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年》 第1章 Chapter·1 说人好比盆中鲜花, 生活就是一团乱麻。 ——小品《心病》 九月二十日,全国爱牙日。 据说,世界上人人至少有一颗坏牙齿。 孔惜的那颗,长在左上膛的最里面,是颗大牙,坏得有些年头了。 孔惜一直在C城工作,偶尔回M城。这次孔惜家里人结婚,她告假一周,回家帮忙,大学同学诗敏自告奋勇开车到高铁站接她。 诗敏和她老公同公司,上班往一处去,下班朝一处回,她天天蹭车,自己的新车放在地下停车场,好难得才开一回。 诗敏惋惜道:“我绝好的车技,真是无用武之地,白白浪费了!” 出高铁站,诗敏的小红车已经等在那里。 孔惜上车,诗敏一脚油门,不是往市区,而是更远的城郊开去。 路上两人聊天,诗敏得知要结婚的是孔惜的妹妹,惊讶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你不是独生女吗?” “不是亲的。” 诗敏恍悟,“啊,是你后妈的女儿吧。” 诗敏和孔惜虽然是大学同学,但同袍情谊也才维持短短两年。大二一结束,孔惜就退学出国了。 期间,两人的情谊没断,但是诗敏对孔惜的家庭情况却不甚了解,孔惜对家里的事不太爱提,只大概说过她父母离异,父亲再婚,她跟着爸爸生活云云。 孔惜说着话,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牙疼。” “突然疼的?” “不是,疼好几天了。” 诗敏说:“疼好几天了不去医院?听没听说过,‘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 “忙!”孔惜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诗敏说:“多忙?连去医院看牙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这样说,诗敏知道孔惜是真忙,有几次熬夜刷视频,刷到好玩的分享给她,她那边都能立马回,诗敏问怎么你也没睡,孔惜回的都是两个字:加班!! “你那工作虽然待遇确实不错,但也不值得你拼命吧,身体重要还是钱重要?” “钱。嘶——” 诗敏的小红车开到小区门口停下。 “非业主的车不让进,我在这里下就行。” “丽,水,天,境。”诗敏念出黑石岩板上四个昭彰的金字,啧啧两声看向孔惜,说:“孔惜,你家什么时候发达的?” 孔惜解开安全带,牙暂时不疼了。“不是我家,是我舅舅家。” “你工作太努力,以至于有时候我都快忘了你还有一个有钱舅舅。” 孔惜绕到后备箱拿行李,回来看见诗敏还痴痴地望着丽水天境的大门,手伸进车窗在诗敏脸前晃,“拜拜,拜拜。” 诗敏笑着打开她的手,铿锵有力地说:“拜拜!” 孔惜在保安室外的小高台做登记,值班保安出来带她进去。 诗敏在车里看着,低声说了一句:“真是‘豪’无人性。”升起车窗,开车走了。 孔惜放下笔,一个保安过来对要孔惜登记的保安说:“提前打过招呼,不用登记。” 说话的保安拉过册子,看了看,说:“没事,你进去吧。” 孔惜站着没走,“大哥,不好意思,我不太认识路。” 那保安抬头,瞧了一眼孔惜,走出保安室,回头对另一个保安交代:“我带她进去,查岗的人来了你帮我说一下。” 保安扶着铁门让孔惜先进,随后他小跑到对面树下停放的摆渡车,开到孔惜面前,又下来帮她把行李放在后面空坐上,孔惜自觉坐到和保安并排的位置。 保安一路给孔惜介绍路过的花草山色,孔惜歪头躲过探进摆渡车的花枝树枝,刚想说一句“绿化真好”,保安指着前面对孔惜说:“丽水,丽水,说的就是那片水。” 前方一整块璞玉似的湖面,碧幽幽的,无风微澜闪着绿宝石的光。 “美吧?” “美,是人工湖吧?” 保安大笑,说:“天然的!这一块生态好,这些树啊湖啊,都是现成的,旁边连着湿地公园。” “怪不得那么贵。” 保安点头,“贵有贵的道理。” 下一刻,密集的小针投入湖心,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天空下起小雨。 