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安》 第1章 楔子 春日暖阳透过蒙尘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琅琅读书声自“明德书院”最东侧的蒙学斋里传出,清脆稚嫩,和着间或的鸟鸣声,唤醒大地的生机。 “......故,变法之道,首在富民。农乃国之本,文成公研新种,广推肥术,致粮产倍增,仓廪实而知礼节;工乃国之器,文成公授奇技,兴格物之学,水泥坚城,玻璃明窗,纺机昼夜不息;商乃国之脉,文成公废苛捐,畅货运,汇通银票之制,货通南北,利泽四方......” 留着山羊胡、戴着玳瑁眼镜的老夫子,眯着眼,随着学童们的诵读微微晃头,手中戒尺轻拍掌心,打着无声的节拍。 面前这些七八岁的孩童,穿着统一的青布学袍,小脑袋一点一点,虽未必全然理解其中深意,但“文成公”三字,却早已如同“圣人”“先贤”一般烙在心田。 待一段诵毕,夫子轻咳一声,戒尺虚点,学堂内立刻安静下来,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睛望向他。 “大楚立朝八百载,其间明君贤臣辈出,然有一君,临朝之时,大楚农业、工巧、商贾皆得大兴,立法、明学日臻完善,惠泽至今,尔等可知为谁? “楚文帝!”大家异口同声。 夫子点点头,“今日所诵,乃《文成公新政辑要·富民篇》。尔等可知,这‘文成公’为何人?” “知道!”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嚷起来,比先前更踊跃几分。 “是周锦安丞相。” “是千古奇才。” “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 夫子捋须微笑,眼中满是与有荣焉的光彩。 周锦安丞相,乃是临州乃至整个江南的骄傲。 数百年前,他从此地走出,一步步官至宰相,辅佐楚昭帝,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昭兴之治”,奠定了大楚至今仍享太平盛世的根基。 “嗯,”夫子满意地点点头,“那尔等又可知,周相为何被后世尊为‘千古贤相’‘启蒙之师’?”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抢着回答,“因为他会好多我们本来不会的东西,就像......就像从别的有更厉害学问的地方来的。” “所言甚是。”夫子走到墙边,指着一幅挂图,上面绘制着几种不同的稻穗,“此乃‘昭兴改良稻’,穗大粒多,抗风耐涝,便是周相当年亲手所绘图形,授于老农,言此乃‘杂交’之术。还有......” 他又走到窗边,轻轻叩了叩那平整透亮、毫无瑕疵的玻璃窗,“此物,名为玻璃。数百年前,唯有极西之地的番邦能产些许劣质彩玻,价值连城。亦是周相,于皇家格物院中,‘点石成金’,研得此透明纯净之玻璃制法,自此我大楚窗明几净,不复晦暗。” 孩子们发出惊叹声,纷纷伸手去摸那光滑的玻璃,小脸上满是崇敬。 夫子踱步回到讲台,语气愈发深沉,“然,周相之功,远超奇技巧淫。其最伟大之处,在于立法度,定规章,泽被后世数百载。” 他翻开另一本厚册,“《大楚律·昭兴修订版》,尔等日后必要精读。其中‘疑罪从无’‘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之规,乃周相首倡,废黜酷刑,慎用死刑,使我大楚律法成天下至公至明之典范。” “还有这经济之道,‘宏观调控’‘市场调节’之论,虽深奥,亦发轫于周相。其设立‘皇家银号’,统一发行银票,稳定物价,繁荣商贸,至今仍是我大楚经济之基石。”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先生,周相爷爷这么厉害,他的学问是从哪里学来的呀?是不是真的像戏文里说的,得了仙人天书。” 夫子呵呵一笑,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每个大楚学子启蒙时都会听到的故事。 “史载,周相少时聪颖,博览群书,更常具奇思,迥异常人。其自谓,学问乃‘立于巨人之肩’‘取千载之智’。” 夫子的声音带着一种传授秘辛般的郑重,“后世学者考据周相遗留之手稿、器物,发现诸多铁证。譬如,丞相府故居仍保存着一面周相亲手制作的水银玻璃镜,镜框背后,以特殊技法镶嵌着一幅微小却栩栩如生的彩色画像,画像之人正是年轻时的周相,其发式衣着,皆与我朝迥异,画像材质亦非世间所知。旁有异体小字,经破译,意为‘摄影留念,公元2024年于北京’。” “北京?”