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 第1章 楔子·富贵乡 滴答、滴答 …… 滴答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饶是天子脚下也难免积上一层水。 潮湿的空气中带着丝丝腥气,日头一胜,有股东西被晒烂了的腥气。 几个风尘仆仆的商人进来,叫跑堂的小二送了几壶温酒,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领头的男人抖了抖遮雨的蓑衣,嘴里嘟哝着外头的鬼天气。 “晦气,这几天真是见鬼了……” 外面雨还下着,牛毛似的舔在人脸上,粘得难受。按理说刚到春天,着实不该有这么足的雨水才是。 酒壶很快上桌,店家还另搭了一碟花生米。小二送来时正听见那句抱怨,随手将汗巾搭在肩膀上。 “几位是远客吧?城里这几年一直这样,过了这阵子就没雨了。”正是因着雨多,酒楼生意也不景气,好不容易来上这么一群人,店小二陪着笑脸搭话。 脱掉蓑衣的男人脸色仍不好看,他没接话,直接对着壶嘴喝了半壶的酒水。另外两个年纪明显小了很多,也是寡言的性子。 一时间竟连个回音都没有。店小二倒是觉得寻常了,又说了两句便转头又去忙别的。 大堂里拢共没几个人,等他抹完桌子,那几个外乡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原本空着一个的位置现在满了。 “小二,这边。”新来的那人招手叫他过去。 “唉——来喽。客官想吃点什么?”距离得近了,看清楚了男人的脸,长着一张白面皮,面善,是一群人里面看起来最中都的长相,只是左眼上下贯了一道疤,给他平添了几分凶气。 “切两盘牛肉,再上几道素的招牌菜,有劳了。”说起话来倒也文纠纠的,店小二向厨房报了菜,见桌子上没人喝酒了,料想是酒壶里的酒水见底,便顺道问了句要不要添酒。 “不用了,过会儿我们几位兄弟还要赶路。”男人边说边向店小二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初来乍到,问问小兄弟,那边是什么情况啊?”他一只独眼看向大开的窗外,只见外头黑压压的排着看不到头的长队。 听他问外头的事,原来还健谈的店小二反倒安静下来,约摸片刻,应当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店小二攥着手里的银子,重新堆起笑来:“客官有所不知,那是上头建庙的徭队,已经造了两个月了,估计还得过段时间才能成。” 店小二给这兄弟几个的空瓷杯里添上茶水。“要是做生意走道,东关那边富庶得多,人也大方些,从这儿向东走半日的脚程就能到。”说着,小二又叹了口气:“若是这边……还是劝客官快快走为妙,不景气啊。” “多谢小兄弟提点。” 又是一块碎银,店小二神色复杂地了那独眼男人一眼,确定这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知道是听进去多少。 不过该说的都说了,人家留去实在跟他没关系了。 * * 人群渐远,很快连个尾巴都看不见。他眯了眯仅剩的那只眼,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 只瞧着水里的东西不耐地翻了个身,身上原本半干稀泥重新糊上去。 “……” 剩下的就看不清了,他眼实在力有限,到底没看出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物种。 或许是个人也说不定。 “老二,东关去吗?” 几碗热茶下肚,陈三的脸色终于不像刚来时那么臭了,趁着几个小孩还在吃,他走到窗边问柳兴的意思。 中都这一趟实在出乎意料,来之前耽误了小半年,没想到差别会这么大。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分文不取地回去。 柳兴转了转拇指上的骨扳指:“当然去,大哥不用担心,咱们没有白来的道理。” 陈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头把还在吃饭的两个弟弟拽起来。 一行四个人,磋磨半晌,终于上了街。 半年前,边地闹了疫病,死了不少人。派出去的官又不顶事,银子用的没吃的多。一时风波四起,中都兵力本就疲弱,又强塞了一群酒囊饭袋,养尊处优惯了,根本挡不住涌进来的难民。 