孔惜用手遮住半边脸,挡住飘雨,问保安:“大哥,还有多远啊?” 保安说:“几分钟。这雨下不大的,M城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话果然不假,孔惜下摆渡车时,已经云开雨停,太阳普照了。 按下门铃,走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紫衣裙的老年女人,年纪六十上下,花白头发烫卷盘起来,黑色一字夹把周围的碎发板板正正地并在头上,不佩戴什么项链饰品,面容慈祥。 “婆婆。”孔惜叫她。 邱天香面带微笑地说:“你爸爸说你今天回来,我还奇怪他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去接你。” “我朋友来接我,我就让他别来了。” “你朋友送你来的?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家里吃饭?” “她有事先走了,我改天再请她。” 进去后,迎面一个开放式厨房,马琼也在里面。 孔惜叫:“阿姨。” “诶,来啦。”砧板上压着一块新鲜的牛肉,马琼提着菜刀,说,“你爸在里面。” 孔惜点头,往里走,邱天香回厨房继续忙。 客厅坐着一男一女。 后天婚礼的主人公之一孔紫萱仰靠在米白色沙发上,一根指头滑手机,她最先看见孔惜,但没打招呼,用脚勾了下未婚夫徐兆。 徐兆不明所以地“啊”一声,又转头,立刻笑着站起来,“姐来啦。” “爸呢?” “在花园呢。” 孔惜就近坐下,玻璃门外郁郁苍苍,原来这房子前后都带花园。 “姐,最近忙什么呢?”徐兆先问。 “没忙什么,就是工作。” “姐,你们公司是做跨境电商的吧?” “对。” “哪个国家啊?” “都有,欧洲、美国、日本都有站点。” 徐兆开始谈起他们公司对跨境电商业务也有涉猎,他说:“其他的我都还行,就是这英语太差。姐,你有什么学英语的方法没有?” 孔惜刚要说,孔紫萱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你叫你爸妈也花几十万送你去澳大利亚待几年,什么英语学不好。” 徐兆一脸讪讪。他把手里剥好的芒果递给孔紫萱,收回手,顺道扯走透明茶几上的纸巾,走去厨房洗手。 玻璃门拉开,孔维祥从外面进来。 “爸。”孔惜喊。 “刚到?饿了没有?” “还好,上高铁前吃过了。” “快开饭了。” 孔紫萱见孔维祥手里拿着一堆东西,问:“爸,你拿这些做什么呢?” 孔维祥说:“下雨了,我找块塑料布给院子里的桌子椅子盖一下。” 孔惜:“外面又下雨了吗?” 孔紫萱:“哎呀,爸,那些不用管,本来就是户外用的,脏了也有人清理。” 孔维祥叠起剩余的塑料布,说:“盖一下,盖一下好。” “放下别管了。你快过来看看我选的这两套。” 孔维祥立在沙发背后,孔紫萱举起手机,孔维祥接过去,说:“都是紫色的?” “我喜欢紫色。一套三千五,一套七千八。” “什么三千五,什么七千八?”马琼过来听见说,“一来就听见你在花钱。” 孔维祥把手机给马琼,马琼看了后说:“选这套三千五,要我说三千五这套都贵了,车里用的东西不是让人用屁股坐,就是拿脚踩,不用买太好的,颜色不要选浅紫,选黑色,耐脏。” 孔紫萱拉下嘴,说:“我不喜欢。” 马琼把手机塞回给孔紫萱,“什么都要你喜欢?” 孔维祥劝道:“她挑她喜欢的买,贵一点也不怕,说好她结婚,她舅舅送车,我送一套车饰,这是我答应她的。” 马琼说:“她结婚可花了不少钱。”她捏孔紫萱的脸,说:“你真要把你爸你妈榨干才甘心!” “我又没要你拿几十万去留学,我花的都是小钱。” 马琼变脸,甩她胳膊一巴掌,孔紫萱嗷一声。 “我做饭去。” 马琼走了,孔维祥也去放东西。 孔紫萱感觉背后有雨丝飘打进来,转头一看,孔惜一个人走在花园里,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孔紫萱嫌厌地小声说:“讨厌鬼,出去也不知道把门带上。” 孔惜发现这花园还有个小门,没上锁,门外连接一条黑亮潮湿的柏油路。 