孩子们茫然挠头。“公元?” “此乃周相来自另一时空之证也。”夫子断言,“又譬如,那本《水稻改良精要》的手稿扉页,盖有一奇特朱印,文曰:‘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农村部科技教育司’。此‘中华人民共和国’,据考,乃周相所来世界之国度名号。” 学堂里一片寂静,孩子们似懂非懂,但眼中皆是对未知世界和先贤智慧的无限向往与敬畏。 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带来无数神奇的学问,帮助大楚变得富庶强大,这简直比所有神话传说都更精彩的故事。 “周相为我大楚倾尽心血,执政十余载后急流勇退,归隐山林。”夫子的声音充满了感怀,“其留下之制度、技艺、学问,却惠及千秋万代。即便几百年后的今日,我等仍沐浴在其遗泽之下。故而,陛下钦定,周相之事迹,当为蒙童开智之首课,令天下人人知文成公,人人感圣恩。” 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而认真的脸庞,夫子强调,“尔等需牢记,今日之安乐,皆因先贤曾呕心沥血。当以周相为范,勤学格物,明理致知,将来方能报效国家,光耀门楣。” “是,先生。”孩童们齐声应答,清脆的声音冲出学堂,飞入春日明媚的阳光里。 附:《楚书·周锦安列传》 周锦安,字珏光,临州吴县人。祖世衡,父文远,皆以耕读传家,世敦儒素。锦安幼时愚钝,四岁不能言,七岁忽开悟,能诵经籍,通晓算术,里人皆惊为神童。然性沉静寡言,常独坐凝思,或画奇图于沙地,或推演算式于纸笺,时人莫解,唯叹其志非凡。 昭兴二年,锦安年十八,赴省试,礼部侍郎谢语秋知贡举。时黄河泛滥,灾民流徙。锦安书《治黄河流域策》,纵笔万言,陈“束水攻沙”“蓄清刷黄”诸法,更设职官、立监测、移民屯田、防腐杜弊,条贯粲然。谢语秋奇之,呈御览。文帝击节叹曰:“此子识见超群、理周辞密。真社稷之器也!”殿试钦点状元,后连中文经邦国、文辞雅丽二科,授秘书省校书郎。 未几出知昌邑县,察太尉通敌养兵事。隐忍暗查,虽遭刑辱终得赃证。返朝擢户部侍郎,献《农政新书》,造曲辕犁省人力过半,创堆肥法化瘠土为膏腴,更育三穗嘉禾,民争颂"周公稻"。复上玻璃、水泥、水力纺纱诸法,百工由是竞兴。奏改税制,摊丁入亩,减商税,立市舶通蕃,铸昭兴通宝,设皇家银行,三岁之间,府库充溢。 昭兴五年,兼领工部刑部,重修《大楚律》。首创“罪刑法定”“疑罪从无”之制,废黥劓刖刑三十余款,立状师代讼、三审复核诸法。时有疑者,谨安正色曰:“夫法者,所以庇兆民非所以虐兆民也。”试行三载,天下讼案减半。 昭兴六年,北漠犯边,请缨监军。设伏奇袭,擒敌酋于山谷,归拜太子太傅。七年,天大旱,百姓怨声载道,创“以工代赈”法,建义仓,撰《防疫册》,防瘟病于未然。是岁虽灾而无饥馑,民立生祠以祀。八年,助荣王平南国,四国遂一,官至宰相,乃推行“新式教育”,编《格物》《算学》《地理》新著;设“皇家格物院”,聚天下巧匠;建“州县图书馆”,藏书十万卷。又奏请开“女学”,许女子习书算、医道,朝野哗然。谨安力排众议:“女子亦民,聪慧不让须眉。”太后深以为然,遂准其奏。 昭兴十三年,上《归田疏》,自忖才尽,乞归故里,帝强留之,锦安泣曰:“臣本布衣,得遇明主,展平生之才。今新政既行,国势日隆,当避贤路。”终奉三愿:一愿社稷安定,四海承平;二愿民生丰裕,百姓富足;三愿圣体康健,岁岁无忧。帝知不可夺,赐金千两,宅地一座,准其致仕。 归隐吴郡,著书立说,有《珏光文集》《算学精要》传于世。昭兴二十三年,无疾终,年四十。帝闻讯悲恸,辍朝三日,赠太师,谥文成,享太庙。 锦安一生,未娶妻妾,无子嗣,终前尽散家财。遗铁盒诫“百年后启”。至承平七年,后人启之,见素书曰:“吾乃异世客,幸遇明君,略尽微薄之力。天下大势,浩浩荡荡,民主科学,终将大兴,诸君勉之。” 太史公曰:文成公之学,贯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奥。农工商律,靡不精洽。观其新政,皆泽被百世。至若功成不居,非常人所及。铁盒秘辛,乃知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来历,诚哉斯言! 第2章 第一回 冷的刺骨的溪水冲击着周锦安本就混沌的意识,冰冷的液体冲袭着他,身体随着水流上下翻滚。 “咳咳”周锦安忍不住咳嗽,更多的水裹挟着春日的寒意与泥沙直往口鼻里灌,窒息感愈发强烈。 他本能地挣扎,四肢却沉重得不听使唤,只能任由水流将他推向深处。 