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也要洗白吗》 第1章 挖坟 夜里气温很低,滚滚秋风裹着冰渣一样。 郁汀披上了一件白色外套,寒意没减。 一起加班的女同事见他表情难看,好心安慰道:“很累吧?没办法,我们这行就这样,忙起来连觉都难睡。” 在几个小时前,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手术。 大型交通事故,伤亡惨重。 难怪她对一个陌生同事如此上心,因为这人气质长相什么的都是顶级,尤其是左眼角下的那块水墨兰花印记,为他衬出一种带着古韵的温润。 光是看着脑子里就容易冒出来一句话“有这样的男朋友,你几点回家。” 郁汀垂着眼,似乎在走神,隔了好久才抬头道:“嗯。” 事实上,他其实算不上难受。 因为一场加班过后,他还要打十几公里的车去墓园挖一个名叫钱正辉的男生的坟墓。 这种事已经好些年没做了,难免觉得新鲜。 女同事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下一步行动,如果知道,下巴估计都要吓掉了:“你脸上这兰花真好看,是天生的吗?” 郁汀没情绪地回:“不是。” 饶是反应迟钝,也能看出来这位帅哥目前不想搭理人。 女同事用手堵住嘴唇,自觉装死去了。 这个点大街上冷清萧瑟,一声低沉的唢呐声响把往日里的烟火气都尽数拢去。 郁汀站在医院门口等了几分钟,直到一辆黑车按了喇叭,非常显眼地在他面前停靠。 郁汀拉开车门走了上去。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留着长长的黑胡子,有些微胖,从他上车开始只说了一句:“冷吗?” 郁汀裸露在外的手指已经冻得发麻,余光里瞥着他应:“有一点。” 他本来以为司机问这话会给他开个暖气空调,过了一会儿,却没感受到一丝暖意。 而且,好像更冷了。 他看了眼车内空调显示,制冷,19度。 手机突然响起电话铃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 郁汀按下接通:“喂。” 因为太冷,他嗓音是略微发哑的。 打电话的是个陌生男人,听起来语气很焦急:“我是您叫的滴滴司机,我在惠德医院门口等了很长时间,怎么没看见您人呢?” 真正的司机还在医院门口。 那么眼前这个男人是谁? 郁汀握着手机猛地扭头去看,恰好从后视镜中瞧见了一串长而森白的骨头。 那个微胖男人身上的肉正在一点一点往下刮,像凭空多了一把利刃,直至瘦骨嶙峋。 他的眼睛凸起,薄皮贴着骨头,周身发出仇恨贪婪的光芒。 有一种说法叫,人死之后,会根据死前的遗愿而判断日后形态。 而这位,很明显是饿死的。 肉片带着血迹堆落在车座上,发出浓重的咸腥味。 饿死鬼朝他张开血盆大口,狮王一般扑至身前。 然而郁汀只是拎着手中的铃铛晃了一下,两者还未接触到,狮王便顿时打焉了,垂头丧气地缩回座位上。 饿死鬼抱头,痛苦地呜咽了一声:“祖宗,我求您别晃了。” 这东西叫悬音铃,一个震慑万鬼的神器。 银铃声响,鬼寂。传说是铃内部藏着可怕神秘的能量,会使低阶小鬼产生一种与生俱来的怯意,神圣且不可触犯。 其实郁汀治这类普通小鬼,根本用不上悬音铛。只是他近日刚引了一个充满煞气的灵,身体虚弱而已。 看饿死鬼那样,郁汀不由嘲笑起来:“几日不去鬼界,我竟然不知道你们鬼可以随便乱跑了。” 饿死鬼表情奇怪:“你2G网吧,我们鬼早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自由行动,差点把他给吃了。 “行,”郁汀也不生气,“跟我来,我带你自由行动。” 十分钟后,两人来到钱正辉的坟墓前。 饿死鬼看着那把扔他面前的铁铲,默然好久,抬起头不甘地瞪向郁汀。 郁汀冷静地下命令:“挖了。” 