她沿路行走,摸出从茶几上顺走的不知道是徐兆还是孔维祥的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根,浓白的烟萦绕在脸庞和指头。 C城到M城坐高铁三个小时不到,工作后,孔惜却很少回来。 她不愿意回来,就是怕亲眼目睹刚才在客厅沙发前发生的那一幕: 一个嘴利心软的母亲,一个宠溺温柔的父亲和一个娇憨、仗着父母宠爱肆意妄为的女儿。 好像他们是天生幸福的一家,而她只是个客座旁观的人。 她无意见证任何人的幸福。 孔惜深知自己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尽管她父母健在。 她也是个没有家的人,尽管她到M城有落脚的地方,去澳大利亚也能有一个固定住处,可那都不是她的家。 早些年,孔惜为此愤愤不平过,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关注,包括抽烟在内的一些不良嗜好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学会的。直到有一天,有人和她说:“世界上最愚笨的人最擅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她改掉不好的其他,唯独烟这个东西,偶尔苦闷的时候,还是会来一根两根。 人总不能一点坏习惯也没有吧。 长势旺盛的芭蕉超过划定的界限,大绿叶侵到路上来,挡住去路,孔惜抬手推开叶片,视线陡然开阔。 前方柏油路上,远远跑动着一个灰色的身影,那人在濛濛细雨中越来越近,五官轮廓逐渐清晰。 孔惜举着烟,不知所措,左右四顾,赶忙丢在地上,下意识地用脚碾碎,迅速蹲下捡起烟头,来不及丢掉,捏在手里。 孔惜刚立正站好,那人已经离她不足十米远,换跑为走,摘掉帽子,耙梳濡湿了的头发,摘下耳机,行至孔惜面前。 孔惜背着手,心虚地喊他:“舅舅。” 那人仅仅嗯了一声,冷淡的回应像这缥缈虚无的飞雨。 邱静邧重新戴上帽子,经过她时,闻到还没散光的烟草味,混杂着雨天泥土散发的气息。 第2章 Chapter·2 邱静邧回头,假装没看到孔惜把烟头塞进牛仔短裤口袋的笨拙动作,继续神色如常地说:“来多久了?” “刚来,没多久,在屋里待着无聊,出来走走。” “这附近环境不错,不过下雨还是别出来。”他说,“好不容易回来,多陪陪你爸。” 邱静邧的运动装是防水布料,雨滴落在上面啪嗒作响,孔惜心想:你不也丢下一屋子人出来跑步? 邱静邧三十岁以后养成户外跑步的习惯,风雨无阻。 孔惜:“陪他的人很多,不差我一个。” 邱静邧:“你总是不一样。” 孔惜很想问有什么不一样,但邱静邧立刻接着说:“他只有你一个女儿。” “孔紫萱呢?”孔惜脱口而出,之前客厅的一幕瞬间复现在眼前。 “紫萱……毕竟不是他亲生的。” “可是我感觉我爸对她比对我这个亲生的要大方得多。” 邱静邧顿一下,说:“你说你爸给紫萱给买车饰?” 他总能听出关键所在,这是孔惜害怕这个舅舅的一点。 “我答应紫萱她结婚送她一辆车,当时其他亲戚也在,他们起哄,要你爸爸要么也送台车,要么送房子,他磨不开面子,紫萱怕他下不了台,才说要他送一套车饰。” “哦,那挺好的,总比车子房子便宜。” 邱静邧说:“等你结婚,我也送你一辆。” 孔惜忍不住笑,想起诗敏知道孔紫萱结婚,邱静邧直接送了一辆车子,连连表示她也想要一个这样的舅舅,还猜测,等孔惜结婚,说不定也能收到一辆车作礼物。 诗敏果然猜对了。 可是等邱静邧说完接下来的一句话,孔惜又有点笑不出来。 “你抓点紧,别让我的车等太久,你爸爸盼着你能早点成家,能够稳定下来,” 他的声音在这些年的岁月打磨里愈加沉稳厚重,好像孔惜在摆渡车上经过的那片碧绿无波的湖水,底下不知有几千尺深。 “我先谢谢舅舅,就是不知道等我结婚是哪年哪月了。” “身边没有合适的人?” 孔惜摇头,说:“我现在不考虑这些,只想专心工作,好好挣钱,尽早把钱还上。” 邱静邧略带笑容,“我这个债主没催过债,你这个欠债的倒是很积极。” 走到花园后门,隔着花园草坪,房子里传来叫声笑声。 孔惜说:“真想不到你会同意他们把这里当喜房。” 