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 你也是白切黑》 第1章 桃花树下见君 天已经暗了,厚重的云像块巨石悬在空中。 晦暗天色下幽黑的河水没有停下向前的步伐,岸边横列着的一具男尸也被神秘的河流遗忘。 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味,尸体紧紧地贴着地面,被挖空的胸膛流着血水,能从中看到泥泞的土和水蓝发光的鱼鳞。 四周静谧详和,泠漪缓缓走来,靠近河流蹲下,她瞧见自己和垂柳的深色剪影随着水流起伏。 她不紧不慢地对着河面整理双髻处缀着赤红长带的簪花。 “出来吧。”泠漪起身开口。 嗓音清润,恍若露珠从叶片滴落,击打着小石后滑入潺潺溪流,琤琤悦耳。 不远的河面荡开圈圈的波纹,柔弱少女从中冒出。 她皮肤苍白,带着潋滟水色的双眼直直盯着泠漪。 “你…你可以不要伤害我吗?” 泠漪莞尔一笑:“当然可以,你能告诉我这发生了什么吗?” “我路过河边,偶遇两个修士争吵打斗便想着躲进水里。”少女弱弱地开口,声音还在发抖。 鱼妖说完静静地看着前方,心里暗想该如何杀了对面沉思的蓝衣女子。 一道破空声响起,还未有动作的少女措不及防地被捆住身子甩出河面,河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她漂亮的水蓝色的鱼尾狠狠地摔在地上。 “小鱼妖,没有普通人会蠢到在能下雪的天跳进河里。”泠漪出手将鱼妖拉出河流,戳破她的谎言。 鱼妖脸色阴沉如浓云,她怒目看着捆住自己的蛇绳鞭,顿然想起一个她偶然听来的传闻。 大明派善修武器,派中几乎人人使剑耍刀,青岫君作为大明派最强者一手秋水剑令人闻而怯步。 他的徒弟泠漪半年前一夜化炁入道,从凡人成了曜灵道修者后,此人喜爱舞弄蛇绳鞭但对修习不上心,整日无所事事。 她的流言传到妖族后,有妖曾说,泠漪是被上天诅咒的人。 “你是大明派的泠漪?”鱼妖勉力支起身子盯着对方,身侧的手深深地抓进土里。 泠漪面色未变,双手掐诀。蛇形的绳鞭缠绕得更紧,几乎嵌进鱼妖的血肉里,与皮肉紧贴处滴着的深赤血珠半落未落,结着淡淡的霜。 鱼妖痛呼出声,挣扎时鱼尾猛力拍打地面。此刻她准备凝炁反击,却发现灵源内的炁刚汇聚到手心就散了。 她这才意识到对方的术法极其古怪,能牵制住她运转的炁。 “我问你一些问题,你回答后我可以放过你。”泠漪见鱼妖面色愈发惨白才开口说话。 鱼妖从喉间挤出“好”字,下一瞬绳鞭停住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泠漪问:“你是从哪里来的,这附近可还有其他妖?” “我是顺着河从不云山来的。我只知道这条河逃出三个鱼妖,至于山上其他的妖,我不知道。” 她点点头,又问:“你怎么逃出来的?” 鱼妖顿住,半晌才回:“修者在山脚的河道处施术布阵,我们的族人拼命撞出了一个暂时的出口。” 对方漫不经心地询问将她拉回从前的记忆中,一时间内心的害怕少了几分。 “所以你逃出来就杀害了其他无关之人?” “这世道不就是妖杀人,人杀妖。你怎么知道我杀的人会不会是个恶人?就算这人是无辜的那又如何。”鱼妖哼笑出声,仿佛听到很可笑的问题。 泠漪掀起眼皮,淡淡道:“谁不无辜,谁又是无辜的。你觉得你是无辜的吗?” 鱼妖对她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内心只想快点逃离这人:“你是无辜的,所以我都回答完了快放我走。” 泠漪挑眉:“我可不无辜。” “你…你什么意思,你想要反悔做一个不守承诺的人?” 鱼妖愣住,一阵莫名的慌乱涌上心头,她边开口边向后挪动,说出的话因止不住地吞咽口水显得结巴。 泠漪轻笑出声,双眼如钩月。 “我只是一个在尽力不被洪流裹挟的人。” 刹那间绳鞭的蛇头贯穿鱼妖腹部的灵核,那是妖的灵源所在之处。 她瞬间失力趴倒在地,蛇绳鞭利落地抽出,随之喷涌而出的血洒落使潮湿的土变得暗红。 泠漪转身便走,蛇绳鞭窜进河里洗净血渍后朝她追去,变幻成手镯大小缠绕在她的右手腕处。 鱼妖晕厥前用力地抬头,只看到泠漪飘扬的发尾与拂动的柳枝渐渐重合,一片飞旋的淡绯花瓣落在她眼前。 泠漪快速离开河岸后,掏出青鸟羽传讯给她的师尊大明派峰主青岫君。 告知自己在霞归城里偶遇鱼妖伤人之事,有其他修士大义出手杀了妖。 手中的青鸟羽抖动,师尊告诉她,天行枢已派人前往飞白洲,末了还叮嘱泠漪自己多注意安全。 万物因有本源之炁而生,炁灭而死。人炼本源之炁为灵源可强身长寿,妖炼炁可化形。 炼炁为灵源被称作化源,是修者入道之要,有灵源后可引炁修炼。人修分为两道,炼炁强身体者入曜灵,强身魂者入望舒。 千年前人妖大战平息,妖族战败。从此妖不干涉人,人不干涉妖。 可三百年前人妖冲突又起,妖族屡屡伤人。人与妖之间剑拔弩张,大战可能随时又起。 为了抵抗妖族,沧溟道君挺身而出,联合三派五族一同建立天行枢。 提及天行枢,人们总离不开这段历史。 天行枢,如其名,替天行道者也,是拯救五洲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存在。 天行枢建立后,以沧溟道君为天行者,下有十二律吕行者,六律行者来自曜灵三派,六吕行者来自望舒五族。 