起先也有京官试着带兵驱上一驱,但那点人的用处微乎其微。何况军心本就不平,驱人这事基本上也就此作罢了,只剩下几队禁军还在奉命围剿难民窝点,忽略不计。 猫抓耗子似的追赶躲藏,竟然过了一段看上去还算安稳的日子。 如此情境,这西关的人该不少才是。但柳兴这一路走来,却实在没看见几个。 陈三在前头领路,柳兴带着人跟在后头,拉着货物的车没跟着,他们准备先探探路。 这样走着,竟是走到了那不明生物前头。 他脚步一顿,只见泥坑里的东西蜷缩着,竟然真是个人形。只是糊了一身泥,辨不清男女。 这样看了一会儿,柳兴抬脚,继续跟着陈三往东关走。 几枚铜板砸在泥坑里,深深地陷下去。 * * 泥坑里的人掀了掀眼皮,眼神有些模糊。 这是第几波? 数不清了,自从一个装模作样的男人来过之后,身边就不断有人被抓走。 先是男人,后是女人。 到如今,原本汹涌的潮水早已不复,只剩下一干将死的老人孩子还在喘气。 队伍早已去了一会,脚面踩出的湿痕还在,延伸到前头的庙里。 很多人,都是像今天这样进去,没有出来。 它把脸贴在地上,嗅到阵阵铁锈味。 不过半年而已,此处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翻覆到那些知道过它名字的人,一个不存。 * * “阿月!” “……阿月” “阿月快起来,贵人来啦。” 阿月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随意地扯了扯身上被压出褶皱的衣裳。跟着前面的孩子去见贵人。 半年前,贵人来到难民窟,跟这里领头的商议他们这群人的去处。 他们都是没有家的人。 北境的蛮子打了进来,城都被毁,家园失守,人从人,变成了野鬼,变成了难民。 中都本便是安稳好地方,更莫提在这番情景下,其却丝毫不受影响的城关内。于是大家携手入了城,来求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可毕竟中都是别人的中都,任谁的家被占了都会不爽,何况是这样多的难民。 很快,皇帝派了那个人来。 干净的衣袍,温和而无害的面容,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笑,哪怕是处理像她们这样不知来处的流民。 “我是京使,特奉皇命来安顿诸位。” 宝蓝色的衣裳落座在已经有些发朽的矮凳上,发出吱呀吱呀地响声。 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和难民营里的领头人在一起,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至少她不懂。 很少的时候,他也会坐在门槛上,抬头看月亮。 仲春初夏,蝇虫分外多。 阿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终起身到院子里逛了一圈。 “……是阿月吗?” 夜半忽然听到一声唤,很难不被吓到。阿月退了一步,循着声音看向门槛处。 只见京使坐在那里,脸上带着点歉意。 “吓到你了吗?抱歉。” 阿月看了他片刻,最终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她轻蹑着手脚,绕过花草多的地方,也绕过门槛上坐着的京使。 二人并无什么交流,除了刚才那句,京使再没开口说什么话。 阿月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坐在院子里喂蚊子。 她出于本能地,远离这个格格不入的人。 难民窟的领头人是个瘦的像蚂蚱的壮年男人,名字在逃难的时候丢了,大家私底下都叫他老蚂蚱。老蚂蚱时常眯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跟那双很温和的眼睛打交道。 若照常理来说,温润定然抵不过精明,理应身处弱势一方,但随着日子不断流过,阿月发觉这温润竟毫不居于下,反倒是老蚂蚱皱眉的时间变得更多。 “你也睡不着吗?”阿月被叫得回过神来,她坐在门槛下的空地上,只消得微微抬头便能跟那双眼睛撞上。 但她仍是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她是睡不着,但并不太想寻个同病相怜之人互诉衷肠,尤其是这种不熟识的贵人。 京使大概被无礼到了,但在这方寸的院子里,又实在找不出第三个愿意出来喂蚊子的。 