孔家现居住的房子是二十一世纪初单位集资修建的宿舍房,孔维祥从一个退休老工人手里买来,住了将近二十年,内部装修早已败旧,加上又是步梯顶楼,作为喜房来说,实在有些寒酸。 马琼舍下面子,问亲弟弟邱静邧,能不能借他的房子一用。 孔惜印象中,邱静邧是个守静的人,和亲人的关系保持在既不亲近又不过分疏离的状态,接亲送亲是大场面,人又多嘴又杂,他肯定不愿意自己家里人进人出,吵吵闹闹。 当孔维祥跟她说,邱静邧不仅答应,为了方便布置,还让他们一家搬进他家暂住到婚礼结束,孔惜相当吃惊。 “可能是因为我老了吧。”邱静邧侧过头,一枝树叶的阴影投射在他的脸庞,像一个部落的图腾。 “你知道的,人老了,脾气也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说完,他往前走。 孔惜落在后面,望着邱静邧因常年运动,形体保持得宜的背影,心里的潮汐轻轻将一个装着疑问的漂流瓶推上沙岸—— 他也会有老去的一天吗? 孔惜摇摇头,否定这个疑问。 不,不会。 至少是在她老去之前。 孔惜无法想象邱静邧鬓发衰白,皱纹满面的样子,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邱静邧或许现在不会,但必然有老衰的一天,不过一个摆在眼前的现实是,他开始感到孤独。 孔惜想到,邱静邧离婚,有一年了吧? 吃完饭,大家聚在客厅聊后天的出阁宴。 孔惜陪着坐了一会儿,发觉没她什么事,到时候派什么她做什么就行,于是借口洗澡,先上楼去。 别墅一共三层,一楼两个房间分别住的是孔维祥马琼和孔紫萱,孔惜住二楼转角的一间,和她同层的是婆婆邱天香,邱静邧一个人独占三楼。 孔惜洗完澡,直接换上睡衣,不打算再下楼。 她住的这间房带飘窗,坐上去,推开窗,蓊郁的绿树草丛在黑色的天幕底下显得鬼影幢幢,那些枝叶密集的缝隙中,不知道掩藏着什么骇人的秘密,完全失去白日里旺盛的生命力。 窗底下,摆上两套桌椅和一把秋千,其中一张桌子左右各坐着孔维祥和邱静邧,徐兆背对房子站。 三个男人吞云吐雾,乳白色的烟,在这个微风拂面的夜里,很快消弥。 孔惜吹了会儿清新的风,下了飘窗,两步上床,直挺挺地躺下看手机。 一个姿势看累了,再换另一个姿势,时间过得很快,孔维祥敲门时,孔惜不知不觉睡着了,被敲门声一下子惊醒。 “小惜,睡了没有?” “什么事?” 孔维祥隔着门,说:“你舅舅说带我们出去吃夜宵,你去不去?” 孔惜摸到手机,睁不开眼,勉强扫一眼时间,又丢开,半张脸埋在床单上,“太晚了,我不吃了。” 孔维祥不勉强,说:“要不要给你带点什么?” “不用,我什么都不要。” “好,那你早点睡。” 不用他说,孔惜早转过身抱着被子重新睡着了。 花园里,虫声唧唧,二楼的灯熄灭,照耀花园的光减少一束。 一缕晚凉风吹来,邱静邧手上夹着的香烟燃起猩红的点,仿佛被偷走一口。 孔维祥回房拿外套,边穿边走出来,“走吧,静邧。” 邱静邧将烟头按灭在瓷盘边缘,“大家都去吗?” “妈说她胃不好不吃,小惜已经睡了,就我们几个。”孔维祥说,“紫萱和小徐一辆车,我和你姐坐你的车。” “好。” 邱静邧起身,端走瓷盘。 半夜,牙疼发作,孔惜恍惚以为自己身在地狱,辗转反侧,出了一身热汗。本能驱使下,打着手机电筒到楼下厨房,目标直指那台银色的双开门大冰箱。 含着冰水,反复漱口,那股热痛得到暂时的压制,却仍然像待发的炸弹,保持着微微的余温和随时准备爆发的危险,向孔惜叫嚣挑衅: 让你不把我当回事!痛死你! 孔惜投降,靠在水池边上,赶紧约牙科号,明天说什么也得把这枚定时炸弹拆掉。 疼痛让人清醒。 孔惜穿过客厅,游到花园,几块塑料布蒙在桌椅上,不用想,肯定是孔维祥操的心。 孔惜揭开一张塑料布,下面是一张秋千。 她坐上去,脚尖刚好着地一瞪,秋千轻轻悠悠地前后摇晃,受潮湿气候影响,铁件有些生锈,咯吱咯吱的响声回荡在夜里。 秋千正对别墅,从这里可以看见她睡的二楼房间的窗户和三楼的一个露天阳台。 隐匿草丛的虫豸把别人家的花园当成交响乐殿堂,小小的身躯,却有媲美帕瓦罗蒂的高亢歌喉,轰轰嗡响又戛然而止,结束得如此突然,令人措手不及,与邱静邧的上一段婚姻高度雷同。 