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课题》 第1章 第 1 章 结婚第七年,岳泽亨先生和黄岫女士遇见了人生路上的重要岔口。 他们的婚姻来得有些晚。岳泽亨认识黄岫时,她还是个穿着宽大校服、马尾辫甩来甩去的高中生,眼神里有股不服管的野气;而他是一个二十出头、满身机油味的修车工。 两人看起来该是两条平行线。事实上也是,若非黄岫高二那年想不开,非得叛逆一把。 后来又经历过各种阴差阳错,闹了无数次的分分合合,直到黄岫大学毕业后工作了好几年,二人才正式走到一起。 结了婚,他们又贪恋二人世界的自由与轻松,总觉得“孩子”二字,是遥远又沉重的词汇。可日子不抗混,倏忽间,黄岫三十七,岳泽亨四十四了。 中年,像寒冬午夜里一场安静的雪,无声无息地在他们鬓边染上了几道花白。 薅掉白发的那一秒,四十不惑这几个字突然就清晰了。到了这个岁数,人该看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该预见人生能摸到的高度。而具体到这两人身上,他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生课题没解决——这俩人还没孩子呢。 事情的涟漪,从一个寻常的周五傍晚荡开。 夕阳挣扎在城市的西边天际线上时,岳泽亨接到老友王龙的电话,说媳妇回外省老家奔丧去了,好不容易没人管,必须组局喝个酒。 电话打了一圈,当年一起街头瞎混的十几个兄弟,最后只来了半数。没来的各有理由——加班、出差、忙生意……个个冠冕堂皇。没人直说老婆不同意或者手头紧——越是少年玩伴,越要留几分颜面嘛。 其实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四十多岁的人,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结婚早的,孩子都到了当年他们混街头的年纪,正用各种叛逆行为宣告要脱离父母羽翼。 岳泽亨跟黄岫报备了聚会,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黄岫叛逆那年,常跟他们这群人混在一起,不然他俩也不会相识。 黄岫翻了翻难得空白的日程表,摇摇头,“你们一群大老爷们,我去多没劲。当背景板还得赔笑脸。你去吧,少喝点,醉了可别指望我伺候。” 岳泽亨故意凑过去逗她,笑嘻嘻地盯着她可爱的鼻尖,道:“我偏要多喝,看你能不能狠下心不管。” 黄岫白了他一眼,抬脚向前门踹过去,“德行!赶紧滚蛋。” 岳泽亨笑嘻嘻地侧身躲过,抓起外套出了门。关门声响起,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吹出的微风。黄岫收回了脚,耳朵支棱着,听着岳泽亨的脚步声消失不见。 黄岫是一名广告设计师,整天不是伏在电脑前,就是泡在弥漫着咖啡气息的工作室里,兢兢业业地伺候各路“甲方爸爸”。哪怕方案改了七七四十九遍又回到初稿,心里已经怒火中烧,脸上还得挂着职业微笑说“好的”。 难得今天不用加班,她只想瘫在床上当条咸鱼。 当然,不想跟一群大老爷们喝酒也是实话。三十七岁的她,对无效社交越来越提不起兴趣。 是的,黄岫也有年龄焦虑。人毕竟不能永远十八岁。随着年龄增长,她逐渐学会劝自己:生活已经够难了,何不对自己宽容些。 她早早洗漱完毕,陷进柔软的床垫里,指望能美美地睡上一个无人打扰的整觉。然而,睡眠与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越是渴望,就越是难以得到。 她早就发现了这个恼人的规律,今晚再次验证——岳泽亨不在家,她睡不着。岳泽亨结实的臂膀、沉稳的呼吸和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是她最好的催眠剂。 岳泽亨开建材商店,晚上通常在家。虽然他们每晚都各忙各的——她在书房绞尽脑汁改设计稿,他在卧室开着电视刷手机——但他总会等她一起入睡。 关紧门窗,拉好窗帘,黄岫在黑暗中躺了许久。脑子里的思绪乱如麻,不仅没睡着反而更累了。打开台灯一看,才过了二十分钟。 她有些气恼自己对岳泽亨的依赖,索性爬起来冲了个热水澡。接着,她敷上保湿面膜,热了杯牛奶,站在线条利落的现代风格书柜前,从五颜六色的书脊中挑了本《窗灯》。浅绿色的封面清新怡人。 这是一本讲述都市独居女孩微妙心绪的小说——至少腰封上是这么写的。这本书是前两年的畅销榜冠军,作者比她还年轻,凭借这部作品斩获文学大奖。 买回来时是满怀期待的,却一直没找到机会翻开,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抽出整块时间,心无旁骛地读完一本小说是什么时候了。她的闲暇时光,总是被工作和琐事切割得支离破碎。 难得今天有空,可看了几页又静不下心,文字像是滑不留手的鱼,根本进不了脑子。她起来、躺下、倒水、上厕所……在几次三番的折腾后,她终于被故事情节吸引,安静地读了起来。 台灯调成暖光,柔柔地笼罩着她专注的侧脸。栗色的披肩发中,有一小缕不听话地垂在脸颊旁,她也懒得去拨开了。 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岳泽亨一进玄关就喊:“媳妇儿,给你带了夜宵,皮蛋瘦肉粥,吃不吃?” 黄岫有些烦躁。她好不容易沉浸到小说关键情节里,硬邦邦地甩过去一句,“不吃,忙着呢,别吵我。” “忙什么呢这么投入?”岳泽亨毫不在意她的冷淡,换上居家裤走进卧室,蹲在床边笑嘻嘻地盯着黄岫看。要是他肯吐舌头,浑然就是一只等待主人抚摸的大型犬。 黄岫被他看得不自在,手指夹在正在阅读的那页,把书稍稍拿开些,正对上岳泽亨那张熟悉的脸——人们总说年轻时显老的人上了年纪反而显年轻。真不真不知道,就岳泽亨而言,除了脸圆了些显得更温和外,和她初识时,没太大变化。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暖,脾气也消了,合上书轻笑:“干嘛这么盯着我看?” “好看呗,媳妇,你怎么能这么好看。”他凑上去轻啄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永远亲不够似的。七年之痒?不存在的。 黄岫被岳泽亨亲得发痒,往后躲闪。他却得寸进尺地凑上来。她推了几下没推动,正要说“别闹了”,突然心头一动:“你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真喝酒去了?” 岳泽亨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痞气地笑道:“怕我干坏事去了?给你证明!”说笑着就抱着她往浴室走。 黄岫被禁锢在他铁塔般的臂弯里,脸颊贴着他坚实的肩膀。她嘴上嚷着“别闹”、“快坦白”、“谁跟你开玩笑”,手脚胡乱扑腾着。但这挣扎毫无意义——她知道对岳泽亨来说,这种程度的反抗只是撒娇。 这两年黄岫才真正相信男女体力上的差距。年轻时她不信邪,总觉得自己个子高,有点力气。经过无数次“实战”她才明白,无论她使出多大的蛮力或是巧劲,岳泽亨都能像猫捉老鼠一样轻松制服她。 浴室里,热水哗哗地流着,击打在瓷砖上,溅起细密的水雾。蒸汽很快弥漫开来,模糊了镜面,也柔和了灯光。岳泽亨把她放在洗手台上,凉意激得她微微一颤。 岳泽亨的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圈在方寸之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渐渐灼热。黄岫嘴上那些虚张声势的抗议,融化在氤氲的蒸汽里。她环抱着他健硕的身躯,从心底酥麻到脚尖。 这两年她越发喜欢他的热情。他们的需求有些错位——前些年岳泽亨兴致勃勃时,她总觉得索然无味;如今岳泽亨需求少了,她反而从中获得了更多乐趣。 热水濡湿了她的发梢,也濡湿了彼此的视线。她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算了,先享受当下吧。中途她被抱回卧室,换了个姿势,后半程非常完美,他们同步了。 第2章 第 2 章 事后黄岫懒洋洋地躺着,岳泽亨多停留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他没做防护措施。“怎么不戴?”她有些埋怨。岳泽亨破釜沉舟般地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这句话一下子激起了黄岫的逆反心理,她不耐烦地猛推岳泽亨的腰,“起开!”岳泽亨配合地让开了。她翻身下床又去冲了个澡。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心头的慌乱。 回到卧室时灯已经关了,黑暗中两人都屏着呼吸,偶尔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轻响,惊得人心头一颤。 他们各自占据床的两侧,背对背,中间空出大片位置,却都知道对方醒着。这个夜晚注定无眠,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 孩子。 黄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窗帘缝隙里透进的微光。 她不是丁克主义者,也不讨厌孩子。好友青青生了三个,她都挺喜欢的。闺蜜洋洋原本是坚定的丁克,张口闭口绝对不生,可是一次意外怀孕,宝宝留了下来。现在宝宝半岁多,洋洋成了晒娃狂魔,朋友圈里全是宝宝的口水和傻笑,连便便都会标注说可爱。 最让黄岫意外的是苏惠,那个从小到大她一直认为最适合相夫教子的姑娘,居然一直单身至今。 那自己呢?