所以他也只能将就着。 只见男人仍坐在门槛上不动,但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说着话。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住何方,原是何籍,家中兄弟姊妹几人……到了最后还有想过什么日子云云。 他问了,阿月却没答,一句都没有。 因为她觉得前面的问题不重要,而最后一个问题则是问了也没用。 笑话,要是问这话有用,那现在在这地儿的就不是京使,而是米粮了。 阿月这样想着,余光又瞥了那京使一眼。 很是单薄,空生了一副好皮囊,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 没了问话,院子里就又安静了下来,方入初夏,连叫唤的蝉都寥寥,只远远地有几只蛙出声。 阿月顺着京使的眼睛看去,只见那不近不远处,稀疏地缀着几个光点。 是灯笼虫。 常年在外,这虫子她见过不少,多蚊子的地方格外多。 “你想要那个吗?”阿月张嘴,跟京使说了第一句话。 听到她开口,京使似乎有些惊讶,随即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 “我捉不住。” 听他这样说,阿月却是毫不见怪。 贵人来使,不会这些野事才正常。 她想了想,目光在几只可怜的灯笼虫身上停留下来。 “我帮你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这样突兀的请求,没指望会被答应。 她毫不在意,只是一些小虫子而已,换不到人情正常,若是换到了,自然是赚。 京使垂着眼,似乎在思量这笔交易的合算性。 阿月见他这样,也不催。只是坐在远处,轻轻地扇着身边伺机而动的蚊子,然后道:“天快亮了。” 天亮了,就捉不到了。 京使转动扳指的手指微微一顿。 “……麻烦姑娘了。”他这么说。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阿月却并没有急着去那一小片地方。 她先是动作轻盈地回了屋子,片刻之后,手上多了一个可以收口的纱罩。 京使坐在门槛上,定睛一瞧,便看见那纱罩里的东西有些眼熟,这是上京路上的一种小白花,没想到她房中也有。 女孩轻手轻脚,努力地不扰动四周草木。她敞开纱罩,屏息等待着。 草深的地方萤虫多,蚊子也绕着,不过片刻,便有几只蚊子狠狠叮上她瘦的只剩根骨头的腿。 这样等了一会,只见原本零零散散的流萤渐渐地朝着纱罩开口的地方飞去,直到那草上几乎不剩什么,阿月才满意地收了手。 她将装满灯笼虫的纱罩口收紧,然后走到蓝衣裳的京使面前。 “说话算话。” 京使接过“货物”,里面的萤虫四处乱窜,对于自己被当了交易品这件事毫不知情。 “你想要什么?” 阿月看着眼前人似乎心情不错,于是趁热打铁地在脑子里滚了好几个想法。 半晌,她伸出手。 “我还没想到,但是……我们可以先拉钩。” 京使的目光从萤虫挪向她,缓缓地伸出小指。 “也许我很快就会走,你的愿望可要趁早。” 阿月看着成功契约的小指,第一次朝着他露出个出了没有表情之外的表情。 “好。” _ 京使的话是真的,几乎连一季都没撑到,他就已经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白天都没空停,更莫提三更半夜不睡觉坐在门槛上看星星了。 阿月在老蚂蚱安排的孩子区不太安稳地过着日子。 一天又一天,随着天气逐渐变热,难民堆里生病的人越来越多。 随着老蚂蚱的得力助手接连倒下了两个之后,阿月被转移到了更小的区域。 也是这个时候,她又见到了京使。 他换了身衣裳,宝蓝色变成了鲜妍的红。只是人还是那副模样,不疾不徐,似乎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甫一见面,他朝着阿月笑了笑,竟主动开口道:“你的愿望想到了吗?” 阿月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 老蚂蚱出去了,屋里只有他们两个。 其实她还是没什么想要的,只是莫名地有种预感:也许这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正想着,外面忽然起了云,黑云压顶,转眼便下起了雨。 正值炎夏,雨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是什么珍稀的东西,等这瓢泼停了,阿月才开口:“我想活着。” 