去年大年初三,几房亲戚到孔家拜年。 孔惜的一个伯伯散烟给邱静邧,他没接,说:“不抽了,最近在戒烟。” “养生啊?” 孔惜正好端果盘来,听到邱天香说:“静邧和蓝心准备要小孩,在备孕呢。” “哎呦,恭喜恭喜啊,静邧,要做爸爸了,邱姨,也恭喜你,熬出头,要做奶奶了!” 邱天香喜上眉梢,不止是过年的喜气烘的,她早就想抱孙子,终于等到儿媳松口的一天,希望之门大开,孙子还没影呢,听两句恭喜的话,已经乐不可支。 随后大家聚拢一桌吃饭,又把邱静邧夫妻备孕的事宣布一遍,收获普遍的祝福。 阳春三月,物物复苏,正是孕育新生命的时节,传来的不是邱静邧夫妻成功怀孕,而是离婚的消息。 离婚后,邱静邧一个人搬进这座环境优美,适宜建立家庭,养育孩子的郊区花园别墅。 天色逐渐由浓转淡,像一块黑色塑料渐渐被撑开、扯薄,透出红黄橙白四色尽染的晨光来,忽止的虫鸣重又续上。 有些人的生命,注定与春天背道而驰。 孔紫萱的出阁宴和婚礼选在M城市区一家档次颇高的大酒店举办。 出阁宴主要宴请女方家这边的亲戚,仪式不复杂,两家商量过,办了出阁宴,回门酒就免了。 正式结婚的大礼厅有专人负责,出阁宴的小礼厅需要他们自己动手布置。 早上,孔紫萱开她的新车,载上马琼和孔惜去酒店,还要和司仪走一遍明天出阁宴的流程。 孔惜在台上挂最后几个装饰,马琼在桌旁分装喜糖,各做各的。 孔紫萱气冲冲地从外面进来,马琼问她怎么了。 “那个司仪说他来不了了。” “怎么回事?不是早和他定好了吗,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 “还不是徐兆!我说请婚礼策划公司的司仪,他非要请他朋友介绍的这个,现在好了。” “签合同了吗?”孔惜下台问,孔紫萱看她一眼,撇过头去。 马琼说:“对,签了合同他这算毁约,我们可以告他。” 孔紫萱支吾:“告不了。徐兆说是朋友的朋友,打声招呼就行,所以没签合同,也没给定金。” 事实上,那人电话里也是这么辩驳孔紫萱的。 “你们就说了句要办婚礼,让我来主持,一不提签合同,二不谈定金,隔了好几个月,没一个人联系我,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要结还是不结?总不能为了等你们,放着别人的生意不做吧?妹妹,世界不是围着你一个人转的。这样吧,下次,你下次结婚再找我,我免费帮你主持。” 本来就是朋友的朋友,关系疏远,被孔紫萱几句急话骂过去,言语自然不好听。 孔紫萱把那人的话转述给马琼,马琼牙咬切齿,一根手指头点着孔紫萱,说:“你呀,你呀,要结婚的人了,做事一点脑筋都没有。” “现在怎么啊,妈?” “怎么办,摊开手办,临时到哪里去找合适的司仪?” “找舅舅吧,舅舅肯定能解决。”孔紫萱像得到了救星,立马要打给邱静邧。 马琼阻止她,说:“你舅舅一天操心他那公司还操心不过来,你少拿小事去烦他。” 她拉近孔紫萱,小声说:“他一心烦,车子房子都收走,后天接亲,让徐兆去桥洞接你!” 孔紫萱显然被吓住,哭丧着脸,“那我明天怎么办嘛?” 她趴在桌上,鸵鸟样地埋起来,嗡嗡地大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早知道结婚这么麻烦,我就不结了!” 挂断电话,孔惜把情况向马琼说明:“这个司仪是我朋友诗敏结婚请的,女司仪,口碑不错,临时请的话要加钱,会比较贵,而且只能主持婚礼那一天,出阁宴来不了,你们能不能接受?” 孔紫萱听到事情有解决的方法,抬起头来,发际乱糟糟的,“明天怎么办?” 马琼说:“贵点不怕,能不能跟你那个朋友说,我们愿意多加点钱,明天出阁宴还是要她们帮帮忙。” “明天确实来不了,人到外地主持去了,明天晚上才回得来。” 孔惜话没说完,想起诗敏总爱自告奋勇的性格,忍俊不禁。 “我这个朋友诗敏算半个业余主持,她的出阁宴就是她自己当主持人,要是你们不介意的话,明天她可以来帮忙顶替一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麻烦她了。” 一个小时后,诗敏开着她的红色小车杀到酒店,三下五除二地走完一遍流程,还指出一些准备得不符合本地婚俗习惯的地方。 