总部在灵清洲昆吾山,四洲设有地行翼,听从天行枢安排。妖祸频生时,众多天行行者便会被派往各地除妖,安定民生。 天行枢现今在五洲可谓无人不知、一呼百应,人们以加入天行为荣。 而泠漪不日后正要参加天行考核成为天行行者。 忽觉额头湿凉一片,泠漪抬头,深邃玄天下已飘起霏霏素雪。 她伸手去接,雪落在指尖,她便用大拇指轻轻搓捻,细细感受着这一点的湿润和冷意。 整个人矗立在深夜里,任由飞雪吞噬黑暗中的她。 地面的雪越来越厚,泠漪看得有些晕眩,开始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泠漪放任自己往后倒去,摔在在积雪上发出“噗”的一声。 她伸手挡着自己闭上的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享受雪的松软,良久却感到一片滑腻轻轻落在手心。 她睁眼,桃花纷纷如绯雪,掺杂在漫天的鹅毛里,一点点染红她世界里的白。 泠漪手腕传来刺疼,左手上那颗红绳穿透的圆润珠子,妖冶的红中掺杂着几分乳白,此时滚烫灼人。 她起身拍拍身子,除却身上落雪。 站稳后她试着将花瓣扔远,发现那股热顷刻间便散了,又接住花瓣,手腕便有刺疼感。 从泠漪有意识以来,这圆珠就一直跟着她,从未有过这般异常,但她对自己这颗圆珠一无所知,并不明白它为何发烫。 这红珠对她十分重要,事关她的过去。直觉告诉她,这些花瓣就是她至今仍在等待的解开秘密的契机。 泠漪正思索着,空中的花瓣突然舞作一团,齐齐飞走。 眼瞧着快要看不清这粉团,她运炁闪身跟上。 一路疾行,掠过无数灯火。 泠漪随着花瓣在一庭院门口停下,两个灯笼悬挂于门檐下,泛起微黄的灯晕,点染门前的路。周围只有几户人家,彼此远远挨着。 她鼻尖轻嗅,未感有妖炁,只有很浓郁的花香。 看来就是这里。 泠漪眨眨眼,走上前屈指轻敲三下。 “在下夜晚叨扰,内心羞愧,却是有事想要询问,可否开门?” 泠漪说完还在想主人家拒绝的话,她应该怎么办。 “进来吧。” 是一道清冽的男声。 泠漪马上推门而入,逃离门外皓白的世界,进入了一场更盛大的绯雪中。 一个不算宽敞的小院,粗壮的桃花树屹立在院中,枝干蜿蜒舒展,填满小院的天。 树前一人侧身站立。 花开满枝,灼灼艳桃映得雪都红了,落英纷纷,给花下的人披上一身的绯色。 桃花树下的人听到声音看向门口,转身间满身花瓣抖落。 此人桃色发带轻挽发,搭在肩上的青丝垂顺,宽袖乌袍,外披白毛黑裘。双眼眼尾有一对黑痣,鼻梁直挺薄唇轻抿。 他站在那,如处画中。笔直的线勾勒了他的颀长挺拔的身姿,可又有一团蜿蜒佝偻的黑影自他身后冒出,如朽如枯。 对方乌黑的瞳此刻正盯着泠漪这个闯入者。 泠漪手腕又感滚烫。 她也悄悄打量对方,感受到他身边有淡淡的炁,此人是修士。 泠漪开口:“在下名唤曲泠。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温嘉树。” “嘉树道友,这么晚仍来打扰实在抱歉。”泠漪自然地这样称呼。 “实不相瞒,我有一个很特别的爱好,非常喜欢桃树。也不怕你笑话,我路过这院子外,便闻花香浮动,就急不可耐的想要一探究竟。大雪纷飞,而您这桃树却虬枝盘曲,一树灼灼桃花,可谓世间至美至妙。” 泠漪朝温嘉树轻笑以此展示自己的友善。 随后她迈步在桃花树下绕圈打转,时不时地伸手或抚摸树干或接住花瓣放在鼻间轻嗅,双眼盯着桃树一眨不眨,眼眸亮如星。 一副痴迷的模样。 “道友可知这桃花从何处来,又是如何栽培的,竟能雪日开花,实属罕见。” 泠漪心中暗暗痛骂自己,面上却不显,她只觉不妙,自己找了个好蠢的理由。连她都不相信这番胡言乱语,对面这人只怕会认为自己是个傻的,但当下只能继续演着。 温嘉树却笑了,如枯木逢春,寒霜化水。 “可惜了,在下也是买下小院不久,只是寻常般照料。” “的确很遗憾。” 泠漪心里却觉对方定是不愿说。 她面上只作惋惜之色,随后有些不知说啥只能尬笑两声。 温嘉树听着她的失望,未曾思考就随手折下一枝桃花。 好意开口:“见你如此喜爱,不防送你一枝桃花。” 泠漪见状,连声答好,伸手接过桃枝。 也不好再询问,她便出声道别。 “在下出门已久,能得此桃枝已经很是高兴,该回去了。” “此次与道友相遇已是有缘。日后再见希望届时能有这桃花的消息,也不防告知在下一二。” 温嘉树回:“我相信会有消息的。” 泠漪转身离开,对方肯定不是一无所知。 但她真得回客栈了。 出门已久是真,她匆匆来到这宅院,也没传讯给小师弟,再没有消息师弟该担忧她了。 走远些泠漪便将桃枝和白裘收到芥子石里,脚下速度更快了,向着客栈赶去。 温嘉树看着重新合上的门,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的视线从门口挪到树下,鱼妖正躺在那里。 随风飘零的花瓣落在鱼妖的尾巴上,顷刻间变得血红。 她从痛中醒来,痛得想要大声惨叫却只能吐出口血,随后止不住地咳嗽,身子蜷缩在雪地中,抖个不停。 温嘉树伸手接过花瓣,神色漠然地看着自己手心。 “她是谁,告诉我。” 鱼妖瑟缩身子听着,对方的每一个字落下她浑身便抖得更加凶猛。 “大明派弟子…泠漪。” 鱼妖说得又慢又轻,一句话耗光仅剩的力气,说完她便觉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温嘉树心里觉得无趣,随手将手中花瓣一丢,也没抬眼瞧地上狼狈的身影。 