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律自反性》 第1章 没礼貌的家伙 凌晨00:58。 常渺坐在校医务室的值班室桌子前,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里面休息间传来有节奏的微微鼾声,让她的心安定了许多。 这个值班室实在老旧,连被打破角的窗玻璃都没人来修,只能勉强用报纸糊住,而报纸也已经严重泛黄,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风一吹,报纸还会哗啦哗啦地响,脆生生的,激起了常渺胳膊上的一层鸡皮疙瘩。她在心里默念不要转头看,千万不要转头看,但其实没有什么会从窗户上出现,外面不过是普通的小巷。 发出鼾声的是校医务室的主任年贺,常渺一向叫他“年主任”。这个称呼听起来很老了,并且十分适配年贺其人,但实际上年贺只比她大了三四岁,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按理说,年贺跟常渺一样,都是因为得罪了领导从成竹市人民医院被发配到成竹一中高新校区的,俩人命运相似,年纪相仿,应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同流合污,最起码也该同仇敌忾,但实际上他们的交流很少,常渺甚至有点躲着他,毕竟是直属小领导嘛,还是得对自己的身份有点自知之明,不然又被人跟大领导告状了怎么办?回想自己被贬,虽然结果她很喜欢,但过程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从医院转来做校医的人大概只有三种,一种是年纪大了不想干活的,一种就是常渺和年贺这样的,还有一种是找关系来享清福的。前两者代表着升职加薪无望,各种学习培训、外出交流的机会也都不在考虑范畴,前途一片黑暗适合睡觉,年轻人都不想来。但领导万万没想到,常渺完全就是一条咸鱼,不想升职,物欲不高,也没什么悬壶济世的心,而且还是本地人,不过是找地方混口饭吃,现在这样清闲的工作,她简直求之不得。 年贺就不太一样了,他来得比较委屈。要不是因为得罪了大领导的千金,以年贺的专业能力、学历水平和过人相貌,留在医院现在高低也是个副主任医师了,现在他只是名义上的校医务室主任。要是能身份互换,常渺一定选择成为大领导的女婿,以后别说平步青云了,简直能在医院横着走,别人求还求不到这个机会呢,有什么不好?也就是年贺这种执拗一根筋的人才会拒绝。 来成竹一中不到两年,年贺已经走过了而立之年,依然是个优秀的光棍,而大领导已经抱上外孙了。男人一过了三十岁就会由内而外变得油腻,年贺躲过了这一劫,还是那么清瘦腼腆,但他平时话很少还没什么表情,待人做事也跟没联网似的,所以看起来既年轻又老派,这大概就是领导们都想收他当女婿的原因了。 这样一个男神级别的人居然也会打鼾,就好像发现了仙女也要亲自拉屎一样,常渺一开始觉得好笑,很快,这鼾声就成了她值夜时的一种安慰。 在两个星期以前,做校医是不需要值夜班的。要不是临近高考学校里突然开始爆发某种流感,校方也不会想到把病情相对严重的学生们聚起来单独成班,还调了宿舍,让校医们一天三次去查房。作为唯一的女校医,为了学生们的安全起见,常渺就被排了夜班,好在等查完房就可以下班了,一直到中午12点都是常渺的休息时间,比在医院上夜班还是轻松太多。 校医务室除了年贺和常渺,还有一个人,他就是会转来医务室的第三种人。此人名叫陈嘉煜,是副院长的亲外甥,大学一毕业就进了医院,待了半年就主动要求调来校医务室,不为别的,只为他有一个在异地读博的粘人女朋友,在医院干活没时间谈恋爱。不过他不是那种讨人厌的关系户,反而是个活宝,脸上永远挂着可爱笑容,还特别爱撒娇,自来熟得很。专业技术另说,有这种性格好还大方的人在职场中,只要不添乱,对幸福感会有一个极大的提升。 “洗了把脸,总算把自己从梦里拽出来了——阿嚏!”陈嘉煜赶忙捂住嘴,生怕吵醒了年贺,白净的小圆脸上还挂着水珠,“又要辛苦你去查房啦渺渺,这里交给我。” “那我走了哦煜宝。” “哎,这个。”陈嘉煜把眼镜放到桌子上,拉开抽屉,拿出手电筒递给常渺。 接过手电筒,常渺笑了笑,心想要是自己再小五岁,一定会喜欢这种小男孩。 “有什么情况就给我打电话啊,陈嘉煜随!时!待!命!” 夸张的口型,压低的声音,外加帅气敬礼和可爱wink,你明知道他在搞怪,可就是会被他的话抚慰。陈嘉煜可能不是你身边最帅的那个人,但他绝对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他的人格魅力已经足够让你完全忽略他相对普通的样貌,让他成为所有人的开心果,尤其他还是个金子做的开心果。 外面其实没有特别黑,路灯和月光已经足够,手电筒的存在是多余的,但既然年贺要求了,常渺也就照做。 一边走着,常渺一边打开患者信息记录册,开始查看下午陈嘉煜查房时的记录。倒是没什么异常,除了个别学生还在反复起烧,大部分病患的状况都在好转了,这一周不断有学生的名字从“观察”里删掉,熬一熬等高考完估计就能让他们回各自的班级,不用再被集中观察了。那时候常渺也就不用再值夜班,一想到不用值夜班,常渺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打工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一直在值夜班,查房的时候和急需睡眠的学生们几乎没什么交流,常渺对他们了解很少,但有一个人她印象很深刻,高二的江凭。当然不仅是因为他长得最好看,还因为他脾气也最臭,总是冷着脸,显得他瘦削的脸庞更加棱角分明了,略长的刘海下面挂着一双黑漆漆的漂亮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皮总也不完全抬起来,带着天然的不屑和敌意,像是准备捕猎的野生动物。 抛开这些外在,让常渺对江凭格外留心的原因还有一个,是陈嘉煜说的一个八卦,这小子不用上班的时候就去操场上找学生打球打游戏,打听的小道消息特别多,而且他还藏不住事,每次一听到什么劲爆的就跑回来拉着常渺讲,偶尔年贺也参与一下。 江凭的家里非常有钱,爸爸常年在外做生意,对他的要求只有别作死,根本不管他,所以他从小学就开始上寄宿学校,除了过年几乎不回家。他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也在这个学校,而且还是高三的年级第一,他们俩在两个家庭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而他们的妈妈已经生活在第三个家庭了。