黄岫在黑暗中思索。想到自己牵着一个小宝宝走在阳光里,她并不抗拒……但她觉得麻烦,她将会迎来的是另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可以想见的混乱、复杂、失序。 还有,她的工作,广告设计,听着光鲜,实则压力巨大,晋升空间有限。她连三天病假都不敢请,就算孕期顺利,休完产假,还能回到原来的岗位吗?她的人生,她辛辛苦苦拼搏多年才获得的那一点点话语权和独立性,会不会因为她的孩子、因为“母亲”的身份而付之东流? 她,在恐惧。 在赌气这件事上,黄岫比岳泽亨在行得多。她还在胡思乱想,岳泽亨先沉不住气了。 他凑过来,温热的大手握住她肩膀。她执拗地挥臂甩开。他却不恼,又握上来,坚定地往怀里带。这次黄岫没有再挣扎,顺着力道翻身,额头抵住他厚实的胸口。 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格外柔弱,带着依赖感,又带着点儿委屈。这个小模样让岳泽亨的心软得一塌糊度,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他搂着她,声音放得极低,小心翼翼地哄道:“我胡说八道,都是我不好。你当我没说行不行?你不想要咱就不要,这辈子就咱俩,我拿你当闺女养。” 黄岫紧紧贴着岳泽亨,鼻子嘴巴被胸肌堵住,呼吸不畅,发出的声音像在呜咽。但她真没哭——她不爱哭,更不屑用眼泪撒娇或示弱。有人说她浪费了漂亮女人天生的优势,也有人说她要不是长得好看,走不到今天。但她从不把外貌当武器,苏惠说她是个“钢铁直女”。 她在他怀里闷声问,气息喷在他的皮肤上:“你少占我便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岳泽亨误以为她在哭,心疼得更厉害了。真这么委屈吗?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心解释:“没事。帮王龙带了一晚上孩子,小家伙挺可爱的。黄岫,咱们都不年轻了。你要是决定这辈子不要,我听你的。” 但这理由在黄岫听来太过单薄,她不甘心地追问:“就因为这个?” 岳泽亨犹豫了一下。眼前的黑暗和怀中的温暖给了他勇气。他确实思考很久了,那些心底深处的思虑和情感,他借着这片黑,缓缓吐露出来:“我觉得我老了。我比你大七岁,很可能走在你前面。到时候你一个人,病了连倒水的人都没有。就算没病没灾,也孤单。要是有个孩子,哪怕不孝顺,至少是个念想。如果你同意,喂奶换尿布、洗衣做饭我都包了,你什么都不用管。” 是的,他怕老,甚于怕死。 年轻时觉得“老”比“死”遥远。那时他心里甚至有一种浪漫化的悲壮,总以为自己没准哪天就死于一场车祸了,或者某次意气用事的打架斗殴。却从没想自己会象每一个普通人那样,慢慢走向不可避免的衰老。 如今,“老”字近在眼前,他开始害怕身体机能衰退,活成个拖累黄岫的废物。 那些弯腰时脊椎突然蹦出的咯吱声,那些熬夜之后几天都睡不回来的眼窝乌青,甚至从夫妻生活中时而捕捉到的力不从心,都在清晰地告诉他:岳泽亨,你开始老了。 他相信黄岫不会因为他老了就抛弃他。正因如此,他更心疼。舍不得她为他吃一遍苦,再独自承受他遭过的罪。 他想抓住些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没老,证明自己依然能够创造和拥有。一个流着两人血液的新生命,似乎就成了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 这些恐惧,有些能说,有些连对黄岫也难以开口。 还有一点,他更不敢提。他其实是喜欢孩子的。但谈感情比谈担忧更难。他感性,所以尤其怕触及情感。如果黄岫只是为了满足他而生孩子,他心里过不去。 这个有关新生与老去如何交替的人生课题,以黄岫挣脱岳泽亨的怀抱,叨念着“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随即翻身背对他,佯装入睡,作为讨论结束。 之后的几天,黄岫和岳泽亨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日子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只是空气有些小心翼翼的氛围。黄岫努力地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或许这样能让她用事业上的确定性来对冲掉生活中的不确定。 她在公司是设计小组的组长,手下带着几个刚从美院毕业、年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精力充沛,头脑灵活,对熬夜习以为常,讨论起最新的社交媒体趋势和网红玩法时,眼里闪着黄岫曾经也有过的光。 职场竞争无处不在,职位就那么几个,人人都得想方设法突出重围,踩着别人往上爬。在这个利益至上的战场,前浪迟早要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女性的职业天花板来得更早。即使没有孩子的“拖累”,作为一名三十七岁的女性设计师,黄岫已经开始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歧视——大家都默认,她没有晋升空间了,除非上些“非常规”手段。 她一直都知道。她一直都努力相信自己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她相信自己有用比一切的流言蜚语都更有力量。直到她发现事情并不沿着她相信的方向发展。 这天,部长把她叫到办公室,交给她一个新项目:为一位新崛起的带货网红撰写一款汽车坐垫的推广文案和视觉设计。 黄岫没听过那个网红的名字,生产坐垫的厂商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牌子。她花了一下午时间研究了几场该网红的直播回放,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心里直犯恶心——这哪是卖货?这根本是在卖弄风骚! 镜头前的年轻女孩穿着紧绷的包臀短裙,抹胸上衣就要遮不住关键部位了,她一边夸张地扭动身体猫似的在贩售商品上蹭,一边捏着嗓子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做介绍。 黄岫感到一阵生理性不适。她觉得,即便是对最亲密的岳泽亨,她也绝对做不出这种姿态。这些人怎么好意思在成千上万人面前直播? 现在竟然要她为这种表演撰写广告词、设计拍摄场景? 再看看那款汽车坐垫,连个像样的正规合格证都找不到,品质令人怀疑。 黄岫感到自己从业十余年积累起来的职业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她硬着头皮,秉持着专业和审美的底线,写了几段相对克制、突出产品功能的文案,设计了几个简洁大方的使用场景图。 结果毫不意外,方案被甲方直接打回,对方负责人语气倨傲,嫌她的设计“太学院派”、“太含蓄”、“完全不懂市场需求”、“根本带不动货”。部长把反馈邮件转给她时,只附带了一句不痛不痒的批示:“小黄,跟上时代,灵活调整。” 黄岫盯着电脑屏幕,一股郁气堵在胸口,生平再一次相信了人可以被气死。她看见她引以为傲的高楼大厦其实盖在了海滨沙滩上,正在被上涨的潮水冲刷。 如果对外寻求的意义如此不牢靠,也许对内寻求更长久——至少更情愿。 第3章 第 3 章 郁闷无处排解,黄岫约了老友苏惠喝咖啡。 黄岫身高一米七三,在女生中已经算高挑。苏惠比她还要高,而且酷爱高跟鞋。远远就能看见一个高挑窈窕的长发美女款款走来,剪裁利落的卡其色风衣衬得身姿愈发挺拔,肩上的金属链小包闪闪发光,让人无法忽视。 小时候,苏惠穿着朴素、不修边幅,因为个子窜得快、身材“魁梧”,常被嘲笑五大三粗。幸而苏惠心胸宽阔,倒不自卑。如今的她越发从容自信了。审美多元化时代,精心打扮、走欧美简约路线的她,竟成了极具辨识度和魅力的个性美女。 黄岫看见了苏惠挑染的那一缕蓝发,高举起手挥舞着打招呼,心里不禁检讨自己是不是活得太粗糙——她只化淡妆,穿棒球衫和平底鞋。 苏惠缓缓落座,小腿交叠,风衣的腰带束出了一丝弱柳扶风的调子。黄岫也未曾细品,只顾着抱怨工作不顺利,吐槽甲方的审美降级,真是不明白那种依靠软色情博眼球的直播,到底谁会真心去看、又是谁在买单。 苏惠安静地听,嘴角弯起了一抹了然的笑意。她优雅地点了一支细长的香烟,在修长的手指间夹着,指甲是深邃的夜空蓝,上面点缀着细碎闪亮的星星。 “黄岫啊黄岫,”她轻轻吐出一缕淡蓝色的烟雾,声音带着点慵懒的调侃,“你以前挺聪明的,怎么现在反而死脑筋了?你不喜欢,因为你不是目标受众。你以为那些盯着屏幕、下单购买的人,真的在乎那个坐垫是纯棉还是冰丝吗?那个网红,她卖的真是产品吗?” 黄岫恍然大悟!她犯了广告行业最基础的错误——没有精准定位目标人群!有时候消费者买的不是产品,而是一种幻想、一种情绪、一种感官刺激。广告就是为消费者造梦的,就是让人相信:只要买下这款产品,幻想就能成为现实。 她自嘲地笑着摇头,长叹一口气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里多年的疑问:“苏惠,你看事情总是这么透彻。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呢?追你的人,明明一直不少啊。” 苏惠晃了晃香烟,淡蓝的烟雾划出梦幻弧线。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黄岫。她的眸子很坦然,这不是一次试探,也不是倾诉,她像在讲别人的事似的:“告诉你一个秘密,黄岫,我喜欢女人。” 