迷糊中,无数纷乱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办公室中堆积的历史文献、未完成的论文、熟悉又陌生的茅草屋、有节奏的劈柴声,还有......还有...... “小安!周家娃儿......” 一阵阵遥远而焦急的呼唤穿透水流,一双有力的大手猛地将他从冰冷的禁锢中拽出。 周锦安咳出几大口水,剧烈地喘息着,眼前一片模糊。 “醒了醒了,周家小子醒了。”周围响起一片嘈杂的人声。 周锦安艰难地睁开眼,几张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皮肤黝黑的庄稼汉,头包布巾的农妇,个个面带忧色。 抱着他的是个约莫四十的汉子,浑身湿透,正焦急地拍着他的背。 “安儿,怎么样,难受不?”那汉子问道,口音浓重却充满关切。 周锦安茫然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办公室中研究那本新得到的《大楚历史与文化研究》,之后不小心从楼道阶梯上摔了下去,他现在不应该在医院吗,或者在家里,怎么会落入水中,这些人又是谁? 周锦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后脑勺,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摸到一手湿漉漉的头发。 再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小小的手掌,干瘪的身体,穿着一身被浸湿的粗布麻衣...... 这不是他的身体,周锦安久久缓不过神来。 “吓傻了这是,”一个妇人叹气道,“快送孩子回家去吧,周家大嫂怕是急疯了。” 那汉子连忙抱起他,快步走向不远处的村子。 周锦安靠在他湿漉漉的肩上,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泥泞的土路,低矮的茅屋,远处是层层梯田,几个农人正朝这边张望。 这显然是个偏远山村,与他待了二三十年的地方天差地别。 但脑海中对这景象又莫名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文远,安儿没事吧?”路旁有人问道。 “没事,呛了几口水,估计是吓着了。”抱着他的汉子应道。 周锦安心中一震。 安儿,这是在叫他吗? 他三十年的人生中,只有小时候妈妈才会这样叫他。 突然脑袋剧痛,熟悉的称呼和这会儿见到的场景慢慢在脑海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想起自己昏倒前看的《地域图注》一篇,周锦安脑中突然有了尘世化的想象,书上的内容和眼前的一切交织在一起,一种惊世骇俗的猜测在脑海中展开来。 转过几个弯,一座尤其破旧的小院映入眼帘。 走进院中,是三个低矮的茅草屋。 中间的屋前围着一群人,见他们来了,纷纷让开路。 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跌跌撞撞地冲过来,眼泪纵横。 “安儿,我的安儿。”她一把将周锦安从汉子怀里接过来,紧紧抱住,浑身颤抖,“你要吓死娘啊,说了多少次不要去溪边玩......” 周锦安僵在她怀中。 娘?他妈早在他五岁那年就病逝了。 他抬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妇人,她约莫三十出头,头上包着打了多次补丁的头巾,眼角是细密的皱纹,但依稀能看出清秀的轮廓。 “好了好了,孩子没事就好。”那被称作文远的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水,安慰道,“幸亏李二狗看见得及时,再晚一会儿可就......” 众人一阵唏嘘。 几个妇人上前劝慰,她才平静下来。 周锦安被抱进屋内,放在一张铺着旧褥子的木板床上。 王氏——他现在知道这是“娘”的名字,急忙拿来干布为他擦拭,又换上一身虽然破旧但干净的衣服。 周锦安任由她摆布,目光扫视着这间茅屋。 土坯墙壁坑洼不平,一个小小的木窗窗纸上破了几处,透进微弱的光线。一张歪斜的木桌,三把破旧的凳子,一个缺了角的衣柜,还有一架织布机躺在角落,这就是这间屋子全部的摆件。 空气中混杂着潮湿泥土和草药的味道。 这不是他家,也不是任何一个他曾经去过的地方,但心上又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怎么还是呆呆的?”周文远皱起眉头,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周锦安的额头,“该不会真吓傻了吧?” “胡说什么呢!”