我也在赌。” “好的,我知道了。试镜到此结束,感谢配合。之后有消息我们会再通知你。”女孩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末了又想起什么,抬眼与她四目相对,“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泪桥》的总制片兼联合导演,Liliam,林落纭。” * Liliam,林落纭。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于鲤出了周导工作室的门,到对面的一片草地上站着,等安安把司机从停车场带过来。 钟蕊也站在那儿,正立在吸烟柱边抱着手抽烟,看到她,抬了抬眼皮,懒懒地说了声:“恭喜啊。” 于鲤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新的嘲讽方式吗?” 她嗤笑一声:“真心的。周思维坚持十八岁的秦念和二十八岁的秦念要一个人演,今天这么多人,我觉得就我和你有戏。” 她叹口气,在吸烟柱上掸了下烟灰,“但我一演完,你知道制片人怎么说?她说,钟蕊,你有没有兴趣演许月岑?” “其实你真挺适合许月岑。” “于鲤,不会安慰人其实可以闭嘴的。”钟蕊瞥了于鲤一眼,“男主他-妈就男主他-妈吧,影视寒冬,有得演就不错了。” “我还以为你们这种有艺术追求的科班生,不是理想角色就不演了呢。” “艺术家也要吃饭的。” 气温还很低,新年过后,春天迟迟未来。于鲤呵出一团白雾,听见钟蕊转了话题。 “不过真是奇怪啊,你说林浔都在场,怎么不让我们试对手戏。秦念和许嘉禾的对手戏可以说这部戏的重中之重,这都不看?” 钟蕊的语气略有讥讽,“所以说制片人外行就是外行。万灵集团的大小姐,国外学商刚毕业,回来非要投钱搞个冲奖片。光想镀金不懂电影的话,把活包揽给周思维不行吗?我们这一-大帮子人陪她过家家呢?” 万灵。林落纭。林浔。解释得通了。 于鲤掏出手机,翻看一张陈年老帖的截图。发表日期是林浔凭《乐园无尽头》获影帝那会儿,虽然刚发没三分钟就被删了,但还是在互联网上留下了点蛛丝马迹。 上面言之凿凿,说自己扒到了证据,可以证明林浔是万灵董事林万海的养子。 那张被当做证据之一的合照有些模糊,放大一看,依稀能看出十八岁表情淡漠的林浔,他身边站着一个天鹅一样的女孩,约莫十四五,捧着毕业花束,笑得灿烂。 合照来源是SNS账户。下面清楚标识着文案“我和哥哥的毕业礼”,账户ID没打码,清清楚楚写着——“Liliam_Lin”,林落纭。 林落纭是林浔在林家的妹妹。这下全完了,她肯定不会选自己演秦念的。 于鲤心如死灰,拍拍钟蕊的肩膀,“还有烟没,给我一根。” 她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上一次,是在十九岁。 她半夜醒来,口-干-舌-燥找水喝,喝完睡不着,摸到床尾边江柏舟外套里的一盒烟。她试探着点燃,坐在窗边抽,第一口就被呛。她捂着嘴咳,眼泪都流出来。 床上的人被她吵醒,走到窗边自身后抱住她。 她问:“你每天抽这个找死玩呢?” 江柏舟把烟从她手里拿走,随意地杵在烟灰缸里熄灭,轻吻她湿润的眼角,说:“那不抽了,以后再也不抽了。” 自此之后,他好像真的再也没抽过烟。 钟蕊的烟很淡,不呛,清爽的薄荷味道。她被经纪人接走,就剩于鲤一个人站在枯草地里抽烟。 十九岁之后她也没再尝试过抽烟。初次体验不好,现在的男友不喜欢,太多太多理由。 她不太熟练地抬起下巴吐出一团烟,雾向前飘很远,似乎要筑一条透明的桥通到试镜间所在的二楼窗户。 雾气散尽,她看见那扇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林浔立在那里,静静地注视她,看不清眼里的情绪。 于鲤怔在原地,松散的站姿一下变得僵直。烟灰掉下来,烫了她的手背,她却好像感受不到痛觉。 他没说话,只做了个手势,屈了屈两根手指。 于鲤捕捉到了他的意思——“上来”。 天气真冷。于鲤抖着手灭了烟,抬头看了眼阴恻恻的天。风雪欲来。 于鲤的人生格言从此变成吸烟有害健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冷的雾,轻的烟 第5章 哥哥 于鲤轻敲了两下试镜间的门,再次走了进去。 房间内还是那几个人,周思维先开口和她说话:“你介不介意我们加试一段?” “当然不介意。” 于鲤脑子还没思考过来用意,嘴先一步答应。等林浔从长桌后面拿着一页剧本走过来的时候,她才知道将要发生些什么。对手戏。加的是和林浔的对手戏。 甚至没给具体的剧本,只有短短的一句剧情梗概:十年前,许嘉禾发现秦念要弑父,来阻止她。 摄像机聚焦。 于鲤垂下头深呼吸,闭着眼睛,想象自己现在身处在一个破败老旧的筒子楼里。 长走廊常年堆放着各家的杂物和要卖的废品,花盆里栽种着要死不活的花,蜷在废冰激凌盒做的塑料花盆里,等待一天不到两小时的日照时间。 她家在其中一户,里面住四口人,爸爸、妈妈、死掉的哥哥、她。 房间里常年是线香和蜡油融化的味道。供桌上摆观音像、佛像,甚至还有耶稣像。佛珠什么材质的都有,摸起来全一样冰冷。十字架到处都有挂,取下来打人也方便,连伤口都像圣人受难时的圣痕。 爸爸日复一日,在供桌前念经乞求谁能带回他的儿子秦愿。刚听完他的诫,身上带着新鲜伤口的妈妈,开着厨房水龙头一边择菜,一边默声地哭。 很快,于鲤抬起头,眼圈泛红,似乎已经来到那个命运般春日黄昏的走廊。 “许嘉禾,让开。”——声音有些哽咽,情绪还算到位。 林浔挡在她前面,有些焦急地捉住她的手腕,“不要去,不要因为他毁掉你自己的人生。” 她因为这一句话崩溃,双手揪住他的衣服仰面看他:“什么叫不要毁掉,他早就把我的人生毁掉了。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随着递进的情绪,盈满了泪水的眼睛自然地淌下泪珠。林浔用手指抚去她掉下来的眼泪,没用,眼泪和斥满香火味的地板上的断线佛珠一样,扫不尽。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说:“那我帮你杀了他,好不好?不用你动手。” 周思维听到这句背离游戏剧情的台词,在长桌后倒吸一口凉气,余光去看江柏舟。他很专注地在看这场表演,脸上看不透有什么表情。 于鲤的睫毛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林浔把她的手腕抓得很紧,她挣脱不开。 “你凭什么帮我杀他,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很恨他吗?他也害过你吗?” 她蘧然笑了,重新靠近他,比刚才还近,几乎要吻上去。 “你真的想好要当我的共犯了吗?哥哥。” 周思维小声嘀咕:“哥哥?秦念有这么称呼过许嘉禾吗,她在叫死了的秦愿?” 林落纭漠视着面前的两个人,脸色很沉,客套的笑都挂不住。在两人的距离趋于一个危险的阈值时,她出声:“OK,到此为止。” 林浔松开于鲤的手,她自觉地拉开彼此间的距离,用手背去擦还在源源不断滚出来的眼泪。 江柏舟递给她桌面上的一把抽纸,她轻声说了句“谢谢”。接纸时指尖相碰,她看了他一眼,他却没抬头看她。 * 试镜之后又过了两天,于鲤都没接到什么新消息。 趁着空闲,她又玩了遍《泪桥》。之前她没太代入过这个故事,毕竟她没住过筒子楼,没有血脉相连的亲哥哥,更不认为自己曾成为过谁的太阳,顶多能共情一下秦念弑父的愿望。 不过现在她再看,特别是得知了作者是江柏舟,又试镜了两场后,觉得整个故事散发出一股诡异的熟悉感。 阳光珍贵的筒子楼,是总下雨的南川市。 悲伤的妈妈,是得知于鲲有私生子后哭泣的程雨霖。 死掉的秦愿,是消失的于鲟。 被许月岑带大的许嘉禾,是曾和江晓琳相依为命的单亲小孩江柏舟。 那秦念呢,是她? 所以她才会下意识地叫扮演许嘉禾的林浔“哥哥”? 从小,程雨霖就告诉她,她有个哥哥叫于鲟。只是很可惜,四岁不到就没了。 一场车祸,大爆炸,司机和他都殒命。 可程雨霖的说法并不完全正确。 因为十八岁,于鲤亲眼见到了“死掉了”的于鲟。 于鲤见他是在墓园,程雨霖的碑前。于鲲带他回南川办户口迁移手续,他顺便买花来看程雨霖。 那天是于鲤十八岁的生日,也是于鲟二十一岁的生日。 不过他现在叫林浔。已演员出道了四年,做万灵的养子十七年。 当年那场车祸是司机陈丰年伪造的。他没死,被一路带到了东城,又被丢弃。 林万海路过东城,捡他回淮京当了养子。 直到于鲲找到他,撒泼打滚地要把他认回于家,要这个出息儿子给自家门楣增光。 万灵放手放得干脆,怕于鲲闹事,甚至还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平了多年的债。 于鲤不知道林浔怎么想,不知道他想做于鲟还是林浔。这些都和她没关系。 于鲲刚给她打了电话,劈头盖脸一顿骂,“养你到十八岁,我也是仁至义尽,对得起阿霖!她心软我心硬,你也别再叫我爸,你爸是陈丰年,狗-日的烂-货害了我全家!你全家都欠我们家的,你也别赖在于家,爱滚哪里发烂就滚哪里去!” 于鲲还在喋喋不休地辱骂,她摸着程雨霖墓碑上金粉刻的几个字“儿子于鲟(已故)”,又摸上“女儿于鲤”,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原来她从来都不是她的女儿。 陈丰年故意制造车祸,谁也不知道原因,这么多年,也不知是生是死。 他假死消失了倒轻松,留下三个月的女儿没人照顾,他老婆余梦桦生完孩子就死了。 程雨霖伤心,就抱这个和于鲟同月同日生的孩子来养,取名“于鲤”,当她亲女儿一样,爱了十多年,直到她死。 于鲤伏在她墓前哭,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哭。难过还是愧疚,又或许是种解脱。 林浔一句话都没说。他放下花束,朝程雨霖鞠了三个躬,捡起石头在自己名字后的“已故”上划了几道,又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哥哥。多奇怪的一个称呼。一次安在江柏舟身上,夺走她的母亲。一次安在林浔身上,夺走她十八年的家。 哥哥。她没有哥哥。只有两个可怜的母亲,两个恶心的父亲。 她颤着手,捡起林浔刚丢掉的石头,学他的样子,在自己名字上划几道。然后移到“丈夫”那一列,发了疯一样剜于鲲的名字。 直到那几个字变得再也分辨不出,直到手被划得血肉模糊。 她终于丢掉石头,挂着满脸泪痕,满意地笑了。 * 二十五岁的于鲤怅然地躺在2107的床上,耳边还播放着《泪桥》的ending音乐。 不管在叫谁,“哥哥”两个字一脱口,她就脱离了剧情,就算真自作多情把自己当原型,也基本和秦念这个角色无缘了。 过年期间也没什么新工作找上门,于鲤想干脆趁这个机会报个演技班再提升一下。不过有演技班会在这个时候开课吗? 肚子“咕咕”叫两声,打乱她的思绪。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点个外卖填饱肚子。 吕蒹葭的视频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于鲤刚吃完一盒红米肠。她点了接通,还没“喂”出声,吕蒹葭看到她那一桌的精致碳水就发出了尖锐爆鸣。 “我的姐,我的亲姐,我的祖宗诶!你怎么敢吃这些的!” 她用筷子夹起一颗虾饺往嘴里塞,脸颊鼓鼓囊囊地说:“怎么不敢了,又没活儿找我。肿就肿呗,先放纵一下,过两天再减。” “谁说没有的?《泪桥》开春就要开机了!” 于鲤被嘴里的汤汁呛了下,喝了水平复下去,捧起手机不可置信地问:“《泪桥》定我了?” 吕蒹葭得意地点头:“是啊,真有你的。明天我来淮京,陪你去签合同。” “定的哪个角色?秦念?” “不然呢?” 挂断电话,她还在沉浸在这条消息的余震之中。几分钟之后回过神来,看着桌上所剩无几的食物,懊悔不已,赶忙预约了一节晚上的高强度私教课。 手机又响,陌生号码。她想是《泪桥》那边,点下接通,江柏舟的声音就传过来。 “恭喜啊,得偿所愿。” 挺好的祝福语,在他嘴里怎么就显得阴阳怪气的。 于鲤回敬:“看来睡特约指导还挺有效果的嘛。” “睡成了吗?我看起来很像慈善家?”那边传来一声哼笑,“制片人定的你,她话语权比我大多了,可能林浔和她说了点什么。” 居然是林落纭,一个最意想不到的人。 她思考原因,没说话,江柏舟那头又问:“我很好奇,你试镜的时候那句‘哥哥’是什么意思,你站在秦念的身份上叫许嘉禾,还是作为于鲤在叫于鲟?” “或者……”沉默几秒,他说,“你在叫我?” 于鲤哽住了,面对这个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选择敷衍,“嗯嗯,是你是你,行了吧?” 对面又一阵空白,然后说:“谁想当你哥。” 电话被挂断了。神经。莫名其妙。明明是你自己提的,我很想你当我哥? 于鲤的怒火从肚子里往上蹭,想再拨通回去好好和他大吵三百回合,不然今晚肯定会因为吵架没发挥好而失眠。 结果这个时候,手机跳出条横幅提示,提示有人给她发送了新消息。 她顺手点进去看,联系人栏亮起一条红点。 备注“X”。 她的男友。 没血缘,都没血缘,明鉴啊大人! 下章神秘男友大揭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哥哥 第6章 失眠蝴蝶 X:【祝贺你拿到秦念。】 于鲤编辑上“谢谢”两个字,又觉得没温度,预备加点别的什么话,这时候又蹦出第二条消息。 X:【不要再抽烟,不适合你。】 X:【好好准备,开机见。】 他果然在意了。她的手停在发送键上,斟酌之后删删改改,反复推敲,才将消息逐条发出。 于鲤:【谢谢,也祝贺你拿到许嘉禾,在剧组还请多指教了】 于鲤:【我没有抽烟的习惯,那天是意外,以后不会了】 犹豫半天,她还是添加上那个最能平息他怒火的称呼,当做回复的句点。 于鲤:【开机见,哥哥】 * 或许是运动后带来的肌肉酸痛,又或许是好消息带来的久违兴奋感,凌晨三点,于鲤还没有睡着。 她打开酒店电视,翻翻找找,挑了《乐园无尽头》来重温。 电影开头滤镜很蓝,林浔穿着白衬衫,坐在日落后的海边防波提思索是否要去死。他取出口袋的药盒吞了一-大把药,又脱了鞋子踢进海里,最后他站起身,打算再最后看一眼自己生活的小岛。 对岸忽然出现一个女孩,摇摇晃晃,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不同的是她拿着一把染血的剪刀,还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颊上,沾满了血污。 镜头随着林浔的注视推进,她往这边看了一眼,一滴泪恰巧滚落,混着血滑下来,然后她闭上眼,毫不犹豫地跳入大海。 于鲤看着电视里的自己,思绪飘回五年前。 她去探班学姐,恰巧碰上跳海女孩的扮演者生理期不敢跳海。她形象吻合,救了个场,悟性不错,一遍就过。 从海里出来后,有人给她递毛巾,她接过来抬头一看,才发现是林浔。 对戏的时候距离太远,天色太暗,她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现在这个影子清晰了,和程雨霖墓前的于鲟重叠在了一起。 林浔指了指锁骨的方向,她低头看。湿透的衬衫变得透明,透出她锁骨下一个明显的红黑印记。她忙用毛巾去遮,林浔和她说了第一句话,“你有男朋友吗?” 于鲤想到在她身上留下这个痕迹的江柏舟,又想到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明说的关系,摇了摇头。 林浔又说:“那和我在一起吧。” 她立刻说“不行”。