常渺听到这里时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真是好小说男主的设定,这哥俩必得有一个人有胃病或者偏头痛吧?不过这种事放在现实中,更多的是让人唏嘘,常渺也因此对江凭多了点包容,但也只有一点点。 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是独立的两栋楼,新盖完没几年,都是上床下桌的四人间,条件在全市都属于第一梯队。每次查完女生,从出门到踏进男生宿舍的这几步路常渺都要做足心理建设。夏天,男寝,即便有空调,味道也熏得人晕头转向。 学校把病患都集中安置在了一楼,进去右转第一间就是江凭所在的宿舍118。 常渺敲了敲门,很快就听到有人下床的声音,打开门的时候那个人“咦”了一声,原来是门没锁。 “谁出去了?”说话的是刘天泽,校学生会的副会长,也是男生病患的临时联络人。 开门的是俞质彬,这个宿舍的另外几个人都不好惹,所以一般都是他来给医生开门。才几个小时短发就睡成了爆炸头,常渺没忍住帮他压了压格外突出的几根呆毛,俞质彬的脸瞬间红了。 “是江凭吧,江凭不在。”和江凭睡对床的刘安宁支着身子说。 难得从刘安宁嘴里听到江凭的名字,哪怕是常渺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俩不对付,每次查房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略显尴尬的剑拔弩张,两个人自带结界,导致明显更不喜欢江凭的刘天泽都要被迫在其中打哈哈斡旋。刘安宁也是个神人,长着一副物理很好的样子,却是个文科生,留着齐肩的长发,说他内向他又特别开朗,说他外向他又经常自顾自地谁也不搭理。这么一个总是拿江凭当空气的人,居然会关注江凭的行踪,常渺属实没想到。 为了节省时间,学校安排学生们在医生查房前就各自量好体温,医生只需要记录,然后重点再关注有异常的学生就可以。常渺这边在写着,刘天泽出于对自己身份地位的维护,不情不愿公事公办地给江凭打了电话,江凭没接。 刘天泽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他不喜欢江凭,也有点害怕江凭。他们两个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互相不能理解也不想尊重,所以不用交流是最好了。 记录完,常渺也给江凭打了个电话,江凭还是没接。这事要是放在其他学生身上,早急得大伙联系班主任和家长了,但江凭不一样,他一直神出鬼没的,逃课从来不打招呼,久而久之大家就不怎么管他了。反正哪怕他是出校鬼混去了,吃亏的一般也是别人。 “那我先去查别的宿舍,江凭回来的话给我打个电话。”常渺说着,一开门,江凭就站在门口,两个人差点撞到一起,吓了她一跳。 江凭没说话,绕过常渺径直往里走。 “回来啦,正好,就还差你了。快,我等你量完体温再去下个宿舍。” “滚。” 第2章 拒绝不了那就试探 他说什么?滚? 常渺懵了,自己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惹到他了?就算自己做了什么惹到他的事,也不是他这么没礼貌的理由。 虽然江凭一向没什么礼貌,可是以往也并没有为难过常渺,今天怎么一来就这么有火药味?常渺不明白,也不想费力去明白,生活已经教会了她不要试图理解别人,只需要不被妨碍,专注做自己的事,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就行了。所以她压着心头的怒火,依然语气友好,不想让事态升级,反正打工嘛,完成任务快点下班才是追求。 “心情不好?没事那你先量,我一会儿再过来。” “老子烧不死,不用你管,你不用再来了。” 常渺腹诽,“我是不想管啊,可万一瞎编你的病情,第二天你出事了查到我头上怎么办?你是富二代,我还要工作的!” “我说‘滚’,听不见吗?”见常渺没动,江凭稍微弯下腰,趴在常渺耳边,在一个很暧昧的距离下故意压低声音,用滚烫的气音挑衅她,“那最后再说一次,听好了,滚,给我滚,老子不想见到你,没跟你开玩笑。” 常渺感觉自己的怒气要压不住了,咬紧后槽牙劝自己不要跳起来把江凭的头捶进脖子里,她毕竟不是一拳超人。 “乖,我不想给你班主任打……哎!” 江凭完全无视常渺的情绪,拦腰一夹,把常渺像块广告牌一样搬出去了,而且还是单手。刘天泽、俞质彬、刘安宁这三个人瞬间就屏住了呼吸,大夏天的宿舍里跟电影特效似的在蔓延结冰。 “你!” “这是最后的警告。” “警告什么?你能把我怎……” 话还没说完,门已经被江凭“砰”地一声关上了,力气大到整条走廊的门都跟着抖了三抖。常渺被关在了门外,捏紧拳头心一横,造假久造假吧,看江凭这个活蹦乱跳的样子应该也烧不死,何况之前还给他们发过药呢,他又不是傻子,真难受了还能不知道吃? 一直到查完所有的宿舍,常渺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气呼呼地跺着脚往回走。 再过几个小时又要天亮了,夏天的夜晚总是这么短暂。月光平静地洒下来,降落在婆娑的树影间。时不时飘来的幽幽花香逐渐抚平了常渺的心情,她把脑子放空,感受自己的呼吸和脚步,感受自己对所谓生活的热爱,但她一点感想都没有,她已经走过了能出口成章的年纪,她最美好的高中时光。青春期真好啊,她想,那个年纪的人有着情绪感知能力的巅峰,能深切地感知这个世界,真叫人羡慕。 少年意气是不可再得之物,而生病的孩子们却都看起来那么疲惫,一个一个跟小苦瓜似的,还得拖着病体上课,尤其高三的学生还有升学压力,哪还有什么少年意气,完全是被吸去了精气。她一想到这些就想,算了,别跟江凭置气了,等他长大了自会后悔做过这些混蛋事的,说不定下次查房他就会表现得乖一点。 走着走着,常渺突然觉得有点孤单,随即打了个冷战,前面马上到操场了,一旦意识到自己正独自走在无人的地方,立马整个场景的氛围就变了。从宿舍楼回医务室最近的路是穿过一条食堂背后的小路,然后斜穿关了灯的操场,不可避免的,从前看过的恐怖片和警匪片一起涌进了常渺的脑海。不仅脚步虚浮,常渺连呼吸都急促了,只想打开手电赶紧穿过操场——手电筒呢? 坏了,落在江凭他们宿舍了。仅靠月光根本看不清周围,常渺来不及懊恼,赶紧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手电筒,虽然那一点点光只能照亮脚下的路,显得四处更黑了。常渺越走越快,感觉自己的脚步声都要走出二重奏了,不对!就是有脚步声,有除了自己以外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了。 