此话一出,空气凝固了几秒。黄岫的手停在端杯的半路上,眼睛睁大了,一时之间没能消化这个信息。而对面的女人依旧平静,只在这个空挡之中吐了一个圆溜溜的烟圈,作为调节气氛的小花招。 直到这个烟圈飞到黄岫的鼻尖上,她才猛地露出了一个释然又带着点歉意的微笑,“是这样吗?你憋了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 苏惠随意耸了耸肩膀,弹掉凝了一截的烟灰,“还好。其实,我挺快乐的。岫,我这样说,你也许要生我的气。可我还是想说。我已经把最后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可能不明白,你活得太匆忙。你以为自己想要的不多,其实已经太多。人必须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才能安下心来。身在那座需要攀爬一生的山里,是莫大的幸福。” 此心安处是吾乡?黄岫望向窗外,已是华灯初上。车灯一闪而过之后,是路灯圈圈点点地守着每一个漫长的夜。她忽地很担心,怕此生走到尽头也走不出自己画下的圈。 晚上回家,黄岫心里还堵得慌。她索性找出那个网红的直播间回放,拉到最惹火的片段,递给正在刷手机的岳泽亨。“哎,你以男人的眼光看看,”她挑衅着,“这种直播,她说什么、做什么,会让你有想买那个坐垫的冲动?” 岳泽亨怀疑这是一道送命题。他接过手机,用批判的眼光不赞同地摇着头,“媳妇,你多心了。别说她这么扭,她就是当场脱光了,我都不看。我怕长针眼。” “少来这套!我不信你两眼空空。你们男人要是有唐僧看女儿国国王的定力,这种网红能红?我们女人可不会看这个,换个小鲜肉露腹肌卖面膜还差不多。” 话一出口,她突然顿住了,脑海里闪过苏惠的眼神——那双隔着淡蓝烟雾、凝视了她二十年的眼睛,那些她始终未能读懂的光彩,明晃晃地写着“我喜欢你”。 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如毒蛇般缠上黄岫心头,冰凉滑腻,随时准备咬上一口。是这个世界太魔幻,还是她真的落伍了?也许急流勇退也是一种智慧? 恍惚间,她又想起高中时暗恋过的安老师。他总是笑眯眯的,气质高深又超脱,似乎从不将一切世俗挂在心上。她被那种气质深深吸引过。 后来,她听说安老师年轻时脾气特别火爆,人称“魔鬼老师”。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大起大落,才修炼成了后来的云淡风轻、遗世独立。 与其在旧轨道上被慢慢磨灭,不如……“生吧。”她突然说。 岳泽亨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笑起来,爬到岳泽亨腿上搂住他的脖子,蹭着他新冒出的胡茬,“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觉得女孩更可爱,可以给她梳小辫,穿漂亮裙子。” 岳泽亨心头一热,惊喜激荡着血气向上翻涌,用一场火山喷发般的热情回馈了这个他期盼已久的决定。 等到风平浪静,他喘息着,在她耳边用沙哑而宠溺的声音回答:“都行,我都喜欢。就是你生个小猪崽,我也当王子公主来养!” 让黄岫改变主意的,既不是岳泽亨的道理,也不是世俗压力,而是她觉得是时候开启人生新阶段了。转做行政吧——虽然要离开专业领域,但工作更轻松,职业生命也更长,或许还能有新的发展。人生这样魔幻,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芸芸众生,多半逃不过妥协的那一天。 关于转岗的事,黄岫先去找了直属上司设计部长谈。部长礼节性地挽留了几句,诸如“你是公司的老员工了,设计部需要你这样有经验的人才”之类的套话,然后让她去找总经理商量。 从部长办公室出来,黄岫心里窝了一团火。她预想会有一番像样的挽留,她打了一肚子关于职业规划的腹稿,结果全白费了。她是公司建立伊始就加入的初创员工,这么多年在设计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这个部长连装装样子的“舍不得”都没有?这么痛快就放人,是不是巴不得她这个“前浪”早点给年轻人腾位置? 她气得走路带风,抱着胳膊噔噔噔地上了楼,去找总经理的秘书小纪。 黄岫和小纪上大学时就认识,很熟,所以门都没敲就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财务部会计正在和小纪谈工作,被闯进来的黄岫吓了一跳。黄岫也吓了一跳,僵在门口,尴尬极了,“那个……我待会儿再来。” “没关系,黄岫姐,进来吧。我们刚好谈完了。”小纪反应很快,立刻把文件递给会计,微笑着送对方出门,而后亲热地拉着黄岫的手请她坐下,又去接了杯美式咖啡给她,“姐,这么急找我,公事还是私事?” 黄岫坐在椅子上也不安分,心里的火气还没消,让她桀骜地翘起了腿。她抓起桌上一支黑色水笔,在指尖快速转动着把玩,努力把烦躁都消耗在这些小动作上,“我想问问总经理什么时候有空?我想找他谈转岗的事。” “咦?不想做设计了?想去哪个部门啊?”小纪圆圆的脸上露出惊讶。放下刚从抽屉里找出来的独立包装的饼干和小袋坚果,自己在黄岫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她个子娇小,不到一米六,加上一张显嫩的娃娃脸,虽然已经三十五岁,看起来仍有几分少女的灵动。 黄岫抿了一口苦涩的咖啡,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精力跟不上了呗。做设计没日没夜的,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想转去行政那边,你觉得怎么样?” 小纪没有立刻回答,她拖着长音“嗯……”,目光若有所思地飘向了窗外——其实窗外除了对面大楼千篇一律的格子窗,什么风景也没有。 要是别人这样,黄岫会觉得被敷衍,但小纪的话,她知道她在认真思考。 大学时候,她俩是一个社团的,黄岫带着小纪玩Cosplay。上班后小纪还跟过黄岫一年多。还记得有次出外景忘带水,黄岫中暑了,是小纪又送水又扇风,照顾了她大半天,这份情谊她一直记得。 终于,小纪轻叹一声作为思考的结束。她转回头看着黄岫,笑容浅淡而真诚,“黄岫姐,说真的,我怕你受不了行政。” 她说得十分稳当,似是想了良久,只不过今天才说,“设计工作再累也是创造性的,有成就感。行政太枯燥,日复一日的流程、报表、协调沟通,简直是……浪费生命。而且,行政需要学会放低姿态。说白了,就是得学会伺候各个部门的大爷。我其实一直挺羡慕你们做设计的,能把自己的想法变成现实。姐,你信我,你不适合行政,要不要考虑转业务部?你懂设计,又了解客户心理,沟通能力也强,我觉得去业务部更能发挥你的优势。” 黄岫怔怔地听着小纪的分析,手里的笔不自知地停止了转动。她望向对面楼,那密密麻麻的窗口栏杆就像一个巨大的鸟笼子。假如对面大楼看过来,他们这栋楼一定也像个笼子。 第4章 第 4 章 黄岫回到家时,岳泽亨还没回来。空荡荡的屋子沉浸在暮色苍茫的灰蓝里,格外冷清。卸下职业女性的外壳,一阵强烈的疲惫感汹涌袭来,她只觉脑袋昏沉,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觉得悲凉。其实哪份工作不是在“伺候人”呢?行政也好、业务也罢,就连她曾经引以为傲的设计,最终都要向预算妥协、向甲方低头、向市场趋势看齐。 她想起高中时代,那段看似任性妄为、谁脸色都不看的叛逆期,其实只是为了躲避那个她偷偷喜欢又不敢面对的安老师而披上的盔甲。 人生在世,自由的方向也许根本不在宽度上,而是在高度上。也许,山巅真有自由的风景吧。而那座山…… 她懒洋洋地瘫在沙发里,连起身开灯的力气都吝啬。目光呆滞地投向窗帘杆上挂着的那个陶瓷晴天娃娃,圆圆的笑脸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有些模糊。那是前年和岳泽亨去热海旅行时买的纪念品,此后,他们就被工作和生活裹挟着,再没能一起出远门旅行过。 唯有家庭这座山,她是站在山巅上的。她遇上了岳泽亨——他是一个让她感觉到自己是主人的男人。那他怎么想呢?她感到自由,是不是因为剥夺了他的自由? 她开始耳鸣了,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小虫在脑袋里飞。她的心脏砰砰直跳,震得肋骨发疼,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颤抖。天色越来越暗,当楼下有车经过时,晴天娃娃的影子在天花板上忽明忽暗,拉长变形,仓皇地移动,像只逃窜的老鼠。 黄岫暗自下定决心,等岳泽亨回来,一定不要理他——她一个人在家难受成这样,他居然不按时回家!这个念头刚闪过,客厅的灯“啪”一声亮了。黄岫赌气地把脸埋进沙发靠垫里装睡,任凭岳泽亨轻拍她的背,在耳边连喊了好几声“媳妇”。 “给你买了礼物,快起来看看。”岳泽亨的声音带着笑意,见她不回应,便弯下腰,一手穿过她腋下,一手托起她的腿弯,稍一用力,把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失重感让黄岫惊呼出声。她一边嚷嚷着“烦死了走开”,一边气不过,低头在岳泽亨结实的小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哎呦!”岳泽亨吃痛,手臂一松,黄岫跌回沙发里。他揉着胳膊上清晰的牙印,借着灯光看清了黄岫潮红的脸颊。他心里一紧,赶紧凑近了细看,用手背贴住她的额头。很烫。“黄岫,你发烧了。” 发烧?难怪浑身难受,脑袋像灌了铅。黄岫更觉得委屈了,顺手抓起靠枕就往岳泽亨身上砸,恼道:“要你管!我乐意发烧。” 