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种入腹》 第1章 大浪淘沙 东旭建国一百二十七年,第六位皇帝盛平皇帝禅位于丞相齐永,东旭李姓皇室成为齐姓皇室,齐永保留了东旭国号,向盛平皇帝承诺后世子民永世善待李氏后裔,后天启五年,都城李氏血脉被斩杀殆尽,天启十二年,齐永因病薨逝,其十岁嫡次子齐明朝继位。 齐永在位十二年,前朝大臣李氏子民多有不满,天启皇帝薨逝不足一月,多方势力迸发,京中大乱,北靖狼子野心,趁东旭内乱之际,乘虚蹈隙,发兵至东旭边境,妄想扩张势力版图。 天启皇帝第一位皇后所生之女,长公主齐明妍自小修习武术,善用兵法,主动请缨,领虎符至边境,带领十万东旭大兵,历经半年血战,成功逼退北靖狼兵,同时,继兴皇帝在叔父梁王的辅助下,叼出京中作乱分子,处于极刑以作示警,都城归于平静。 长公主奉命回京,当廷受赏,被封为翎王,为东旭一百三十九年来第一名女亲王。 继兴三年,东旭北靖为休养生息,养兵富民,签订止战同盟书,并开通关口作为贸易往来,同时,为使联盟关系更加紧固,北靖皇主动提出联姻,并献出自朝公主长途跋涉至东旭,送给年仅十三的继兴皇帝,愿保欢好,传之万年。 正逢冬日,冻壁凝霜雪,疏枝赘玉尘,朔气穿牖过,寒气侵衣频。 齐明妍高束乌发,裹一毛柔若云絮白氅立于昭天宫永宁殿门前,来一俯腰低眉绞着步子扯着尖细嗓音的小太监,拜于他三尺前:“奴见过公主。” 入皇城,不得佩剑,齐明妍三年前得了皇帝的特例,用剑鞘尾端点了点这冰天雪地跪着的冻得耳部生疮的白嫩小子:“起来吧。” “本宫问你,陛下可在?” 那小太监得了恩许,哆哆嗦嗦地起来,胡乱拍了两下衣裳上沾上的碎雪,听见齐明妍的问话,刚抬起的头又猛坠下去,裂开渗粉肉的嘴唇嗫嚅,她听不清说得什么。 “是天太冷,嗓子冻坏了?” 齐明妍上场杀敌的场面他没亲眼见过,难不成还没听说过?北靖边境的百姓都道她活阎王,剑一出鞘,必见血光,连斩十人头颅不在话下,久而久之,便传到东旭境内,这些小太监净身不久,规矩还未立起来,好打听,趁主子不注意和出门采买的宫女嗑瓜子碎嘴的大有人在,这位公主兼翎王的名头可是响当当,都道她心狠手辣,可忘了她是为谁而战,主子的心情拎不清,这只是一句严肃点的语气就叫他惊出尿来,吓得趴在地上,四肢大张,磕头,磕进雪里,生出了芙蓉般化开的血:“公主,陛下——陛下他……” 齐明妍嫌弃地蹙了蹙眉头,冷声呵他站起来,好好说话。 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扶了扶幞头,面上染上一层薄晕,不似冬日里的梅花,怯懦又胆小,牙齿上下碰击,曲着的手指还未抻直,殿外的齐明妍便听见一声大叫,下意识捏紧冷剑要闯入,可将将撞开门时又传出一抹欢愉的笑—— 喊叫声虽震天,可又没有害怕恐惶,而是充满了探索未知的新奇,笑声不绝于耳,忽缓忽急,像湍湍激流,又似微风拂过的静谧湖面。 齐明妍将剑竖回鞘中,抿唇思索,这继兴皇帝如今也快十四,要不了一年,就该选妃充盈后宫,如此学习**之事,也情有可原。 “让张总管来见我。” 齐明妍在昭天宫偏殿稍待,太监总管的影子没见着,先迎来了十余名宫女,茶品点心布了满桌子,还有一盅梅酿汤,花心碾成汁,花瓣切碎,辅以米酒,熬制而成,清香且不失甘甜。 寒日里,最是畏寒,一饿起来就手脚冰凉,公主府设在皇城外,饶是齐明妍这般习武之人行了这么久的路也不免饥肠辘辘,捻了一块桂花色的方糕恬入嘴中,又饮了一盏茶,这架子架得高高的太监和他的主子才姗姗来迟。 齐明朝虽不足十四,个头却窜得快,只差齐明妍半个头,穿戴金色密织龙袍,衣卦上还有一颗口子未系紧,两鬓各有数茎丝发,散而未收,在张总管的搀扶下,险些被门槛绊倒,朝她这公主磕个大响头。 “见过陛下。”齐明妍敛收目光,站起来,给齐明朝行礼。 齐明朝自个把扣子扣好,甩开太监的手,小跑过来,摸上皇姐的手,示意她坐下,自己跟着坐在她邻侧,大敞着腿,夹了两片方糕囫囵塞嘴里,就着茶壶灌了两口,胃里舒畅了才道:“让皇姐久等了,见谅。” 每逢齐家人,十五年前父皇母后、兄弟姊妹、亲朋好友血洒皇城,死不瞑目的惨状历历在目,多年来为隐藏身份,壮大力量,遭受人间炼狱,叫她承受穿心刺骨之痛,如何能不憎恨,大业未复,她便一刻不能懈怠,曲意逢迎,阿谀奉承地讨好眼前这位令她肝胃翻江倒海之人。 “陛下哪里的话,臣也刚到不久。” 齐明朝顿时没了饮食的兴致,挥挥手,把候在身边的宫女太监全唤下去,就留张总管一人:“皇姐,这儿有没有旁人,你又何必同朕讲话这般生分。” “你我虽不是一母同胞,可都为嫡皇后所出,父皇在世时最为喜爱我们俩,朕自小就跟在皇姐身后,关系最为亲近,可自从上次那件事,你同朕讲话就夹枪带棒,让朕抓心挠肝般的不好受可又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一年前,齐明朝受了太后等人的指使,以女子不宜掌兵为由,收了她的虎符,并暗中给她在军中的几名心腹戴罪,抄家诛族,一时间,她在军营中苦心经营的一切分崩离析,换上了梁王一行的人。 她并非虞太后所出,防备她属于情理之中,只是她不知,这虞太后何时和梁王搅和在一起。梁王名叫齐铮,齐永的同胞弟,齐永去世,他主动站出,拥立年仅十岁的齐明朝为皇,那时候,她就应该有所怀疑了,也不能在军权中被架空。 是她意志不够坚定,也是她为儿时的温情所蛊惑,恨得还不够彻底,总是面对齐家人有所保留,殊不知,他们把她当作何等的豺狼虎豹,就连皇帝身边的一个区区太监也敢尊她不敬。 齐明妍挤出一抹笑容,亲昵地怜了怜陛下的脸庞,拉长了尾音喊了声明朝,捧着一碗梅酿汤到他眼前:“皇姐没什么旁的事,今日是腊月二十,约莫半个月之后,北靖护送结姻的车队便会抵达京城门,皇姐是想来问问你,有何打算?” 齐明朝喝完那碗温热的梅酿汤,喟叹一声,心情大涨,抓起齐明妍的手,撑开手掌,半张脸埋她手里,亲密地蹭了蹭指节处厚重的茧子,也不担心刮花了脸:“这我那知道啊,娶亲之事向来不由我作主,得看母后安排,居于什么妃嫔,朕瞧就这几日,那群白胡子拉碴的老东西便会一封封的奏折朝我丢过来,皇姐,你若是闲憩,可要来帮帮我。” 齐明妍双目膛然,目凝而不眨,抽了抽嘴角:“朝堂的事,不容得我一个女子插手,陛下长大了,该学学独自一人见解批注。” 齐明朝松开她的手,不满地哀嚎一声:“皇姐你还记着那事呢,那朕不是没办法嘛,母后逼朕,叔父也逼朕,朝堂上尽数一半的人也在逼朕,朕吃不好穿不暖睡不饱,朕是皇帝,可是没有一个人听朕的。” “所以陛下才应该要振作起来,将来到了独当一面的那一步,就不会有人敢置喙陛下一句,陛下若是愿意把虎符给皇姐,就算是母后,也不敢多说一句,明朝可明白?” 齐明朝出生之时,先皇后还未薨逝,这时的虞太后那时不过是个三品婕妤,连皇后之下的四妃之位都够不上,后来齐明朝五岁时,徐皇后说是被人下了毒,百名太医跪于昭天宫门前,无计可施,无力回天,后被查出徐皇后的毒四妃之一淑妃所下。 齐永刚坐上皇帝不久,最忌讳这些以下犯下图谋不轨争权夺利的腌臜事,证据当前,当即赐死淑妃,九族男眷砍头,女眷流放为奴为妓,因贵妃这位置过于巧合,可又不是她动的手,齐永多有怀疑是她指使淑妃,一句通奸朝臣,便在徐皇后前后脚跟了去,余下两名一品妃子,家中无所依,跟着齐永时本是因容貌绮丽,齐永不放在眼里,其他父权亲权在握的更不会置在心上,恰虞婕妤生了皇子,恩宠正盛,风光无量,一下跳了四级,成了皇后。 徐皇后早先有一子,后在禅位之期齐永遭刺杀替父挡了剑,齐永承天之位后,追封太子,多年来,于徐皇后母女多有歉疚,齐明朝出生不到一年,便送至徐皇后膝下抚养,因此徐皇后和虞氏关系往来密切,据说徐皇后仙逝之际留下意愿,希望天启皇帝能立虞氏为后,一双儿女承自其膝下抚养。 齐明朝忽然跳到她怀里,双臂绕过劲腰,脸埋她腰腹之上,直挺的鼻尖刮蹭齐明妍的里衣,猛然收紧力道:“皇姐朕知道了,朕定当夙兴夜寐映雪囊萤,终有一日挣脱母后叔父的桎梏,堂堂正正地做个皇帝,让朕舒心,让皇姐也舒心。” “这天下,是朕和皇姐的。” “这是母后教会儿臣的。” 齐明妍知道,他口中的母后,指的到底是哪一名皇后。 第2章 羊肠鸟道 元日晨光透朱墙,宫檐缀金铃,风过轻响。皇帝与太后在皇城中设下家宴,邀请百官赴议政殿前共贺新春。 天未既明,夜露摇摇欲坠而未晞之时,疱人就已执爨于御膳房,灶火达旦不熄,宫婢携食笥随其后,游走于各宫,逐院授新岁之膳。 冷宫深处朱门紧闭,铜环上锈迹斑斑,门前石阶覆着厚雪,无人清扫,窗户早已没了窗纸,只余下一副生了虫的窗棂,寒风无所顾忌地钻入,卷倒缺角案几上的残烛,随风荡漾吱呀响动的旧木床上躺着一名皮肉凹进骨头,乌黑毛躁的墨发长到了脚跟,以发为被,穿着一身夏日里也见寒的薄衣,蜷缩着四肢,佝偻着卷在榻上。 两名宫婢推搡吵闹着走到冷宫门前,却不愿进去,墙内枯枝斜出,枝桠上积的雪簌簌落下,寒风倏然起立,惊得两名宫婢打个哆嗦,不愿这喜庆的日子沾这清宫里的霉运,丢下篮子里细碎的糕点跑了。 守宫的老太监早已不见人影,再怎么破落也比床上那人自由得多,指不定偷跑到哪个宫里去,在主子面前□□尖,赏口热汤喝。 实在是冷,睡得昏昏沉沉的,头疼得似是要从里面炸开,床上之人拖着几近黄昏的身子坐起来,十指被冻得肉朝内缩,无一丝水分,干瘪得像是日薄西山老人的脚板,一张瘦削的脸比雪还白,耳上长满了冻疮,十几年来反反复复,未完全好过,一双锐耳快要腐烂掉,扶着门把、墙帏,跌跌撞撞地走到那道锁不住却也开不得的大门,半截小腿陷进雪里,费了毕生的力气才摸到了断开的锁链,皮贴骨的修长的手透过门缝,抓到一块掉渣的饼,想也不想,便囫囵塞嘴里,噎住了,咽不下去,便刨起一捧雪在喉里化开。 李悬音靠坐在门墙上,将饼子一个一个地转移,兜在自己的衣兜里,掉在地上的渣就捻起来吃,一点都不放过,看着腹上满兜子的五彩斑斓的饼子,上面还画着花汁支撑的颜料染着的喜,顿时心满意足地笑出了声,沙沙哑哑、断断续续的笑声更沉得这方天地冷清彻骨。 屋内格格不入的唯有一张二十五弦瑟,通体髹朱漆,历久弥润,如养在陈年胭脂中,仅边角隐现浅淡木纹,瑟身修长,首尾微弧,柱以象牙为材,莹白如凝脂,嵌于槽中,间距匀整,虽同主人在这冷宫中饱经风霜十五年,却容颜依旧,容光焕发。 暮色四合之际,别处宫院的欢声笑语伴着风,穿透厚重的宫墙,将坐在雪地上睡了一觉的李悬音吵醒,她起身,将糕点全数堆在案几上,用雪擦净衣裳上的油渍,挽起衣袖,坐在瑟前,瘪下去的手指拨弄瑟弦。 “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斜体)不知是在为谁而奏。 守宫的老太监终于舍得回来,推开摇摇欲坠的门,手指刷了两下鼻涕,拢了拢哪家主子赏的衣袖,一脚踢开炭盆,残烬纷飞,往李悬音的瑟上丢了两块热腾腾的糯米团,回暖和的那间屋子打盹去了。 锋利的瑟弦将糯米团切割,刀光血影,正如她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的双眸,势必要将敌人踩在脚底下,道尽这么多年来的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议政殿内,张灯结彩,丝竹管乐,金铙银钹,鼓瑟吹笙,余音袅袅,水袖飞舞,和乐且湛。 珠冠玉带的大臣蠢蠢欲动,领着妻子上前叩拜皇帝,女儿家都打扮得妖艳四起,举手投足间,大家闺秀的姿媚尽显,不知是谁起了头,让各家女儿展示才艺,有拨弦的、有作诗的、有书法绘画的……元日夜宴成了风采大集,不论心思如何,大家都看得有滋有味。 皇帝认不得住人,不重要,太后早已和张总管张洋打点过,每一家的女儿上场秀艺前,得介绍,尤其是和梁王往来亲近的那几名近臣,有喜欢上的,早早定下,后位谨慎,还有这么多妃嫔虚位以待,佳丽三千,子嗣为要,多一名皇子,就多一重保障。 她和梁王往来密切,可人心险恶,财权面前,尚有手足相残,放眼整个东旭,其他与齐明朝同辈的皇子式微,可个别母族在朝,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她无母家依靠,那就得牢牢利用梁王这层利益,保障他们母子这太后皇帝之位坐得安稳,她相信,梁王也不是毫无所图。 那日,齐明妍在皇帝面前哭巧,得了接待各国使臣的诏命,开席之时奇珍异宝奉于御前,便离开至各大驿馆亲自安排来往使节衣食住行。 东旭、西拓、北靖、南昭四大**事实力几近并行,谈不上单向一国朝贺,但各国所图不同,西拓贪图东旭境内物产丰富,想让东旭皇帝同意开放与西拓的关口更多一些,促进己方商业贸易发展,南昭水产资源丰厚,东旭每年也会派使节与南昭国进行交换,北靖刚与东旭签订友好协议,除了朝贺继兴皇帝陛下的珍宝,还有结姻的公主。 齐明妍的目的不是为了揽招待使节的这份功劳,而是在于使节的身上,各国派来的使节,必定是能在自家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的,她要的是同盟,是大业复兴之际能帮得上忙的同盟,同样,若是北靖公主能为己用,那前朝后宫,她都能有所掌控。 后日,南昭使节将会到达东旭都城,不出十日,西拓和北靖都会聚集旭都城。 安排好一切,宴会已接近尾声,齐明妍刚卸了甲热茶还未饮上一口,对面尾端一名小小的宗正丞家的公子就跪拜上前,言语凿凿双眸切切地向她求爱,说是自愿入公主府为皇家驸马,一辈子伺候公主在前,任劳任怨。 其人陈词,语调高昂,生怕这殿内众臣有不闻者,还未等齐明妍脑筋拐过弯来,语毕犹嫌不足,更拔高声调,慷慨激昂地讲述他对公主单方面的相遇、相思。 哄闹的大殿落针可闻。 这宗正丞眼观鼻鼻观心,瞧着齐明妍的脸色不太好看,忙捋着厚重的朝服上前,和儿子一同跪在公主的面前,虚抹了抹汗:“小儿因过于爱恋公主,忽略了宫中规矩,对公主多有冒犯,还望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切勿恼怒,臣这就带小儿回去!”说罢,便拉着儿子的胳膊牵扯他站起来,宗正丞官虽小,可年纪大,白胡子辔满了下巴,抵不过这正值壮年的儿子的力气。 “我不走!我喜欢公主,我就要说,公主如今年岁不小了,我若是因一时胆怯迟疑,万一被别人抢走了我找谁哭去。” 此话一出,众人汗颜,战战兢兢地起身,携着妻儿,夜色渐浓,趁着千灯万户展颜之刻,回家去,路过街上,和百姓贺一贺喜事,也享一享这民间的新春是如何过的,记下来,朝参之时也和陛下道一道,请辞出宫,不参与这等掉脑袋的荒唐事。 这宗正丞的儿子不知受了谁的指使,一听就知没做好功课,对她夸下海口,全是对处于深闺中的女儿家的形容,什么肤白貌美,娴习闺仪,品性端方,温婉娴雅,通诗书,擅琴棋书画。 她倒是也想有这般的闲情逸致……他但凡抬头看自己一眼,就知她肤色何如,气质何如,品性何如…… 齐明妍不再看他,而是微微仰头,视线在“慌忙逃窜”的大臣、殿上之人来回打转,只与太后对上一眼,便知今晚这一出,出自谁的手笔。 宗正丞直属宗正,主要负责协助管理皇族外戚事务,参与审判宗室诏狱,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现今归属于梁王管理,他们狼狈为奸,派一个宗正丞的儿子来赘述这一番话,求亲是假,恶心她才是真,当然,如果她被猪油蒙了眼,真应下来了,反倒浇足了他们。 她朝正手足无措的齐明朝使了个眼色。 齐明朝一拍大腿,忙不迭走下来,扶起那名年纪比自己大个头却还低了半颗脑袋的人:“我皇姐的驸马,自然由她择取,你们父子俩大庭广众之下强人所难,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那宗正丞一听,扑通一声脆响,连磕三个向头,眼睛都磕晕了,好半响才对焦到齐明朝:“陛下!老臣绝无此意啊,只是因犬子过于爱慕公主殿下,脑子昏了头才敢这般冒犯公主,再也不敢了,请陛下宽恕!”一边说着,还一边拽着自己的儿子跪下来一并磕头。 齐明朝侧了侧身,将挡在身后的齐明妍让出来,父子俩的磕头对象由皇帝换成了公主。 皇帝朝齐明妍一笑,绕着腰间装配的挂坠往上走,对上太后一脸不争气的怨怒又缩回了嘴角。 “皇姐,他们不敬的人是你,该怎么处置由你决定。” 父子俩一听,猛抬头,又迅速低回去,调整了一下跪拜的方向,正对着齐明妍,求她饶命。 齐明妍不愿与他们争执这些,可若是不做处罚,只会助长这群人变着法的妨碍恶心自己的意志,这次只是当堂求亲,下次呢?下次会不会就是直接把人剥光了送到她床上去,逼着她成这份亲。 “这样吧——” “明妍,刘长荣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冒犯你是有错,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不要做得太过。” 瞧,她这都没开口呢,幕后主使之人就按捺不住了:“母后说得是,儿臣自有分寸。” 齐明妍视线转回来,睥睨地上抖成筛子的一老一小:“本宫看刘公子年纪也不小了,但未免过于瘦弱,缺乏一些……锻炼?不如本宫赏他个好去处,直接送进军营里,宗正丞以为如何?” 军营纪律森严,训练艰苦,吃的是粗粮咸菜,睡的是帐篷干草,这些世家公子哥大都不愿意到那去吃苦,即使是去,也会先提前打点好,吃穿用度和在府里无异,待个一两年,立个虚有其名的军功,当了官,到朝堂上来,每日去军营点个卯,说上两句鼓舞士气的话,便高枕无忧了。 但若是齐明妍亲自送去,只怕会当成那些科考走不通改为走武举的平民百姓来对待。刘长荣年纪大了,家中仅此一独子,担忧被练个半死不活地裹回来,嘴唇上下打颤,不敢应下,可也不敢拒绝。 “我去!” 第3章 道阻且长 过了初一,便是十五,家家户户端着红烛,编织彩灯,为三日后的上元节做准备。 九日前,齐明妍亲自到城门接待朝贺的南昭使臣,这皇帝陛下也已接见他们,特赐使臣居住在宫城内,其余的护侍则一并留在驿馆,等主人的召见。昨日,南昭使臣已向陛下辞行,上元节一过便离开,说是南昭宫中三殿下大婚,他们想赶回去讨个喜,既然愿两邦相好的使书已送到,便不多留。 齐明妍以齐明朝的名义,代为送了一份贺礼,除了南昭皇的,还有一份他特地为南昭三皇子准备的新婚礼物,嘱咐使臣务必要亲自送到他手中。 这使节不清楚这东旭皇或者翎王与本国三皇子有何往来,心中多有疑问,面上不便表现,倘若这三皇子有勾结外敌的嫌疑,那这份礼物他是万万不可交到三皇子手中,就算要交,也得先呈给本国陛下。 “公主殿下亲承圣意,为我国陛下与三皇子奉赠厚礼,臣谨代表南昭君臣,向殿下致以最诚挚的谢枕!此礼不仅见东旭对两国邦交之重,更显殿下温婉仁厚之德。臣归国后,必当将殿下的盛情与东旭的善意,一一禀明我国陛下与三皇子,令两国友睦之情更添深厚!” 这使臣面面俱到,伶牙俐齿,只可惜,他多虑了。 南昭的事到这算个了结,齐明妍因临时有事,不能亲临城门迎接西拓使臣,又恐其听说待西拓不如南昭,引起愤恨,梁王不知是从哪听说了这件事,将她派去的两名处于权势后端的皇兄皇弟给顶了去。 这两名亲王,他们的母亲都是天启皇帝为丞相时府里的妾室,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个封了容华,一个封了良媛,品阶不高,但也比在府里既要伺候男人又要伺候主家其他人快活得多,不求能与陛下齐驱并驾,但求子女安康,和乐一生。可齐永一薨逝,把这群侍妾也给带了去,生怕在地下没人陪。旻王熹王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亲王的封号还是齐明朝继位一年之后封的,听说是太后的意思,把不相干的人全赶出去,开府结亲,这皇城就是她和她儿子的天下。 齐明妍比他们年小几岁,身在高位,却不居功自傲,恳请他们帮这个忙。 两位王爷久不入朝堂,闲在家中陪妻儿饮茶食饭,亦或是与亲朋好友结伴逛花楼,赏人赏花赏曲,散漫惯了,担心礼仪不周影响两国交好,一时不肯答应下来。 按传来的消息,北靖应是和西拓同一天到的,但齐明妍立在城门口观望许久,只见西拓的大旗,西拓的车队,派斥候前往十里外,仍是不见北靖的车队。 北靖与东旭刚结束长达三年大战小战不断的对立局面,签订友好同盟协议,北靖皇帝还牺牲自己的女儿远嫁东旭,这份诚意,东旭皇帝可鉴,东旭子民可见,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齐明妍想亲自探查,重视一些也无可厚非。 选这两名亲王,一是他们对齐明妍没有威胁,二是因为齐明妍想激励他们重入朝堂,归为自己麾下,与梁王一干势力抗衡:“两位皇兄,你我皆是无父无母之人,宫中的太后,不是我们的母后,我们要抱团取暖,我们三个才是孤苦伶仃之人。” “我所说这番话,不是为了孤立明朝,也不是对太后有意见,太后仁慈良善,即使不是自己所出,也给予怀抱。” “但你们有妻有子,国库里的例银明妍猜想不过仅够府里日常生活支出,若是想另有旁的挥霍,便需紧衣缩食,你们身为皇亲贵胄,让妻子跟着你们吃不饱穿不暖,传出去岂不落人笑柄?” 齐明耀比齐明殊小两岁,说话行事更为风流一些,手持一柄竹柄罗扇,鬓角吊着两条长须,不戴发冠,随意插着不知哪家小娘子送的粗糙木簪,脸彷徨多日未洗,成膜的汗渍覆在上面,满脸油光:“翎王啊,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我与明殊这么多年不还生活得好好的吗?” 