常渺的魂儿都要吓飞了,又怕一旦跑起来会引起注意,反而更危险,只能加快速度竞走,没想到那个脚步声也越来越快,简直就像背后灵一样。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那没办法了,跑吧。 “你跑什么啊?!” 是他? 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常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放下了。恶霸也比恶鬼好。 停下脚步转过身,江凭果然一脸问号地在看着常渺。 “你跑什么?做亏心事了?” “你出来干什么?” “你忘东西了。” 接过手电筒,常渺差点条件反射地说了谢谢。 “你瞪我干嘛?!” 常渺无语。 “不说声谢谢?” “不说声对不起?” “什么?……哦,你说在宿舍是吧?” 不然呢? 没有其他人能看到了,常渺也就不再管理表情,友好不复存在,比臭脸她可没输过。常渺不是真正的忍人,大多数时候她只是觉得无所谓,看起来在忍的时候她也只是因为怕麻烦才选择了大事化了,真正需要忍的时候,她是不忍的。 “对不起。”江凭朝着常渺的背影毫无悔过地说。 “谢谢您全家。”常渺也不甘示弱,转头假笑着说。 然后她就发现江凭在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江凭动了下嘴,可什么都没说。那个瞬间常渺以为他良心发现想道歉了,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如何帅气拒绝,甚至有点期待对话的发生。 “怎么才能离开?” 常渺被江凭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噎住了,“……离开,哪儿?” 江凭眯了下眼,原本就睁不开的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俯视着常渺,带着点审视的意味,“怎么才能离开?” 这次他把重音放在了“怎么”两个字上。 “呃,等放假?” “可我不想死。” 江凭歪了下头,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动作看起来是轻佻的,但语气能听出来他有一点害怕,至少,他有一点难过。 在月光下,他的头发显得毛绒绒的,像只掉了队的小狼崽子。 常渺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敢随便说话,毕竟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敏感得不行,一句话不如意就寻死觅活的,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你乖乖量体温吃药睡觉,就不会死。” “……我先说好哈,心理医生不是我们校医的工作范畴。”常渺又补了一句免责声明。 听到常渺这么说,江凭有些失望地摇摇头,转身要走。 “这么晚了你去哪?” “不用你管。” “本来不想管,可你要死要活的,我不敢不管。”常渺跟上去,“你非不回宿舍我也拉不住你,但我得跟着你。” “我回宿舍。” “真的?”常渺没打算相信他。 “真的,”江凭无奈地哼笑一声,“而且我也没要死要活,我只要活。” “要活你不老实配合治疗?!” 江凭又笑了一下,常渺都怀疑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会看见江凭的笑里有一些触角在伸向自己? “走了,你回去吧。”江凭走出去十几米才想起来摆摆手,但没回头。 常渺就站在原地那么看着他,纠结到底要不要一路护送他回宿舍,刚刚的那些触角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她的心,犯懒和责任感在不停地拉扯。直到江凭突然矮了一截,通俗来讲就是晕倒了,常渺心中大叫不妙,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还好江凭是往侧边倒的,没有摔到后脑,而且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紧闭眼睛大喘着粗气。常渺用力把他推着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一摸他的额头,滚烫。 “江凭,没事吧江凭……” 江凭缓缓睁开眼睛,睫毛颤抖着,眼神有些呆滞。他少有这种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时候,看他这么虚弱,常渺的气消一大半,满心都是“幸好”。江凭缓过来一点后,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把头靠在常渺的颈窝里,头发扎得常渺浑身刺挠。不仅浑身刺挠,常渺因为是跪坐在地上的,被这么个一米八多的人压着,腿又疼又麻,还动弹不得。 “你感觉怎么样?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吃药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你晚上去哪了?” “……你好烦啊。”江凭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医生!”常渺的气又回来了。 “……你好啊,常医生。” “你什么好?!我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大半夜的乱跑什么?”常渺没忍住使劲给了江凭胳膊一拳,捶起来软绵绵的,她又有点后悔劲使大了,“能起来吗?能起来就自己站起来走,跟我去医务室。” 江凭轻微晃了下头,表示不行。 “不能就在这躺着,我去叫人来抬你。” 常渺刚要打电话给陈嘉煜,却被江凭抓住了小臂,只不过他的手什么力气,一路滑到了常渺的手心里,最后被常渺的指尖挂住,没有落到地上。很大、很沉的一只手,虚虚地握着常渺,热乎乎的,失去了所有原本的攻击性。 “又怎么了?” “别。” “不让找人你就躺这儿吧,躺一晚上,把自己烧死。” “不至于,”江凭松开手坐起来,两条腿蜷曲,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扶着头,看起来恢复一些了,“我没那么脆弱。” 