岳泽亨被她这个病中还要蛮不讲理的模样逗得又是心疼又是想笑。他也不跟她争辩,利落地扯过沙发毯,把黄岫整个裹了起来,嘴上不停地哄着“好了好了,是我错了,回来晚了”,手上动作却毫不留情,把她裹成了一个只蛹,抱回卧室,塞进被窝。 黄岫紧闭着双眼,抿着嘴,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岳泽亨从床头柜翻出体温计,递到她嘴边:“乖,量一下。” 她不肯搭理他。 岳泽亨厚着脸皮笑道:“量一下,媳妇,超过38℃我们就去医院,好不好?” 黄岫狠狠瞪他一眼,嘟囔道:“先消毒!脏不脏啊你。” 岳泽亨连忙去找酒精棉片,心想自家媳妇真好哄。 黄岫含着体温计,含糊地问岳泽亨去了哪里。这时她才感到阵阵发冷。她想起年轻时烧到39.5℃还能活蹦乱跳打游戏的日子,恍如隔世。 “去买限量版球星手办了,你不是一直想要。”岳泽亨看着媳妇病恹恹的样子,觉得一万个手办也比不上黄岫重要。黄岫一听就来了精神,刚想伸手要,就被按住了。“等退烧再玩,先好好休息。” 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让黄岫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岳泽亨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和萎靡的样子,心疼地劝她别硬撑,老老实实请几天假好好休息,反正有医生的诊断。 要是放在以前,以黄岫的工作狂属性,她肯定咬咬牙就扛过去了。但这一次,或许是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叠加了身体的虚弱,她对上班这件事本身产生了强烈的倦怠感。她破天荒地给部长打了电话请假,然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 傍晚时分,热度稍退,她终于有了精神,摇摇晃晃地走到餐桌前,打开岳泽亨出门前细心准备好的保温饭盒。 里面是温热的瑶柱海米粥,配了一小碟爽口的松仁萝卜丝。粥熬得很好,本该鲜甜可口,小菜也脆生生的,可惜发烧让她的味蕾失灵,吃什么都没滋味。 她刚勉强喝了两口粥,公司的电话就像催命符一样响了起来。黄岫皱起眉头,心里一阵烦躁,连生病都不让人清净吗?她拖着虚浮的步子找到手机,强打起精神应了一声“喂”。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比她更加不耐烦,劈头盖脸地吼道:“你们设计组怎么回事!说好今天拍摄,人也不来,器材也没到位!耽误进度你负得起责任吗!” 黄岫被这没头没脑的指责砸懵了,脑子因为发烧而转得很慢。今天要拍一个洗发水广告,但所有的设计稿和拍摄方案她早就全部交接给制作组了,后续的现场执行不该由她这个设计组长负责。 她看了眼来电显示——业务部。她捏着发胀的太阳穴尽量平静地回答:“拍摄的具体事宜,我已经给到相关同事了。我现在在休病假,过不去现场。” “我管你在干什么!反正拍不完你别赖我!你自己去跟经理解释吧!”对方完全不听解释,怒气冲冲地吼完,直接撂了电话。 忙音传来,黄岫举着手机,气得浑身发抖。她做错什么了要受这种气?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破事! 她无力地滑坐在地板上,眼前发黑,死死咬着下嘴唇,才没让哽咽出声。 恰在这时岳泽亨下班。刚推开门,黄岫的手机就朝他面门飞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放在一边,甩掉鞋子冲到黄岫面前蹲下,“怎么了?怎么坐地上?” 看到她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通红眼眶,他心里猛地一揪,大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缓缓将她搂进怀里,“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黄岫带着哭腔喊道:“我不干了!我明天就去辞职!” “不干了!上什么破班。”岳泽亨低声附和:“傻媳妇,不想干不用辞职,直接不去就是了。我养你,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黄岫靠在岳泽亨结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慢慢平复呼吸,“真的?” “当然真的!”岳泽亨收紧手臂,嗅着她发间因为退烧而出的汗酸味,嘴角不自觉上扬,“我早就想让你辞职了。养你还不绰绰有余。媳妇,别怕,有我在呢,我保证。” 然而1小时后,尽管高烧38.3℃,浑身骨头缝都疼,黄岫还是拖着病体赶到了摄影棚。辞职?气话罢了。 她相信岳泽亨养得起她,但她恐惧,害怕全职主妇会让她失去了在他面前的独立性。她的努力坚持是她自信的底气,她是如此珍惜自己可以挺直了脊背站在他面前。正因为拥有随时可以起飞的翅膀,她才心甘情愿窝进他怀里去。 岳泽亨不放心,说要陪她,被她坚决拒绝。她怕在他身边,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她太了解自己了,在外人面前再难也会强撑,绝不肯让人看笑话。 一进摄影棚,嘈杂和混乱就扑面而来。美工正在和场务为了道具摆放而争执,副导演对着电话破口大骂,导演不见踪影。黄岫强压着烦躁,找到关系不错为人老实的美术指导小张打听情况。 小张一脸苦闷地道出原委:客户方临拍摄前突然抽风,强硬地要求将广告风格改成比基尼性感风,原本设定好的清纯可人的年轻模特罢演了,于是项目僵在了这里。 黄岫顿时头痛欲裂。这算什么事! 广告创意明明是阳光清新的海滨邂逅,女主角设定是纯情的邻家女孩,现在突然要穿比基尼,风格完全不搭。甲方的审美和任性果然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演员呢?要不我去劝劝。”黄岫揉着太阳穴,耳鸣越发严重。小张拉着她的衣角往旁边躲了躲,压低声音说:“经纪公司态度很强硬,这女孩要包装成清纯偶像出道,拍性感广告肯定不行。但客户也咬死必须泳装出镜,否则不验收。” 简直不可理喻!黄岫在心里暗骂。“那换人呢?”小张叹气说已经谈过了,两边都不让步。黄岫真想找业务部问问合同怎么签的,不是定稿后才进入拍摄阶段吗?这算不算甲方违约? “哎呦喂,你可算来了。”副导演老赵握着电话大步走过来,明显地焦急,“我们组明天要飞海南,今天拍不完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黄岫听老赵说话都带上回声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清醒些,“我刚到,这就去联系双方。导演呢?” “在休息室里。那位爷谁敢打扰。”老赵朝棚内撇了撇眼神。 “我去打个招呼。老赵,麻烦你先安抚下大家情绪,安排放饭休息吧,最快也得一小时才能开拍。”黄岫说着,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小张,“帮忙给大家买点饮料,降降温。记得要发票啊!” 不就是泳装吗?黄岫赌气地想,大不了改成双女主,给女孩选件荷叶边连体泳衣,自己来穿那套性感比基尼——她身材也不差,拍泳装广告也不露怯。 三小时后,高烧不退的黄岫被送进了医院,嘴唇都紫了。岳泽亨陪护了两天三夜,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她的体温还有37.6℃,但人总算有了些精神。 身体刚好些她就躺不住了,赶回公司。她本想销假的,先去和部长打个招呼,提到了报销饮料钱。 部长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她,“小黄啊,这个,不太好办。你这种情况,很难认定是必须的开销。报销不合流程,部里不好“开这种先例。” 黄岫的心被寒意罩住。她听见自己冷冰冰地说:“我还有两天病假没休完。” 等她拉开门即将走出部长办公室时,身后传来同样冷冰冰的声音:“病假休完直接去行政部报到吧。” 门在她身后慢慢闭合。她有些想不清楚,也许是这些天的高烧让她积累了太多的疲惫和麻木——这算是卸磨杀驴,还是部长对她的报复? 第5章 第 5 章 病假的最后一天,阳光难得的好。黄岫买了两盒点心、一套婴儿裙和几套文具,去拜访老友青青。 青青是黄岫的高中同学,当年是个文文静静、说话细声细气的小姑娘,和风风火火假小子般的黄岫仿佛来自两个世界。 没人理解她们怎么会成为朋友。黄岫心里清楚,除了青青性格温柔体贴、能包容她的莽撞之外,最重要的是她们有相似的秘密:学生会干事青青一直暗恋着学生会会长方永航。 那个方永航啊,入学成绩全校最优,开学典礼上代表新生发言,从高二开始担任学生会会长直到毕业。黄岫第一眼就看不惯他,搞不懂青青喜欢那个傲娇男什么。 不过她想,青青大概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一位年长的、胖乎乎总是笑眯眯的老师,后来对岳泽亨也是敬而远之。感情这种事,真没道理可讲。唯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青青的小女儿不到两岁,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满地乱跑的年纪。小丫头白白嫩嫩,五官像极了妈妈,大眼睛水汪汪的,亮得像夜空中的金星。 黄岫一进门就把小丫头抱起来亲了半天,问她记不记得自己。小家伙一脸茫然,但嘴甜不怕生,软软地叫她“漂亮阿姨”,还大方地把最爱的电动小汽车给她玩。 