鱼妖的身体停止抖动,化作无主之炁消散在空中。 温嘉树抬头盯着今夜陡然开花的树,桃树在大风中摇晃不止。 他只觉这树在嘻嘻笑,像咬你一口还冲你汪汪大叫摇尾巴的狗。 温嘉树:“......” 第2章 梦 泠漪回到客栈,就见走廊里站着一个身穿月白袍衫的少年。眉眼俊秀,衣衫平整一丝不苟,浑身挑不出一点毛病。 泠漪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晚上好,师弟。” 楚予怀对她这副模样已经见怪不怪,语气有些冷:“这么晚才回来,我记得我也没有收到你的传讯。” 泠漪挥挥手:“放心吧师弟,我现在已经可以修炼了,不会出什么事的。” 她从芥子石里拿出一套天蓝锦衣递给楚予怀。 楚予怀被她说得一怔,在以前他一直把关心保护这个不会修炼的师姐当作理所当然。 修者保护凡人,强者保护弱者,他保护师姐。 可现在不一样了,师姐一夜入道,这份理所当然被打破了。 他蓦然觉得心底痒痒的,又像有火在烧。 楚予怀伸手接过衣服,轻轻地抚摸着顺滑的布料。他不知道师姐怎么做到一夜间就能修炼的,亦不知道师姐怎么想的。 但师姐从来没变过。 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她还是那么喜欢凡界的东西,每每外出还都喜欢给大家带一份礼物。 他将衣服收下,皱眉道:“下次还是得传讯给我。” 泠漪眨眨眼,自知理亏没反驳。 楚予怀又开口:“师姐,最近霞归城不太平。” “我今日出门在城郊的漉河旁遇到一只被杀的鱼妖。” 他沉吟一瞬:“鱼妖?天行是有所行动,可能是漏网之鱼。最近夷则、无射行者也来了,别担心。” 泠漪点点头,而后就听楚予怀催促她赶紧歇息,她顺势告辞回房间。 楚予怀盯着合上的门,垂眼沉思片刻才离开。 * 灵墟大陆五洲并立,曜灵三派和望舒五族分管灵清洲。而灵清洲之南为霖峦,东有碧琼,西属赤地旱海,北归飞白。 飞白洲素有琉璃雪境的美名。 泠漪回房后从芥子石里翻出一个白玉瓷瓶,将桃枝插入瓶中,放在小桌上。 她转身去开窗。 天行客栈是天行枢为外派行者设立的,出手阔绰,飞白洲的客栈院落建造得极大,她这房间能见客栈后院。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穹苍如洗,皓月当空,后院矮小的灌丛被雪掩埋,仅能看到数棵光秃的枝干。 或许月光无色,才有今夜无际的白,此时此刻皑皑白雪便是唯一的月光。 如今已是暮春,仍能见此景色,让泠漪觉得飞白洲不虚琉璃雪境之名。 泠漪欣赏了会雪,转头看见那枝桃花,艳艳地开着。 此次飞白之旅实在有太多的巧合,她恰好碰上楚予怀有任务来北方,她也想在天行枢考核前游历一番,便说服师弟和他一起来。 而能接触到与红珠的有关的信息更是出乎她的意料。 关于红珠的记忆太过久远,但泠漪现在想起仍觉历历在目。 她清晰地记得一切,只因她生而能辨,是个怪物。 泠漪还尚在襁褓,就和红珠一齐被赤地旱海的一户人家捡到。 青岫君又是在赤地旱海捡到她的,那时她正在因抢回红珠出逃。 六岁的她赤脚烂衣在沙漠中拼命的跑时,看到了心怀善心救下难民的曲秋水。 泠漪想逃,离开这里的一切。 她开始考虑如何才能让对方带她走。 破烂的衣袍和瘦小的身躯就是她最称手的工具,大多数世人会为她这副模样而起恻隐之心。 于是她嚎啕大哭,引得路过的青岫君循声而至。 来人一席青衫白袍,腰间佩剑凄凄如秋水,行走黄沙间却让人看他如见雪中寒松。 这是泠漪和秋水剑的主人曲秋水第一次见面,那一瞬间她只感受到无地自容。 曲秋水走来,看到面前幼童破衣下的皮开肉绽,细如柴的双腿打颤。 却在看向他时却挤出小心翼翼地笑。 透过她含着泪的微红双眼,曲秋水看见了拂晓时分花瓣上的露珠。 他在询问泠漪知道她无亲无名后,将她收留。 从此,无名无姓之人在世上也有了新身份,大明派青岫君座下,泠漪。 庆幸的是哪怕十八年她都是个凡人,师尊也未嫌弃她只待她如常,世人也因此说师父是菩萨心肠。 泠漪敛神,念着明早得回灵清洲,她准备清点芥子石里的东西便休息。 她没有关窗,而是施一缕炁挡住风雪进屋的脚步。 远望窗外雪景,她慢慢睡去。 梦中却又见满地的雪。 泠漪模糊看见一个人影,而梦中的她一次次地提着木剑向那人砍去。 可对方只是轻身闪躲,并不伤她,举动间存着戏耍之意。 她能感受到梦中自己心底无尽的怒火和实力不济的无奈。 不知挥砍了多少次,右手挥疼她就换左手。 直到木剑支在雪地上,双臂无力发抖。 那人方挥剑刺向她的心脏,剑光凌冽,刺中后迅速拔出。 淋漓的鲜血在剑身上留下血河的床。 泠漪低头跪在雪里,木剑撑着她的身体她才没有倒下。 她感到有人碰了她的手,但她的视线里只有血色的雪,不知是谁。 似乎有人喊她“阿泠”,但这声音太轻差点被大雪沙沙声掩埋。 她想回答,开口说“我在”。 却觉嘴像没有长在她的身上似的,怎么也说不出口,浑身绵软无力,内心焦灼。 很快地她连雪声也听不清,耳朵嗡嗡鸣响。 一阵眩晕过后视线忽明忽暗,她只觉自己身体发软,整个人被拉扯着旋转,最终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而后一滴温热砸在她脸上,细细的湿润从脸颊慢慢流动到耳朵,猛烈地痒意袭来,泠漪睁开眼忽地坐起身来。 