常渺站起来,叉腰等着看他又想作什么妖。 “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不能。”常渺说,根本没等江凭的话音落下。 “就一会儿。”江凭抬头看着常渺,这次他的眼皮是真的抬不起来了,疲惫感让他看起来像被关了吹风机的气球人。 常渺看他这模样,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行,就一会儿,你最好是为了恢复体力之后跟我去医务室,不然我这就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让你离死期更近点。” 江凭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垂着手,低下头看着地面,什么也不说。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剪得短短的,甲型倒是很好看,左手食指贴了一个已经磨得脏兮兮的创口贴,看起来特别有力量感,不过手腕又很细,突兀的血管像藤蔓依附在上面贪婪生长。他一低头,颈椎也凸了出来,包在薄薄的皮肤下面,如同连绵的小山丘,一直连绵到白色的校服领子下面,然后变成华北平原一样宽广的脊背。 常渺在心中哀叹,多美好的少年,可惜是个小混蛋,希望别长歪了。 第3章 快跑 “常医生,常医生,常医……” “哎,没聋呢。” “你怎么这么大气性?” 还问我?看来这小混蛋是平时混蛋惯了,才丝毫不觉得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常渺很想骂他一顿,但又懒得骂,况且现在真的已经很晚了,常渺现在最需要的是睡眠,除了回去休息,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做。 “有事快说。” “你为什么在这里?”江凭仰起脸,带着一种常渺无法参透的期待看着她。 “因为我......”得罪领导了?不对,这个问题听起来没这么简单,比起询问,更像是在核对身份,常渺一时无法明白他在期待自己说出什么来,只好怼他,“关你什么事?我想来,不行吗?” “我们会死吗?”江凭很自然地跳过了这个问题。 又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就这么一会儿,他已经问了常渺好几个奇怪的问题了,每一个常渺都无法回答。 “不会,反正我不会,我还没活够呢,至于你嘛……你发着烧还跑出来乱晃,不保证。” 江凭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把脸转了过去,看向远处的黑暗。越是侧面,越能突出他笔挺的鼻子,又高又利落,常渺实在是忍不住去看,也忍不住去想,他的母亲该有多漂亮,毕竟老话都说儿子更像妈妈一些,虽然仅仅是概率性的表现。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也特别好看,还是表白墙票选的校草,常渺远远见过一次,那个孩子的长相更柔和一些,头发也比江凭短了很多,戴着眼镜,校服穿得板板正正,一看就是老师会喜欢的那种学生,不像他这样吊儿郎当的带着傲气。 都怪这小混蛋太过好看,常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看得出神了,被江凭逮了个正着。 “看够了吗?没看够给你多看十块钱的,微信转我。” 常渺移开视线,耳朵有点烫。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丝毫没有戏谑,大概他这十几年的人生里已经对自己的外表麻木了,花痴他见过了太多,所以才能这么自如地调侃。 “没事,你接着看就是,给你打八折。” 好小子,还补刀,常渺没好气地大声说:“你好看,行了吧!” 江凭罕见的没有不正经,而是重新低下了头,似乎有什么一直在牵动着他的思绪,良久,他说:“你怎么能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不能什么都不记得了吧?就算不记得了,那感觉呢?女人的第六感呢?你还不如我……我有预感,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我来告诉你不好的事是什么,”常渺打开手电筒对着江凭上下来回扫了三遍,扫得江凭连连用手护住眼睛,“就是明天我会把你夜不归宿的事告诉你们班主任,让他好好管管你,你们班主任谁来着?” “常医生,你想过世界末日是什么样子吗?”江凭根本没有听进去常渺说的话。 常渺挑了下眉,这可撞到她的兴趣领域了:“想过,高低温、洪水、爆炸、极夜……哦对,你看过丧尸片吗?再烧一会儿你的脑浆就要烧开了,咕嘟咕嘟跟火锅似的,撬开趁热喝是大补,所以在我饿急眼之前别赖在地上了快点给我起来!” 江凭苦笑,“你怎么跟个小孩一样,说一句你怼十句。” “你不一样,你本身就是个小孩。” “对不起,行了吧,我惹不起你。”江凭无奈地叹气。 常渺当然不会因为这句一点也不走心的对不起而原谅他,“顺着‘对不起’接着说。” “你……”江凭撇了撇嘴,他本来大概是想说“你不要得寸进尺”,“我不该叫你滚。” “嗯。” “我不该把你抱出去。” “那是抱吗?” “搬。” “这是重点吗?!” “我不该……把你清出去。” 常渺翻了个白眼。 “我不该不量体温。” “嗯,有点懂事了。” “我不该夜不归宿。” “很好,我可以暂时不跟你们班主任说。” 江凭把手伸给常渺,“拉我一把。” 常渺才握住他的手,他就单手撑地猛一使劲——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耍帅,去买东西都不用塑料袋了,因为已经装起来了。这么一来江凭是能站起来了,常渺却被他扯得一个趔趄,脑袋猝不及防撞在他的肩膀上,“咚”的一声闷响,险些给常渺撞出脑震荡。 “疼吗?” “不疼,”常渺甩开他的手,扶住太阳穴,“就是人差点没了。” “那走吧。” “去哪?” “医务室啊,你不是真要我烧死吧?小心明天我去校务处投诉你。” 行了,都有力气跟我拌嘴了,看来是没大碍了。常渺松了一口气。 手电筒的光随着脚步一晃一晃,犹如未卜的明日,摇摆得人心慌。一前一后两个伤员,一个捂着额头,一个捂着肩膀,慢吞吞地往医务室走,并且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江凭因为比常渺高很多,步幅也大了很多,但始终走在常渺稍微后面一点,若即若离的距离,让常渺刚好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就在脑袋斜上方。