饿死鬼才反应过来这人纯是把他当成了苦力使,眼睛瞪得更厉害。但想到悬音铃,他又不得不依照郁汀的话来行动—开始挖坟。 他突然开始怀疑鬼生,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这么倒霉。 郁汀将一支白百合放在坟墓前。 他起身时忽然望见有一团浓密的黑雾低低地笼罩在这座坟墓上,像夜里的青蛇一闪即逝。 他没多想,对着坟头作了三个古时候的揖。 如果不是正在挖坟墓,饿死鬼还真以为这人很尊重死者。 “那个,”饿死鬼挖了一铲子土,灰头土脸地看过来,“我能问问您是何方神圣吗?” 郁汀没说话,大概是不想搭理。 饿死鬼:“我就问问,下次见您避着点儿。” 这算是有了个让郁汀回答的正当理由,他站在墓碑旁边看着上面的字,漫不在意地说:“我是济安的人。” 济安调解所,一个不属于人鬼两道,独立存在的机构。 有一些人死后会化魂,不人不鬼地游荡在世间,往后落不得什么好处。 为了维护两界秩序,人口正常流通,便有了这么一个运输机构的诞生。 现在是一个工作单位,朝九晚五,日落而息,如果再往前追溯,早到若百年前布衣社会,应该要叫他们神官,或者是引灵人。 机构里有个冷面无情的队长,最擅长做的就是挖人心脏,挖人眼珠,挖人坟墓,以及一切能挖的。 等等…… 挖坟墓? 能对普通小鬼有这么大压迫力的,除了那位大佬还有谁? 饿死鬼偷瞄了旁边那人一眼,有森森惧意蔓延开来。 作为一只鬼,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也不敢再看,一声不吭地挖土去了。 郁汀好像听见这鬼在小声念叨着什么。 饿死鬼不停念叨:“我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我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 那一瞬间郁汀脑中有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年头鬼都开始马克思主义了? 不知挖了多久,泥土堆得数尺高,那棺材才终于浮了出来。 郁汀用手一推,棺材盖便打开了。 想起济安之人的职业使命,饿死鬼吞了口唾沫,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愿入轮回呢?” “不知道。”郁汀说。 凡人的牵挂多了,理想,爱恨,信仰,陪伴与等候……桩桩件件,全部都是众生疾苦,他哪能做到事事皆知。 他是来带人走的,又不是来行善的。 “但你可以摸摸他的手,感知一下,”郁汀挑开了铺在死者身上的那层白布,才反应过来,“哦,他没有手。” 这尸体入棺时日不长,还能看出大致的人样。 但连日阴雨,这男生的胳膊已经被尸虫啃食干净了,随着开盖时间变久,有刺鼻的尸臭味飘来。 郁汀抬手化出一缕浅白色魂魄,这是前几天他在人间收集来的,是钱正辉死后残存在世界的意识。 如果不是亡魂太执着,不愿意跟他去,也就没必要走这一趟。 然而这魂魄却没有钻入钱正辉的身体中。 那具腐烂至半的尸体犹如被提线般生硬地从棺材中爬出来,手臂摆动幅度极大,缓慢而笔直地朝郁汀走来。 不止是他,整个墓园砰地一震,咯吱咯吱的声音充斥不断。 原来是别的尸体受了钱正辉的指使,纷纷刨土而出。 他们手里或多或少都拿着武器,木棒,铁器,没武器的就亲手拔下自己的胳膊,腿,当作武器…… 有些亡魂意志力顽强,总不愿离开这人世,在引灵时会出现强烈的抵制行为。 除了自己,他们甚至会号召附近的同伴。 郁汀在这阵轰动中看见了一绺绵密悠长的黑雾。 乌云翻涌压来,不久后又要下雨了。 新任鬼王上任后,对鬼界进行了一场深刻的,全面的现代化改造。 