眼尾濡湿,控制不住的泪水糊住她的双眼,撑满了眼眶便滴落而下。 一颗颗透色水珠直直打在被褥上。 泠漪慢慢等着这阵哭意停止,伸手胡乱地擦干脸颊。 两只眼睛又肿又干,酸涩无比。 她起身从芥子石里取出一块丝绸素帕,放于小桌上。 如玉的指尖飘散出一股蓝色的炁,渐渐凝聚流动,又结成一块块碎冰,掉落在手帕上。 其实修炼后她已经可以不必那么麻烦,但她还是熟练地将裹着冰块的手帕敷在眼上,感受到冰冷才觉内心稍许平静下来。 梦中一切恍若现实,清醒前滴落的泪让她分不清使她醒来的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其实从十岁开始每每夜晚都会惊醒,泪意不止,掺杂着浓浓地恨。 但她往往什么都记不住,这种感觉很糟糕。 泠漪曾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但十八岁生辰改变了她的身份,她的生活,还有她的梦。 十八生辰夜,梦里泠漪只身站在山巅。 血色染天,狂风嘶吼四周寂静得令人恐惧。 身前是一片废墟,山下是虚妄的深渊。 耳边传来煌煌喃语,它说,我在。 于是泠漪选择纵身一跃。 而后在梦中,泠漪眼前出现一片赤红,慢慢那滩红变成一团灼热的烈焰在闪动。 她被困在火里,火焰一寸寸地舔舐着她,带来密密麻麻尖锐的痛。 泠漪感受着自己的血肉身躯被烧成灰烬,身躯重铸,反反复复地被焚烧被折磨。 曾几次她想在痛楚来之前先杀了自己,可她连结束自己生命的能力都没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一次折磨后,她慢慢转醒。 房外早已天光大亮,身躯隐隐留有灼热的疼痛。 她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打捞起来那般,被汗水打湿。 泠漪刚想坐起身,就见师尊手拿一个白瓷瓶走来。 看她醒来,师尊运炁检查她的身体状况,随后面色古怪地告诉她,她破境了。 化炁入道,逆天改命。 入道者,修炼之路遥遥,有蜉蝣境、经年境、常青境、流光境、天荒境、生死境。 一境十界,三界一个小境界,十界圆满。 而她,一夕间,跨过蜉蝣境,直至经年境圆满。 而这一切,泠漪只是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疼痛的梦,谁都不知道。 但从这以后,她的夜晚便没了梦,也没了烈火的痛楚,只剩下恨。 在惊醒的深夜,她的眼里常蓄满说不清的泪水。 今夜她又做梦了,一个全新的梦。 也算有进展,她想。 但梦的尽头究竟是什么?这是她一直追寻的路。 泠漪盯着那一枝桃花,心想这桃花以及那个叫温嘉树的男子和她今夜的梦脱不了干系。 她想探究更多但也不能仅靠这一条线来探索。 过去的十几年,她虽不能修炼,但平日没事的时候就经常往门派藏书塔钻,只为能找到丁点梦境的线索,效果却微乎其微。 想要知道更多,她得接触其他派门宗族,所以她决定参加天行枢考核。 如今妖族来势凶猛,天行枢的重要不言而喻。 三派五族竭尽全力配合,为了培养除妖人才,天行枢可有不少来自各派各族的典籍秘宝。 它每三年开考核面向天下招收行者,三派五族中的年轻一辈达到经年境必须参加。 现今,人们争相参加考核,天行考核便没再强制人们必须参加,还设有丰厚的奖励。 今年的考核对泠漪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搜寻更多信息的机会,她得去。 耳边传来敲门的声音,泠漪才回神,窗外天色已亮 她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楚予怀。 “早上好,师弟。”泠漪朝他一笑。 楚予怀点头回好,将手里的盒子递给她后开口:“这里面有一面四时镜,往镜中送炁便可看四时之景” 泠漪接过打开看,盒里躺着一面镜子,镜面模糊什么都看不清,镜面后刻有春花秋月之景。 照楚予怀所说的,她将炁打入镜中,霎时镜中繁花尽开,一片春日融融之象。 泠漪在心里叹气,昨日她送衣,今日他还镜,可谓有来有往。 收了盒子她开口:“我很喜欢。但是师弟,你没必要...” 话还没说完,楚予怀便早已知道她要说啥,“没必要分得那么清”。 他打断了泠漪的话。 “我还有要事,先走了。师姐若今日要出门,记得知会我一声。” 说完楚予怀便大步走了,背挺如松。 在泠漪十三岁时,她见到了十岁的师弟。 那时刚来师门的他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好意,整天冷着脸。后来师弟逐渐长大,与他们关系近了些,特别是和她这个师姐更亲近几分。 但每每众人赠予他些什么,他便都要还回一份,同门间的关爱多了一丝交易的意味。 泠漪偶尔也会劝一句,毕竟自己在师门中还有个善解人意的形象。 楚予怀离开后朝客栈里的议事堂走去,见到堂中端坐的几人,他垂眸行礼:“见过两位律吕行者,飞白行翼主。” 左侧的无射行者流云君魏明冷脸坐着把玩手里的骨匣。 对面的应钟行者寒霜君应梅一只手端着茶盏,朝楚予怀和蔼地笑着,轻吹后呷一口茶后她慈爱的目光落在楚予怀身上。 “不愧是青岫君的徒弟,之前的任务做的很好。现在不云山中妖孽害世,希望接下来除妖中你还能大展风采。” 