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江椿水》 第1章 弑师夺位 崖风裹着涧底的湿冷,卷得照淮江那座立于无痕宗半山腰的孤居外,老槐树虬结的枝桠乱颤。 枯褐色的叶子混着早谢的槐花,簌簌落在祝檀椿雪白的靴尖,沾了泥尘,倒像是给那片纯净添了几分浊色。 此刻祝檀椿心情正好,拎着竹编的药篓,指尖勾着提绳轻轻晃荡,篓里当归、血竭与桑皮纸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脚也没闲歇下来,踢着脚边的碎石,望着它们像比试一样骨碌碌滚下谷底,祝檀椿才不受控制的嗤笑起来。 只是越往半山腰下走,那股漫在风里的血腥味,越是浓得出奇。 祝檀椿只当是这位大师兄又惹了麻烦。 照淮江素来如此,性子古怪得没边,三天两头就带着一身伤回来,有时是围剿妖兽的爪痕,有时是与人比试的剑伤。 她不过是奉师父盛济民之命来送伤药,待药送到便要离去。这地方总教她呛得不适,更不愿与那位素来不对付的“疯子”多有牵扯,故而脚步轻快,只盼速去速回。 指尖才触到那扇斑驳木门,朽坏的木板便被风推得轻晃,吱呀一声泄了隙。 雕花缝隙里骤然漫出的猩红,恰似淬毒的银针刺眼,狠狠扎进祝檀椿眼底。那绝非寻常伤口的浅淡殷红,而是浓得化不开的暗赤,裹着刺鼻的腥气,竟还混着师父常佩香囊的清苦药香。 不安如藤蔓缠上心口,迫使她下意识凑得更近,瞳孔骤然收缩,连呼吸都似凝了半分。 照淮江立在屋中,玄色锦袍前襟已被鲜血浸透,墨发凌乱地贴在颈侧,几缕发丝还缀着暗红血珠。 他右手紧攥的“逢春”剑,剑脊上二字在昏暗中泛着森冷寒光,此刻正从师父盛济民的心口缓缓抽出。 剑刃划开皮肉的细微声响,隔木门透来,轻得似丝绸猝然断裂,却教祝檀椿浑身血液都凝了冷意。 血珠顺着剑鞘上的藏蓝丝绦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红痕,又迅速晕开,与地上早已结痂的血渍融作一片暗沉。 盛济民素来整洁的月白道袍,从心口至下摆已被猩红染透,恍若冬雪地里泼了一滩滚烫朱砂,刺得她双目发疼,连呼吸都滞了半拍。她分明见师父的肩膀微微颤抖,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弑师夺位!照淮江,你不得好死!”盛济民的声音自屋内传来,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字字却裹着滔天怒意与彻骨绝望,撞得祝檀椿耳膜发颤。 师父染血的手徒劳探向半空,指节因极致用力而泛得青白,指甲缝里嵌着暗红血污。 似要攥住最后一缕生机,又似想亲手了决眼前这个他疼了十余年却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徒弟。 可那手终究失了力气,重重垂落,胳膊砸在青石板上,闷响沉得像砸在人心口。盛济民的身躯晃了晃,最终直挺挺栽倒在地。 他圆睁的眸子里,竟还凝着对照淮江的信任。那是他从未对旁人有过的、近乎纵容的信任,此刻却与突如其来的背叛狠狠相撞,凝成了化不开的错愕,僵在眼底。 干裂的唇瓣微张,似还有未尽之言卡在喉间,胸膛却再也没有半分起伏,连最后一丝气息都散在了风里。 寒风从破损的窗棂灌进来,卷着师父散落在地的银发,在浓烈的血腥气里轻轻颤动。 “师父!” 祝檀椿喉间挤出破碎的惊呼,声细如蚊蚋,却裹着撕心裂肺的痛意。 掌中药篓“哐当”坠地,当归、血竭滚得满地都是,桑皮纸碎裂开来,清苦药香混着屋内漫出的浓烈血腥,酿出蚀骨的恶味钻入鼻腔,呛得她心口发紧,几欲作呕。 她的手死死攥着木门雕花,指腹被凸起的木纹硌得生疼,却浑然不觉。满心只剩冲进去的念头,哪怕只是扶一扶师父渐渐冰冷的身体。 可未等她推门,照淮江忽然缓缓转头。那双素来冷冽的眸子,此刻竟如寒刃般穿透雕花缝隙,精准地锁在她身上。 眸底没有半分弑师后的愧疚,没有一丝犹豫,只剩深不见底的冷寂,像极北之地终年不化的冰湖,连一丝波澜都无。 祝檀椿被那目光刺得浑身汗毛倒竖,指尖攥得发白,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她猛地清醒过来。 自己才十六岁,筑基不过半年,修为远不及照淮江这二十岁便成金丹的天才。 此刻冲进去,与以卵击石无异。 若连自己也死在这里,照淮江便能毁尸灭迹,凭着他平日在宗门的声望,再编个“师父闭关走火入魔”的借口,便能顺理成章继承掌门之位。 不行。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出去,要把这桩弑师惨案告到长老面前,绝不能让这叛徒逍遥法外,辱没了无痕宗百年清誉。 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正欲转身,脚踝却突然被一股阴冷的气息缠上。 那气息带着蚀骨的寒意,像是来自九幽地狱,瞬间便顺着脚踝往上攀缠,黑雾如毒蛇般裹住她的小腿,所过之处,连贴身的碧水色弟子服都似浸了冰,冻得肌肤发麻,连经脉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尚浅的灵力瞬间紊乱,像是被无形的獠牙啃噬着,一点点消散在黑雾里。指尖渐渐发凉,连握着剑鞘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祝檀椿强压心头惊惶。她比谁都清楚,此刻稍露慌乱,便是死路一条。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经脉似被撕扯的剧痛,咬牙强行割裂一缕神识。这是师父传下、供宗门弟子在绝境中舍命护宗的秘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可眼下,却是她唯一的生机。 神识化作丝缕微光,倏然注入丹田。那柄早与她认主的“月照”剑,瞬间凝出莹白虚影,银亮剑光自她袖中窜出,直刺缠在脚踝上的浓黑魔气。 剑光划过黑雾,“滋啦”声响彻耳畔,竟似热油泼在寒冰上。 