马琼感谢地说:“我自己就没办过婚礼,好多都是看别人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你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些说法。” 马琼让诗敏正式婚礼那天也来吃酒,诗敏笑着点头答应。 诗敏在角落的一张圆桌找到孔惜,她趴在那里,不知道的人以为她睡了,其实是牙疼又犯了。 诗敏摇醒她,“走,我陪你去医院。” “结束了?” “嗯。我去跟你阿姨和妹妹说一声,我们先走。” “好。” 孔惜挂的是某三甲医院的号,牙科在四楼,一条走廊的另一头是抽血和送检的地方。 下午待诊的人依旧不少,孔惜靠坐在牙科诊室外的铁椅上,手机放在大腿上,低头慢慢地划,另一只手捧住左脸。 诗敏去完厕所回来,还没叫到孔惜,她拿开椅子上的包坐下,说:“你这个阿姨还挺客气的,刚刚微信转了五百块钱给我,我没收。” “收下吧,你请假来帮忙,算你的误工费。” “我请假又不扣钱。” 诗敏和她老公合伙开公司,她是财务兼老板,相当于是为自己打工。 “厕所在哪里?” “靠近检验科的那边。” 孔惜把手机放进包里,包留在椅子上,“我去上厕所。” “快点啊,待会儿叫到你了。” 女厕所外面有两个人排队,孔惜站到队末,正对女厕所洗手池的镜子。 镜子里她偏过头,再偏向另一侧,左边比右边稍微肿一点,她往前探,想要看清楚一点,外面检验科的电子叫号音传进来: “请三〇三号患者,马琳,三〇三号患者,马琳,到检验科一号窗口就诊,请三〇三号患者,马琳,三〇三号患者,马琳,到检验科一号窗口就诊。” 连报两遍,听得清清楚楚。 孔惜觉得应该只是同名同姓同音而已,毕竟“马琳”算不得多小众的名字。 洗完手,孔惜走出来,转角经过检验科大门回牙科科室,迎面遇上一个左手压右手,右手胳膊压住棉花的女人,看清对方的脸后,那女人的吃惊程度,显然不亚于孔惜。 “妈?” 马琳半晌做不出适合的表情,半是僵硬半是尴尬地应一声:“诶……” 原来世界很小,根本没有那么多同名同姓的人。 第3章 Chapter·3 叫号叫到孔惜,她还没回来,诗敏拿起两人的包,准备去找她。 经过楼梯间时,看到孔惜和一个陌生女人面面相对。 “孔惜?” 孔惜闻声望来。 “叫到你的号了。” 诗敏的目光在孔惜和她对面肤色红黑油亮的短发女人之间徘徊。 孔惜主动介绍:“这是我妈妈。”再反过来向马琳介绍:“我朋友,诗敏。” “阿姨好。” 马琳笑回:“诶,你好。” 面对诗敏,马琳的笑容少了拘束,带着这个年纪女性身上少有的潇洒爽朗。 孔惜说:“诗敏,我今天先不看病了,我和我妈有点事要办,你先回去吧。” 诗敏说:“你们去哪儿,我开车送你们。” 孔惜拒绝了,说:“就在附近。今天麻烦你了,谢谢啊。” 诗敏摆手,“客气什么。”她把包递给孔惜,“那我先走了。阿姨,再见。” 马琳微笑挥手。 见诗敏走后,孔惜神色冷下来,她掉头对马琳说:“我们聊一下。” 马琳不敢有异议,点头。 医院附近的一家餐馆里,点完菜后,服务员收走菜单,撤走多余的餐具,一盏长长的吊灯孤悬在孔惜和马琳之间。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孔惜紧盯上菜计时的小沙漏,说:“还行。” “还在C城?” “嗯。” “爷爷奶奶怎么样?都还好吗?” “都好。” “今天怎么去医院了?身体不舒服吗?” “牙疼而已,小毛病。” “再小也是病,不要……” 孔惜把目光移到马琳脸上,打断她:“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马琳瞬间收束声势,母女之间你问我答自这一刻起调转立场。 “刚回来没几天。” “回来为什么不联系我?” “临时决定回来,什么都没安排,太忙……忘了。” “给我打个电话能费你多少时间?到底是忘了,还是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我?” 面对孔惜一连串的责问,马琳难以自圆其说,惭愧地垂下头,齐耳的短发和原本瘦小的身材显得此时此刻的马琳像个犯错的孩子。 