青青笑着泡了一壶红茶,拆开黄岫带来的点心盒,感叹道:“你来得正好,我正发愁呢。下午有点急事要出门一趟,带着这个小拖油瓶实在不方便,不带她出去又怕她闹。” “你去吧,有我呢,放心。”黄岫笑着把小姑娘抱进怀里揉,“宝宝太可爱了!我跟她玩,你不用急着回来。” 说着,她趴在地上陪孩子玩汽车。不一会儿小家伙腻了,她们又跑到院子里玩滑梯。 方永航性格严肃,把两个儿子管得服服帖帖,唯独对小女儿宠得没边,专门换了带花园的一楼,在院子里装了一套儿童游乐设施——粉蓝色的滑梯、嫩黄的爬架、翠绿的秋千、鲜红的顶棚,像童话里的小小城堡。 小丫头在属于自己的乐园里玩得不亦乐乎,咯咯的笑声像清脆的风铃,洒满了整个午后。黄岫在一旁看着,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心随着她摇摇晃晃的爬高走低而悬着,生怕那柔软的小身子摔着碰着。 玩了一个多小时,精力旺盛的小家伙终于电量耗尽,突然就困了,趴在滑梯顶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皮耷拉下来。黄岫赶紧把她抱进屋,简单给她擦了手和脸,轻轻放进公主床里。小家伙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剩下黄岫独自坐在安静的客厅里,望着窗外发呆。茶已经凉了,她倒了一杯凉白开,小口小口慢慢喝。这样的生活好吗?别人家的孩子自然是可爱的,但日复一日都这样,还有趣吗? 她不知道,她没经验。作为独生女,她缺少与兄弟姐妹相处的经历。朋友的孩子再亲,终究和自己的孩子不同。尤其是她,从小就被评价“独”。有时她想,她的朋友都是主动对她示好的人,她其实很少先迈出那一步。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里传来小家伙模糊地叫“妈妈”。黄岫匆匆走到房间门口,只见小家伙并没醒,睡得四仰八叉的,嘴角流着口水,想是说了梦话。 她的心被小姑娘胖嘟嘟的脸揉得绵软。妈妈的日复一日,充满了宝宝的全然依赖。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青青突然的问话吓了黄岫一跳。她回头笑道:“没什么,宝宝玩累了,睡着了。我在想这小丫头到底像谁,你俩明明都不淘气。” 青青重新泡了茶,放了张钢琴曲CD当背景音乐。她亲密拉着黄岫坐下,一边剥橙子皮,一边笑道:“不约束的话,小孩子大多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好奇。我带老大的时候没经验,那才叫手忙脚乱。现在好多了,还能抽空收拾屋子、追追剧。” “青青……”黄岫有些犹豫。 青青笑得温暖如春风:“有心事啊,黄岫,想问什么尽管问。” 黄岫垂下眼睛,盯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片,“你觉得做全职太太真的好吗?不会觉得离社会越来越远吗?每天被困在这几十平米的房子里,围着锅台和孩子转,会不会再无心欣赏天边的云霞和夜空的繁星了?” “要说实话……”青青捧着茶杯轻抿一口,目光温柔地望着院子里的小城堡,“人生不可能十全十美。别人说再多道理都没用,好不好只能问自己。黄岫,别勉强。你有时候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了,却很少和自己对话。” 黄岫把腿缩到沙发上,抓过靠垫当枕头,闭眼嘟囔:“我好累,青青,我在你这里睡会儿。” “睡吧。”青青拿来毯子给她盖上,正想说要是晚了让岳泽亨来接她,不想她已经睡着了。 行政部位于设计部的楼上,空间安排上更贴近管理层。这或许印证了“物理距离上更接近权力核心的人,就更容易被权力辐射”的道理,无论恩泽或是风波。 黄岫找了一个午休空闲约小纪喝奶茶,请教转行行政部门的工作法则。 两人坐在弥漫着香精和奶甜味的店铺里,小纪听着黄岫的描述,忽闪着精心接长的睫毛,挑起了大拇指,语气夸张却带着真诚的佩服:“黄岫姐,人事你都敢接?你太有勇气了!那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雷区啊!” 黄岫握紧了手里那杯温热的杨枝甘露——自从开始认真备孕,她连饮料的温度都开始小心翼翼。她压低声音叹道:“唉,哪里是我想接,是眼下只能接这个。吴迪,你知道吧?人事那个专员,怀孕六个月了,马上要休产假。就她那里有一个缺口。咱们从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养闲人的。” “知道,那妹子是挺拼的,听说产检都只请半天假。”小纪点点头,也凑近了些,用更小的声音和黄岫咬耳朵:“姐,我跟你说,在行政部,尤其是在楼上那些人眼皮子底下,有些工作啊,你做得好、做得坏,在……” 她纤细的食指悄悄向上指了指,意指更高层的领导,“眼里,根本没区别。关键是别出错,尤其不能出那种说不清责任的错!总之,你千万要当心,做事一定要留痕迹!邮件、签字、流程记录,能备份的全部备份!手续一定要完备,宁可繁琐十倍,也绝不能图省事!我这可是摸着良心跟你说的体己话哦。” 黄岫当然明白,用力抱了抱这个心思玲珑的小纪妹妹。做总经理秘书,虽然是之一,哪个不是人精啊。小纪能跟她说这些,是难得的情分。 晚上回到家,黄岫洗漱完,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眉眼间带着疲惫和迷茫的自己,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小纪对她这么好,和苏惠对她的那种好,是不是有什么相似之处?难道自己真的那么“万人迷”吗? 但这个想法刚冒头,她就立刻生起自己的气来——怎么就不能是单纯的脾气相投、友谊深厚呢?非要恶意揣测别人,她真为自己这乱七八糟的心思感到羞愧。 行政部金主任是个老头子——其实没那么老,但秃了就显得很老。江湖传闻,说他和总部的某位股东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这才坐稳了这个位置。 黄岫报到第一天,金主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笑眯眯地递给她一个牛皮纸信封,“小黄啊,上来第一天就赶上发薪水,你真会挑日子。”他语气和蔼,但话里有话,“我们行政部啊,讲究的是规矩,不像你们设计部那么充满艺术气息。” 接着,他又从抽屉里拿出第二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推过来。信封与琢磨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显然是一串钥匙,“你来了正好,先把咱们部门的档案数字化工作担起来。你们年轻人,最适合干电脑方面的活儿了。好好干啊,小黄,”他脸上的笑容加深,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做行政,稳定,前途光明。” 一瞬间,黄岫无法说清楚,是从前那些吹毛求疵的甲方爸爸更难伺候,还是眼前这位笑面虎般的顶头上司更让人头疼。她能确定的是,自己已经被接过来的这串“狗链子”拴住了。 这就是未来的工作了,抬眼之间,她已经看见自己拄着拐棍颤颤微微地往电脑桌前坐下去,一边等开机,一边戴老花镜……什么叫“一眼万年”啊 ——对新工作毫无期待感的黄岫,心里充满了自嘲。从前她可不会用这种态度对待专业。她觉得轻松,又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失落。 她回到工位,拆开薪水信封。好消息是,工资条上的基础薪金涨了200块,坏消息是以后没有设计提成了,只有绩效奖金,而这个月的绩效奖金是零。 她打开电脑,开始熟悉所谓的“档案数字化”。另一个好消息是,这工作确实简单到令人发指,扫描、命名、识别、归档,她的行政生涯起步没遇到任何技术门槛;而坏消息也是这个——这破工作简直是在侮辱人类智商!正如隔壁工位那个刚刚转正、满脸胶原蛋白的小宋姑娘大咧咧地说出来的,“这活儿,给狗扔块骨头都能干!” 黄岫眼见着正好经过的金主任脸子掉到鞋面上。年轻人真猛!黄岫对着年轻勇敢的小宋姑娘直挤眼睛。 黄岫回家后把这个小插曲当笑话讲给了岳泽亨听。岳泽亨正捧着手机,全神贯注地下网络象棋。他心不在焉的连续“嗯嗯啊啊”,终于惹毛了黄岫。她钻到岳泽亨的两条胳膊和手机之间,非要他看着她,听她说话。 眼看就要将死对方,岳泽亨的心在滴血,输了要掉分的。他丢开电话,两手搂住黄岫后腰,笑道:“媳妇,有些人可以这样说话,但每个人都这样说话不太可能。你懂吧。” “我不懂!”黄岫委屈地在他怀里扭了一下,“凭什么我上个破班上得小心翼翼。” 岳泽亨孩子气的话逗得笑出来,亲亲了黄岫额头,“你干设计干傻掉了。和人打交道才是生活中最复杂的艺术。不过你不用小心翼翼,可以随便吐槽。大不了不干,我养你。” “你又说这个。”黄岫气呼呼地跑了。可惜岳泽亨的将军还是来不及了,因为过了计时没走棋,被系统自动走了一步拱卒,满盘皆输。 第6章 第 6 章 档案室没有窗子,只有日光灯管发出恒定而苍白的光。幸好中央空调系统还算给力,灰尘也不大。一排排高大的档案柜冰冷地矗立着,柜子里分门别类地装着的,是无数人被打包、被量化过的短暂岁月。 入职、调岗、奖惩、离职……一个人在一家公司走过的痕迹,最终被压缩成薄薄的几张纸,塞进牛皮纸袋里。 人生在别人手里,轻如鹅毛。走到最后,鹅毛随风飞了,这些纸如何能印证生命的鲜活。 可如果,连纸都没有呢? 黄岫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带着小宋一起,把那些古老的纸质人事档案敲进新采购的数字人事系统。