坐在主位的飞白行翼主松羽君韩章着看向楚予怀,未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是。在下定全力以赴。”楚予怀回道。 第3章 巫族 楚予怀走后不久,泠漪传讯给他后便离开客栈。 茫茫白街上依旧热闹,吆喝音一声盖过一声,她走在街上看什么都觉有趣。 泠漪刚从胭脂水粉铺走出,沾染一身的甜腻香味,就见前方街道拐角站满两三排的人。 她挤进人群,看见人们自觉站在两旁空出中间的街道。 没人大声吵闹,四周的人像肃穆的木桩划分出两处界限分明的空间。 “这是发生了什么?”泠漪小声问身旁的人。 “这里马上要经过押送巫族人的队伍。”那人提到“巫族”时皱眉一脸嫌恶。 这不是泠漪第一次听说这几个字眼,数百年前,巫族与妖勾结,他们是人族的叛徒。 从这以后,巫族成为一种罪名。 泠漪沉默地站在原地,良久才看见走来一群人。 最前方的是一个温润玉郎,面若好女,他白衫洁净,正目视前方走着。而他身侧的少年盛气凌人,仰头跟着身前的人走,偶尔目光随意地落在人群中。 二人身后跟着系着日月纹样的绶带的灰袍修士,押送着数十名奄奄一息的巫族人,雪落在他们佝偻的身子时变成了一座山,沉重的脚步在厚雪上拖出长痕。 泠漪认识领头的少年郎,沧溟道君的二徒弟尺明君韩越屿,同时他还是飞白行翼主的长子。 她曾经跟着师尊参加沧溟道君寿宴时与这位尺明君有过一面之缘。道君的大徒弟同渡君多年前牺牲,三徒弟即道君之子满心修炼连宴席也不参加,整个寿宴便只能由这位操劳筹办,一场宴会办得尽善尽美,滴水不漏。 韩越屿瞥见人群里的泠漪,竟朝这走来。 泠漪身侧的人纷纷离远她,将她围在人群中心。 韩越屿笑道:“想不到在这遇见泠漪道友,也许久未见青岫君,还请代问令师好,日后尺明定亲自拜访。” 韩越屿之弟韩柏舟站在身后,他也听过泠漪的事。但他不认为此人之事会像众人所说的那般传奇,也不过是个天赋极差的凡人多年后才能入道修习。 他一言不发,看向泠漪的眼里带着傲慢。 泠漪没管此人对她的嫌弃,也回笑:“承蒙尺明君挂念家师,泠漪定会亲自转达与师尊。” 韩越屿有礼开口:“泠漪道友此番可是有参加天枢考核打算?” 泠漪点点头,只回是。 韩越屿微笑:“我观道友非池中困鱼,此次考核定能取得佳绩。” 泠漪挥挥手:“借尺明君吉言,我只当尽力去搏,不负君之厚望。” “在下有要事在身,便先走了。” 她点头,韩越屿便回到队伍继续向前走,那是前往飞舟台的方向。 二人走后,泠漪迅速逃离了四周窃窃私语的人群。 韩柏舟跟在韩越屿身后,他只觉自家兄长过于和善,下一秒就听见兄长问他:“柏舟,你很讨厌那个泠漪道友?” 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 韩柏舟撇嘴道:“倒也谈不上讨厌,我只是觉得她也没传闻中的那般奇特,很普通看起来也天赋平平。” 韩越屿无奈道:“柏舟,你的眼光太高了,有几个人能称得上你心中的天才。何况泠漪道友是青岫君的徒弟。” 韩柏舟笑嘻嘻地回:“当然是我的兄长你和砚斐兄啊。” 随后他又愤愤道:“那泠漪也不知有的什么好运气,能让青岫君收一个凡人做了十八年的徒弟。” “柏舟,你这脾气该改改。”韩越屿教训道。 韩柏舟一脸“我知道了”的神色,这话听了多年,他早已学会当耳旁风。 泠漪刚走出人潮,还没看清前路便被撞到,她伸手抓住罪魁祸首。 是一个瘦弱小孩,此刻被抓住正朝她用力挥舞手脚。 “姑娘,这孩子偷了我们的荷包。” 泠漪听到声音转头看去,一个黑衣男子神色着急地走来。 男人抬眼扫过被捉住的小孩:“他手里抓着的那个荷包是我们的。” 泠漪听后手指挥动出炁流将荷包卷到自己手里。 那小孩挣扎得更猛了,她挥出一道水流捆住他,施展禁言术不让他说话。 泠漪转头打开荷包数着里面有多少骨币。 骨币是五洲通行的货币,由三派五族共同管理,知晓骨币制作之法的人少之又少。它由一种颜色银白,触感如骨的精矿炼成,由此得名骨币。 而骨币又有年限之分,由短至长有四类,百年以下,百年至千年,千年至万年,万年以上。 四种年份炼制的骨币颜色有差,依次为白、苍、铅、黑,一枚苍骨币相当于一百枚白骨币,一枚铅骨币等同于一千枚白骨币。 各色骨币间皆可如此转换。 “那你说一说荷包里面有多少骨币吧。” 男子呆住,伸出两双手准备扒着手指计算着。 泠漪瞧见他的动作只觉两眼一黑。 “两千六百一十骨币!” 只听这一句大喊,一个身穿灰扑扑紫衣、黑发高束的青年从人流中冒出头,伸手扶着掰手指数数的男子大口喘气。 他缓和后便接着说:“我们此次出行统共带了三千骨币,花了四十买烧饼作干粮,五十是刚刚喝肉汤的钱。” 他随后瞪着旁边的人:“还有三百是因为这大傻子不小心砸坏客栈花瓶赔给客栈的。” 泠漪听完将荷包抛给身穿紫衣少年,后者接住荷包后又数了两遍才收好,另一人在他身侧抱手向她称谢。 “这孩子怎么处理?” 收好荷包的青年听到询问后抬眼,走近那个被束缚住的孩子,屈指往他额头上重弹一下。 “你这孩子好好的怎么还偷人东西,你父母呢?” 泠漪立刻撤走禁言术,抱臂看着面前的三人。 “我没有父母,他们都被妖杀了。”男孩怯生生地说。 紫衣少年面露不忍,叹气开口:“送他去霞归城的养济院吧,也是个可怜人。” 他的黑衣同伴点头赞同。 泠漪收回男孩身上的水流便转身想要离开,却听少年郎蓦然拔高声量惊呼。 “你居然是那个泠漪。” 她又看回紫衣青年,挑眉没说话。 “没想到你那么心善,谢谢啊。” 