孔惜不忍看母亲示弱的样子,偏过头,抹掉情绪激动摇摇欲坠的眼泪。 “为什么回来?” 马琳默然。 “钱叔叔呢?和你一起回来的吗?” 钱叔叔是马琳的男朋友,两人交往有四五年,除了没领证,其他和夫妻无异。 马琳摇头,说:“我们分手了。我要回国,他不想回,谈不拢,就分了。” 这点孔惜倒不意外。 钱叔叔早年间到澳大利亚,通过婚姻取得当地的永久居留资格,在当地买房置业,生儿育女,人生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异国度过,到现在的年纪,国内亲人寥寥无几,根扎在外国的土壤,回来无异于二度移民。 他不肯跟马琳回国,实在情有可原。 可是,马琳不也在澳大利亚多年,国内除了她一个疏于联络的女儿外,几乎不剩什么亲人吗? 说了半天,回到原点:马琳究竟为什么突然回国? “你到底为了什么回国的?” 服务员接连上菜,套着白衬衫的胳膊在桌上一伸一收,有第三人在场,打破母女俩拉满弓的紧张气氛,有些话此时更容易开口。 “我病了。” “什么病?” “乳腺癌。” 服务员用指甲一一划掉桌边小票上的菜品,收走计时沙漏。 “您好,您点的菜已经全部上齐了,因为超时五分钟,我们这边赠送您一提酸梅汤,非常抱歉,祝您用餐愉快。” 艳艳的酸梅汤像稀释的血液,氧化后微微发黑。 “严重吗?” “医生说是二期。” 孔惜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不说了,吃菜。” 马琳主动给孔惜夹菜,见孔惜握住筷子,迟迟不动,反过来开导她:“二期还属于早期,大部分预后还是很好的,医生说按时吃药治疗能控制住,大不了就是动手术切除,我对这二两肉倒是不在意,我有个姨妈也是乳腺癌,做了切除手术,现在还健健康康地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命要紧,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只是牙疼,嚼不动。” 马琳自作多情,尴尬地喝一口酸梅汤。 点的三样菜,没有吃完,马琳要来打包盒,孔惜说:“不要了吧。” 想到马琳的病,孔惜说:“剩饭剩菜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哪能顿顿吃新鲜的,浪费粮食可不好。” 马琳在澳大利亚的农场工作,虽然比起国内,澳大利亚的农业已经高度机械化,但总有不得不用到人工的地方,日复一日的体力劳动让她深深感受到中国那句古训的力量: “一饭一粥,当思来之不易。” 她往塑料饭盒里装菜,盖上盒子,一时放松,竟然说:“你没挨过饿,不知道粮食宝贵。” 说完,马琳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心虚地看着孔惜,“小惜,我不是……” 孔惜像没有听见马琳刚才的话,伸手要马琳手里的饭盒,说:“这些我拿回去,家里人多,一顿就能吃完,不然你一个人不知道要吃几顿。” “你和你爸爸他们住在一起?” “唔,不然我还能住哪?” 马琳在国内没有房产,在一个高中旁边的居民小区租房住。 孔惜送她回来的路上,母女俩几乎不和对方说话,不是真正的相顾无言,而是想说的要说的太多,无从说起,又怕像先前那样,无心的一句话却戳到对方的最痛处,因而总是无法畅所欲言。 到楼下,孔惜问清楚具体楼层,没有上去。 她出小区,直奔一家绿招牌的全国连锁大药房,向店员问什么药止疼消炎,店员问清病因,给她拿一盒阿莫西林和甲硝锉。 “有水吗?” 店员指进门处,“那边。” 铁桶里是药房做宣传泡的枸杞菊花降火茶,孔惜借水吃完药,扔杯子时,无意发现背后的墙上有一张呼吁关注女性乳腺健康的海报。 小学的时候,孔惜在离家不远的机构补习英语。 路过街边的商铺,廊柱上贴着粉红丝带运动的海报,几个家喻户晓的女明星不着片缕,只用手臂遮住胸前的画面,给当时年幼无知的孔惜不小的震撼,每次经过都害羞得不敢看,又忍不住好奇,偷偷地看。