这要求似乎很是无理,命由天定,此番情境,更不由人。 但阿月更明白,保命的机会不多。 京使没露出太讶异的表情,连唇角的三分笑都不曾改,他答应了。 这次交谈的时刻甚短,很快老蚂蚱回来。 经历了几次大规模的疫病,原本精明的男人憔悴了不少,他一过来,先是向京使行了个礼,转而便瞪了阿月一眼,叫她出去。 阿月离开两人交谈的屋子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老蚂蚱便出来了。 阿月往门口看了一眼一眼,只见他脸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似乎得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很快,阿月就知道了“大便宜”是什么。 难民营里,老蚂蚱按三六九等将人分成组,组成“徭队”。 “按京使的意思,咱们只要帮忙做些事,就能继续安居在此了。” 人群一片静默,只见京使笑着点了点头,将手中拿的一卷奏疏交给老蚂蚱。 老蚂蚱接过东西,行了个从未如此恭敬的礼,京使朝他一笑,就这么走了。 之后,老蚂蚱抱着那奏疏消失了三个日夜才再出现,刚回来便带着几个新提拔的助力,把人群分得更细。 男壮丁、女织工、童子工……十几人一组,一共分了百十组。 似掐着时辰,才分好宫中便来了人。 穿着甲胄,不是来使。 阿月躲在人群后看领头人和难民队,不说别的,光气魄上就差一截。 官兵来一趟,难民便去了七队。 朝中信佛陀,听人说,是去修庙了。 日子踏上正轨,百十来的队伍分成几波,分别去了中都各地修筑庙宇楼阁,其间去到往生宫的最多。 但她没能跟着上路。 许是觉得她真的没用,分队的前一天,老蚂蚱将她撵了出去。 大概不能说撵……阿月回忆那一天,老蚂蚱将她单独叫去,说了许多。 总结下来只一句——这里不留吃白饭的,你没什么用了,拿点吃的用的走吧。 阿月答应了,从此,就开始自己流浪,不再跟着谁。 她就这样躲在每个角落,一面躲,一面尽力的往身上裹泥,裹到别人看不出她是男是女,是人是畜。 去往生宫的队伍越来越多,回来的却很少,有次她偷偷回去,发现营寨了几近空了。 没人认出她。 又两年,熟悉的人几乎都死光了,没人再叫她阿月,渐渐的,那群人给她取了个诨号“泥猴子”。 它站起身,跟着脚印走,一直到往生宫门外不远处停下。 朱门大开,石墙半垒。 它看到一张慈悲的佛面。 嘟嘟嘟!新文![撒花][撒花]这一章的主题是“前人挖坑后人栽——下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富贵乡 第2章 燕还乡 天基十二年春,一顶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进城门,车里坐着的是前年的新科状元,圣上钦点的相爷。 因家慈于中举当年故去,新圣特恩准其为母守孝,但朝中实在空虚,便令他在家中守孝两年后,带着母亲的牌位来中都继续行孝。 先上任,后服孝。 只见车内端坐着一麻衣荆钗的男人,怀里抱着顶沉木做的牌位,面色无悲无喜。 中都城内是不准策马行车的,但姜珏有圣上恩典,带着通行玉碟一路上畅通无阻。 “公子,外面好热闹啊。”舒朗扒着车帘向外看。他头一回入京,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外面的影子随着马车行进而变换,许多摊子杂戏都是未曾见过的,只看着便惊叹不已。 姜珏只向外轻递了一眼,淡声道:“既然喜欢,等到了地方便带上几个玩伴一同去逛逛。” “真的吗?多谢公子!”乍听姜珏这样说,舒朗还有些不可置信,待反应过来后,嘴先脑子一步说了谢。 公子身边堆着诸多事需要处理,这回要是不赶紧答应下来,下次再有机会就不知道是今夕何夕了。 舒朗单想了一下自己围着差事的场景就打了个寒颤,太可怕了…… 外面光影变换,让他不禁生出几分珍惜当下之感。 姜珏岂不知他所想?看着舒朗如此模样,最终也不过是轻叹了口气。十六七岁的年纪,本来玩一玩也无妨。 许是看这一路都太安稳,转眼间老天爷就给他找了些事干,马车行了一半便止步不前,隐隐约约地传来些争吵和脚步声。 “大人,前面好像出了点乱子。”车夫坐在前头,凭着目力看见片被一群黑压压的人围住的青色衣角。 “能不能绕过去?”姜珏按了按眉心,刚入京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他不想耗太多时间。 “这……”车夫为难道:“相府落在梧桐街里,从这去只有一条路。” 姜珏闻言没再说话,马车不进不退,就这么卡在停在中间的位置。暗处游出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掠过去。 片刻那影子游回来,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前面的事。 梧桐街里都是官员大户,前面堵着的是柳国公家的小世子,被人冲撞了行队,马匹受惊,跌了下去。惊走的马匹被当场射杀,柳家小世子却不愿意跟着手底下的人就这么回去,几步的路,硬是要一匹新马。 ……看来一时半会是行不开了,姜珏想了想,准备让车夫驾车先找家客栈落脚。 “上我的马。” 忽然,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像个侠士。前面乌泱泱的一群人看见这么个“救星”纷纷散开,从中间让出一条路。 “谢了兄弟,可否说个姓名啊?等哪天小爷有空了,定当登门道谢。”柳长新原本便屁事没有,就是想要匹马骑回去。这会子瞌睡有递枕头的当然再好不过,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马尾巴,语气漫不经心。 “赫连。” 马匹飞奔掠起一阵清风,顺便带散了救星最后说的那几个字。 “……” 解围来得突然,姜珏打消了刚才的念头,准备让车夫继续走,不过他还没说话,车窗便被叩响了。 “……劳驾,能载我一程吗?”显然这人的侠士做得临时起意,只考虑把马借出去,却没考虑自个儿没马了要怎么着。 车帘子关着,姜珏看不见外面站着的人影,只靠声音猜想应当是个高挑清冽的少年。 他向来没有为难好人的习惯,何况这人也间接帮了他一把。 于是便答应了。 马车不大,那人虽说需要搭个顺风车,却并没有坐进来。只听见些许衣服布料与木板的摩擦声响,他在车夫身边坐下了。 车到宅前停下,姜珏从前面下去,方才的少年不知何时早已没了影子。 似乎就这么飞走了。 前头的车夫从怀里摸出了几两碎银子,以及下面压着的一张字条。 “多谢。” 字不大好看,带着一股子野气。姜珏把银子给了车夫,又将字条收好。 “走吧。” “公子等等我!” 舒朗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发出与刚入京时一般的感叹。 “好大啊……” 姜珏站定,环顾宅院布景。 是挺大的,虽先前他并未搬进来住,但应当时常有人来打扫,并未让人觉得有多少荒芜之感。 一路过了拱门,内院种着几株梅树。只可惜现在是春日,还远不到梅花花季。 管家先带他去了祠堂安置牌位,紧接着又差人领着舒朗同其他仆人一同去书房洒扫。将一切妥善安置后,他便在祠堂外等着。 姜珏垂着眼看着这片空间,很大,也很空,大抵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缘故,上面并没有什么旁的列祖列宗供奉,只有几盘应当是刚摆上去的新鲜果物在。 怀里抱了一路的牌位就这么被安置在供桌上,成了第一个。 姜珏跪在蒲团上磕了几个头。 俯首刹那,一个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的印记映入眼帘,似乎等待已久。 * * “公子。”藏在暗处的死士出现,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天色渐晚。 舒朗邀着几个朋友出去后,书房里就剩了他一个。山鬼行事悄无声息,声音也物件似的空荡。姜珏把玩着他递来的小物件,羊脂玉一般,看起来脆弱得紧。 “咔嚓”一声脆响,玉筒被捏碎在掌心,顿时升起一缕青色的烟雾。 一行小字缓缓浮现: 夜半三更时,小鬼来敲门。 那字迹十分诡异,鬼画符似的,像七八岁小孩的恶作剧。 “师兄送来的?” 东西送到,山鬼继续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听见问话,开口回了个“是”字。 意料之中。除了萧尤以外,姜珏想不出第二个这么“别具一格”的人,送惊吓还喜欢提前预告。 “公子,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一只‘鬼’,似乎是临近宅子里养的。”山鬼说着,咬破指尖,在桌子上画了一个符号。“我着急回来,只记住了他的刺青。” 