可魔气非但未曾消散,反倒愈发狂暴,如淬了毒的铁索,猛地缠上她四肢,勒得骨缝间都传来撕裂般的疼。 麻意顺着经脉蔓延至全身,她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脚跟,只能踉跄着向后倒去,借着身后老槐树粗糙的树干,才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想跑?” 屋内传来一道祝檀椿从未听过的凛冽声线,冷得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随即,木门“吱呀”作响,腐朽的合页扯出刺耳的尖鸣,像濒死者最后的哀号,在空旷的山崖间反复回荡。 祝檀椿心头一凛,知道再藏不住,转身便往山顶方向奔逃。 裙摆被风掀得猎猎作响,雪白靴尖踩过碎石,溅起细小尘埃,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尖上,却半分不敢停顿。 可刚跑出数步,身后魔气骤然暴涨,化作一只漆黑巨手,狠狠掐住她的脖颈。 那冰冷触感如铁钳般坚硬,几乎要捏碎她的喉骨,将她硬生生往屋内拖拽。脚尖在地上划出长长血痕,碎石被踢得四处飞溅,却挣不脱那股碾压性的力道。 “放开!照淮江,你这个叛徒!”祝檀椿奋力挣扎,指尖死死抠着魔气,指甲断裂渗血,鲜红血珠染黑黑雾,又瞬间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喉咙被掐得发疼,呼吸愈发艰难,眼前渐渐眩晕,她却不肯放弃,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满嘴血腥,才勉强撑着清醒。 下一秒,她被重重甩在屋内青石板上,后背狠狠撞上师父盛济民冰冷的尸身。 刺骨寒意透过薄薄弟子服渗进来,让她浑身一颤。 抬头时,正对上师父圆睁的双眼。自己藏着少女心事藏了大半辈子的师父,此刻眸子里凝着的痛苦与不甘,像无数根细针,狠狠扎进她的心底。 她不怕死,可看着敬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的师父惨死眼前,看着宗门百年清誉要毁于一旦,这份不甘,却快要将她的心脏生生撕裂。 她的喉咙被掐得发疼,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开始出现眩晕,却依旧不肯放弃,牙齿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保持着清醒。 祝檀椿深吸一口气,想做了魂飞魄散的打算。 只见她将丹田内残存的灵力尽数凝于掌心,悉数渡给“月照”的虚影。哪怕灵力枯竭、力竭而亡,她也要让这剑影载着此间惨状,传送到长老住所。 这是她唯一能为师父、为宗门做的事。 银白剑光骤然在屋内亮起,映得照淮江的脸愈发惨白,也将地上的血渍衬得愈发刺目。“月照,传信!照淮江弑师夺位,速禀长老!”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缺氧而嘶哑破碎,却裹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剑光化作一道流星穿窗而去,冲破魔气阻碍,瞬间消失在山崖云雾间。 祝檀椿望着剑光远去的方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丝,可下一秒,更深的绝望便将她裹挟。体内再无灵力与魔气抗衡一二,那魔气再次缠上四肢,比先前更紧,勒得骨缝间传来碎裂般的疼。 她对着照淮江怒目而视,眸底燃着滔天恨意,正欲张口痛斥他的狼心狗肺,却见照淮江突然抬手。 他的动作僵硬得怪异,似在承受极大痛苦,掌心却凝出一缕熟悉的温和灵力,他刚要开口便呕出一口血,只得强压下所有话语。 那是与师父同源的、属于无痕宗的纯正灵力,带着淡淡的檀香,与周遭的魔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灵力朝着缠在她身上的魔气狠狠拍去,黑雾瞬间如遭重创,发出刺耳的尖啸,像是鬼魅的哀嚎,禁锢她的力道骤然减弱。 而照淮江的喉间溢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珠滴落在他的玄袍上,与早已干涸的血渍融在一起,又添了新红。 他踉跄着上前,墨发下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伸手似要扶她,眼底竟闪过一丝慌乱,连指尖都微微颤抖,像是怕她摔得更重。 “虚伪!” 祝檀椿厉声啐道,声音因窒息而沙哑,却带着十足的决绝。 这魔气分明是他召来的,此刻却装作要用仙门灵力驱散的模样,是以为她方才什么都没看见吗? 是觉得她还会像从前那样,被他没心没肺地几话句便哄骗过去? 她想起从前,自己总觉得大师兄虽冷漠,却也是护着宗门的,可现在看来,那些不过是他精心编织的假象! 照淮江却不为所动,反而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混乱地抱在怀里。 他的手臂有些凉,却带着熟悉的灵力波动,那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体内,试图修复她被魔气损伤的经脉,填补她方才为了传信而亏空的丹田。 祝檀椿只觉得可笑。 这是嫌弃自己死得太快,害怕没有折磨自己的机会吗? 她趁魔气松动,左手猛地拔下发间的银簪。 那簪子是师父去年生辰送她的,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槐花,是师父亲手打磨的,平日里她宝贝得不行,此刻却成了她复仇的利器。 银簪冰凉的触感抵在掌心,让她更加清醒。在照淮江俯身查看她伤势的瞬间,她将银簪尖对准他的心口,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捅去。 “噗嗤”一声,银簪刺入皮肉,温热的血液溅在她的腕间,带着滚烫的温度,与她身上的寒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照淮江的身躯骤然一震,闷哼一声,却没有推开她,反而伸手将她护得更紧,另一只手仍在不断凝聚灵力,一面治疗着她被魔气损伤的内脏,一面驱散残余的魔气。 他颈侧的青筋因用力而凸起,墨发下的眉头紧紧蹙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她的发顶。 那模样,似在承受剧痛,又似在担忧她的安危。可祝檀椿只觉得这是他的伪装,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好再下杀手。 “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祝檀椿眼中满是血丝,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更多的是恨意。 她抽出银簪,又朝着他的心口、肩头接连捅去。 一下、两下、三下…… 银簪早已被鲜血染透,暗红色的血顺着簪身滴落,落在她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红。 她的指尖也被银簪划破,血珠与他的血混在一起,顺着指缝滴落,砸在青石板上,与师父的血融在一起。 每捅一下,她心中的恨意便宣泄一分,每见他添一道伤口,她便觉得离为师父报仇更近一步。 她看着照淮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看着他玄袍上的血迹越来越多,几乎要将玄色染成暗红,心中竟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照淮江始终闷哼着,却从未还手,只是用灵力护住她的经脉,不让残存的魔气继续侵蚀她的身体。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抱着她的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却依旧没有松开。 “师妹……不要动气……魔气已入你经脉,再激动……会加速扩散……”照淮江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师兄求你了……师……师兄求……求你” 话未说完,他便又呕出一口血,鲜红的血溅在祝檀椿的碧水色弟子服上,晕开大片的红。 祝檀椿当他狡辩,是为了让她分心,才故意说这些话。 她正欲再捅,体内的魔气突然狂暴起来,像是被激怒的野兽,顺着经脉疯狂噬咬她的五脏六腑。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她眼前渐渐发黑,视线开始模糊,连握着银簪的手都开始发抖,却仍死死攥着,目光死死盯着照淮江满是血污的脸,不肯移开半分。 “你……不得好死……”祝檀椿用尽最后力气吐出这句话,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视线彻底陷入黑暗。 弥留之际,她似还能感受到照淮江将她抱得更紧,那熟悉而渐渐的微薄灵力仍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体内,在自己无法愈合的脏器上飘荡着。 虚伪至极。 这是祝檀椿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若有来生,定要亲手斩了这弑师恶徒,为师父、为宗门报仇雪恨,绝不让悲剧重演。 屋外的寒风呼啸得更烈,卷起地上的药草、破碎的桑皮纸,还有几片染血的枯叶,吹过染血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哀鸣。 那声音在山崖间回荡,像是在为逝去的生命哀悼,又像是在控诉这场血腥的背叛。 可这风再也唤不回逝去的性命,只将那焚心的恨意,深深刻进了轮回的印记里,在无痕宗的山崖间,久久不散。 —————————— 才意识到我人设好像输成别的了(?;︵;`),编编对不起,可以看下写在这下面的吗…… 女主看似睚眦必报傲娇师妹实则敢爱敢恨心怀天下救世主;男主看似轻佻恶毒师兄实则光风霁月自卑痴情忠犬。(49字没有超) 第2章 重生而反 “啪!” 鞭响破空,如裂帛穿殿,清越刺耳。紧随其后的是鞭落皮肉的闷声,殿中弟子皆屏息垂眸,指尖不自觉蜷起。 这般力道,寻常人挨三五下便要痛呼,更何况是已受近五十鞭者。 晨光穿殿门雕花棂格,在青砖上投下斑驳光影。 祝檀椿猛地睁眼,刺目光线令她下意识眯眼。 鼻尖萦绕熟悉檀香,那是师父盛济民常燃的凝神香;耳畔是师兄师姐压抑的呼吸,还有执鞭弟子略显急促的喘息。 此处并非话本中死后虚无之境,竟是她居住十载再熟悉不过的无痕宗大殿。 她怔怔立着,指尖无意识摩挲袖口云纹刺绣,这是去年师姐亲手所绣,针脚细密还带几分俏皮歪扭。 上辈子,临死前。 这袖口早被师父与自己、连同照淮江呕出的鲜血染透,绣纹模糊难辨,如今却完好无损,丝线光泽清晰可见。 祝檀椿强迫自己冷静。 她垂眸看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手腕无上辈子被魔气勒掐的青紫;身上碧水色弟子服柔软,带着皂角清香,绝非那套沾满血腥与绝望的染血衣衫。 她的目光飞速扫过殿内在乎的同门们:二师兄在殿柱旁安抚受惊小师弟,三师姐手中还捏着半块桂花糕,显然刚从膳堂而来,连最腼腆的四师兄都在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还好,还好。 所有人一切安好。 没有血腥,没有背叛,没有死亡。 心口擂鼓般狂跳,一个荒谬却致命的念头如藤蔓悄然爬上心头。 她莫非……重活一世? 再抬眼时,目光越过攒动弟子身影,直直落在殿中跪着的人身上。 