泠漪带着好奇的口吻问:“你对见到我为何如此惊讶?” “唉这事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说吧。”少年拉起男孩细瘦的手,三人一齐朝着养济院方向走去。 泠漪没有拒绝,抬腿跟上。 “我叫陈江,这个话比较少的叫阿黑。”紫衣青年介绍道。 “我们那将你的故事传了又传,现在你的事迹人尽皆知。据说青岫君为爱徒上刀山下火海找到了稀世修炼之法。” “也有说你为能够入道跋山涉水,被人下毒追杀,危在旦夕之时绝境逢生,上天怜你赐你修炼之法。” 陈江另一只手在空中画着山起伏的轨迹,神色认真,恍若他正在翻山越岭。 “还有人说......” 泠漪听不下去,便打断他:“停,这也太离谱了。” 陈江收手没再继续说,此刻他们正路过围观押送巫族的人群。 他瞥过不散的人潮,又正色道:“你知道大家为什么对你的事津津乐道吗?” “为什么?”泠漪望向他。 “因为你的事让大家看到了希望,谁不想要修道,能长寿能自保。”陈江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语气里多了些说不清的意味。 “凡界人们都说十岁化道是一件希望渺茫的事。但修者经历过化源,自知丰盈和未盈,一字之差便是天河。” “修界不认为十岁后仍能入道,但都心照不宣地从不澄清。未盈入道其实是一种众人都认同的自欺欺人。” 泠漪没说话,但她听懂了陈江的话。 一个凡人的本源之炁在出生时最为浓郁,本源炁量为满盈。随着成长,炁会渐渐消散。也因此修者能凭本源炁量的多少,探出凡人的年龄。 十岁是个分界,十岁前的本源炁量人们称为丰盈,之后为未盈。 “对于普通人,在你之前没人在十岁后入道,也没人能证明这不可能。所以众人不约而同的留下了一个希冀,而你证实了它。” “这个听起来似乎还不错。”泠漪这样对他说,心里却觉一阵迷茫。 世人只看到她十岁后仍能入道,认为她是个普通的个例,是新生的希望。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能入道是源于自己的未知。 这样的她究竟是一场希望还是更为浩大的绝望? 她自己也不知道。 两人间静寂良久,半晌陈江出声:“所以你到底是为何突破的?” 韩越屿等人已经走远,此刻围观的人群突然间吵闹起来。 男孩挣脱陈江的手逃向那片喧闹,泠漪赶忙和陈江追上,看到他挤进人群双眼追寻着已走远的队伍。 “呸,真是大快人心!”他抽身离开观望的人里,狠狠地淬了一口。 泠漪没说什么,男孩的家人被妖所害他定是极为痛恨巫族人的。 陈江沉默地拉住幼童继续朝着养济院走,没再开口。 三人将孩童送至养济院,院长轻车熟路地接待安排了他。泠漪问后才知近期被送到院里的孤儿已有几十名。 “我认识适才在街上被押送的那群巫族人。”陈江直到离开养济院才开口,“我不觉得他们会和妖族有勾结。” 阿黑在他身旁低头一言不发。 泠漪没料到他会和自己说这些听着大逆不道的话。 “我与李之絮从小一起长大,他胆子不大、老实上进,怎么会和妖扯上关系。” 陈江说完暗暗观察泠漪脸色,又接着说:“泠漪,我们刚刚看到押送他们的尺明君和你交谈了几句,我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一些关于这件事的消息,哪怕一点点。” 泠漪了然,却只能摇头开口:“但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帮不了你。” “没事,”陈江垂眼,“那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说起适才街上的事,我见尺明君身旁那人就是个无礼之徒。” “怎么说?” “他那嫌弃的表情狗都能看出来。” 泠漪被陈江的话逗得笑了:“是啊,狗都看得出来。” 陈江见她丝毫未被影响,便放心下来:“不说这个了,你可要参加今年的天行考核?” 泠漪点头。 “太好了,我和阿黑也是,我修望舒,他修曜灵。”陈江咧嘴笑着道,“哎!缘分使然,让我们相识一场。泠漪,谢谢你今日的出手相助。” 阿黑跟着陈江抱拳称谢。 “不如我二人请客如何,就当报答你的恩情。” 泠漪想到他们荷包里仅剩的骨币,摇头婉拒。 陈江又坚持必须答谢相助之恩,他们就这样推让良久,直到泠漪说自己还有要事,陈江才作罢。 他在走前直言,改日相见泠漪有任何需要他俩的地方都尽管开口,阿黑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泠漪回到客栈,在进房间前便去找过楚予怀,但直到晚饭后才见他露面。 灰蒙蒙的天仍飘着雪,她在前院四处闲逛时看到远处模糊的蓝影挪动着,渐渐清晰。 是楚予怀。 他匆忙归来,雪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泠漪出声招呼,楚予怀走来,衣襟微乱。 “飞白的雪可真大。”泠漪先说。 楚予怀边整理衣袍边点头。 “近日城内发现了巫族人吗?” 他停下动作看向开口的泠漪:“师姐为何突然这般问,可是出事了?” 泠漪摇头:“我今日碰到尺明君带领押送巫族人。” 楚予怀皱眉一瞬后道:“是霞归城李家的人,他私自放妖进城被人发现了。” 