王氏嗔怪道,“孩子刚缓过来,你别吓着他。” 她转身从桌上的陶壶里倒了一碗水,小心翼翼递到周锦安唇边,“安儿,喝点水,暖暖身子,小心烫。” 周锦安接过豁了口子的瓷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捧着碗的手上。 一只小小的、有点胖的手,指甲缝里还藏着泥垢。 他又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圆润的面颊,小巧的鼻子,柔软的嘴唇,都和他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沾边。 “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声音稚嫩而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王氏连忙放下碗,将他搂入怀中,“安儿别怕,娘在这里。都是那帮天杀的熊孩子,非要怂恿你去溪里摸鱼...幸好李二狗经过看见......” 周锦安任由她抱着,脑中飞速运转。 作为历史学者,他研究过无数关于时空穿越的传说和文献,但从未想过这等奇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周锦安时而昏沉、时而清醒,逐渐接受了这个匪夷所思的现实。 他,三十岁的历史研究学者,因一场意外,穿越到了一个七岁孩童的身体里。 这个孩子也叫周锦安,生活在一个叫作清水村的地方。 从王氏和周文远的零碎话语中,他了解了这个身体原本主人的情况。 周家如今虽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之一,父亲周文远靠着给地主做佃农勉强度日,母亲王氏则在家织布贴补家用,但早年却并非如此光景。 爷爷周世衡当年是吴县小有名气的秀才,周家那时在清水村也算得上体面人家,吃穿用度都比周围人高出一截。 周世衡对独子周文远寄予厚望,指望着他能延续书香门第的光耀。 可惜周文远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到了十岁连最简单的诗句都背不完整。 周家的情况自此急转直下,待到孙子周锦安出世后,家境更是每况愈下。偏偏这小孙儿资质比父亲还要愚钝,反应迟钝,口齿不清,成了村里孩子们欺负的对象,都得了个“傻安儿”的绰号。 三天前,他就是被几个顽童怂恿着去溪里摸鱼,不慎滑进深水区,险些丢了性命。 “幸好老天爷保佑,我的安儿福大命大。”这几天王氏总是红着眼圈这么说,粗糙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周锦安逐渐适应了这个小小的身体。 他发现除了偶尔咳嗽和虚弱外,这具身体并无大碍,相反感官却异常敏锐。 他能闻到远处田野的泥土气息,能听见窗外树叶的沙沙声,能感受到微风拂过皮肤的触感。 第三天下午,周文远从田间回来,手里提着一条用草绳穿着的鱼。 “文远,你回来了。”王氏迎上前去,“今天怎么有鱼?” “李老爷家今日捞塘,赏了我们每人一条。”周文远的声音粗犷而疲惫,目光转向床上的周锦安,“安儿今天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中午还喝了一碗粥呢。” 周文远走到床边,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周锦安的肩膀,“好小子,就知道你命硬。”略显笨拙的动作掩不住眼中的关切。 周锦安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作为一个整日与古籍打交道的学者,还是一个30岁的成年人,他早已习惯了独处,不擅与人亲近。更何况这个自称是他“父亲”的陌生人。 “怎么还是这般模样,”周文远皱起眉头,“该不会真吓傻了吧?” “胡说什么呢。”王氏瞪着他。 周文远叹了口气,转身对王氏说:“我去把鱼收拾了,晚上炖汤给安儿补补身子。” 看着周文远离去的背影,周锦安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很快再婚,对他也不怎么过问。 他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承受一切,习惯了无人关心的生活。 如今被这样朴实而真诚地对待,竟让他有些无措。 傍晚,鱼汤的香味弥漫在小小的茅屋内。 