林浔很温柔地捋开她湿黏的头发,让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完全-露出来,然后他笑了—— “可你欠我的,不是吗?” * 二月底,立春过后,天气回暖一些,《泪桥》正式在南川市清远县开机。 剧组在筹拍时神秘得很,现在开机反而大张旗鼓地在各个平台上发照片和海报营销,舆论一下就炸开了锅。 @浔梦环游记_:终于可以说了,我哥的保密项目就是这个!万灵投资,周导掌镜,内娱颤-抖吧,我们林影帝又要升咖了! @月球波卡曼:文游妹一直怕被毁原作,看到Theseus跟组终于可以安息了。就是没想到Theseus居然不是阴郁宅男,好帅一个现充…… @电气白兰地:我靠是于鲤和林浔,《乐园》给我嗑拉了之后五年没药了,爸爸妈妈终于原谅我了,我现在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林深见鹿:呃呃,《乐园》于鲤才出场几秒啊,这都能嗑到,牙也太硬了吧。只会演杀人犯的糊咖能别下水军蹭我们家影帝了吗? @电气白兰地:那咋啦,林浔亲口说过《乐园》里最喜欢的镜头就是和于鲤对视的这个,我要的就是这一秒弹错的音。男宝妈消消气,别当恶婆婆挑刺了,记住林浔唯爱于鲤,是唯爱[抱抱] @七秒金鱼:都别吵了!林浔我笑纳了,于鲤我笑纳了,钟蕊我笑纳了,Theseus我笑纳了,连周思维我也一起笑纳了!大家都来支持这个《泪桥》拿奖拿到手软好吗? 于鲤关上手机,被网上的留言吵得脑仁疼。钟蕊反而笑出声,“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制片人的操作了,拿商业片那一套来做《泪桥》的营销,真行得通?” “其他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就这个造势体量,林浔百分之一万要升咖成顶流了。”于鲤揉了揉太阳穴,“我们能沾到光也好。” “诶,你有没有觉得林落纭特别捧林浔。”钟蕊若有所思,“林浔的感情状况一直是个迷,我也是听说,好像是有个女友,不会就是林落纭吧?” 于鲤背后出一层冷汗,“没有吧。林浔咖位最大,不捧他捧谁。” “也是。要他们真是恋爱关系,林浔脑子有病才会在女友手下接这个本,又有吻戏,又有床戏。”钟蕊笑道,“要是林落纭再小气一点,不得把你给撕了。” ……是啊,他脑子有病。于鲤觉得,自己可能也病得不轻。 《泪桥》的完整剧本递到了她手里,游戏里做留白处理的混乱叙事一下变得清晰起来。明确了很多原作里没讲清楚的事。 比如秦念秦愿不是秦父的亲生孩子,是秦母背着他和别人生的。 又比如许嘉禾是许月岑和秦父意外之后生下来的,秦父到死也不知道,自己苦求的亲儿子其实早在眼前。 这样的故事情节,取景地还在南川的郊县。 还好没人知道她、林浔、江柏舟之间的关系。否则“夹带私货”四个大字估计要伴随他们剧组一生。 今天一直在落绵绵细雨,第一场对手戏改成室内。 剧情讲十年后的初遇。许嘉禾回筒子楼收拾旧物,偶遇破败筒子楼里唯一不肯搬走的钉子户秦念。 二十八岁的秦念妆造很素,白上衣牛仔裤,随意挽着的头发被一个用旧的鲨鱼夹固定着,缓步从二楼爬楼梯上三楼。 下雨天,就算是白天,筒子楼的光线也并不明朗。即将拆迁,住户陆续搬走,坏掉的楼道灯没人修,她手里拎着从菜市场买回来的土豆青菜,还有一小袋樱桃,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许嘉禾跟在她身后,没有说话,注视着她的背影,不确认是不是秦念。 也许是手酸了,也许是上天给予的巧合。装樱桃的袋子一边从手指间滑下来,橙红的果实从楼梯上骨碌下去,滚到许嘉禾的脚边,秦念回头,正好看见弯腰帮他捡樱桃的许嘉禾。 于鲤正要开口说台词,林浔忽然捧着几颗烂樱桃说:“抱歉,我情绪不太对,这条卡了吧。” 周思维对演员向来严格,但就刚才那段表演来说,他没看出林浔有什么问题,不过他还是点头顺了林浔说:“OK,那再来一条。” 剧情重新开始。樱桃滚落。 秦念语气淡漠:“樱桃摔坏了就吃不了了,扔了吧。” 许嘉禾手心捏着几颗烂樱桃,抬头看她。四目相对,她眼神没什么波动,转身走了,留下许嘉禾一个人在昏暗的楼梯间,看着她的背影怅然。 于鲤的背很薄,脖子纤长,后颈落几缕碎发。上楼梯的时候,光从前面拥过来,把她宽大的白色针织衫照透,隐约勾勒出轮廓。 提着东西微微绷直的手臂,轻薄的蝴蝶骨。 林浔在墓园见她时,她背影比现在还瘦一些,蹲在碑前,头埋下去无声地哭。 后背骨头嶙峋地突出来,整个人都在颤,好像一只童年时曾睡在他手心的,将死未死的凤尾蝶。 后来见她背影,是她跳完海游上来,那么狼狈,但她不以为然,侧着头倒了耳朵里的水,又掏出一根皮筋把贴着脖子的湿头发绑起来。 苍白的后颈露出来,十根手指灵巧得像舞蹈。四下都是片静谧的蓝。海水、天空、群山、于鲤。她每一寸骨头都好看。 蝴蝶捱过了漫长的季节,死而复生。 他多爱有生命力的东西,挣扎着活过来的东西。缺氧的鱼,断翅的昆虫,撞窗的鸟。他多爱。 “和我在一起吧。” “不行。” 她眼里的无措也美。 “可你欠我的,不是吗?” 她眼里的光在扑闪,他走近一步,“于鲤,你聪明,你知道该怎么选。”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该叫你林浔还是于鲟。” “那就叫哥哥吧。我喜欢这个称呼,就像我们站在同一边。” “同一边?” 林浔点头,他想起后来自己去看程雨霖,碑上荆棘一样的痕迹,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帮你。只要你来我身边。” 他伸出手,妄图将一只脆弱的凤尾蝶,拢回他的手心。 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 * 周思维喊了“卡”。于鲤回身过来,林浔正低头看满地的烂樱桃。 周导对这条很满意,“林浔最后的眼神戏很到位啊,但是前面看起来就有点不太熟。秦念和许嘉禾感情浓度挺高的,你们私下里多对对,找找情绪。” 于鲤点头应下来。 今天的对手戏就这一场,其他的都是一些个人的镜头,以及和配角的戏。也许是第一天,大家都需要找状态,戏排得不满,不到十点,她就收了工。 剧组包了一所花园酒店当住所。能在经济并不发达的清远县找到这个休息环境,实属难得。 简单洗漱过后,于鲤换了套舒服的衣服,拿着剧本去一楼找编剧再对几场她有些疑问的戏。酒店一层有几间会议厅,现在用来当剧组的工作间。 她敲开编剧组的门,钟蕊和其他几个女演员正在里面。江柏舟也在。 他穿得松弛,袖口微微挽起,露出几条叠戴的银黑色腕饰。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指间夹着一根笔,睫毛覆下来,雏鸟的羽毛一般,专注盯着和钟蕊之间的剧本。 剧本两个人共看的,摆在中间,缩近了两人的距离。房间里人多,都在说话。他们讨论的声音太小,于鲤听不见,只能看见两个人偶尔皱着眉头,偶尔又一起轻笑。 晚风从没关牢的窗户缝隙吹进房间,他额前的碎发动了动。那双眼睛漫不经心地从剧本上转移,看向站在门口的她。 于鲤没说话,转身离开了房间。 小花园里,几盏老路灯间隔地亮着。于鲤找了张长椅坐下,视线从对面的小露台,转移到天空。小县城也有小县城的好,还能看到几颗星星。 她盯着那几颗星星发呆,突然星星变成了一颗暗棕色的小痣。她愕然,发现江柏舟正和她面对面站着。 “怎么走了?” “编剧老师都没空,我出来等会儿。” “有空。” 江柏舟在她身边坐下,接过她手里的剧本,就着不太亮的夜灯看她贴了便利贴的几个地方。他简单给她讲了讲,又拿笔写了几个关键词当标注。逻辑清晰,废话很少。 于鲤拿回剧本,轻声和他说了句“谢谢。” “你理解挺到位的,也不用我说什么多余的话。”他盯着路灯下几只绕圈的飞蛾说,“好像你天生就该是秦念。” “那林浔天生就该是许嘉禾吗?” “你说呢,和他对戏的是你不是我。” 夜风摇摆,吹得他的语气有几分冰凉。 于鲤摇头,“我不知道,一场戏太短。” “后面还有那么多场,你总会懂。”江柏舟凑近她耳边,说话时若有似无,擦过她的耳尖,“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你那个男朋友会不会吃醋?” 手机很适时地响了,于鲤往后倾了倾,查看消息。 X:【到露台来。】 她看了看对面孤零零几颗星星下的露台。比夜色更浓密的黑暗里,有人正在注视着她。 *目前江柏舟不知道林浔就是于鲤的男友,林浔仅知道于鲤过去和江柏舟关系不一般 *后期有修罗场敬请期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失眠蝴蝶 第7章 鲜美 于鲤上了露台,那儿冷清,没聚会的日子只有几个装饰串灯勉强亮着。灯光昏黄,但于鲤还是一下子就看清了林浔的轮廓。 他出道那年拍了部香港导演的片子。港媒用词向来夸张,盛赞他是上世纪贵公子,气质温润,眉眼深邃,望向镜头的眼神带一抹化不开的愁绪,仿佛人生只剩秋天一个季节。 现在是春天,他萧瑟得太突兀。 于鲤不解地看向他:“做什么?” 林浔靠在木栏边,示意她靠近。于鲤没动:“保持点距离吧,万一有代拍在附近就不好了。” 林浔无所谓地朝她走近,“拍到也没关系啊。” “有关系。”她把语气放软,“……哥哥,我真的不想第三个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那我们算什么交往?” “你的信息我都回,要我做什么我也能做。掌握我们之间关系的钥匙永远在你手里,这还不够吗?” “如果我要和你结婚呢?” “……别开玩笑了。”于鲤牵强地笑笑,“我们现在在工作。” 林浔笑了笑,口吻和煦,“好啊,那来聊工作吧。周导要我们多找找情绪,刚好几天后有场吻戏。” 林浔伸手把她拉到了露台边,“所以我们现在要不要接吻?” 于鲤愕然看他,“什么?” 来不及思考,大脑一片空白。林浔朝她逼近,空气都稍带着他身上没药后调的味道,苦得让人蹙眉。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他的呼吸停留在她的耳后。随后,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于鲤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偏向的方向,刚好可以看见刚才的长椅——他还坐在那里。 她看不清他的动作,他的神情,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依照刚才的经验来说,这里太暗,是看不清的。 应该是看不清的吧。 无论从露台看长椅,还是从长椅看露台,应该都是看不清的吧? 她也不能确定了。 呼吸滞住了几秒,直到林浔托着她的脸,让她回头看他,“于鲤,我们才是同类。你是养女,我是养子,我们才是这世界上最懂彼此的人,不是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一点都不像。 “在妈妈墓前遇见你的那一天,我才知道自己是养女。我们不一样,我们爱的方式不一样,恨的方式也不一样。” “那你和他就一样吗?” 林浔没说名字,彼此之间却心照不宣。 夜风有些凉,于鲤抱着手臂回他:“至少我们恨的人一样。” “那这些年我做的,都不算数吗?” 林浔展开手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的披肩,自然地围在她肩头,“试镜的时候我说的话,不只是许嘉禾对秦念,更是林浔,或者于鲟对于鲤说的。考虑一下,你的手段太慢。” “不用了,哥哥。”她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甚至微微笑了,“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我自己来就好。” 林浔也笑,笑她每次叫她哥哥时带有目的性的表情。他从不拆穿她的表演,只觉得有趣,饶有兴致地欣赏,像看街边的流浪猫试图讨好一个肯带它走的好心人。 “好啊。”他说,“那我就期待你如愿那天,能带给我什么回报了。” 从露台下来,于鲤直接回了房间。江柏舟正等在门口,一见她,递过来她遗落的剧本。她道了谢,准备回房间。江柏舟开口问:“你刚刚去露台了吗?” 她的动作停住了。他指了指她身上的披肩,她“哦”一声,“是啊,去和其他演员聊下明天的戏。你看到了?” “没有,露台太黑,只是直觉。”他戏谑地笑了,分不清是真话还是假话。 又伸出根手指,挑落她的披肩一角,“这颜色太闷了,不适合你。没药味的香水也是。全都换了吧。” “……关你屁事。”于鲤敛起披肩,打开房门,不再回头,利落地关上房门。 终于回到一个人的空间,她的耳后开始隐隐作痒。 江柏舟耳语的位置。林浔吻的位置。 于鲤心情没由来地烦躁,把手里的剧本丢在桌上。然后伸手,一把扯下了身上没药味的披肩。 * 《泪桥》剧组磨合几日,拍摄差不多进入了正轨。今天要拍摄许嘉禾和秦念的第一场吻戏,破天荒地,林落纭到了现场。往常,她都在酒店看大监,把现场全权交给周思维去把控。 太久没在现场看她,剧组的人差点都快忘记她还有个身份是联合导演。 这场吻戏设置在黄昏的公园,周思维喜欢用自然光,所以在这场戏前又排了几场别的戏。 一场是秦念在厨房杀鱼,她动作麻木但熟练,好像已经练习成千上万遍如何举刀,如何切开骨肉。 于鲤在进组之前,就为这场戏专门去菜市场的鱼铺找老师傅学习过。正式开拍,她动作很快很准,结果鱼鳞还没刮完,就被林落纭喊了停。 她温和地朝于鲤笑笑:“于小姐,你昨晚是没休息好吗?我看你的表情比起麻木,更多的是一种倦怠,就像那种在超市里杀了十年鱼的员工一样,毫无表达,空洞乏味。” 于鲤感觉自己的左眼睑痉挛了一下,她笑,“不好意思,那重来一遍吧。” 之后又重复了三四次,林落纭始终不满意,频频叫停。一场原本很简单,只是用来做人物塑造的戏,硬是拖了很久都没拍完。 到最后她又说道具用的鱼不对,要道具组的人去现买新的。于鲤正好趁这个机会到房车上休息。 安安帮她按着酸胀的手腕,语气不忿:“姐,这个林导是不是针对你啊,我看着你演得挺好,周导都没什么,就她一直在找茬……” “管她什么原因,她是导演我是演员,只要她不满意,我就得重拍。” 于鲤转转手腕,又低头嗅了嗅自己,皱起眉头,“我感觉我都要被腌入味了。” 安安笑笑,逗她:“这下真是‘鲤鱼’了。” 看出小姑娘卖力让自己开心,于鲤配合地笑起来,“可惜了,我演的不是鱼,不能本色出演了。” 道具组准备好了新的鱼,叫她来拍新的一条。她预备下车,周思维却来找她。 她倒是诧异:“怎么,导演亲自来找我,是通知我不用拍了,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周思维笑不出来,“于鲤,我想问你,你怎么看这场戏。” 看他认真的样子,于鲤也认真起来:“我认为这是对秦念这个人物较为重要的塑造。秦愿还没去世的时候,她生活很幸福,父母宠爱,家务都不会做。” “哥哥去世,父亲颓废,她为了帮母亲分担主动做菜,第一次杀鱼,却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反而觉得像在发/泄。不过每次做完这件事,她又会有一丝的不忍。所以我觉得比起杀鱼,她更像在经历一场想象中的屠/杀。” 周思维问:“那你觉得这个对象是谁?” 于鲤摇头:“我不知道。她的答案是模糊不定的,杀想象中的父亲,也可能是懦弱的自己。” “于鲤,虽然最开始你不是我的最优选,但现在,你就是秦念。” 他顿了一下,“当初林落纭也肯定了你试镜的表演,选了你。所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够坚持下去,完成《泪桥》。” 