从此以后,存在与消失只隔着一个“delete”。 “据说这玩意值上千万!”小宋靠在转椅的网格通风靠背上晃着腿。她的杯子上贴了一行“牛马人喝牛马咖啡”的艺术字,但她的做事风格一点儿都不“牛马”。比如现在,她就那么看着黄岫抱回一尺高、沉甸甸的牛皮纸档案袋来,完全没有帮忙接一下的自觉。 有的人可以,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句话在黄岫早晨坐在公交车的尾排座位上,看着旁边车道上的豪车司机堵车堵得骂脏话的瞬间,领悟了——坐公交车有时候更快些,是因为车走了专用线,这不代表坐公交车比坐豪车更舒服。 黄岫把那摞档案放在桌上,拿了一本,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卡通牛头马面的钥匙扣,一起给小宋递过去,笑道:“牛马同学,开工了。我小时候,牛马指这个,给你分享一下。” 小宋惊讶地喊着“哇,好可爱!”,来回翻看钥匙扣,半晌也没打开牛皮纸袋。 黄岫也不催。慢慢干吧,工作不就是这样么。她没有拖延症,她打开档案袋,开始阅读承载某个陌生人的苍白描述。 办公室里渐渐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和扫描仪的提示音。不费脑子的事有时候比创造更令人沉浸。 吴迪的肚子已经隆起得十分明显,走路体现出孕期特有的、重心不稳的笨拙。黄岫很难形容那种小心翼翼的沉重和脆弱,这让她想起入春时节的冰雕。 她曾经看过科普视频,说人类因为直立行走和拥有相对于骨盆而言过大的头颅,使得分娩过程变得异常艰难和痛苦,是所有哺乳动物中最具风险的。 她觉得这很悖论:越进化越反人类?那到底算不算进化呢? 一次午休时,她征得吴迪同意后,小心翼翼带着敬畏地轻轻摸了摸那圆滚紧绷的肚皮,隐约感受生命力。她轻声问:“很辛苦吧?” 吴迪淡淡地笑道:“还行。” “那,很期待吧?”黄岫不甘心追问,看着吴迪,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传说中的“母性光辉”。 可惜,她什么额外的光彩也没看出来,吴迪的表情就是最平常的那种职场人标准的工作式微笑,就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暗示:话题到此为止吧。 晚上回到家,黄岫有些耿耿于怀地问岳泽亨:“你说,我是不是被吴迪讨厌了?”她的手滑向自己的小腹。那里正隐隐作痛,是讨厌的痛经前兆。真烦人。 是特别、特别烦人! 生理期带来的困扰远不止痛经那几天。而是一个月里,身体和情绪都被看不见的线牵着,被迫跟着激素的指挥棒起伏波动。周期性的困倦与失眠、毫无缘由的疲惫与突如其来的兴奋、对食物失去兴趣和暴饮暴食的冲动……好像一条没完没了的正弦曲线。 更恐怖的是,有朝一日这条曲线会停下来。那代表衰老。 那意味着卵巢功能丧失,雌激素衰退,身体缺少激素保护,心血管、骨骼、肌肉、胶原蛋白、记忆力……所有零件都开始褶皱、生锈、卡住…… 谁不怕老呢?她想起以前带过一个刚毕业的二十二岁的姑娘,在洗手间里补防晒时候曾笃定地说:“我才不要化妆给别人看呢,我只要好好护肤,让自己老得慢一点就行啦。” 那是一种多么奢侈的、真正属于年轻人的心态啊。对此,黄岫连苦笑都很艰难,嘴角只是无力地牵动了一下。她翻了个身,把小肚子完全贴在岳泽亨身上,胳膊横过他的胸膛。他总是很烫,是个不用灌热水的暖水袋。 岳泽亨搂着她,大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摩挲,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灯光调暗了些,暖暖的。 其实他永远无法具体体会黄岫每个月那几天生理上的难受,那种坠胀、酸痛和情绪上的莫名低落,他只能体会到她现在需要自己安慰。这种被需要,让他心里充满了踏实而柔软的幸福感。他们是相爱的,他确信。 黄岫的栗色脑袋刚好陷在岳泽亨肩窝里,完全被他身上干燥的气息萦绕着。她很安心,似乎疼痛也缓和了。她的手指头开始不安分地在他肚子上一下下地戳着,撒娇道:“明天就在这儿给你开个口子,我痛经的时候,就给你也放点儿血,让你尝尝滋味。” “要是我疼能让你不疼,那行。”岳泽亨笑说。 黄岫顺手掐了一下,“废话!我还想让你自己生呢!”说着,她又补偿地揉了揉她掐过的地方。他的肚皮上比年轻时候多了一层脂肪,幸好还没鼓出啤酒肚来,能摸到下面那层坚硬的肌肉。 “我跟你说,我今天摸了吴迪的肚子,”她忽然想起白天的触感,“像被撑到极限的气球……”她仔细回味了一下,又修正道,“不对,没那么软,像打足了气的橡胶轮胎,绷得很紧。” 她轻轻叹了口气,翻身过去,换成脊背贴住他。原来想生也不是那么容易,两人准备了半年依然没有动静。她捂着疼得她丧气的肚子,喃喃道:“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生育专科的候诊室人满为患,远超他们的想象。各色各样的夫妻,年轻的、不再年轻的,沉默的、低声交谈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期待与焦虑。 原来有这么多人和他们一样,在这条看似平常却暗藏荆棘的路上摸索前行。这些陌生的同路人,意外地缓解了他们的心理压力。 做完一系列详尽得令人疲惫的检查后,医生和蔼又平淡地告诉他们:岳泽亨的精子活力低,黄岫的输卵管有黏连,自然受孕比较困难。建议尝试试管婴儿,成功率约30%,周期预计两个月起,费用大约5万起,让他们考虑清楚后再来复诊,制定具体方案。 走出医院,黄岫无语望天。医生只说了“起”,问到上限,医生显然很想笑而不语。 试管婴儿?这个医学名词摊开在黄岫和岳泽亨面前的餐桌上。 医生提供的那些印刷精美的资料,上面详细描述了激素药物调节、促排卵、取卵手术、体外受精、胚胎培养和移植……每一个步骤最后都附了几行小小的字,标注风险。 岳泽亨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些医学术语背后,是他媳妇要实实在在承受的折腾。他心疼地看了眼脸色渐渐沉下去的黄岫,狠了狠心,把资料一推,说:“算了,太遭罪了。我们就丁克吧,就我们俩过,也挺好。” 确实折腾,而且几乎都要黄岫一个人来扛。听到岳泽亨这话,黄岫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岳泽亨不顾她感受、直接提议“那就做试管吧”,她可能会发火;但见他因为心疼自己而放弃得如此干脆,她心里又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 “做不到”和“不想做”是两回事。她的手指摩挲着那些光滑的彩印纸页,上面笑容甜美的婴儿图片格外刺眼。她低声自语:“我得仔细想想……” 蒋玉凡的离职申请表是金主任亲自拿过来的。他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说都已经谈好了,直接走流程办手续就行。 黄岫想起她前几天刚把他的纸质档案整理录入到新系统里。她调出电子档案,进行核对。 这一看才注意到,蒋玉凡是在当年广告公司被集团收购时,从另一家关联公司合并过来的,一转眼,竟然已经十年了。 她看着他当初的照片。有些模糊,不知道是扫描仪的问题,还是照片本身太久了,但依然能看出,那张脸真是年轻,带着未经修饰的朝气。 再看现在离职申请表上贴的近期照片,倒也说不上多么苍老,眉宇间就是盖不住一股沧桑感,像是匆忙转身时,铅笔无意间在画布上蹭出的一道灰痕,不深,却无法忽视。 她按照流程录完离职信息,将电子表格转给吴迪,“吴迪,做一下蒋玉凡的工资结算吧。”她随口问了一句,“你说这个蒋玉凡,是不是已经找好下家了?” “什么呀,黄岫姐,你也不听听八卦。”吴迪挺着肚子,有些费力地向黄岫这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我听说,他是竞争副部长位置失败了,跟原来挺信任他的部长闹了不愉快,被劝退了。”她说着,看了一眼离职表,奇怪道:“不过这上面写的是‘个人原因主动离职’。” 黄岫心里咯噔一下,把金主任给她的纸质原件又拿来对了一遍,白纸黑字,确实写的是“个人原因”。她心里不安,也没再多问,默默将这份纸质离职申请扫描了一份,存进加密的移动硬盘里。 用不上最好,她心想,但愿只是自己多虑了。但在这个看似平静的行政部,多留一个心眼,总不是坏事。 ——TBC—— 第7章 第 7 章 工资单让黄岫对社保产生兴趣。从前她没研究过这个东西,现在才知道,公司给员工上的社保都是社平工资最低档。 公司不许员工之间互相讨论工资,黄岫只好回家问岳泽亨:“你没有固定单位,你的社保是怎么交的?” 岳泽亨闻言,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黄岫,哭笑不得:“你才想起来问我这个啊?你都工作多少年了……媳妇,你有时候真像某个电影里的女主角。” 黄岫认真地好奇:“什么电影?我去看看。” 岳泽亨笑着摇头:“不是特指什么电影。我是说,你就像活在一个被精心编排的故事里——故事里的人,只需要考虑怎么完成剧情、体验爱恨情仇,不用为吃饭、上厕所、交社保这些琐碎烦恼。” …… 下午茶歇的时候,黄岫端着水杯,看着办公室里那盆绿萝蓬勃的枝叶,思绪却飘到了蒋玉凡和那个业务部长身上。 蒋玉凡是做业务的,常年在外面跑客户,没和她直接对接过工作,她对此人没什么具体印象。但那个部长她倒是记得很清楚,一个深谙世故、非常油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中年男人。 黄岫承认自己对业务部的人抱有偏见,总觉得他们太唯利是图,为了业绩不择手段。