常渺有点紧张,她已经很久没跟人这么近距离的一起“散步”过了,尤其还是异性。走着走着,她甚至开始有点顺拐。 还好很快就到医务室了,陈嘉煜趴在值班室的桌子上睡得正香,常渺没吵他,轻手轻脚带着江凭进了旁边的主诊室。 指挥江凭在病床上坐好之后,常渺从抽屉里找出温度计递他,“自己量,看着表,3点07的时候拿出来。” 小小的诊室里,白色的灯光十分刺眼,连同白色的墙壁和白色的床,白得绝望如同监狱。挂钟的指针咔嗒咔嗒的,白天倒没注意过它的声音居然有这么响,吵得人烦躁。 等待的时候,常渺就坐在对面床上刷手机,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江凭难得老老实实地坐在床头,肩膀和脑袋抵在墙上,两条长腿像挂在床沿晒腊肉似的,露出一截极细的脚踝,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了。” “嗯?”常渺努力支撑着眼皮,脑子里全是浆糊,已经完全搅不动了。 “3点07了。” “多少度?” 江凭欠了欠身子把温度计递给常渺,“三十九。” 常渺先于温度计看到的是江凭手背和手臂上一条又一条交错涌动的血管,就算不是医护人员,看到这样的手,也很难不喜欢,单是看着就觉得十分有生命力。这么有生命力的小孩,怎么老想什么死不死的问题? “三十九度二,就知道你小子没好事,”常渺瞪了江凭一眼,“老实坐着,我去给你开点退烧的药。学生证带了吗?” “没。” “明天拿过来补刷,哦今天。” 主诊室的饮水机一下班就关了,常渺去药房拿了药,又回值班室给江凭接了一杯热水,看着他把药吞下去,才真的敢卸下身上的担子。终于能消停了,常渺只希望明天上午别有学生来,虽然一般是不会有的,在校医务室是真的清静,要不是这段时间需要照顾学生们,她甚至可以每天迟到早退,反正年贺也不会管。 此时常渺已经困得连哈欠都打不出来了,一口气吸进去感觉离丹田还有十万八千里,怎么也吸不饱,要散架似的往前挪。 “别走……” 常渺不耐烦地停下开门的手,不知道这小子又要搞什么名堂,“我已经下班了,有事请你出门右转去值班室找陈医生。” “别走。” “不走我们俩在这儿大眼瞪小眼坐一夜吗?你年轻,你精力充沛,我快困死了。” “这不是有两张床嘛。” “孤男寡女的,不太好吧?”常渺敷衍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放心,我不打呼,也不梦游,”江凭上下打量着常渺,“……也暂时对你没有兴趣。” “呵!”常渺奋力翻了个白眼,“我对你有,我半夜会变成狼人把你啃了。” “来啊。”江凭伸展开两条有气无力的长胳膊,白色的校服T恤像一面投降的旗帜在招摇,“都是瘦肉,啃吧。” “别贫了,赶紧睡一觉,过一个小时我再来给你量体温。”说着常渺就要走。 “别走。”江凭站了起来,眼神里竟然有些哀求。 “不会吧,一个人害怕?”常渺可抓着机会嘲笑他了,特意阴阳怪气地说:“还有你害怕的时候呢?” 江凭没说话。 “放心啦,小朋友,我们就在隔壁,有什么你喊一声就都听到了。”常渺打开主诊室的门,刚往外踏了一步。 “常渺!” 他……竟然直接叫我的名字?常渺皱起了眉头,没礼貌的臭小子,要不是怕吵到年贺跟陈嘉煜,她高低也要狠狠教育江凭一顿。 江凭冲过来,抓住常渺的胳膊,“陪陪我,算我求你。” “你刚刚叫我什么?” “常渺。你不叫常渺吗?”江凭垂眼看了看常渺的胸牌。 常渺扒开江凭的手,严肃地说:“常渺是你叫的吗?别没大没小的。” “所以陪我吗,常医生?”江凭再次抓住常渺的胳膊。 “不陪。”常渺试图甩开江凭的手,但没甩开。 “陪我。” “不陪,我,要,休,息。” “在这儿也能休息。” “啧,放开。”常渺开始烦躁了,谁也别想拦着她睡觉,再惹她就要现原形了。 “谁啊?”这时陈嘉煜揉着眼睛走过来,一看就是被吵醒的。 “小陈,快,这有个学生发烧了,”常渺像终于见到了救兵,赶紧把他喊过来,“交给你了,过一个小时再给他量一次体温,我去眯会儿。” “好……嗯?凭凭?江凭?” “Hi,煜哥。”江凭对于“凭凭”这个称呼毫无反应,一看就是叫习惯了,反倒是陈嘉煜觉得当着常渺的面这么叫他过于亲昵了,又补了个大名。 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熟识,常渺原本以为他俩只是偶尔打场球的关系。那更好了,交给别人她还怕又吵起来呢。 “你怎么啦?!” “有点发烧。” “三十九度二叫有点儿?”常渺忍不住怼他。 “呀,高烧啊,下午还没起烧啊,你没事吧?吃药了吗?”陈嘉煜迎上来,常渺顺势把江凭往他怀里一推,自己立马开溜。 “没事,cha……哎!”江凭又要抓常渺,可惜这次没被他抓住,还闪了他一个大跨步,气得他大叫,“常渺!” 常渺得意地冲江凭挤眉弄眼,转身拐进了值班室。 年贺还在睡着,没被吵醒,不过已经不打鼾了,只是蜷缩在床的一角,紧紧抓着被子。 “常渺……” 叫我?他不会在梦里也要安排我干什么吧?常渺撇了下嘴。年贺别的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工作实在太上心了。 “快跑,快跑……” 原来是做梦。不知道他梦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了,竟然还会让常渺快跑。常渺有点好奇,走过去弯腰看着年大主任这张讨“岳父”们喜欢的脸,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小的时候妈妈哄她睡觉那样。 果然,很快年贺就平静下来了。 第4章 一物降一物 年贺确实很有魅力,跟江凭好看的风格不同,他的脸没有那么锋利,鼻子倒是窄窄的,嘴唇很薄,有点像英国人,而且是电影里那种有点nerd的男二号。明明相貌人品都不错,家境也殷实,老派又绅士,但由于性格内向导致错过了女主的那种男二号,可能连男二号都排不上,属于是不会惊艳女主但会让观众铭记的存在。 如果非要结婚的话,年贺是个很好的选择,当然常渺自觉配不上人家就是了。喜欢年贺的人到处都是,连这里的学生都难以抵挡年贺这种超有型的叔叔,哪怕年贺努努力都能当她爸了。 “常渺!” 这小子怎么还跟到值班室来了?怕他吵醒年主任,常渺咬牙冲他挥了挥拳头,打算出去再好好教育他一顿。 “不能跟我孤男寡女但能跟他孤男寡女是吧?”江凭没好气地指着年贺说。 常渺无语了,“你哪只眼睛看到这里还有第二张床?” “那你来……” “我放东西啊。”常渺把白大褂脱下来挂好,记录册和手电筒也都收进了抽屉里。 陈嘉煜跟在后面,故意笑得意味深长,“我说你小子怎么没有恋爱的瓜给我吃,原来是喜欢熟女啊小凭凭!” “熟你个头!”