于鲤听得云里雾里,外面的人又叫了遍周思维和她的名字,她起身往外走,路过周思维时和他交换一个眼神,“放心吧,我做事向来有始有终。” 等到了布置好的场景时,于鲤才知道周思维是什么意思。 案板上的鱼从草鱼换成了鲤鱼。南川人做菜其实不怎么用鲤鱼,处理不好容易有土腥气,肉质也不如别的鱼嫩。 这条特意买来的道具还没死透。它在案板上翕动着嘴无力地呼吸,鱼眼朝上,惊恐地瞪住于鲤,微红的鳍配合划动,处处彰显着不甘。 现场没人讲话。于鲤看鱼看了一分钟,回身看了眼林落纭。她还保持着那副自以为很有教养的笑。 现在,她终于能看出,这个笑和林浔的那种疏离有微妙的差别。这种笑更像她在某个顺风顺水,一路被捧着长大的星二代脸上见到的。 纸醉金迷的宝格丽晚宴,每个人都带有目的性地社交。那个星二代挽着一个刚出道的女星,四处和人介绍她们是多好的同学。 她把小女星家庭如何凄惨,为了拿奖学金多么努力全说了一遍。小女星缩着肩膀,垂着头,连香槟杯都快握不住。 她就挂着这种笑,体贴地说,没事吧。 多傲慢。多自以为是。 “有话想说吗?”林落纭问。 于鲤握起手边的尖刀,平静地说:“没有,开拍吧。” 把鱼敲晕,刮鳞。用手抠去腮,剖开鱼肚,掏出内脏。鱼在她手心里小幅度地痉挛,生物的神经反射,注定死去还是忍不住地挣扎。 程雨霖很会做鱼汤。她曾告诉过她,在案板上,刀砍下去鱼尾挣扎地越高,鱼汤越鲜美。 双手染红了,但她还是握住了刀柄。举起来,没犹豫地落下,第一刀砍在头,几滴血喷溅在她脸上,眉头都没皱一下,又连续落下好多刀,直到彻底地将鱼分割完。 她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放下刀时,手太酸痛,没忍住轻轻抖了一下。 这回林落纭没再说什么。周思维喊了“卡”,宣布这条过了。 于鲤从情绪中解脱出来,在洗手池冲洗干净双手。 经过林落纭的时候,她开了口:“于鲤,鲤鱼杀起来,是不是比别的鱼好啊?” 于鲤轻笑,“是啊,林小姐今晚可以把它带回酒店,让厨房做鱼汤。它很有生命力,兴许现在都还没死透呢。不知道该有多鲜美,别浪费。” 周导心系赶下个场景,没功夫搭理两个人之间的弦外之音。 他指挥现场人员收拾,又拍拍于鲤,说:“快去收拾整理下,现在还有余晖。不要管什么鱼不鱼的了,我们抓紧赶去公园,拍吻戏。” 第8章 黄昏不宜接吻 公园的景离筒子楼不远,万幸赶到时还没错过落日。 这场吻戏在原作中没有,属于编剧梳理剧情后添加上去的。 戏的前半段属于许嘉禾的独戏。他疲于调查和秦念的冷淡,怅然地坐在公园一处废弃喷泉池面前,一摸烟盒,空的。只好烦躁地把-玩着打火机,眺望着远处露出一个屋顶的筒子楼,想象秦念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身边有人,转头过去,居然是秦念。准确来说是他幻想中的秦念。因为她是二十八岁的样子,却是十几岁的性格,正坐在他旁边滔滔不绝地说今天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愣了一下,耳边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她生动可爱的样子。“秦念”看他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恶作剧一般地吻了上去。 剧情简单,于鲤和林浔稍微走了一下戏,就准备开拍。 这场的导演只有周思维一个,林落纭借口处理一下别的事回了酒店。江柏舟这个特约也不在现场,“八千岁”要更大版本,好几天前他就飞回淮京去开会了。 摄像机开录。林浔的独戏处理得很好,这种情绪一直在他的演技舒适区里。到了于鲤的部分,她坐上长椅,一切顺利地演到了晃手的部分,接下来只要吻住对面的人就可以收工。 “秦念”微眯着眼睛,预备接个恶作剧般的吻。很突然地,她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咻啪—— 打火机盖子掀起的声音。不是从林浔那里传来的,而是来自身后。 于鲤的表情一瞬僵了,周思维在大监看到她的停顿,立刻喊了“卡”。 “于鲤,怎么回事?状态不好?累了吗?” 面对周思维的问号三连,于鲤恶狠狠地回头瞪了眼始作俑者以示答案。 消失了多天的江柏舟正不太正经地站在周思维后面,手里把-玩着一个铜质的打火机,视线从大监的屏幕转移到于鲤的脸上,歪着头对她挑了挑眉毛,好像在说——看我-干嘛。 那个打火机于鲤很熟,仿古银外壳,正面刻一行小字,嵌一只高飞的翅膀。如果你几年前在网络上搜索“送男友的礼物”,不管哪个榜单,都一定有它的身影。 他的那只特别在于背面的右下角有刻字,很简单的一个字母“z”。江柏舟的“舟”。 十八岁,于鲤和于鲲解除关系,去淮京上大学,出于种种原因,她和江柏舟一起住过两年。 他们都还是学生,就算有兼职和实习,条件仍不算宽裕,只能挤在一间小单间里。她睡床,他睡沙发。房租八二开,江柏舟付大头。 于鲤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在他生日的时候,送了他这个礼物。不过戒烟之后,他拿这个东西就没用了。为什么今天要把它拿出来? 眼看天色渐沉,周导点点手表,语气变得有些急:“今天不拍完之后几天都有雨,难说哪天再能赶上这个景了。于鲤,有什么问题都克服一下,OK吗?” 她比了个“OK”,周导立刻说:“好,那准备下,两分钟后开拍,尽量不NG。” 压力上来了,她闭眼开始深呼吸。对面的林浔看出她的紧张,趁着走戏在她耳边悄悄说:“这么紧张?” 于鲤随便找了个理由:“啊,之前没拍过吻戏,光犯罪了。” “那要不借位吧。” “剧本上不是真亲吗?” “嗯,但我可以骗过他们,试试?” 于鲤半信半疑点了头。 新的一条开拍,黄昏时刻的许愿池被镀成金色,立在老旧公园一个荒芜的角落。春天还太早,新叶没来得及抽芽,周围的植物全部灰扑扑,一副胶片相机镜头下的做旧感。 她又坐到他身边,扮演一个装着旧灵魂的大人,手舞足蹈地谈天说地,佯装生气地晃手,然后—— 咻啪。 贴章壳的开盖声没那么清脆,有些钝。 她记起那个打火机第一次被江柏舟打开,也是在黄昏。 小单间唯一的好就在有面宽大的落地窗,俯瞰的风景虽然不怎么好,但天空向来慷慨。十二月落日比现在还早一点,江柏舟手心里跳动的橙红火苗比橘色夕阳更艳。 他讲礼物的初次使用要有意义,说着往一个很小的水果蛋糕上面插了一根金色蜡烛,旋开打火机的盖子,把它点燃。 他许了二十秒的愿,把蜡烛吹灭。房间里没开灯,落日把所有的空隙填满,江柏舟与她四目相对,她确信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枚燃烧的太阳。 她说:“生日快乐。” 他说:“我很贪心,再送我个礼物吧。” 于是他们接了第一个吻。再之后,小床上有了两个人的温度。 多凑巧,又是黄昏,她接镜头下的初吻,只有对面的人变成了林浔。看来黄昏不宜接吻。 林浔看出她半秒的迟疑,调整角度,给了镜头一个微妙的错位,拇指按在她的唇上,主动地吻上她。 江柏舟手里的动作停下了。他面前的大监画面里,两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对青涩的恋人,在一个恰当的氛围里,接了一个恰当的吻。 这条毫无意外地过了。江柏舟按下手里打火机的盖子,抬眼看向许愿池前的两个人。于鲤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林浔倒是往他这边看了过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冲他勾起一个胜者姿态般的笑。 他握紧了手心里的打火机,冰凉的金属质感,让人厌烦的黄昏寒意。 * 拍完这场戏,剧组给大家放一天假当做休息。晚上收工,周思维在剧组群里发消息,说大家一起今晚聚一下,反正明天是假期。 清远县自然找不出这群人满意的聚会点,好在这个小县城离南川市区开车也就一个多小时。一行人在南川找个饭店吃了饭,又觉得不够尽兴,要找个地方喝酒,于是转战去了一家酒吧。 于鲤前脚刚到包间,后脚江柏舟就到。他随便挑个位置坐下,刚好和于鲤面对面,身边挨着钟蕊。 钟蕊见他来打个招呼,又递过去酒单,他随意看了看,点了杯无酒精的气泡水。钟蕊又开始和他聊天,讲什么电影艺术叙事节奏,时间坍缩,色彩情绪,小津安二郎与是枝裕和的区别。 大部分时间,江柏舟靠在软皮沙发上听她讲,听完他打了个哈欠,很坦然地说,“抱歉,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 当然没人会去苛责他的无知,甚至这种无知在他人眼里真诚得可爱。 钟蕊笑了笑说:“没关系啊,反正你又不混电影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林落纭和林浔不在这个场子里,周思维开始大倒苦水:“我说实话,我答应接《泪桥》,一个是原作基础符合我的基调,二是万灵出手大方,我想筹点钱拍我下一部电影。原本我还想着这个班底认真拍,我又能有部代表作,结果林大小姐倒好……” 他欲言又止,小心为上的想法打败了吐槽的欲-望,拿起酒哐哐灌几口,“算了,钱难挣,屎难吃。万灵资本强大,成片不管拍成个什么垃圾玩意儿都能水个奖。” “要是拿最佳影片也算是导演您沾光了呀。”有个男N号谄媚地讲。 钟蕊冷笑一声:“如果这部电影最后非要拿奖,那也一定是最佳男主角。” 钟蕊心里有气。她演许嘉禾回忆中的年轻母亲,电影真幻交织,也少不了和林浔对戏。听说林落纭今天也在她的戏份里挑了不少刺,一段不足五分钟的对戏演了又演,最后差点把她的词删光。 于鲤出口否认她,“再加个最佳女主角好吧?” 钟蕊笑了声,举起杯来和于鲤碰,“你也够倒霉的,独戏被那么挑衅还没骂她,第一次看你这张嘴这么通人性。” 玻璃杯相撞,酒中冰块碰壁发出悦耳的当啷声,于鲤耸了耸肩:“你知道我心里没骂?” 钟蕊喝得太快,脸颊飞红,已然有点微醺:“于鲤,争点气,和林浔因戏生个情,气不死她……” 周思维放声笑起来,“你让他俩当体验派啊?我倒是没意见,不过于鲤有男友的,男友会生气吧?” 于鲤饮了口酒,咬碎嘴里的碎冰,说:“不会,他情绪蛮稳定的。” 反正都是同一个人,出-轨出到正道上。 大家都笑,江柏舟却不笑。他直勾勾盯着于鲤,盯到她发毛。倏忽,他说:“那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确认下?” 周围人开始起哄,“对啊,于鲤姐,知道你有男友,但还不知道长什么样呢,打个视频让大家认识下?” 周思维也点头,“我这张嘴圈里出名的严,你放心,就算你男友是已婚人士,我都不会说出去半个字的。” 于鲤摇头,“算了吧,他挺忙的。” 江柏舟不依不饶:“不敢打吗?” 于鲤有些心虚:“你有完没完?”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这时门外恰好响起了敲门声,离门最近的人说了句“进”。一个侍者推着个蛋糕进来,“零点过了,把蛋糕给各位送进来了。” 钟蕊懵了,“今天谁过生日?” 在场的人都一脸茫然,于鲤看了看表,确认了下日期,脸色凝重。 周思维突然一拍脑门,“哦,我忘了,我给林浔订的。” 钟蕊讶异,“他人都没来。” “我怎么知道他这么不给面子?算了,该怎么弄就怎么弄,氛围都到了。” 她“哦”一声。周思维接过蛋糕,插上根蜡烛,在身上摸了摸,问:“谁带火了?” 一群人多少喝得有些懵圈,没觉得这种诡异行为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只有于鲤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清醒,手却越来越凉。 江柏舟打了个响指,掏出怀里的打火机,“我有。” 蜡烛点燃,火光跳动。周围人唱起不成调的生日歌。 江柏舟扬起一个笑,鼻尖的痣随之牵动,看上去有种特别的纯真。 钟蕊看得有些愣,就算在演艺圈看过了形形色-色的帅哥,这款也是少见。 火焰倒映在他的眼眸里,引燃住在其间的人影,钟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于鲤的脸被火舌倒影舔舐着,眼睛很亮,脸色却苍白。 第9章 生日快乐 酒局后,于鲤没回清远县,而是在南川市区内开了个房间。 蛋糕最后切给大家分了,榛子奶油口味,太过甜腻,于鲤一口没吃。 今天是林浔生日,也是她生日。不过她出道的时候为了避免麻烦,报了个在夏天的假生日。从那以后,每年的今天,都已被淡化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平凡日子。 往前再数十几年,她其实很重视生日,在意谁送了什么礼物,在意谁第一个和她说生日快乐,也在意生日派对的邀请名单。 江柏舟当然是名单上的常驻嘉宾。他们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做同桌,一直到小学毕业。后来初中又是一个学校,高中不出意外也会在一起。 基本上每一年他都第一个和于鲤说“生日快乐”,成为了一种默认的习惯。 习惯在2015年成为最后一次。于鲤15岁生日当天,程雨霖和江晓琳出了车祸,一个当场身亡,一个重伤没抢救得回来。 收到消息的时候她正在KTV里庆生,朋友们起哄要给她唱首祝歌,江柏舟正好点上她的生日蜡烛,要她许个愿望。 那天的愿望她当然没来得及许。等她赶到医院,迎接她的首先是于鲲的巴掌。 他骂于鲤,“白眼狼,你妈死了,你还欢欢喜喜地过生日啊?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她又不能未卜先知。可当时她没有反驳的力气,甚至真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后来她在家里清点程雨霖的遗物,找到她落在家里的手机,看到她发给江晓琳的短信。 【我看见你给于鲲发的消息了,你叫他老公,你们还有个儿子。】 【那孩子是不是叫江柏舟,和我女儿同班,是她朋友。】 【今天是她生日,我想她高高兴兴地过。你出来和我见个面,我们当面聊,别让孩子们知道了。】 江晓琳回了个“好”。之后程雨霖再发了一条。 【于鲲一直叫我阿霖,所以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叫你阿琳?】 这条过后,江晓琳没再回复。对话到此为止,就像是封填错寄件和收件双方地址的信,永远不会再有回音。 于鲤捏着手机,跪坐在地上,就像只流浪狗一样哀哀地哭。她就这样度过了她的十五岁生日。 * 隔天下起小雨,于鲤从便利店买把伞,又在花店包了束白玫瑰,叫了个车去南川郊区的一个艺术陵园。 陵园很大,分区很多。她轻车熟路地走上一条小道,直通最里面的“月下区”,往上走三四排,就见到了程雨霖的墓。 她把花放下,磕几个头,蹲在那儿一言不发地看了会儿,又掏出消毒湿巾擦碑上程雨霖的相片。 黑白照片上的她笑得很温柔。 程雨霖几乎长着一张刻板印象里“妈妈”的样子,柔和到没有一点攻击性。头发很长,爱穿裙子,鞋子永远带跟,首饰盒里堆满了戒指项链。 于鲤想到程雨霖送给她的第一个生日礼物,一枚卧在丝绒匣子里发着莹润光的珍珠。 她抱着五岁的于鲤,发丝间是淡淡的茉莉香气。她把珍珠匣子推到于鲤面前,嘴角噙着笑,讲珍珠是深海里的月亮,小鲤是爸爸妈妈掌心上的明珠。 小于鲤听不懂掌上明珠的隐喻,也不知道幸福带来的晕眩要在失去它多年后才能感知,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枚珍珠,觉得它漂亮得让人心慌。 