只一眼,心脏骤然一缩,滔天恨意如潮水翻涌,几乎要冲破眼底,却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行压下。 宗门大师兄。 照,淮,江。 他身着玄色锦袍,墨发以暗红绳束成高马尾,垂落在疤痕交错的肩头。 后背裸露,新伤叠着旧疤,破烂皮肉粘连染血布条,鲜血顺脊骨淌下,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血洼。 膝下垫着十几片碎瓷,边缘锋利,破出的鲜血早已将裤腿染透。 可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大腿与小腿呈标准垂直跪姿,双手贴在腿侧,若非紧抿唇角泄露几分隐忍,竟让人觉那剧痛对他无足轻重。 祝檀椿恍然想起,这是她十六岁时的光景,距师父遇难尚有一载。 彼时照淮江十九岁,已是宗门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却因宗门比试中伤了同门,正被师父罚在大殿受鞭刑。 念及此,她心底掠过一丝自嘲。上辈子的自己,竟还顾忌同门情谊,曾为这人哭哭啼啼抱着师父胳膊求情,巴巴护着这般狼心狗肺之辈,如今想来,半分不值! “还敢犟?”执鞭弟子见照淮江脊背始终挺直,动了气,手腕猛地发力,又是一鞭破空落下,力道比先前重了数分,闷响更添刺耳。 照淮江浑身一颤,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湿,垂落遮住眉眼,掩去眸中痛色。 可下一秒,他突然抬眼,目光如寒星穿透人群,精准锁在祝檀椿身上,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笑。 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挑衅,几分若有似无的嘲讽,与上辈子她弥留之际所见,分毫不差。 祝檀椿浑身一寒,指尖下意识蜷起,上辈子被勒颈的窒息感似又漫上来。但这一次,她未像从前那般畏惧躲闪,反而迎着他的目光站定,眼底翻涌的恨意浓得化不开。 骤然,那恨意被压下,覆上一层恰到好处的温和担忧。 她猛地转头,目光急切而热烈望向殿上主位。 此刻,盛济民身着月白道袍,腰束暗纹玉带,面容温和间带着宗门之主的威严,眉宇间不见上辈子临死前的痛苦与绝望,眼底仍是往日澄澈。 师父还活着? 活着的师父…… 活着的! 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如温水注满心口空落的角落,瞬间涌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泛起微热的麻意。 祝檀椿再也顾不得殿内弟子诧异的目光,提着碧水色裙摆快步上前,在盛济民面前停下,宗门礼仪被她抛在脑后,她伸手抱住他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他绣着云纹的衣袖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师父……” 再无多余话语,只一遍遍用指尖摩挲衣袖上的云纹,感受布料下真实的温度与脉搏,似要将这温暖一寸寸刻进骨血里。 殿中,本就因鞭伤疼得发颤的照淮江,目光死死锁着祝檀椿抱盛济民手臂的模样,喉结不自觉滚动。 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连后背伤口因动作牵扯又渗出血来都浑然未觉,只眼底翻涌着复杂情绪。 那抹碧水色身影依偎在盛济民身侧,他唇角先前的嘲讽,早不知散到何处。 盛济民素来面带柔色,此刻却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怔,手中扬起的鞭子顿在半空,语气掺了几分无奈与严厉:“檀椿啊,不得胡闹!为师罚他,是因他罔顾宗门规矩,伤了你林师兄,你莫要再为他求情。” 上辈子的她,此刻早该扑在师父臂弯里嚷嚷,哭着喊停手,说再打下去大师兄便要没命了。 可如今,祝檀椿缓缓抬头,眼眶虽微红泛着水光,却半分求情之意都无。 她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条理分毫不乱:“师父,弟子怎会为他求情?弟子只是想起上月李师兄的事,心中实在不安。” 盛济民温然抬手,轻轻拍着祝檀椿的后背,又取了绢帕,柔缓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滴,语气带着安抚:“檀椿莫急,此事为师误解于你,莫要伤了心神。” 祝檀椿顺势靠在他臂弯,声音添了几分恳切,补充着:“师父,弟子并非刻意较真,只是念及旧事心有不安。上月御剑考核,李师兄不过迟了一炷香时辰,便被大师兄罚在雪地跪足一个时辰,险些冻损根基;如今大师兄伤了林师兄,林师兄手臂骨裂,至少三月难御剑。这般重的伤,若只罚几十鞭便作了结,旁人难免会想,大师兄的规矩只约束他人,于自身却格外宽纵。长此以往,岂不是寒了同门之心?” 照淮江跪在下方,听着这话,投向祝檀椿的炽热目光如被冷水浇过般悄然暗淡。 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苦涩笑,却终究未辩解半个字。 眼帘缓缓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将眸中情绪尽数掩去,只余后背伤口渗血更凶,鲜血顺脊骨淌下,晕开更大的血渍。 “小师妹这话,倒是偏颇了。”过了许久,照淮江才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间牵扯伤口,疼得指尖微颤,却仍强撑着开口,声音沙哑却冷硬不减,“李师兄慢了一炷香,是误了考核吉时,坏了宗门规矩,按律本就该罚;林师弟是在比试中不慎受伤,刀剑无眼,我并非故意为之,这两者怎能混为一谈?”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祝檀椿身上,尾音轻轻上扬,竟带了几分刻意的亲近,似在玩笑:“不过小师妹至今未参加御剑考核,莫不是觉得考核太过严苛,怕过不了关?