齐明殊蓦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年前,齐明殊的小女儿高烧不退,看了多名大夫也不见好,还给一名来京的江湖郎中给骗走了母亲留下来的玉佩,人也跑个干净,一名王爷,狼狈至此,可女儿的病又没办法不治,一时之间,无计可施,王妃偶然想起了还有这么个小姑子,让他舔着脸上门求一求齐明妍。 齐明妍保足了他的颜面,闭口不提他因愚蠢被骗之事,请了宫中的太医为小侄女医好了病,还派人取回了容华娘娘的玉佩,以与旻王妃交好的借口送了他们一些金银。 如今这番话,当当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并非什么苟且偷安避责避劳之徒,可心里总是缺了点勇气,想入朝堂,想维持旻王府的体面,可他孤身一人,既无才学,又无武功,没人领着,怎么才能入仕? “明妍……请允许我这样叫你,我答应你,替你去接待西拓使臣,但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齐明妍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像是提前规划好的?齐明殊喊她什么并不重要,因为身份地位悬殊而不好意思喊自己妹妹,没关系,以后该喊的会喊的:“皇兄,你说。” “如果我能完美地完成这件事,你能不能和陛下说说,让他给我一个职位,低一点的没事,但也不要太低了,至少俸禄能让我养活整个王府。” “苦的脏的我不怕,能做得来就行。” 齐明妍扬起嘴角:“明朝早和我抱怨,他一个在偌大的皇宫中实属无趣,若能得一两个兄弟说说话,想必他是相当乐意的,即使没有西拓这件事,你们来找我,我也是肯帮忙的,我们是兄妹,互帮互助理所应当。” 齐明耀站在二人之间,竖起耳朵听他们谈天说地,收拢罗扇,敲了敲齐明殊的锁骨:“哎哎,你真想掺和这一滩子烂泥?” “熹王兄,你若是也想,妹妹也可以帮你。” 齐明耀将扇子展开,在大雪天里给自己扇风,伸出一只手抻开五指,拦在齐明妍的话前:“打住!我可不想公鸡未打鸣就起,说好了啊,我只帮这一次,你以后也别来找我,送我钱可以,送我官就算了。” 齐明妍和几名下属分向四周,策马奔腾寻找北靖的车队,刚出都城门不至五里,两名跑汗血的斥候兵便跑到前头来,向她禀明,旻王熹王两位王爷被梁王赶回府中,全权接手了安待西拓使臣的事务。 齐明妍脚踩马镫,借力旋转飞腾上空,双脚巍然立在马背上,眺望都城门,风浪拍打激流涌进的除了东旭的棋子,还有矮一截的梁王旗号。 她递给离自己最近的那名斥候兵一块牌子:“你们回去,将这交给驿馆的馆长,说是听从我的吩咐,暗中监视梁王和西拓使臣的来往,不用再来找我,我自会去找他询问。” 齐明妍向北纵马疾驰一夜,跑折了一匹,在驿站处换了两匹,终于在风雪鬼哭狼嚎的白茫茫的一片雪丛中看见了一处盛点篝火的部队。 正月初八,雪下得愈发厚,李悬音不着鞋履,赤足陷进深雪里,埋葬了自己的膝盖,她手里握着一把剪子,梅花苞吐芯了,花萼边缘微微翻卷,风打得猛烈些,嫩黄的蕊心大胆了些,逐渐露出大半个身子来,一两片残瓣被卷到李悬音面前,她拾捡起来,掩埋在剪掉的乌发之中,一并丢在刚燃起来的炭盆中。 门掩之下,出来一名穿着夜行衣的女子。她说,那名老太监的眼睛已经瞎了,以后不会再欺负她了;她说,北靖的车队距离东旭都城还有七十里;她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药已下,皮已制好,只欠李悬音这具东风。 墨发被剪至齐腰,她坐在那具瑟面前,十指张开,望着一双腐烂的双手的指皮,心却轻松起来,是她十五年来也是未来十年里最轻松的一次。 解脱了这一层桎梏,又戴上了新的枷锁。 一辆负责给宫中女眷采买布匹的马车伴着马蹄的踢踏声欢快而去。 距离北靖车队不足一里,齐明妍跳下马,和跟前巡视的小兵禀明来意,马被他人牵走去喂粮草,她跟在两名戴绒盔的士兵后面,往主营帐的方向奔去。 灵犀公主身边有一名享誉四国远近闻名的侠客,名叫萧野,据说是灵犀公主小的时候贪玩,误入深林中,遇到了野狼,萧野那时不过是和她一般大的孩子,却力大无穷,身手矫健,动作灵敏,熟悉深林中的地形,带着灵犀公主跑了一天一夜,才终于躲开了狼群的追捕。 灵犀公主自小便对其生出了敬佩之情,被侍卫找到之后,欲将其带回北靖皇宫,可这萧野却说自己还有使命未完成,家中有师父,未出师,不能离开。 灵犀还以为两人再也不会见面了,可又是相同的场景,灵犀公主扮作平民携婢女外出游玩,不料被敌国刺客盯上,欲将其刺杀诬赖给东旭,加剧两国恶劣关系,千钧一发之际,萧野出现,提着一柄长满了锈气的铁剑,连斩三名刺客,押送一名重伤的并且护送灵犀公主回宫。 后经严刑拷打,刺客供出他乃西拓人,奉主人之命刺杀北靖公主,给东旭北靖两国添一把柴火。 可这细作话刚说完就咬舌自尽了,未留下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仅凭一两句话,北靖也不好直接向西拓发难,但这梁子,是已经在北靖皇帝心里结下了。 灵犀公主问他,可还要走? 他说“不走。” “为什么?你使命完成了?” “并未。” “那为什么要留下来?” “与公主的约定。” “以后还走吗?” …… “会走。” “你说你是翎王,我可不信,谁知道会不会是别国的刺客派来的,看剑!” 齐明妍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前方不到半里的最大的营帐,一时松懈,没注意到身旁什么时候绕来一名提着宝剑,劈头盖脸地就要朝自己砍过来的男子,一手提肘一手提剑,将左右两侧侍卫推开,镶满了金珠的剑柄承受了这股力,碎了几粒珠子掉在沙石雪粒混着的地上。 齐明妍抽出剑身,压下颤抖的手,拎着一名被推倒的士兵的后领抵在自己前面,目光狠辣,言语谨慎:“你是谁!” 连受了两份冲击的士兵吓得腿在拐弯,直不起来,若不是齐明妍拎着,要向前方萎缩着倒下去,口涎流延脖颈,舔了舔下嘴皮,话说得断断续续:“翎……翎王殿下,他、他是公主身边的侍卫,名叫萧野。” “萧、萧野!你认错人了,翎王殿下不是刺客,她给我们看过令牌了!” 萧野束高髻如马尾,飘逸荡然,内着黑金盔甲,外皮一件紫色风衣,其鼻笔直挺拔,眉眼深邃含戾,风把唇割了几道痕,剑身向下,向齐明妍走了几步,复举直起来:“令牌可以作假,就算是真的,说不准翎王殿下被奸人所伤,夺了令牌也未可知。” 齐明妍不欲与北靖的人起冲突,况且观这些侍卫都很惧怕这人的模样,那必定位极高官,再不济也是个能在灵犀公主面前说得上话的,挟持着这名士兵往后退:“那你想如何?” “有没有东旭皇帝的接待文书?” 齐明妍默了一瞬:“你这是强人所难!文书在城中,不在我身上。” “那你就只能到地府和阎王爷说理去了!”萧野说着,便要朝她刺去。 “阿野。” 第4章 往事烟云 “阿野。” “别冲动,我来看看。” 盛平皇帝十一年,东旭与北靖两国往来密切,北靖皇帝携妻儿前往东旭亲自签订商贸往来条款,一名绑着两颗发髻的总角缠着东旭皇帝皇后父皇长母后短,恐误两国正事,恰北靖皇帝也有一名女童,便让太监带着一起出门玩耍,丞相夫人领着女儿进宫拜见皇后,便被那俩小只一并带走了。 小儿顽劣,两名太监一时没看住,竟让云澜公主和丞相家的小姐从三尺高的围墙上一跃而下,幸都无生命之危,云澜公主崴了细嫩脚骨头,丞相家的小姐左胳膊内侧被墙沿刮出一条一指长的伤疤,伤口足有一截指身。 两名太监挨了五十杖军棍,打得半死不活,其中有一名身子弱的没捱过去,半个月就了无生息,另一位半身不遂,终身不得下床,那时的太监总管可怜他,每日送他点吃的,但听说齐永宫变之时,不慎被活活烧死了。 灵犀公主回北靖之后,一直挂念儿时的玩伴,多方打听,竟知这丞相家的小姐的手上留下了好长一道疤,在本国内多此寻找能人异士,妄想找出可以将疤痕完全去除的神药,但后来药没找到,盛平皇帝禅位,齐永当了皇帝,当初的丞相小姐也成了嘉懿公主,北靖皇帝阻碍她与东旭来往,久而久之,这场旧事都快被风吹散了。 “翎王可否掀开左胳膊给我看一看?”灵犀公主穿着一身喜服,头戴金冠珠钗,耳上挂一轻薄红色面纱,步伐缓慢,想来这些于她是多有累赘。 齐明妍松开被挟持的那名士兵,不明所以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阿野,你们先下去。” 萧野蹙着眉,神情警惕地凝视齐明妍,看也不看灵犀公主,对她的命令置若罔闻,其他的早已跑没影了,就剩个身边伺候的婢女和一动不动的萧野。 灵犀公主朝他一笑:“阿野,不走没关系,可否转个身?” “我要看翎王的手臂,你等男儿自是不方便,恐辱嘉懿公主的名声。” 原来是想要这样……还未等她开口,齐明妍便利落地解了斗篷,卸下臂铠,最后把衣裳袖子垒到肘弯,露出半条手臂展示在灵犀公主面前:“我不是那种会拘泥于世俗认知评判的人,看又如何,看你是如何根据一条手臂认定我便是翎王!” 萧野视线轻轻扫过,那道已经淡去的疤痕随着她翻滚的动作彷佛镀上了一层光,晃得他不愿再看下去,移动眼珠子,望向白茫茫的一片。 他们在路上耽搁太久了,灵犀公主因路途颠簸,进入东旭境内偶有水土不服之兆,因此北靖送亲的车队,在一抵达东旭,便行两天休整一天,在驿站住下,公主三日前还染了风寒,咳喘不停,除此之外,脸上竟还起了红疹。萧野派两名斥候兵前往东旭都城送信,却迎来了所谓的翎王,看来这信没送到,不知是大雪封路耽误了斥候兵的行程还是被有心之人拿了去。 那道疤应是用了很好的药,凸起已被消下去了,只剩下一条与旁边的肤色大相径庭的白痕,摸是摸不出来,得仔细看,灵犀微微低头,珠花步摇随着她的东西发出清灵的响动,她怜惜地抚摸,呢喃着一些话语。 “她就是翎王,嘉懿公主,本宫不会认错的。” 除了萧野,在场的人都有疑问,包括齐明妍本人,她是怎么这般肯定的? 虽有一层薄纱挡住面容,但晏晏挑起的眉眼,让人知道,她在笑,笑得和柔温顺,可并未带起其他人的笑脸,齐明妍迎上她的双眸,心下一惊,不知为何,看她的眼睛,令她没由来的心慌。 “本宫儿时来过东旭,与嘉懿公主一同玩耍,嘉懿公主手臂上有一条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说来忏愧,北靖物饶丰富,医书更是流传天下,可却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祛疤的法子。” 齐明妍收回手,快速散下衣裳系好臂铠,抿了抿唇:“太过久远,本王已经不记得了。” 申屠沅轻嗤一声,转身,将手搭在婢女身上,拎起半截喜服,向营帐走去:“既然是翎王来了,那便劳烦翎王护送我等入旭都城,萧野,给翎王殿下搭营!” 已至丑时末,村寨勤奋一点的公鸡已昂起头向天呼啸,夜里冻得睡不着的士兵也起来点了篝火搓手,在附近打了几只野兔子用雪洗净插入几根棍子烤得滋滋冒油,萧野去前面探路去了,现在才回来,淋了一夜的寒气,眉毛上都结了霜,嘴唇冻得青紫,蹲在篝火旁烤火。 野兔烤好了,香气喷鼻,负责拷东西的士兵撕给他一只兔腿,萧野接过来,还未放入嘴里,灵犀公主的贴身婢女便慌里慌张地出来找人,喊萧野进去。 萧野一愣,不知从那掏出一块油纸,裹着整份烤兔走至申屠沅的营帐前,与婢女相错之时把那块凉了的兔腿递给了她。 “公主?” 申屠沅咳了咳,才道:“是阿野吗?你直接进来吧。” 申屠沅虽不把他当侍卫,但主仆界限明显,何况还有男女有别横隔在他们中间,在北靖时,申屠沅对他寸步不离,去哪儿都得带着,进宫拜见北靖皇也带着身后,形影不离,北靖子民都道这是一段佳话,年轻男子的一时好心给了他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钱财地位到手,美人在怀,灵犀公主纳他为驸马是迟早的事,可二者之间插入了东旭这条大龙,人人都叹惋惜。 只有萧野知道,灵犀公主虽喜爱他,却从不让他踏足寝宫,让他进营帐,属于是天方夜谭。 萧野踌躇两下步子:“公主,您有什么话就在帐外说吧,属下不便进去。” 那名婢女三两下啃完了兔腿,随便在雪上抹了一把擦手,对着萧野一笑:“公主让你进就进吧,里面还有其他人呢。” 萧野也付之一笑:“好。” 申屠沅两眼惺忪,发梢处些许凌乱,没怎么休息好的样子,仰靠在北靖皇帝猎杀的黑熊扒下来的皮毛上,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薄纱后的一颗小痣隐隐若现:“阿野,我听说你到前方探路去了,路况何如?当由何途而行,至旭都城需要几日?还有,周遭的山积雪层有没有出现裂缝的?” 申屠沅挥了挥手,命令帐中几名负责伺候的婢女领着萧野手上的烤兔出去吃,才让他答话:“前方二十里空旷无积雪,若一直如此,不出三日,定能抵达旭都城,至于其他的……属下没有注意。” “这帐中就你我二人,不必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属下的,放松点。”申屠沅起身,不着足履,赤足踩在软毯上,掀了掀裙摆,盖住露出的小截肤如凝脂莹然泽润的小腿,悠悠然地走向他,抚向萧野包含风霜的脸庞:“阿野,你知道的,你是知道我对你的心思的,可我身为公主,要为一国考虑,儿女情长对我来说是奢求。我没有办法,所以只能把你带在身边。” 萧野此刻就像一只被挂在高处的困兽,远方的风景也看得,可就是看不明白,有什么变化,世事变迁,即使物是人非他看的也还是同一片风景地。 “公……公主,你想让我做什么?”萧野吞了吞口水,捏紧佩剑,抠着她送的坠子。 申屠沅微微抬起脚后跟,双手捧上他的脸,蜻蜓点水般于萧野额头上落下一吻,伴随着两行盈泪而落,陷入薄纱中,浸深了它的颜色。 其实并未触碰到,嘴唇与额头间跟着一层面纱,可萧野却感觉到热,额头被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涂抹,热意从心口滚到喉头,他不禁睁大了双眼,瞳孔又往内皱缩,明明刚刚还寒意遍布全身,此时有一股暖流,将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浇灌。 “公……公主?”萧野单膝跪下,面上渲上一层红晕薄汗,想抬又不敢抬头看她,颤栗道。 “你跪着做什么,快起来。”申屠沅躬下身去,搀着他的臂膀,人起来之后,她难掩怯色,转过身去,一步三侧脸,终是不敢回头看他一眼:“你可知北靖与东旭纠缠的这三年,分明是平分秋色,双方谁也沾不到半点好处,我父皇为何要低下身段,献出一名公主给东旭皇?” 萧野摇头:“不知。” 申屠沅哽了哽:“我父皇早已不满北靖版图,这次派我来,和亲是假,偷取东旭边疆布防图才是真。他老年迟暮,却仍有壮志,不求一统天下,但求能坐这四方霸主之位,令这北靖子民能在四国之中被高看一些。” 北靖原是北方一部落的小族,没少受其他种族的欺压,后百年前,族中出现了一名枭雄,领着族人四处征战,有了土地,学着先进民族的衣食住行,逐渐在一方区域稳定下来。那时的申屠一族,只有人见人怕的份,再没有往日的窝囊。 百年来,无数北靖皇帝野心勃勃趋之若鹜,也想学一学这老祖宗,征战四方,称霸天下,达成一统,可都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能在自己在位时统领好、让百姓安定已是不易,关于其他的,只能说是分身乏术。 三年多以前,天启皇帝薨逝,年仅十岁的齐明朝继位,东旭内部大乱,这本来是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北靖皇帝朝东旭最薄弱之处发兵,谁曾想半路杀出个公主,凭借超强的兵法计谋,以少胜多,与北靖十七万精兵抗衡了三年,竟是一寸土地都未捞着。 北靖皇帝元气大伤,认为此事该缓着来,调整政策,主动向东旭提出友盟之计,并割腿肉献上自己的女儿。 萧野大惊,喃喃自语:竟是这样! 第5章 兵行险招 “可我并不想如此,阿野,你能明白我的心吗?我只想和所爱之人安定生活一生,别无他求,眼下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已无望,但求不受父皇的掣肘。” 萧野看不懂她,所以呢,他想要自己怎么做? 申屠沅跑回来,双手抓上萧野的肘弯,力道渐渐收紧,一双眼睛盛满了万千星河,像夏日里清澈的湖泊里倒映的洁白的月光,星星点缀随风扬动的波浪,带有几分真挚,几分忧伤:“阿野,再过一两个时辰,你带着车队往可能发生雪崩的地方走好不好?” 萧野爱她吗?他也看不清自己的心,说爱,倒不如说是一种习惯,他俩小儿便识,是生死之交的情谊,是刻进骨头里临死也忘不了的人,重逢之时是在三年前,他不过是出师游历,可命运让他们再次相遇,他想陪在申屠沅身边,哪怕无所回报也甘之如饴。在他的心中,申屠沅不同于一般的女子刻板麻木,是自我意识极度强烈的一个人,这也是她的个人魅力所在,萧野所迷恋的一个地方,但不代表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走天堑险道,发生雪崩,是极有可能让整个车队没命的!三十多条人命,叫他如何狠心! “公主,公主!我不能这样!”萧野精神快要决堤,他反牵制申屠沅的双手,万分着急地反驳她,在这地冻天寒的气候中,发缝中竟生出几条沟壑,汗水顺着沟壑而下,挂在耸立的眉骨上方犹如岩壁上的孔隙水,越过执着的双眸,滴落在面中上,沿着下巴打在相搭的小臂上,濡湿了暗红的喜服。 “为什么?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能帮我?”申屠沅的声音很轻,彷佛被风卷了去,可营帐里无风拂过,是她绝望得快要发不出声音。 萧野愧疚到不敢再看她,松开她的手,扭过身去,迟迟不应话。 正当申屠沅以为他不会再搭理自己时,听到他脱了万般力气的劝慰:“公主,您若是想挣脱陛下的掌控,还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要用这样极端的呢?你不心疼奴隶的命,好歹想一想自己,将自己置于险地,万一——万一护卫不及时,难道你想丧命在东旭吗?” 申屠沅怔愣片刻,懵了,忽地笑了一下:“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恶毒的人?” “外面那些怎么也是我北靖的人,是我北靖子民,我不至于丧心病狂需要害自家人。”不过的是,有几位棘手的的确需要解决,而且要合乎道理地解决。 萧野人也呆傻了,扭捏地回过身来,眼睫缀上几串泪:“那……为何要往危险的路走?” 她把他当成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竟是这般想她的,一股脾气涌上心肝脾肺,剜他一眼:“等入了东旭皇城,那儿可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在偌大的皇城里,我孤苦无依无所倚靠,万一不慎得罪了大人物,恐怕生了病都没人肯给我医治。” 她声音放低了些:“嘉懿公主在这里,她是东旭皇帝的长姐,同为皇后所出,除了太后和皇帝,恐怕没人可压制她,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没道理会别无所求地庇佑我。我想和她有个生死之交,一同经历一场事故,我若是救了她,只要我还在东旭一天,她必定护我一天。” 萧野仍是认为此计过于凶险:“可是公主有没有想过,翎王是个怎样的人,她若是个忘恩负义的,不值得你以身涉险来与之结交!” 申屠沅沉默了,萧野还以为她想清楚,正打算告别出帐,她便威胁道:“你到底帮不帮我?你不帮,我就找别人,到时候,我的生死都同你毫无关系。” 卯时初,东边与地面持平的天线刹那引起微弱的光亮,不够强烈,却足够迷得人睁不开眼,行囊已收整待发,残枝败叶簌簌地响,在给他们送行。 萧野与齐明妍并驾而行,在她来的方向走得好好的,忽然一声马叫,马撅头颅屈前蹄,萧野勒住马栓,侧着身子朝后挥了挥手,大喊道:“往东边走!” 齐明妍不明所以,发问:“东边地处山崖,多障道,稍有不慎便会马失前蹄,从坡上滚落,万一遇上大雪,被雪盖住,难以找回,只能绝望的等死。” 萧野脸色不太好看,默叹一口气:“我昨日到前方探过路了,十里外倒了几棵大树,挡住了去路,等清理干净阻隔,又得耽误两天,东边那有一条小道,畅通无阻,从那边绕,很快就能面见东旭皇。” 齐明妍半信半疑,目光上下扫视身旁这人,紫色披风上还沾着雪沫,看样子不像假的,可她昨日来的时候路上并无倒了的大树,昨晚风也不大,飘零几颗雪,没理由啊? “翎王在想些什么?” 齐明妍摇头,浅笑:“没事。”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往东处去吧。” 行至半路,灵犀公主的马车中传来一声惊呼,申屠沅说是北靖皇亲手书写的婚书落在原处了,齐明妍热心,想独身后往寻找,申屠沅慌乱中挤出一抹笑来,说不用,并派负责护送的胡将军领半队人马回去取,其余人继续前行。 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自要谋划大计伊始,齐明妍的心思就一天比一天重,今早起来,先是人不对劲,后是事不对劲,可真让她说出来,又毫无头绪。 