程雨霖葬礼上,入殓师贴心地把她面目全非的脸用白布盖住。身体包裹得严肃庄重,只外露一双交叠的手。 最后合棺时于鲤才敢看一眼。那双被清理干净的灰白手上最后戴的,也是珍珠。 * 林浔到程雨霖墓前的时候,于鲤刚好起身,她往后栽了一下,他伸手把她扶住。 于鲤没想到他会来,“什么时候到的?” 林浔:“刚刚,放了花就走。” 他把手里的花放下,和她的白玫瑰并排挨着。 “我要回家一趟。”他看向于鲤,“一起?” 于鲤和他一起回了家。还是那栋小洋楼,里面住的人却只剩于鲲一个。外墙斑驳不少,还留下点油漆印子,那是她高三那年于鲲欠债跑路,被追债的人涂的。 林浔先去敲门,于鲲看见儿子,一张脸抽-动着,摆出一个扭曲丑陋的笑脸。他喝酒太多,前两年中风,留下了不少后遗症。 于鲤往前半步,他一看她,笑就收敛起来,瞪着眼回厨房抓了把盐撒到她身上,情绪激动地喊:“你个丧门星,克死我老婆,克走我儿子,还回来做什么?” 于鲤抖了抖身上的盐粒,淡然地说:“你儿子邀请的,不行吗?” 他气得嘴都歪了,手抖着指着于鲤还想骂些什么,又被林浔按下来。 “爸,今天我生日,我就是来看看你。”林浔态度和蔼,装出一副于鲲理想中儿子的温良恭俭让,“说两句话我就走。” 于鲲殷勤地拉住林浔,让他去房子里唠家常,又喊出林浔请来日常照顾他的王姨,让她拦住门口,不准让于鲤进来。 于鲤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王姨不好意思地开口:“姑娘,对不住啊,他脾气是越老越犟。” 于鲤表示没关系,又问她:“他最近还喝酒吗?” “喝啊,怎么不喝。”王姨直叹气,“我说了他在吃药,别喝酒,他就是不听啊。” “他最好面子,辛苦你了王姨。” “唉,好孩子,姨说句不中听的,你要不然还是别回来了。每次回来他就给你脸色看,还说你要害他。”王姨脸色凝重,“上回你回来,他气得高血压又犯了,差点被急救车拉去医院。” 于鲤微笑着没说话。 没一会儿林浔就从里面出来了,他看了眼王姨,说:“还是和以前一样照顾他吧,有什么事先联系我妹妹。” 王姨犹豫了下,点头表示明白。 上了车,林浔问:“林落纭要给我庆祝生日,我去百味酒楼,你去哪儿?” “不知道。”她把头偏向一边,“送我回酒店吧,我一会儿叫个车回剧组。” “今天也是你生日吧。”他说着掏了个蓝色的丝绒盒子出来,递给于鲤,“生日快乐。” 听到这四个字,于鲤下意识地反胃,“我不过这个生日。” “那也收下吧,就当做一个没什么特殊意义的寻常礼物。” 于鲤拒绝不了,只好把盒子装到随身的包里,说了句“谢谢。” * 没到酒店,于鲤先在一条步行街下了车。临近中午,她打算先吃个饭再回去退房。 今天虽然不是周末,但步行街来往的人也不算少。她下车前先戴了口罩帽子,全副武装成一个怕冷的人,往之前常去的那家小面馆走。 小面馆铺面不大,小小的两层楼,不到十张桌子,招牌是鲜椒牛肉拌面。她进了店,后厨还是熟悉的中年男人,更苍老了一些,动作依旧利索。他老婆负责在外面招呼,看见于鲤就问:“小姑娘吃点什么?” 于鲤看眼菜单,换了新。版面上主推几款套餐,其中一款特别套餐含小份鲜椒牛肉拌面,一份煎蛋,一瓶豆奶,外加一份可以浇到面上的生番茄丁。 她点了这份套餐,老板娘笑,“姑娘,看清楚了吧,点这个套餐的可不多。” “不多怎么不取消,换上别的套餐?” 店里客人不多,老板娘也乐意和她闲聊,“去年生意不好做,房租又涨得高,我们差点就想不干了。结果换了个新房东,给我们减了一半房租。说别的不要求,就想加个这个套餐。” 于鲤心里已经把这个人猜得八-九不离十,她说:“他脑子不好使。” 老板娘摆手,“小伙子人挺好,小时候常来我们这边吃面。和他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就爱这么吃,估计现在成他女朋友了吧,怪浪漫的嘞。” 于鲤没再说话,取了单子挑了张最隐蔽的桌子坐下。 套餐上来后她倒入番茄丁刚想拌开,对面就坐过来一个人,带着点香灰味,托着腮不大正经地和她讲话,“女明星一个人吃面啊,介不介意拼个桌?” 她压下帽子,对着对面的江柏舟竖了个中指,“这么多空位你非要来和我挤。” “你这边空气好。” “你来了就不好了。” “怎么会,我身上又没爹味。” “但有股死缠烂打的狗味儿。” 于鲤懒得理他,说话间拌开了面,摘下口罩开吃。 “和原来的味道是不是不太一样?老板说他做了升级。” 她没理他,只是继续吃。鲜辣的面沾上番茄的酸甜味,混合在口腔里很是奇妙。 “于鲤,你回我们小学看过没有。那棵空心老槐树被雷劈折了,恐怕再也开不了花了。” 她喝了口豆奶,不搭理他。 “五中也换校服了,新颜色比旧的还丑,还好我们毕业得早,不然你肯定看到衣服就说‘我对丑东西过敏,能不能不穿’。” “我们高中同学,邓晚榆,你还记得吗?他现在和我一起做游戏。以前他总说要从政,结果现在却成了一个策划。” “哦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小南街那个花鸟市场,有家金鱼铺子,老板脾气特别不好。我这次回来去看,发现他家倒闭了。” 对他的喋喋不休忍无可忍,于鲤终于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过去都是真实的,遗憾,幸福都是真实的。一切都会改变,好的坏的,不管你愿不愿意。” 她冷哼一声,“你还说自己没有爹味。” “你说有就有吧。”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礼物盒。蓝色丝绒的,和林浔给她那个一模一样。 他把盒子推到她面前,“不管怎么样,小鱼,我还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随榜更新,不更新的日子就是在存稿或修改。拜托拜托如果觉得还能看得下去的话,请点点收藏……许愿能有一个榜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生日快乐 第10章 春日闪电 江柏舟的话一说完,于鲤的胃就开始痉挛。她皱着眉头,一副想吐的样子,他自然地伸手过去,云淡风轻说:“吐吧。” 于鲤倒没真的吐。摆在她眼前的手心维持着一个托举的姿势,像一艘小船,连掌纹的交错都像木纹,规律得好看。 她重新戴好口罩,拎起包,站起身来,用语言总结江柏舟的行为—— “神经病。” * 安安拿着一堆外卖来的药膏敲响了于鲤的房门,听到她说“进”之后,推门进去。 “姐,你这个过敏也太突然了吧。”她拣出纸袋里的药膏给于鲤挑,小姑娘宁缺毋滥,几乎把药店里所有能治疹子的药膏都买了个遍。 “你买了这么多?够我用到下辈子了。” 于鲤随意拿了一管药膏,安安接过去,用棉签沾了乳白色的膏体,小心翼翼地往她小腿上抹。 从南川市回来不到半小时,于鲤开始后知后觉地过敏。小腿发痒,率先起了一小片红疹。也不知道是食物的原因,还是酒店的清洁不到位。万幸不算太严重,疹起的并不密。 “姐,涂好了,药膏就给你放这儿了,你再涂的时候叫我。” 清凉的药膏一抹上立即就起了作用,那一小块皮肤变得舒爽不少。于鲤点点头,让安安退出了房间。 假期短暂,明天又要开始拍戏。其实仔细一想,这个奇怪的假期或许也只是林落纭为了给林浔过生日特意安排出来的。 能在演艺圈混的人都长七窍玲珑心,她特殊对待太过明显,落在他人眼里纯粹可笑,不怪人人都揣测他们有点什么特殊关系。没被发散拿出去讲纯是因为她是万灵的大小姐,谁都不想得罪,这又很好地保护了她的天真,让她以为自己真的掩饰得很好。 于鲤坐在桌前又开始研究剧本,她明天有场很重要的对手戏,就把感情戏的部分再顺了一遍。 秦父秦母十年前死在家中,日期是京大新生报到前三天,报案人是秦念。警察结案,是秦母杀了秦父再自杀。但街坊不信,怀疑秦念杀了他们。 因为她不是秦父的亲生孩子,因为她处在一个诡异的家庭环境,难免心理扭曲,因为她太冷静了,在父母葬礼上都不哭。 许嘉禾提前去了淮京,满心期待和他考一个大学的秦念过来,他们就可以开启新生活。结果她却没有来,电话不接,短信不回。筒子楼里也找不到。 十年,他毕业,工作,离开家乡。又因为奔丧回来,再遇秦念。她就像是筒子楼里的一个幽灵,形单影只生活着。她不搭理他,活得像个谜。他因为对她的好奇开始在筒子楼里探索,解开了过去和现在的谜。 只剩最后一个谜没解开,就是秦念本身。她为什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当许嘉禾找到一张压箱底的小桥明信片,发现背面没有落款的一句“再见”,他才终于明白:秦念从来没有回来过,她十年前消失了,再也没回到他的世界。 现在的“秦念”,和那个在公园里亲吻他的“秦念”一样,不过是幻觉。 他不肯接受现实,在雨夜到处寻找秦念,最后在一个废旧的教堂里找到了她。他像只湿-漉-漉的狗,疯狂地向她求证虚幻与真实的答案,她不说话,吻上了他。 潮湿的雨夜,体温交缠,允许一切发生的夜晚,如此真实。只是第二天醒来,空荡荡的教堂里除去他,只有光与尘埃。 光影透过破损的窗棂照到他背上,刚好形成一个镂空十字,仿佛一则圣母降下的预言,宣告他们之间早已明晰的结局。 她和林浔要拍的就是这段雨夜教堂的戏。故事到这儿已经接近尾声,这场亲密戏是一个巨大的感情爆发点。 《泪桥》跟随许嘉禾的视角。十年后的秦念只是一个许嘉禾眼中的意象,拍完这场,二十八岁的秦念的戏份基本就已经结束。 小腿又痒起来,于鲤挤出点药膏抹了抹,擦干黏腻的手,在剧本上标注了一点自己需要注意的台词情绪。 她拍戏一向认真,就算是一部商业片里的扁平杀手,她也要在充分理解角色的基础上再去拍。埋头看了很久,于鲤转了转酸痛的颈椎。房间里有些闷,她起身开窗,一股湿润的泥土青草味扑面而来。 下雨了。 * “周年庆新立绘的草图美术已经传到SVN了,你看了给我个反馈,我整理好所有人的点给美术组提Tower任务。” 邓晚榆在视频会议的小窗上看到走神的江柏舟,敲了敲电脑屏幕制造了点噪音出来,“Hello这位兄台,在神游太空吗?有在听我讲吗?” 江柏舟把视线从窗外移过来,“下雨了。” “所以呢?”邓晚榆很无语,“你坐在房间里被淋了啊?” 江柏舟看了眼手机,天气APP弹出一则黄-色雷电预警,未来两小时内,雨或将升级成暴雨。 “要打雷,有可能会停电。” 邓晚榆欲言又止,止完又忍不住开口:“哥们你住哪个深山老林?” 江柏舟把邓晚榆说的点都提到自己的任务中,和他交待:“草图反馈我加到任务里了,明天给你。版本进度你多盯下,注意节点。有事飞书,急事电话,就这样,挂了。” 说完,他按掉了会议。 南川爱下雨,春夏的雨伴随雷电也算稀松平常。这座城市的经济算不上很发达,城建也说不上好,雷电天气停电时有发生。 高三那年他经历过人生最漫长的一次停电。 自从程雨霖死后,于鲲的木材厂就开始赔钱。 一开始他怪到江柏舟头上,说他命数差,影响到他的财运。这也是为什么他把人接回了家,却迟迟不愿给他上到自家户口。江柏舟觉得这样倒也很好,至少他仍能保留着江晓琳的姓。 于鲲一年赔得比一年多,到了江柏舟高三这年,他借了一-大笔钱,说要背水一战,结果木材厂第一批货还没出完他就跑了。 家里只剩江柏舟和于鲤。于鲲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他还在家时常喝酒,喝醉了就骂人。骂最多的就是他们两个。 他说,你们两个,一个灾星,一个杂种,生来就烂的命,长大了也只能做烂泥。要是我阿鲟还在……要是我阿鲟还在……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们两个贱种啊!我情愿拿你们俩的命去换他的命!! 别墅区正门和后门都堵满了追债的人,他们被保安拦着,勉强没堵到家门口。催债的几个人不是□□混混,而是于鲲之前的合作伙伴和朋友,他们心里还存着一点对孩子的善意,至少没追到学校去。 江柏舟和于鲤每晚都走小道回家。这个时候她已经两年没和他说过话,路也是各走各的。他每次都故意慢半步,跟在她身后。穿着蓝白校服的背影背绷得很直,手紧紧攥着肩上的书包带子,只要听到一丝风吹草动,她都随时预备逃跑。 这样精神紧张的状态持续了半个多月,催债人的耐心终于被耗尽。 那天是周五,南川市气象台早早预警会有强降雨。 凌晨十二点半,狂风大作,窗外的树一个劲儿地号哭,闪电劈开浓黑的天幕,惊雷阵阵,大雨倾盆。 江柏舟被一道闷雷惊醒,楼下入户门适时响起被什么猛烈撞击的声音。一开始他以为是风,很快咒骂声穿透了风雨和雷声传了过来,他才明白过来这是催债人用拳头砸门的声音。 他摸了摸床头灯,没亮,停电了,也可能是被催债人拉了闸。摸黑从二楼卧室走下楼,他看见有人正站在玄关处。天太黑,他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一道闪电在这时劈过去,惨白的光映过来,照亮了于鲤的轮廓。她在玄关口无声无息地立着,左手握着一把厨房里用来剔骨的尖刀,目光盯死在入户门,连他靠近了也没反应。 “于鲤?”他试探性地叫她一声,她依旧像平时那样,听见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门外的声音渐大,震得耳朵和心脏都不舒服起来,于鲤握刀的手开始泛白。 滴答。 倏然,江柏舟听到很轻的一声,像水滴。接着,他闻到血腥味。 滴答。 又是一声,血顺着于鲤垂在身侧的刀尖滴落在地板上。她握得太用力,刀刃划破了指腹,仍然不肯松。 江柏舟皱起眉,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拉住那只拿刀的手,喉结滚动,“放手。” 她抬了眼睛,语调很轻,呼出一个问句:“我的人生开始烂掉了,是吗?” 于鲤的五官很淡,皮肤苍白,只有一双眼睛,黑夜里犹亮。 他想掰开她的手指,又怕她受伤,心跳得比门外砸门的节奏还快。她太执拗,他也只好不松手,从刀刃那边握过去,和她的手形成一个合握的姿势。 刀很锋利,划破掌心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两只手的血从指缝里溜出来,汇合成一股,顺着掌根滴落在地上。 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命运的玩笑。闪电划过,地板上有条猩红色的河,溯源而上,两棵连根树被闪电从中劈开,泊泊血泪自裂口处无声流淌。 “啪”的一声,尖刀坠地,两只血淋淋的手没了刀的阻隔,交握在一起。 “烂不掉,我陪着你。”他又重复一遍,“我陪着你呢。” 时至今日,江柏舟仍不知道他是以什么立场说出的那句话。 她的朋友,哥哥,还是背叛他们友谊的叛徒,她的对立面? 灯是什么时候亮起的,雨和砸门声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他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第二天他们在阁楼醒来——那是离大门最远的房间。 她睡在备用小床上,他睡在地上。而那两只处理好了伤口,血迹干涸的手,直到天亮,仍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往后两三个月,直到高考,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白天依旧泾渭分明,夜晚一起蜷缩在“安全屋”里。一句话不说,照样心有灵犀。 于鲤在下雨天做噩梦,他就握住她。亲密在他们的关系里是种羞-耻,他给她一种界线内的安全,一节小指那么长的安全。她就能安心睡着,不害怕会坠到噩梦里去。 * 九点多,天空闪过第一道闪电。酒店老板在群里说,今晚大概率会停电,不过酒店有备用电源,不必担心。 于鲤早早洗漱完,穿着睡衣在房间里看吕蒹葭发给她的几个本子。