不过二十年功夫,农业,商业,手工业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走在大街上都能看见有年轻人,不,年轻的鬼举着大旗喊鬼界特色社会主义道路。 本来死气沉沉的地方一时之间充满了生活气。 宋子清在街边商贩处买了根糖人,十分自豪地说:“原姑娘,这景象还不错吧。” 只见他身旁那女生板着脸,真的点评了起来:“空气污染严重,私有制经济仍然存在……” 原禾一顿,转过头道:“还要我继续列举吗?” “不要,”宋子清咬了口糖人连忙摇头,“你看事情挺通透的。” 虽然仍然有潜在问题存在,但相较以前的封建动荡社会,宋子清已经很满意了。 原禾是济安调解所的人,主要负责后勤工作处理。 参观完新街,宋子清带她去吃了碗拉面:“你们调解所工作好清闲啊,工作日都有时间来旅游。” 原禾沉默了一下,道:“我们是正常工作单位。” 有句话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生活一富裕,连带着他们的思想文化也繁荣了起来。 宋子清这就在手机上刷到了一个关于鬼界教育改革的直播间,主播是个青鬼,站在街上讲述如何推动私学兴起,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可惜好景不长,一只做生意的喜鬼果断提出质疑。 喜鬼认为私学兴起会导致产业链出现,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无法得到良好教育,这样只会致使阶级分化愈加明显。 宋子清没能看完,一通电话跟着打了进来。 负责人鬼安全问题的职官在电话里说:“宋哥,咱老大电话是多少来着?” 宋子清看了一眼时间,这个点他们鬼王应该正在学校里上专业课,咬着面条含糊道:“老大正忙呢,有什么事跟我说。” 职官:“是这样的,有一只叫衣廉的饿死鬼不知怎么溜到了人间,就在尘松山,和济安的郁队长撞上了。” 既然事关引灵人,还是引灵人中最宝贝的那个,就一定不是小事了。 即便老大和郁队长关系僵得不行,但也得上报过去。 宋子清踌躇良久:“行,我马上就跟秦哥说。” 经过改革后,鬼界有了完整的教育体系。光是首都玉容城,就诞生了多处不同类型的大学学府。 这个点的图书馆还算正常,但自习区却意外挤得很满,不提前半小时过来都不配拥有一个位置。 书架之间有一处靠窗的位置,空旷冷清。 那个穿黑卫衣的少年大概也没占到位置,就坐在那里,垂头看书。 “帅哥,”有女生靠过来,笑着打招呼,“加个联系方式吗?” 听到声音,少年抬起眼看了她少顷,眸光疏离而镇静。他重新低下去头看起了书,咬开一袋零食包才回:“抱歉,我没空。” “……” 女生在心里发堵之际看清了那袋零食,番茄味妙脆角。 她感觉自己脸色红得跟番茄没什么区别了,尬笑问:“你很忙啊?” 秦以择想起了宋子清刚打来的那通电话,不由心生烦躁:“不行么?” 女生彻底说不出来话,赶忙往外走找闺蜜吐槽。 “确实是帅,就是脾气不太好。” “就在那里,我带你去看看。” 可等她带闺蜜过来时,那里已经没了人影。 只剩下一本书躺在窗台上,被太阳光照着。 几秒后,似乎是走后的主人才想起来把书晾在这了,书在灵力操纵下长腿,自己飞回了书架里。 脑洞大开,看我胡扯一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挖坟 第2章 清正 怪不得总能看见那团黑雾…… 怪不得从来到这里就一直心神不宁…… 这些都是钱正辉最放不下的东西,犹如汪洋大海般压盖了整块墓地数日,让所有死去的亡魂不得安生。 郁汀有一瞬间的愣神。 一具血淋淋的肉尸拿着铁铲,直直地朝他身上捅去。 郁汀躲避不及,脸侧被划了一道口子,火辣辣的疼痛紧随其后。 饿死鬼快吓哭了:“大佬,这是什么情况?” 他还搁那儿碎碎念,郁汀已经一个反手押住了钱正辉。 钱正辉发出一道痛苦的叫声,倒在地上。 