车队进入一道垭口,天遽然暗了暗,风被两边的山挡在外面,一丛丛蓬勃的黑云正往这边袭来,一片静谧,偶有零零散散的叽呀声飘入耳中,不足为惧。 “绕过这片山,便可往寻常的道路上走。在翎王的领导下,我们可是少走了好多歧路,可能会比预计的提前一天抵达东旭都城门。” 齐明妍挂念着离队的那行人,约莫走半里路便要回头望一望,唇被寒风刮破了皮,渗出血来,干透了浸在上头,增加了一分魅惑与坚韧。 “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萧野喉咙滚动:“噢,翎王是指胡将军?胡将军为人胆识过人武功高强,况且一来一回也需时间,加之还要寻找婚书,一时没跟上来也于情于理,说不定他们找着了新的路,比我们还快呢。” 齐明妍似信非信地看着他:“本王去看看。”说罢,便策马掉头。萧野紧急掉转,拦在她的前面:“东旭与北靖的联姻早该在昨日前就已落实,但因气候和公主身体的原因耽搁了些许日子,眼下翎王殿下已来,就应以灵犀公主为重,一封婚书,即使找不着,并不会因此而影响两国交好。” “眼下胡将军离队,翎王殿下也要离队,可曾想过,公主若出现了什么意外,这份责任该谁承担?旭皇陛下要怪罪谁,我皇又会向谁发难,还请翎王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坏了两国大计,最后受苦的只有黎民百姓。” 出门急迫,并未带佩剑,手上捏着一根昨日那名胡将军送来的鞭子,骤然收紧,朝侧方一挥,劈里啪啦,两棵细瘦的枯木刹那倒下,树杈上夹着的雪粒与大地融为一体。 齐明妍耷眉扬眼,一双招子彷佛要从眶里逃出来:“萧——萧侍卫说的——” 轰轰隆隆连续不断的巨响,众人抬头看向四周,只见一块块黑黢黢的巨石从雪山滚下,表面还挂着未化开的雪块,像是绑着绳子往下拉一般,滚得飞快,噼噼啪啪,沿途砸出好几个大窟窿,粉碎积雪,雪沫扬得漫天,碎裂冰碴子凿入士兵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哀嚎,便被从天而降的巨石迸裂了脑浆。 一下子乱作一团,呜呜呀呀地嚎叫,胆子小的四处逃窜,马跑了,坐在马车内的申屠沅猛地向前一倾,整间车子摇摇晃晃,申屠沅系好纱巾,扶着车槛脚步错乱地出来,萧野看向这边,触目惊心,踏在一名匍匐在地的婢女身上,借力使力,飞向这边,猛拽起申屠沅扔向外边,咔呲接木断裂的声响传来,榫卯结实制作精美的马车瞬时被砸成一堆废木。 “走!往外面走!”萧野一边轻巧躲避落石的攻击,一边拉起地上的士兵婢女用力往外推。 齐明妍手中那条鞭子被巨石磨得破烂不堪,细碎的皮毛悉数散出来,不知怎地,这些巨石专门围着她掉,接连不断,欲飞出这困局的罅隙都没有。 申屠沅瘫坐在地上,眼睛向上瞟,紧紧盯着山顶处,两名从小到大的婢女颤颤巍巍地伸开双手,挡在她的前面。 山顶上飘过一抹白色的影子,申屠沅眼睫忽动,神色一定,刚被扔出来时崴了脚,此刻站起来,扶着半只腿,扒拉开两名婢女,趿拉着脚后跟,往翎王的方向走去。 两名贴身婢女其中一名还被砸伤了腿,正汩汩往外冒血,见她要往里面走,毫不犹豫地要去拦她,可这申屠沅跟长了力气似的,她们是碰也碰不得,一碰便被一股弹力推开,万般无奈之下,各捡起一根还没胳膊粗的四肢,战战兢兢地护送公主往翎王的方向走。 齐明妍大仇未报,大业未复,没想到有一天还能与石头缠斗一炷香,盔甲被石头擦得巨烂,混身上下大小不一的皮肤露出来,无一例外,都被擦破了皮,嫩肉外翻,即使是快要精疲力尽也很不甘心,激发意志拼死搏斗,可上天从未眷顾过她,她眼睁睁地看着一颗接一颗的石头从她上方砸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双手抱住了头。 “公……公主——” 浣溪断气了。 第6章 流水落花 申屠沅挨着山边走,瞧准时机,待空中有一白鸟呼啸长空便扑到齐明妍的身上,两名婢女看着比两颗人头加起来还大的石头将将砸到申屠沅,多年来的反应让她们盖到申屠沅的身上,死死地抱住她,萧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形势,当即将剑竖飞出去,减轻了压在她们身上的重量,石头被打歪,落在一边,准确无误地压实了浣溪,五脏腑翻江倒海,浓血从口鼻倒灌,糊了满脸,断断续续说了公主二字便咽了气。 巨石坠落的速度明显减缓,萧野抓住缝隙,拖着三人从危险地带转移,后面的士兵看见了也瑟瑟发抖地赶来帮忙,垭口堆了十来条血淋淋的尸体,垭口整条道路的白雪都被鲜血染红,余下的不足二十人,这般惨烈的场景令人胆战心惊。 申屠沅应是被吓到了,瞪大了双眸,坐在临时搭起的帐篷上,直愣愣地盯着不远处为救自己而绝了命的浣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策划这一切,她要救齐明妍是真,想趁机杀死身边两名从小到大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女也是真,可是当看见她们明明就很害怕,还是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面前时,她承认,她心软了,即使不害命也可以把碍事的赶走,所以她只身前往救齐明妍,她们约定好的,她们跟她保证,不会丢了性命,但可能会受伤。她无所谓,受伤了正好可以向嘉懿公主表明她的真心,可那份伤害让婢女浣溪给承受了,中空的那根细线断裂,如若不是萧野出手,恐怕她们四人都会命丧黄泉,这事她要问责,但眼下…… 除了浣溪,还有一名名叫醉花的婢女,看着年纪比浣溪小一些,刚至及笄之年的模样,脸庞稚嫩,可却瞎了眼,从巨石上脱落的碎石子刺破了她的瞳孔,淋淋流下两行血泪。胡将军赶回来了,幸好随行大夫无事,正帮着伤员包扎。 大夫说,醉花的眼球破裂,医不好了,现在最为紧要的是止血,防止感染,瞎了眼事小,若是感染了恐怕命都保不住。 醉花怕到极致,放声哭喊着,被两名士兵压住手腿躺在木板上,大夫手里拿着根针一样的东西,帮她取石子和碎开的瞳孔,一发而动全身,这下是血、泪、黄色的脓一并淌了出来。 申屠沅思绪飘远,听着醉花的哭声回到十六年前,她还有个妹妹,也很爱哭,一日夜要哭个五六回,让人听着心烦又心疼,她运气不太好,没有自己这般好命,那场大火中,除了皇后宫妃侍女婢二十来口人,还有她,不足四岁的小孩,被火舌卷了呼吸,再也哭不出来了。 这条路是血肉横飞血流如注的,她从一开始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就知道,可她不想看到是用无辜人的性命铺就,她想要的是用齐家,所有跟着齐永享受这份天朝荣誉的齐家人来偿还,一族也好,九族也罢,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齐明妍同样神魂未定,捂着胸口,盘坐在外衣铺着的雪地上,觑向申屠沅,她自诩慧眼识人,一般和一个人接触过大致能清楚她的秉性,可申屠沅是唯一一名只见过一面就能舍己救人,甘愿以命换命的。遇难之初她还有所怀疑,她硬要往这边来,还让下人出手阻拦不让她离队,没多久便遇到崩石,是不是一开始就谋划好的,可能提前与太后梁王一干人勾结,亦或是北靖皇帝的命令,单纯想要她的命,好再次出兵攻打东旭。但如果是有意为之,她没道理要用自己的命来演一场戏,大可令身边的下人来装一装,反正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可申屠沅是唯一,她连下人的命都如此看重,会是那等凶恶之人吗? 她摊开手心,有几撮长短不一的细线,细软强韧,曲而不断,削铁如泥,正是她在躲避巨石之时从上面拾掇下来的,若今日之事,为人为制造,那会是谁呢? 萧野将细线绑在两棵矮木上,先是命两名士兵搬来一颗未沾血迹的石头,缓缓地往下压,发现细木都要折了细线还不见断裂之态,他又用剑,细线被斩断了,可同时,剑身多了一道豁口,当当是一件杀人于无形的武器。 他走到失魂落魄的申屠沅面前,丢下这一堆东西,语气如冰窖,令人生寒:“这是什么?” 申屠沅的面纱缺了口子,面中的痣响当当地显露,她垂着头,一名婢女手里拿着个粉色的无丝边状的面纱小跑过来,申屠沅揭下面纱,右侧的半张脸紧密的红疹子很是晃眼,昨夜萧野瞧过,明明颜色都暗了下去,快好起来了,竟又复发起来,他移开眼,申屠沅吞了吞口水,乞怜地望向他,小声道:“我不知道。”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出乎我的意料了,”她捡起其中一根:“这不是我指使的,我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 她复低头,再仰头时干涸的泪痕重新淌了活水,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嗓音沙哑,喉头哽咽,吸了吸鼻子:“我是想着如果能有最好,没有也不强求,你刚刚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浣溪,我就没命了……” 萧野愈发看不懂她,比天书还难理解,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凝了两瞬,给那堆东西收起来,细心地放进一方布包:“好好休息。” 胡将军领着十名小兵,清理垭口上的尸体,就地掩埋,并一一记下户籍姓名,由胡将军代领慰问补偿之责,回北靖后,好好安抚这些为主丢命的人的家人。 担心再有意外,萧野齐明妍达成一致,返回去,往来的那条路走,行了三公里,果真有十来棵几十上百年的大树挡路,不过看着断口,不像是被风吹断的,平平整整地,一看就是人为拿利器切倒的。 “夜太黑,我没注意到这些。”萧野解释道。 齐明妍弓着腰在寻找什么,没有怪他的意思,让他派人在周边找找,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十来个人摸索着,手被冻得青紫,除了雪还是雪。 “算了,先把这些树搬走吧。” 因为路上碰到的事情,延误了一天,正月十六晌午之时才到东旭都城门,恰逢西拓车队要离旭,两国相撞,由于三年前的那场“误会”,气焰高涨,谁也不肯让谁,堵在都城门主干道上,外圈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齐明妍风尘仆仆,脸上堆了薄薄的一层土,先前的盔甲衣裳破烂不堪已不能上身,浑身上下穿的是申屠沅从北靖带来的服饰,高挺的发尾扎了条牛辫子,戴着繁复的头饰,拉着两条触肩的耳饰,令站在城门口的梁王齐铮感到陌生。 马背上的人感受到上方的视线,微微抬眼,不屑地讥嘲一声。北靖送亲的车队离都城十五里之时,她已派人来通知这守城的官兵,还特意压下梁王抢夺迎西拓使臣的不满,字字和善地于他修书一封,没曾想这腌臜小人不避不疏,故意让两国撞上。守城的官兵难做,她身为陛下钦点的典客卿,若是让二国起了冲突,她不仅无功,还会受惩戒,这齐铮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阿野,外面可是发生了何事?”申屠沅斜躺在马车里正闭目小憩,察觉到不再往前,就掀开车窗帘来看,当空的日光刺进来,她眯缝着双眼,狭长的眼睫撑起了两把扇子,风呜呜飒爽,她瞧着候在马车两边的士兵都捏紧了佩刀,一副严正以待的模样。 萧野原本和翎王齐驾,快至旭都城时稍后一步,换成胡将军和翎王并肩,故而离申屠沅的马车近,她一唤,他便听见了,恶狠狠地刨了为首的西拓使臣一眼,跳下马背,往马车走去。 “公主,是西拓,我们和他的车队撞上了。” 申屠沅低语两句,纤纤细手搭上萧野的手臂,让他扶着自己下去:“阿野,我去看看。” “我们此番是来和亲,是为两国未来大计,不可因旧恨不顾大局。” 这番话,让萧野找回了一丝宽慰,这才是他印象中的公主,灵犀殿下——温柔、美丽,善良,宽容。 “属下明白。” 申屠沅在萧野的搀扶下,身着一身喜服,佩戴北靖皇后特赐的十二步摇,斜斜入鬓的青黛覆盖一双流转灵活明眸善睐的双眸,隽秀露粉的翘鼻犹如山水间的一座小桥,与山间水色相得益彰,露出来的肤润如珠,色比玉尘,即使被轻薄面纱隐去了半张脸也顿时引起一阵轰动。 这西拓派来贺礼的是朝中得力能臣郝远湖,据说此人肚量宽宏,有宰相肚里撑船之态,对于家中小侍盗窃行为,第一不是辱骂,不是惩罚驱赶,而是事先问清,家中可有难处,若有难处,还会自拨俸禄补贴下人,如果是由行为不端而造成,他则会赶去田里做事,什么时候知错悔改,写下保证书,亦可回府做事。 五年前,郝远湖无意发现自家弟弟与夫人解衣相缠于帐中,第一反应是恼怒,拾着棍棒要将赤身**的弟弟给赶到大街上供百姓观赏,瞧瞧这懂四书五经恪礼义孝道的探花郎是如何勾引自己的夫人,可转念一想,他与自家夫人自小便识,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对方的脾气秉性处事作风都摸了个透,妻子不像是会做出私通之人。按下心中的不适,让两人穿好衣服,撵弟弟会旁院去,决意问清楚事情真相。 原来,妻子心有所属的一直都是自己的弟弟,只是当初郝远湖已为朝中四品官员,而弟弟则游手好闲不思进取,连落三届科举,夫人的父母逼着她嫁给了郝远湖,但两人的情谊一分不见,反而因不能时时相见而愈发思念,一朝饮酒,铸下大错。 妻子于夫有愧,自请休书一封,郝远湖却迟迟不肯答应下来,正当私通的二人以为丈夫、哥哥会将他们拆解衣裳,押至四方笼中游街时,郝远湖做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他写了一封和离书,自愿给妻子自由,她若是还与弟弟有情,便讲通父母,他会领着弟弟上门提亲。 如此高门,出了这档子事,被郝远湖处理得漂漂亮亮,丝毫不影响两家之间的感情,一切如初,无人不感叹他的虚怀若谷,即使是自己的妻子,也甘愿牺牲自我,成人之美。 可又另有一事。 第7章 棋逢对手 郝远湖家中有一因自小残疾、被父母抛弃在荒山野地的奴仆,恰逢主家远行回程路过,郝远湖不嫌弃其残缺只身,带到府里做事,还专门吩咐管家,找大夫看一看他的腿,能好则万事大吉,不好那以后就养着,不要给他派过重的活。 养了他将近十五年,最终却被府里的护卫发现是别国养在西拓的细作,郝远湖最是痛恨卖官鬻爵、残害百姓、作奸犯科、出卖国家密事之人,向来以宽宏大量著称的郝远湖在元宵刚过的那天于郝府门口“清理门户”,亲手将自己养大的孩子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凌迟三千刀致死,围观的百姓皆面露虚色,多方打听,终是不知这奴仆做了何等错事,让郝远湖所不能容忍,要以这般残忍的方式弄死。 而今日,便是那名奴仆的祭日,而这名细作,正是北靖之人,手持一块黑棕方木轻巧板子,板中刻穿六个孔子,其中一个较大些,另五个较小的则相同,挂这块板子的结绳之中还篆有一粒北靖特有的凝络豆,扁圆形豆荚,呈半透明乳白色,质地坚硬如玛瑙,表面有着在树上之时自然形成的无规则的纹理,温水浸泡过后质地变温润,不易变形。 郝远湖踏在马背上,长满了皱纹的浑浊珠子望向三十尺开外北靖公主手腕那串质地饱满、色泽鲜亮、熠熠反光的凝络珠,红了眼。 若是其他国度,他尚且能陂湖禀量使其先行,扬一扬这西拓的风范,可这北靖素有小人之姿,将细作安插进他府里,他就这么为会害西拓君主百姓的人养了十几年,他就算是死了也会落下个勾结外敌的骂名遗臭万年,叫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翎王!古人有云聘礼毕,宾出,公送于大门内。宾反,命上介奉束帛,聘于君所。君礼如宾。” “西拓居东旭之日,承蒙隆恩,优渥之至,我等心甚感佩,西拓也谨献汗血宝马、金银珠玉、五谷良种,另携百年传世之百花盏一对,此物唯此一双,足表西拓敬事之诚。” “又,继兴皇帝与吾皇共书之盟书,臣等恭谨保缮,不敢有丝毫损污,急欲驰送吾皇御览。兹为两国邦交计,乞翎王殿下俯允通融,准允先行。若因阻滞而误邦交大事,致十昼夜谈判之辛劳付诸东流,则非两国之福也。望翎王察此诚心,辛切勿耽搁了才好!” 此话一处,北靖车队骚动,这意思不就是他们西拓与北靖的建交才是建交,丝毫不将北靖放在眼里。申屠沅原以为这是个好相与的,本打算各退一步,双方退至主门洞外去,令东旭士军用拒马分出左右两条道来,这样,可同行,谁也不觉被轻慢怠慢。 “这郝远湖向来以恢弘大度闻名,怎今日这般斤斤计较,毫不让步,莫非是我北靖无意中得罪了此人?他记下了仇,来报复本宫来了。”申屠沅有心,对方却无意,她身为一国公主,还是两国交往的代表,不可自降身价卑躬屈膝讨好,可心中多有疑惑,不得不问。 从看清郝远湖的脸时,萧野一直都很沉默,被申屠沅发问,不自然地拐了拐眼珠子,轻咳一声:“北靖与西拓向来不对付,当年公主遇害,便是西拓细作,我们还未向其发难,他便先行一步,居高傲视,先来个下马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北靖怎么西拓了呢。” “那你可有法子?” “我们此番是来和亲,不可闹得太难看,可郝远湖这般作为,我们也不能落于下风,叫人轻视了北靖,既然他点了翎王,公主就稍待,交给东旭人去处理。” 申屠沅扯了扯嘴角,面纱随风扬动几瞬:“说的也是,且等着吧。”申屠沅重新回到马车上,再无睡意,揭下半面纱巾,靠在车轩,眼睛一转不转,像个活死人一般面无表情地夹着缝隙往外看。 “翎王,您以为何意?”胡家世代为将,自北靖建国伊始,胡岐的曾祖父就已跟随北靖太祖开辟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于战场之上刀光剑影之中呕心沥血,胡家祠堂里堆满了为国捐躯死而后已的叔叔伯伯兄弟姊妹,更有太祖皇帝临死之前御赐的义薄云天、忠君之义两块牌匾,特许胡岐曾祖入葬皇家墓,是以,胡家族人个个赤胆忠心,只要是于北靖申屠皇室有为,无不肝脑涂地、前赴后继。 胡岐自小便好习武,没上过几年学堂,但郝远湖的阴阳怪气意有所指高高在上的姿态他是听出来了,既然北靖皇帝信任他,任命他为送亲使节,他必要担起这份责任,成功护送是一回事,可时时刻刻保全灵犀公主和北靖颜面又是一回事,绝不容许此等奸国小人三言两语就让各国百姓瞧不起北靖,要讨个说法,自己不宜出手,便摊给东道主:“翎王殿下,我们本就因为气候反复的原因耽误了送亲事宜,我们有错,自会回北靖向我皇请罪,可山势之凶险翎王也一同经历过了,如果不是我们公主福泽深厚,那可是在东旭境内出的事,莫说翎王一人,就算是旭皇来,也未必能承担这份后果。” “历经艰难险阻,好不容易终于快进了旭都城,可却被一名半截身子埋了土的老头拦在这不给进,您说说,这合理与否?这要是传进我皇或者旭皇陛下的耳朵里,翎王觉得是否会影响两国的关系?我国公主还能不能顺利嫁与旭皇陛下,和美百年!” 当兵之人力量雄浑,声响也不遑多让,胡岐没有刻意压制声量,相反,为了将郝远湖一军,还扬旗挥臂,几十米开外的东旭百姓都听了个准。 “今天若不给北靖一个说法,我看啊,这和亲就算了,”他扭头,对着马车里的申屠沅道:“臣护送公主来,那就也由臣护送公主回去!” “就当这一行是个屁!放干净了就结束了!” 这屁当真是放得响响亮亮,齐明妍面色铁青,很不好看,来了一个搅混水的梁王,加了一个误入圈套的郝远湖,再来一个莽性子的将军,将一锅清水搅得乱七八糟,本来这几日因思考山崖落石布局之人就殚精竭虑,眼下青黑,饿紧了走路还摇摇欲坠,这群蠢货还要来给自己添麻烦。 “梁王!” 布了张小桌子上了热菜热汤正准备在城门上大快朵颐的梁王被吼,虎躯一震,撞到士兵手里的热汤,洒了自己一身,胸前油腻一面,还卡了块肉在胸沟,随侍的扑通跪倒一地,梁王闭了闭眼,蜷缩十指,按下怒气,让人取一件新的来换,更了副神色,气定神闲的模样,挑了口酒来喝,砸吧两下嘴,喟叹一声:“明妍唤本王何事啊?” 齐明妍嘴里含着一口气,两腮鼓囊:“梁王!陛下没和你说要多留郝大人几日,待本王归来,尝一尝高祖酿在窖里的梅酿酒吗?” 梅酿酒即梅酿汤,冷却之下的产物。齐永一脉世代为东旭人,大都在都城周边走动,其曾祖生来便是京城中人,那时的齐家远没有这般风光,齐永曾祖不过是两名搭伙过日子的摊贩的儿子,因儿时将梅花与糯米拌在一起食用激发了灵感,制作出了梅酿酒。不过那时技艺不熟,苦涩之味更重,经过多此钻研改良,差不多就是当今梅酿酒的味道。齐永曾祖掌握梅酿酒的秘方,因此发家,成了远近闻名的商户,在京中东西南北街置办多处地产。 齐永高祖父母大字不识,寻常的生意足够吃饱穿暖就行了,曾祖也是个不耽于书本的,一家几口人,大字不识几个,行业新贵,传出去不免落人笑话。自此以后,齐家酿酒的生意是在做,但族里的小孩不论亲生的堂的表的一概送进书院,不许沾染酒庄生意,齐家这才逐渐走上仕途这条道,没想到到了齐永这一带,直接当上皇帝了,族里的人也跟着享福,真是命里注定发达。 现在梅酿酒处处可寻,否管味道差异价格贵贱,这其中最为珍贵的纵使千万两黄金也买不到的便是齐永高祖,梅酿酒的第一人,据说临死之前告知后世酿了一院子的梅酿酒藏于地底下,非齐家人不可得,至今也过了快至百年,饮过的人都说这酒都不能算是酒,说是九重天里的仙泉也不为过——回味清香甘甜却无酒的腻,像一层由高瀑倾斜而下的泉水织成的纱,就算是抿一口,也如痴如醉飘飘欲仙了~ 由此,引得各国好酒人士纷纷拜访,能啄上一口就算是散尽家财也心满意足了。 