周文远将最大的一块鱼肉夹到周锦安碗里,“多吃点,赶紧好起来,小心刺。” 周锦安小口喝着鱼汤,味道很淡,几乎没有调味,但却有一种奇异的鲜美。 他抬头看了看正在吃饭的周文远和王氏。 他们只喝着汤,吃着几块小的鱼肉,将大部分肉都留给了他。 “爹,娘,你们也吃。”他下意识地说道。 话一出口,周文远和王氏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他。 “怎么了?”周文远有些困惑。 王氏的眼圈突然红了,“安儿......你、你刚才叫我们什么?” 周锦安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根据他这几日听到的零碎信息,原来的周锦安因为愚钝,很少完整地说话,更不用说主动关心别人了。 “我......”他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沉默。 周文远却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桌子道:“好!好!掉了一次水,倒是把我儿子摔聪明了。” 他看起来十分高兴,又给周锦安夹了一筷子鱼肉,“看来陈大夫说得没错,这一吓,说不定因祸得福呢。” 周锦安低下头,默默吃着饭。 他意识到,自己与原来的周锦安截然不同,这种变化势必会引起注意。 他必须小心谨慎,逐步改变人们对“周锦安”的认知,而不能一下子表现得判若两人。 第二天一早,周锦安感觉身体好了许多,决定出门走走。 王氏千叮万嘱,要他千万别走远,更不要去溪边。 走出低矮的茅屋,周锦安深吸一口气。 清晨的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站在高处,他打量着这个小小的村落:几十间茅屋散落在山脚下,远处是层层梯田,几个农人正在田间劳作。村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槐树,树下有几个妇人在洗衣聊天。一条小溪自村子中穿过,化成碧蓝的丝带,飘向远方。 村子从建筑布局到农耕方式,都与他最近研究的史料吻合。 “快看,傻安儿出来了。”一个尖厉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周锦安转头,看见三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正朝他走来。 为首的个子较高,皮肤黝黑,尖嘴猴腮,面上不怀好意。 后面两个一胖一瘦,像是跟班。 “听说你掉水里喝饱了,现在连爹娘都不认识了?”高个男孩挑衅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推了他的肩膀一下。 周锦安皱了皱眉。三十岁的他早已过了与孩童争斗的年纪,但眼下他困在这个七岁的身体里,不得不面对这种幼稚的挑衅。 “李虎,你干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锦安回头,一个穿着鹅黄色短衫的小女孩快步跑来,挡在他身前,“陈大夫说了,安儿哥哥要静养,不准你们欺负他。” “哟,小豆芽来护着你的傻安儿了?”李虎嗤笑道,“怎么,你想替他挨揍。” 周锦安轻轻将女孩拉到身后。他认出这是邻居李叔的女儿小草,比现在的他小一岁,平时常和原来的周锦安一起玩。 “李虎是吧。”周锦安平静地开口,声音虽稚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推人下水,可是会出人命的。若我当真淹死了,你就是杀人凶手,要偿命的。” 李虎被他的气势镇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过去的周锦安从不会这样条理清晰地说话,更不会有这种冷冽的眼神。 “你、你胡说!明明是你自己没站稳。”李虎强辩道,但语气已不如先前嚣张。 “是吗?”周锦安微微挑眉,“那我们要不要去找里正,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叫来,一个个问清楚。看看是我自己没站稳,还是有人推我?按照《楚律》,故意伤人者......” 李虎的脸色变了。他当然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若是真闹到里正那里,他少不了要挨一顿板子,连他爹娘也要受牵连。 “你、你等着瞧。”李虎撂下一句狠话,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跑了。 