《泪桥》还没拍完,但造势轰轰烈烈,有眼力见的剧组都急着提前买股,纷纷向她投来了橄榄枝。 她扫了一眼,两个古偶女主,一个都市群像女二,都不算特别有新意的角色,特别是古偶,还在围绕着前世今生虐恋打转。 蒹葭:【有感兴趣的没?没有我就都拒了,顶天A 的项目,而且卖点一般,没爆相。】 于鲤:【全都非常无聊】 蒹葭:【OK】 蒹葭:【过敏好点没?我让安安去你房帮你涂药?】 于鲤:【就那样吧,我自己涂药了】 蒹葭:【今晚可能会停一会儿电,不用慌。】 于鲤:【我今年25不是5岁,你是经纪人不是幼教。】 蒹葭:【[微笑][微笑][微笑]好好休息,明天有场大戏。】 于鲤:【嗯】 窗外一道青色闪电闪过,不足一秒,雷声轰鸣。于鲤头顶的灯忽闪了两下,瞬时熄灭。 停电了。 第11章 暴风圈 花园酒店的电果不其然断了。于鲤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备用电源并没能如期亮起。 手机却响了。接起来,是吕蒹葭。 “老板说备用电源出了点问题,没办法启用。整个南川受雷暴天气的影响,停电的区域很多,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来电。”她犹疑一下继续说,“需不需要我或者安安来陪你?” “不用。”于鲤听出她话里的紧张,反过来安慰她,“我没觉得害怕,你们自己不用过来。” “真不用?” “真的。” “但我听佩姐讲,雷雨天不要把你一个人丢在停电的房间里。” “她是不是还说我会痛哭流涕,会梦游站到大门口?”于鲤表情无奈,“我当时都和她解释过了,我是摸黑起来上厕所,撞到了脚趾,痛得动不了。” 吕蒹葭沉默一阵,又交待:“反正有什么事,你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 于鲤之前的经纪人佩姐,一手带起来过好几位一线小花。业内都说她眼光毒辣看人准,一双火眼金睛堪比访谈主持人,能洞悉人心底的所有想法。 和她相处时,于鲤自觉没做出过什么异常行为。那个停电的雷雨天,也的确纯属意外。但佩姐却不信,给出她对雷雨天有阴影的评价,星核上下全深信不疑。 * 离停电过去快半个小时,电力还是没恢复。她摸索着去按灭了灯的开关,心想事已至此,不如就早点休息算了。 刚灭灯,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于鲤朝门外问:“谁?” 没有回应。她又问一遍:“是蒹葭吗?” 门外的人说话了,“是我,江柏舟。” 她把门推开条小缝,看清楚了,外面确实站着江柏舟。他来得匆忙,脚上还套着双拖鞋。 “你来干什么?”她问。 江柏舟不回答,只问:“进去聊,可以吗?” “大半夜的,多暧昧啊。”于鲤挑眉,不过他也看不到,“想把上次没做的事做完吗,Theseus?” 他没和她斗嘴,直接伸手拉住门,将缝隙变大,嘴里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我怕黑,你陪下我。” 谁把他的脑电波调到少儿频道的。江柏舟怕黑,这件事她简直闻所未闻。小时候结伴去鬼屋,都是他当探路的。 江柏舟没给她再次拒绝的机会,径直走进了房间。她转身跟着他,嘴巴里嘟嘟囔囔:“哇塞你这个借口真是烂爆了,还不如说趁着月黑风高来和我偷-情呢……” 前面的人停住了,于鲤险些撞上他后背。她侧头出来,问:“干什么?怎么不动了?” 她的眼神落到沙发上去。褐色的沙发很宽敞,不至于坐不下。只躺着两只抱枕,还有她随手一丢的Neverfull。 包大敞开,里面的东西大多只能勉强看清个轮廓。除了那个蓝色的丝绒盒子,分明是比海更深的蓝,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夜里却分外扎眼。 江柏舟缓缓开口:“谁送给你的?” 于鲤顺口说:“不是你送的吗?” 说完她才想起不对,江柏舟送的礼物她压根没收。包里那个是林浔给的。 她咳一声,硬着头皮纠正说辞,“蒹葭她们几个凑一起送的。” “那我和她们还挺有默契?”他拿起她包里的盒子,从风衣外套兜里掏出一个与它外观别无二致的,一齐丢到她眼前,“都是一样的东西,这个你能收,我的就不能收?” 于鲤没动,“谁的我都不收。我不过生日,这个我也会找机会退回去的。” “打开看看?” “不看。” 他伸手把两个盒子的位置交换了几遍,混得于鲤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又说:“看一眼吧,不然怎么分得清该退给谁?” ……他是不是有病。 于鲤无奈地挑起一个盒子,边开边说:“干嘛多此一举……” 她的话顿住了。窗外风雨还很急,有道闷雷自她身体里轰鸣。 深蓝色的盒子里,卧着一枚轻灵的白金蝴蝶戒指。满钻镶嵌,通透闪耀。一片漆黑中,依旧能刺痛她的眼。 “你送的?” 江柏舟没回答,递过来另一个盒子,“还有一个盒子没开。” 于鲤没接,觉得哪个都是烫手山芋,“只是为了区分,打开一个不就好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自己把手里的盒子打开了。 里面也是一枚戒指,白金色,不过是缎带缠绕珍珠的造型,浅看之下,有些像一个莫比乌斯环。 “你告诉我,哪一个是吕蒹葭送你的。”他轻轻地叫她的名字,“于鲤。” 窗帘没拉严实。沉默的间隙中屋内闪过一道白光,从他的眉骨勾勒至下巴。 她终于看清楚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到鼻尖痣都失去生气。一双眼睛像被淋湿,紧紧盯着她,不依不饶,非要问出一个答案。 从开盒子起,她就知道,刚才的谎势必被看穿。 她也曾接过大牌珠宝的宣传,知道两个盒子里东西的价格,不分伯仲的昂贵。完全不可能是还在拿死工资的经纪人和助理会送的。 “你男朋友送你的,对吧。所以他也在南川?那天你在露台见的是他,喷没药味的香水是他,给你围披肩也是他,对不对?” 每问一个问题,他就逼近一步,直把于鲤逼到了床边。距离毫厘之间,他咬住最后一个问题,“他是谁?” 于鲤咬着嘴唇不答。她没办法回答,她甚至不能区分这两个戒指到底哪一个是林浔送的,哪一个是江柏舟送的。 她运气向来不好,二选一的难题在前,她也只能沉默。 “不回答?” 江柏舟的个子很高,宽肩长腿的,挡在她面前很有压迫感。她退无可退,腿窝碰到床沿,顺势倒在了床上,手心张开,蝴蝶戒指散落到一边。 “那让我猜一下吧。”他曲起一边膝盖,压过来,拂开她脸侧的碎发,指尖冰凉,“周思维,王老板,摄像丹尼尔……” 他压低声音,“还是林浔?”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又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表情变得很怪,轻笑了一下,歪了歪头,“猜对了。” 雷声大作,太近,像劈在她的头顶。心脏跳得很不舒服,有种所有坏事都灵验的难受。她伸手推江柏舟,想坐起来。他伸出只手,把她的两个手腕一起捉住,压到头顶。 他的眉骨压得很低,一副质问她的危险表情,“为什么不说话?” 她终于开口:“有什么可说的。” “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她把头偏到一边,“……反正就那么几个理由。” “爱,在乎,利用。”他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注视着他,“哪一个?” “都行。你愿意信哪个,哪个就是我的答案。” 他问得咬牙切齿:“我再问你一遍,一定要是于鲟吗?” 她突然笑起来,“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别人的。之前错恨了你两年,就还了你淮京的那两年。我欠于鲟的太多,五年远远不够,不知道还要多少年。” “……” 沉默几秒,江柏舟松开了禁锢她的手,“你选好了,对吧?” 珍珠戒指盒被他丢下来,和蝴蝶戒指盒砸到一起,滚落到她的手边。 于鲤想看他现在的表情,看不清,他收回膝盖,退回到了黑暗的区域,就要转身走了。 戒指盒还在她身侧。 两个礼物。两个哥哥。她做了选择,二选一的选择。要一个,就要舍弃另一个。 于鲤下意识地跪坐起来,倾身牵住他的手,太匆忙,只来得及抓到一节小指。 他的手颤动一下,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等等。”她晃动他的手指,“珍珠戒指是你送的,对吧?” 江柏舟依旧不回话,于鲤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拿起珍珠戒指,塞到他手里,“还给你。” 他总算有了反应,推开窗户,把盒子往外一丢。黑暗里一道抛物线划过,然后是“咚”的一声钝物的落地闷响。 于鲤瞪大了眼,“你疯了吗,你扔它干嘛?小六位数呢!” “送你的东西,你不要,我留着也没用。”他嘲弄地勾起嘴角,“反正你都选了蝴蝶了。” 她觉得自己也被这个神经病气上了头,捡起床上的另一只盒子,学他刚刚的样子,利落地丢到窗外去。 “这个我也不要,行了吧,老娘刚刚就说了,谁的礼物都不要,谁都不想选!你们真够可以的,送二十五岁事业上升期女演员戒指,是要我立马回家做贤妻良母,还是在媒体镜头前大秀恩爱啊?我现在就想演好秦念,其他的什么都不想管!” 江柏舟没呛她,反而一改刚刚的强硬,变得温声细语起来:“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送你的礼物,戒指只算载体,珍珠更重要。之前于鲲把你那颗珍珠偷拿出去送女人,你不是很伤心吗?” 他又加一句,装得很委屈:“于鲤,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 此男绝非善类。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两三句话,道德高地就被他占领了。 她突然感到一种遍布全身的疲倦,为无意义的争吵,为永远也得不出答案的问题。 “有些话你早不说,现在再说又有什么意义?” 他以为她说珍珠,“多早算早?” 她意有所指:“二十岁吧。” 二十岁。她说她有了男朋友。那时候他们俩还躺在小单间的床上,余温未过,床头只亮一盏桔色夜灯。 他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反应,只是淡淡说,是吗,那我明天搬出去。房子你继续住,我会交房租。 那就是他们分开前,说过的最后的话。 闪电把天空撕出树杈状的伤口,房间里一瞬亮如白昼。雷声却久久未至。 她的心悬着,等待注定震耳的雷声响起。江柏舟没有犹豫,伸手捂住她的耳朵,脸上还是那副生气的表情。 怎么会有人生气都这么赏心悦目。 于鲤抬头看他,觉得自己气都消了大半。他做出个口型,在说什么,巨大的雷鸣响了起来,她听不见。 风从窗户缝隙漏进来,拂到于鲤的小腿肚上,那小片红疹突然作痒。她的腿不自觉地动了动,蹭了下被子。江柏舟伸手按住她不安分的脚踝,哑声道:“别动。” 手心的温度是热的,覆在她发凉的过敏皮肤上,刺-激之下,一股酥麻感顺着后脊窜遍全身。 于鲤皱眉:“可是很痒。”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过敏。一小块皮肤肿了起来,还留着几道抓挠的痕迹。他往床头柜上找,摸到软膏,黑暗里凑近确认了,又跪回床上,用指腹摩挲着上药。 他的动作很轻,但并不能止痒,这种温柔就像吊在驴眼前的胡萝卜,只能加剧她心里的难耐。 她受不了,想自己上手抓挠,他又把她蠢蠢欲动的爪子按住。 于鲤心里烦躁,蹬着另一只腿,赤-裸的脚心有气无力地踩在他的腹部:“装什么好心,不是还在生我气吗,现在是帮我还是害我呢?” “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你想选什么是你的自由。”他声音倒正经,“我当然帮你,你说要演好秦念,我也帮你。” “伪君子。” “纸老虎。” 不知道是药膏起作用,还是她适应了他的手法,渐渐地,好像真没那么痒了。她又想起个问题:“刚才打雷的时候,你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也没什么重要的。”他把药膏放下,抽出几张纸,擦干净手指,“就说你早晚会和于鲟分手。” “我要是不分呢。” 擦干净的手顺着她的腿弯,把她捞过来,呼吸咫尺,“那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分。” 她寸步不让,“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是啊。要我看你和他幸福,那感觉真是——” 他又笑起来,故意停顿,窗外的闪电映成他的反色背景。 “比死都难受。” 上榜失败了,接下来隔日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暴风圈 第12章 低烧 头顶响起一阵微弱的电流滋啦声,然后小花园的路灯闪了几下,发出微弱但坚定的光,透到了房间里来。 酒店王老板站在一楼中间,朝楼里大喊:“来电了哈!” 于鲤顺势推开江柏舟,要去摸床头灯的开关,结果却被他拖住。 她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今晚类似的问题已经问过好多遍。 江柏舟不回她,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鼻尖,眷恋地蹭了蹭,在她额头落下一个无比温柔的吻,“晚安,明天见。” 之后他伸出手臂,帮她按亮床头灯。 昏黄的灯光一下填满半个卧室。他朝她笑了下,意味不明,松开她走了。 于鲤呆坐在床上,直到听到关门的闷响才反应过来,朝门口扔出一个抱枕,想说些什么却又根本说不出来,因为她完全就不理解江柏舟其人这一系列的行为逻辑。 真正入睡时十一点,不算晚。但于鲤还是没休息好,雨声太吵或者雷声扰人,她睡得断断续续,还间杂几段噩梦。 梦的内容无一例外,全是于鲲对她往后人生的诅咒。 带着满背的冷汗最后一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闹钟还未响,于鲤看了眼时间,刚过六点,去冲了个澡穿戴好,时间刚好,安安来敲门。 她先关心于鲤的过敏,她把裤腿撩起来,昨晚起疹的那块儿已经平了,颜色由鲜亮的红色转为暗红色。 她又问别的:“姐,昨晚停电那会儿,你没事吧?” “没事。” 说到昨晚,她突然想起那两个金额加起来够判很多年的戒指,绕路去了趟小花园。 安安看着她在月季花圃里翻找什么的背影,出声道:“是有什么东西从窗台掉下来了吗?” 视线里出现一个蓝色的盒子,被雨水冲刷一-夜,盒面乱七八糟,已完全看不出奢华的样子。捡起来打开,里面是那枚珍珠戒指。 还好没丢。她蹭了蹭上面的泥,随意地收起来,又去找林浔送她的那个,却只找到了盒子,戒指不知道滚落到了哪里。 安安在背后催:“要不我帮你找吧,姐?快迟到了。” 时间已耽误十多分钟,更何况小花园有监控,就算是被别人拿走也能找回来。 想到这儿,她放弃寻找,摆了摆手,“不用了,我们走吧。” * 教堂的重头戏被排到下午,在这之前都只是一些简单的碎戏,台词都没几句。 可于鲤却失误了。原本只是一个拍她在镜前梳马尾的镜头,头发却总是从她的指缝间无力地滑下来,连试好几次都不行。 周思维看她恹恹的样子,问:“没休息好?不在状态啊。” 她点头。事实上,从第一场戏开拍她就感觉到了不适。