可这酒只在传说里,到底存不存在这回事,有没有人喝过,是胡诌的还是据实感受,不得而察。 为了万无一失,向齐明朝请求这份责任之前,齐明妍早打听到了列国所派使节何臣?品性何如?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郝远湖不爱酒,他身边那位副使节可是位出名的酒罐子,不贪饮,好收集,两百年的杜康在他那也有个两罐,也是个让人艳羡的。 齐明妍别无他法,只能搬出这来挡一挡,这百年梅酿酒,她也没见识过,有便罢,若是没有,只能以近些年酿的蒙混过关了,反正眼下先过这一大关最为主要。 东旭不好劝,这自家人的话郝远湖应是得听一听。 “哦?” 第8章 心有灵犀 “翎王此话当真?” “真的假的?” 申屠沅和郝远湖身边那位副使臣异口同声。 这**十年的梅酿酒,李悬音儿时的时候倒是喝过,那时的齐永还是个本分的朝臣,为了讨好盛平皇帝,献出一坛这远近闻名的齐亮梅酿酒给李隽勤贺寿,李悬音因贪玩,新鲜事物都想尝试个遍,趁宫侍不注意,小灌了两口,小脸晕上两酡红晕,酣睡了两个日夜。如今再闻,真真是恍如隔世,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变得天翻地覆。 “殿下?”萧野不知申屠沅为何会有此问。据他所知,申屠沅自出生起,便一直待在北靖,唯有一次,北靖皇及皇后前往东旭之时顺便带了她,她不是好酒之人,平时两杯便倒,听这话的腔调,似是对这梅酿酒兴趣浓厚。 “萧野,你来扶本宫下去。” “翎王的话可当真?” “早就听说这齐家先祖所留下的梅酿酒享誉天下,本宫虽不是个爱酒之人,但本宫向上,有个皇兄,对于酒极为沉迷,整日整夜地泡在酒坛子里,我同他玩趣,他便告诉本宫,若此生能得这梅酿酒一品,便死生无憾了。” “我们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本宫这皇兄对本宫极为珍重,从小到大一直呵护爱护着本宫,本宫也是个投桃报李之人,暗自记下这酒,发誓一定要为皇兄找到此酒。没曾想这酒竟然在翎王这,不知可否行个通便?” 北靖皇膝下十三名皇子公主,其中只有灵犀公主和一名六岁小儿为皇后所出,其余的皆是妃嫔的孩子,唯有这一位皇兄,是申屠沅姑姑所出。 当年,申屠雅爱上了一名江湖侠士,竟想放弃皇家公主爵位,与其执手浪迹天涯,为此还与先皇先皇后大吵一架,后在忠心婢女的协助下成功出逃北靖皇宫,可谁知这江湖侠士不过是个骗子。这江湖侠士早年是个盐商家的少爷,但因私造倒卖官盐被发现,抄了家,其父亲锒铛入狱,母亲因悲痛欲绝撞了墙,树倒猢狲散,没被关押的到处搜刮府里值钱的东西,跑的跑,死的死。这江湖侠士的父亲早有预料,因而在官府捉拿之前就已将他转移,从人牙子那买来一个一般大小的孩子,替他了了命。 这侠士的生活一落千丈,远走他乡,因早年读过一些书,请过拳脚先生,带出来的银钱早挥霍完了,为了糊口,便做起了给村民除恶换钱的业事,他的妻子是村长家的女儿,见他一表人才浑身正气便逼着自己的父亲许她嫁给了这连块地都没有的人。 娶妻生子养子样样都需要钱,他不愿事事倚靠这见了自己没过好脸色的丈人,便三天两头跑到码头上去做苦力,申屠雅隐姓埋名至那州里玩耍,一眼便在这人身上定了终身。 见她和父皇母后恩断义绝,从此不再回北靖皇宫,当即就翻了脸面。他背地里奴颜卑膝地讨好这位公主,享荣华富贵是一回事,重要的是,他想利用她为他父母报仇,可一切努力都成了浮云。杀她是还没有这个胆量,但整日对其打骂,再没了往日的恩爱缠绵,可这申屠雅自小骄纵惯了,不是个好欺辱的,这侠士给她几巴掌,她便会扬着一手好鞭子,加倍奉还回去,久而久之,这侠士满身伤痕,连自家都不敢回,也不敢再动手打她。 侠士的妻子见他行径古怪,偶有一次连着一个月没回来,心慌,便拦了出村的牛车行了两天一夜的路到码头询问,才知自己丈夫已半个月没上工。自己的父亲本就不愿意自己嫁给一个穷小子,若他和别人跑了,怕是他父亲觉得颜面丢尽,将她母子三人丢出村子,自生自灭。 等了两个月,正当妻子觉得他真的跑了的时候回来了,还带回一袋银钱,足足有一百两银子,还有华丽的珠宝首饰衣裳,响亮满堂,还未等她从家里发达的事实当中缓过来,丈夫又要走,还说这次要走很久,会时常写信,她要看不懂,就到村尾那位屡次落榜的教书先生那儿问。 妻子问他找着了什么路子,他闭口不言,再多的钱也填不满男女之间那点心思,要是丈夫真榜上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姐,不要她们了,那她守着这一堆富贵有何意义,两个孩子还小,没了爹,岂不被人耻笑一辈子? 她将两名孩子送回父亲那儿养,给了二十两银子才肯将自己的外孙给收下,便一直跟在这侠士身后,看见他与申屠雅泪眼涟涟深情款款诉说相思,立马就跳了出来,这一个围绕申屠雅的骗局才被揭开。 申屠雅虽痴迷于他,但不是什么随便的人,未成亲之前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他被揭穿后,恼怒极了,给妻子打成了只会摇头晃脑的傻子,关她禁闭,打骂不成便想着法的给她下药,欲强占她,好领着人叩首于宫门前,勒索来一世的高官厚禄荣华。可惜,刚扒了衣服,便被先皇派来的一位小将军给救了,但这情药剧烈,未等到城中找大夫解毒,便与这将军于一间废弃的庙里翻云覆雨。 申屠沅这位皇兄是她姑姑和那位将军的,听说申屠雅不认这门亲,这将军却是个痴情的,为了不扰申屠雅烦闷,负荆请罪,自请守卫边境,二十几年过去了,至今未归,也不知他与这雅公主还有一个儿子。 申屠雅带发修行,没正眼看过这儿子一眼,什么生辰及冠未曾参与过,总归是姐姐的孩子,北靖皇不好过于严苛,逐渐养成了这般散漫的性子。 来一个是来,来一双也是来,齐明妍应下了。 “久闻孙使节于酒多有见解,不知可多留几日?也让本王敬一敬地主之谊不是?虽说梁王和陛下已经盛款待诸使节,但于西拓是怎么也怠慢不得的,尔等要归家了本王才出现,怎么说也是本王失礼了。” 齐明妍跳下马,向郝远湖踏步而去,距离西拓的车队三丈外,作揖行礼,拔高声调:“不知郝使节可否给本王这个机会!” “这是本王的意思,也是陛下的意思,”齐明妍戏谑一笑,仰头看向右手愣在半空中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梁王:“可能是叔父年纪大了,容易忘事,让各位大人白白地折腾这一遭,还望见谅。” 郝远湖不为所动,齐明妍又道:“这灵犀公主的皇兄与孙副使都是个好酒之人,恳请二位于本王一个薄面,先行往驿馆整顿,待本王回宫复命,就来招待各位大人,如何?” 这郝远湖心高气傲,不为钱财所惑,自然也不会因一坛美酒就屈于和解,拉着那张老脸,眼神往远处看,摸着马背,不吭声。 这孙副使不知这郝远湖与这北靖东旭二位公主有何仇怨,迟迟不应下来,急出一头汗来,生怕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吁马向前两步,心虚地看了郝远湖一眼,对着齐明妍不自在地笑笑:“既然嘉懿公主有此美意,我等也不好推辞,就是……” 齐明妍做了个请的动作:“孙副使尽快畅言。” 孙副使虚抹了抹汗:“哈哈,就是不知这梅酿酒或多或少?臣的发妻也是位赏酒的人,想请一些带回去与其尝尝。” 齐明妍抿唇微笑:“这自然好说。” 孙副使见她答应,屈腰连连作揖,对上齐明妍的眼色,调转马头,回去劝自家郝大人去了。 只要这西拓的人同意往后走,主门洞让出来了,北靖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迎他们去驿馆,安待是一回事,他要逮梁王回宫中,向陛下禀明他的所作所为,恳请陪自己演一出戏,还有派人去寻找这所谓的百年梅酿,实在是分身乏术。 热闹结束,人群扫兴散去,宝马香车在东街轱辘溜动,萧野骑在马上,与申屠沅所在马车并行。 “阿野,你猜猜,这百年梅酿是真是假?”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东旭都城,这样的年纪,对于未知的事物都兴致浓厚,萧野抛高眼眉,四处张望这车水马龙喧阗鼎沸,空耳了一瞬,没听清申屠沅问的是什么。 申屠沅无奈摇头叹气:“我是问,你觉得这百年梅酿是真是假?” “你怎么入了京心不在焉的?” 萧野默了刹那:“有吗?” “你自己心里清楚。” 前方不远处有位大爷架着摊子卖烤饼的,上元节刚过,上面还挂着两盏红灯笼,其上贴着生意兴隆的祝福语。从北靖至东旭这二十多天来,野味吃腻了,就想换换口味洗洗胃,沾了热油的葱香飘远,给人馋虫都勾出来了。萧野跳下马,递出银钱,利落地将案上刚烤出来的胡饼全要了,追上申屠沅,给她递了一张,还贴心地提醒小心烫,自己留了两张,剩余的就扔给离自己最近的士兵。 申屠沅没什么胃口,尽管这马车行得缓,但颠簸是少不了了,自上次生病,她东西就一直吃得少,勉勉强强不饿就够了,想起身边还有侍女,眼巴巴地盯着这冒烟的烤饼,就赏给她吃了。 “我问你话呢,你还没回答我。” 萧野两张合着一块咬,吃得腮帮鼓鼓,咽下去了才道:“不管是真是假,今天公主这一出,算是替翎王解了围了,如果公主不说洵王也爱这酒,郝远湖怕是不会这么轻易答应。” “你倒是机灵。” 萧野爽朗地大笑:“我看公主这不是明白得很吗。” 第9章 真假心意 入了驿馆,北靖住东院,西拓住西院,相见如仇人,互不往来,路过对方的院子,都要往其中吐上两泡口水,不打死你也膈应死你,这馆长夹在中间,担心受怕地食不下咽,就怕稍微一个不注意,怠慢了其中一方引起不满,在这驿馆中打起来,那他是十个脑袋都不够陛下砍的。 这翎王说处理完事情便来,可这天色渐暗,一片黑云压过来,馆里都掌起了灯,庖厨叮叮当当,正火急火燎地进进出出。 往常他还能陪一陪这使臣用膳,品一品这皇宫才有的鱼和熊掌、美酒佳肴,可今晚怕是不行了,白白便宜了那两名副馆长。 楚馆长立在驿馆门前,脸和十指被冻得发紫,旁边站着两名提灯的奴才,哆哆嗦嗦,灯影恍恍惚惚,令人眼花缭乱。 这翎王一炷香前派人来说快到了,怎两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连个人影都未见着,快要站不住,大半个脖子缩到衣裳离去,搓着粗糙的双手,刚叫人捧炭盆和胡床来,尻腚未沾上,这翎王就换了身东旭的行囊,匆匆忙忙地往里进。 “翎王。”馆长恭敬地唤。 齐明妍嗯了一声,询问北靖和西拓分别被安置在何处? 她先是去了西拓那处,传达陛下旨意,说是让他们明日黄昏时期入宫,先前陛下招待他们尤嫌不足,定要再次好好畅谈! 北靖则要先行他们入宫,翌日鸡鸣时分便会有宫人于驿馆门前接纳,北靖东旭两国联姻实乃大事,不可再延搁下去,先见过灵犀公主,互换盟书,签下婚书,次要的缓着来。 考虑到灵犀公主为救自己而受了伤,齐明妍带了瓶宫里太医研制的金疮药,治疗外伤手到擒拿。 相顾无言,申屠沅还以为她要走,却对自己说了声谢谢。 她一脸懵然,装傻,问道:“翎王这是何意?” 齐明妍不管她是真傻还是假傻,这是她的事,无论这申屠洵喜不喜好饮酒,她大可不必当场提,事后提她也不会不给,既然提了,帮自己解困,那便是要谢的:“灵犀殿下和那西拓副使一唱一和,助本王解围,自然是要谢的,但来的匆忙,日后必定呈上厚礼一份,除了今日之事,还有那日公主不顾安危救我性命,这些本王都铭记在心。” “公主日后若有需要的,大可来找本王相助。” 申屠沅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齐明妍机敏聪慧,善于鉴貌辨色洞悉人心,她既然主动提出,大概是也料到了自己所作所为目的为何,此刻她若是推托倒显得矫揉造作矫情,当然,她也不会放过这与齐明妍交好的机会,刻意压低身子,矮她一截,笑脸莹然地承下了。 齐明妍离开之后,萧野从侧门进到堂屋来。北靖并无出嫁之人须戴上面纱待夫君揭下的习俗,申屠沅在路上受了寒,咳症不见好,又因水土不服,染上了红疹,大夫虽说不是什么大的病症,在这东旭待一待,适应气候和饮食,慢慢就好了,但申屠沅恐东旭的人看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悔婚,索性就戴着,到了驿馆,有个暖炕休息,没有外人,便也不必佩戴。 申屠沅将面纱揭下,唇附上一层干巴的膜,些许苍白,萧野愣神片刻,取了壶热水来。 入住驿馆,申屠沅便已将喜服脱下,这喜服是要在成亲之日穿的,明日面见东旭皇,只需按北靖公主的衣饰就好。 她喜滋滋地接过萧野递过来的温水饮下,坐在榻上,翘起脚尖,轻轻地牵上萧野的衣袖,不想他离开:“阿野,你留在宫里保护我,好不好?” 她翌日便要面见东旭皇,再过个几日,这婚期便会订下来,短则一月,长则不过一年,她就要嫁与他人为妻,他纵使有情,也不能轻易表现出来。 申屠沅自出生起便在北靖皇的庇佑下长大,虽性子刚烈,却也不失天真,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唾手可得,他既和胡将军一同护送她至东旭,便没有走的道理,可她此番话,到底有没有第二层意思,他猜不透。 “公主说得那里话,等婚期拟定下来,胡将军便要携军回北靖,属下不愿走,想一辈子陪在公主身边保护公主,只要公主不赶属下,属下一定不走。” 申屠沅猛然倒在萧野身上,双手绕过他的腰紧紧锁住,额头斜靠在他的肩上,亲呢地蹭了蹭,灿烂的笑容平添了一份风情:“我自是不会赶你的!” 萧野身子略微僵硬,咽了咽喉咙,呼出的气如微风一般掠过她的发丝,扬起几片稀薄的丛来:“公主,时候不早了,要早些休息。” 申屠沅松开他,调皮地挠了挠他的鼻尖,见他双耳红得要冒出汁儿来,偷笑几声,嗔道:“好啦,不戏弄你了,回去吧。” 萧野讷讷地应下,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翌日鸡鸣前夕,天空布下了场细雨,随风飘零,斜打在早起的街市的行人上,几顶行色匆匆的蓑衣雨笠从人群中刷过,撞倒一名老翁,还未等老翁回过神来便已消失在街角,哀嚎无人闻。 宫人早早地立在驿馆门前等候,灵犀公主今晨早起一个不注意又受了寒,喷嚏不止,又戴上了面纱,披上大氅,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上了轿子。 来接人的是宫中的太监副总管,是个能说会道的,佝偻着半条身子,旁边站着位替他撑伞的年轻弟子,担心灵犀公主无趣,便笑意盈盈地边走,边讲述着宫里的人物和趣事。 “陛下听闻灵犀公主这会进宫,心绪激动得彻夜未眠,早早地儿便起来,神采奕奕地命人备好了早膳,就等着公主去呢。” 这东旭皇她是有所了解的,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比她还小个六七岁,听说后宫虚备,她进了宫,便是这旭皇的第一位妃子,即使不贵为皇后,以后陆陆续续充盈起来,见着了她,也要有几分敬仰。 一夜未眠未必是喜欢,这个年纪的小孩,玩心都重,要娶亲了,还是别国的公主,图个新鲜罢了,这样的也最好拿捏,一般都没什么主见,若是同他建立起信任,未来在这宫里行走,也不会如此艰难。 后一辆马车上有北靖皇亲手备足的厚礼,她只需取出一两个贵重的物件来,说是自己特地为他准备的,哄一哄这玩性未消的陛下,逐渐同他亲近起来,后面的事,便见机行事吧。 她贴心地命婢女出了轿笼,递给这公公一捧暖手炉,道:“公公可否与本宫讲讲,这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 今日的朝会要比往常早一些,招待和亲公主,众臣也不敢马虎,官阶小的担心从家里来错过了点卯,太后怪罪,索性不睡,掐着时辰,捧着妻子亲自烙的热饼,在车辇上用完了便小憩一阵,正站在宫门前给手哈气等着公公来传唤。 众大臣于北靖公主先半个时辰入殿,这张洋思虑周全,早早打听灵犀公主近日受了寒气,众臣身上多有风霜,于是命宫人端上十几个炭盆,待寒气退散,才撤了去。 灵犀公主的轿辇行至皇宫门前,传旨太监颠儿颠儿地跑,大呼着实时汇报北靖公主的行径,一股股冷风灌入口中,喉咙覆上一层冰气,交接至下一名太监的手里,便扶正幞头,趁他人不注意,拢紧了冻紫的双手。 东旭皇与翎王一同出来,翎王在陛下身旁耳语几句,便走到下方,立于众臣前头,与梁王分站一列。 “北靖皇女申屠沅,谨拜旭国陛下,愿陛下龙体康泰、国祚绵长。”申屠沅自太和宫门前下马,身后跟着胡岐将军、萧野副侍,另四名北靖女婢、六名东旭太监,北靖东旭各两名卸了刀的宫卫,步至议政殿石阶前,分两侧走,至殿上归于一统,申屠沅目视前方,在殿中央三拜三叩,后人循之。 齐明朝收起那副散漫的样子,正襟危坐,大手一挥:“起来吧。” 北靖服饰繁杂沉重,申屠沅拎起膝衣,又行作揖礼:“沅自北靖而来,初涉东旭疆土,不熟途路,正值天降大雪,阻滞行旌,致误觐见之期,乞陛下宽宥。” 齐明朝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招子瞪大了,从上至下,一错不错地打量着肤如凝脂,眉若青黛,眸如星辰,鼻若挺玉以及隐在面纱下若隐若现的动人的红唇,渴热地舔了舔唇:“此事是东旭思虑不周,灵犀公主不必过于自责,也不必耽溺于心,过去的便让它过去。” 申屠沅不动声色十指向掌心捏掐,半边脸庞抽动,复又跪下,行大礼:“多谢陛下。” “今灵犀,奉父皇之命,敬呈厚礼,聊表诚意,惟愿陛下笑纳。” 她顿了顿,将北靖皇拟好的婚书捧递至前:“父皇与沅皆盼早日共商两国缔亲之仪,更翼此后两国通好,永无战事,共享太平。” 齐明朝玩心重,不意处理政事,虞太后又过于宠溺,多数命宫人将奏折呈至寝宫,让两名嗓音动听识字的婢女念给齐明朝听,大多都不过脑,他要是想不出对策,这太后便替他批了,眼下不知说什么好,敛起那份贪欲,无助地望向右下位的齐明妍。 齐明妍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地迈出一步,转了个身,对着申屠沅行了个礼,挺直了腰板,道:“公主所言极是,”她将申屠沅手上的婚书接过,张洋小跑下来,送至皇帝的案前:“待择日陛下与臣等商议,自会给公主与北靖皇一个结果。” 齐明妍折返回去,平摊双手,虚搀着申屠沅的双臂请她起来:“公主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近日身子又不大好,两国之交,这些虚礼倒显得不那么重要,快快起来吧,陛下一早便命人在漱玉台设宴,特地为公主接风。” 申屠沅眼眸悠悠转动,一汪波水深情地望向齐明朝。 十六年了。 她从冷宫,回到了幼时最喜欢缠着父皇烦扰他公务的地方。 第10章 重回故地 “皇姐,朕不可以去看她吗?”早朝结束,齐明朝置了一处临时宫殿给北靖公主及使臣歇息,待成婚之礼结束,正式册封妃位和宝殿。自清晨见了申屠沅那一面后,齐明朝就茶饭不思,坐也坐不安稳,背手在寝宫中踱来踱去,还遣张洋去请齐明妍过来。 齐明妍忙得脚不沾地,昨日她进宫禀明城墙上所发生的一切,作势要处罚梁王,太后提前听到了消息,赶到前庭来,碍于她的面子,齐明朝不好罚得太重,但又不可不罚,自己的亲姐姐受了委屈,正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呢,怎可不讨个公道?中和处罚了一下,禁闭三个月,罚俸三年,这场隐约张牙舞爪的事情才过去。 可这皇姐又向他讨要什么百年梅酿,他虽也听过,但从未见过,溜进太后寝宫里收起皇帝的架子,抱住太后撒了撒娇,但这太后也不知道,有意为难也好,确不知情也罢,齐明朝确确实实没帮着姐姐做什么,于心有愧,许了她一个条件,良心方安。 有或没有,都得一试。齐明妍派手下的人到齐家祖宗居住过的宅子往下深挖,看有没有酒窖之类的,终于在今晌午于城外西郊的一处庄子,往下挖了十五尺深,最终找到了十来罐梅酿。 担心储存条件发生变化引起味道变质也担心贪酒之人惦记,齐明妍不许手下的人声张,并吩咐只需挖出一坛,足够这孙副使和申屠沅的兄长饱一饱舌尖就行。 这才刚至宫城门,一身邋遢还未洗净,张洋便绞着步伐走来,说是陛下召见。 齐明妍眯了眯眼,思索地看着齐明朝。这不过才见了一面,怎就迷成这般模样?才将将分离不到四个时辰,就想念得犹如快要死去,齐明妍早期怎没看出来这是个色胚子,心下冷哼一气,暗道这齐家的血脉果真滥恶,就算是夺了江山又如何,迟早毁在自家人手里。 “不可!”齐明妍察觉自己语气重了些,又缓了下来,搭上齐明朝的手背,安抚性地拍了拍:“这灵犀公主虽说注定嫁与你为妻,可不能不顾礼数,陛下这般贸然过去,若是给人吓到,有了层隔阂,日后成了亲怕是相处得也不够愉快。” “陛下姑且忍耐,等今夜宴会结束,明日早朝之时,便由皇姐来做这个出头鸟,替你好好和几位要臣商议,将此事早些给你定下来,你也不必受这相思之苦。” 齐明朝抽泣两下,下巴垫在齐明妍的肩上:“皇姐,你于朕真好。” 俗语说登高望远,登高才能望远,这皇宫城最高处莫过于云阙台,相传是李氏高祖远行征战,看上了敌国的一名民女,仰慕至极,为其改头换面,成了东旭百姓并将其带回后宫,恩宠加身,人人艳羡。据说这妃子常常做梦,一伸手便能触碰这空中的云片,又因愿望不得满足,耽溺于梦境中,大病一场。