姜珏垂下手,看着桌子上殷红的印记。 不是什么大人物。 对于自己身边有鬼这件事他并不怎么惊讶,毕竟往生宫的爪牙遍布天下,此番他入中都,周围干干净净才是奇怪。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见第一个。 桌子上的印记与祠堂里的那枚不大相同,姜珏思索片刻,觉得也对,祠堂里那个不知道是刻了多少年了,要不是他给牌位磕头,恐怕到现在都发现不了。 至于这只小鬼,是近几年往生宫里的新秀一支,“年轻”得紧。 山鬼:“属下在他身上放了引子,最迟三日便可知道是谁放出来的。” 他一向做事妥帖,姜珏便随他去了,心里明了这事估计跟萧尤脱不了干系,毕竟恶作剧这东西,一群人准备才有意思。 * 丞相的政务比他想得要多,再加上往生宫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让他无暇顾及别的,直到舒朗回来时,书房的灯还点着。 舒朗端了盏新茶弱弱地道:“公子,明日一早还得面圣呢。” 姜珏从成堆的文书中抬起头,揉了揉眉心。他准备今天处理个差不多再谈休憩,否则一再积压下去,日后会更难做。 他看了一眼惴惴不安的舒朗,只道让他先去休息。舒朗见状,也只好停了劝人的心思,将怀里的毯子披在姜珏身上便退了出去。 舒朗刚离开,窗外便传来一道极轻地叩响声。 是山鬼。 竟这么快便回来了。 姜珏对着未曾掩上的窗棂道了声“进”。 山鬼轻盈地翻进来,把白天查到的东西放在案上。 “查清楚了?” 山鬼摇了摇头道:“没有,但属下另找到了一些东西。” 姜珏看了一眼那桌子上的“新东西”。 一封信,确认是往生宫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眼熟的名字。 “张秋实?”巧是不巧,刚才姜珏处理的那一摞文书里有一份花名册,其中户部尚书大人正唤这个名字。 他沉思片刻,问道:“截的谁的?” 用信件传递任务是黄魉的法子。虽然粗陋,但一般也简单,所以失败率并不高,而且印记浅淡,不怎么引人注目。 “不是截的,有人开了天禄阁的门,我跟进去领的。” 姜珏挑挑眉,往生宫在各地都有储存任务的机构,天禄阁便是中都最大的那一处,明面上是帝王存案,背地里不知为何跟往生宫搭上了线。 只是有一点,无论是在何处,取任务都得按规矩,而最大的规矩便是不可以越长欺幼,能者怠惰。 所以若以山鬼的品阶来说,领不了这这个任务。 除非…… 这任务已经失败了。 姜珏的眸子闪了闪,又看向那几样东西。 除了信外,还躺着一把梳子。 他拿起梳子,只见这梳子齿条很密,但又不是用来驱虱子的篦子,向一侧还有很小弧度的弯钩。 除了齿不同寻常外,便再没什么特殊的了,是靖朝女郎常用的样式。 “放任务的人是谁?”他端详着梳子,失败的任务一般会打入流放点重新分配,不分品阶,分给谁算谁的。 像这样重新放回存放点的少之又少,想来是难度极高,怪不得能让山鬼领到。 “是朱雀护法门下的,已经死了。” 死了。 很简单的两个字,姜珏皱起了眉头。 朱雀是四大护法之一,据说早些年便已在朝中做官,所以他并不熟,只是听过写传闻。 ……但若是朝廷中人,倒也好识得。 天色翻白。 姜珏把东西放到一个铜匣里收好让山鬼带下去。 人一走他便卧在榻上闭目养神。如舒朗所说,明日还要面圣,总得省些精气神应付。 第3章 赫连其一 此次姜珏前来赴任,恰赶上太子诞辰,冬末之时。 靖朝有个习俗,男子在及冠前的那个诞辰颇为重要,甚至胜过及冠当年,时称“长鸣”。 凡至此日,无论富贵与否,皆会提前几日请庙里的和尚前来作法洗尘,以求官运亨通才武长鸣。 民间尚如此,又遑论天家子嗣? 原普通的长鸣日到了宫里,便成了长鸣节。 既为节日,自然需要万民同贺。 其壮观之景象,姜珏才出府门便见识到了。 洒扫的宫人零零散散布在街巷里,多有怀中抱花者,在路旁落上颜色鲜妍的花瓣做饰。 冬日里采得百花只为做装饰,可以称得上一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 姜珏打量周围,不过民众似乎乐得参与,想必史官落笔,也只会写个君民同乐。 梧桐街里负责的小太监看见他,忙将甩着拂尘一路小跑过来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 “给相爷请安,宫里颁了禁步令,派奴婢给各位大人引路。” 所谓“禁步”自然不是不让人走,只是不可疾行驾车坐撵子罢了。 姜珏点头示意理解,毕竟好不容易洒的花瓣,若是被惊了碾了难免有损寓意。 “多谢相爷体谅”小太监从青石板上起来,殷勤着在前面引路,走到一半便停在路口“相爷这边请,东边前去百米便有人接应,奴婢这还要回去当差,就送大人到这了。” 舒朗背着书箱子在后头稍慢,姜珏二人停下时他尚且落后几步。一时急着跟上,不经意间拦缓了那人片刻。 动作间,姜珏看了一眼他腰间缀着的那枚木牌,一个“陈”字张牙舞爪地刻在上头。 “早就听闻陛下派了司礼监的内监们来帮衬,下官初来乍到,手下人不机灵,叨扰公公了。” 陈华背对着姜珏,抬手压了压腰牌。 “哪里哪里,这都是奴婢分内事……相爷还是快向东去吧,免得误了行程。” 说罢,片刻不停地往回去。 匆匆忙忙,只剩下安稳的扫地与步履声响。 舒朗一点一点地蹭到姜珏身畔不远处,然后飞速地向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木牌。 姜珏低头看了那入木三分的“陈”字一眼,而后攥紧了掌心。 “走吧。” * “相爷请。” 来者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楚轲,已是位居四品。 年纪不大官职不小,面容颇为俊秀阴柔。 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的干儿子。 这是来之前往生宫里给的名册上记的。 野心颇重,但能力有限。 姜珏朝他弯了弯眼,随即步在一侧。 “厂公请。” 因为长鸣节,承乾门一直到内都做好了佛家礼节的装潢,只不过这一路走过来没见几个和尚。 “前面便是麟德殿了,咱家便送相爷到这,陛下那边还等着咱家去复命呢。” 又是半道。 姜珏心中有些讶异,倒不知这司礼监是什么规矩,送人只送一半。 他客气地拱了拱手道:“有劳厂公。” 待那人走后,主仆二人便一路顺着宫人指路向麟德殿去。 倒是巧极,方至麟德殿前,姜珏便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和尚。 那人大概便是来洗尘的方丈之一,酒盏口大的珠子挂在脖子上,眉须皆白了,脸上却不见老态。 两人匆匆一瞥,而后一人出一人入,便就此别过。 * 恢宏。 不愧是皇家殿堂,不过一眼便将恢宏二字体现个完全。 占地十余亩的大殿内聚着各色来使。除却有朝廷重臣,还有异族来使,舞女、乐师。他们无一例外,皆是为了朝贺而来。 姜珏到的时候临近开宴,众人差不多都已经入座了。 彼时三两成群,交互寒暄。实在没有熟识的便独坐在席上。 但还有个没那么“差不多”的。 姜珏的仗着极佳的位置,把整个大殿的光景尽收眼底,最后把目光锁在那个不入的身影上。 他并未着官袍,衣裳的形制似乎是边地的,颜色是添了墨的蓝,领子稍浅些,仔细看去上面似乎还绣着些繁复的纹样。 左耳上坠着一根嵌着翡翠的流苏式的耳坠,跟袍子相称,也跟眼睛相称。 似乎是他看得太久,那对苍绿色的眼睛也转了过来,毫不避讳,像一头年轻的小狼。 良久,姜珏看到他的口型:“你在看我?” 该不该承认呢? 姜珏朝他弯了弯眼,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了。 不料刚转眼,小狼就自己走过来了,脚步缓缓,站定在案前,让他不看也不成。 此番光景,他站着,姜珏坐着,平地矮了半个人。 躲不开的便没必要躲。 来者便是客,既然他敞开了让人看,那姜珏自然也没什么好回避的,便也顺着他的意继续打量起来: 接近青年的身形尚有些单薄,身上没什么其他配饰,摇摇晃晃地挂着一根玉佩,最简单的铜钱样式,用黑绳子穿起来挂在腰间。 除此之外,便是武器。 左刀右剑,腰侧没有空着的地方。 如姜珏所想,他身上确实有暗纹,不只领子,是全身。 等全看完一遍,姜珏端起手边的杯盏问道:“要喝茶吗?” 半晌没声。 正欲再说些什么,便看见礼官端着酒朝这边来。 不是来找姜珏的。 姜珏放下茶盏,只见礼官向少年敬了杯酒。 而后指着一处地方道:“小将军莫怪,下官方才一时未能脱身,还请将军在此入座。” 姜珏顺着礼官指向看去——正是他身边的空席,上面确实铺着招待武官用的饕餮纹布。 少年没接酒,只是微微颔首,之后便身形一转坐在那处。 姜珏:“……”有意思。 他彻底不去看身旁这人了,而是将眼神投得更远,这才发现并不是只这一人未着官袍。 所有从边地来的年轻将领,都未着官袍。 边地之人…… 姜珏脑子里蹦出两个字: 赫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