就在饿死鬼以为这玩意死绝了的时候,有呲啦哗哗的声音响起来。 就像是塑料盒被猛地撕开,低而连续地重复了好几遍。 饿死鬼眼睁睁看着钱正辉重新长出了胳膊,适应地扭动了一下脖子,从地上跌跌撞撞着站起来。 其他尸体也都接二连三地摸索了过来。 郁汀侧身躲开一击,问:“你平时抽烟么?” 饿死鬼:“偶……偶尔。” 郁汀点头算是明白了:“借我把打火机。” “你,“饿死鬼想了想,改了个称呼,“您,要干什么?” 能进济安调解所的,都是得了机缘巧合,不老不死。 尽管眼前这人青年模样,芝兰玉树,但若真按实际年龄计算,饿死鬼觉得自己称呼他为祖宗都不为过。 郁汀捡来几根树枝,摊在地上点着了火。 火势不断蔓延,有明黄的光打在他半边脸上。 死人怕火,炙热明亮足以令他们闻风丧胆,本来还冲郁汀张牙舞爪的一个不知名尸体顿时偃旗息鼓。 饿死鬼:“这,您要给烧了?” 其实大部分引灵人行事,都越不过规矩二字,得从头到尾聆听凡人的故事,感化人心,让他们心甘情愿入轮回。 他第一次见做事这么有风格的。 以至于让饿死鬼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个人更适合来当鬼。 还是天上地下难寻的美人鬼,用一张欺骗力十足的脸掩盖蛇蝎心肠。 郁汀还不知道自己在饿死鬼那儿的形象已经变成了蛇蝎美人,拧眉看他一眼,有些不满:“你怎么总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话音刚落,饿死鬼指着一个方向结结巴巴地道:“有,有,有,有,有人。” 郁汀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火势已经扩散一大片,将墓地染成了赤红的海。 那些搁浅不下的怨念哀鸣在跳动火光间消弭殆尽,由混乱变成最初始的样子。 就在天地间纷扰不堪之际,滚滚浓烟中走出了一人。 这人穿着现代装扮,气质内敛沉冷,但披着火光垂眼朝他们望来的时候,像新年里第一道绚烂夺目的烟花。 “这大帅比是人是鬼啊?怎么烧不死?”饿死鬼惊呆了。 郁汀心知肚明地朝后让了一步,给他腾出一块地方,提议:“你该下跪了。” 饿死鬼眼力稍慢些,比郁汀晚些看出了来人身份,立即一敲脑袋,恭敬地下跪行礼:“在下衣廉,参加鬼王!” 那就没有疑问了。 当今鬼王,就是从最阳最烈的元橪火中闯出来的。 怎么会有火能烧死他,他就是世界上所有火的祖宗,火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不知道是不是身份地位的原因,还是秦以择本身就个头高,他看人时总显得居高临下,松散而欠:“见我不用行礼。” 鬼界的社会主义建设简直声名显赫,举世闻名,即使网速慢,郁汀也从同事口中听到了不少传闻。 听到和亲眼所见是两回事。 其实当初推选鬼王,郁汀并不赞成秦以择,觉得他年纪太小,难当大任。 但抵不过这人实力够强,别人是把元橪火当灾难,他是直接融合了这火,融进体内成为灵力一部分。 所以即使过了几十年,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也有些微妙,简而言之顾及鬼界和调解所的友谊,做了对假兄弟。 秦以择别开目光望向郁汀,问候道:“神官大人。” 郁汀微微一点头,算是应了他这声。 “今日这事是我们鬼界的责任……”秦以择说,“我跟你赔个不是,我会把他带回去关进阎罗殿的。” 他上任后,说话处事总不知不觉间带了股上位者的老成。 人世设有法,犯法者则进监狱,鬼世也是这样,不过他们那儿不叫监狱,而叫阎罗殿。 小鬼私闯人界没罪,但扰乱治安,扰乱引灵人行事,就是触犯了条例,需要关进阎罗殿一周至半月。 郁汀没打算对这只鬼做什么。 