若是实在怕,也无妨,大可以跟师兄说,师兄带着你飞一辈子便是。” 这话既为自己辩解得条理分明,又暗指祝檀椿因畏惧考核、故意借题发挥针对他,可谓一箭双雕。 殿内弟子果然窃窃私语,看向祝檀椿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连盛济民都微微蹙眉,似在思索真假。 祝檀椿被他气得指尖发颤。 自己为何没参加考核,他岂会不知? 她才刚满十六,十五岁选的剑,因为他莫名其妙的阻拦,至今还在铸剑炉里未成型,她拿什么去考核? 可她未乱分寸,只咬着唇,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委屈,倒让旁人瞧着,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般无措。 恰在此时,执鞭弟子似察觉她的气愤,明目张胆往鞭子里注了十二分内力,狠狠抽在被点了穴、提不出半分内力的照淮江身上。 瞬间见骨,激得照淮江连标准跪姿都维持不住,单手撑在地上,呛出一口黑血,撑地的手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祝檀椿压下心头暗喜。 中途抗刑,可是要重头罚过的。 缓了片刻,祝檀椿忽然上前一步,对着执鞭弟子轻声道:“师兄且歇一歇,打这么久,手臂早该酸了,这几鞭,便由师妹代劳吧,也好让大师兄瞧瞧,宗门规矩并非只约束旁人。” 这话一出,殿内弟子皆面露诧异。 谁不知往日里小师妹是唯一一个总在大家都避之不及的大师兄身旁乱窜,如今怎的这般狠劣? 盛济民也愣了愣,见她眼神坚定,不似玩笑,便点了点头:“也好,你下手有分寸些,莫要真伤了他根基。” 祝檀椿接过鞭子,指尖触到冰凉鞭身,想起上辈子的血海深仇,手腕猛地发力,一鞭狠狠抽在照淮江后背新伤上。 “啪”的一声脆响,鲜血瞬间溅起,照淮江肩头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却没哼一声,反而偏过头,看向祝檀椿的目光带着几分促狭:“小师妹力气倒是见长,只是这挥鞭的姿势不对,手腕太僵,力道散了大半。” 这话彻底点燃了祝檀椿的怒火,她咬着牙,手腕再次用力,一鞭接一鞭落下,每一下都精准抽在旧伤之上:“大师兄还是操心自己吧!若再嘴硬,我便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力道!” “嘶——”照淮江倒吸一口凉气,后背伤口火辣辣地疼,却仍不肯服软,唇角勾起一抹笑:“小师妹一点就通!属实冰雪聪明。” 他这话,竟是主动为祝檀椿开脱了一二。 可祝檀椿哪里肯领他的情? 想起师父惨死的模样,她只觉得这是他新的伪装。 怒火攻心下,她将全身灵力悄悄注进鞭中,猛地一甩! “啪”的一声,鞭子竟被生生抽断,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这一鞭力道极重,照淮江后背瞬间又生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势之严重,竟比方才那执鞭弟子打来的更为狰狞。 鲜血如泉涌般冒出,染透了玄色锦袍。 他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却仍强撑着抬头,回头望祝檀椿的目光带着几分无奈,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小师妹……这脾气倒是越来越我了。” 殿内弟子见状,皆面露惊色,私下窃窃私语。 “小师妹今日怎的这般狠?大师兄都这般了,她还下这么重的手……” “是啊,方才那一鞭,怕是要伤了筋脉了……” 祝檀椿听着这些议论,却半点不在意。 上辈子他欠她的,欠师父的,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她冷着脸,将断鞭扔在地上,对着盛济民躬身道:“师父,弟子失手断了鞭子,还请师父责罚。只是弟子方才瞧着,大师兄的伤口实在诡异,寻常鞭伤虽痛,却只会红肿渗血,可他伤口边缘竟泛着黑紫色,倒像是动用了损伤经脉的邪门功法。宗门明令禁止修习禁术,若是大师兄真的……” 她故意顿住话头,留了引人遐想的尾巴,目光担忧地望着盛济民,眼尾泛红,瞧着全然是同门情谊的关切,半分诬陷痕迹都无。 盛济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照淮江伤口边缘泛着诡异黑紫,顿时怒火中烧,拿起另一柄鞭子便要再打。 祝檀椿见状,心中涌起快意。 上辈子的恨意,我们师徒二人都会宣泄的出口。 鞭声接连响起,落在照淮江背上,不给其开口解释的机会,溅起点点血珠。 起初他还倔强挺直脊背,对着祝檀椿投来挑衅目光,唇角勾起应战似的笑,仿佛在说“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可随着鞭子落下次数增多,他身体渐渐摇晃,额头渗出细密冷汗,脸色愈发苍白,却依旧咬牙,不肯发出半点痛呼。 直到盛济民亲手执鞭的第四十下落下,照淮江才突然伸手抓住鞭子,手掌被砸得鲜血淋漓。他声音沙哑如被砂纸磨过,却无半分愧疚,更像疼得发颤的妥协:“师父,再打下去,弟子可就真没命了。弟子冤枉,并未使用禁术,只是前些日子临危令中的余毒未清。如若不信,弟子愿意淌测遂池自证清白。” 测遂池是检验修士是否修习禁术的灵池,若修习禁术,池水便泛黑紫,只是每三月才开启一次,且无论是否为邪修,进入都会对灵力造成不可逆转的损耗,若非绝境,极少有人主动提出。 祝檀椿心中冷笑。 又是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上辈子他便是这般骗过所有人,让师父以为误会了他,对他愈发信任,最终落得惨死下场! 可她面上却露出几分犹豫,声音突然带出几分体谅:“大师兄,测遂池开启尚需三月,谁知道你是不是趁机拔骨去邪?