高祖疼她怜她,许下爱妃若是好起来便为她建一座台,日夜都能观赏触摸到这天空的云朵,共享神仙极乐。可到最后,这云阙台是建成了,那位妃子却病入膏肓,没能登上过这云阙台一次,高祖遗憾一生,后对其追封为皇后,与高祖共葬一墓。 李悬音儿时最喜来这,父皇母后繁忙不能陪她玩耍时,她就会带一名小宫婢,不让更多人跟着,在这云阙台一坐就是一天,还得徐皇后派人来找,亲自抱她回去才肯离开。 许久不见,倒是生疏了,听说齐永薨逝之期,云阙台着火了,烧了东处那块,不过这么些年,将作少府已将其修葺完善,只是,所用木具不一样,成色差异显然,红木里散发出的香味也不同,早就没了最初的感觉。 “公主,怎么不走了?”申屠沅在阶间停下,瘦削的手掌抚在覆了层冰气的栏楯上,今早奴婢们才刚打扫过,天寒地冻的,左右不过四五个时辰,就滑溜溜,寒气刺手。 这一块的颜色与其他的不同,其他的颜色暗些,这一小腿长的栏楯,颜色则更浅也更亮些,这是她和盛平皇帝一起修补的。 那时候的她才四岁,调皮贪玩,躲开照顾自己的奴仆,偷跑到膳房里,藏了柄砍肉的斧子,坐在脚下这面阶梯,专门劈这一处,等婢女找到她时,她已然劈出了一道口子,婢女大惊失色,当即强夺她手里的斧子,四五个比她大不了的女娘围着他上下检查,双手红彤彤的一片,掌纹都摸起了水泡,一碰就疼。她当天晚上赖在徐皇后怀里哇哇大哭,涂了药膏的稚嫩的小手紧绞着,与汗水一起黏渍渍地染脏了皇后的凤衣。 第二天起来,双手犹如折了一般抬不起来酸胀无比,仍是跪坐在陛下的寝宫外,祈求父皇的原谅,放过她殿里的女婢,她会修补好的。 “音儿向父皇保证,以后不会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 “父皇陪儿臣一起修栏楯好不好?” 李悬音思绪回笼,轻声吸了吸鼻子,抬手揩去眼角的泪水,迈动脚步,向最高处走。 “无事,只是觉得这处观景正好,望向远处的山雪,一时着了迷罢了。” “等二月来,冬雪消融,三月至,远处的山逐渐由干枯覆上一层青翠的绿色,近处的院子里的花也会盛开,少了孤寂寥落,多了几分生机勃勃,会更欢喜些。” 从她入皇宫城的那一刻起,萧野就觉得她不对劲,心里卡着,说不上来:“公主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好似……在这云阙台赏过雪也赏过花一样。” 申屠沅轻笑出声,到云阙台顶峰,十来名宫婢俯首帖耳双手交叠置于腹前留待吩咐伺候,见这北靖公主上来了,便有条有理地散开,送水端茶摆点心,扯帘摊塌翻被褥,各司其职。 “是嘛?景致大多相同,我在北靖赏还是在东旭赏都是一样的,冬日在北靖赏到了万里飘雪,春季则赏到了繁盛嫣红的花萼,在东旭,会有什么不同吗?” 申屠沅于塌上斜躺,面向外间,挂于风景台之上的帷帐魅魅,像一重重大风掀起的波浪,花纹跟着荡漾起来,好似在讲述什么趣事,灵动得紧。她幼时便很喜欢摆弄这些。 萧野觉得,这躺得……也未免太自然了些,不像是第一次来,倒像是从小便在这生活。 他快速眨了下被风干涩的眼睛,恭敬地递上一片夹杂着梅花瓣的梅花糕:“公主说得不错。” “景在哪儿赏都是一样的。” 申屠沅轻掀面纱,露出半截明润动人的朱唇,那些个偷觑的婢女面面相视,脸上无不欣喜,比刚才殷勤个百倍。张洋公公派她们几人来照顾这翻山越岭的公主,本觉她是外番人,纵以后嫁给陛下为宫妃,这偌大的皇宫内没个娘家人照看,不必太当回事。但瞧这公主明澈皎洁的双眸,挺秀的鼻梁,结合那若隐若现的粉唇,若是得了陛下的垂青,跟在她身边做事,那可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公主,您常常这个,这可是东旭特有的百花糕,平时那些官家小姐可是想吃也吃不着呢。”最前面的两名婢女抢着那盘五颜六色的百花糕,双双跪于她面前,挤着要成功递上这第一块。 “公主,您试试这百花茶,由百花辅以雨后龙井熬制而成,于这百花糕甚是相配。”左边跪满了,右边也跪了一地。 …… 晃眼间,申屠沅周围跪满了人,萧野还被挤了出去,无辜地耸耸肩,面带微微笑意,双手背至身后,掀开一处帘子,大半个身体探出去,专心观景去了。 申屠沅坐起来,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抿了一小半的梅花糕置回盘里,浣溪死了,醉花又瞎了眼,她的确需要再挑两名合心意的贴身婢女以后在这宫中伺候。前两个跪下的过于势利眼,太过精明为自己精打细算,如果她在这宫中不得势或是得势之后失势,这两名怕是跑得比谁都快,讨不到半分好处;后面跟着下跪的又没有自己的主见,别人干什么,她们就跟着干什么,她想要治宫治下,没有威慑力,也不合适。 眼皮缓缓掀起,不远处还有两名不知所措的颤栗着,对上她的视线,哆嗦地走近了些,欲下跪,被申屠沅及时喊住。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这两名宫婢,手足皆长,差不多高,模样却不太好看,一个黑一些,一个黄一些,细看脸上还有大小不一的斑块,丑是不丑,但主子都喜欢模样水灵看得愉悦的,乍一看都不会选择这两个。 但她们一不跪,二不急着献殷勤,是有自己的主见也好,相比之下太过胆小也罢,总归申屠沅看得顺眼,等封了妃彻底成了这皇城人,再练一练,教着她们按照自己的行为习惯做事也不迟。 体型稍微壮硕的那名婢女先答道:“回、回公主,奴暂且没名字。”声调抖栗,却中气十足。 另一个跟着道:“回公主,奴,也没有名字。” 第11章 搭台唱戏 “没有名字?这是为何?难道你们家里人也不给取吗?” 略微瘦小的那名深吸一口气,道:“公主有所不知,奴和这位姐姐刚入宫,百姓家的孩子入了宫之后父母给取的名字是不能要的,得有主子青睐,才得赐名。” 李悬音在这前朝后宫来去自由了五年,直到十六年前那场事变才终日拘泥于冷宫之中不得人身,年纪虽稚嫩,却也不是记不得事,怎浅浅十几年,连这原来的名字也不能要了。 她心里苦笑,明知故问:“这是为何?” 两名婢女四眼迷茫,欲言又止的模样,想应答,却又不敢,眼里多了分退缩。 “你们说,本宫不怪罪。” “……是太后的意思。” 这虞莲荷的出身不大好,是九卿太常府里太史令家的二女儿,母亲为一介商贾之女,因模样生得好看被太史令抢回府里做妾,那时虞莲荷的母亲已与邻家的一名书生订下了姻亲,待他考取功名就娶她进门。这太史令生生夺人女儿,逼死一双父母,还暗中打点,断了这未婚夫婿的科考之路。 虞莲荷的母亲进门一年就生下了虞莲荷,随后不到两年就因病而逝,虞莲荷自小便在嫡母的身边下长大。 嫡母待她很好,家中其他姐妹有的都会有她一份,但总归不如亲生的亲近,况且这嫡母家中父亲同在朝廷,官阶比这虞父还要高上两阶,若不是虞父设计陷害污蔑这嫡母与家中小厮暗通款曲,嫡母也不会嫁与他为妻,恩爱两年,后虞父妾室不断,嫡母蹉跎一生,能够养好膝下几个孩子就不枉活了。 虞父虽对嫡母已了无爱意,但碍于嫡母的父亲,也不会对其打骂,对嫡母生下的孩子,更是恩宠有加,眼里只装得下这一双嫡生的孩子,旁的不丢去后厨免了这请小工的费用就不错了。 故而虞莲荷没从虞父那儿得到什么父爱,她能在齐永为相之时进了他的府为妾,又在他承了帝位一步步由容华升上婕妤,在齐永知命之年诞下一名皇子从此在这宫中有了依靠全靠她承了自己母亲的容貌以及心中对虞父的恨和富贵权势生活的向往才支撑她爬到至今——太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她向上可以无所顾忌地挥霍万两黄金来建造一座避暑的山庄,向下也可以要求进宫的奴才不得顺其名来彰显皇家的尊贵及荣耀。 大雅小雅皆任其要求,旁人不敢有所置喙。 身居高位,却除不去这一身小家子气的作风,若是她母后还在,定不会因为一个名字就为难这些本就命苦的孩子。李悬音暗骂道。 “哦?原是这样。” 申屠沅令跪了一地的婢女让开,让那二位靠近些,她好好端详:“既然没有,那本宫给你们取一个可好?” 两名宫女一直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招来了杀身之祸,见面前的主子笑颜逐开,还要给她们取名字,吊着的心慢慢落下来,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的。” 申屠沅默了片刻:“暗香及采桑可满意?” 奴婢哪有说主子不是的道理?这两位虽说不知道怎么就得了主子的垂涎,不仅要招她们贴身伺候,还为其赐这么好听的名字,愈想愈觉得前路光明灿烂,一个劲地磕头谢恩。 “萧野!” 萧野在外吹了半天冷风,脸都冻僵了,自个揉搓几下,走到申屠沅身边来,申屠沅在一行人之间站起来,让她们不要跪了,还对暗香和采桑承诺会与张洋总管讨要她们,且先在原来的地方待着,理了理衣袖,边走边对萧野道:“我们走吧,宴会快要开始了。” 齐明朝得了齐明妍的一番开解,对申屠沅的思念暂且减缓,可他见申屠沅之时她是以面纱示人,虽说皇姐已提前告知他,这灵犀公主路上染了风寒,久久不见痊愈,不可轻易受风,他才没在大殿之上对其发难,但这对他已是个心结,不尽早解开,难免心绞痛,幸而今晚还有见面的机会,他寻个缝隙求一求真容,也算不得逾矩冒犯。 齐明妍从皇宫离开之后就径直去了驿馆,备好车马和百年梅酿,十足的诚心邀请郝远湖和孙副使入宫赴宴。 这路已经退了一步,得进一步才能挽回西拓的面子。郝远湖见了了这孙副使的心愿,心下意识是想免了这次入宫,东旭的诚意在这之前他已感受到,不会因为一个小插曲而心胸狭隘地耽误这等大事,可一走了之,传出去,难免落人口实,被有心之人利用,西拓皇帝给他治个结交不善的罪名,索性就再走这一遭,足了两国的面子。 今日的雨下得绵长,清晨来接北靖之时停了,眼下又漫了起来,地面上的雪已清扫干净,斜插上一层薄薄的水面,还未收摊回家的行人见这洋洋洒洒的车队,担心冲撞了大人物,着急了些,被这光滑的路面戏弄,摔得满口血。 骑在马背上的齐明妍往下丢了一袋碎银,让这笑也恐惧哭也恐惧的倒霉人找个大夫看看,那人连忙跪地,许是摔到了舌头,呜呜咽咽,跪到齐明妍消失在街上。 “翎王真是心地良善啊。”飘了雨,即使一路淋着到宫里,也不至于成了那落水的鸡,可翎王一介女子尚且骑马,郝远湖身为男子,不好同那体弱的孙副使一般,躲在马车内,就让那馆长牵了屁来,与翎王并行。 “举手之劳罢了。” “富人一席酒,穷人半年粮。况且这老伯是因为惧怕本王这高马走得急了些,于情于理本王都该负些责任。”这郝远湖心胸宽广是一大美德,这第二大美德便是好助人为乐,常常与令夫人布摊施粥,接济因天灾而吃不上饭的穷苦百姓。齐明妍此举,算是顺水推舟吧。 郝远湖哈哈笑了几声:“翎王有好生之德,这是多数皇亲贵胄不可比拟的,莫说给些钱财看病,没有勒马将那老者一蹄踩死已是不错。” 齐明妍:“哦,看来郝大人所见所闻颇深广啊。” 郝远湖又呵呵笑几声,捋了捋胡须,叹道:“不可多语啊。” 宫廷夜宴,东旭皇帝坐北朝南,北靖及西拓分坐两侧,宫婢执瑶盏列阶,梳着云鬓,伴有花容,袂影翩跹地引众众王公卿外来使者入殿。 申屠沅特地吩咐,在她的右手边给萧野留个位置。 她一坐下,齐明朝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背后,像匹不太聪明的狼,眼巴巴却又面露痴傻地盯着猎物。 申屠沅故作不知,手捧一盏成色姣好的青花瓷杯,与这同样装傻充楞的萧野逢场作戏,几场下来,这杯中酒泉分毫不减,这杯中倒影倒是变化多端。 “见过旭皇。” 胡将军不住在宫内,故而来得稍晚一些,申屠沅本想再晾一晾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齐明朝,被这突如其来的胡岐扰了好戏。 申屠沅佯装大惊,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不慎没立住那酒杯,洒了一手,她将湿腻的双手收拢衣袖,转过身去,对着面怀笑意的继兴皇帝俯了俯身:“见过陛下。” 齐明朝背着的双手垂直前头,向前走了两步,刚要伸手搀扶申屠沅,她便侧退两步,一副惊魂未定的不安样:“陛下,这不合礼数。” 齐明朝想起今午皇姐对他说的一番话,也知急不得,他还想温香软玉在怀呢,不想自己第一位妻子还未迎娶成功便已相视如仇,按下心里那点龌龊:“朕知道!沅儿不必如此疏远朕,该给的朕一个不落。朕只是看你饮酒饮得也相当气质,一时着了迷,你莫要挂怀。” 申屠沅勉强一笑,低眉耷眼,左看右观,明眼人一看就知被这九五之尊一吓还未缓过神来,令齐明朝愈加愧疚,怜爱之心更甚 。 “陛下言重了,灵犀并未挂在心上。” 齐明朝凝她片刻,挥挥二指,那身后的张洋接到旨意,对着两名小太监低语,那两名小太监便促着步子跑走了。 “那便好……朕看你衣裳湿了。冬日严寒,刚至一月仲,春意未到,寒气正浓,”两名小太监带来一名嬷嬷:“让李嬷嬷带你去换身衣裳吧,别风寒又加重了。” 申屠沅渐然收紧掌心:“是……” 这吩咐是应下了,申屠沅却无动作,这次宫宴女眷不多,李嬷嬷也不急,就一副奴才的姿态耐心等着她,忽而抬眼观一观主子的神色,看这女娇娥还有什么旁的别扭没诉出来。 申屠沅没喝,萧野是实打实地品尝这宫廷美酒,他酒量深,两壶下肚面上已显醉意,可脑袋里却清醒得很,和申屠沅一同起立拜过旭皇之后便低头耷耳装醉,瞧这模样不大心思却多模多样的小皇帝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胡岐是个憨厚敦实的,心眼子浅,听灵犀公主衣裳湿了,也跟着担忧焦急起来,跟着劝了两句,赶紧跟着嬷嬷去把衣裳给换了。 齐明朝急也不急:“沅儿可是有什么顾虑?若是觉得东旭的衣饰穿得不习惯,也可先换下,待你的人去把你在北靖所穿的那些给取回来也不迟,身体为重。” 胡岐刚要举手自告奋勇申屠沅就猛然抬起头来,朝齐明朝笑笑,又一脸羞涩地低下头去,缓了一会,渐渐与齐明朝平视:“陛下多虑了,今儿不穿,以后也是要穿的,灵犀没那么多讲究,只是……灵犀有一个不情之请。” 美人和他多说两句话,所图之人必然是高兴的,况且这话里话外是有求于他,心里那点英雄主义蹿出来,微微端起了架子:“哦,沅儿说来听听。” 申屠沅快速扫了张洋一眼,难为情地咬咬内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灵犀来东旭的路上失去了两名贴身婢女,想在这求两名可心的照顾。” “云阙台有两名伺候的就不错,还请陛下将她们赐予灵犀。” 齐明朝扭头看向比自己大了两轮的公公,啧了一声,这是在责怪他没有及时处理灵犀公主的需求,就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还要她亲自开口,这不问还不愿说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东旭怎么苛待这远道而来的和亲公主了呢。 张洋连忙甩自己两个耳刮子,不见眼泪地哭着喊着一会向陛下知罪一会向申屠沅求恕罪。 “罢了罢了,以后这种小事你处理了就是。”齐明朝不爱听这尖细的嗓子说话,一听就头疼心慌,哪儿都不顺畅:“沅儿且先跟着嬷嬷去殿内稍待,你中意的那两名婢女张洋一会就带到你跟前来,快些去吧,别再受凉了。” 申屠沅抿嘴浅笑:“谢过陛下。” “陛下,翎王来了。” 第12章 端倪初现 “哎?你这侍卫,不安分待着饮酒,跟在沅儿后面做什么?” 申屠沅要去换衣裳,萧野自然得跟在身侧保护,刚迈了步子,便被齐明朝喊住,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转过来,不明所以地看着这小皇帝。 “陛下这是在喊属下吗?”萧野指了指自己。 齐明朝向前,将萧野与申屠沅隔开,眉眼间蕴上一丝戾气:“不然呢?女子之间的事,你一个大男人跟着去做什么。” 申屠沅莞尔一笑,侧开李嬷嬷,走到齐明朝身侧来:“陛下有所不知,阿野跟在灵犀身边很多年了,灵犀出行皆是他跟随,灵犀需要他的保护。” 虽说是侍卫,可申屠沅的话让齐明朝气血不顺,称呼这般亲昵,还跟了好多年,岂不是伴着长大的?他纵还未与灵犀公主结缘,但这是迟早的事,哪个男子能允许自己得未婚妻子和一个男子如此亲近? 齐明朝耍小性子甩开紧攥着的萧野的手腕,昂首挺胸,双手背在身后,大步流星地往殿上走去,阴阳怪气丢下一句:“既然这样,那便跟着吧。” 这是要人哄了?李嬷嬷杵了杵申屠沅的臂弯,朝她挤眉弄眼,嘴歪向齐明朝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 申屠沅定了定心神,偷摸摸了两把萧野的手背,以示安抚,特意拔高了音量,道:“本宫觉这皇宫安全得很,不需要人保护了,萧野,你留在这陪胡将军畅饮!” 萧野:“……” 胡岐:“?” 齐明朝应是听见了,紧绷的身体霎时松懈下来,唤了两名太监,大咧咧地坐在宝座上,命他们给自己捏腿捶肩,嘴角微微翘起,似是按捺不住,扭过头偷笑去了。 这张洋的腿脚真是快,申屠沅前脚刚踏入离漱玉台最近的一座宫殿,暗香采桑便跟着张洋公公走了进来,见到主子喜不胜喜,敞开了嘴任门牙曝露风雪,凉透了才想起来要做好一个奴婢的本分,老实安静地候在一旁,待主子吩咐。 常言道眼头活官运活,眼头死官运死,张洋这残疾之身能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混得风生水起,除了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再就是比那照妖镜还要高上几分的利眼,继兴皇帝喜欢这位公主,甚至可以说是着迷,那他也得好好捧着,将来的好处少不了,那谄媚的汁水都快腻出来了。 “哎呀今儿的事都怪奴啊,不知灵犀殿下身边也没两个贴心的奴才伺候,还得您亲自来讨。” 好不容易萧野没候在身边,李悬音还有要事要做,不意多与之纠缠,取下头上的一根金簪俏摸塞人手里,两三句就将其打发了:“公公言重了,灵犀刚来在宫里,诸事不熟,以后还得多多仰仗公公。” 张洋心下了然,对其行了个大礼,转身离开了。 赏了一个,便赏第一个,李悬音从手腕上取下一釉青色饱满圆润的玉镯,径直套在了李嬷嬷的五指上:“多谢嬷嬷陪我来此处,只是既然来了人,就不劳烦嬷嬷了。” 李嬷嬷还当她是初来乍到不好意思,镯子笑着收下了却不走,热情地忙前忙后,取来好几件颜色鲜艳质感柔顺保暖的衣裳,踮起脚开始拆她衣领掀她面纱:“小姑娘刚入宫,好多规矩还不懂,唯恐怠慢了殿下,还是让老奴来吧。” 李悬音深吸一口气,猛拽住李嬷嬷的手,抻直了脖子,眼皮微微向下,浅淡无波的瞳孔带着几分笑意,还有几分的不耐烦。 李嬷嬷是看她出手大方,这还没做什么呢就送了如此宝贵的镯子,贪心不足,自以为是,觉着再献一献殷勤,指不定再赏点什么,一时忘了为奴为仆主子的话就是天令法旨的道理,得寸进尺差点招来了杀身之祸,再怎么没眼力见也得到了现在立马滚是最好的领悟,忐忑地笑了两声,李悬音松开她的手,冷淡道:“出去吧,嬷嬷。” 李嬷嬷节节后退:“老奴这就走。” 老的都走完了,这宫殿里就剩下李悬音和两个新招的奴仆,李悬音招招手,命暗香过来:“你出去打盆热手,本宫想洗洗手。” 暗香:“是。” 暗香一走,采桑手脚麻利地将门窗合紧,扑通一声,于李悬音面前单膝下跪,右手平铺直放搭在左肩上,恭敬地唤了声门主。 李悬音一边褪衣一边道:“捡紧要的说。” 采桑站起来,将坠石那日的事一一道来:“听从您的吩咐,捆绑石头的细线试验过多次,按理来说不会有破损,事后门里调查,发现了一名奸细,提前将细线做了替换,这才被萧野一干人察觉。” 李悬音一时顿住,懵然道:“细作?” “你可知锦瑟门因何而建?又是如何万般辛苦才建立起来的?怎么会出现细作,再者,你知道出现细作意味着什么嘛!”李悬音红了眼,衣裳解了大半,挂着件里衣也不觉严寒,指尖颤栗,整个人摇摇晃晃,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带领锦瑟门潜伏于黑暗之下不见天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剑指李氏之喉,何等机密要事皆通过锦瑟门来完成。出现细作,意味着锦瑟门并不是她想得那般缜密滴水不漏,意味着她建立锦瑟门的目的有可能暴露而万事皆败功亏一篑,莫说功成,曝尸荒野也只在一瞬之间。 采桑担心她着了凉,一边替她穿衣一边道:“门主别急,细作之事杨大人已查清楚,是两年前锦瑟门为了帮助翎王而与梁王的人大战导致门生骤减,新捡进来进来的一批人当中的,平时并不接触机密要事,传讯的渠道也并不知晓,只是那日一名哥哥犯了懒,交到她手下去处理,这才让那细作寻着机会。” 两年前,翎王出征已逾一年,击溃了北靖大军,使其重新退回原定的疆域界限处,齐明妍受皇诏,要回京城论功行赏,梁王不知从什么渠道找到了一群江湖人士,半路拦截妄想杀掉翎王。 齐家人要死是迟早的事,但还不到时候。虽说北靖大军已退,但军事力量尚重,卷土而来轻而易举,这齐氏朝堂个个都是怂包子,不然也不能让一介女流领兵出征,齐明妍若是此时死了,军中无将坐镇,恐怕会乱成一团。 李悬音即使憎恨,巴不得将齐家人千刀万剐斩下头颅挂于城墙门曝晒,但也不想她李氏的江山就这般落入他国之手,所以,明知出手救齐明妍不可为,但不得不为,也就是那次,锦瑟门损失了半数的门生。 