但她也得承认,公司的盈利水平,很大程度上确实依赖于业务人员的能力。 她刚进公司时,这只是一家刚开办的小广告公司,统共就十来个人,跟着年轻的小老板没日没夜地拼。后来被大集团收购,创业的小老板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总经理,公司规模扩张,部门越分越细,多了很多她只是看着脸熟却叫不上名字的同事。 这些岁月的变迁,此刻回想起来,不禁叫人感慨。如果不刻意留下一点标记,很多过往真的都遗忘了。 正好吴迪也端着水杯过来接水。吴迪说做完这个月的工资表,她就要去医院待产了。“黄岫姐,后面这些事就拜托你了,要是遇上着急的、拿不准的事,你就给我打电话。” 黄岫点点头,笑着问吴迪之前备孕了多久。吴迪轻松地笑笑说其实没特意准备,孩子来了就来了,顺其自然。黄岫也笑,说:“你这个性格真好,凡事都能想得开。” 吴迪摸着隆起的腹部,语气变得柔和:“现在自己是真能感觉到当妈妈的辛苦了,刚怀上的时候孕吐特别厉害。以前我妈总说她怀我的时候多么遭罪,我还不理解到底是怎么个遭罪法。”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很自然地转头问黄岫:“对了,黄岫姐,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啊?” 黄岫脸上保持着笑容,轻松地回答:“看缘分吧。”而心里某个角落,一个念头却清晰起来:也许,可以试一把试管婴儿。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在这匆匆流逝的岁月里,给自己的人生创造出深刻的、鲜活的、承载着未来与希望的标记。 周末,黄岫和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父母视频聊天。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其实周末挤一挤时间,够她回一趟家。但爸妈实在太唠叨,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而岳泽亨要看店,不能每次都陪她回去,她渐渐越来越懒得动。 挂了视频,屏幕上爸妈努力凑近的脸消失,只剩下她那张怅然的脸。想想自己,在父母跟前没出过什么力。将来等自己老了,孩子大概也会远走高飞。到时候,自己还不是一样要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和只依靠视频连接的亲情。 唉,人生果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不过是在不同的选项之间,不停地权衡、取舍,然后承担选择的后果而已。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另一些。 她随便找了一个网剧播放,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了。 自从转岗到行政部做人事,工作节奏确实慢了下来,她拥有了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也随之而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人毕竟不能什么都要——她这样安慰自己。 醒来时是下午四点,天还很亮。黄岫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很有兴致地决定下厨给岳泽亨做点儿什么。 刚巧剧集播完正片,开始插播广告。一个熟悉的画面跳了出来——正是之前那款让她备受挫折的汽车坐垫广告! 黄岫握着菜刀的手猛地顿住,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有点讽刺,有点无奈,还有深深的感慨。她知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自己的设计作品出现在任何媒体上了。那个属于创意和灵感的战场,她已经主动地——也许说“不得不”更准确——离开了。 一种强烈的被时代、被行业、甚至被过去的自己所“遗弃”的孤单感席卷了她。那个曾经在电脑前熬夜奋战、为一个创意欣喜若狂的自己,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她再也无法再忍受一个人待在这空寂的房子里。她推开切了一半的菜,关掉火,随手抓了件外套,蹬上鞋子就出了门。她需要见到岳泽亨,立刻、就现在。她非常、非常想他,想感受到他实实在在的体温和充满力量的拥抱,想用那种能抓住的踏实的存在感,来驱散内心这阵突如其来的寒潮。 吴迪休产假的第三天,法务部传来通知:蒋玉凡把公司给告了。起诉的理由是在职期间公司未能按照其实际工资足额缴纳社保。 金主任第一时间把黄岫叫进了办公室,门一关,刚才还挂在脸上的和气瞬间消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语气严厉,把责任全推到了黄岫头上,指责她给蒋玉凡办理离职手续时“没办明白”,留下了这么大的麻烦。 这份无端指责把黄岫挤压了许久的委屈和对工作的厌倦都给激了出来,像火山一样在她胸口爆发了。 她挺直了腰板,语速又快又清晰地喷了回去: “金主任,您这话说得有问题!第一,这事跟我一个办手续的有什么关系?离职申请表是您亲自拿给我、说都已经谈好了让我走流程的,人也不是我去谈的!第二,社保申报和缴纳根本不是我之前的职责范围,我是三天前才刚从休产假的吴迪手里接过这部分工作!再说了,社保缴纳基数、比例都是法律明文规定的。系统里都有用工合同,每个人怎么交都是依照合同约定!第三,您别一出事就想着往下推卸责任!咱们是正规公司,所有流程操作都有记录、有签字!不好意思,蒋玉凡近几年的社保申报记录和相关签字单据我都复印备份了,上面有几页关键文件可是有您的亲笔签名,您要不要先自己数数看再说?”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也不看金主任变得铁青的脸色,转身就摔门而出。她一口气冲到洗手间,把自己锁进最里面的格子间,扶着隔板大口喘着粗气。刚才怼金主任的那股勇气泄光了,她开始后悔——态度太差了,这下彻底把顶头上司得罪得死死的,这份工作怕是干到头了。 她摸出电话想打给岳泽亨,告诉他“你媳妇可能真要失业了”,但指尖悬在他的名字上半天,最终没拨出去。 等她多消化一下这份狼狈吧,这是她自己的事。此时此刻,她想听见的,不是他的“我养你”。 回工位后,隔壁工位的小宋就滑着转椅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黄岫姐!你刚才太帅了!简直是这个!”她竖了个大拇指,“我早就看不惯那个‘光明顶’了!” 黄岫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光明顶?” 小宋指了指金主任办公室的方向,又做了个摸自己头顶的动作。 黄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积郁的闷气消散了不少。她赶紧拉了拉小宋,低声道:“你以后可别这么说话了,叫他听见非得给你小鞋穿不可。唉,我还不知道后面怎么办呢,刚才太冲动了。没准儿明天我就得接到辞退通知了。” 小宋却满不在乎地塞了片薯片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老神在在地说:“姐,你这想法不对。你要是不发这次火,不把话说明白,这个黑锅百分百就是你的了,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这一吵一闹,把证据和道理都摆桌面上了,他就得琢磨着怎么把这事圆过去,或者去找别的替罪羊了。你这叫正当防卫!” 这个下午,黄岫拄着下巴想,自己对工作的理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到底什么才叫“与人沟通的艺术”?她人在行政部工作,可思维方式好像还留在设计部里。 她还固执地停留在设计部那个用作品说话、靠创意吃饭的框架里。她以为的沟通是就事论事、摆事实讲道理,但现实里的“艺术”,似乎更多是关于分寸、关于立场、关于妥协和平衡,甚至是关于如何巧妙地推卸责任。 她不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她也不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意愿和能力上都不会。她倒也不是什么清高得不行的道德圣人,只是人到中年才想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太难了。 第8章 第 8 章 事情最终的处置结果,像一场闷雷后的细雨,看似平息了一切,却让空气更加粘稠沉闷。公司迅速与蒋玉凡达成了和解,补缴了社保欠款,事情压下去了。金主任依然稳坐他的位置。但吴迪被通知产假结束后将调离人事岗位,去前台工作。 一切似乎从未发生,但确有人为此付出了代价。 黄岫心里愧疚,像是堵了一块湿透的海绵,沉甸甸、凉飕飕的。她总是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自己顶撞了金主任,才导致吴迪成了被迁怒的对象? 她憋了好几天,到底还是对一脸不放心的岳泽亨坦白了心事。岳泽亨用他的朴素逻辑安慰她:“媳妇,这真不是你的错。那个金什么主任,明显就是找个由头处理‘麻烦’。换任何一个人在那个位置上,结果都一样。你只是刚好撞上了。