小草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周锦安,“小安哥哥,你、你变得不一样了.......” 周锦安微微一笑,“人总是会变的。小草,谢谢你来帮我。” 小草脸一红,低下头用手指绞着衣角,“没什么,你以前也常帮我的......” 回到家中,周锦安发现王氏正坐在织布机前忙碌。 织机吱呀作响,王氏手脚并用,专注地操作着。 周锦安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发现王氏的织布技术十分粗糙,布匹疏密不均,线头也多,这样的布匹在市场上卖不出好价钱。 “娘,”他轻声叫道,指着其中一块地方,“这里是不是应该踩重一些?” 王氏挥挥手笑着道:“你这傻孩子,织布的事你哪会啊,出去玩吧。” 手脚却不由自主地按周锦安说的做,她停下来,惊讶道:“安儿,你怎么懂织布的事?” 周锦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冒失了。作为一个七岁的原来有些愚笨的孩子,他不应该懂得这些。 他急中生智,道:“我前几天昏迷时,梦见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他教了我好多东西呢。” 王氏将信将疑,“真的?老爷爷还教了你什么?” “还教了我识字算数......”周锦安顺势说道,“娘,我能跟村里的先生读书吗?” 王氏的脸色黯淡下来,“安儿,你连字都不认识,而且读书是要钱的,咱们家,哎......”她没有说下去,但周锦安明白。 周家太穷,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钱供孩子读书。 傍晚周文远回来时,王氏把白天的事告诉了他。 周文远盯着周锦安看了许久,突然道:“安儿,你真的想读书?” 周锦安坚定地点头。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对七岁的他而言,知识是唯一的武器。 他必须尽快了解这个世界,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周文远沉默了一会儿,猛地一拍大腿,“好!既然我儿子开窍了,想读书,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 王氏急道:“可是束脩......” “我去求李先生。”周文远道,“李先生心善,说不定能少收些。我再多租两亩地,多干些活就是了。” 周锦安看着周文远坚定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就是父爱吗?他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未真正体验过的情感。 周家三间茅屋,除了睡觉的和灶火,剩下一间全堆着各式各样的书,周文远虽不是块读书的料,可这些书册都是周世衡生前再三叮嘱必须留下的,便也就这么一年年堆了下来。 推开木门,一股陈年纸张混杂着尘土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 三天后,周文远果真带着周锦安来到了村西头的学堂。 学堂设在一间简陋的茅屋内,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孩子正跟着李先生诵读《千字文》。 李先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人,据说是因为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下来到清水村以教书为生。 下学后,周文远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向李先生说明来意,并将一小袋米和十几个鸡蛋作为束脩奉上。 李先生看了看礼物,又看了看周锦安,叹气道:“周老弟,不是我不近人情,只是你这儿子......先前我也见过几次,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啊。” 周文远急忙道:“先生,安儿自从上次落水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聪明多了,您就给他个机会吧。” 李先生将信将疑,招手让周锦安上前,“我且考考你。