锦瑟门生大都为李氏旁支,齐永杀不到的地方她都收归所有,并许他们事成之后高官厚禄荣耀一生,也只有是李氏之人,才会对锦瑟门对她掏心掏肺,两年前损失惨重,李氏旁支已无多的可用之人,但大业不可中断,别无他法,只能向外招收非李氏族人。 进锦瑟门,需通过七七四十九道关卡,最后一关,乃同伴相杀,只有在所分小组当中夺得魁首,才能成功进入锦瑟门,失败的,皆无活命的可能。李悬音自知血腥,可若不然,这些流离失所的孤子也定然活不了多久,给了他们一个活命的可能,活不下来,只能安慰自己他们没那个命。 李悬音一颗心仍旧吊着:“既然是刚入门,年纪必然不大,怎么会是细作,可有查明身份?” 采桑轻轻摇头,贴近李悬音的耳边细道:“不曾,发现的当晚,细作便咬毒自尽了,往她未入门之前的身世查询,并未有何结果,不过……” “有话直说!” 砰砰砰! 暗香端着一盆热水跑过来,瞧门紧闭,自己着寒了事小,热水改凉了让主子冻着了手才是事大,这千里迢迢不辞路遥的公主既收了自己伺候,那就是后半生有了个好去处,得好好照顾才是。 “公主?公主?采桑?水来了!” 李悬音眼睛一斜,默叹口气:“先开门吧。” 采桑系好最后一颗口子,着急忙慌地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往下塞进了李悬音的衣袖里。 暗香两颊被冻得红扑扑,嘴里不止地哈出热气,门一开,便热情似火地端着水盆往烧得火热的炭盆上倚,直起身板来,一手叉腰,一手给自己扇风,有些难为情道:“公主,这水有点凉了,热一热再洗。” 李悬音一只手背在身后,摩挲着那个东西,一根绳子,上面挂着一颗珠子,应是什么能代表身份的物件,先应付这小婢女,事后再细细察看:“嗯,辛苦你了。” “来,暗香,喝口茶吧,就端个水,看把你给累的,以后还怎么好好伺候公主。”采桑出声,将暗香给拉到桌椅上,取出一只倒扣的杯子,倒了半杯清澈的茶水,就要往她嘴里塞。 这宫殿辉煌,不见丝毫落败之色,一看就是每天都有宫人来打扫,等着它主子入住呢,这里头哪样不是主子们用的东西,她一方面惊讶采桑的大胆,一方连连摇手后退,不敢饮这清香之味都飘逸出来的茶水。 “采桑,不可不可。” 采桑一猜就猜到她的心思,无奈一笑:“喝吧,这是公主允许的,”她另拿起一只内壁还沾着茶水的杯子,展示给她看:“你看,这是我刚喝的,公主说了,我们以后在她宫中伺候不必那么拘谨,只要不给她添乱,她有十份好,便给我们一份。” 暗香是个命苦的,家里父亲上山砍柴摔断了腿,平时就靠母亲缝补一些衣袜补贴家用,还有个未娶妻的哥哥,已年过二十五,村里村外都没姑娘愿意往她家这火坑里跳。她父母实在是没办法了,要将她嫁给当地一家富商做妾。那富商都六七十了,白发灰须,皱纹可以夹死蚊虫,早些年还因为得罪了当官的毁了半张脸,简直是惨不忍睹。听说脾气暴躁,三天两头就打院子里的老婆,别说是做妾,入正门当正妻都得掂量掂量,谁家会将女儿嫁与这样的人? 暗香自是不肯,挂根粗绳上梁,要寻死,她父亲趿拉着脚,拖着妻子,当场就给她下跪磕头,求求她救一救这一家老小,暗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先应了下来,趁母亲走街卖货的功夫,跑到河边要跳湖,被个大娘给救了,说是给她个好去处,进宫里当奴婢,她肯不肯? 暗香没多想,朝那大娘借了点银子,找附近识字的先生给家里留了封书信,就头也不回地跑进宫里来了。 皇宫诡谲,风云变幻,稍有不慎就要掉脑袋,她不够漂亮,不做那等偶然被皇帝看上一夜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春秋大梦,但求一辈子安生顺遂,在这宫里躲一辈子,该死的时候自然就死了,哪曾想过会被这么好的主子看上。一个公主,收她伺候,不言语激厉不说,还赏她上等茶水喝,以后还要赏她好多好多东西,真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暗香听完采桑的话,热泪盈眶,当即就给李悬音下跪,痛哭流涕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定会好好伺候保护公主的承诺。 李悬音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不知说点什么好,继兴皇帝身边的一名小太监就来催促了,说是人已到齐,公主若是已更好衣裳,便随他过去。 李悬音:“本宫知道了。” 第13章 银光乍血 惊刀影飞寒,溅血处,唯见光凝幽艳凝络珠。 李悬音跟着这小太监刚行至半路,就遇上了前来接她的萧野,不知喝了多少,除却脸上两颊酡红,眼神也变得不清明,不像装的。 “可是有人灌你酒了?”李悬音放慢步子,离那小太监远一些,侧过半边身子,压低声音问道。 萧野自知身上味道重,不想离她太近,她一凑过来,下意识跳开,没听清她讲的话,眯缝着迷离的红眸,盯着面纱之下的那处,晃了晃脑袋,猜不出来。 李悬音抿着唇:“罢了,也不是什么要事。” 李嬷嬷被灵犀公主吓得慌不择路,小跑出了宫殿,绕了个圈,才想起来继兴皇帝吩咐的事情,镇定心绪,理了理凌乱的衣饰,故作冷静地走回了漱玉台。齐明朝早就等着她了,看见了个人影,就命张洋催着赶紧过来。 “怎么样?”齐明朝的眼睛彷佛点了一把火,炙热又急切,恨不能亲自上手,双手勾住李嬷嬷的双肩,摇晃她,使她将一肚子的话一骨碌吐出来。 李嬷嬷虽在申屠沅那受了委屈,可也得了好处,虽惧怕,可也不是没脑子的妇人,断不会在这正上头的陛下面前讲她心上人的坏话,先行行了个大礼,再抬头时,眼带调笑之意,扭着身子摆腰肢来到皇帝的身旁,附耳低语道:“好!好得很!模样水灵,如沐春风!陛下看了定会一见倾心!奴婢活了这么些年,就没见过样貌如此得体,像黄画师画上的仙女!” 那灵犀公主护她面纱像护着自己的命儿似的,她虽近了身,触碰到了纱巾,可未完全掀开,只隐隐约约猜出个大体样貌,但天子之意,不可不成,猜着也不会是个不堪的,索性就往好的胡编乱造一通,陛下高兴了,自然就赏她了,等以后见到了真容,说不准与她所言别无二致,又得来一番奖赏。 齐明朝双眼遽然一亮:“当真?” 李嬷嬷越说越给自己说高涨了,竖了个大拇指:“真!闭月羞花之容,陛下可真是瞧准了个好娘娘。” 齐明朝大手一挥,双腿一叉,姿态尽是潇洒敞亮,心意非非:“你做得不错,当赏!” 梁王被陛下罚了禁足,但今晨太后娘娘来替他求情,说是招待两国使臣本为重要之事,怠慢不得,梁王身为先皇的弟弟,陛下的叔父,断是不可缺席的:“还请陛下且先将他放一放,今天的事一过,再罚你叔父也不迟。” 虞莲荷言语恳切言之凿凿,还给齐明朝跪下了,齐明朝虽贵为一国天子,九五至尊,但亲生母亲给自己下跪,也是受不得的,忙不迭将人扶起来,也很是为难,昨夜已答应了齐明妍要处罚,今又给人放出来,那不是出尔反尔?天子的金口玉言也做不得数了。 虞莲荷搀上齐明朝的臂膀,竟淌出两行热泪来,一呼一吸尽是苦楚与不得已:“朝儿,母后知你这个皇帝不好坐,但很多事情你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万事被人牵着走,更不能只被妍儿一个人牵着走。妍儿虽被你封了王,但总归是女子,是注定要嫁人的,等以后嫁了人,再有了小孩,为人妻为人母,就不能多为你分忧,你也不能事事仰靠着她。” “朝中无多倚靠的重臣,那就要多加培养,等妍儿渐渐淡出朝堂,谁来当你的左右臂?势非所以予人,难不成离了妍儿整个朝堂就不转了吗?”她轻拍了拍陛下的胸口:“梁王是你父皇的弟弟,你的亲叔叔,万事都是为了你,是个可倚仗的,你可不能因一人之言而冷落了他,有了隔阂,叔侄之情再想捡起来就难了。” “可……” 虞莲荷见齐明朝有所动容,紧接着道:“就当是给你叔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一个人对你好或不好,心是能体会到的,你摸摸自己的心坎,梁王对你如何?” 齐明朝果真认真思考起来,徐皇后还在世之时,齐永的大部分宠爱都担在了她的一双儿女身上,后先太子为救齐永身逝,齐永悲痛万分,拘泥于阴郁之下,除了徐皇后那儿是谁也不见,所有的父爱都加在了齐明妍一人身上,是后来虞莲荷与徐皇后关系愈发紧密,齐永这才注意到他还有这样一位可怜的儿子,在这之前,的确是梁王对他们母子多有照拂。 “母后,儿臣明白了。” 虞莲荷心舒一口气,怜爱地揩揩他的发鬓:“朝儿懂得就好。” 瞧见申屠沅的身影,齐明朝就吩咐张洋宣布宴会开始,静谧的夜晚这才逐渐喧闹起来,昏黄色的烛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渲染几分如疵如醉几分自在得意,人一饮酒了,就容易忘乎所以放开自我,什么九转愁肠全诉出来。 昨日北靖与西拓于都城门对峙的情形早已传入这群参加宴会的重臣耳中,皇帝做不了的事就由他们来做,离开自己的座席,身边跟着个丫鬟太监,捧着一盏流光四溢的美酒,敬完这头敬那头,菜没吃上几口,腹里全是道不尽的甘泉。 白云苍狗,时移世易,李悬音观这群大臣的面貌,没了往日熟悉的模样,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氏一朝的臣子早已跟着所敬奉之人入了地府,现在这些要么是当初与齐永蝇营狗苟,明面暗地里支持他做皇帝,要么是他上任之后亲自选拔出来的亲信,反正和李氏已没了关系。 李悬音连饮三杯酒,压下此刻血溅漱玉台的冲动。 “听闻这两日翎王掘地十尺,寻找陛下先祖埋下的梅酿,不知可有结果啊?”开口的是齐常侍,齐永披上龙袍半年之后亲选的近臣,为了避免丞相一家独大,再次发生先帝禅位之时,特意设立,可直接出入宫廷,参与议事。齐永薨逝之后,便为梁王所拉拢,虽已至花甲之年,可在朝中的势力一分不减,半年前,齐常侍孙子强抢民女害人父母,传到陛下的耳中,也只是罚俸三年,关其孙子禁闭一年,断了科考之路,未对受害之女有何赔偿。 齐明妍捧着盏酒,正在敬北靖公主及陪侍的二位大人,闻言轻挑嘴角,扬着高簪的马尾走到齐常侍的面前,砰的一声,将酒杯伫立而下,酒壶与之距离一尺,未对准杯口,哗啦啦往里倾斜,酒杯饮了半壶,余下半壶便赏给了方桌。 “怎么?齐大人对此也深感兴趣?” 齐平常侍本是齐永祖父的兄弟的孙子,齐永在位之前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天高皇帝远,一个县长也能作威作福,齐永上位之后选为中朝之臣,斥他收敛,倒是装了许多年,兢兢业业,齐永一薨逝就又端出一副舍我其谁的姿态来,背地里暗害了许多上级之人,这才在两年前坐上了常侍的位置。 背后有梁王这一靠山,又能牵制住丞相一干人,愈发嚣张,这两年倚老卖老做了不少亏心事,众臣对他多有意见也不好当面摆明,递上去的折子也凭空消散了。 眼下他当场对翎王发难,翎王也不纵着他,剑拔弩张,爆炸的火焰将要烧起,知内情的都闭紧了呼吸,酌势而择良木而栖之。 齐平悠悠从腰腹取出一面帕子,丢在湿哒哒正往下流淌的方桌上,一下子起立,与翎王差不多身长,浑黄瞪圆的眼珠快要从一副长满了皱纹与斑块的眶里挣脱而出,牛鼻子出气,吹得胡子歪向一边,露出缺角暗下去的钝齿:“翎王这是问也问不得了!” 齐明妍后退一步,嫌弃地扇了扇鼻子,侧过头去,双手高举合拍几次,一会儿功夫,刷刷上来两排太监,手拿一盏青壶,弓腰俯首,恭敬地往各位大人杯里斟酒。 “齐大人好似忘了什么事,本王不归外朝,自然也就不受中朝所牵制,本王公务如何,自有陛下来裁夺,何时需要你一个半截埋了坟的过问!” 如今他这般地位这般年纪,宫里宫外谁不顺着他?即使翎王身份地位比他高上几等,但她是小辈,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亲属关系,碍着面子,齐明妍理应让他三分,当着这么多大人物的面让他下不来台,齐平捂着上下起伏的胸口,屈着的手指虚指着她,脸色又青又紫,半响吐不出一个字来。 “齐大人年纪大了,摔着气着了说不准就魂归天地,还是早日交出政务,在府里种种地养养花,享享儿孙之福,也不枉活了。” 一个臣子,最大的荣耀莫过于登高位,在那史官的笔上留下浓墨重彩,这才是不虚此生,而不是种地养花享福,齐明妍这一番话表明了是在羞辱他,毫无保留地羞辱他,齐平气极了恨极了,血气上涌,一飞冲天,激动起来闪了腰,哎哟一声余音未消,一柄闪着银光的弯刀当即从侧腰刺入,噗呲两声,银光被血色覆盖,勾出来半截肠子。 齐平立即倒地,惊慌喊叫声溘然敲响,原本端坐的宾客瞬时惊起,青玉莹然的酒杯成了满地碎片,匆匆忙忙不顾形象佝偻着身子找到佩刀的侍卫紧抓不放,宫人乱窜尖叫着往廊柱后躲,宫卫拔出佩器,摆起兵阵,围城一圈,护着天子,萧野胡岐霎时起立,拔出身后两名侍卫的佩刀,神情警惕护着申屠沅往皇帝那边歪着走。 刚刚送酒的太监有半数的人皆揭了幞头,从腰间甩出一柄软器,不带分毫犹豫就近而刺,铲除了阻碍,直指西拓使臣。 第14章 龙争虎斗 齐永在世之时,齐平跟着他做了不少害人的勾当,帮着戕害李氏臣子血脉,李氏之女被贬为奴为妓时,他亦收纳两名入房,丝毫不把她们当人看,整日命她们裸露身体趴在地上学犬吠,昔日高高在上光鲜亮丽的皇亲贵胄成了狗都不如的阶下囚。齐明妍听说了,暗中救了一个,只是她不知她真实身份,不肯受这份情,趁她不在的间隙撞墙自杀了,另一个,也因受不了齐平的虐待,蓄意谋杀齐平,被齐平反杀,一剑刺入胸口,拉到乱坟岗堆肥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族人惨败成这般模样她却无计可施,怎么能不恨?齐平不知好歹,不懂得要躲着她,仗着自己年长又为齐氏血脉,在朝中多有功德,就妄大自尊地要骑到她脸上去,当众挑衅她,还以为她会碍于其中的利害关系于他退让。 她早就想杀了他了,只是忙于其他事务,顾不到他头上,眼下当场暴毙,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齐明妍一脚踹开齐平不瞑目的尸体,踩蹬方桌一角,侧身悬空而起,飞到一名侍卫的面前,挥手拔刀,一足却后,身体后仰,紧绷着腰,劲手一绕,连斩三名环逼过来的刺客。 “保护陛下!” 李悬音边在萧野胡岐的拥簇下后退边和侧边的采桑相视一眼,今晚这出,不是她们安排的,要杀继兴帝,斩尽齐氏之人,远远不到时候,况且还有西拓的使节在,不是一个聪明的时机。 可又是哪方的人会选择这个时候动手?东旭作主,北靖西拓分坐左右,只有南昭的人不在,莫非是南昭那边派来的刺客?若西拓北靖的人在东旭出了事,两国皇帝必是要找继兴皇帝讨个说法的,难不成目的是为了激化三国矛盾?可南昭皇帝是个缓慢悠哉的性子,现任皇帝掌国期间,并未产生过什么战争。治国之道大多宣扬休养生息、富国安民的思想,从未传出过什么开阔疆土的野心。 莫非是扮猪吃老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三国由此引发争端躲在后面吃肉? “保护郝大人孙大人!”负责护送使臣朝贺的士兵早已在入宫之前顺从吩咐卸了武器,单凭一身的盔甲,毫无抵抗之力,宫里的侍卫又大多跑去保护天子去了,他们这样狼狈,无非是死得慢一些罢了,也没想过这群身姿矫健敏捷的刺客是冲着他们西拓来的。 刺死齐平那一瞬,还做做样子,一半的刺客的刀剑都指向继兴皇帝,余下的便分作两派,专杀北靖之人和东旭大臣,吸引了所有的兵力去护着三群人,哪知刺客变脸比翻书还快,攻了两下,便齐刷刷地转身,飞奔而起,只朝西拓杀去。 郝远湖孙副使身边的西拓士兵死的死,伤的伤,残肢阻碍了他们躲避的路,眼看冰冷尖锐的兵器就要切掉他们的项上人头,齐明妍一路踩着尸体过去,一个矮身飞踢,砍掉离郝远湖最近的那名刺客的半截小腿,迅速给人拉了出来。 事情一发,齐明妍的贴身护卫便跑到殿外声援,头戴兜鍪身披盔甲手持长枪的军队吭哧吭哧的大步跑来,刺客见敌不过,朝宫墙抛出狼爪勾,作势要逃,李悬音拔出一名侍卫的剑,甩直抛出,粗绳猛然断裂两根,她又推了推萧野,抬下巴:“你去!” 萧野毫不犹豫,随意捡起地上带血的一支剑就加入战斗。 亥时至,人定息,夜渐深。刺客被斩杀殆尽,留有两名尚有生息的也趁其不备吞了毒,一切归于平静,孙副使的尸体坦然地堆叠在刺客与同僚当中,众人都屏紧了呼吸,只余从伤者、死者身上流出来的鲜血滴于地,沥沥有声。 “陛下!此事定是翎王所为,请陛下将其关押呀!”梁王齐铮忽然出现,猛扑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字字珠玑。 齐明朝瞬间被吓住,茫然地左顾右看,声调颤抖:“你、你休要胡说!” 齐明妍闻声收剑,丢给自己的贴身护卫,双手抱胸慢悠悠地走过来。 梁王跪直了身体,伸出一根被浑厚褶皱的皮包裹着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翎王的方向,周围的人散开,齐明妍抛来一记利眼,他又如受惊的动物一般猛缩回去。 咚地一声,梁王大磕一个响头:“陛下!翎王负责寻找梅酿招待两方使臣,那这送酒的宫人必定是她所安排,如若没有权势大的内人接应,这些刺客是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混入宫中还不被发现的!” “此事翎王定是主谋!” 齐明朝看向齐明妍,静默一瞬,心虚地撇下了头,吞了吞口水:“叔、叔父,你这太武断了!你只凭一个猜想就这般栽赃翎王,你没看见翎王刚刚是如何置身险境,救众人于水火之中嘛!” 转眼间,齐明妍已来到众人之间,由于梁王刚才那番话,信与不信都对她多有防备,匆匆竖起武器,又给人孤立出去。 “你继续说。”齐明妍捂受伤的伤口,眉眼轻抬,居高临下地注目这个信口雌黄的奸诈小人。 与齐明妍交手这么多年,齐铮自是不畏惧她,但有些事,得演出来才更让人信服,说书的一般都会配个板子,声情并茂劈里啪啦地讲爱恨情仇渊山妖怪,齐铮就当一回这说书的,涕泗横流,连滚带爬地死死缠住两名宫卫的脚:“你、你们拦住她!拦住她!” 身为皇室宗亲,怎可这样邋遢褴褛窘迫,实在是有辱名声,太后给那两名宫卫示意,先将人给扶起来,齐明朝扶额,甚是万般无奈:“朕肯定是不会相信皇姐会做这样的事的,但叔父这样说,也不能不了了之,不如这样,此事就交给叔父和皇姐一同去查,可公允?” “不可!” “灵犀也觉如此甚好。” “不用了!” 梁王,申屠沅,举着一枚东西从暗影中逐渐显现的郝远湖三人异口同声。 太后狠厉的视线移向申屠沅。 齐明朝也很头疼,不过……这郝远湖说不用了是什么意思? 齐明妍的贴身侍卫搀扶郝远湖来到众人面前,所有人都给他让道,郝远湖浸满了鲜血的手颤颤巍巍地举起来,顶上的一颗珠子在火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他沉重地吸气又呼气:“此事的确不是翎王所为。臣,已经查到凶手是谁了。” 死了人,但总归死的是不是他,不是他所在乎的,齐明朝就想此事尽早了解,忙叫郝远湖速速道出幕后主使。 那颗珠子滑落至郝远湖掌心,他平铺直放,五指箕张,结绳上沾了血,点点血腥也渲染其中的珠子仍闪着光亮,好似仅绽放光芒,又好似**地挑衅无所畏惧地昭告天下,它的主人是谁。 “此珠子,是在刺客身上发现的,而在很多年前,我也从一名来自北靖的刺客身上见到过这颗珠子。” 此语一出,众人轰动,一双双闪着各色光芒的眼珠子不约而同看向灵犀公主,北靖之人。 李悬音双目轱辘,向前一步:“郝大人这是何意?说话别说一半,单凭一颗珠子就想把这么大的罪赖到我北靖身上,图什么?” 胡岐最受不得他人污蔑,一并站了出来,横眉竖目,惊声大吼:“你这老不死的昨日对我们就多有为难,今日又想着了什么幺蛾子,竟想诬陷北靖!” 郝远湖大咳一声,眼皮低迷,持续的厮杀及身上的伤口让他这口老骥将要倒下去,可旧怨加上新仇,他就算是死,也要把心里那口气给顺下去。 郝远湖将珠子递给继兴皇帝,看也不看北靖主仆几人,对着东旭太后和皇帝道:“这珠子名叫凝络珠,只有北靖之地生产,刺客以此作为身份信号,必定是北靖之人,而五年前,臣府里有一小仆,竟妄想盗取我西拓机密,被我发现,也从其身上搜刮出来这颗珠子,为确认其身份,我又派人多方打听和查询,该小仆的的确确为北靖之人,为北靖皇室做事。” 郝远湖轻蔑地瞥向灵犀公主:“灵犀殿下,凝络珠因结果稀少,得而珍贵,多为北靖皇室宗亲所拥有,寻常人等是求也求不得的。我可有说错?” 申屠沅捏紧手里那颗,强装镇定:“郝大人所说不错!但未免太过绝对,凝络珠乃我北靖珍宝,但并非只为我北靖皇室所用,平日那些高官大臣立了功我父皇也是赏得的,臣子密友繁杂,送两颗于知己好友也并无不可,再者而言,难道你西拓就没有我北靖凝络珠?不仅西拓持有,这东旭、南昭二国应该也不少,三岁一朝贺,我父皇也是所送不少。” “这怎么就不会是你西拓所设之局!牺牲几名无关紧要的远臣,在东旭的土地之上,陷害我国,既让东旭这东道主做的不到位,于你西拓有愧,又能激化东旭北靖双方矛盾,可真是一招于己百利而无一害的毒计!” 郝远湖已年过半百,自认为自己所说有理有据,并无不齿,而灵犀公主仅凭一张巧嘴,伶牙俐齿,颠倒是非,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信口雌黄!” 申屠沅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哦?本宫信口雌黄?那为什么胡说八道的不是你?