衣廉就是闯到了漂亮国总统家里,只要不是济安调解所,只要不耽误人鬼两道往来,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看着那枚别在秦以择耳垂上的黑色耳钉,好久才偏开视线客气道:“有劳。” 落在郁汀的手中的纯白魂魄早在山火弥漫时归回了钱正辉身体里,那具沉朽多时的身体得到填充,渐渐有了生机。 等到滔天火势熄灭,他已经是一个青年模样了。 灵识归位,有一道金色梵文在他额头上显现,只短暂停留了片刻。 这是一个并不显眼的景象,郁汀眼皮却狠狠一跳,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思绪乱得像眼前这片凌乱的夜色。 钱正辉待在原地,那表情简直可以称得上暴跳如雷:“是谁挖了我的墓?” 饿死鬼龟缩着没敢说话。 他想解释不是自己,但一想想,这事真是他干的。 好在执念都消散了,也就代表这次的任务还差一步就可以结束,郁汀敛了敛思绪,说:“醒了?跟我走吧。” 秦以择闷沉地笑了一声。 郁汀性子本来就冷,这下更是冷出了一丝荒凉的意味:“笑什么?” “没事,”秦以择还笑着,“你看他表情。” 这三人组里,没一个正常的。 那个黑衣帅哥,钱正辉几分钟前亲眼目睹了滔天大火都烧不死他。 白衣帅哥虽然看着没毛病,但过于寂寥的气质,以及丢下的一句跟我走,让钱正辉觉得跟他走后生死未卜。 至于那个站旁边一句话也没说的皮包骨瘦猴,感觉像饿了一星期,似人非人,天亮见了都是白日见鬼。 钱正辉快原地升仙了,恳求道:“能不能,让我去看看我的母亲?一眼就好,不耽误你们。” 就在一刹那,秦以择透过那抹还未完全消散的灵识窥探到了一些早该遗忘的前尘往事。 “……” 我叫钱正辉,出生在一个县城小镇。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告诉我,我爸爸是一名老师,教书育人,在我四岁那年在山村支教中因为意外而去世了。 我明白了,我爸爸是个英雄,我要向他学习。 于是我努力学习,考入了理想的学府,毕业后进入大城市工作。 然而不幸的是,我的作品设计被一个自认为很亲近的朋友偷盗,她拿着我的图稿,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去。 我看着她用我的作品得到观众赏识,成为业内数一数二的设计师。 那明明是我的作品,本该在我的手里发光…… 我终是没能挺过这关,患上了抑郁症,精神身体都日渐衰败,终于在一个下午,我选择了用安眠药结束生命。 临死之前,我好像看到了小时候妈妈给我包的热饺子,长大后那通让我天冷加衣的电话。 我看见了妈妈眼角下的皱纹,和那件缝缝补补的毛衣。 我看见了那个在深夜里写着作业,冻得发抖的小男孩,用到没墨的笔芯,高考前大声宣誓的少年,我看见了自己的来时路。 大城市的灯光真的好迷人眼。 我突然想家了……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钱正辉自述。 郁汀始终走神般地低着头,好似也通过那抹灵识看见了过往的东西,可惜他没这个打算:“都是过去的事了。” 世事螺旋,无论是悲是喜,都有它自己的道理。 他们这行负责接魂遣送,最重要的就是坚守本心,心比铁硬,的确不该做多余的什么行为。 谁知郁队长蹙了一下眉,主动问起身旁那人的意见:“你什么态度?” 新任鬼王年少成名,数十年间功绩无数,光是社会主义一举就令鬼界上下心悦臣服,既然在场,顾及鬼界与调解所的“友谊”,总得问问他的意见。 引灵人素衣清明,纤尘不染,往往不愿多生事端,因为怕那些俗事脏了他们的手,牵挂就变多了。 明明就是冷血,却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秦以择目光很轻地扫过远处一片狼藉,道:“都是最后一眼了,看看也无妨。” 出墓园时,钱正辉跟瘦猴走到了一排。 