若是答得上,我便收下你。”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问道:“‘天地玄黄’下一句是什么?” 周围的学童窃笑起来,谁都知道傻安儿不可能回答得上这种问题。 然而周锦安从容答道:“宇宙洪荒。” 李先生有些惊讶,又问:“‘寒来暑往’后呢?” “秋收冬藏。”周锦安不假思索。 李先生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孩子。 过去的周锦安眼神呆滞,现在的他却目光清明,透着超乎年龄的智慧。 “你可会写字?” “略会一些。”周锦安谦虚道。事实上,作为历史学者,他不仅精通多种古代文字,还擅长书法。 李先生递过毛笔,让他写几个字。 周锦安斟酌了一下,没有展现全部实力,而是以略显生涩但工整的笔法写下了“清水村”三字。 李先生惊讶地看着那三个字,终于相信周大壮所言非虚。他抚须点头:“好,好,看来你这小子真是因祸得福了,我便收下你这个学生。” 周文远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周锦安也恭敬地行了个礼。 周锦安自此便开始了在学堂的生活。 他很快发现,这个世界的文字与他所知的古代文字相似但不完全相同,经过几天的学习,他已能熟练阅读这里的书籍。 凭借三十年的阅历和智慧,他很快成为学堂中最出色的学生,令李先生啧啧称奇。 然而周锦安并不满足于此。 他清楚,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仅靠读书是不够的。 周家太穷,他必须想办法改善家境。 他脑海中储存的古代农业、手工业、医药学等知识,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这天放学后,周锦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村后的山林。 他记得《大楚地域图注》中记载,这片山林里生长着一种特殊的草药——紫云草,有很好的止血功效,镇上的药铺以不错的价格收购。 周锦安看了看天色,太阳还没落山,这片山林不算大,运气不是太差的话天色彻底黑之前还是能够找到草药回家的。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周锦安找到了好几株,但和记忆中的紫云草都对不上。 就在他打算回家之时,转头看到一个靠近陡坡的树后,似乎长着几株紫云草。 周锦安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过去,用脚踩了踩那块地确定是实的之后,缓缓走过去将那几株草摘了下来。 挪回安全的地方,周锦安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草捧在手心,确认了好几遍,开心道:“真的是紫云草。” “小安哥哥,你在干什么,突然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突然,小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背着一捆柴火,好奇地看着他。 “采药。”周锦安简短地回答,“这种草能卖钱。” 小草的眼睛亮了,“真的,能卖多少?” “一株大概能卖两文钱吧。” 小草倒吸一口气。两文钱能买一个馒头了。她连忙放下柴捆,“我也帮你采。” 周锦安摇摇头,指了指天,“天快黑了,再不回去,我们爹娘他们该着急了,这片地我刚找了几遍,估计再没紫云草了。” 回去的路上,周锦安教小草辨认紫云草的特征,告诉她采摘时要注意保留根茎,以便来年再长。 第二天,周锦安借口去学堂,实则带着草药去了镇上。 镇子离清水村有五六里路,他小小的身躯走得很是吃力,但想到能帮补家用,他还是咬牙坚持。 镇上的药铺掌柜起初对这个独自前来卖药的小孩不以为意,但看到周锦安拿出的紫云草品质上乘,处理得当,不禁刮目相看。 “小家伙,这些草是你自己采的?”掌柜问道。 周锦安点头,“是我和小草妹妹一起采的。” 掌柜捋须沉吟,“这样吧,我给你每株三文钱,以后你有多少,我都这个价收,如何?” 周锦安心中一动。这个价格比他预期的还要高。 他恭敬地行礼:“多谢掌柜。我们每隔几日便能送来一批。” 揣着人生第一笔“创业”所得,整整六十文钱,周锦安在镇上转了转,了解物价和商品情况。 他用十文钱买了一斤猪肉,又用五文钱买了一包饴糖,剩下的四十五文小心地收好。 回到家时,王氏见他这么晚才回来,正要责备,却见儿子从怀里掏出猪肉和饴糖,顿时惊呆了。 “安儿,这、这是哪来的?”她颤声问道,生怕儿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周锦安将卖药的事娓娓道来,并掏出剩下的四十五文钱。 王氏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晚,周家罕见地吃上了猪肉。 周文远回来后,听闻儿子的“壮举”,也是又惊又喜。 “好小子!真有你的。”他大力拍着周锦安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看来我周文远的儿子真是个天才。” 周锦安微微笑着,心中却明白,这仅仅是个开始。 这日李先生家中有事,下午放学便早了许多,周锦安还未进门,便隐约听到低沉的男声中夹杂着几声低声的啜泣,“都让你别乱说话了,现在的安儿不好吗,你为什么非要说出来......” 周锦安站在门外平复了许久的心情,随即叩了叩门,大叫道:“爹娘,我回来了,今天先生......” 随着时间推移,周锦安的变化越来越明显。 他不仅学业优秀,还展现出了惊人的商业头脑。 除了采药卖钱,他还发现村里的妇女织布技术粗糙,便将从李先生那里学来的改良织布技巧教给王氏和其他村妇。 渐渐地,清水村的布匹在镇上有了名气,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他还发现村里的田地只种粮食,便建议一些人家在田埂上种些蔬菜瓜果,运到镇上贩卖。 起初大家将信将疑,但看到周家因着周锦安的建议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也开始效仿。 清水村悄然发生着变化,村民们的生活逐渐改善,大家对周锦安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怀疑、惊讶转变为敬佩和感激。 就连曾经欺负过他的李虎,也在父母的严厉训斥下,不得不对他礼让三分。 然而周锦安心中始终有一个结。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三十岁的周锦安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七岁的孩童。 他占据了本该属于这个孩子的人生,享受着本不属于他的亲情和关爱。 周锦安独自来到村后的小溪边——那里是他“重生”的地方。 夕阳西下,远山如黛,溪水泛着金色的波光。 他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望着潺潺流水,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小安哥哥,”小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周锦安没有回头,轻声道:“来看看溪水。” 小草在他身边坐下,安静地陪他看着流淌的溪水。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小安哥哥,你最近变得不一样了。” 周锦安心头一震,转头看她。 小草继续道:“以前的小安哥哥不会看书,不会算数,不会采药,也不会教大家织布......但是,”她顿了顿,认真地看着他,“我更喜欢现在的小安哥哥。现在的小安哥哥聪明,善良,帮助大家过上好日子。村里的乡亲们都这么说呢。” 周锦安愣住了。他从未想过,在这个小女孩眼中,他的变化是如此明显,却又如此被接纳。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一个人突然变得这么不一样。” 小草歪着头想了想,“陈大夫说,你是被水神点化了。李先生说,你是开窍了。我娘说,不管怎么样,你就是你,是周家的周锦安。” 你就是你。 简单的一句话,却如醍醐灌顶,让周锦安心中的结悄然松动。 是啊,无论前世如何,现在他就是周锦安,是这个家的儿子,是清水村的一员。 他有责任让这个家过得更好,有能力为这个村子做点什么。 夕阳渐渐沉入群山,天边泛起绚目的霞光。 周锦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走吧,该回家了。”他对小草说。 小草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边,两个小小的身影沿着田埂走向炊烟袅袅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