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了解成年女性的身体轮廓,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 摸出手机,打开网页搜索“乳腺癌”,百度百科给出的解释详细完整。 “乳癌”“女性常见的恶性肿瘤”“全球女性杀手第一名”等骇人的字眼跃入眼帘,往下划,还介绍了乳腺癌的典型症状、病因、治疗和预后。 “此外,遗传因素也是乳腺癌发病的高危因素。一级亲属(如父母、子女以及兄弟姐妹)中有乳腺癌病史者,发病风险是普通人群的2~3倍。” 十七岁那年死去的牙神经,死而复生,此刻在孔惜掏空的坏牙里猛烈跳动。 邱静邧晚归,车前灯照亮前方,绣球花丛下蜷缩着一个人,他认出是孔惜。 降下车窗,邱静邧说:“孔惜,别蹲在那里。” 孔惜不应,邱静邧察觉不对,下车到她面前,弯下腰,抓住她的胳膊要把她拉起来。 “怎么了?” “邱静邧。” 孔惜仰起头,一脸的汗,脸上头发丝乱贴,眼睛肿脸更肿,像被人甩了一拳,她说:“我牙齿疼得要死。” “吃药没有?” “吃了,不管用。” “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这个时间,医院还开吗?” 孔惜蹲得腿麻,抓住邱静邧两只胳膊才勉强站起来。 邱静邧扶住她一瘸一拐地往车走,说:“你脑子还挺清醒。” “为什么不进家,跑路边蹲着?”他问。 “回来太晚,他们都睡了,我不想吵人。” “你太见外了,开个门而已,累不着谁。” 他们去的肯定不是白天的三甲医院,是私人牙科诊所。 临时加班的牙科医生在电脑上打开孔惜的牙片,指出孔惜有问题的牙齿,邱静邧看了说:“还是那颗。” “之前做过治疗吗?”医生问。 “做过根管。”邱静邧回。 “可能是牙神经没有掏干净,牙髓炎犯了。” 医生给孔惜做过简单处理,暂时缓解她的疼痛,嘱咐她白天再来做正式治疗。 孔惜捂住麻药未过的左脸,从治疗床上坐起来,口齿不清地说:“明天有事。” “后天也行。” “后天也有事。” 医生无奈,说:“塞过药的地方不要故意用舌头去舔,只要不弄掉,你尽快找一天来就行。” 邱静邧去交费,孔惜一个人留在治疗室。 此情此景,极其还原许多年前的一天: 还在读高中的孔惜牙痛发作,知道看牙费钱,不好意思跟家里说,忍到一个晚上在床上痛哭,哆哆嗦嗦地打电话给邱静邧。 “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要去看牙齿,以后等我挣钱我一定还你,你别告诉我爸爸还有阿姨。” 第二天一早,邱静邧帮她向学校请假,带她上牙科挂号,医生给的诊断是急性牙髓炎,要马上开槽引流止痛。 对孔惜的坏牙,医生给出两种方案,一是拔掉,永绝后患,二是做根管治疗。 医生分析这两种方案的利弊给孔惜听,医生建议做根管治疗,理由是孔惜的牙根没坏。 “人一辈子的牙都是有数的,拔一颗少一颗,再好的材料也不如自己原装的牙好,你一个小姑娘还这么年轻,我不建议拔牙。根管治疗以后可以装一个牙冠,牙根还是用你自己的,这样更牢固。” 孔惜关心的是别的事。 “拔牙两三百,不在生理期,今天就能拔,根管治疗看情况,要分好几次,总的下来大概两千左右,牙冠看你选择的材料,有贵的有便宜一些的。” 孔惜义无反顾地选拔牙。 医生说:“拔牙也并不是一劳永逸,拔完以后还要填,不然其他牙齿会往空出来的地方长,种植牙也不便宜。” 孔惜既想快点从牙痛中解脱,拔牙只要几百,根管加装牙冠要几千,她只能先顾眼前,将来等将来再想。 “做根管。” “我不做。” “费用我出,不用跟你爸说。” 当时邱静邧大学毕业,在M城某机关上班,已经开始拿工资。 “小惜。”邱静邧在门外叫她,“走吧。” 孔惜跳下治疗椅,到他面前,“一共多少钱?我转给你。” “没多少。” 孔惜坚持问清楚:“多少钱?” “真不多,几十块。” 孔惜较真地说:“几十块我也要还给你啊。” 话落,给邱静邧转了整一百。 “快收了吧,二十四小时不收就过期了。” 经济方面,孔惜欠邱静邧很多。 虽说债多不愁,但邱静邧的债,孔惜早还清一天是一天,早还清一点是一点,不想再背负更多。