你口中的多年前的故事真假无从考究,随口一编我也可以,而你只凭一颗来源不明的珠子,就敢堂而皇之地污蔑一国,就算你是别国臣子,待我修书一封于我父皇,再传之于你皇,照样可以治你的罪,诛你九族!” 双方各持一理,久僵不下,齐明妍忽然出声:“陛下,不如此事就交由我及西拓郝大人,北靖灵犀公主一同探查刺客来源?”她看向双腿软了的梁王,加重语气:“也好给臣、及郝大人灵犀公主个清白。” “不可!”梁王的腿站直了,视线扫过太后,绕了一圈,对着陛下道:“既然三人都有嫌疑,难保不会互相包庇,况且翎王对东旭事务非常熟悉,说不准一切为她所操控,于情于理都不公平。” 他继续道:“朝中谁人不知翎王和齐常侍不合,怎么今晚刚和翎王发生了口角下一刻便出了事,说不定是翎王蓄意报复,依臣看,翎王嫌疑最大,那就更不可以交由她去查案。” 这叔父虽然对他不错,未当上皇帝之前对他母子二人多有照拂,但他屡次当面为难翎王,屡次驳了他想速速了事的心,不识帝皇心,不为重公臣,纵是再多的亲情早晚也会被消磨干净。 虞莲荷及时出面修补这段欲碎不碎的叔侄情:“不如这样,梁王也加入到案件当中,负责监察,朝儿以为如何?” 齐明朝冷着脸:“就照母后所说吧。” 第15章 心思各异 刺杀一日后,下过一场大雪,将漱玉台的血腥冲刷干净。皇帝下令,将刺客的脖颈切割下来,悬于城墙曝露三日,三日期一到,便连同尸身一起灌入绞肉机,绞碎了混入牲畜饲料,以作示警。 念及齐平在世之时于先皇治国理政多有助益,此次也是为护国主而牺牲了性命,按亲王的礼制厚葬。 对于孙副使,他国之要臣,东旭先代为收敛尸首,备好棺椁,以一品官规格殡葬,存于皇宫十里外的圆通寺,外加二十余名宫卫看守,防备遗体受损,另,派遣一名皇亲奔驰汗血宝马,亲赴西拓,面见西拓皇帝,当面说明孙大人的死因,并带继兴皇帝谕书,承诺会捉拿真凶归案,给孙大人及西拓一个交代,到那时,必会送还遗体,厚葬丧资,还着重强调,莫要因几名刺客影响了两国交好才好。 魏王齐放此一去,归期漫漫。 虽然灵犀公主作为查明真凶的一员,但她以和亲公主不便为借口,由萧野代劳,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刺客之事,不仅没有打击到她,反而让她对锦瑟门的细作探查有了方向,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身上都有一颗凝络珠和一块板子,板子上面有六个小孔,其中五个别无二致,另外一个圆孔稍大些,李悬音猜测,圆孔大小不一应是所属主人不一样,但从属于一个派别,只要查到来源,就能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插手这么多事。 “萧野和申屠沅关系不一般,我利用查案之事特地支开他几天,你这两日,寻个机会,让杨巧来见我,要抓紧!” 采桑一脸坚定:“奴婢明白!” 她要走,李悬音喊住她:“还有,这两天,我会找个时机,让我和齐明朝坦诚见一面。刺客一事,结亲事宜势必会拖延,面纱始终不是长久之计,长久以往,北靖的人会有所怀疑,只要齐明朝见了我真正的脸,就会把我当作真正的灵犀公主,就算是事情暴露,我以申屠沅的性命作为要挟,萧野胡岐也不敢强硬揭穿。到那时,你们要见机行事。” 采桑:“是!” 齐明朝也不过十四,怎么也算是个孩童,虽贵为九五之尊,江河湖海美人卿子皆为他所拥有,但被保护得太紧密,遇见的事情太少,阅历不足,一下子见足了血,当天夜里就起了热,听说时时被梦魇所侵扰,黏糊糊一身汗,睡也睡不安稳。 太后心疼自己的儿子,但身为一国太后,不好搬到皇帝的寝宫亲自照顾,就从族里寻了两名还未嫁人的女娘,分别封了容华良媛,让她们名正言顺地在皇帝寝宫里伺候,若是将来有了皇子,在这宫中也就有了倚靠,有她帮忙,母族来个第二位皇后,未尝不可,齐明朝尚在病症中,能喘气饮食已是不易,即使不愿,也反驳不得。 虞莲荷一直觉得齐明妍这同父异母的姐姐控制他控制得太紧,有时候,她这个母亲的话不听,但让齐明妍来当一当这说客,他也就听进去了。齐明朝是她的儿子,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怠,齐永薨逝了,齐明朝就该事事以她这个母亲为重,怎可如此顺从一个和他们不在一条心上的外人,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再继续下去。 “暗香,听说陛下今日好了些,晌午的时候还去了映芳湖垂钓?”正月二十六,天气渐暖,清晨时刻,都不用宫人提着扫帚清扫,雪就自个慢慢化了。梅花不知绽了几回,昨日起,花萼又缓缓吐露出来,现开得正艳呢,粉红参杂,好不欣喜。 齐明朝在榻上躺了七八天,骨头都躺酥了,在寝宫里走两步都得扶腰歇歇,他不喜用脑,但好动,平日里就爱带着张洋和几名小太监偷摸到皇宫后山那儿去捉虫,捉回来也不养,就撂着,能活多久看它们自己的本事,生病这几天可真是把他给憋坏了,太后往他宫里塞两位佳人,但她们太矜持了,虽说伴君如伴虎,但她们连句玩笑话都不敢接,生怕得罪了皇帝被撵出宫去,成了没人要的再醮妇,旁人不待见她们,就连自己的父母恐怕也会因此三天两头打骂,后半辈子好不安生。 她们自己也没什么本事,自小接受的洗悟便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女儿、称职的妻子、称职的母亲,这是她们耳濡目染的东西,不敢有丝毫逾矩和反抗,即使有个别的清楚这是在泯灭自我的个性,但整体社会风气如此,她们若是当那第一人,怕是会被起来没上千年的父权体系给当众鞭尸,她们没有任何退路,所以就算前面是群狼,也得往前走。 被封为容华的那位是虞莲荷母亲姊妹的孙女林语姝,刚过及笄之年,棱角的稚气还未褪去,胆小怯弱了些,与其对话总是欲言又止的,明明心里有了答案,但总是少了几分勇气,齐明朝比她还小上一两岁,无趣就掐掐她的脸,给人掐疼了眼睛冒气才肯松开;另一位是虞莲荷父亲这边的族人,她虽不待见自己的父亲,可嫡母对她好,她虽已过世,但逢年过节除了给自己的亲生母亲上香,也不会少了嫡母那份,而虞向云则是嫡母的亲孙女,算起来,也是她的侄女吧。虞向云性子跳脱,在寝宫时,总是心不在焉的,偶尔齐明朝喊她几次都不应,佯装发怒,她表面上如何道歉,但那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哪里是真心的? 翠微园东处有一映芳湖,周边种满了四季花卉,站在岸边,可清晰地看到湖里倒映娇花的美景,齐明朝听说映芳湖的冰面变薄了,便喊着闹着要去钓鱼,奴才们敌不过,跑到太后那儿去告状,哪曾想等太后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领着容华良媛出发了。 “暗香,多带两件氅衣,我们去映芳湖。” 六日前,采桑得知家里消息父亲过世,家里贫穷,父母待她也一般,但怎么说也富有养育之恩,这份恩情不可不报,孝心不可不表,告诉灵犀公主,祈求放其归家,处理好父亲的丧事便回来,李悬音自是不会阻拦,允了她七日的丧假,父亲头七过了再回宫伺候,算算日子,也就明天了。 “好的公主,您是要去见陛下吗?”李悬音坐在梳妆镜前,以往都是由采桑来替她梳妆,但采桑不在,就暗香来,待梳洗完毕,亲自为其戴上纱巾,系好抵达那日齐明朝赏的纯色柔软舒适的狐毛氅衣:“知道你还问?” 暗香捂嘴偷笑:“公主可是多日不见陛下,想念了?” 李悬音心里犯恶心,可面上还得做出那副羞涩的样子:“陛下待我极好,他染疾,我却没去看过他一次,心里过意不去,去瞧瞧吧。” 其实李悬音去过一次,就在采桑离开那日,但当时太后在哪,她的目的不好施展,便又原路返回了。 暗香从柜里翻出多的一件氅衣,折放在手里:“陛下这么喜欢你,肯定不会怪罪的。” 李悬音抿嘴牵强微笑:“我们走吧。” 陛下指派梁王翎王郝远湖萧野共四人一起探查刺客之事,可已过了七八日,郝远湖快要坐不住,除了那颗凝络珠,其余的毫无进展。 齐明妍陡然想起西拓使节乃是梁王招待的,出城寻找北靖使臣之前她多有吩咐驿馆馆长,多多留意梁王动向,还有齐明殊齐明耀两位亲王,她都还未去询问过。 “翎王可要去何处?”刺客已全部死亡,漱玉台的痕迹也经过大雪和清扫几近消散,四人无处可查,单独行动梁王又不放心翎王,郝远湖这人又太过正直,不做那等偷鸡摸狗的腌臜事,齐铮就私下找过萧野一次,四人兵分两路,萧野和翎王一路,为查案,也为监视,他许他一个条件,以后在宫中多多帮衬灵犀公主。 为了方便查案,萧野这一段时间都住在公主府的西厢房,齐明妍何时起他就何时起,何时熄火就寝他就何时熄火就寝,出府办公务都跟着,不知情的还以为嘉懿公主把身边那位杜大人给换了,新找了个合眼缘的,不一般。 胡岐不住在宫内,远在十里八里外的驿馆,采桑又暂时离宫,申屠沅身边就一个暗香,萧野放心不下,可案件无进展,他一日比一日急躁,眼下守在齐明妍院子前的亭子,懒散地斜靠在廊柱上,双臂横于胸口,赏天赏地赏灶房里待宰的畜牲飞到前院来,几名仆人系着襻膊颠手颠脚颠腰背,很是滑稽。 齐明妍没料到他竟监视自己到这种地步,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瞬,攥了攥剑柄:“哦,出去见个人,萧大人可要跟着?” 萧野从廊亭走向她:“查案嘛,自然是要一起的。” 许是气候寒冷,鱼儿也惫懒,上等的鱼食也吸引不了它们,齐明朝于湖边坐了快一个时辰,一个上钩的都没有,太后来劝过,不听,底下的人担心他刚好又受凉,急于在周边点起了炭盆,用碳笼罩住,顾得了下头顾不了上头,张洋又命人取几道屏风,两两围着。齐明朝觉得他们碍事,鱼儿不上钩定是被他们的动静给吓跑了,拿出天子的威严来,让他们撤走,不然挨棍。小太监们怕他,张洋在他身边伺候多年,可以说齐明朝就是他带大的,仗着这一份情,不听,东西不许撤,也保证不再发出响动,安静候着待陛下鱼儿上钩。 冬日里易犯困,炭盆燃起来,屏风遮起来,齐明朝百无聊赖地倚靠在软榻上,昏昏欲睡,一名小太监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激动不已:“陛下!灵犀公主来了!” 第16章 映芳相倾 听说西拓使臣进城那日,梁王当着百姓的面驳了殊耀两位亲王,齐明耀倒是看得开,整日持一柄开扇,流连于各大风流小馆,偎红倚翠,与怜人逢场作戏推杯换盏好不潇洒快活,而齐明殊却是一蹶不振,像跳落水狗似的失魂落魄回到府里,再没出来过,前两日似是有百姓看见旻王妃领着两个孩子,坐上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往娘家的方向去了。 齐明妍知他有心于政,却是个懦弱不堪用的,一次小小的打击就落败成这副颓样,连妻子都处不下去,回娘家诉苦去了。 二人在旻王府门口立了许久,大门紧闭,两侧的石像已落了尘土,堆着一滩化了雪的水,无人洒扫,更衬灰败落寞之意,寒风一竖,比旁处冷上几分。 齐明妍向前,滞豫三瞬,终是握上门环,重重叩击。 “听闻旻熹二王是先皇为相之时的妾室所生,先皇顺天之意,承了李皇的逊位,这两位王爷的亲生母亲却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得了个卑位,被撂在后宫内,也不得无疾而终,灰发未冒的年纪就随先皇而去了。”妄议宫闱可是大罪,萧野一个别国臣子当着所处之地的亲王裸露地谈论她父皇的妾室子女,难道不怕她治罪吗? 叩击门板齐明妍未有保留,正常情况下三丈外的过路人都能听见响动了,可这旻王府内却静如死水,她附耳贴门,竟真的一丝一毫的踩雪声也无。 “萧大人,慎言!” 萧野迈上台阶,在一小方天地踱了两来回,忽地又走了出去,猛绷木柱,旋身飞跃而上墙帏,四方之景皆收纳于目中,只见旻王府院内萧索,积雪无人打扫,顽强的梅枝却也折了,罅隙当中的积水侵蚀着木石,短短几日,好似半年没人住了。 他未急着应答齐明妍,而是跳入院中,从内榫开门阀,让齐明妍进来:“你确定你这好哥哥还在府中?” 齐明殊刚封府出宫时于东西两街及城外有四处房产,不过这么些年,府中用度不敷,紧衣缩食实属难捱,能卖的早卖了,他不在这,还能去哪? “兄长!”齐明妍将剑绑至中腰,循着一般的布局往主院走去。 那日,齐明殊被堂堂的翎王鼓励,生出点志气来,可这点一吹就散的志气,还未来得及施用,就被自己的叔父,梁王,三言两语给击溃了。他有心想让整个旻王府变好,可实在无用,头脑简单,四肢软得不能更软,箧中无资,奴仆的月钱都得靠王妃变卖当年的嫁妆发放,身为一个男子,哪能还有脸面? 旻熹王妃本就是当初虞太后为了赶殊耀二王出宫特地赏赐的,家世也算清白,然远不及高门贵胄,主家得一小官傍身,仅足自安一生,于朝堂之上,固无裨益。 旻王妃虽不是何等贪富求贵嫌贫之人,但无奈家中仍有两嗷嗷待哺的小儿不可不顾,她与旻王许下诺言,他何时重振旗鼓奋发图强,旻王府的花儿什么时候开得足够艳丽有欣欣向荣之态,她再带着一子一女归来,倘若从此一败涂地,那就当他是死了,提前签了字的和离书定然公之于众,她不再是旻王妃,一双儿女也与旻王再无干系。 世态皆从男尊女卑皆道女不如男,可堂堂旻王,先皇帝的亲生儿子,东旭万人敬仰的亲王,遇事辄避,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一双膝骨软过瘸子,稍微呵责敲打,便失生志,比那荆棘横生的女子还不如。 齐明妍要杀他,可得先用他,喊下这声兄长,将这烂泥用钢筋筑起来,替她挡一挡梁王太后抛来的刀光剑影,满身伤痕倾斜倒塌就算是他替父赎罪了。 齐明朝病卧期间,虽也有两名佳人伴侧,但不喜她们,在他眼里,无非就是多了两个伺候的婢子罢了。人一脆弱就容易多思,他也不例外,盼着望着沅儿能来找一找自己,哪怕是说两句慰藉的好话罢,可她一直没来,他也不舍得去传唤,担心自己的病气过给了她,本来路途波折而致不能以面示人,不能火上浇油了去,他可期着申屠沅早日痊愈,无所屏障地与他赤忱相见呢。 他本打算再过两日,等自己彻底不咳不喘了,领着张洋到后山去,抓两只有趣儿的雏鸟,捧着亲自到云阙台去哄人,那日郝远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凭着一颗他看也看不上的珠子,污蔑于她,他也没能衬着反驳反驳,后面让他们一同查案,反倒像是认了北靖有这个罪一样,心里过意不去,沅儿疏远他也属情理之中,哪想过她竟先过来找了。 齐明朝鱼绳也顾不得,撂挑子,直接扔了,拨开四方屏风,跑了一段,又想到自己的身份,太后教导他喜怒不形于色,是太急躁了些,沅儿这样的身份应也是不爱的,又慢了下来,步子却迈得愈长了,剑眉飞扬,嘴角要牵到月君上去,若是此时有不干事的奴仆冲撞了他,也是不怪罪的。 “陛下。”申屠沅进入翠鉴园,迎面便撞上了陪着皇帝来钓鱼却偷懒在园子里躲风的小太监,顿感大喜自己表现往上爬的机会来了,像只矫健的山猴,犹如脚踩火轮,申屠沅话还未出口,便左右脚相互借力,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了。她自然懂得这小太监干什么去了,就悠悠地走着,走走停停,忽而滞下,波一波这园里冬色也未尝不可。 正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人也一样。齐明朝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梦里也抛不下的可人儿,听人一句呢呢地唤,钝钝地嗯了一声,搓了搓手,与人分站角亭两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陛下可是病好了?怎得不在寝宫好好歇着。”申屠沅拿过暗香手里的氅衣,欣然一笑,捋着领子两侧,行到齐明朝那边儿去,要给人披上。 齐明朝“受宠若惊”,大脑停摆,竟不知做何反应,就这么痴愣愣僵住,申屠沅绕到前头,与他面对面,纤细腻白的玉手掸上他的领口,游走到脖颈,肌肤之上脆弱的绒毛相竖,齐明朝终于反应过来,打了个激灵,薄耳脸颊迅速蕴上一层红粉,与园子里的嫩梅别无二致。 最后一步他转了个身,不让申屠沅碰了,立于石阶之下的张洋还喘着粗气,对上不远处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李悬音一眼,妩上一个盈盈的笑脸,双指灵活地给氅衣打结。 “陛下,灵犀公主担心您呢,路上结了霜,比往日更寒,奴觉着灵犀殿下今日来翠鉴湖不是来赏梅赏湖,是来看您来了。”一张巧舌,哄得主子不辨时辰,不感冷热饱饥。 "张洋,你快去,把那些屏风搬过来,再唤人准备两盏热茶和小碟点心,别冷着饿着公主了。” 张洋:“奴这就去。” 申屠沅站累了想坐一会,齐明朝拦着不让,说是这石凳变成了冰墩子,冰得很,等一会,等人捧了毯子过来,若是在累得站不住,便在他身上靠一会。 李悬音岿然不动,带着浅浅一副笑意,明眸善睐地凝他。还未成亲,男女不可肌肤相碰,这道理,怕是仍在尿炕的垂髫稚子都懂得,他到底是真的心眼子浅或是急不可耐还是扮猪吃老虎?李悬音可不敢轻敌,一个父亲能够“名正言顺”地让李皇禅位的,母亲示弱巴结徐皇后,最终让人薨逝了也得爬出来诚心十足地让齐永立她为后,两个阴毒算计的珠胎,会是什么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蠢蛋?李悬音可不信。 “陛下。” 齐明朝蜷了蜷手:“嗯?” 申屠沅粲然一笑:“无事,就想叫叫你。”言下之意,许久不见,灵犀公主想念继兴陛下了。 适时那群慢半拍的奴才端着一堆东西,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往石凳、地上叠满了毛绒毯子,手忙脚乱地将收起的屏风一束束展开,角亭一瞬间被隔离,角外之风再不得喧嚣撒泼。 炉火艳红蒸腾,一把暗绿茶壶嘴撅着,正咕嘟咕嘟往上冒沁香的热气,它的底下还躺着皱了皮的果子,一两颗不屈不折,冒起火星来,烧褪了皮,以极小的动静从缝隙中滚落,为热茶添砖加瓦。 “陛下还未回答灵犀,这天凉,不好好养病,跑出来伤了身体怎么办?” 齐明朝坐于他对侧,炉子上的干果烤香了他取了几颗放在手里剥,剥完了置一小碟上,移到申屠沅面前,或是丢入壶中同茶一块烹煮:“好歹朕也是个男子,怎可那般娇弱?” “再是男子不也在塌上卧了几日,何不多躺躺?”申屠沅低下眉,眉尖跃然两下,手里也正忙着给对面那人剥干果。 齐明朝没想到她竟敢出言哽自己,怔然片刻,也不恼,羞赧地笑起来:“沅儿说的是,只是朕躺久了骨头都酥软,实在躺不下去,所以出来走走,钓钓鱼,换副心情态度,指不定病好得更快。” 申屠沅搁下手里的动作,嘴角向下撇:“这倒是灵犀的不是了。” 齐明朝两眼茫然:“何出此言?” 第17章 映芳相倾(2) 齐明妍与萧野兵分两路,在旻王府寻了一个时辰,四处院子都翻了个遍,愣是一点齐明殊的影子都没见着,纵家财散尽,再养不起一个府的下人,可竟一个管事的都没有,成了个空府,怪哉怪哉。 “听说旻王同熹王关系不错,莫不是在熹王府?”两人汇合,萧野也是摸不着头脑,问道。 齐明妍哼了一声:“你听说的事情可真够多的。” 萧野混不吝一笑:“翎王就说是与不是?” 齐明妍踢开面前一处石头景观下的堆雪:“走吧!” 二人刚跨过旻王府的门槛,杜秋风突然从右侧的拐角跑出来,急匆匆地,在冬日里,满头大汗,腰侧的佩剑都染上少许黄色的汗渍,先是见过自己的主子翎王,又对萧野作点头之交,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欲言又止。 有很多她想查的事,因为有萧野这个“监客”在,不方便,但又只靠他们二人,太后指下的十日之期将要来临,抓不到幕后主使,第一个就要拿她开刀,索性就交由自己的心腹,杜秋风,拿着那颗珠子,快马至东旭边境,传那的口声,让他们扮作商人入北靖,好好查一查这凝络珠,背后到底什么来头,植于何地?又一般在什么时节采摘,由什么部门负责,是否真的只传输于北靖皇室? 那日郝远湖抓到的,除了颗及其能够象征身份的珠子,还有一块被众人所忽略的板子,那六个小孔,粗略一看,并无特殊,若再多两分耐心,就能辨认其中一孔大有不同,江湖门派、借刀杀人的故事百听不厌,一次有一次的新说法。她猜测,此一记,乃为借刀杀人,只有找到这“门牌”所属之人,才能真正揪出幕后之人,而不能单凭一颗珠子就囫囵断定为北靖皇室行为。还有郝大人口中的多年前的事故,她自会前去驿馆作一番询问。 齐明妍不管萧野,揪着杜秋风的衣袖走到一旁:“可是查到了什么?” 杜秋风:“殿下,旻王爷死了。” “陛下这意思,不就是嗔灵犀没良心,没去看过一次陛下么。”李悬音掐着嗓子,尾音拖长且微弱,委委屈屈,眸里带水,眼睛忽上忽下,作出一副想看却又内里心虚不敢看的姿态,一般人看了怎还舍得怪罪?心疼都来不及。 果不其然,齐明朝慌了,急急忙忙站起来,被石桌磨蹭到了股髀,顾不上呲牙咧嘴,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这边,双手刚要碰上申屠沅的肩又被礼仪道德给打了回去,悻悻地将飘到前头的发尾撩回去:“沅儿多心了,朕不是此意,朕是想你来,可又不愿你来。” 申屠沅:“为何?” 