泠漪捕捉到他神色里的不喜,没继续讨论此事:“我打算明日便启程回大明,而后再去参加天行考核。” 楚予怀对此没说什么,两人便没再多聊,准备回房。 上楼后泠漪看向楚予怀道:“我们都等你回来。” 楚予怀神色未变:“好。” 两人作别,泠漪进了房间。 第4章 回忆 泠漪躺下休息了会,又睁眼拿出青鸟羽传讯给师尊说她明日便回门派的消息,还顺便提到今日韩越屿的问好。 曲秋水告诉她沧溟道君去了飞白洲之事,尺明君这次得回来主持天行考核相关事宜。 泠漪没想到飞白洲之事牵动了沧溟道君,且听话中之意,道君还因此逗留良久。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沧溟道君的画面。 沧溟道君宁琢玉,曜灵望舒皆修,乃是当今修士中实力最强之人,据说他的实力已超越生死境,即将得道归墟。 他不只实力强悍,还有一颗仁爱之心,除妖安民。 曾经大妖欲操弄人心,祸害百姓,道君与其斗智相战数月,大胜欲妖,众人为之振奋。 也是此战后,道君意识到得合力抗敌,于是纵横三派五族建天行枢。 沧溟道君的种种事迹,举世流传。 泠漪数次得见沧溟道君,每每皆见其独坐高台,万人之上。唯有一次意外,便是在当初尺明君操办的沧溟府寿宴上。 那时泠漪十五岁,师尊带她赴宴。 有人看她眼里充满鄙夷,有人对她满不在乎视若无物。在她看来,这两种人都一样,看她都认为修士与凡人有别,而她这个凡人低人一等。 她待得浑身难受,于是和师尊说自己想要出去透气。 泠漪离了宴席,胡乱地走着,找到府内一幽静小潭,看见清潭映月,也看见下了高台的沧溟道君,此刻他只是宁琢玉。 时如流光,逝于瞬息,身未随变,人入天道。 修者长寿,容貌往往停滞在入流光境时的模样,入流光境者,取道名,便是摸到了天道的门槛。 宁琢玉看上去仍是一副青年模样,手持酒壶,玉容如雾,衣袂飘飘,冷眼流转便瞧见世间百态。 他不问来人何名何事,只说:“可瞧见远处有一山,它名昆吾。” 泠漪抬眼看小潭上正能见一山,劈地而起,破天而立。 宁琢玉又开口:“登昆吾之巅,天下尽在眼前,万物归一,无有不同。” 他饮一口酒:“皆说修行改命,可入不入道俱是殊途同归。是人,皆有一死。” “人与人可有别?” 只这时宁琢玉才瞥一眼她,只是话毕人已径自离去。 泠漪未言半句,宁琢玉全然在自说自话。 她默默回宴席,便见高台上沧溟道君独坐如旧,衣发未乱。 瞧见这番场景,她才意识到适才小潭遇见的宁琢玉是一道分身化形。 想到这泠漪放下青鸟羽,重新躺下。 隔日泠漪未和楚予怀当面告别便离开客栈,赶上第一趟回灵清洲的飞舟。 天色已黑,她才看到一块刻有“大明派”三字的黝黑巨石,上插一把寒光明明的利剑。巨石旁是绵延的石梯,视线顺着石梯向上爬动,能看见几座山头和影影绰绰的殿影。 大明派有四峰四君。若天峰乃门派宗主,弄雨君文实;听漱玉,青岫君曲秋水;拈花峦,疏桐君尹流月;引雷山,啸风君林扬。 听漱玉是最远的那座山峰,因山中常闻瀑布溪流水声得名。 泠漪直到深夜方踏进听漱玉殿院,她想着明日再去见见师尊等人报平安,便径直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走在湖上飞栈上,耳旁水声漱玉,眼前月明枝斜,小院门前挂着灯。 泠漪推门而入,瞧见自己的院中石桌上放着玉碗,那是师尊做的玫瑰醴露。 泠漪在石凳上坐下,细细尝一口,糯米轻抿即化,小圆子绵软,酸甜的清露中酒香与玫瑰花香相融。 泠漪从小就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而是一本早已被命运写定的书。 她这一生便是从头开始推敲命运如何落笔写下每一个字。 情是什么?泠漪一直无法给出自己的回答。 师尊收留她后,她一直话少、乖巧,几乎从不添乱。但或许因为师尊性格清冷加上她过于早慧,她和师尊显得不大亲近。 后来师尊带着去拜访望舒关家,那时她已经七岁。当师尊牵着她站在关家家宅大堂上时,她听到周围大人们夸她听话懂事。 关家家主净璃君关娴坐在主位也和众人说同样的话。她怀里抱着一个比泠漪小的女童,是她的小女儿,关宛秋。 大人们谈话,侍女便带着泠漪和关宛秋自己去后花园,关宛秋想骑竹马还非得和她比斗一番,泠漪就陪着她。 哪曾想两人一齐摔倒,关宛秋坐地上大哭,泠漪拍拍衣服站起来,就见关家主和师尊带着一堆人恰好经过。众人看见嚎哭的关家小女,便围上来忙问发生何事,随即便齐齐耐心安慰在抽泣的关宛秋。 师尊听到她也摔了,便问她可有伤到,泠漪忙答没有,随后师尊叮嘱几句便没在说话。 最后净璃君为安慰关宛秋,送了她灵器玉莲璎珞。 师尊带泠漪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言。她一直沉默地想着在关家发生的事。 她没有觉得委屈不满,只是发现她也可以适当的有脾气,因为这样才像是正常的人。 泠漪不再是一味地表现得乖巧懂事。 她游离在众人之外,沉默注视着每个人并猜测他们的想法,然后学着用最合适的面孔展现在众人眼前,直到十岁。 十岁是这个世界的悬崖。 每个孩子站在涯边,花十年时间来决定自己的未来。入道者离开迈向修者的世界,未能入道者便只能跳下,钻进黑暗中。 只因现今的世道,人妖混乱,修士才是有用的。 十岁生辰前,她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毫无变化。