而且……你方才跪姿都维持不住,算不算抗刑?按理说,是不是还欠一顿重罚?” 她又看向盛济民,语气诚恳:“不过弟子觉得,大师兄或许只是一时失了分寸,并非有意修习禁术。不如先将他禁足思过崖,让他好好反省,每日抄写宗门戒律百遍,既全了同门情分,也能让他想想过错。等三月后测遂池开启,再让他自证清白,岂不是更好?” 这番话既给了照淮江台阶,又未放弃惩戒,还暗合盛济民“宽以待人”的处事风格。倒是让盛济民无法拒绝。 盛济民沉默片刻,看着地上气息奄奄的照淮江,又看向身旁言辞恳切的祝檀椿,最终点头:“好,便依你所言。照淮江,即日起禁足思过崖三个月,每日抄写宗门戒律百遍。三月后若测遂池显示你确未修习禁术,此事便既往不咎;若你真动用了禁术,为师定当废你修为,逐出宗门!” “弟子遵命。”照淮江缓缓撑着地面起身,后背伤口被动作牵扯,鲜血瞬间涌得更凶,玄色衣袍染得愈发深沉,像是浸了墨的红绸。 他身形踉跄一下,手不自觉扶了扶殿柱,指尖攥得发白,却很快稳住身姿,转身朝着思过崖的方向走去。 途经祝檀椿身边时,他忽然微微俯身,气息带着血腥与冷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冷笑道:“小师妹长大了,师兄很开心。只是下次动手前,记得先活动活动手腕,小心扭伤自己。” 说话间,目光掠过她的发顶,那双尾微挑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失落,像被风吹灭的烛火,转瞬便隐了下去。 祝檀椿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轻轻扶着盛济民抽得发酸的手臂,指尖替他揉着僵硬的袖口,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师父,您方才动了气,又挥了那么多鞭,手臂定是酸了。大师兄只是一时糊涂,等他在思过崖静思些时日,日后定会知错悔改的,您可莫要气坏了身子。” 直到照淮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的回廊尽头,祝檀椿才缓缓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将眸底翻涌的寒意与恨意尽数遮住,只余指尖轻轻摩挲着师父衣袖上的云纹,似在盘算着什么。 思过崖终年寒风呼啸,条件艰苦又偏僻,正是她动手的好机会。 师父素来看重宗门名声,平白无故死了个年年比试夺魁的大师兄,恐影响招生,她只能先找他修习邪术的证据 “宗门大师兄竟是邪修?小师妹忍痛杀兄正道”,这传出去,总比“宗门莫名失了位大师兄”好听。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殿门洒进来,落在祝檀椿身上,却没带来半分暖意。 她望着师父温和的面容,在心中默默起誓:师父,这辈子,我绝不会让你再次受伤。照淮江欠我们的两条性命,定要他一点一点,加倍偿还。 师父不方便杀的人,她祝檀椿来杀便是。 第3章 祸害遗千年 大殿内鞭痕未拭,血迹犹存,檀香与血腥气缠缠绕绕,如无形罗网,将残余肃杀锁于梁间。 祝檀椿随盛济民步出大殿,往清修院而去。脚下青石板被夕阳镀得金红,庭院梧桐叶簌簌飘落,碎光满地,然那暖意落于她身,竟半分也渗不透心底寒凉。 思过崖在宗门后山,常年风啸如泣,照淮江被禁足于此,日日抄写戒律,瞧着倒安分。祝檀椿却知,这不过是他伪装。 以他心性,怎甘困于此地? 必是要寻机脱身的。 果不其然,未过五日,宗门便接临危急报:山下黑风寨勾连邪祟,残害百姓,更掳走十余名村民,要宗门派人剿灭。那黑风寨地势险要,寨中既有悍匪,又有修为不弱的邪修,往日这类凶险差事,皆由照淮江独力承接,如今他被禁足,竟无一人敢请缨。 消息传至清修院时,祝檀椿正为师父煎药。 药勺搅动陶罐,清苦药香弥漫,她心中却起疑云。 黑风寨与邪祟勾结,为何偏在照淮江禁足时发作? 莫非是他暗中安排? 思索之间,见两名弟子匆匆从门外过,低声议道:“掌门已下令,去思过崖接照淮江回来,让他接手此任。” 祝檀椿手中药勺“哐当”坠入罐中,滚烫药汁溅上手背,疼得指尖发麻,她却浑然不觉。 照淮江后背鞭伤未愈,师父怎会让他去涉这般凶险? 不合常理,倒像是刻意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她越想越替师父不值,师父待照淮江如亲子,可他上辈子为何仍下狠手? 祝檀椿连药物都不处理,搁置一旁。 快步往书房去,想劝师父改主意,刚至门口,便闻盛济民对弟子道:“此番让照淮江独自前往,你们不必随行,只在山外等候便可。” 祝檀椿立在门外,心内矛盾。 让一个重伤未愈的人独自去出临危? 顾不得礼仪,祝檀椿推门而入,声音带着万分急切:“师父,大师兄伤势未愈,黑风寨凶险万分,您怎能让他独行?若他有个闪失,或是为邪祟所伤,岂非得不偿失?” 她面上是忧他伤势,实则是怕这照淮江就此脱身。 盛济民抬眸看她,眼神里藏着几分她读不懂的复杂:“檀椿,宗门弟子,当以苍生为念,岂能因一己安危而退?淮江伤势,我已令医修配了最好的生肌药膏,他修为高深,应付黑风寨邪祟,当无大碍。” 祝檀椿还想再劝,见师父神色坚定,便知多说无用,只得默默退出,心中疑虑更甚。 师父今日之举太过反常……竟似早已笃定照淮江能成此事。 甚至……在刻意为他铺路。 接下来三日,祝檀椿心神不宁,每隔半个时辰便派人打探消息。 直至第三日傍晚,才有弟子匆匆来报:照淮江已剿灭邪祟,救回村民,只是自身受了重伤,正往宗门赶来。 祝檀椿急忙往山门去,远远便见照淮江拄剑而立,玄色劲装被鲜血染透,后背伤口裂开,血顺着衣摆滴落。 他面色苍白如纸,脊背却依旧挺直,眼神里无半分虚弱,反倒藏着几分不易察的得意,身旁也无一人搀扶,仿佛这般重伤,于他不过家常便饭。 果不其然。 次日清晨,盛济民便在大殿宣布:照淮江剿灭邪祟、救民于水火,立大功,提前解除禁足,恢复大师兄身份。 往日对照淮江无好脸色的弟子,许是因盛济民在场,纷纷上前道贺,吹捧之声不绝,取代了往日尖酸。 