齐明朝:“朕盼你来,是因为朕想见你,不愿你来,是不想你过了朕的病气,你本就身子孱弱,风寒过了大半个月还不见痊愈,再来,加重了怎么办?” “朕望你好,身体康健,无忧一生,就是这相思苦,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申屠沅很是感动,啜出一滴泪挂在眼睑,哽了哽:“当真?” 齐明朝:“当然!朕是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自是不会讲违心话。” 申屠沅泪眼涟涟,郁葱的双睫坠满了雨下甘露,薄薄的脸皮内里透红,面纱下的鼻子一耸一耸,在抽泣,在呜咽,心动得讲不出话来。 “陛下……” 立着那人已被迷得走不动路。李嬷嬷所言果真一点不虚,当真是闭月羞花天仙下凡,比那黄画师画里娇俏婀娜的神女还要灵动楚怜几分,手不自觉地从自个怀里掏出一面泛着光泽的灰色绸缎帕子,一只手轻轻地抚上申屠沅的后脑,捻起袖帕一角,微微颤栗地伸向可人儿的下眼睑,勘勘触碰,被张洋出声打断。 “陛下有所不知啊——” 渴时一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无。人在最虚弱的时候最容易对所帮助自己的人心动,齐明朝刚要为自己的心上人擦眼泪,补一补这些时日的相思之苦,被张洋又尖又细的扰音打断,氤氲起来的气氛一拍而散,很是不爽,将帕子丢给身后的暗香,敞开大腿坐下,指着张洋狠戾道:“你最好能说出令朕满意的不知,否则朕将你上面两颗蛋也给切了。” 张洋被吓得觳觫,脸色却红润依旧,抖过之后不见丝毫惧色,还隐约带笑,全副松弛:“瞧陛下说的,奴哪些时候让陛下失望过。” 齐明朝不耐:“快说!” 张洋挤眉弄眼,朝已止了哭泣的申屠沅抛去一个眉飞色舞:“陛下,其实灵犀殿下是来瞧过您的。” 齐明朝扬起眉毛,看向申屠沅,申屠沅则紧张地只接下半茬眼色,攥紧衣袖,低着头不吭声。 齐明朝兴致渐浓:“张洋你是嘴巴也不能用了么,讲话别打哈哈吊人胃口。” 张洋拖长尾调哎了一声,一脸奴才的谄媚样:“正月二十一,也就是陛下刚病没两天的时候,太后领了容华良媛两位娘娘进宫,需要奴去帮着带带,至少对陛下的喜好了如指掌方可满足一位娘娘的本分。奴带着二位娘娘绕着翠鉴园转了一天,回去儿的时候就瞧见灵犀殿下着急地等在寝宫门口。奴想着,公主来了,陛下定然欣喜,刚要去迎来着,太后便从宫内走了出去,与公主附耳几句,公主就一脸失魄地离开了……” 讲到这,张洋作势左右掌掴自己,泣血啜泪:“都怪奴这奴才做得不够到位,竟因为一个隐瞒让两位主子生出隔阂来,害公主心意传达不到,底下的时候也不知暗暗伤心以泪洗面过多少次。” 申屠沅赧然,呢喃道:“公公别说了……” 齐明朝瞠目结舌,心又惊又跳,久久不能回還,忽又闭上了双眸沉思,睁开时了见清明与纯真,抛却条条框框,不管不顾地怜上申屠沅的双手,裹在自己稍微大几分的热掌当中,摩挲摩挲:“沅儿,母后可有为难与你?” 申屠沅一颗心跳得忒快,唇抿直了,眼皮微微悠悠向上抬,与齐明朝相视几瞬,蓦然轻笑,是又忐又忑,既期待接下来发到来的事又含着一点忧心,娇嗔地往他同样激荡的胸口覆上一掌:“太后能对我说什么?无非就是叫我矜持点那番话罢了。” 她又补充:“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灵犀与陛下之事虽已板上钉钉,但婚仪诸事还未确定,太后也是为了陛下好,陛下可莫要开罪于她。” 齐明朝心里又喜又暖,直直喟叹,大了胆子,大手抚上她的背,耸直地给人拥入自己的怀中:“沅儿的意思,是等不及嫁与朕了?” 申屠沅轻握拳头,往人心口上敲了一下,那声音又娇又软,直教人不能自已难以自拔:“陛下……” 齐明朝抓紧哄人:“好了好了,朕不逗你了,沅儿莫要恼怒。” 申屠沅喉咙里闷出一声嗯,半边脸靠在齐明朝的怀里,侧眸看着低头哈腰的张洋,毫无古波,冷意更甚:“陛下,愿不愿意替灵犀摘下这遮面纱。” 不是想不想,而是愿不愿,她的姿态放得极低了。 齐明朝的双眼顷刻放大,犹如炸开的一刹光芒:“当真?” 申屠沅低眉,顺眼:“这是自然。” 来东旭的这些时日,她一直以面纱示人,无从在任何人面前展露真颜,她虽以身子羸弱风寒未好不宜见风将旁人的那些龌龊心思都给挡了回去,但齐明朝认为她是多了份骄矜,才会如此坚持,不过身为女子,又是一国公主,有些自我的小性子倒也无伤大雅,他喜爱得紧。 齐明朝目不交睫凝眸不瞬,抬起一只手绕至其耳后,刚要触碰到,申屠沅却躲了一下:“不过陛下要答应灵犀一个小的请求。” 无可置疑,齐明朝肯定应下。 “北靖虽无‘夫亲为妻摘纱,方为真偶’的习俗,但我父皇母后恩爱非常相得甚笃,纵有千万的不得已,其心维系彼此只许一人。灵犀自幼沐此恩义,心中亦存此念,一旦心属一人,便矢志终身。” 申屠沅朝他俯了俯身:“是以,灵犀斗胆,以此面纱为信,敢问陛下,可愿许灵犀一生一世一双人?即使未能唯吾独伴,亦不可心泛博爱,既许灵犀,便不复许他人,陛下能为此诺否?” 齐明朝细细听她娓娓道来,愈发能欣赏到她的独特之处,向着后宫可充纳三千佳人的皇帝求取一生只爱一个的诺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天真可掬又稍耍蛮横,甚得英雄心。他朝天空竖起二指:“齐氏明朝,天启后裔,以帝位,齐氏江山起誓,此生允诺只爱北靖申屠沅一人,不烂泛不宽爱,若负此誓,当遭天谴,妻离子散,母子离心,国祚不永——” 申屠沅“及时”捂住他的唇,目光无比真诚:“陛下言重了……” 齐明朝抓起她的玉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指节:“你既向朕讨一个承诺,朕若是不许得严重些,怎能让你安心?” 申屠沅反握住他的大手,指引着来到自己蕴热泛红的耳后:“既如此,那灵犀的面巾,就由陛下亲自摘下。” 梅枝零落几片雪花,簌簌地响。 第18章 狭路相逢 杜秋风给主子报信,说是旻王明殊死了,死在了秦楼楚馆,东街那块儿最繁盛的地处,吃喝住行玩乐一应俱全的醉春坊,死在了怜人□□,官府引来的仵作说是没日没夜、不懂收敛,精尽而人殆。 要说是熹王明耀这般死状,尚且可信,可旻王这一不风流二无钱财,怎会因耽于房室而精竭身陨呢? “什么时候死的?谁发现的?报的是哪个官?验尸的哪个仵作?现尸身何处?醉春坊可否关门大衰快些说来!” 齐明妍焦灼,喊也不喊萧野,拎着杜秋风,佩一把剑,凭着一双足,驰而不辍,往东街奔去,途径一家马厩,劈开马栏,往草堆里丢了带银子,大跨上马,威风驰骋,一路大哨退避,奔逸不休,两柱香的功夫,便已由西街赶到东街醉春坊。 醉春坊周遭三四武都围了个透,走街窜巷的小贩顽童咸在外驻足观看,要路过的赶路人得从南街那儿绕一大圈才能出城去 齐明妍跳下马,缰绳丢给身后的杜秋风,杜秋风又随意给了旁边披单衣的一位壮汉,给了二两银子,命他按着马屁股上的马厩标识,物归原主。 “司隶台?”齐明妍单手搭在剑首上,神情警惕地眺望四周,话未听完,也就先不急着进去了。 “是。”杜秋风伴于其侧,左顾右盼,眉毛横直,一脸严肃,正气凛然:“死的时辰属下暂且不清楚,但听附近的百姓说是两个时辰前被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个透,肤色发紫僵硬,估摸着昨日甚至更早就断了气。” 围观的百姓见这两人气质不凡且都腰间挂牌佩剑,尤其是为首的那人,身上的衣料子不为寻常百姓所能有,纷纷自觉退让。二人无所阻碍,就已进到前头,与司隶台的兵大眼瞪小眼,司隶台的小兵不识人物,只当是个有钱人家的儿郎,无所动作。 “属下路过之时,司隶台还未出兵,抓过里头的一位娘子询问,说是店小二上楼送茶时久呼不应,喊来老鸨,二人一同发现的,他们不知旻王身份,只当富家公子,具体细枝末节属下不知,至于仵作,应当是司隶台中人,尸体,也应当还未送出。” 齐明妍保持缄默,来到一名小兵面前,向其展示翎王令牌,那小兵忙用剑柄指弄同伴,低声唤翎王殿下,同伴迟滞半瞬,亦亦步亦趋,随声附和,撤走拒马叉子,放齐明妍及下属进去。 坊内否管小厮狎客,皆抱首蹲伏,头上横红巾长枪数柄,觳觫战栗,一颗颗好奇的瞳子几欲夺眶而出,微移身,被士兵一呵斥,又猛缩回去,或有耋老,坐立难支,直扑于地,地有污潦,秽气四溢,不可近闻。 齐明妍又示身份牌于那小头头,厉声问道:“司隶校尉何在?” 萧野没有偷听他人私语的癖好,逛这偌大的旻王府光逛累了,单脚斜站歪在门框上闭目休憩,再睁眼时眼前只留下两缕白色的烟尘,不知去向。 本想打道回府,这事就交由翎王这能人自个去探查,他就在梁王问起时敷衍两句就过去了,可西街还未走出,又觉这事得有个交待,得对北靖、对申屠沅有个交待,如果由他亲手揪出幕后之手,以后在这宫里混敞亮些,不用平白无故受人白眼,所以又拐了个弯,往东街去了。 司隶校尉自设立伊始,就直属于天子,可当今,天子年纪尚小,不兴事,城里的治安都仰仗着司隶台,拉拢了司隶台,只要不闹到宫里去,不闹到陛下太后眼前,天子脚下当个小天子也未尝不可,故而此职位可是个香饽饽。早些年,齐明妍不是没有努力过,那时先皇还未薨逝,北靖也未发兵边境,齐明妍不过年芳二八。在宫里,还能仗着先皇后得先皇庇佑,封了公主府出宫,可真就是孤身一人了,她得为自己、为将来做打算,朝中但凡她看得上的认为有雄韬武略治国之材的明里暗里都刻意亲近一番,这司隶校尉蒋义佳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这人自大狂妄刚愎自用,觉得女子嘛,就该遵循三从四德那一套带入棺材,官场不该碰,大男人大刀阔斧展雄姿的地方,可别一不小心伤了娇滴滴的小娘子,再回去哭扰夫君心烦。就这样,齐明妍同他的会面第二次便告吹了,今儿又碰上,很大可能还需要他行个方便,不只是有缘有份还是冤家路窄。 那兵头嗓门大,吼了声翎王殿下,连着后头的小兵百姓一溜烟跪了一地,这动静,不需要她主动去找,蒋校尉就要下来劝她回去学女工了。 她三年前在战场厮杀的枭雄模样竟丝毫没有打动他,当真是一副“铁石心肠。” “谁来了!”意料之中,二层的围栏冒出个胡茬包满了脸的黄黑皮肤的大汉,若是在夏日午时,浑身上下被油亮的汗渍浸透,齐明朝保准朝他丢个遮光的玩意,免得闪瞎了过路人的眼。 “蒋大人,好久未见了。”齐明妍朝他抛去一个从容自得的笑。 蒋义佳先是惊奇地嘿了一声,再道:“你个小妮子你来这干啥?” 齐明妍左右相看,转了半身,从进门左侧的阶梯上去:“陛下特命本王来查案,只要与齐常侍和洗脱孙大人之死有关的人物案子,皆归本王管。”她已走到二层,与蒋义佳相距约莫三丈,却不往前走了,抬抬下巴:“蒋大人可有疑问?” 蒋义佳又嘿嘿,渍渍口涎,张开雄浑的臂膀,挡在一处房门前:“这人归我了,你要查案,要立功,请到别处去,去司隶台,找记簿的,他那多,够你查个两三年了。” 齐明妍敛起笑容:“你可知道屋里躺着那人是谁?” 蒋义佳长了半张脸的浓厚眉毛一耸一耸,像夜晚屈行的山峰,恢宏却埋没不了那片刻垂眼之下的心虚:“管他是谁!天王老子来了成为死人那也归我管,除非亲眼见到陛下说这屋里的人与你所查案子有关,不然想都别想。” 这人屡次对对她不敬,因为女儿之身看不起她为政便罢了,竟是连她嘉懿公主和翎王的身份都不当回事,她不欲与他多计较是看重这人有将相之才,但既不能为己所用就没道理继续让他蹬鼻子上脸下去。 “杜秋风!” 杜秋风本来在楼下观望,听到齐明妍呼唤,两个飞踢,一举跳到了二层,挡在二人中间。 “蒋大人政务繁忙疲于奔波,这城中离了蒋大人不行,可不能倒下了,秋风,给大人扶下去,好生歇息!”齐明妍一字一句,说一半停一顿,好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蒋义佳听清楚,别吃大了二两肚子就无所畏惧。 话音甫毕,杜秋风就从两侧腰抽出两柄软刃,一个翻身,就要朝蒋义佳刺去。 翎王此前对他多有敬重,他也就仗着这份敬重不唤爵号不行礼,未必是真的看不起,只是看不惯这些生来就高人一等的皇家子弟。他当年拼了全家人的性命才来到京城,后又丢了半条命才怕到司隶校尉的位置,奢求的遵从有了,就连堂堂的嘉懿公主,翎王都要低声下气地求他和她爬上同一条麻绳,好好过了一把瘾,眼下不惯着他了,惊慌起来。 他早年只是军营中的一个小兵,后通过武举正式进入仕途,又因读过几年书,有已故去的一位老师傅托举,在司隶校尉的位置上干了七年。三年多前,先皇薨逝,京中大乱,他拼死护着城中治安,维护一朝天子的威严,不慎被反贼在腰腹和右侧胸口刺了两剑,虽捡回一条命,得了万两黄金的赏赐,但身体大不如前,对上杜秋风两招,已气喘吁吁如牛喘气。 杜秋风趁他出神的间隙,一脚踹上他的虎背熊腰,蒋义佳被踢到围栏之上,大半个身子悬空,摇摇欲坠,杜秋风趁热打铁,将软刃插回鞘中,弓腰抓握他的双足反举起来,要将人像水一样倾泼而下。 蒋义佳首尾颠倒,脸涨大了一圈,睚眦欲裂,手无安放之地“群”魔乱舞,宽大的鼻翼忽而伸展忽而收缩,大半的黄牙都拿出来见面,一会哭喊求饶一会又愤恨地斥责翎王不尊朝廷官员,底下的士兵也早已乱成一团,个个打高了双手,仰足了头,像一群饮多了酒微醺了脑袋的小人,一忽儿倾向东边,一忽儿又倾向西边,反正是随着摇摇晃晃的蒋义佳而动,被压制的百姓见没什么兵注意他们,便偷溜跑了几个。 “秋风,给他扔下去!”齐明妍观了一炷香的好戏,心里的气出的差不多了,一脚踢开那房门,里面除了具躺在矮桌旁通身黑紫的尸体,还有一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仵作及他身边那位负责递工具的小徒弟,见有人进来,直接摔了个屁墩,上下紧瘦狭窄中颧宽大凸出的面颊覆了几层汗,颤颤巍巍地喊了声师父。 第19章 事与愿违 最后一天。 昨日申屠沅将自己的心剥给齐明朝看,以面纱为信,向他讨了个承诺,将二人的关系拉进了几分。 齐明朝与申屠沅依依不舍分别之后,回到宫里就立马召见了驸马都尉和太史令,命他们择好良辰吉时,备好迎亲所需事宜,他迫不及待要讲灵犀公主娶入自己的后宫当中。 两国结亲事宜事关重大,怎么也配在那朝堂之上谈论一番,可这小皇帝不按常理出牌,唤来他们两个,连坐镇的丞相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顺了陛下的心意,翌日朝堂之上免不了被同僚驳斥一番,被太常丞相知道了以为他们居心不良,打为佞臣,暗地里偷偷除去了也无不可;不顺,陛下贵为天子,拥万里江山无数子民,取他们项上人头不过一句话的事。实在是无可奈何束手无策。 “陛下,与北靖联姻非同一般,况且前些日子出现了刺客等贼事,此刻定下结亲吉时是为不妥啊——”开口的是太史令,齐永未成皇前丞相府的幕僚,后被提携至太常手下做事,专管天时星厉国祭丧娶之事,这么多年,也算勤勉,不轻易与旁人结交,故而别的官员也不怎么待见他,向来位居低位又自视甚高自诩清流之辈是为“蜚蠊”所不耻。 婚期不定,把他这驸马都尉喊来也没用,况且婚仪筹备礼仪执行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驸马都尉能够承受得了的,得上报至光禄勋,光禄勋再禀明丞相,最后还要由中朝那边裁度才能最终定下了。这陛下年岁虽低,却不是一无所知,摆明了是要拿他们两个开刀,以螳臂当车,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陛下,卓大人说的在理。刺客之事还未查清,若贸然将与灵犀公主的婚事定下来恐怕对西拓那边不好交待啊。”驸马都尉匍匐于地,其言语恳切,颇有肝脑涂地之势。 齐明朝今儿穿了件明黄色的龙袍,因年岁尚小,还未完全发育的原因,显得有些头重肩窄脚轻,宽大的袖袍由于愤怒而像落入水中的轻柔的帕子,流转千回而无形,首部瞪圆的九爪龙仿佛晃出了形,正目不转睛又略显掬态地凝视面前跪趴的二位大人。 他双手叉腰:“朕只是让你们拟个良辰吉时,又不是当即确定下来。怎么,难道朕只是想挑一个合乎心意的作为朕的婚期都不可以嘛!”齐明朝额间青筋暴露,颈间血管狰狞,看上去怒极了气极了。 天子震怒,太史令和驸马都尉震了又震,快要把头趴到地底下去,矩矩挪动,半分不敢应。 “陛下,翎王来了。”张洋手底下的一位小徒弟,听说是远房的一位表亲,入宫不到一年,尖细的嗓音学了个七八分像,更是不堪入耳。 “什么事?”齐明朝佝偻着眉,第一次对自己亲姐姐的到来感到十分不耐。 那小太监瞟了皇帝背后的张洋一眼:“说是刺客主使找到了。” “奴已经派人去找太后娘娘。” “云阙台的公主也已知会。” 采桑比预计的时辰还要早到,第七日清晨就已眼下青、面露悲痛、形如枯槁地出现在主仆二人面前,还未从极大的哀恸中回过神来。 以前都是采桑贴身照顾得多,暗香也不知自己就是出去打个水,怎么就失了先机?采桑家里办丧事,她不得不告假全孝心,这些日子见灵犀殿下于她很是亲近,大事小事都离不了她,还得了许多奖赏,算她以前的日子,够阔绰地活个十年八年了,不禁端起一副大宫女的架子来,主子还未发话,她倒颐指气使地命采桑去洗把脸,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吓到主子了怎么办? 采桑的样子不算是装的,没必要为了一个宫女伪装成这幅模样,应当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李悬音以一个由头,想将暗香给打发了好问话,暗香起初还不愿,是她疾言厉色了些才赶走。 殿里无其他人了,采桑当下软了腿,萎缩地瘫倒在地,眼眸凄凄,紧绷着嘴,哭肿了的双眼又汩泪而下,无限悲伤。李悬音立即跑下阶梯,手穿过她的腋窝给人从地上半扶半提起来:“我一直在等你,却就等不来一点消息,莫说杨巧的人,锦瑟门那边直接的消息我也是一点没收到。” 采桑哭得愈发汹涌,连拽着李悬音往下带,李悬音脱了力,索性就让她瘫坐着,抬头观望四周,确认门窗都闭紧了蹲在采桑身边:“齐明妍查到真凶了,一会我便要去议政殿,事情紧急,先别哭。” 李悬音纵容她哭了半柱香,采桑也收理情绪,堆起右侧胳膊的袖子,一个庞大的刀疤刺眼地躺在肘骨的连接处,仅做了简单的处理,上面还在不断地淌黄脓,黏腻腥臭。 李悬音蹙目攒眉,抓过她的手掌,由蹲改为瘫坐,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那道足有三指宽的伤口,触目惊心:“这是何故!” 七日前,采桑以家中丧父,领了申屠沅的令牌出宫,出了城之后,往东郊的方向走,路过一家办丧事的,也没管死的是谁,停留了半日,往另一个出口溜了,原本是打算到提前约定好的地点会面,半路却见杨巧与自己的亲姐姐惊慌失措地往反的方向赶,采桑将李悬音手里那颗凝络珠交给了杨巧,并阐述此行目的。 可杨巧告诉她,那个联络点已然暴露,不知是何人何门派要与他们过不去,联络点的八名门生皆已丧命,唯有她们二人逃了出去,原来的地方断不可再去! 三人往都城的方向行了半日,那群身穿黑衣,头盖黑色头巾,只露出半只眼睛的人杀了过来,多番斟酌之下,兵分二路,杨巧独自一路,采桑及姐姐为一路,那群大概十几个的人也分道而追。 采桑和姐姐计穷力尽,被逼上了绝路,逃到了悬崖边,姐姐为了救自己,拖着激战之下剩余的三名黑衣人,坠了涯。 采桑好似没有疼觉,双手缠上李悬音的臂膀,涕泗横流,边哭边喊,唾液与舌齿相连:“门主你可一定要查出来,为我姐姐报仇啊——” 采桑和姐姐是老门主捡的,双生子,老门主遇见她们的时候正拥挤在一个襁褓里哇哇大哭,那时李悬音也才刚被门主带出,六岁,可以说是一同长大,她死了,她怎么可能不悲不痛,可眼下杨巧生死未卜,锦瑟门岌岌可危,到底是和人两次三番地与她瑟门作对,上次的细作这次的刺杀,她们会是同一批人么? 李悬音强装镇定,强打精神,揩去眼角的悲恸,搀住采桑的肩膀,强硬地给人拽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喉头哽咽:“采桑你听我说,你姐姐的仇我肯定给你报,她也是我锦瑟之人,李氏族人,我不可能弃她于不顾,但现下还有更紧急的事情汲需解决。” 杨巧身处何地?是否已摆脱危险? 这些人攻击联络点是否是已经知道锦瑟门的存在?还是误打误撞?如果已然知道又是否清楚锦瑟门背后真正的营生。 还是得需要和杨巧见一面,至少把表面上的东西全都销毁了! 醉春坊内,齐明妍将蒋义佳赶走,留下仵作,唤来老鸨。 那老鸨肤如凝脂,体态丰腴,宛若软润的雪媚娘,顶缀一项大红花,怕也不怕,面上怕,但这类地方,三教九流汇聚之所,死人的事情也是见多了,心里不见得有多慌张惊恐。 齐明妍给刚结束一场战的杜秋风一个眼色,他便将剑横在老鸨细白的脖颈,刻意一竖,勘勘与颈皮来个亲密接触。 齐明妍拍了拍手,站起来:“你可知躺在地上之人其身份?” 老鸨的脸一会心虚笑笑一会又惊惧万分,还偷偷往侧方挪动脚步,离剑一寸不到,杜秋风故又抵上来,脖颈微微刺疼,便是动也不敢动了,略显臃肿的双手指间夹个帕子在齐明妍面前摇摇晃晃:“不认得啊不认得的啊,来我这儿的我只认装着和银子,要是打量其身份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只当是个有钱的爱倚红偎翠的普通人啊。” 齐明妍:“好,那我告诉你,地上躺着的,是堂堂旻王,当今天子的亲哥哥,你可知你醉春坊犯了何等大罪!” “如若不想连坐,就请告知细枝末节,不可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