可对于身为青岫君弟子的她,这种平静是一个错误。 外界都说她是废物,不配做青岫君的弟子。 师尊安慰泠漪说不要担心,他不在乎能否入道,随即便继续操心泠漪的生辰。 师兄谢承雪却表现得比泠漪自己还紧张,常常来找她。时而在她面前左右踱步,时而扯着她说话,却是这说一句那说一句,不知所云,最后还安慰她别将此事放在心上。 泠漪是不担心的,可她想到了十岁生辰之后,她将被宣告不能入道,自己也将变得毫无价值。 于是在离生辰还有五日时,泠漪将谢承雪再一次打发离开自己的院子,她便思考接下来她的生活应走哪一步。 在她看到师尊送的呈七彩异色的敛炁珠后,她毅然地收拾包袱,利用敛炁珠悄无声息地逃去赤地旱海。 这里广阔的沙漠无边无际,当地的人们认为这是上天赐予他们的旱海。 泠漪到达这里已是第二日,她遇见一个被抓住的女子,便大义出手,想要偷偷行善事救人。 但她被发现了,那群人的攻击被防御灵器抵挡。 泠漪趁乱带人溜走,她无比庆幸自己带了多种防御灵器。 她们东躲西藏最后进了一个岩洞。 在泠漪生辰日的午时,师尊师兄寻着灵器的炁找到这个洞。 她安慰被救的那名女子不要慌张,随后才大方走出来。 她以为随之而来的是责罚,毕竟她现在既不能修习,也不似曾经那般懂事还做出了私自逃出门派之事。 泠漪先看到红着眼眶的师兄冲到她的面前,师尊走在后面。 “你这几天都吃的什么?怎才短短几天便瘦了” 泠漪不知道师兄为何只问这些,像往常一样乖巧回答:“这里有一些蝎子,还有鸟蛋,都可以吃。” 她说完顿顿,看着对面两人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抬手拍拍衣服。 这几天的躲藏导致她整个人脏兮兮的,随便一抖,就能看见躲在她身上的沙粒露出踪迹。 泠漪又接着说:“至于喝水,刚开始是找这里的一些植物,后面我们发现了一隐泉,我试过泉水,能喝,味道……” 话被谢承雪的拥抱打断。 “如果你能入道就好了。” “那样你就能辟谷免受这些苦了。都怪我们不好,给了你太多压力。” 听着师兄的话泠漪怔住了,她未曾觉得这很苦。 来赤地旱海也是她自己的决定,她明白无论遭遇什么都无关任何人。 谢承雪丝毫不嫌弃地紧紧抱着她,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沾了满手的沙。 泠漪透过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温热。 她侧头,陡然看见师兄侧脸滴落的泪,透色的水珠泛着淡淡的光晕。 她被这点点的绚丽乱了眼,又看到沙漠中的那眼泉水。 当时安置好受伤女子,泠漪便四处寻找水源,庆幸的是她很快便在无人的荒芜中找到独特的一抹蓝。 清透的水面倒映无暇的天,隐泉就这么静静地停在那。 她小心翼翼地越过沙堆,来到它的旁边俯身,没看见浑身的泥沙,只有被水色映得也纯净了的她的身影。 那一刻她伸出了手,就像现在这般。 泠漪接住谢承雪落下的泪,接住了她生命沙漠的泉。 泠漪推开谢承雪,安慰他。 随后师兄独自低头擦泪,她这才看向一直紧绷着唇的师尊。 她垂眸上前:“师尊,是我的错。没有实力还擅自出逃,我自愿接受惩罚。” 曲秋水拿着一块湿帕轻轻擦拭泠漪的脸,待仔细擦净后,只说:“走吧,回去再说。” 他语气很平静,随后带着沉默不语的泠漪以及抽噎的谢承雪送回了那名被救下的那名女子,最终在天黑后回了门派。 泠漪回到听漱玉的峰主院,看见一向冷清单调的院落多了些花的色彩,她瞥一眼便知这是她师尊曲秋水的手笔。 师尊安排她和师兄在后院坐下,他便走了。 泠漪坐在石凳上无所事事,谢承雪在一旁话说个不停。 等到连谢承雪都无话可说后,泠漪便见一身素衣的师尊手端两个白玉碗走来,放在她面前。 是长寿面和一碗玫瑰醴露。 泠漪讶然抬头,师尊面无表情地向她点头示意。 她懂了,这是师尊给她准备的,便默默地低头一口一口吃着。 师兄坐在一旁,掏出一个木盒,递给泠漪后又开始唠叨。 “哎呦,这可是师尊学了一个月的成果,就是知道小泠漪你喜欢师尊便去学了。” 要我说师尊你也真是偏心,不说亲自为师妹下厨,怎么也只做一份就端来了。别忘了这还有个您的徒弟我,我虽然辟谷不需要吃饭,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想吃。我也太伤心失望了,这么多年......” 曲秋水知道自己这徒弟的性子,一说起来便没完没了,因此他抬手给谢承雪施一道禁言术打断了没说完的话。 他又对泠漪开口:“泠漪,听漱玉永远是你的家,不管你能不能入道。” “你随时都离开门派不用出逃,但记得告诉我或者你的师兄,让我们知道你何时又在何地。” 从此泠漪外出回来,师尊便会为她亲手做一碗玫瑰醴露等着她。 泠漪觉得她遇见的所有人都很奇怪,三言两语从来说不清他们。 这事之后,她在听漱玉也能做几分真实的自己。 此刻尝到熟悉味道,泠漪顿感到身心舒畅。心里静静地流着暖意,过去多日在外她只觉如浮萍,现在浮萍扎根,她回家了。 她细细喝完,才回到屋内。 泠漪的房间除却常见的桌椅床柜,还放着这些年来她在外所得的一些新鲜东西。 她简单地收拾此次出行所得,将买来的首饰摆物一件件放好,将那个插有桃枝的白瓷瓶放在了花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