常渺顺手把抽屉里的印台摸出来砸向陈嘉煜,陈嘉煜倒是灵活躲开了,眼见着印台就要落地,俩人都意识到要闯祸了,还好江凭一个猴子捞月给救了回来。 “值你的班吧!”江凭把印台往陈嘉煜手里一塞,过去拉着常渺就往外走。 这次常渺没反抗。也不是没想反抗,主要小小的值班室施展不开,一直到江凭把她拉进主诊室关上门还反锁了一道,常渺才抬手甩开他。 “你到底想干嘛啊?” “别一副死人脸行吗?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江凭压低了声音,生怕陈嘉煜听到,“我有不好的预感,你,必须跟我待在一起。” “世界末日关我什么事啊?”常渺几乎在哀嚎了,什么末不末日的,她只知道自己现在需要睡眠。 看她这个态度,江凭叹了口气,“别逼我,我不想强行控制你。” “怎么控制?这样吗?” 常渺走到门口,轻轻一拧把手,门就开了,江凭目瞪口呆。 “你!” “别激动,我没什么特异功能,单纯是这门坏了而已。”常渺笑笑,“不然我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再跟你回来?” “你怎么这样?!”江凭有点气急败坏了。 “本来没想告诉你的,等到我真想走的时候这个坏掉的门是我的后路,可以打你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呢,可能我比较善良吧。来,大声告诉我二十一世纪是什么世纪,哎信息世纪,信息差才是核心竞争力。” 江凭无语,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行了,我不走,”常渺横着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子一角盖在肚子上,闭上了眼,“有不好的预感你就去拯救世界吧,我先提前谢谢你啊superhero。不过在这之前你先定上一个小时的闹钟,量好体温记得叫我,我先睡了。” 常渺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体感上才过去几秒钟就被闹铃叫醒,迷迷瞪瞪睁开眼看到江凭依然呆坐在床边,就好像时间真的只过去了几秒钟而已。 “多少度?”常渺懒得起身,把胳膊一抬手一张就是要。 江凭使劲往前弯腰把温度计递过来,“降了。” “三十八度四,ok你也赶紧睡吧,再过不到仨小时又该起床了。要是还不舒服我就给你开个假条让你回宿舍休息一上午。”最后这句话常渺几乎是凭惯性说出来的,别说过脑子了,嘴都逐渐闭上了,含混不清地秃噜完就又立马睡了过去。 等常渺再次醒过来,已经是八点四十多了,江凭还没有走,不仅没有走,他甚至还不知道从哪搬了个小凳子趴在常渺的床边睡着了,像是给她陪床的家属。 到底谁是病人? 常渺伸手试了试江凭的额温,应该是不发烧了。阳光从窗户侧面打进来,把他的头发照得根根分明,常渺很想把手指插进去揉一揉,但一想到江凭的嘴脸还是忍住了。 折腾了半夜,不上课就不上吧,反正他经常逃课,少上一节两节的对他也没太大影响,常渺快速编辑了一条微信消息发给高二病患的临时班主任岑冬梅,帮江凭请了假。然后轻手轻脚从床尾挪下去,用手梳了梳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比较精神了,才推门出去。 值班室里传来年贺的声音,怎么一大早还是上课时间就有学生过来了?这时候不该是陈嘉煜坐诊吗?常渺带着一肚子疑问走进去,看到病人的背影时一下就懂了。 是她啊。 年贺坐得笔挺,比平时要更僵硬一些,听到常渺进来,抬头一脸为难地看着她,眼睛里写满“救救我”。 那个病人是田伊伊,她就是那个喜欢年贺喜欢得要命的学生。还在观察名单里的时候,每次年贺去查房,都要被她缠着问这问那,半天走不脱,年贺哪能处理得了这种小女生?她是年贺唯一给常渺和陈嘉煜吐槽过的学生,以年贺的道德标准,要不是实在被惹急了受不了,是不会说病人不好的。她前两天刚刚离开了观察,今天估计是想年贺了,找个理由来见他,这个鬼精灵。 田伊伊跟江凭一样,不爱上课,但她是会正经请完假才走的那种学生,所以她需要假条,这也是她来找年贺的原因之一。而江凭从来随心所欲,说不来就不来了,谁也找不到他人。他俩还有一个不同,就是田伊伊的成绩垫底,而江凭则在年级中上游,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总不能他逃课是去网吧上网课了吧? 陈嘉煜也在值班室,假装很忙,实际什么正事都没干,精力百分之百都放在观察田伊伊和年贺上,看到常渺来了,在一旁用夸张的口型悄声说:“作孽啊,才高一。” 陈嘉煜自己倒是不作孽,他女朋友比常渺年纪还大,听说俩人是国外旅游时认识的,还是陈嘉煜的初恋呢。可这俩人自从谈了就没待在一起过,不是跨国恋就是异地恋,几年下来陈嘉煜的机票快攒成一本书了。常渺一直觉得,煜宝是成竹市人民医院唯一的情种。 接收到年贺求救的眼神,常渺并没有走过去帮忙,仍然远远地站在门口打量着田伊伊,而田伊伊也发觉了身后有人,转头看到是常渺,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敌意。 常渺本来还有点羡慕田伊伊,羡慕她在城市各个角落游荡的精彩生活,羡慕她随时能纠集一帮朋友的号召力,羡慕她敢爱敢恨的勇敢和魄力,假如田伊伊的人生是一份没有规定路线的寻宝地图,那常渺的人生就像一张地铁路线图,想要离开只能脱轨。但一感受到田伊伊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她的羡慕就荡然无存了。 “年贺哥哥,我发烧了,你就给我开一张假条嘛。” 不知道田伊伊原本是什么状态,反正看到常渺之后,她就夹了起来,夹得常渺和陈嘉煜疯狂对视。原来这种女生也会撒娇,常渺还以为她只会阴阳怪气和发脾气,毕竟她从来都是把校服外套穿得松松垮垮,脖子上叠戴着choker和一串丁零当啷的小玩意,不是化烟熏妆就是女团妆,长长的头发挑染了金色,缱绻地垂在胸前,估计没少被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当成反面典型但屡教不改。这种酷到没边儿的女生不舌战群儒也就算了,怎么还能撒娇做低姿态的? “你都没有过三十七度,我不能给你开假条。”年贺显然也坐立难安了。 “可是我不舒服嘛。” “实在不舒服你可以跟你们班主任请假,不用非得找我。” “哎呀年贺哥哥,你就通融通融,没有你的假条,班主任不会准我假的。” 田伊伊一口一个“年贺哥哥”,而她的年贺哥哥的年纪是她的两倍还多,陈嘉煜都要忍不住笑了。 “不行,你快回去上课。” 田伊伊坐在那里没有动,好像年贺并不是在跟她说话。