过敏虽然好了,但可能是昨夜没睡好,她的头一直很晕,全身绵软没力气,关节也在隐隐作痛。 周思维脸色不大好,“先休息十分钟,有什么困难都坚持一下,今天的戏重,你知道。” 他这个人就这样,耽误到工作上必挂脸,如此说话还算是客气。可于鲤也只能弯腰道歉,毕竟作为一个演员,因为自身状况影响拍摄,严重点说甚至可以是不敬业。 更何况今天为了给二十八岁秦念的戏份杀青,排的基本都是她的戏。这边一说不能演,接下来的通告安排全像多诺米骨牌一样接二连三地塌下去,无一幸免。 她惯能强撑。之前有个剧在拍时她在生理期,肚子痛到话都说不出,为了不拖进度硬是咬牙演完,导演喊“卡”就两眼一黑地晕了。 邹静一听说可不得了,连买了三天通稿,大夸她敬业。 不过这个人设今天实在很难维持。 她感觉她的眼眶已经开始发热,喉咙里睡口火山,鞠完躬站起来都差点往后栽。安安眼疾手快给她扶住,带她上了房车休息,手覆上她额头,“好烫啊姐,你发烧了,要不今天还是请假去医院看看吧。” 她摇头,“今天不行。” 十分钟后她再开拍,勉强算是过了这场戏。 她坐在车里,吞了片退烧药,有气无力问安安:“这是在去教堂的景吧?” 安安点头,“姐你先别操心了,休息会儿。” 教堂的景找在清远县隔壁的一个地级市。那儿早几十年前住过个牧师,修过一间简单的教堂。后来牧师去世,信教的人也少了,教堂也就荒废下来。剧组捡个现成,翻修增加点细节,直接就拿来用了。 地级市距离不远,车程也就一个小时多点,于鲤昏睡了一路。下车的时候没预想中的神清气爽,体温虽降到了37.3左右,头依旧痛。她脑仁要是颗玉米,现在可能都已经炸成爆米花了。 还没到戏开拍的时候。林浔也在从另一个景赶到这里来的路上。 于鲤晃晃悠悠地在教堂里逛,提前熟悉动线。教堂不大,两层的小楼,一楼是阶梯状的座椅,正中间摆巨大的银色十字架,二楼用来做一些其他活动,还有一间小房间用作告解室。两侧墙壁自上而下竖着四扇巨大的玻璃彩窗,穹顶也是玻璃,透光性好,一派圣洁。 拍摄主要取景一楼,道具组还在做最后的调整,拆拆补补的好不热闹。 人群一密集,于鲤便感觉呼吸更为不畅。她捂嘴咳嗽着往二楼走,沿着木楼梯一阶阶往上。还未真正走到二楼,就听到林落纭的声音落下来:“你感冒了?” 她抬头。林落纭扶着黑色的楼梯扶手,低头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光从楼梯边的彩窗透过来,照得她斑斓。 于鲤点头,“能坚持。” “谁问你这个,我不在乎。” 她觉得脑袋更痛了:“剧组进度多拖一天就多烧一天的钱,万灵就算是大资本家,也不想花冤枉钱吧。” “我看花冤枉钱给你的另有其人。”她从口袋里透出那枚于鲤没找到的蝴蝶戒指,“我哥买给你的?” 于鲤懒得搭理她:“你哥谁?” “明知故问。”林落纭转动着戒指,缓缓说,“他的sales和我的是同一个,他买什么我都知道。好端端的,你说他为什么要去买一款女戒?” 她胡口乱说:“这不在你手上吗?送你的呗。” “这是酒店老板捡到的,他交给我,问我是不是剧组有人丢了东西。好不巧,内圈还刻了两只小鱼。我可不姓于。” 鱼鱼鱼,又是鱼。她有时都要怀疑林落纭这么关注她是她的粉丝,不然怎么这么热衷于给她安个动物塑。 于鲤叹气:“他的问题你就去问他好吗?我真不想回答关于这破戒指的任何一个问题了。” “你倒没耐心。”林落纭笑了,“他好心好意送你礼物,你凭什么丢?” ……重点在这儿吗? 于鲤不想和她纠缠:“我的东西,不劳您费心。” 林落纭把戒指在手心捏紧了,“我和你真是合作不来。” 于鲤耸肩:“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今天的重点应该是拍好教堂戏,林导不觉得吗?” “当然。我就是觉得这场戏重要,才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换个女主?” 于鲤看着居高临下用鼻孔看人的林大小姐,一语道破:“既然你不想让我和林浔搭,当初又何必用我?” 她冷笑,“于鲤,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要不是江柏舟说不给你机会就违约收回版权,你连第二次试镜的机会都不会有。” 她又继续道:“不过要是你能力不足拍不了,也不能算我没给你机会吧。” 于鲤看她像看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张牙舞爪地玩弄着手里的权力。自以为拿捏了一切,殊不知这个圈子里的规则不止一条,更不是有钱就万事通。 楼下的工作人员开始在墙面上锤锤打打,一声一声,砸得她头疼。 “所以你就老是为难我?”于鲤揉了揉太阳穴,“既然你想借这部戏让林浔更上一层楼,就别做这种事,很蠢。” “我为难你?证据呢?就凭我NG过你几场戏?那是你工作能力差,OK?” “我们今天就要在这种事上纠缠,戏也不要拍了,对吧?” “于小姐,这是原则问题。不解决的话,不止今天,往后每场,你都拍不了。” 这算是彻底撕破脸了。蝴蝶戒指从此打败乌鸦,成为于鲤心里NO.1的不祥预兆。这是什么诅咒录像带吗,怎么从拿到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倒霉。 一口气喘不顺,她扶着头往下看。江柏舟和林浔正并肩往教堂里进,两个人在说些什么,看不清神色。 于鲤多看了两眼,耳朵里突然很突兀地传来一阵杂音,类似于冰块碎开。 刚刚还嘈杂的教堂瞬时安静了两秒。楼下的作业不再继续了,演职人员都往她们俩在的地方偏头看,杂音越来越响,于鲤忽然明白过来什么,转头抓着还在关注戒指的林落纭。 “小心!!” 提示的话语响起的同时,于鲤看见林浔和江柏舟同时朝二楼楼梯处跑,衣角纷飞,神色慌张。 砰的一声巨响,彩色玻璃爆裂。她用力把林落纭往上一推,万幸大小姐站的位置还算远,勉强被她这个病人推到了安全区域。 可她就没那么幸运了,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去。 在碎片飞溅来的最后一刻,她蹲了下来,闭眼把脸埋起来,尽力保护住自己吃饭的家伙。 只是。 玻璃碎片稀里哗啦坠地的瞬间,疼痛并没有如期到来。她虚睁开眼,江柏舟的脸赫然出现。 他把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跑过来太急,气还有些不顺,“没事吧?” “你……” 她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一片红色的碎玻璃从高处坠了下来,直插到江柏舟护她的左手手背上。如果不是他,很难想象这块玻璃会划伤她的哪个部-位。 剧组的人很快蜂拥过来,道歉的,关心的,还有问要不要叫救护车的。 一股乏力感后知后觉地涌上了于鲤的身体,眼前的人和景渐渐缩小,被黑色笼罩。 她看了看江柏舟,来不及说什么话,就头一垂,迷迷糊糊地晕在了他的怀里。 第13章 病友 医院总有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就算在VIP病房也不例外。 于鲤醒的时候先是看见雪白的天花板,再是听到一阵细微的哭声。 她低头看看,伸出插着输液管的手,拍了拍趴在她腿边哭得忘情的安安,开口的声音有些哑,“我还没死呢,这么早就哭丧不好吧。” 小姑娘抬起头,两只眼睛被泪水泡得涨红,激动地握着于鲤的手,“姐,你可算是醒了,担心死我了。” “我晕了多久?” “三四个小时吧。医生说你晕倒是太累,发烧是细菌感染引起的流感,给你吊了点水。”安安擦擦自己的眼泪,“你这两天还会反复烧,蒹葭姐替你和剧组请假了,你先休息。” 于鲤眉头皱了,“请假?他们没让我直接滚蛋吧?” 安安摇头,“他们怎么敢?教堂玻璃碎了是多大的安全事故,幸好没伤到你。蒹葭姐现在还在剧组骂人呢,都没人敢出声的。” 吕蒹葭。一个刚入行就闯出了名声来的经纪人。靠的不是强大人脉,抑或精明头脑,而是一张battle无数,从无败绩的嘴。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确实算是最适合于鲤的经纪人。至少她们俩都从不在嘴上吃亏。 提到了教堂的事故,于鲤又多问一句:“那江柏舟……” 安安很有眼力见,压低了声音,“放心吧,Theseus没事,在楼下检查包扎呢。” 她“哦”一声,没再问。 安安的眼睛弯起来,语气八卦:“姐,Theseus好帅啊。” 于鲤脑子里浮现出他那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和他吵架她能说上一百条他的坏话,只有那张帅得毫无争议相当客观的脸,她永远讲不出重话。 “好吧。他的脸可以说是他最大的优点。” “我不是说脸。”安安笑得越发愉悦,“哇,你不知道他跑上楼梯护你的时候有多帅,把你抱下楼送到救护车上时也真的……姐,Theseus就是姐夫吧?” 于鲤立马否认:“怎么可能。” 安安立马又猜测另一种可能性,“那他肯定是想追你。” “你想象力真丰富。” 安安还在少女心泛滥的年纪,运气又好,入行就跟于鲤,没接触过圈子里那些破坏粉红泡泡滤镜的事。所以她的恋爱幻想多充沛,看什么场景都浪漫。 于鲤却没空往那些上面想。江柏舟帮了她,她心里最大的念头就是,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显而易见,于鲤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安安也不说了,转头关心起她的肚子,“姐,有什么想吃的吗?” 她不饿。全身只是累,只想休息没有食欲。不过她还没说什么,病房的门就打开了。进来的也不是医生护士,而是左手缠着绷带,右手抱着束橙黄花束的江柏舟。 安安才熄灭的火苗又腾一下燃烧起来,眼神在病床和房门口流转几回,很明事理地说:“那个,我……我下楼给你买点水果。” 磕磕巴巴说完话,她就溜了,走之前不忘朝于鲤眨眨眼,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我都懂”的表情。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于鲤瞥了眼江柏舟,问:“你来干什么?病号探望病号?” “替人送花。” 他把花放在于鲤的床头,落座在病房里的沙发上。于鲤捡出一堆月季桔梗里的一张小卡片,上面简短地留了言:【早日康复】。 落款是Liliam。 “怎么是你来?” “花是闪送来医院的,总不直接送到病房,就选中我了代送。” 于鲤把小卡片随手一丢,“行,东西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对刚救了你的人这么薄情?” “我特别感谢,衷心感谢你。所以你可以走了吧?我这个流感传不传染人我可不知道啊。” “要传染停电那晚早染上了。”他没走,反而拿出手机摆弄起来,“我有个简短的电话会议,比较急,不介意我在这儿听一下吧?” “介意。” 他眯起眼睛笑,“谢谢。” 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于鲤刚要发作,他就戴起蓝牙耳机讲起来,好像真有什么会议在开,甚至从兜里掏出小本和钢笔,聚精会神地记起来。 他动真格的。于鲤选择了噤声,不忘发消息给安安,让她等会儿再回来。 她少见他工作的样子。一次在荃山庄园的酒桌,也不能全算,充其量是套上社会身份的虚伪社交。 她对游戏行业也知之甚少,只听说加班多压力大,赚得多也崩的快。想在风口上站稳脚跟,除了要有热爱与对市场的洞察,最重要的是,要能不要命地拼。 江柏舟做《泪桥》的特约指导,也不是出来休假。除了在片场和周思维商量,以及一些剧本上的商讨会,大多数时候,他都在酒店房间里远程工作。 要是剧组一段时间没重要的大戏,他就插空飞回淮京去工作几天再回来。 他做Theseus的时候有种不一样的气质。 讲话的时候很有耐心,不拖沓也不焦躁,对着电话讲的很多名词都是于鲤的知识盲区,她听不懂。 她只能从一个演员的专业角度从分析。从他捏笔的姿势,从容的语速,到专注且游刃有余的表情,她得到一个结论,他诠释Theseus这个身份的确认真,他也确实配得上现在的这份成功。 电话会议接近尾声,江柏舟和那头的人说着“做好复盘”之类的话,转头看了眼于鲤。她没回避他的眼神,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笑一声,“就这样吧,先执行下去,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bye。” 电话挂断。 江柏舟摘下耳机,慢条斯理收拾好笔本,问她:“怎么?窃-听我的商业机密啊?” 她摇头,“隔行如隔山,我听你机密有什么用?”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她如实回答:“你工作的时候还挺有魅力的。” 他靠着沙发上,问她:“想睡我啊?” 她耸耸肩,“行啊,约个时间?” 江柏舟嗤笑一声,“就约你和林浔分手的那天好了,怎么样?” “那你就祈祷不举别比死亡先找到你吧。” 于鲤心知肚明,他们说话永远是真话掺着玩笑。混乱的关系就像卷成一团的毛线球,没有人想先去理出线头,梳理清晰。 之于她,是很累,没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之于江柏舟,她不知道。他的态度时时在变。揣测他的心理像揣测一只语言不通的狗。 早两年她房子租在东城一栋网红常居的楼,隔壁住个宠物博主,养了三只比格,时不时就能听到房间里传出很大的动静,不是狗在尖叫,就是它们的主人在尖叫。 有次于鲤在她出门遛狗时遇见她,随口夸一句狗可爱,她眼里就闪着雀跃的光,问:“你想不想养,我送你一只?” 看上去特别真诚,真诚到诡异。于鲤很惊讶:“我以为你把狗当小孩。” 女孩叹气,“我倒是分不清小孩和比格哪个更折磨人了,上一秒还和我很亲密,下一秒又有坏点子。你知道什么最心累吗?不是它发疯,是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发疯,提心吊胆。” 女孩握住于鲤的手,“您看上去特别面善,就当救人一命了,养狗吗?” 于鲤拒绝得干脆:“不了,体会过这种感受。” 女孩脸上浮现出同情,“想不到你也当过忍人。” 于鲤想到江柏舟,点头,“算是吧。” 好看的,坏的。偶尔和我亲密,又时时与我分离。好像爱我,又似乎恨我的——我猜不透的小狗。 对话又草草了事,谁也没当真。安安推了门进来,手里提了袋水果,看见江柏舟,神色很微妙,语调很旖旎。 “Theseus还在啊。” “就走。” 他起身,安安有些慌,“我不是催您走的意思……” 于鲤替她解围,“他忙,先回去工作。” 安安这才放心,送人到了病房门口,又折返回来,迫不及待说:“姐,我就说吧,他百分之一万对你有意思,自己还受着伤呢,都不忘来给你送花。” “花是林落纭送的。” 这下安安疑惑了,“啊??” 于鲤看了眼那束花店里固定套餐样式的花,说:“做个样子,舆论发酵的时候好拿出来说,难说有几分真心。” “那这个花怎么处理?” 于鲤垫着枕头,躺回床上闭目养神,“扔了吧,不舒服,香味熏得我头疼。” * 如医生所说,于鲤又连着烧了两天。这两天里她也只能在病床上躺着,做不了别的。 剧组那边轮番来了人看望。 先是周思维领着道具组的来赔礼道歉,担责的是个实习生,和她说两句都抖如筛糠,看来是见吕蒹葭骂人被吓破了胆。 吕蒹葭既然已经唱了红脸,那她势必也要把白脸唱好。 于鲤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煦,“没事,我也没受伤,下次注意就好。” 