这个氛围实在有点儿阴森诡异,他便主动开口调节:“这位兄弟,我能问问他们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吗?” 饿死鬼思索了下,解释:“应该相当于合作伙伴吧,一个带人(鬼)来,一个负责管理他带来的人(鬼)。” 做生意吗?听着还挺有意思的,钱正辉又问:“那他们是什么关系?这么信任彼此?” 电视台鬼记者曾经报道,鬼王隔三差五派鬼差使去济安调解所给郁队长送鲜花,鬼界与济安调解所友谊长存,天作之合。 很奇怪吧,但更奇怪的是,向来以冷面无情著称的郁队长居然收了。 “应该是,”饿死鬼斟酌了一下用词,“天作之合。” 钱正辉仿佛开拓了某个新领域,问题格外多:“怎么个合法?” 饿死鬼不是很敢当着那俩人的面说闲话,谁知道鬼王和郁队长会不会哪天就觉醒了个顺风耳功能,抓抓头发适时停止了:“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第3章 洗白 爱爬山的猪猪棒:家人们谁懂啊,昨天晚上我挑战去尘松山住一晚,谁知道半夜里看见山上起火了,还有呲啦呲啦的声音,就像是末日僵尸袭来。 爱爬山的猪猪棒:可是当我走到墓园旁边时,就像是被打晕了一般,我睡过去了。 爱爬山的猪猪棒: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帐篷里。 爱爬山的猪猪棒:这鬼山的传闻不会真的吧,尘松山里不会真的有鬼吧? 评论区。 街角杂货店:别吓我啊,我家离尘松山就十几公里。 粉红的记忆:白日做梦的博文就不要推给我了好吧,没有一点营养价值。 近几天连续加班,林子奈打了个哈欠,撑着眼皮回复:这在风水学上来说,应该是撞鬼,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建议你买根桃木剑放门口。 发完信息,她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那个帅哥呢?” “你说吴医生吗,”相熟的女同事看她一眼,道,“我今天早上刚得消息,他调去外地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林子奈揉了揉脑袋,颓然道:“我活了二十几年,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真是太可惜了,连个微信也没加上。” 调解所之人行事,很难不在人世间留下痕迹。 于是他们会用化名,来得突然,走得也快,总是一晃眼就过了,不会真的有人追究其因果,反而更愿意把这些事物当成白日撞鬼。 钱正辉突然想起他很小的时候,跟着妈妈到老家参加葬礼。 他晚上出去上厕所,在黑暗中看见了一个穿着宽袍的人。 那时候他觉得是梦,但现在想想,那白衣人怕不是也是做这行的。 那帮人带钱正辉见完了母亲,便不知去向了。 这里有块石碑,上面写着渡灵河,旁边站着一位貌美女鬼,俯下身跟河中驶船的白发老者说了些话。 女鬼穿着一身轻纱红衣,笑起来若盈盈春水,风情万种。 她走到钱正辉面前,观望了一会儿,然后跟出场似的说起了台词:“天下熙熙,逐华执情,今在此阴阳一聚,自是拨业障,候净土。你好有缘人,我是灵鬼,负责带你过了这渡灵河。” 钱正辉犹豫了下,看着河对面问:“那里有什么?” “去看看吧,”灵鬼说,“等你坐船过去了,就又是一段新的旅途。” “会开心吗?”钱正辉问。 灵鬼在此地徘徊了百年,自认早对一些生动情绪麻木。但看到那双真挚的眼睛,还是不由得轻声回答:“当然会的。” 会有一个轻松幸福的生活…… 凌晨四点,李丽华做了场噩梦,满头冷汗地醒过来。 她刚摁开灯缓口气,就在墙角看见了一个朦胧的人影。 