照淮江立在人群中,坦然受着敬仰,眸中冷意却愈发浓重。 祝檀椿立在角落,望着与心念相悖的一幕,心头不安疯长,几乎要将她吞噬。 师父唤她往自己院子里去,说要找她聊聊天,顺道看看月亮。 最近回暖,月亮看着都有些暖人,然暖意落身,仍驱不散祝檀椿心底的寒凉。 清修院书房静极,唯闻烛火噼啪,盛济民亲手为她斟了杯温茶,青瓷盏上冰裂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映得他眼底温和也添了几分深邃。 祝檀椿指尖摩挲盏沿,冰凉瓷意顺着指尖爬上心口,几次话到唇边又咽下。 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若贸然道出,温润的师父怕是会当她失了心智;更何况,照淮江在师父心中本是自幼孤苦、需多疼惜的孩子,若直白道破他日后弑师夺位,师父非但不信,反倒会觉她心存偏见,愈发护着那披人皮的豺狼。 “檀椿,前些日子在大殿上,你倒沉稳了许多。”盛济民放下茶壶,指尖轻叩桌面,语气温和却藏着几分审视,“只是你对淮江的态度,怎的突然变了这么些。” 祝檀椿心头一紧,抬眸时眼底已凝了层恰到好处的忧色,声音压得柔缓,却字字藏锋:“师父,弟子并非刻意针对大师兄,只是近来总觉他行事狠戾。更让弟子不安的是,近来总做荒唐梦……梦见有人背逆宗门,甚至对您拔剑相向,那人身形,竟与大师兄有几分相似。” 她故意顿了顿,垂眸掩去眼底恨意,只留几分惶惑:“弟子知梦境当不得真,可桩桩件件想来,大师兄后背泛紫的伤口、黑风寨恰逢其时的异动,都透着诡异。若您一味信他,他日真有意外,您让弟子如何自处?宗门又当如何?弟子斗胆恳请师父,若大师兄真有二心,不如早做打算,除了这隐患,也好以绝后患。” 盛济民脸色骤变,手中茶盏一晃,茶汤溅出几滴在案上:“檀椿!休得胡言!淮江怎会做这等事?你定是近日思虑过甚,才生了这般荒唐念头!” “弟子没有胡言!”祝檀椿猛地抬眼,眼眶泛红,泪水在睫上打转却倔强不落,声音添了急切,“师父,您看他平日模样,对谁不是冷冰冰的?唯独在您面前装出温顺模样,这般两面三刀,您怎能不防?” 话音刚落,屋外忽炸响一声惊雷,“轰隆”震得窗棂颤栗,烛火“噗”地熄灭,只剩窗外清冷月光,将两人影子拉得细长。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照淮江的身影立在门口,玄色衣袍被夜风拂得微动,他单膝跪地,一手捂胸,一手攥着盛器物的包裹,面色苍白如纸,额角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满是委屈:“师父,弟子不知何处得罪了小师妹,竟让她对弟子有如此深的成见,甚至想置弟子于死地……” 盛济民眉头紧锁,看向祝檀椿的目光多了几分责备:“檀椿,你怎能说这般诛心的话?伤了师兄妹情分!” 说罢,他又转向照淮江,将人扶了起来,语气也软了下来,“淮江,你也莫怪她,她年纪小,性子单纯,只是一时想岔了。你身为大师兄,日后多带着她些,多与她亲近,也好消了她的顾虑。” “弟子明白,定不与小师妹计较。”照淮江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暗芒。 然而再抬眼,目光落在祝檀椿身上的时候,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灼热,似要将她从里到外烧透。 祝檀椿心头一跳,慌忙错开视线。 这眼神实在太过危险,与上辈子他掐着她脖颈时的狠戾不同,多了些缠缠绵绵的异样,竟让她指尖泛上麻意。 太恶心了。 自那日后,见无人相信自己。 祝檀椿便只好将满腔怨毒敛于心底,换了副温良眉目。 往日里她见他如避蛇蝎,连迎面都要绕着走,如今却常寻由头凑到他身侧:或是提一盏新熬的参芪汤,白瓷碗沿凝着细白的雾,汤勺擦得锃亮,递过去时指尖故意擦过他手背;或是捧一方刚晒透的金疮药,素色绢帕裹着草木清香,指尖还细心系了玲珑结。 说话时气息轻拂他耳畔,柔婉得连自己都觉陌生。 她攥着药篓的指尖泛白,心内却清明:自修为被奇怪的魔气禁锢后,她的灵力不及其他师姐师兄们四成,只是靠着脑子才走到了这个地步。 自己年岁又小那照淮江三岁,正面相搏无异于以卵击石,唯有先卸他戒心,待他视自己为无害的小猫,再寻夜深人静时取他性命。 可每回靠近,他身上冷冽掺着血腥的气息便缠上来,落在她腕间的目光带着探究,甚至趁她递药时,指尖若有似无蹭过她掌心,那点冰凉的温度却时常“烫”得她心头一颤。 她恨这不受控的烦躁,更恨他明明是刽子手,偏生有这般勾人本事。 这日午后,日头斜挂云梢,祝檀椿提竹编药篓往照淮江住处去,刚过山门,便见他自山外除祟归来。 玄色衣袍沾着山间泥土草屑,左臂素布被血浸透,殷红顺着布纹缝隙往下渗,在衣料上晕开小片深褐,竟似上辈子他剑上未干的血痂。 她心头猛地一缩,压下翻涌恨意,快步上前,裙摆轻扫他裤腿,面上堆起关切又带几分委屈的神色,声线柔婉如浸蜜:“大师兄怎又伤着了?快歇歇,师尊特意嘱我带了上好金疮药,是用千年松针混何首乌熬的,止血甚快,容我为你换药吧。” 说罢便伸手去解他臂上布条,指尖几乎要触到渗血的素布。 照淮江却突然侧身避开,眼底透着不容置疑的疏离,然垂眸看她时,黑眸深如寒潭,竟藏了几分不易察的灼热,连呼吸都重了些:“不必,些许小伤,我自能料理。” 祝檀椿手僵在半空,指尖凉得发颤,却故意垂下眼睫,长睫投下浅影,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了哽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一样:“大师兄是嫌我笨手笨脚,连换药都做不好么?还是……大师兄觉我心术不正,信不过我?还是依旧对我那些日子的玩笑耿耿于怀?” 她刻意往前凑了凑,气息拂过他颈侧,果见他喉结滚了滚。 未等她再开口,照淮江忽抬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匕,寒光乍现,映得她眼底一片冰凉。 不等她反应,他竟毫不犹豫抬手,用匕首在自己掌心用力划了一道见骨的血痕。 