周思维随意说了两句客套话,又聊工作,说教堂戏得等过几天修复好现场再拍,这几天就先按原定计划拍十年前的戏。 他又提醒,等她回去,就要扮演十八岁的秦念,调整好状态。 她回知道。 她也没指望周思维对她假惺惺嘘寒问暖。他眼里只看得到电影,阻碍他拍电影的人,已经能让他拍好电影的人。 其他也没什么人再来过。邹静打来过一个电话,让她好好养病,知会她这回就不发敬业通稿。这几年大家打工压力都大,你一个月入百万的人得流感讲敬业,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隔天就要出院。安安跟着蒹葭忙前忙后在院里开证明缴费,于鲤就在病房里熟悉将要拍的剧本。 门响了,她望过去,看见是林浔。 “你怎么来了?”她没想过他会来,“我都要出院了。” “这几天戏多,抽不开身。才来看你。”他取出个卡包,抽出张卡,“不知道带什么礼物给你,你病好后自己逛街去买吧。” 她没接,“哥哥,我也赚挺多,不缺钱花。” 林浔笑,也许是窗外夕阳透过来的原因,让他的笑难得带上几分暖意,“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你不花,我反倒有歉意。这几天我总觉得不舒服,怎么是江柏舟护的你,我怎么就总比他慢一步?” 于鲤聪明,把话往别的地方赶:“说真的,还好不是你。不然你妹妹更针对我了,再有代拍拍到也影响不好。” 拍到江柏舟抱她呢,可以说同事助人为乐。拍到林浔抱,再怎么澄清也有得发酵。往后电影上映,节奏一带,抱人视频慢放加点抒情bgm,又要变成CP粉大开帖子解读的“他们真的不清白”。 况且他们真的不清白。不过现在真没到公开的时候。她和林浔的恋爱关系是一把刀,得在关键时刻,给予某人致命一击。 林浔没纠缠,自然地拿起刀给她削苹果。他照顾人很熟练,几个和他合作过的女演员都在采访里讲,虽然林老师本人气质清冷,但日常相处,总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懂得给穿裙子采访的女伴带毛毯,知道在她们过了情绪崩溃的大戏后带润喉的热茶,不在状态NG多次也体谅,连对爬上树的代拍也眯眼笑说小心别摔着。 多可怕的人设。于鲤觉得圈里最恐怖的一种,滴水不漏的完美。偏偏他人设还没破过。 红果皮贴着他的指腹和刀刃一圈圈越滚越长,黄白的果肉露出来。他切下小块,用刀尖插着,递到她嘴边,“落落针对你,也不是知道我们在交往,就是小气了点,不喜欢自己的哥哥又变成别人的哥哥。她小孩子脾气,被我宠坏了,你别计较。” “我哪敢。” 他又把苹果往她方向送了送,她摇头,“我不想吃东西,你自己吃吧。” “我送你礼物,你怎么总不喜欢呢?”他叹气,手没放下,倒离她更近,就快抵到喉咙,刀尖穿出果肉一点,冒森森的寒光,“其他的就算了。蝴蝶戒指——” “怎么就被你丢了呢?” 倒也没有一个正常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病友 第14章 错位 “你在说什么呢?”于鲤装傻。 “落落给我看了,送你的戒指。”林浔的手依旧停在那里。 她“啊”一声,“我包里东西太多,翻东西的时候掉出来的吧。原来是她捡到了。” 林浔的表情变好了一点,“是吗。” 显然,他没信这个蹩脚的理由。但她愿意找理由,他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于鲤微微低头,一言不发吃掉他递过来的苹果,他的表情彻底舒展,“丢了就丢了吧,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改天你有空,我陪你去挑个你喜欢的礼物。” 她没做声,权被当成默认。林浔满意地分着苹果,耐心喂她像照顾一只离他就活不了的雏鸟,直到看她咽下一整个苹果才停手。 吕蒹葭带着安安办完手续回来时,林浔已经走了。于鲤趴在病房的卫生间里呕吐,安安赶忙过去抚她的背。 吕蒹葭接好杯温水递过去,于鲤吐得泪水糊了满脸,接过水含-着漱口。 医生说过这个病可能会影响肠胃,不过前两天于鲤的胃口一直很正常,现在的状况确实在吕蒹葭的意料之外,她声音关切:“怎么了,这刚要出院病情就马上反复了?” 于鲤摇头,吐了口中的水,回:“吃坏东西了。” “吃什么了?” 胃里好像又涌上那股泛着酸甜味的恶心,细碎的果肉拦在嗓子眼里,翻来覆去地折磨她。 于鲤皱着眉答:“……苹果。” * 于鲤回组的当天,秦愿的演员柯晖也进组了。 他并不是专业的演员,而是偶像,十六岁在海外出道,今年二十一,很年轻,组合正当红,国际上的声量也不小。 和他的第一场戏在校园,刚到地方于鲤就感受到了“当红”两个字的分量。 她一下车,周围就围着粉丝,拿着柯晖的姓名牌,甜甜地问候她说前辈上班辛苦,就连代拍数量多了起码两倍,场务拿着激光笔四处照根本停不下来。 安安感叹:“这就是流量吗?” 钟蕊在旁边阴阳怪气地接:“这叫国际影响力。” 今天本来没有钟蕊的戏,但她还是来了,说是来看热闹:“林落纭可真行啊,实力、流量、话题什么都往这部电影里塞,好一个大杂烩,面面俱到啊。” 钟蕊的话说不上是夸赞还是嘲讽,于鲤没回,只是在想自己的戏。 这场戏发生在秦念高二的时候,是一段关于秦愿的回忆。 那时的秦念还是乐观开朗的性格,和许嘉禾是朋友。秦愿则是大她两岁的哥哥,从小被父亲寄予厚望,高考失利后选择了复读。 这场戏时间线在秦愿第二次高考前两天,一次意外的三人碰面,这也是秦愿“消失”之前,秦念见他的最后一面。 秦愿这个角色的戏份没几场,都作为回忆穿插在主角的故事线中。一个几乎露脸即可的白月光型角色,请一个自带国际流量的偶像来客串,林落纭的确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懂不懂电影学于鲤不知道,总之营销学,她一定修得相当好。 柯晖比预料的晚到了一会儿。酒店门口围堵的粉丝太多,耽误了他的时间。 周思维脸上浮着愠色,还没来得及训斥,柯晖的腰已经折成九十度,连声说着抱歉的话。 钟蕊很是不屑,“哦,又来一个假惺惺。” 柯晖耳朵灵,鞠躬完抬起头就往这边看。 他的组合太火,于鲤也不可避免地刷到过他。 他有一副好皮囊,不过这在偶像中并不算什么稀罕事,特别在于他好看得有记忆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比例或特征问题,总之一个三秒的focus,已经足够你在他的下一个part出来时精准地叫出他的名字。 强烈,未知,容易让人产生好奇,如一株艳丽的热带植物。这样一张有故事性的脸,匹配上与之相当的实力。于鲤想,他不红都难。 不过她看的都是舞台上的柯晖。今天为了贴学生的身份,他妆造很素,于鲤看到少年那张干净的脸,有一瞬间的恍神。 钟蕊先戳破:“喂,你觉不觉得,他和Theseus有点像?” 于鲤心惊,嘴上淡定,“你小心点说话。说他和一个素人像,被粉丝听到了,你微博广场就别想要了。” 钟蕊“切”一声,“说他像都是抬举了好吧,Theseus比他有腔调多了,资本硬捧的小屁孩一个。” 话虽这么说了,柯晖过来打招呼时,她脸上还是维持着客套的礼貌。 和钟蕊打完招呼,他又看着做好学生妆造的于鲤,眼睛笑成月牙,“不说是前辈的话,我还以为是真的学生站在这里呢。” 于鲤轻笑,“挺会说话,签售名额卖挺贵吧。” 他也笑,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将话题揭过,“这是我第一次拍戏,还请前辈多多指教。” “我还不够格指教你什么,要问就问他吧。” 于鲤下巴轻轻一抬,顺着方向看过去,同样是学生妆造的林浔站在光影里。风吹过,衬衫如帆,衣角肆意摆动。 * 正式开拍。 时间傍晚七点,地点学校食堂附近的锦鲤池。 秦念吃过了饭,在校园里散步,遇到在锦鲤池前驻足的许嘉禾。 她踢踢他的脚踝,“干嘛,偷偷许愿呢?” “看鱼。” “你第一天来这里上学?还没看腻啊?” 他手指向鱼群里一只格格不入的绿乌龟,秦念一惊,“谁放生放锦鲤池子里了,缺不缺德啊?” 她热心,见不得乌龟在水池里游得惊慌失措的样子,俯下身就要去捞。手指尖刚碰到水面,头顶上传来声音,“念念,你在干嘛?” 她半个身子爬在池边,扭头去看,是秦愿。 于是她绽开一个笑,“哥,我捞乌龟呢。” 秦愿回她一个笑,“乌龟?” “停一下!”柯晖说完词,周思维就喊了卡,“秦愿找找情绪,现在不对。” 柯晖连连道歉,钟蕊忍不住开口:“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就道歉。” 他眼里写着很多茫然。于鲤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第一次演戏嘛,难免不顺利。” 他很感动:“前辈第一次演戏也这样吗?” 于鲤笑笑,“不啊,我还挺顺利的。” “……”柯晖无言。 林浔本来戏一卡就退到一旁,看到两人笑着说话又捏着剧本站了回来。柯晖很会看眼色,立马请教:“林前辈,方便指导一下吗?” 林浔看眼于鲤,她客套地说:“林影帝肯定有很多好方法的,你算是问对人了。” 把问题甩给他后,她自觉后退一步,不再打扰。 林浔在圈里出了名的好人,自然也耐心指点新人,“演员和偶像不一样,你说台词的时候不用盯摄像机。” 柯晖恍然,“哦,下意识就找镜头去了,谢谢前辈。” “剧本你应该都看过了。这个时间段是秦愿第二次高考前两天,他畏惧失败,是有些焦虑不安的。再加上他决意离开,所以心知肚明是和妹妹见的最后一面,却又无法言说,所以情绪应该是很复杂的,不是简单的笑笑就OK了。” 柯晖似懂非懂,“那我朝哪个方向表现比较好?” “说再多不如看一回。”林浔朝于鲤示意,“不如我演一遍给你看。” 于鲤懂他的意思,很快入戏,站到刚刚的位置蹲下看乌龟。 后面响起林浔的声音,“念念,你在干嘛?” 她回头,笑着对林浔,“哥,我捞乌龟呢。” “乌龟?”他有一瞬间的怔愣,笑像是挤出来的,“锦鲤池哪里来的乌龟?” “可能有谁放的吧。” 他没凑近,只看秦念和许嘉禾手忙脚乱地捞乌龟。 忙活一阵后,她转身,手心里捧着一汪水,水里果然浮着一只奄奄一息的乌龟。 “哥,你看吧,我没骗你。” 秦愿没说话,半晌回句:“它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它是乌龟,又不是锦鲤。” 语气轻飘,眼神放空。有种淡淡的无奈与自嘲味道。 剧情在这里就结束,再切几个特写和意义明确的空镜,这一幕就算完成。 林浔回头看柯晖,“这是你第一次演戏吧,先学会如何模仿就行,照我刚才的情绪演一遍,后面再自己摸索复盘。” 柯晖连连点头,“明白了,前辈。” “叫前辈多疏远,我也没真的比你大多几辈,叫哥就行。” 他纠正了称呼,“好的,浔哥。” 于鲤在一边鸡皮疙瘩掉一地。柯晖和江柏舟太像,这场面显得尤为诡异。 好在柯晖的学习能力很强,第二遍模仿着林浔,很快就过掉了。 于鲤不急着休息,跟着周思维回看刚刚的画面,钟蕊在边上点评:“怎么说呢,至少和你看起来有些兄妹感,虽然他比你还小个几岁。” 于鲤看着屏幕里的少年,心里暗暗想,也许鼻尖上有个痣会更好。 周思维开口:“还算有那么点悟性吧,不过也靠林浔指导的好。” 钟蕊点头,“他那影帝还真不是白拿的,自然得我差点以为他真是于鲤亲哥。” 于鲤噎在那里,什么话也不敢讲。还好林落纭不在。 * 今天没夜戏,柯晖说什么也要请她和林浔吃饭,说是要报答下午指导他戏的恩。 吃饭的地方定在一家火锅店,在南川市里也算有名气。锅底辣而不燥,食材新鲜上乘。 于鲤到包厢的时候林浔和柯晖已经说了一会儿话,看到她,柯晖很是高兴地招手。 她选在林浔的边上落座,和柯晖一左一右把林浔架成中心位。 第二天还有戏,大家都没点酒,柯晖热情,菜点了满桌。 于鲤往锅里烫菜,碍于锅远,夹好的菜屡屡下滑。她赌气不吃,夹桌面上离她近的小吃。林浔看在眼里,不言不语用新筷烫好菜,放在她旁边的空盘里,等她去夹。 她说:“谢谢。” 林浔语气带一种很自然的亲昵,“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柯晖很小就在异国他乡训练,外语还没熟练时,先学会的是看眼色。看到两个人之间的微妙氛围,就把自己当个哑巴和瞎子。 一顿火锅吃得很是沉默。她来之前柯晖本来还在请教林浔问题,现在也不了。 她想找话题,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年里她也不是没在其他场合遇见过林浔。娱乐圈小,三五年内,能接到活在观众面前露脸的可能来回就那么些人。往常他们遇见,很默契当不认识彼此。 她虽然当林浔的女友,但碍于两人都忙,很少见面。就算见面,碍于她不想公开,也最多吃个饭,连过夜都没有。林浔也不逼她多做些什么。 不过最近不同。自此入组《泪桥》,林浔对这段关系的掌控欲似乎越来越强。 于鲤没动空碟里的菜,胃里涌上一阵烂苹果的味道。 她不舒服,说不上来为什么。 她摆弄起手机,给吕蒹葭编辑消息:【来火锅店接我,就说有急事】 消息还没发出去,包厢的门先响了。于鲤吓一跳,以为哪个大胆的柯晖私生找上门了。 江柏舟和钟蕊站在门口,一前一后。 江柏舟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开口:“不好意思,走错房间。” 第15章 圆桌 清远县虽小,但美食店不少。千挑万选着撞上同一家,钟蕊觉得这概率不亚于《逐梦演艺圈》入围奥斯卡。 她对Theseus的欣赏从不加掩饰。今天她请他吃饭,本意是借感谢他在剧本解读上的帮助为由头,加深了解。 从前她也约过他几次,不过都被他推脱掉了。 今天他答应得爽快,火锅店也是他选的,到了地方直奔包厢,直到门被推开看到坐在里面的三个人,钟蕊才意识到,今天这顿也是吃不成了的。 江柏舟说“不好意思”,脸上却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光明磊落地站在包厢门口,和里面的人大眼瞪小眼。 状况之外的柯晖先开口:“两位……前辈?要不要一起?” 江柏舟应得快,“我没什么意见。” 他又转头看了钟蕊一眼,“你呢?” 钟蕊也点头。 服务员又加了两个座,江柏舟坐在于鲤旁边,钟蕊坐在了柯晖身边。 林浔不动声色地把于鲤的椅子往自己的方向靠了靠,然后给柯晖介绍起江柏舟,“你还没见过吧,这位是我们《泪桥》的原作者,Theseus,江柏舟。” 柯晖眼神一亮,站起来特别正式地鞠了个躬:“原来您就是T……哦不,江老师。我是八千岁的开服玩家,能认识您真的特别特别开心!” 江柏舟认真地研究着服务员刚刚递过来的菜单,对着眼前的少年扬了扬手,“不用这么客气,叫我Theseus就好。我不是你们演艺圈的人,没那么多古板的规矩。” 话说完,他又翻了翻菜单,“介意我加两个菜吗?” 柯晖忙答应:“请便!” 他又把菜单摊到于鲤眼前,“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于鲤斜着眼看他,小声道:“你来干嘛?” 他语气自然:“来吃饭啊。” “……”她就多余问。现下的局面是更不好走了,她的消息到底还是没发出去。 加的菜很快就端了上来,五个人围着一张圆桌面面相觑,房间里最响的声音莫过于火锅沸腾。 钟蕊说话向来直,她捞起片毛肚,说:“咱们这儿有什么餐桌礼仪是不许说话不许动吗,菜都烫老了,快吃吧。” 柯晖响应她,也往锅里下菜,同时招呼另外三人,“各位前辈,有什么想吃的菜就加,别和我客气。” 林浔端起解腻的花茶喝了两口,江柏舟自然地烫菜,于鲤学他也拈一片吊龙进锅,几秒过去,筷子上移,又是一片空荡荡。 于鲤小时候筷子用得很不好。大人默认一些事小孩生来就会,比如拧毛巾,比如握筷子。她练习自己吃饭时先用勺子,后来用抓勺子的方式抓筷子,小学学了写字,就用握笔的姿势握筷子。 但她握笔的姿势其实也不端正。