别把啥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工作上的破事,你就这么想:上班的时候,别把自己当人,那就是个干活的机器;下了班,别把工作带回家琢磨,不值得。” 黄岫靠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问:“岳泽亨,你说,等我以后生孩子的时候,公司会不会也找个理由,把我贬去当前台?” 岳泽亨语气笃定:“胡说八道!我媳妇这么能干,脑子好使,又负责任,公司傻了才会不用你。放心,不会的。” 但这个答案并不能让黄岫满意。能干?就那些狗都能干的活,能干只能带来更多的麻烦。转岗以来,她越来越看不见所谓“前途”了。 岳泽亨敏锐地感觉到了她低落的情绪,叹了口气,说:“黄岫,我怎么觉得,你比以前更焦虑了?你以前在设计部,挺有干劲的。” 黄岫怔住。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岳泽亨的肩膀,无奈地望向窗外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看不见星星的夜空。她以为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好像只是退进了一个更令人窒息的角落。 黄岫开始为试管婴儿周期做具体准备,需要频繁请假去医院进行监测和检查。她先梳理了手头的工作,然后去和几位同事沟通,了解他们近期的安排,以便协调时间。一切都盘算得差不多后,她站在办公区,望向金主任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心里打鼓。 上次的冲突虽然平息了,但两人之间的芥蒂显而易见。此刻再去向他请假,尤其是为“试管婴儿”这种事,绝对会被刁难。她不想在开启这个重要旅程前,再添一层堵。 念头一转,她脚步一拐,走向了总经理办公室。黄岫算是公司的“开国元老”之一,那些年跟着总经理没日没夜地加班、攻克项目,也算是一起打过仗的。这份香火情,总比去面对刚吵过架的金主任要容易开口些。她需要一道“护身符”。 总经理见到她,果然很客气,听她委婉地说明了情况并保证了工作会安排妥当后,很爽快地表示了理解和支持,还把金主任叫了过来,当面嘱咐道:“老金,小黄这边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需要偶尔请假去医院处理点私事,工作上的事你多协调,关照一下。” 金主任站在一旁,脸上堆着灿烂的笑容,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总经理您放心,小黄的工作我们会安排好的,身体要紧。” 至于那笑容底下有多少真心实意……但有了总经理这句话,至少明面上,金主任还算配合。 黄岫握着假条,心里默默发誓:她绝不是要把生一个孩子当作逃避职场困境、逃离现实压力的“避风港”。生宝宝这个郑重的决定,是基于她对岳泽亨的爱,基于对完整家庭的渴望,是基于他们共同面对未来、对抗时间流逝的勇气。 但理智的另一面又清醒地提醒她:客观上,这个决定确实能够让她“名正言顺”地躲开工作中的各种不顺利。生育,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能被社会广泛接受的“暂停键”或“缓冲区”。 这究竟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还是潜意识里被环境推动着? 她分不清,也暂时不想去分清了。箭在弦上,她只能,也希望,迈出这一步。新的、充满未知的人生章节,即将开始。 他们按照医生制定的方案,一步步进行检查。黄岫手里捏着印有号码的纸条,坐在生殖中心的候诊室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墙壁屏幕上循环播放的科普动画片上。 片子很短,只有几分钟,用可爱的形象讲述着精子和卵子的相遇。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几遍,却一直没有真正看进去。 她的注意力总是很快涣散,但若问她具体想了什么,她又答不上来。就像周围其他夫妻之间低低的、持续的窃窃私语声,它们构成一种白噪音,存在感强烈,却无法拼凑出任何有实际“意义”的语句。 她刚刚被抽了6管血,用于各种激素水平和指标的检测。看着暗红色的血液匆忙被负压吸入采血管,莫名让她觉得它们迫不及待要逃离她的身体。 经历了恐怖的促排卵药物注射、疼得难以忍受的无麻醉取卵手术,以及最后那个充满仪式感的胚胎移植之后,黄岫终于进入了最忐忑的阶段——遵医嘱在家中静养休息。 岳泽亨为此特意多雇了一个店员帮忙看店,自己则每天花更多时间待在家里,变着法子给黄岫做有营养的饭菜,包揽所有家务,不让她提任何重物,甚至连弯腰捡东西都抢着做。 他看起来很快乐,忙前忙后时鼻子里哼着歌,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他事实上真的很快乐,为这个他们共同做出的勇敢决定,为了可能正在她体内悄然发生的神秘过程而充满希望。 黄岫大部分时间躺着或靠着,无所事事但身体并不觉得轻松。经历了药物的洗礼和手术的干预,身上那种无法说清的感觉一直持续——轻微的不适、肌肉疲惫、说不出的饱胀感……总之哪儿哪儿都觉得不对劲。 她总是试图去捕捉小腹里的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尽管医生几次对她保证,那只是心理作用或肠道蠕动。 这是她的主战场,岳泽亨的快乐和细心照料让她感到温暖,但他真的帮不上更多的忙。有时候,她觉得他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也是一种压力。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忐忑的等待中被放大,希望和恐惧勾出一张网,紧紧缠绕住她的心。她时而充满信心,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时而又因巨大的不确定性而害怕,怕最终等来的是一场空。 等待,成了这段生活唯一的主题,漫长而煎熬。因为不安。她是如此的厌恶失控,一路走来的每一步她都在选最可控的那个选项。可现在,她只能无助地等着,将全部希望拜托给幸运。而她的身体,竟然是她最无法掌控的部分。 但是有一天,充满焦虑的平静被打破了。不来自她的意外,而是来自他的。 岳泽亨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听着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开始发白。黄岫靠在沙发上,看着他变化的神色,心里一紧,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岳泽亨神情恍惚地挂掉电话,一开口,嗓子涩得像三年没拧开过的水龙头:“王龙……没了。突发心梗,人送到医院就不行了。我得过去看看。” 那是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前几天还在一起喝酒吹牛来着。人才四十出头,平时看着也不算很胖,性格爽朗,谁能想到会走得这样突然? 岳泽亨和几个老兄弟一起,帮着王龙的家人忙活了一天。处理丧事,安慰他那哭成泪人的媳妇和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悲伤气氛吓得怯怯的半大孩子。死亡来得太突然,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悲伤和现实的混乱。 晚上,几个朋友说留下来陪陪王龙家人。岳泽亨心里记挂着需要静养的黄岫,说明天一早再过来,便匆匆赶回了家。 进门时,他身上还带着夜晚的凉气和难以消散的、属于死亡的沉重气息。他沉默地换鞋、换家居服、洗手,然后径直走到沙发边,慢慢坐下,将头轻轻靠在了黄岫的肩膀上。 她渐渐觉得,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岳泽亨就这样靠着她,许久,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屋子里静得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突然,岳泽亨用精心隐藏也无法完全抹去的浓重鼻音哽咽道:“……王龙的儿子,今天一直抱着他爸的摩托车头盔,不肯撒手。岫,我……我们别……就留下这么一个,空荡荡的家……” 她伸出手,环住他宽阔却脆弱的后背,轻轻拍着,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人到中年,那些关于成功、关于财富、关于未来的宏大叙事,在突然降临的生离死别面前,碎了一地。活着的意义,在这样残酷的告别中,回归到了最原始、最本质的层面 ——仅仅是活着本身,健康地、平安地呼吸着,能和所爱的人相互依偎,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但这种领悟,并不让人释然,只是戳破了安与不安都是活着的副产品的那层窗纸。 既然如此,就让它们与生命纠缠吧。 第二天一早,岳泽亨又要赶去王龙家。他绕了点路,在街角的药店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崭新的电子血压计。 2025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