那是她前不久去世的儿子,孤身泪水遍布地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 可李丽华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心疼,她拖鞋都顾不上穿,跑过去抱住了儿子。 过了好长时间,钱正辉红着眼睛,低低地道歉:“妈,对不起。” “……” 刚从人间回来,郁汀罕见地愣了一下神。 他很重地喘了口气,勉强将昨夜的记忆抽离开。 原禾正在记录一个亡魂的个人信息,见他过来便抬头问了声招呼:“郁队长,刘老头让您去一趟办公室。” 郁汀身上有种贵重清透的气质,像块珍藏在储物柜里,受人精心呵护的玉,即使能明显看出来他人间一行匆匆,但也没什么风尘的感觉。 原禾来济安已经有些时日了,总不自觉地揣测这帮人在人间的身世。 至于郁汀,她觉得应该是个生自有钱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吧。 小少爷走过来,往他桌上丢了张纸。 那上面有个鬼画符,用金色画笔画成的。 原禾盯了一阵:“这是什么?” “浮生咒的咒标,”郁汀说,“你留意一下,以后身上有这种印记的亡魂,把他们的个人信息做成文件发给我。” 只要是诅咒,都有咒根咒标,浮生咒也是,这种金色梵文就是它的咒标。 浮生咒,一个极其歹毒的咒术,但凡中咒,他本人,以及往后十代,都注定不得好死。 至于咒根是什么,没人知道。 好在这咒十年前便迎来了破解之法,但能者甚少,全调解所也就只有郁汀一个人能解而已。 原禾好奇问:“出什么事了吗?” 今天的郁队长似乎心情不错,以往总得一沓文件扔原禾头上,让她上班时间好好工作,今儿居然跟她有来有回地玩笑了一句:“出大事了。” 原禾顿时来劲了,像个急于表达的学生:“郁队长,你可以教教我们怎么解浮生咒吗?” 毕竟浮生咒不是什么小事。 一个千年前生生不息的诅咒,背后究竟藏着多少阴谋。 她顺道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希望郁汀申请组建一个小队,专门处理浮生咒的事情。 郁汀摇了摇头,道:“想法很好。” 那就是不行的意思了。 原禾摸摸鼻子,干笑两声:“我就是提一下,当然我也知道这个东西不是那么好学的。” 郁汀在旁边监督了一会儿她办公,给原禾看得快要原地求饶了才开口:“我突然想起来,昨晚引灵时遇见了一只小鬼,没打算干好事……我得去鬼界走一趟跟秦以择说说。” “鬼……鬼,”作为一个社会主义接班人,原禾觉得这个称呼实在有点拗口,于是变成了,“秦大帅哥来了,就在刘哥办公室。” 郁汀:“……” 看来这办公室是非去不可了。 刘老头全名刘效平,和大多数具有固定相貌的引灵人不同,他对生活极有新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副外表。 这一次的外表像个矮老头,长了两条长胡子,不做表情都是吹胡子瞪眼。 刘效平虽然没为调解所做什么特大贡献,也不是名人,但辈分却比谁都大。 见了郁汀,别人是“郁队长”,他叫“小汀”,见了鬼王,别人“老大”,他就叫“小秦”,总之他跟谁说话前面都得加个小字。 “我听说昨夜尘松山着火了。” “这火烧得好,烧得太有思想了,使天地都为之一振。” “这就是我们引灵人的精神,小汀啊,我敬佩你。” 郁汀垂着眼不发一言,算是悉数把“夸奖”收下了。 客桌这边空间不是很大,秦以择往那儿一坐,一双长腿蜷曲着没地儿放,显得有些拘谨。 他闷声吭笑了一下:“这夸奖不要太假了吧刘叔。” 刘效平为人处事就这样,不着调,爱瞎扯,活了几百年愣是没能改过来。 但若真有人跟他抬杠,他就会气得胡子一吹瞪过来:“谁是你叔?” “平哥,”导致这场争执产生的罪魁祸首走到刘效平后面,稍微俯身贴在他耳边低声说,“注意言辞。” 很久之前,鬼界和调解所的关系其实称不上好。 