准确地说,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她就默认年贺没有回答她。再不救年贺,他耳朵上的火就要蔓延到脖子了,常渺掏出手机,打亮屏幕,故意用指尖敲得咚咚响,示意马上课间就结束了,田伊伊该回教室了。 年贺的受苦受难脸一下就舒展开了,赶紧趁机说:“要上课了,你快点回去,不然我就联系你们班主任。” 常渺和年贺的互动当然惹到了田伊伊,再对上她的眼神时,常渺感受到敌意变成了杀气。 “那年贺哥哥,我们加个□□吧?微信也行,有事我好联系你呀。” “……有什么事我会联系你们班主任的。” 眼见年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而且真的会打给班主任,田伊伊气呼呼地麻利起身走了,常渺识相地退了两步,给她把门口闪开。 “年贺哥哥——”等到田伊伊走远了,陈嘉煜学着她的语气,一下搂住年贺的肩膀,妖娆地扭动,“你看看我呀,年贺哥哥。” 常渺正笑呢,江凭甩着他压麻了的左胳膊,一脸谁欠他八百万美金的表情出现在了门口,开口就是:“有吃的吗?” “没有,自己去买。” “远。” “呃,抽屉里有我的面包……你要吗?”陈嘉煜拉开抽屉,被常渺瞪了一眼。 “真没眼力见儿。”常渺也毫不避讳江凭,“我在打发他走啊,看不出来吗?” “要。”江凭只当没听见,接过陈嘉煜扔过来的面包,毫不客气地撕开包装,两三口就把他巴掌大的夹心吐司吃完了。 陈嘉煜克制不住八卦之心,凑过去笑嘻嘻地问:“吃人嘴短,快说快说,昨天跟我们渺渺……” “共度不良宵了。” 年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看看常渺又看看江凭,似乎有些不高兴,“昨天怎么了?” “我多管闲事,把病号带回来了。” “不能这么说,是我发烧晕倒在操场上,这位人美心善的白衣天使把我救了。”江凭耸耸肩,满眼真诚,丝毫听不出来是在恶心常渺,但在常渺听来完全是在恶心自己。 “所以,为了报答她,”江凭走到常渺身后,抓住她的两只手左右摇摆,和年贺还有陈嘉煜说再见,“我还得把她借走一会儿,不耽误事吧?” “啧,拿开你的爪子。” “倒是不耽误,上午没排……”陈嘉煜又被常渺瞪了一眼,瘪着嘴委屈巴巴的,但眼珠子在滴溜溜转。 “那太好了,走吧常医生。” “我不去。” 江凭依旧装聋,拉起常渺的手腕,就像提一个轻飘飘的塑料袋一样提着她往外走。 “喂!我没说要去!” “那个,同学……” 江凭没理年主任,径直拉着常渺走了出去。 “去哪啊?!喂!” 第5章 正式入局 江凭这次没有怜香惜玉,仗着自己个子高步幅大,差点把常渺拉给脱臼。一直到出了校医务室,踩到了室外的水泥地,摩擦力增大了,常渺才敢双手抓住江凭的胳膊用力往后用力一坠,给闷头往前走的江凭来了招拖尾急停。 “你干嘛?” “你干嘛?!”常渺活动着肩膀,气不打一处来,跟自己胡闹一下她也就忍了,当着年主任和小陈的面还这么乱来,她实在忍不了,“大早上你发什么疯?刚退烧就找事儿是吧?别以为你是病患我就会一直让着你!” 江凭反倒情绪很平稳,微微一笑,“我带你去个地方,你不一定去过,但一定会喜欢的。” 好奇心是常渺仅有的几个弱点之一。 江凭没有用神秘兮兮的语气,相反,他说得十分坦荡,但是这样反而让常渺更想知道他说的那个“地方”究竟是哪里了。开玩笑,这成竹一中还会有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也不问问常渺是哪里毕业的,她可是成竹一中高新校区的第一批学生,开荒可能谈不上,但这里的很多树还是当时常渺她们那届亲手栽种的呢,由江凭带她去找什么地方简直是倒反天罡。 常渺跟江凭一路走着,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尽管常渺已经毕业许多年,但还是会害怕突然从哪个角落里蹿出一个教导主任,把他们抓个正着。同时,又因为常渺知道教导主任抓也只能抓江凭,她有充分的理由在外面“闲逛”,所以紧张刺激的情绪中又夹杂着“还有谁能管我”的兴奋。江凭倒是很自然,对他来说,逃课是稀松平常的事,他比常渺更适应这种安静的校园,反而是常渺的偷感更重。 走着走着,竟然到了超市。常渺确实喜欢超市,但并不需要江凭带她来,常渺心说这小子难道在耍我?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 “先吃饭呗,你不饿?” 能不饿吗,她都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常渺掀开黏腻腻的门帘,江凭在后面慢悠悠地说:“吃什么?我请。” “用不着。” “怕吃我的嘴短?没事,很快可能就花不到了,趁现在钱还有用,多花一点是一点,反正也都是我爸的。” 常渺没理江凭,在货架上熟练找到添加剂比蛋白质多的饭团和无糖美式咖啡,“结账。” 江凭在收银台那里的关东煮锅里挑挑拣拣,一边往纸杯里拿丸子一边往常渺这里瞥,“就吃这么点儿?喂猫呢?” 常渺刚转身要走,江凭就在后面叫她,“哎,烤肠吃吗?” 常渺本想硬气一点说不吃,可烤肠的香气已经钻进了她的鼻子,跟自己手里这两个寡淡的东西一比,烤肠简直就是魅魔。 “……吃。”常渺没有回头,保持她仅剩的一点骨气。 常渺已经太久没有坐在马路牙子上吃过早饭了,感觉亲切又陌生,江凭在一旁像只猫——不是夸他可爱,是说他像猫一样不咀嚼,他几串关东煮咕咚下肚,常渺的饭团才只吃了一半。 “我去买瓶水。”江凭转身又走进了超市。 买瓶水也并不只是买瓶“水”,江凭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瓶勾兑果汁,嘴里还喝着一瓶可乐。这种吃饭方式,即便常渺不是他的家长,也很想唠叨两句不好好吃饭的后果,不过常渺忍住了,不多管闲事是美德。 江凭打着嗝重新在常渺身边坐下来,双手撑着地往后一仰,两条腿舒展地岔开着,过长的鞋带耷拉在一边,看起来无比的自在。难得他有这样放空的状态,常渺也放松下来,慢悠悠地品尝已经烤得爆皮的烤肠带来的幸福感,但脑子里却不断回响江凭说的那句“趁现在钱还有用”。 什么叫趁钱还有用?难道又到了疯抢黄金的时候吗?还没等常渺想出个所以然,江凭就用实际行动打断了她。 “哎哟哎哟不好意思,要不你喝我这个吧。”江凭把果汁递给常渺。 这时常渺才注意到已经淌出去半米的咖啡,和江凭毫不掩饰的作案凶脚。 “你小子故意的吧?” “哪能呢,”江凭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抱歉,“我想整你用不着搞这种小动作,真是没注意。” 常渺无奈接过那瓶果汁,喝了一口,直皱眉头。