使用筷子是一件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事,没有图例解释,没有标准教程。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正确,于鲤也这么认为。所以她夹不起什么东西,那就是那个东西的问题。 这在聚餐里当然吃亏,特别是圆桌转盘。一碟想吃的菜好不容易转到面前,她却夹不起来,心情和看到商场里以玩弄人为乐的娃娃机夹子一样。 大多数时候她赌气不吃,谁问都是保持身材。 一个还没发育的小孩说保持身材,这话只有她听着不像借口。但大家笑笑也就过去,把她的脾气当可爱。 这种场合,只有江柏舟在,才会看破她的较真。 他不多说,也不多做,不会把她夹不起来的菜送到她碗里,也不和别人一起嘲笑她的借口。只偶尔在转盘转的时候多伸手按住,让菜在她面前停留的时间更久。或者在别人都笑她的时候,一本正经,说那我也不吃了,陪你一起保持身材。 然后聚会结束,两个保持身材的小孩手牵着手,跑到小面馆里,热乎乎吃光两大碗牛肉面。 后来她当然也学会怎么用筷子更好更正确,小孩子的模仿天赋一流。 但过去错误的,笨拙的小习惯还残留在她的潜意识里,不经意间就蹦出来,给她的生活添乱。只不过大多时候,她都意识不到。 一顿火锅吃着吃着,总算是有些热闹起来。人身上暖了,心里也活络起来。 柯晖朝在场的人讨教演艺圈的规则,林浔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钟蕊话语尖锐:“你年轻、帅气、有流量有粉丝有资本,演技倒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肯演,总有人夸你好,担心个什么?” 她的嘴和于鲤的嘴是不同类型的锋利。于鲤属于实话太实的纯刻薄,钟蕊属于看不上谁,就主动攻击谁的刺客型。 柯晖年少海外出道,一路走来恶意不少。 对于钟蕊的话,他倒坦然:“二十一在哪里都算年轻,但我的粉丝喜欢的只是十几岁的柯晖。偶像年年都出一-大堆,总有一天,她们会离开我,去找个新的十几岁。爱豆转型是道坎,我演戏也只是想给自己留条新出路。” “年纪轻轻这么悲观,你还有的选就是好事,别整天焦虑些有的没的。” 钟蕊安慰人的时候语气也不会软,她打心眼里觉得柯晖悲观主义想太多,明明前途光明得要死,非要说得像第二天就失业。 这人年龄焦虑这么重到这种程度。按他的标准,她还没到三十,却只能华丽出演影帝他-妈,职业道路走上偏锋,简直不用活了。 于鲤也跟着说:“是啊,一二代偶像,你的前辈们,都三四十了,发福的发福,秃头的秃头,不也还活着吗,放宽心吧。” 两张淬毒小嘴一顿搅合,柯晖没了“请教”的心思。 他总算明白,今天这场局大家都不想聊太“商业”的话题,于是转向江柏舟:“Theseus,八千岁很快就要上周年庆活动了吧?这次做什么主题,真是桃花源吗?” 江柏舟正拿个漏勺烫牛舌,听到他说话,漫不经心地回:“明天就发第一版预告PV,你看了就知道。我提前剧透是要被策划追杀的,别害我啊。” 桌上的氛围变得轻松许多,连于鲤都跟着笑了两声。钟蕊领头,开始讲起剧组的趣事,柯晖很捧场,林浔于鲤偶尔也插两句。 江柏舟专注看他的菜,好像真是来吃饭的。牛舌烫熟了,他捞出来,问于鲤:“吃吗?” 语气熟稔自然。 于鲤早没动筷子,摇头,“保持身材。” 他一言不发,把漏勺重放回去,也跟着撂了筷子。 一段饭就这么吃到尾声,预料之外的和谐。 大家收拾好东西预备离开,林浔凑近问于鲤:“你没吃两口,要不要再去吃点别的?” 江柏舟接话接得快:“我正好知道一家不错的糖水店,大家都再去吃点饭后甜食?” 钟蕊摆手,“我不吃了。” 柯晖正要开口,被她拉住衣角,轻飘飘一个眼神暗示。 他看了下另一边的三人,果真氛围奇怪。于是他答:“不了,我经纪人还在门外等我。” 林浔一派温和,手搭上于鲤椅背,询问她:“去吗?” 江柏舟冷眼看着那只手。江诗丹顿蓝盘,搭zegna限量袖口,18k金,镶颗不规则小钻。到底谁在说林影帝清心寡欲,他分明既要又要。 他默不作声地在桌下攥住于鲤的手腕,也跟着问句:“去不去?” 于鲤脸色不好,暗暗挣脱了手,借口说:“我上个厕所。” 洗手台的手哗啦啦流着,于鲤站在镜子前出神。 和林浔在一起,其实不是觉得有多亏欠。陈丰年这个死人造的孽凭什么让她来担。 她深知这从来都不是必选项,只是对她来说确实有好处。一来可以气于鲲,二来可以照一照江柏舟的心意,第三……他是个完美的人,尊重她,引导她,在他身上学习“爱”这门课题,她曾以为是明智之举。 但现在她窥见了这份完美之下的裂痕,看到他们之间的天平,在他眼里,原来从来就不平等。 她背后出汗,手心发凉,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 如果还要继续,那她就得忍受现在这种进退两难。 如果不继续。首先,林浔不一定会答应。其次,假如这段扭曲的关系真的顺利结束,那她会和江柏舟在一起么? 会么?兴许他只是觉得和林浔争这件事有乐趣。 薛定谔的盒子里装着一只生死未卜的猫,没打开之前谁都不知道答案,她真的要打开盒子,去直面难题,把摇摆的可能性定成唯一的答案么?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既然她不想知道答案,不要选不就好了吗? 水流停了。于鲤整理好自己。很好。现在她又是个头脑清楚的人了。 她走回包厢,灯光昏暗的门口靠着一个人,正在接电话。她刚张嘴说个“江”字,那人就挂了电话,把头抬起来。 “于鲤前辈,你回来啦。” 她假装自然地回:“是啊。” 包厢门自内推开,真正的江柏舟先走出来,把她的包递给她,“走吧,不想吃东西就回酒店。” 往外出到了门口,江柏舟站在收银台前掏卡要结账,林浔也拿着卡,手伸得比他长,“我来吧。” 收银台后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乐呵呵地说:“不用争了,你俩的弟弟付过了。” 江柏舟皱眉:“弟弟?” 老板指了指柯晖,“你们不是兄弟吗?长挺像的啊。” 江柏舟脸黑下来,“不是。” 老板找补:“哎呀,那是我看走眼了,你们三个小伙儿长得有点像,我还以为是三兄弟呢。” 老板娘跟在一边打哈哈:“这大概就叫帅哥都是相似的吧,哈哈。” 哈哈。林浔跟着笑了两声,江柏舟笑不出来。 他轻飘飘看了身边的柯晖一眼,小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年轻人独有的干净透亮,一副不知所措的天真。 南川这个破地方果然触他霉头。 第16章 混乱意外 到了酒店,整个人放松下来后,于鲤第一时间感受到了饥饿。她随手拆了袋坚果,窝在椅子上玩手机。 热搜上正挂着一个私生盗号,聊天记录被扒得干干净净的爱豆的帖子。 平时看着单纯乖巧的孩子,私下里聊天口癖像个混子,撩骚调-情信手拈来。十几张长图,清纯人设一瞬崩塌,路人粉丝纷纷下场。 一边说着“不守豆德天打雷劈。” 一边嘴硬“非本人,已辟谣。发不实截图的评论通通已取证,等着吃律师函吧!” 事不关己,热闹非常。她看得正起劲,钟蕊的消息弹了出来:【你把林浔和江柏舟睡了?】 ……于鲤的笑僵在脸上。她发誓一定要守护好自己的账号密码。 她手指翻飞,回复:【几点啊,你就说梦话?】 钟蕊:【装什么,我又不瞎】 钟蕊:【要不是你把两人都睡了,他们暗自较什么劲儿啊,雄激素分泌过剩?】 钟蕊:【大好年华,睡几个优质男人玩玩很正常】 钟蕊:【这事儿不丢人啊】 于鲤:【我谢谢你啊】 钟蕊:【不客气^^】 和钟蕊没接触之前,于鲤一直以为她就是那种有远大艺术追求,清高非常的文艺女神。 不过现在,她才知道她的高傲只对一种人——就是她认为没资格踏入演艺圈,却还非来抢她饭碗的人。 但只要她内心给你颁发了“准入许可”,她坦荡的那一面就对你暴露出来,不加任何掩饰。有时候真让人羡慕,她做什么都磊落,好像这世上没有事能叫她难堪和后悔。 不会难堪的钟蕊又发来条炸弹消息:【所以你现在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于鲤没打算回,把她的消息搁置到一旁。她打过来视频,她挂断。钟蕊不厌其烦地重拨,她终于接起。 屏幕另一头的人敷着面膜,开口就是诘问:“挂我电话干嘛,心虚啊,脚踏两只船?” “你这么八卦干嘛?” “圈子里乱七八糟的关系我见多了,什么叫八卦啊。我是规避风险。” “什么风险?” “Theseus啊,你看不出来我对他感兴趣?他要是你男朋友什么的,我就不下手了,都一个剧组的,多尴尬。” “你喜欢他啊?” 钟蕊那头笑得花枝乱颤,面膜纸都差点掉下来,“睡一觉哪用得着喜欢,有点兴趣就够了。脸,身材,才华,氛围,随便什么,你情我愿,水到渠成。” 于鲤在这头没说话。她突然想到淮京那个不了了之的雪夜,夜太黑,她喝太醉,算不算钟蕊说的“水到渠成”的一种? 钟蕊又说:“你怎么又闭麦了。关系难讲还是睡后感难评啊?怎么?Theseus在床上的习惯不好?” 她怎么分辨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没有比较对象的东西,好是好,不好也是好。 要让她确切回忆,这个人确实有些地方可以客观地被称为恶劣。 比如爱让她哭。倒不是用痛,他每一步都温柔,进入正题前也有耐心。但往往耐心太过,磨着她不给,要等她讨饶,撒泼,咬他肩膀叫他名字骂他混-蛋,他才慢吞吞地啄吻她眼下的水痕,抱她在怀里哄着,让她的抽泣声破碎变调。 他也有自己哄人的办法。叫宝贝不管用,就示弱地扮演猫,扮演狗,称呼颠倒,叫她姐姐。天知道这招为什么总是灵验,她只要一看见那张脸可怜兮兮地蹭着她叫姐姐,她就心软。 这应该不也不叫不好,只是辛苦。她回忆起来没有痛苦,只是一阵酥-痒,好像初春天暖,有种子顺着她的胃和脊椎抽芽。 久没说话,钟蕊似乎从她的沉默里琢磨出点味道来,按着面膜纸贴近镜头,“好了,不用回了,突然就不想听了。” 她又竖起根手指,在那边温馨提示:“你们三个的关系我没那么好奇,其他人可说不好。你最好小心,别被人抓住细节做文章。” 于鲤回她:“谢啦,没想到你还来关心我。” 钟蕊翻个白眼,“就这?关心你什么了,我是怕戏受影响,少在那儿矫情,挂了。” 屏幕黑下去,映出于鲤在这头没收起的笑。 她发现自己很喜欢和钟蕊聊天,因为不需要多猜什么,一切都直截了当。她纠结得要死的问题,到钟蕊那儿可能就是一句“就这”。 她多想也这样,可她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问题。只能始终在欲-望和清醒的十字街口徘徊着,等待一个正确的信号。 或者,一场彻底混乱的意外。 * 惊蛰过后,天气越发暖和,再过不久就是春分,南川要彻底热起来了。 昨天是个阴天,两件套的校服穿着还算好,今天天气晴朗,只是空坐在阳面的教室里,于鲤就已经感觉脖颈处有细密的汗。 还没到下场戏的开拍时间,大家都在享受午休,零零散散的工作人员和演员,吃过饭各自休息,也有人趴在教室课桌上借地方午睡。 于鲤没待在房车里,提前来景里,为了找感觉感受氛围。柯晖也在。 他坐在于鲤的右手边,隔了几个空位,预备在这里午睡,沉浸式感受氛围。 他出道得早,很早就挥别了正常校园生活,他趴在桌上,侧头问于鲤,“前辈,你上学的时候也是这么午休的吗?” 于鲤点头,“差不多。” 南川五中静校时间是一点,学生通常在此之前回了教室。她们班老师严厉,还要学生再上二十分钟自修,到了一点二十分才能午睡。 睡足半个小时,广播就传来音乐,叫醒趴在课桌上休息的学生,预备上两点钟的下午第一堂课。 一回全班都醒了,只有于鲤还陷在梦里,皱着眉头小声梦呓。同桌叫她几回都叫不醒。 到最后还是快上课了,班主任来把她拍醒,看着她眼尾未干的泪迹,语重心长地嘱咐她压力别太大,好好休息。 自此二十分钟的自修被她主动延长。除非实在太困时会小睡个十分钟,她轻易不在学校里午睡。 柯晖阖上眼睡了。于鲤不经意看了几眼,发现他连睡相都和江柏舟相像。 初春的风把淡绿色的窗帘掀起,于鲤扭头,朝窗边望。剧组找的景和记忆中的南川五中很像,望出去,也是一片苍绿,远处隐约有点山峦的影子,不知道是哪座。 在南川五中的话,天气好的日子里,偶尔能看到溪望雪山。那是一座南川近郊的雪山,日照下来,山尖尖在远方冒着一点金光。 于鲤和江柏舟还是同桌的时候,她问他那是什么山。 他远眺一眼,看玩笑:“金山。传说山里曾住着个秘密王国的国王,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于鲤把书卷起来打他:“扯淡吧你,编故事也编点符合国情的好吗,冒险小虎队那套你是张口就来啊。” 后来他们不再是同桌,也很久没再说过话。 不过每一次看到溪望雪山的山尖又在远处冒出金光,于鲤第一个想到的,还是那个荒谬的故事。 金山上沉睡着一位无人知晓的国王。陪伴他的,是数不尽的宝藏,以及漫长无边的孤独。 淡绿窗帘被风舞动得更高,饱满得像一面帆。于鲤在春风里闭上眼睛。 剧组的午休不像学校的静校时间那么静,间杂着对话和工作的环境音。一开始,她还听得很清晰。渐渐地,脚步声变成笔在纸张上划动的沙沙声,工作人的对话声幻化成窗外树上的鸟啼,她好像真的回到南川五中。 一个普通的午休时刻,四周很安静,呼吸声连绵起伏,像青山。 她没有睡着,也没有复习,只是望着窗外,发呆。转头过来,熟睡的同学中间,只有一个人和她一样还醒着。 他朝她的方向看过来,隔了好几排,视线不确定,也许也只是在看窗外。她忽然很想问问他,那个国王后来怎么样了。 可惜世界太安静,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故事终究只能是故事,雪山变不成金山。 于鲤从回忆中睁开眼睛,世界短暂变成模糊的绿色,晕作一团。眼睛与日光直对着很痛,她扭过头看教室里。 所有人都在沉睡,一如过去。世界陷入了一种不可打扰的安静。只剩她还清醒着。 ……吗? 右手边有个人也没睡。穿很洁白的衬衫,干净的打扮,头发被风吹得好乱。 眼前还是绿的,她看不太清那人的五官,只能睁着眼睛,和他对视。 静谧的空间,静谧的时间。眼前的屏障渐渐褪-去,一双澄澈的眼睛撞进她午后的梦里。 谁都没有说话。呼吸声很轻。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闭口不敢出声。 那个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点点自己的鼻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看清楚。】 于鲤回过神来,看清那有颗痣。她小声说:“江柏舟,你无不无聊。” 快到下午拍摄的时间,四处开始忙碌起来。午睡的人陆续醒来,现场又开始变得嘈杂,柯晖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离开了这里,江柏舟坐在了他刚刚的位置上。 江柏舟自小知道自己长得不错,穿得也挺讲究。就算是他们最穷,在淮京挤小房间的时候,他每天也在穿搭上费心。 他现在有钱,衣服更讲究质感与剪裁,穿得再简单,也有一些细节上的装点凸显本人特色。但今天这一套,纯装年轻,没任何特色和巧思。清爽干净,像还在念书的男高中生。 于鲤盯得久了点,他眼睛眯起来,“你喜欢这样的吧?像柯晖一样的?年轻?” 她矢口否认,“你少害我。” “不喜欢吗?”他又做个口型,轻飘飘的——【姐姐。】 春风又吹起来,宽大的窗帘鼓得更高,把他们两个人的位置都框进去。人来人往间,只有这里,是呼吸声都清晰的寂静国度。 一颗暖春的种子破土而出,攀附着于鲤的骨头向上,酥酥-痒痒,遍地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