这就导致了很多没必要的暴乱麻烦出现,费时费力费钱——郁队长可谓深有体会。 也就近几十年秦以择上任,郁汀几次收下他送来的鲜花后,加上那么一谣传,民众和平情结才大一点。 刘效平听了顿时:“乖侄儿。” 秦以择脑子里重复了郁汀那一句“平哥”,他算算辈分,表情彻底臭了:“我还是叫你哥吧。” “还有一件事,”刘效平说,“为了促进鬼界和调解所的友谊,我决定正式邀请小秦来到我们调解所成为临时员工。” 让一只鬼来引灵。 他不得把那些亡魂都吓跑。 但考虑到两界往来和平,之前也有过不少先例。 甚至每届鬼王来到调解所临时工作,已经快成为了一个习俗。 郁汀实在难以想象秦以择来引灵的那个画面,很离谱:“嗯,挺好的。” 尘松山大火,以及挖坟的事情,今早在网上传开了。 郁汀这人有点偏执,通俗了说就是疯,近几年虽然不大能看出来,但刚来调解所那会儿的确干了不少破事。 这些破事连带着被放到网上,传得越发厉害。 引灵之人在他们印象里总是温文尔雅的,是救世的神,不该做出这种极端行为,如今鬼界热榜上已经出现了不少抵制声音。 这话题以秦以择的身份不太适合待着,他循了个由头便离开了。 刘效平往门外瞪了眼,道:“不然真以为谁都能来上班。” 说明白点儿就是刘效平怕郁汀被唾沫星子淹死,要借秦以择给他洗白。 如果非要牵强地找个原因,那就要扯到好久之前,刘效平的师父,初代引灵的主力人物,因为一些迷信之事,被推上了雷霆大阵,最后粉身碎骨而死的。 那时候刘效平刚从人间回来,不清楚情况,执着地闯进了雷霆大阵。 这导致他脸部不慎遭了雷击,面目全非。 郁汀握着悬音铃,悬在空中轻轻摇晃,似乎并不在意:“随便吧。” 调解所建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后来聚居的神官多了,便有人为之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轻辽岛。 岛上的冬天格外冷,每逢极寒之时,总是寒梅惹雪,白雀争艳的场景。 这里的四季变得很快,明明不久前还是烈日浮空,如今已涌来了些寒意,快得让人几近产生囫囵而过,潦草一生的错觉。 很多引灵人想把日子过得认真些,有意义些,却总不自觉地敷衍在了时间里。 秦以择突然想起之前上课时,教授讲述的自己对于引灵人的延伸理解。 走廊里很静,显得那串自室内传来银铃声愈加刺耳猖狂。 一般的小鬼听了可能会抱头痛叫,苦不堪言,但秦以择完全没受影响,他合上纱窗,只觉得铃铛声晃得很吵。 悬音铃是圣物,但能控的也只是一些品行浮躁的低阶小鬼而已。 秦以择抬手一拂,铃铛便不得晃了。 办公室内,银铃声戛然而止。 “你这些日子谨慎一点,别老是被人揪了错处……” “我也能跟你师父有个交代……” 刘效平不停絮絮地叮嘱着。 郁汀手中的铃铛早就无法晃响,他竟发愁地以为是坏了,心底慌乱担心,却不料几秒后银壁上浮现出了四个字。 “别晃了吵。” 跟挑衅一样。 是谁的伎俩根本不用猜。 郁汀嗤笑一声,站了起来同刘效平道:“我知道了平哥,我现在就出去跟他熟悉一下。” 秦以择站在走廊尽头那儿。 见郁汀过来了,他跟毫无干系似的,没个正型地转过身来,冷声问:“有事吗?” 郁汀没应话,而是咬住一截铃链,越过他打开了窗户:“窗户开着,不通风,里头会很闷。” “以后也不要给我送花了,”他又道,“麻烦很多。” 所有人都知道鬼王隔三差五给郁队长送鲜花。 但秦以择本人似乎才知道,讶异地瞥他一眼:“我犯病了?给你送花?” 郁汀:“没有吗?” 秦以择一顿,打了通电话往外走了:“等一下。” 剩下郁汀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发愣地叹了一息,也不知话里都指了些什么意思:“看来是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