刀刃入肉半寸,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绽成细小艳红的花。 “倒也好看。” 他歪了歪头,下巴随意点了点掌心伤口,似说寻常事,随即把流血的手掌递到她面前,嘴角勾着淡笑,笑意里掺了几分邪气,竟让他冷硬眉眼软了些,“师妹是修习包扎技艺未过,无处练手,才来找我?这个给你练,新鲜伤口,更适合练止血手法。” 他的掌心就在眼前,鲜血顺指缝淌下,带着血液的温热气息,祝檀椿心头猛地一震,惊悸如潮水翻涌,却又被异样压下。 祝檀椿飞快从药篓取出混了剧毒的金疮药,趁他垂眸看伤口时,指尖故意蹭过他掌心,将药粉尽数撒上。 指尖触到他掌心温度,她像被烫到般缩回手,低头用绢帕轻按,掩去眼中急切与慌乱,心内却乱作一团。 她恨他,可此刻竟被他方才划破自己手掌的动作弄得心神不宁。 然片刻后,照淮江却神色如常,甚至抬手扯过一旁绷带,用嘴叼住另一端,一手一嘴配合着,将那松松垮垮挂在掌心绷带的又绕了几圈,狠狠一拉,才勉强收紧。 他吞咽时,喉结滚动的弧度落进祝檀椿眼里,竟让祝檀椿莫名攥紧绢帕。 “师妹手法尚可,只是力气小了些,包扎不够紧实,日后还需多练。”他语气平淡,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却带着几分玩味,似已看透她心思,“寻常的毒对我没有用的。” 祝檀椿以前只是听说过照淮江六七岁就被扔到蛇窝给宗门试毒,慢慢变得百毒不侵的传闻,没想过是真的…… 毒杀不成,祝檀椿回到住处,坐在桌前愣了半宿。 她恨自己方才失态,更恨照淮江总能轻易勾动她情绪。思来想去,终究觉趁他熟睡偷袭最稳妥。 人睡时防备最松,纵使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躲得过暗处一剑。 接下来三日,她每日借送药送茶为由,暗察照淮江作息,却越看越烦躁。 他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子时躺下,丑时便起身,打坐时脊背挺直,月光落于他身,竟有几分清绝。 她强迫自己冷静。 他是仇人,是弑师凶手。 这日深夜,月色如水,洒在无痕宗青石山道上,竹影斑驳,虫鸣也弱了许多。 祝檀椿换上玄色夜行衣,将磨得锋利的短剑藏于袖中,鞋尖裹了棉布,悄无声息摸进照淮江的破屋。 屋内漆黑,无灯无烛,空无一人,她才猛然想起:这个时辰,他定在镇妖封印旁守着。 在屏风后躲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听见门外脚步声。 照淮江脚步比往日沉重,推门时竟顿了一下,玄色衣袍沾着封印旁的朱砂灰,墨发也乱了几缕,面色苍白,少了平日冷硬,多了几分脆弱。 祝檀椿屏住呼吸,趁他转身关门时,飞快跃上房梁,双手抓着木梁,将身子贴在房顶,握紧袖中短剑。 只待他睡熟,便一剑刺穿他心口。 可刚藏好,身后忽来凉意,带着他惯有的冷冽气息,似有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冻得指尖发麻。 不等她回头,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指腹温度透过夜行衣传过来,烫得她心头一跳。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戏谑,气息拂过耳畔:“师妹深夜着夜行衣,在我房梁上藏着,是想偷我桌上的凝神丹,还是想做别的?比如……取我性命?” 祝檀椿浑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转身将袖中短剑刺出,剑尖直指他心口,带着两世积攒的恨意与杀意,连灵力都灌注其上。 可照淮江却不闪不避,反倒伸手握住她手腕,指腹轻摩挲她腕骨,力道不大,却让她的剑完全失控。 短剑“噗嗤”刺入他心口,鲜血瞬间染透玄色衣袍,顺着衣摆淌下,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光晕。 他却笑了,不是平日冷笑,而是带着几分畅快的笑,握着她的手,将剑又往里捅了几分,声音低哑如情语:“反应尚可,只是力道差了些。今日起,你每日多加两节力量训练,练练臂力,下次或许能刺得深些,也不枉你熬夜来‘偷袭’。” 他的鲜血溅在她脸上,温热触感让她浑身一颤。 祝檀椿看着他心口不断涌血,他却无半分痛苦,眼底笑意反倒更浓,像个疯魔。 他松开她的手,抬手拔出心口短剑,鲜血顺着剑尖滴落,“滴答”声在寂静屋内格外清晰。 他用没受伤的手擦了擦下颌的血,指尖带着血珠,忽凑近她脸,低头时几乎要触到她唇,声音带着几分蛊惑:“小师妹想杀我,下次不妨用玄铁剑这类更锋利的兵器。或是……你若真恨我。便离我近些,日日看着我,总能寻到机会的。” 祝檀椿猛地偏头躲开,却被他伸手扣住下巴,被迫与他对视。 他眼底映着月光,也映着她的身影,竟有几分缱绻,掌心力道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怎么,怕了?方才刺我的时候,不是挺勇敢的么?” 祝檀椿攥着剑鞘,指节都泛了白,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却又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她恨他这疯魔模样。 照淮江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抬手用绷带随意堵住心口伤口,语气恢复平日平淡,却带着几分不易察的训戒味道:“今日便先饶过你,不罚你力道不合格的事了。” 祝檀椿看着他转身往桌边倒水的背影,玄色衣袍上的血迹格外刺眼,可他抬手时,露出的颈侧线条竟让她心头一紧。 祝檀椿咬着唇,从窗口跃出,夜风卷着衣摆,带来阵阵寒意,却吹不散心头混乱。 真是祸害活千年,难杀的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