这也太甜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常渺喝奶茶咖啡时就只能接受不另外加糖了,甜度给她带来的不仅是心理上的负担,还有生理上的反胃。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想,也许这就是成长的标志,然后往自己的热水里猛加了一尖勺冻干咖啡粉。 成竹一中的校园东侧是教学楼和食堂,西侧是医务室和体育馆,宿舍在食堂再向更东北走的角上,西北角则是教职工宿舍和停车场,最北侧是实验楼,物理、化学、生物实验室以及电脑机房都在这里,实验楼顶楼的大礼堂一般没什么人去,只有一年一度的元旦晚会和一些大型活动会用到。 常渺从上学的时候就一直对实验楼有特别的好感,那里面凉快还安静,只不过平时没有课的时候就没什么机会进去,而实验课又实在少得可怜,还总被其他老师占用,物以稀为贵,实验楼在常渺心里更蒙上了一层美好滤镜。 当然了,这种地方往往也有着许多校园传说,哪怕高新校区在那时候还只是个全新的宝宝校区,但什么挖地基的时候有尸体啦、某间不让人进的实验室里放着满满一墙人体标本啦、走廊尽头的厕所里有人撞见过鬼啦,每个学校都会有这样的传说。配合上实验楼里常年阴暗的光线、阴冷的气温和轻声讲话都会有回音的走廊,一切传说都会显得十分可信,学生们也乐此不疲地口口相传,当作枯燥学习日常中的一种调剂。 不过江凭要带常渺去的却并不是实验楼本身,而是实验楼旁边的一座小楼。这座小楼看起来像是独立的,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它跟实验楼是一体的,一个突兀但低调的圆柱型,就那么长在实验楼旁边。常渺从来不知道它的用处,也没听说有人上去过,对它的印象只是一座顶端镶满了蓝色玻璃的像灯塔一样的小楼,甚至连门都看不到在哪,它安安静静地待在校园里,像一个第三人称观察者。 既然没有门,这一次常渺跟江凭当然也没有办法直接进去。 实验楼的大门倒是永远敞开,无人看管,也没规定不许学生自由进出,只有大门正上方装着一个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监控摄像头。但是谁会闲着没事来这种地方呢?就算是几个学生突发奇想来“探险”,那不论是遇上人还是遇上“人”,后果都还挺严重的,甚至遇上的如果是人,后果会更严重。没人想被实验室的老师抓住带去找自己的班主任。 常渺跟江凭强装镇定,蹑手蹑脚,但还是在走廊里发出了不小的声响。不过这次他们都默契的没有嘲笑对方,因为嘲笑对方害怕,同时也就是在揭穿自己。 江凭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探着身子往前快走两步,一会儿又猛地回头看,常渺都快被他这么一惊一乍搞得心脏骤停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路啊?” “知道吧应该,但不完全知道。” “什么意思?我需要中译中。” “还没到那。” “到哪儿?”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没错。” “别当谜语人行吗!” “小点声,先跟着我走就是了,我又不会害你。” “那谁知道?” 说是这么说,常渺和江凭都没有停下脚步。 实验楼进门之后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大厅”,直冲门口的是有大厅一半宽的楼梯,学生们去实验室和机房都是走这个楼梯,但其实,在每一层长长的走廊尽头,还有一个小楼梯,只是平时没什么人走。不像大楼梯还铺了瓷砖,小楼梯是简陋的水泥台阶,而且只有不到一米宽,两个人想并排都困难,每层仅有的小小一盏声控灯不仅瓦数不足,上面还布满了虫子的尸体,让本就少得可怜的光更加微不足道。这里一看就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每踏一步就会有尘土飞起来,一直到遇到转折常渺都还在怀疑江凭是不是在整蛊她。 他们是在大约实验室的四楼开始下楼梯的,没错,是“下”,楼梯突然出现了分叉,常渺心里一惊,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很快,在楼梯的拐角处就出现了一扇鹅黄色的木框门,上面是大面积的花纹玻璃,即使不脏也完全看不清玻璃的另一侧是什么,和楼道不同,这扇门干净得出奇。算起来,这里差不多是实验楼二楼半的位置。 江凭在看到木门的时候流露出一种主人般的踏实,明明他一路上都在表达不确定性,可他现在的高兴却像来自于“意料之中”。不过这时候常渺已经无心观察他的表情,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木门的另一侧,但她不敢打开。 “探险”这样的词语已经快要有20年没有出现在常渺的生命里了,她从没有想过实验楼里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地方,同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她的心里弥漫开,她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似的。 “你知道这后面是什么吗?” “你问了我想问的。”常渺回答。 “我先问的,你先说。” “嗯……那个小楼?” “聪明。”江凭试图用眼神引导她继续往下说。 “我哪知道,我又没来过。” 江凭欲言又止,直接握住了生锈的门把手,还没等常渺来得及阻止,就旋转开用力往里一推,可惜门只被打开了一道小缝,不能完全看清里面是什么样子。不知道是合页锈住了还是整扇门已经因为时间和重力被坠歪了,总之江凭又用力推了几下,也仅仅打开了只能侧身经过的空间,他本想就这么凑合着过去,常渺拉住了他。 尽管打开门会发出声音,增加了他们被别人发现的风险,但出于消防安全的考虑,常渺还是让江凭把整扇门都打开了才往里走。其实也不完全是消防问题,无论是现实还是虚构作品里,这种“凑合”往往都会成为最后酿成大祸的关键因素。常渺是来探险的,不是来送命的,她不想留有隐患。 走进这道门,里面依然是走廊,还是水泥的,一看就有年头了。没有想象中任何神奇的景象,并且非常短,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有一个旋转楼梯。 这就是那座小楼,他们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